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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 錦衣夜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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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23 17:00:2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卷 誕維新 第243章 亂了陣腳

  工部侍郎張芮、河南衛指揮僉事謝貴等一批替換北平官員的官吏已奉旨離京了,夏潯卻還沒有動靜。

  因為上一次朝廷以謀反之罪擒拿周王,沒有用些光明正大的手段,反而大張旗鼓地宣揚曹國公李景隆要北巡邊防,來了個出其不意,偷襲詐城,以堂堂朝廷問罪於一位藩王,居然用這樣的手段,不免令人恥笑,而且周王的名聲一向很好,所以這種行為更加令人反感,朝野間對此議論紛紛,同情周王的大有人在。

  朱允炆和黃子澄、方孝孺等人也感受到了輿論的壓力,這一次,他們已經對北平採取了諸多手段,剝奪軍權,抽走兵馬,更換官員,一連串的措施下來,自忖必可正大光明地制服燕王,所以不想再讓臭名卓著的錦衣衛橫插一腳,壞了他們的名聲,因此對羅克敵的計劃有些不置可否,拖到現在還沒有決定夏潯是否可以成行。

  夏潯還沒走,京裡又出了一件大事。

  齊王朱榑被奪爵,廢為庶民了。

  按照黃子澄、方孝孺等人的策略,他們首先要削光燕王的權,調光燕王的兵,再把北平的軍政法司各路官員換個遍,叫燕王束手束腳,不敢妄動,這時再回過頭來把那些有可能同情、響應或支援燕王的藩王都拿下來,最後再一舉剷除燕王這個心腹大患。

  按照他們的這個計劃,齊王朱榑本來至少還有幾個月的舒服日子好過,可是齊王朱榑居然自己迫不及待地送上門來了,他主動請旨回京,要謁見皇帝。

  只他一個王叔,朱允炆倒不怵他,便一口答應了。

  孰不知,朱榑進京,其實是要錢來了。

  他建的那座王府,本來戶部只說要稍緩一緩,這一緩,就緩到了他老爹朱元璋過世,朱元璋一死,朱允炆「百廢待興」,反正不管是什麼,他都想幹個標新立異,和皇祖父有所區別,這花錢的地方可就多了,他又大量削減稅吏司的人員,偷稅漏稅的更多了,緊接著又減免江南稅賦,以致朝廷財政有些吃緊,戶部寅吃卯糧,調度不開,欠齊王朱榑的錢只好無限期地拖了下去。

  朱榑惱了,他回了京,第一件事就是去孝陵哭墳,到了孝陵,齊王哭完他爹哭他娘,然後眼淚一擦,就跑到宮裡和他那侄兒皇帝大吵大鬧地要錢。

  朱允炆很鬱悶:以前我是皇太孫,對你們這些叔父們客氣點也就算了,現在我是皇帝,你們懂不懂君臣父子,上下尊卑?跟我大吵大鬧的,這要換成我皇祖父坐龍庭,你敢麼?

  這一下可讓羅克敵逮著機會了,齊王是他當初重點培養的「造反對像」,各種罪證羅克敵早就搜羅齊全了,一直沒逮著機會呈上去罷了,如今一見齊王在建文帝面前耍無賴,又是哭爹又是哭娘的給建文帝臉上難堪,羅克敵馬上把齊王在青州的不法行為一股腦兒地稟報了朱允炆,遞上去一厚摞整人材料。

  朱允炆一見大喜,他很難得地果斷了一把,也未喚他的智囊們商議,便下令把齊王朱榑貶為庶民,著錦衣衛看押,不日解送鳳陽高牆看管,同時派人去山東青州府抄他的家,把他一家老少全送去鳳陽蹲大獄,朱允炆這一手當真是雷厲風行,頗有乃祖洪武大帝懲貪除惡的時候那種雷霆手段的風範,等方孝孺、黃子澄等人得到消息的時候,朱允炆的聖旨已經出了南京城了。

  夏潯整天在錦衣衛等著派他北上的消息,結果他還沒走,齊王卻做為階下囚被送來了。夏潯思量許久,雖說他和齊王只是互相利用,畢竟尚有故人之誼,他上回去青州,齊王也是以禮相待,不好佯做不知,便對羅克敵懇求道:「大人,卑職在青州時,曾受過齊王的照拂,如今齊王雖成了階下囚,可是既然關在我錦衣衛,卑職不能不聞不問,卑職想……去看看齊王。」

  羅克敵蹙眉道:「你知情重義,這固然是好的,不過……」

  他沉吟片刻,才道:「那就去吧,你的身份,終究比不得朝中那些大員,縱然去見見齊王,也不致有什麼後果。」

  「多謝大人。」

  ※※※※※※※※※※※※※※※※※※※※※※※

  夏潯這一聲謝,確是真心實意的,他知道,齊王朱榑現在雖然關在錦衣衛裡,羅僉事可以一手遮天,但是答應他去見一個被廢的王爺,還是多少擔了些風險的,夏潯雖然已經對自己的未來做了一個決定,但是對一心看重、提拔他的羅克敵,的確是心存感激的。、

  夏潯去見朱榑,只揣了些吃的,還夾了一床被。牢房是個陰冷的地方,縱然是炎炎夏日,那地方也暖和不起來,何況此時深秋將盡,天氣濕冷,而錦衣衛的牢房多年沒有關過人了,裡邊的床鋪被褥腐爛不堪,縱是個尋常囚犯怕也很難住下,朱榑雖曾貴為王爺,想來此刻也只有這些吃的穿的,對他來說才是最實用的。

  「齊庶人,我們百戶大人有話問你,好生答著!」

  牢頭兒可不管關進來的是不是鳳子龍孫,高聲吆喝一句,便向夏潯討好的哈腰點頭,諂媚地道:「大人,您請,這裡太陰暗了,地面也不平,小心腳下。」

  夏潯小心地走進去,對那牢頭兒道:「行了,你出去守著。」

  牢頭兒答應著退了出去,夏潯走到牢房柵欄前,只見齊王朱榑已被剝了王爺的蟒袍,披頭散髮,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小衣,木然坐在一堆稻草上。

  「楊旭,是你!」

  藉著微弱的燈光,朱榑忽地看清來人是夏潯,不由驚喜交加,騰地一下跳了起來,撲到牢門旁,緊緊抓住了柵欄。

  夏潯見他一身狼狽,不禁心生惻隱,歎息一聲道:「王爺,好端端的,你何必進京來呢,如今落得這步田地……」

  齊王朱榑面孔一陣扭曲,惡聲道:「誰曉得那小……」

  他壓了壓火,才惡狠狠地道:「誰曉得皇上心狠手辣,為了小小罪過,就把孤廢為庶人。」

  夏潯默然片刻,把懷裡揣著的還溫熱的吃食和挾著的那卷被褥遞進去,輕輕一歎道:「王爺那些罪過,要說削爵,處置卻也未必妥當,王爺且放寬心,就當去鳳陽閒居幾年吧,說不定哪一天皇上回心轉意了,就能放王爺回去。」

  朱榑嘿地一聲笑,搖了搖頭,目光竟隱隱泛起了淚光:「歲寒知松柏,患難見真情啊。我那滿口仁義的侄兒,還不及……」

  他咬了咬牙,沒有再說下去,心中卻已是充滿了懊悔,對他自己的悔,他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啊。

  朱榑後悔,不為別的,只因為他進京討要造王府的錢,是他故意為之。朱元璋這些兒子有的善有的惡,有的凶殘有的英勇,就是沒有一個白癡,朱允炆削周藩,醉翁之意實在燕王,這一點朱榑已經隱隱地看出了一些端倪,他進京要錢,故意耍潑無賴,其實是用了自古以來遭到帝王忌憚的王侯公卿們慣用的一種手段:自污。

  ※※※※※※※※※※※※※※※※※※※※※※※

  蕭何為了消除劉邦的戒心,就故意收受賄賂,強買田地,觸犯王法,他這麼做,想讓劉邦覺得他貪圖安逸,胸無大志。朱榑這麼幹,就是為了消除朱允炆對他的戒心,認為他朱榑鼠目寸光,根本沒有圖謀天下的野心。

  可他哪知道朱允炆的胃口那麼大,所謀並不只燕王一人,所謀亦不只這一世。你不反,他擔心你的兒子反,你的兒子不反,他擔心你的孫子會反,總之,他要一勞永逸,除了他爹朱標傳下來的這一脈骨肉,所有的朱元璋的子孫統統都要貶為庶民,永遠失去問鼎皇權的機會,所差的只是先削誰後削誰的問題。

  現在他朱榑自己送上門來了,又確有不法的證據掌握在朝廷手中,那不是自作孽不可活麼?

  兩個人一個牢內一個牢外,一個是心事重重,一個是有苦有言,沉默半晌,只能雙雙一歎,在這幽寂陰冷的大牢裡,歎息聲是那般無奈、那麼淒涼……

  ※※※※※※※※※※※※※※※※※※※※※※※※※※

  齊王朱榑被貶為庶民的消息把代王朱桂給激怒了,代王朱桂和齊王朱榑曾一同聽令於燕王朱棣,北伐蒙古,那是並肩打過仗的親兄弟。而且齊王朱榑尚武,代王朱桂同樣尚武,兩位王爺都是性情暴烈的主兒,可謂是情投意合,彼此的交情一向不錯。

  上一次朝廷查無實據,只憑周王次子的一句話,就削了一位親王,已然令朱桂大為不滿,要不是他的親信再三安撫,要他等著燕王明確態度之後再做決定,他早就上書指斥朝廷執法不公了。如今替周王求情的奏疏呈上去還沒幾天,周王根本沒希望從雲南撈回來,齊王居然又被貶成了庶民,先帝入土不到半年,皇上這是想對親叔叔們做什麼?

  代王火冒三丈,立即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奏疏,派人快馬送到京城,直斥皇帝罔視骨肉親情,對諸王叔橫加刁難,內中甚至大膽地譏諷朱允炆虛情假意,當初在先帝面前信誓旦旦要善待親人,以德服人,先帝屍骨未寒,他便食言而肥。

  看了代王朱桂的這封奏疏,朱允炆臉上火辣辣的,他惱羞成怒地把奏疏撕得粉碎,拍著御案吼道:「代王渺視朝廷,渺視朕,必須要加以嚴懲,諸位先生不要勸朕,朕一定要嚴懲代王,否則朝廷體面何在,朕的體面何存?」

  黃子澄沒想到原本好好的計劃,居然鬧到這般地步。他卻不知,齊王代王的反應,背後無不有道衍勸燕王為周王抗旨求赦的原因在其中,正因燕王起了這個頭,諸藩的不滿才有了一個渲洩口,否則諸藩心頭這把火壓了再壓,早晚壓成內傷了,也是發不出來了。

  黃子澄蹙眉沉思半晌,覺得齊王成為階下囚已是不容更改的事實,削藩之舉勢必已無法徐徐圖之,既然如此,不如藉此緣由,把代王也一併剷除,便點頭答應下來。只是,他原本不希望錦衣衛再插手北平之事,可是如今齊王和代王先後挑釁,打亂了朝廷削藩的步驟,為了確保北平萬無一失,便向朱允炆進言,請皇上同意錦衣衛派遣人員赴北平為內應。

  朱允炆被代王這封奏疏狠狠地扇了一記耳光,弄得他無地自容,現在只想把代王削了,出這一口惡氣,自然無不答應。

  代王平時為人橫行跋扈,在藩國內確實有許多不法行為,小辮子一抓一大把,第二天就有御使言官得到授意,控告代王貪虐殘暴,有不法行為。建文帝雷厲風行,立即公開下詔,削代王朱桂王爵,全家遷移蜀地,交由蜀王朱棒嚴加看管。

  其實代王雖然蠻橫,要他造反卻是不敢的。

  朱桂只比朱允炆大三歲,小時候兩個人一塊兒上學、一塊兒玩耍,在朱桂的印象裡,這個只比他小三歲的侄子性情溫和,為人謙遜,少年老成,敦厚淳樸。他以為自己拿出長輩的派頭來訓斥他一番,這個皇帝侄子也不會把他怎麼樣,哪知道這一番罵直接把自己的王位罵沒了。

  他在山西大同,還不知道馬上就要攜妻抱子,一家老少跑到四川去找十一哥朱椿混口食呢。

  ※※※※※※※※※※※※※※※※※※※※※※※

  坤寧宮左偏殿裡,二三十位王侯公卿家的年輕女孩子正在上課,這都是些未出閣的姑娘,最大的十六七歲,最小的十一二歲,都是些妙齡少女,月貌花容。

  徐茗兒也在裡邊,茗兒小郡主今年十一週歲了,眼看著就要過年,過了年就是個十二歲的大姑娘了,中山王徐達死的早,長兄如父,徐輝祖覺得小妹子漸漸大了,不能再整天瘋瘋顛顛不成樣子,便把她送進宮來,每日隨著尚儀局的女官學習女兒家的禮儀學問。

  正上著課,尚儀局的尚儀鄭夫人突然闖了進來,鄭夫人為人嚴肅刻板,這些公侯家的女孩兒們都有些怕她,一見她來,登時老實起來,趕緊扮出一副溫柔賢淑的樣兒來,生怕被鄭尚儀挑出毛病。

  鄭尚儀持著戒尺,板著面孔從姑娘們身邊走過,在大殿盡頭站住身子,滿意地點點頭,緊繃的面孔有些鬆弛下來,女孩兒見狀,便也悄悄地鬆了口氣。鄭尚儀目光一轉,忽地盯住一位十四五歲的姑娘問道:「常娟,女兒家兩教是什麼?」

  這常娟是鄂國公常遇春的一個孫女兒,聽到鄭尚儀問她,連忙答道:「一教其緘默,勿妄言是非;二教其簡素,勿修飾儀容。」

  鄭尚儀板著臉道:「你剛剛許了人家,上個月才做了及笄禮,尚未成婦人,何以如此注重修飾,腰間帶個香囊,還繡金嵌玉的!」

  常娟粉臉通紅,趕緊把香囊摘下來揣在懷中,站在她背後的徐茗兒一聽,忙也把自己的荷包藏起,偷眼一瞧,鄭尚儀沒有發現,不禁吐了吐舌頭。不料這吐舌頭的動作卻被鄭尚儀看在眼裡,鄭尚儀臉一板,又道:「徐妙錦,女兒家婦容當如何,說給我聽聽。」

  「啊?」

  徐茗兒苦著臉道:「尚儀,人家進宮學禮還不到一個月呢。」

  鄭尚儀喝道:「背!」

  徐茗兒扁扁小嘴,咳嗽一聲,目不斜視地道:「凡為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清則身潔,貞則身榮。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平居無事,靜處深幽。堂前少到,戶外無窺,勿聽淫聲,勿視邪色,兄弟雖親,坐莫同席,須知男女,授受不親……」

  「咦?」鄭尚儀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嚴肅的神色柔和了許多,說道:「女子出嫁,背!」

  徐茗兒又咳嗽一聲,微微側著頭,想了片刻,便朗聲道:「女子出嫁,夫主為親。將夫比天,起義匪輕。夫剛妻柔,恩愛相因。居家相待,敬重如賓……,,同甘同苦,同富同貧,死同棺槨,生共衣衾……」

  「好好好,不用背了。」

  鄭尚儀笑容滿面地對那些王侯公卿家的女孩兒們道:「你們看看,徐妙錦剛剛入學不足一個月,便能把《女論語》倒背如流,你們該好好向她學習才是。好啦,你們休息一會兒,再繼續上課吧。」

  鄭尚儀滿意地走了,她剛一走,那群小淑女馬上變了模樣,忽啦一下圍到徐茗兒身邊,像一群麻雀似的嘰嘰喳喳起來:「茗兒,虧你想的好辦法,連鄭尚儀都瞞過去了。」

  徐茗兒得意洋洋地道:「那是,本姑娘只須略施小計,還怕騙不倒她。」

  常娟自肩上取下披帛,那披帛上密密麻麻都是小字兒,寫得規整、漂亮,乍一瞅好似細密的花紋,若不細看,還真不曉得那是一排排的文字,常絹道:「可別忘了你答應過的,帶我游莫愁湖,還請我去閱江樓吃飯。」

  徐茗兒笑道:「知道啦,小氣鬼。」

  她把手一揮,豪爽地道:「不只請你,這殿裡有一位算一位,所有的人我都請了!」

  大殿裡立即一陣歡呼,就在這時,寶慶公主跑了進來,她年紀還小,並未入學,寶慶公主擠進人群,揪住徐茗兒的衣袖,委曲地道:「茗兒姐姐,皇上吼我。」

  徐茗兒彎腰把她抱起來,笑道:「你又到謹身殿去淘氣了?我不是告訴過你了麼,以後不要去那兒,現在不是你爹爹當皇帝,是你的侄兒,你總不能要侄兒哄你玩吧。」

  寶慶公主扁著嘴道:「我沒要他陪我玩,我到草叢裡撲蜢蚱,聽到殿裡聲音好大,就跑過去看,他就很大聲地喊我走開。」

  徐茗兒抱著她走到一邊,小聲問:「皇上怎麼了,有人惹他生氣麼?」

  寶慶公主撓撓頭道:「好像是吧,有個白鬍子老頭,說什麼不該削了周王,齊王,還說不該下旨捉拿代王,舉家遷徙巴蜀……」

  徐茗兒眉頭一挑,臉色有些變了:「寶慶,你說清楚,皇上要抓代王,因為什麼?」

  寶慶公主呆呆地道:「我怎麼知道?」

  徐茗兒想了想,越想越不放心,便道:「走,我們去找皇上。」

  寶慶公主膽怯地道:「姐姐,我們不要去吧,他吼人好凶!」

  徐茗兒俏臉如罩寒霜,說道:「不成,我一定要問個清楚,平白無故的,他為什麼要把我二姐、二姐夫給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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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23 17:01:0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卷 誕維新 第244章 你禁足,我翹家!

  打發了高巍出去,朱允炆沮喪地坐在御倚上,只覺心力憔悴,疲憊不堪。

  對於皇祖父的許多政策和做法,朱允炆其實一向都不以為然的,他覺得皇祖父能以一介布衣屢戰群雄,驅逐韃虜,建立大明天下,這份武功固然是不輸於秦皇漢高的,然而說到文治嘛……

  他的皇祖父年號洪武,他甫一登基,就取年號建文,其實在心底裡隱隱的就有一種和皇祖父打擂台的感覺,他要按照自己的意願,打造一個盛世,一個帝國。皇祖父外儒內法,作風過於剛硬了。

  他要諄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將大明打造成古賢王治下的那般王道樂土。

  可是,他現在越來越有一種有心無力的感覺,他記得皇祖父在的時候,不管是北疆蒙人大舉集結,試圖南侵,還是雲南諸番造反,此起彼伏,亦或是權傾朝野的當朝宰相蓄意謀反,他的祖父總是能指斥揮酉,輕描淡寫的就把一場激盪四海的大風暴化為無形,舉重若輕,猶有餘力,而他……,

  朱允炆抬起頭,又看了看桌上那張奏疏,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是都督府斷事官高巍的一篇奏疏,高巍已年逾七旬,早已致仕,這個月衙門發俸的時候,高巍一時興起,隨著家人一起去了,順道看看皇太孫親政後的朝廷新氣象,現任斷事官鐵鉉見本司的老長官來領俸祿了,便很客氣地把他請進去喝茶閒聊。

  言談之間,對近日朝中發生的一系列針對削藩的大事高巍談了談自己的看法,鐵鉉聽了覺得很有道理,馬上鼓勵這位高斷事上表向皇帝進諫,這老頭兒也不客氣,大概想發揮發揮餘熱吧,回去後果然認真寫了一封奏疏直接見皇帝來了。

  高巍在奏疏中說:「我高皇帝上法三代之公,下洗贏秦之陋,封建諸王,凡以護中國,居四裔,為聖子神孫計至遠也。夫何地大兵強,易以生亂。今諸藩驕逸違制不削則廢法,削之則傷恩。賈誼曰:『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臣愚謂今宜師其意,勿施晃錯削奪之策。可效主父偃推恩之令,西北諸王子北分封於東南,東南諸王子北分封於西北,小共地,大其城,以分其地。如此則藩王之權不削自弱矣。」

  高巍的意思是,藩王是要削的,但是怎麼削要講究個方法。他認為推恩令是個好辦法,讓諸王把藩地分封給他已婚的王子們,這些王子有了兒了再繼續分封下去,如此一來藩國領土越分越小,諸藩的子孫們在對皇帝的感恩戴德之中漸漸就會變成擁有不過一街一巷、百戶居民的小藩,再也折騰不起什麼風浪來了,到那時諸藩恆弱,天子恆強,則江山永固,根本不用擔心會有藩王坐大,危及朝廷。如此不削而削,方才高明。

  朱允炆心中很不以為然,不過這老臣一片熱誠,也不好拂了他的心意,便賜座、看茶,隨口嘉獎了幾句。

  誰知道這老頭兒退休的早,以前一直是侍奉洪武皇帝的,不大知道這位建文皇帝的性格為人。洪武皇帝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你說的對,他讚你有經天緯地之才,你說的不對,他能馬上把奏疏扔到你臉上,說你講的狗屁不通。

  朱允炆只是跟他隨口客氣幾句,他卻當了真了,一見皇上如此禮遇,而且對他的意見十分贊同,高巍歡喜之餘,又論及了眼下朝廷處置周王、齊王、代王的手段,高巍認為,黃子澄、齊泰等人處置幾位藩王的手段之所以被人詬病,在於削藩削的迫不及待,巧立名目,不擇手段。

  他建議皇上應該加強對諸藩的恩寵,畢竟那都是皇上的親叔父,沒有什麼太大的罪過,這親親之禮還是要講的,歲時伏臘,使人饋問,賢者下詔褒賞,不法諸王,初犯寬容,再犯赦免,三犯不悛,則告太廟廢黜。如此處置,那天下將無人不服,都會稱頌皇上的賢明!

  不想這番話正觸及朱允炆的痛處,弄得朱允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非常不自在,他幾乎以為這高巍是收了代王的賄胳,有意要他難看來了,因為高巍這番建議,簡直就是當初他擔心諸藩不服,朱元璋問他會怎麼處置時,他那番回答的翻版。

  如果高巍早幾天來對他說這番話,他或許不會太在意,可他剛剛接到代王的奏疏,代王在奏疏中恰恰利用他說過的這番話,譏諷他口是心非,取悅先帝,先帝剛剛龍馭上賓,他就出爾反爾,苛待叔父,現在高巍又提起這番話來,簡直就是當面給他一個大耳光,朱允炆心裡很不痛快。

  偏偏這高巍年紀大了,年紀大了的人說話就喜歡翻來覆去,嘮嘮叨叼,車軲轆話說個沒完,朱允炆一開始還擺出一副虛心就教的模樣,漸漸的這火氣終於上來了,到最後忍無可忍,終於勃然大怒。

  高巍一番好意,卻鬧個沒臉,只好灰頭土面地逃了,朱允炆坐在那兒卻是越想越氣:「朕的一番苦心,怎麼就沒人理解呢?朕是想在自己手裡,永除後患,保我大明江山,千秋萬代,亙古不易呀……」

  朱允炆正在自憐自傷,大歎天下知己無幾人時,就聽門外侍候的太監小林急急地道」「不成不成,郡主莫讓奴婢為難,皇上正在惱怒之中,郡主不能見駕呀。」

  「皇上若是天天惱怒,那就天天不上朝了?你進去傳報,若是不去,那你讓開!」

  「郡主,不能啊!哎喲,小公主,你踢奴婢幹什麼呀,奴婢這也是職責所在,奴婢不敢驚擾皇上呀!」

  朱允炆眉頭一皺,火氣又上來了,年輕人性子本來就不是那麼沉穩,諸事進行的又總是不順,朱允炆發覺自己近來的火氣越來越容易發作了。

  「你閃開!」

  「哎喲!」

  外邊傳來「噗嗵」倒地的聲音,緊接著小郡主徐茗兒就牽著寶慶公主的手,杏眼圓睜,怒氣沖沖地走進來,那嬌小的胸膛一起一伏,似乎正強抑怒氣。

  朱允炆沉著臉道:「徐妙錦,你也太放肆了,沒有朕的允許,誰讓你擅闖宮殿的?」

  寶慶公主一聽,連忙閃到徐茗兒身後,怯怯地叫了一聲:「寶慶見過皇上。」

  她年紀雖小,卻也知道誰對她好,誰對她不好,以前這個比她大好多的侄子對她是很客氣的,一見了她,必定皇侄之孫恭敬施禮,但是現在……,她有點怕這個年輕的皇帝。

  徐茗兒也才省起眼前這個皇帝不是那個看似嚴厲對她卻極為慈樣的老人,這個皇帝是極重君臣禮儀的,便忍著氣欠身見禮道:「徐妙錦見過皇上。」

  朱允炆哼了一聲道:「你一介女流,闖宮見駕,有什麼事?」

  徐茗兒直起腰來,說道:「臣女為我二姐和二姐夫喊冤!」

  朱允炆的臉色刷地一下陰沉下來:「代王朱桂擅役軍民、聚斂財物,何冤之有?」

  徐茗兒對《大誥》還是有點兒研究的,要不然上回也不會在五軍都督府的屏風後面給她三哥支招了,一聽這話立即揪住朱允炆所示的這個罪名,反詰道:「臣女請問皇上,代王這條罪狀,可夠得上削爵奪嗣,貶為庶民?」

  朱允炆一聽又惱了,朱允炆這人臉有點兒酸,以前沒顯出來,是因為他上邊還有個朱元璋,朱元璋本人是不可能讓他的孫子太難堪的,何況朱允炆受的是儒家禮教,朱元璋不只是他的祖父,還是他的君上,縱然說些重話,他也受得理所當然,而今他是皇帝,就受不得別人質疑挑釁了。

  朱允炆大怒,指著她道:「朝廷大事,什麼時候輪到你個女流之輩置喙了,你家兄長是怎麼回事,對你平素都不加管教的麼?」

  徐茗兒不及朱允炆身量高,但朱允炆戟指斥來,她卻一步不退,只將慧黠的美眉微微揚起,黑白分明的一雙眸子常著皇帝,輕輕地道:「王顧左右而言他?」

  這個十一歲的小女孩神情沒有一個譏諷嘲笑的意思,甚至還帶著些天真爛漫的感覺,可這輕輕一句話,一針見血,卻比任何聲嚴色厲的辱罵更讓朱允炆感到赤裸裸的羞辱:「你理屈辭窮了麼?」

  朱允炆霍地舉起手掌,徐茗兒揚起吹彈得破的臉蛋兒,毫不退縮,朱允炆呼呼地喘了幾口大氣,氣極敗壞地道:「拖出去,把她給朕拖出去,把徐輝祖給聯傳過來!把魏國公給聯傳進宮來!」

  「你身為長兄,是怎麼管教妹妹的!你身為國公,是怎麼管教家人的!你們徐家還有沒有家教!還有沒有規矩!還懂不懂國法!」

  朱允炆說一句,拍一下桌子,拍得手掌通紅,全然未覺。

  徐輝祖跪在丹墀之下,冷汗如雨。

  皇上要削藩,魏國公徐輝祖如何看不出來?徐家三個女兒,都是藩王的正妃,她們的丈夫都在削藩之列,中山王府因此陷入了窘境。徐輝祖是徐家長子,繼承了乃父的忠誠敦厚,從心底裡說,他是忠於朝廷盡忠王事的,皇帝的任何決定,他都會無條件的服從。

  可這一次,朝廷要削藩,他有三個妹夫都在被削之列,尤其是燕王,更是朝廷必欲除去的目標,皇上豈敢賦予他重任和信任?所以,以前他是朝中武班之首,素來最受朝廷的器重。而今他卻游離於政權邊緣,主動靠近也不好,毫無表示更不行,做為中山王府的當家人,徐輝祖壓力很大。

  偏偏這個時候,不知輕重的小妹子又跑來激怒皇上,如果皇上以為小妹對代王、對削藩的意見,就是我徐家上下一致的意見,那我徐家豈不是……,一念及此,徐輝祖徹骨生寒,當真是忐忑萬分,不知會受到怎樣的懲罰了。

  朱允炆見徐輝祖揮汗如雨,只是叩頭請罪,漸漸的怒氣也消了些。

  徐家是大明第一名門世家,其勢力不管在朝堂還是軍中都可謂盤根錯節,樹大根深。朝廷要削藩,要推行建文新政,少不了徐家的支持,至少不能讓徐家拖後腿,這徐輝祖還算是規矩的,對於朝廷削藩一直沒有絲毫異議,而且還一直表態支持,倒也不必為了個不知輕重的野丫頭,讓他太過難堪。

  想到這裡,朱允炆吁了口氣,道:「你起來吧!徐妙錦終究是個女兒家,朕也不想太過苛責,你回府之後,把她禁足府中,嚴加管教,出閣之前,再不許她離開中山王府半步!」

  「臣,遵旨!」

  徐輝祖顫聲叩首,只覺冷汗已浸透了自己的衣衫。

  中山王府裡,徐增壽倒騎在一張椅子上,對徐茗兒道:「你就是這麼跟皇上說的?」

  徐茗兒不服氣地道:「是啊,許他做得,不許我說得?」

  徐增壽翹了翹大拇指,眉開眼笑地讚道:「不愧是咱徐家的種,妹子,你厲害,三哥服你了!」

  徐茗兒小瑤鼻兒一翹,哼了一聲。

  徐增壽憤懣地道:「三哥這心裡頭也犯堵呢。這天下剛剛交到皇上手裡,好端端的四海昇平的不好麼?非得攪得一片腥風血雨。

  二姐夫不用說了,雖說他御下是有點兒毛病,可是守邊打仗,那也是一把好手。再說大姐夫,大姐夫為朝廷屢次戰功,做過什麼錯事了?你看看朝廷步步緊逼,分明就是……我心裡不服啊!」

  徐茗兒吃驚地道:「什麼,皇上還要對付大姐夫?」

  徐增壽自悔失言,這妹子年紀小,不知輕重的,實在不該對她說這些話,忙咳嗽一聲,掩飾道:「唔……,我也只是猜測,也未必……」

  徐茗兒怒道:「三哥,皇上做了錯事,你是大臣,理當進諫,為什麼不能秉公直言?」

  徐增壽歎了口氣,無奈地道:「妹子,皇上這是要削藩吶,你三個姐姐,都是藩王王妃,皇上能不疑心咱徐家偏幫諸藩麼?咱們徐家不說話都要招皇上猜忌了,還能多說什麼?這也就是你,一個女兒家,說的輕了重了,皇上不好太過追究,如果是你三哥跑到皇上身邊這麼說……」

  他把手在自己頸間比了比,壓低聲音道:「那就是殺頭之罪呀!」

  徐茗兒一聽,擔心地道:「那……大哥被皇上召去,不會……把大哥怎麼樣吧?」

  徐增壽道:「那倒不會,估計是痛罵一番,出口氣就行了,皇上正削藩呢,這時候如果突然再把咱大明第一公爵給削了,那就熱鬧了,不但諸藩不安,恐怕所有的王侯公卿統統都要不安了,皇上未必就敢鬧成那樣的局面,除非……他瘋了!」

  剛說到這兒,遠處有人高喊:「國公回府~~~」

  徐增壽騰地一下跳起來,對徐茗兒道:「快著,你先躲躲,我探探大哥的口風,免得他在氣頭上,拿家法治你。」

  「好!」

  徐茗兒一溜煙兒地逃開了去,徐輝祖怒氣沖沖地走進大廳,見三弟吊兒浪當地翹著腿在那喝茶,便吼道:「小妹呢,小妹哪兒去了?」

  徐增壽放下茶杯道:「大哥這是怎麼啦?小妹回來也是怒氣沖沖的,隨後就說要去莫愁湖散心,出去了,誰惹著你們了?」

  「她還有閒情逸致去遊湖?」

  徐輝祖怒不可遏地跺腳道:「她連皇上都敢罵,還有什麼禍是她不敢闖的?皇上下旨了,把她禁足府中,至她出嫁之前,從此再也不得離開王府半步!」

  他像困獸似的在大廳裡轉悠了兩圈兒,頹然坐下道:「唉!咱徐家的女兒,可咱不能與皇室攀親了,皇室險惡,勝民間百倍,動輒就是掉腦袋的大事啊。咱徐家已位極人臣,也用不著錦上添花,你去,馬上把她給我抓回來,關在府裡看緊了,過幾年,給她找個清白本份的普通人家,嫁出去了事。」

  徐茗兒趴在屏風後面,聽說要把她軟禁在府中再不得出門,不禁又驚又怒,她眼珠轉了轉,忽地轉身就走,彷彿一隻狸貓,左轉右轉,片刻功夫就走得不見人影兒了。

  夏潯單人匹馬,很快活地上路了。

  家裡這邊諸事安排妥當,他相信以謝謝的機警多智,足以護得他闔家安全,沒有了後顧之憂,夏清一身輕鬆。

  猶記得,他當初離開湖州北上,就是要去投奔燕王的,想不到世事輪迴,幾年之後,他還是走上了這條路。

  為了讓他順利取得燕王的信任,羅僉事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甚至忍痛給他準備了一份投名狀,把潛伏北平的一個秘諜交給了他,必要時可以犧牲此人,謀取燕王信任,可是羅大人怎知他的真正打算呢。

  他準備按自己的套路來,既然無法置身事外,那麼在這關鍵時刻,就一定不能站錯隊,安知這天下未來,江山畫卷,沒有我夏潯人塗抹的重重的一筆風采?

  鯉魚脫卻金鉤去,搖頭擺尾再不來!

  夏潯微微地笑了。

  徐茗兒想哭,站在揚州府熱鬧繁華的街市上,飢腸轆轆的她忽然發現,自己身上沒帶錢。她以前出門,身上從來都不帶錢的,翹家的時候走得又匆忙,哪裡想得起來?

  看著面前攤子上蒸的饃,烙的餅,徐茗兒悄悄嚥了。唾沫,怯怯地想:「我要是白吃,人家肯定不干吧,我又不是他們家親戚,誰願意白管飯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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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誕維新 第245章 吃定了你的霸王餐

  揚州城北,大明寺旁,有一家酒樓,叫做「瘦西湖酒家」。

  這裡山水相間,綠竹青松,美倫美奐,宛如仙境。酒樓前邊一池清泓,碧波漣漣,猶似明珠,亭台樓閣掩映於山水間,目迷五色令人襟懷爽暢,陶醉其間,南來北往的行商客旅行至此處,少不得要受這山水誘惑,到酒樓中小坐,歇歇腳兒,吃些酒食。就連本地的富賈士紳迎親會友,也常到此處相聚,因此這家酒樓在當地很有名氣,自然也就上了檔次。

  茗兒正在瘦西湖吃飯,她要的不多,比起她平時吃飯的排場小多了,只要了八盤八碗,十六道精緻的小菜,多是菜蔬,口味清淡。南方菜式,本就講究的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每道菜沒有幾口,重在菜色和口味的搭配,不過菜量再少,十幾道菜一樣來一口,基本也就添飽了肚子。

  人餓極了,是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的,小郡主下定決心,要吃霸王餐了。

  她覺得,在街上「霸王」人家小商小販的饅頭包子很不好,人家都是小本經營,於心何忍吶。再說,雖然餓了,可從小養成的口味,那街頭的大菜包子還是有些難以下嚥,所以,她挑了一家最看得上眼的酒家,決定今兒就「霸王」他們家了。

  徐茗兒聽說過什麼叫霸王餐,就是吃了飯不給錢,至於到底怎麼霸王,她還不知道,這時又沒處向人請教,她決定,先添飽肚子再說,餓得發慌的時候,是想不出主意來的,所以她理直氣壯地進了瘦西湖酒樓。

  瘦西湖酒樓的夥計見她一個小姑娘來吃飯,本來也有些奇怪的,不過這位小姑娘舉止儀態就從骨子裡透著一抹貴氣,這店小二說是小二,按年紀看,該叫老二了。店老二叫沐絲,是瘦西湖酒家店主的遠房侄兒,打十幾歲就在這兒做事,做了二十七八年了,可謂閱人多矣。

  是不是個有身份的人,他還是看得出來的。看姑娘身上衣服,白綾小襖兒,湖水綠的湘裙下一雙鹿皮的小蠻靴,舉步登樓時還偶爾露出一線裹著脛腿的褲腿兒,沐小二的一雙眼睛極是毒辣,馬上就看出,那白綾小襖兒袖口的金絲、領口的銀線絕對都是真的,那衣料肯定都是最上品的湖絲湘綢。還有,她穿靴耶,靴子,是什麼身份的人都能穿的麼?

  再說她牽來的那匹馬,也是神駿異常,鞍韉絕對都是頂級配置,至於小姑娘那模樣就更不用說了,甜美可愛,宜喜宜嗔,雖說她一個侍女也不帶,年紀又顯得比較小,獨自赴酒店用餐有些奇怪,不過沐絲馬上判斷:這指不定是哪位官宦人家的大小姐呢,她爹起碼也得是個五品知府正堂。貴人家的千金小姐,性情驕縱一些,偶爾獨自外出也是有的。

  於是,沐絲馬上把茗兒恭恭敬敬地迎進了最高檔的雅間,又叫人把她的馬牽去,用上好的馬料好生餵著。等人家姑娘一點菜,沐絲對自己的判斷更加毫不懷疑了,她要是盡點些大魚大肉,那倒可疑了,可是你瞧人家那口味,說句不好意思的話,順口說來的菜式中,有幾道是南京十六樓的烹飪名家的拿手好菜,這兒根本是做不出來的,要不是見小姑娘說話客氣,一聽沒有馬上就換了菜,他簡直要以為這是故意來他們家踢館子的了。

  茗兒菜足飯飽,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香茗兒,小口小口地抿著,開始琢磨如何開始霸王餐,想了很久,她覺得應該直截了當地告訴人家,霸王嘛,楚霸王到了哪兒,見了誰不是直來直往、毫不掩飾的?

  「小二……」

  「來了來了,小姐,您吃好了?」

  沐絲立即一溜煙兒地跑進了雅間,剛才上茶的時候他就琢磨著這位大小姐要結帳了,一直在盯著這兒呢,看這位大小姐富貴逼人的模樣,侍候慇勤了,說不定還有額外的賞賜呢。

  「吃好了。」

  茗兒甜甜一笑,很從容地道:「不過有件事兒我得告訴你,我沒錢。」

  沐絲一呆,隨即笑了起來:「呵呵呵,大小姐,您可真會開玩笑。」

  茗兒很認真地道:「我沒開玩笑呀,我真沒錢。」

  沐絲的臉色登時難看起來:「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吃奶的娃兒,要是小姐真的吃霸王餐,掌櫃的扣了小的工錢,小的拿什麼養家餬口啊,大小姐,您可別開小的玩笑。」

  「這樣啊……」

  茗兒的霸王之心登時雪獅子遇火,化成水了,於是她有些抱歉地道:「那你……知道我大哥是誰嗎?」

  嘖,這句話可真有點吃霸王餐的味道了,沐老二唬著一張猢猻臉不說話。

  茗兒道:「我身上真的沒錢,要不這樣吧,我給你寫張條子,你找我大哥要去,他見了我的條子,肯定把錢給你。」

  沐絲歎了口氣,心道:「打一輩子雁,反讓雁啄了眼,這回可真是看走眼了,她既然這麼說,我只好試試了,要不然堂叔那張臭臉…,罷了,我就辛苦些,往揚州城裡走一趟吧。」

  想到這兒,沐絲便問道:「不知小姐令兄,住在哪兒呀?」

  吃霸王餐的茗兒羞羞答答地道:「金陵……」

  沐絲一個趔趄,差點兒沒暈倒:「這位小姐,你耍我的是吧?」

  「沒有啊,路是遠了點兒…,不過,只要你去,我哥肯定連路費也加倍給你,給你十倍也無妨!」

  做了一輩子店小二的沐絲哪肯相信這番鬼話,於是,他也就錯過了這輩子唯一的一次發達的機會,中山王府已懸了重賞,只要有人提供小郡主的下落,哪怕能提供一點線索,那賞錢就足以讓他躺著吃三輩子了。

  沐絲白眼一翻,悻悻地道:「我說這位小姐,你吃霸王餐也就罷了,還要唬弄我去金陵,你要我如何相信你呢?」

  茗兒一挺嬌小的酥胸:「我以我的名譽擔保!」

  要不是看這姑娘長得甜美,實在無法口出惡言,沐絲就要張口罵人了,吃霸王餐的人還有什麼名譽?

  茗兒一見他還不信,不覺有些惱了,威脅道:「你要這樣,我可吃霸王餐了喔!」

  沐絲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小姐,我早就不指望您不吃霸王餐了。您不是還有一匹馬麼,我們把馬賣了,你這飯錢也就還上了。」

  茗兒急道:「那不成,馬不能賣。」

  沐絲道:「賣不賣,由得了您嗎?實話告訴你,這也就是看你是位姑娘家,要換一個人,哼!現在早讓我們打得鼻青臉腫、手斷腳折了,夥計們!」

  茗兒著急起來,這要是把馬賣了,她怎麼去北平?她剛要起身阻止,目光一轉,就看到「及時雨」夏潯被一個夥計引著,施施然地走上樓來,雙眸登時一亮,一抹甜美的笑意,迅速漾上了她的臉龐。

  「咳,給我來一道…」

  夏潯撿了臨窗一張桌子坐下,話還沒說完,沐絲就像「穿天猴兒似」的出現在他面前,急吼吼地道:「客官,一共五貫一百二十八文,外加馬料錢十文,請付錢。」

  夏潯一呆,吃驚地道:「你們這兒是吃自助餐的麼,我還沒點菜,這價錢怎麼就定了?」

  沐絲哪懂什麼叫自助餐,他往雅間裡一指,板著臉道:「那位小姐說,你是她的親哥哥。你那妹子一共吃了五貫一百二十文,她那匹馬也是我們喂的,勞駕您先把你親妹子的帳付了。」

  雅間的門開著,夏潯順著沐絲所指的方向看去,就見徐茗兒坐在雅間裡,正向他輕輕招手,齒如編貝,兩頰笑渦,瀲瀲如新月……

  ※※※※※※※※※※※※※※※※※※※※※※※※

  夏潯苦著臉道:「不是吧,郡主,你不能這般胡鬧啊,不如這樣吧,回頭我帶郡主去見揚州知府,請他派人送你回金陵。」

  徐茗兒道:「我不回去,只一回去,再也休想離開王府半步了。你不是要去北平?正好,帶我一起走。」

  「不成啊郡主,我要是帶你走,皇上知道了,要殺我的頭;中山王知道了,要殺我的頭;如今燕王處境尷尬,自顧無暇,我若不知輕重,把你帶去北平,讓王爺和朝廷、和徐家更形交惡,王爺不能把郡主你怎麼樣,我呢?我是被朝廷派去北平查緝不法事的,燕王殿下本來就看我不順眼呢,要是知道我帶你離家出走,有了這由頭,一定也要殺我的頭,你不能把我往火坑裡推呀郡主。」

  徐茗兒撇嘴道:「有這麼嚴重麼,你不跳火坑,就忍心看我跳火坑?你有難的時候,我可是全心全意幫你的。」

  夏潯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成,不成,這可不同。」

  徐茗兒眼珠轉了轉,小聲問道:「如果,讓人以為是你帶我離家出走的,你真的會被殺頭呀?」

  夏潯趕緊點頭,如小雞啄米似的:「是呀是呀。」

  徐茗兒似笑非笑地瞟著他道:「那好,我還就跟你走了,你要送我回去,成!我一回去,馬上就告訴我大哥,是你拐我出來的。」

  夏潯驚道:「不會吧,小郡主……」

  「你試試,我偏吃定了你的霸王餐!」

  夏潯呆了半晌,才頹然道:「那……好吧,不過郡主得答應我,沒人幫過你,是你自己走去北平的。」

  徐茗兒喜笑顏開:「沒問題,那我們走吧。」

  夏潯默然道:「郡主,我還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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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誕維新 第246章 是非難評

  夏潯無奈,只好帶著小郡主一同北上。

  一個年輕的男人,帶著一個俊俏可愛的小姑娘,未免太乍眼了些,而且,一路上已經隱隱聽說中山王府拜託了往巴,蜀和北平去的沿途官府注意小郡主的行蹤,夏潯只好把徐茗兒打扮成一個小書僮。本來,他還擔心這位嬌生慣養的大小姐習慣了被人待候的日子,不願意扮個小刁、書僮,不想徐茗兒對這個新身份甚是得趣,扮得興致勃勃。

  因為扮的是書僮,吃的也就不能那麼好了,夏潯又發現,這位身嬌肉貴的王府千金對吃的其實也不是那麼挑剔,有好吃的她當然不吃差的,不過如果條件不允許,她也不會挑三揀四,只要東西乾淨就成,這不禁令夏潯對她舌目相看。

  這一天,到了濟南府,因為夏潯上一次來這裡,也算是個風雲人物,擔心被熟人看見,所以沒有進城,而是投宿於城效的一家小客棧。他扮的是一個遊學的書生,帶了書僮的人,家境自然是不錯的,因此吃飯的時候便要了唯一的一個雅間。

  這裡所謂的雅間,不過是用屏風隔斷的單獨的一張桌子,內外聲息相聞,所以二人都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用餐。

  但是外邊的人卻是高談闊論,聲音不時傳到房中。

  「還說什麼,瞎子都看得出皇上的心意,這分明就是削藩了。」

  「削藩也沒什麼,紀兄不知七王之亂麼?諸藩早晚必成朝廷禍害,皇上這是為了江山永固啊。」

  「賢寧,你太天真了。自三皇五帝到如今,分封諸王鎮守天下的有幾個?周分封天下,江山八百年;秦不分封,建立州縣,二世而亡。漢呢,分封了諸王,諸王卻也生亂了,但是諸王之權被削了,這天下穩定了麼?外有諸侯雄起,內有十常侍為禍,大漢江山千秋萬代了?唐宋沒有分封,江山最長也不過三百年,說到底,是否江山永固,可不能賴到分封諸王上去。」

  夏潯心中一動,紀綱、高賢寧?想不到昔日大明湖一別,竟在這裡相見,只是……身邊還跟著個小郡主,倒是不方便出去相見。

  高賢寧道:「沒有諸藩,江山未必千秋萬代,可分封諸藩,終是多了一條禍亂的根源,就從這一點上來說,皇上削藩就沒有錯。諸藩若是識時務,就該主動向朝廷請求削藩,若不然,終有一日,大軍壓境,悔之晚矣。」

  紀綱嘿嘿冷笑,說道:「皇上要奪兵權,諸王交了,兵權一交,諸王已算不得一藩了,只不過是個王爺罷了。秦漢兩晉唐宋元,皇子封王,這是古例吧,可皇上至此而止了麼?周王、齊王、代王,都貶成庶民了。」

  高賢寧不悅地道:「紀兄這話就不對了,那是他們橫行不法,綹由自取。」

  紀綱笑道:「齊王代王有罪,但罪不至削爵,周王發配雲南,所為何罪,他要造反?你信麼,周王可是辜有賢名,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賢寧對周王也是甚為推崇的。」

  高賢寧道:「周王有沒有罪,我不知道。我卻知道,如果要削燕藩,那就該削了周王,誰叫他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呢。朝廷所忌者,最是燕王,燕王久領邊軍,如今又是諸藩之長,早已心懷不軌了,朝廷未雨綢繆,是為了避免更大的禍患。

  徐茗兒停下筷子,側耳聽著,臉色有些發白。

  紀綱哈地一聲笑,聲音微微頓了頓,才道:「這兒是城郊,閒雜人等不多,哥哥就與你說幾句知心話兒。燕王就算想做個太平王爺,可能嗎?皇上要兵權,燕王交了;皇上把燕山三護衛調去戍邊,燕王給了,這叫燕王早有反心,蓄意謀反?如果是你,你肯這麼反嗎?兵權交了,王府三護衛也交了,北平軍政法司所有的掌印官都換了人了,哪個想造反的肯讓到這一步還不反?」

  高賢寧道:「依你說來,燕王是忠於朝廷的了?若果真如此,他明白皇上所憂所慮,身為臣子,為何不替君父分憂,主動請求削藩,以為諸王表率呢?」

  紀綱道:「賢寧啊,你這是坐著說話不腰疼啊,讓燕王主動上表請求削藩,你讀書讀傻了吧你?燕王為什麼不上表請求削藩?這你得去問皇上啊!」

  高要寧道:「關皇上什麼事?」

  紀綱曬然道:「如果皇上只是想削藩,避免諸藩做亂,那麼他已經收了兵權,為什麼還不收手?如果皇上只是想避免諸藩為亂,那收了河南三護衛,命周王回京閒居不就行了?宋代諸王,都是這等閒散王爺,終宋一朝,有一個王爺造反麼?皇上何必把叔父削爵為民,發配雲南,把他逼到絕地?

  再說燕王,燕王兵權交了,燕山三護衛也交了,闔府上下侍從護衛現在頂多不過千把人,要是這樣皇上都不放心,那還要燕王怎樣皇上才放心?燕王乃諸藩之首,軍功赫赫,威望無人能及,他真的請旨還京做個閒散王爺皇上就能放心他了嗎?如果皇上有這份胸襟膽魄,那麼周王、齊王代王現在就該在京師做一個閒王,而不是發配雲南、囚禁鳳陽、拘押巴蜀,三個庶民,兩個囚徒。」

  高賢寧大怒:「紀綱,你說話越來越放肆了,竟敢非議君父!」

  紀綱道「得得得,你又拿大帽子扣我,有理說理,抬出君父這頂大帽子來,沒理就有理了?」

  高賢寧拍案道:「紀綱,你……」

  紀綱道:「好好好,算我錯了,來濟南找玉玨沒找著,就夠喪氣了,咱們哥倆兒是多年的朋友,就別為了這些事傷和氣了,店家,算帳!」

  緊接著就聽桌椅一響,似乎二人站了起來,然後就聽紀綱陰陽怪氣地道:「我只是忽然想起秦丞相李斯臨死之前對他兒子說的那句話了「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高賢寧冷冷地道:「什麼意思?」

  紀綱悠悠地道:「我的意思是,如果燕王真的如你所說,主動上表請求削藩,恐怕下場比李斯都不如,李斯好歹還留下個兒子,燕王三子,俱是龍虎,燕王若真的俯首貼耳,嘿嘿,哈哈……」

  「嘩啦!」

  桌椅驟響,卻是高賢寧怒極,離座而去,就聽紀綱哎哎地叫道:「賢寧,慢些,我不說還不成麼?唉,我怎麼這麼嘴欠,把小高氣跑了,這飯菜不得我付?明知道自己家境遠不及他,真是的……」

  嘟嘟囔囔的,紀綱付了飯錢,也追了出去。

  茗兒嘟著小嘴摞下筷子,然後把碗一推,說道:「我吃飽了,回房歇息,你慢慢兒吃吧。」說著起身走去。

  夏潯莫名其妙地看她離去,打了個嗝兒,一見茗兒面前那碗濃白香郁的羊湯幾乎沒動幾口,連忙把自己喝乾的湯碗推開,把她那碗湯端過來,有滋有味地順了一口,然後美美地喝了。酒……

  ※※※※※※※※※※※※※※※※※澡※※※※※※※※※

  夏潯酒足飯飽,慢悠悠地跋回後院,走在天井裡,忽然看到茗兒的房中還亮著燈,一個少女的剪影映在窗上,她手托著香腮,一動不動,眉眼口鼻的剪影清晰靈動,十分恬靜。經由燈光的放大,她那雙整齊而長的眼睫毛,時時輕輕一眨,份外為人。

  夏潯微微有些詫異,因為這位小郡主秉持著良好的家教,一直是早睡早起的。

  他走過去,門了叩門,低咳一聲道:「小笛,還沒睡麼?」

  為了避免暴露身份,自揚州一路下來,夏潯給她取了個假名兒,都是如此招呼的。

  房中茗兒答道:「沒呢。」

  聲音有點悶悶的,夏潯便推開門,關切地道:「怎麼,可是著了風寒?」

  此時已進入初冬時節,越往北走,天氣越冷,那時候感冒發燒要是發展成大病,可是要命的,這位姑奶奶現在是跟在自己身邊的,夏潯不敢大意。

  「沒有。」

  又是簡短的回答,手托香腮、清純耳人的茗兒目光向他微微一轉,忽地問道:「你說,我二姐夫是真的想造反麼?」

  夏潯默然,沒有回答。

  茗兒又問:「你說,皇上削藩,勢底對還是不對?」

  夏潯還是沒有回答,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腳欠,他就該直接回房睡覺,現在可好,問人家這麼難的問。

  茗兒輕輕歎了口氣:「我就知道,你不會回答。

  夏潯遲疑片刻,用一種很深沉的腔調,緩緩說道:「有時候,一件事,你沒辦法說誰對、誰不對;有時候,一個人,你很難說,他一定就是好人,或者是壞人。人很複雜,事有時候也很複雜,並不像紙和墨,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這番話太他媽有哲理了,一定能唬住這小蘿莉!

  夏潯剛有點自鳴得意,茗兒便送了他兩粒衛生球:「嘁,你官兒不大,倒是滑頭的很。」

  夏潯大汗,他倒忘了,茗兒年紀雖小,卻是中山王府的人,別的或許見的不多,可官兒絕對見的不少,這種官腔大概從小就聽,都聽出繭子來了。

  茗兒小大人兒似的歎了口氣,道:「你說的對,我不該太任性的。我還是跟你去北平,但是先不去大姐了,如果現在我去,想必大姐會很為難,也會讓姐夫和朝廷更難相處。再說,如果大姐夫真的……我在那兒,說不定會連累我們徐家。」

  夏潯欣然道:「小郡主懂事了。」

  茗兒苦笑道:「我寧願永遠不懂這些事。」

  夏鼻道:「人,總是要長大的。」

  茗兒揚起雙眸,輕輕地問:「我是大人了麼?」

  夏潯道:「是,郡主已經長大了。」

  茗兒笑了笑,又幽幽地歎了口氣,那模樣,還真有些女孩兒家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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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25 19:17:3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卷 誕維新 第247章 兄弟異心

  「謝員外,我妹子就拜託你了。」

  「沒說的沒說的,漫說你我本是知交,身為陳郡謝氏後人,憑著姑奶奶家裡與楊大人的交情,區區小事,謝某也該擔待下來。我正打算過了年就去金陵祭祖呢,要是令妹不急著走,到時候說一聲,就和謝某一起走吧,路上也方便照應。」

  「那就多謝員外了。」

  夏潯說完又看了徐茗兒一眼,徐茗兒向他甜甜一笑,乖巧地道:「大哥再見。」

  夏潯苦笑一聲,向謝老財拱手告辭。

  他到了北平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茗兒安排下來,然後才去都指揮使司報到,因為一旦到都指揮使司報到,說明來意,馬上就得引起有心人注意,燕王朱棣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朱允炆那裡都已經磨刀霍霍了,他要是不想方設法打探朝廷動向那就怪了。

  而徐茗兒的公開出現,很可能成為造成朱棣、朱允炆徹底決裂、並置中山王府於兩難境地的導火線,所以夏潯先把她安置在了謝家。每日出入北平的人成千上萬,在他去都指揮使司衙門報到之前,這些安排有心人想查也是不容易查到的。

  夏潯這次到北平府,打得旗號冠冕堂皇,查緝錦衣衛內部貪腐案。

  錦衣衛內部貪腐案和燕藩有什麼關係?

  有,因為王府裡有錦衣衛官員。

  大明律例:王爺未經天子傳喚不得隨意入京,不可以隨便離開自己的藩國,那麼誰來監督他沒有以上不軌行為?

  錦衣衛。

  錦衣衛勢力最大的時候,就算刑部問案子,每天都有錦衣衛的人去旁聽,進行監督。

  這些人不是特務,他們的身份是公開的,實際上就是一個類似於都察院下屬的風紀官,只不過他隸屬的是錦衣衛,錦衣衛權柄被削的時候,這些風紀官沒有被裁撤。

  朝廷給夏潯的使命就是調查派駐在燕王府的錦衣衛官員,「據說」他們之中有人營私舞弊,交通蒙人,有了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就有了藉口公開出入王府,要被人腐蝕拉攏,也就容易多了。

  夏潯到都指揮使司報備了身份之後,燕王府果然馬上知道了消息,燕王朱棣聽說之後心情更不好了。

  周王、齊王、代王相繼削藩,北平軍政法司的地方官首腦相繼換人,皇帝侄兒的意思已經越來越明顯了,皇上要兵權,他沒猶豫,馬上把兵權交了;皇上說邊防上兵力吃緊,要調他的燕山三護衛去戍邊,他樂意不樂意的,依然把兵交了,可是看這樣子皇上還是不放心,難道非得把我削爵為民,發配到什麼窮荒僻壤的地方才放心?眼見皇上又把耳目直接安插到了自己府裡,朱棣又怒又怕。

  殿裡沒有外人,只有燕王一家人,看看燕王陰沉的臉色,徐妃柔聲安慰道:「王爺,你也不必過於擔心,王爺守土戍邊,戰功卓著,找不到王爺的把柄,想來皇上是不會把王爺怎麼樣的。」

  燕王苦笑一聲,搖搖頭道:「戰功,唉!俺之所以被皇上忌憚,就是因為俺的戰功啊。」

  朱高熾想了想,說道:「爹,這個楊旭,不就是曾經救過我燕王府的那個人麼,說起來,與咱們家還是有一段淵源的。」

  朱棣道:「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你爹是北人胡虜的眼中釘,現如今,你爹是朝廷、皇上的眼中釘,他是奉了皇命而來,昔日那點交情,又算得了什麼?當初去客棧探望他的時候,爹就透露過要招攬他為王府屬官的意思,可他沒有答應,那時候你爹是一棵參天大樹,人家都看不上咱們家的那點蔭涼,如今爹的處境岌岌可危,隨時可能被人劈了當柴燒,他還會把俺一個過氣的王爺看在眼中嗎?」

  二王子朱高煦跳起來,怒道:「叫他來,兒找個由頭,一頓拳腳打殺了他,看他還做個什麼鳥耳目!」

  徐妃瞪了他一眼,輕叱道:「說什麼渾話,學學你大哥,做事沉穩著些!」

  朱高煦素來不服自己大哥,胖得跟豬一樣,騎不得馬,射不得箭,有什麼了不起的,偏偏母親還最欣賞大哥。他冷哼一聲,憤憤地坐下,把脖子梗了起來。

  朱高熾沉吟著道:「爹,依孩兒之見,這楊旭終究是與我家有恩的,聽說他與母舅家裡,關係也甚為密切,不如讓孩兒出面款待與他,探探他的心意。朝廷如此刻薄,心存正義之士,對我家未必就沒有憐憫之心,如果能從他口中探得皇上切實心意,咱們也好有些防備。」

  朱棣沉吟片刻,頷首道:「你且試試吧,若說權柄前程,爹能許他的終不及皇上。不過財帛女子,盡可慷慨予之,只要他能心存感激,向爹透露些口風,那就成了。」

  朱高煦道:「爹爹放心,孩兒知道怎麼做了。」

  朱棣默然片刻,又道:「緩緩施之,不可操之過急。」

  ※※※※※※※※※※※※※※※※※※※※※

  回到臥室,徐妃眉心緊蹙,苦苦思索。

  眼下,丈夫的處境的確不妙,朝廷調兵遣將,一系列動作直指北平,漫說丈夫現在兵也沒了,將也沒了,只是一個光桿兒王爺,就算他當初節制北疆諸王,統領三關邊軍的時候,手中也不過僅有十餘萬兵馬,這些兵馬和朝廷相比,仍然是雞蛋和石頭的重大差距。何況這些兵馬各有統屬,丈夫奉皇上旨意統率他們剿滅胡虜時,他們自然要聽令行事,真要說對抗朝廷時,他們還有多少人肯俯首聽命那就難說了,到了如今這一步,那更是想都不要想,丈夫和兒子、這一大家子,就沒有一條活路了麼?

  思忖良久,徐妃鋪紙研墨,開始揮毫書信。

  她也知道皇上針對丈夫的一系列作為,令娘家現在是左右為難,處境尷尬,心中本也不欲再給娘家惹什麼麻煩,可眼下,她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求助於弟弟。

  弟弟承魏國公爵,在朝為武班之首,對皇上的心意、朝廷的動向一定非常瞭解,從他那兒瞭解一下皇上最終的目的,也好做些相應的對策。再者,也可向弟弟求助,讓他動用徐家的人脈關係,向皇上施加影響。一連三個藩王被削爵,已然是天下震動,這時聯合不贊成削藩的大臣們進諫,或可改變皇帝的心意,化干戈為玉帛,保住自己的家人。

  徐妃字斟句酌,精心寫就一封家書,遣了一個心腹家人,快馬送往京城。魏國公徐輝祖收到大姐這封信,見信中敘及燕王府如今如履寒冰的處境,也不覺為之黯然,可是反覆看看這封家書,字句之間,又滿是姐姐向自己傾訴時的憤懣之情,尤其是姐姐哀求自己聯絡反對削藩的大臣向朝廷施壓之語,更令他觸目驚心。

  自皇上決定削藩開始,徐家武官班首的位置便岌岌可危了,上一次因為小妹茗兒,更惹得皇上極為不快,如今徐家真要為了幾個女子,自絕於朝廷、自絕於皇上嗎?徐家,可是素來忠心的呀……

  想想皇上對付自家叔父都是那般手段,徐輝祖更是不寒而慄,默默地看著攤在桌上的那封家書,一個念頭突然躍上他的心頭,徐輝祖把姐姐的親筆信攏入袖中,匆匆離開了家門。

  ※※※※※※※※※※※※※※※※※※※※※※※

  「徐卿,真朝廷忠臣也!」

  朱允炆看罷徐輝祖這封家書,抬起頭來,欣然對徐輝祖道:「徐家一門忠良,朕是知道的。朕削藩,為的是我大明江山基業萬世不易,只因徐家三個女兒都是藩王正妃,為免傷了愛卿親親之情,所以有些事情,朕才沒有交予愛卿去做,倒不是不放心愛卿的忠誠。」

  「是,皇上一片苦心,臣感激莫名。」

  徐輝祖畢恭畢敬地道:「皇上對燕藩蓄勢不發,分明是念及叔侄親情,想讓他主動上表請求撤藩,免得傷了自家人的和氣。奈何,燕藩不識大體,有負皇上心意。從臣姐這封家書來看,燕藩仍然心存僥倖,是絕不肯成全皇上一番心意的。

  臣姐要臣蠱惑朝臣向皇上施壓,必是出自燕藩授意。燕藩既然把主意打到了朝廷,在北平未必就沒有什麼動作,他經營北平多年,一向善於收買人心,眼下雖然交出了兵權,又故示大方,任由皇上調走了燕山三護衛,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皇上仍然不可大意。依臣之見,指望不戰而屈人之兵,讓燕王束手就擒,恐怕他是不肯的,最後終是要訴諸武力才行。」

  朱允炆歎了口氣道:「是啊,如果真鬧到這一步,亦非朕之所願。朕初登大寶,也不願落個刻薄寡恩的名聲啊。可是為了我大明萬世基業,一身榮辱,又算得了什麼呢?」

  徐輝祖畢恭畢敬地道:「皇上一片苦心,忍辱負重,臣感佩莫名。」

  朱允炆問道:「令姐這封家書,你打算如何回復?」

  徐輝祖道:「臣可以回信說,皇上只是憚於諸王兵權過重向北平施壓,意在警示諸王,不可枉法,並無意加害於燕藩,臣也會依照姐姐的意思,聯絡大臣,上書進諫,以安撫燕藩,為皇上從容部署,爭取時間。」

  朱允炆大喜道:「好!徐家,素來是我大明鼎柱,國公乃是朕的股肱之臣,如果真有朝一日須得兵戎相見,還須大力倚重愛卿。愛卿和九江,當為朕帶好朝廷兵馬,以備不時之需。」

  他這投名狀果然贏得了朱允炆的信任,一聽朱允炆這話,徐輝祖就知道徐家在朝廷武班中的地位重又得以穩定下來,驚喜之下,連忙翻身拜倒,大聲道:「臣效忠皇上,萬死莫辭!」

  中山王府,徐增壽袖了一封書信,悄悄找到了燕王府派來的那個心腹家人。近來朝廷頻頻動作,黃子澄、方孝孺、齊泰等人不斷謀劃對付燕王的手段,他身為五軍都督府的大都督,豈能沒有什麼耳聞,他早就想把自己所見所聞告訴大姐和姐夫,叫他們小心提防了,沒想到姐姐恰好派了家人來。

  徐增壽把朝中近來的種種舉措,以及他聽到的可能採取的針對燕藩的對策都詳細寫下,交予那燕王府家人,囑咐道:「這封密信,事關重大,你要親手交予我的大姐,切勿失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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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誕維新 第248章 第一次,好重要!

  夏潯由燕王府內總管孟冉陪著,在燕王府裡裡外外調查了幾天,每日好酒好菜地照應著,燕王世子朱高熾借當初夏潯勇救燕王府的恩德,也設宴款待了他兩次。一開始夏潯還繃著臉保持距離,架不住燕王府的熱情攻勢如火如荼,夏潯的態度便漸漸軟化下來。

  這天午後,夏潯在孟總管的陪同下,有說有笑地走進側殿院落裡,就見十幾輛馬車正在那裡裝著東西,每輛車都套了四匹馬,車子裝飾很樸素,但是極結實,每輛車上一輛燕字大旗,這不是城裡代步的輕車,而是可以長途奔襲的軍車。

  夏潯奇道:「這是做什麼,王府有人要遠行麼?」

  孟總管笑道:「哦,馬上就要過年了,一過年,就是建文元年,更換年號的大日子,做臣子的,得向皇上表示一番心意呀。王爺備了些禮物,派長史葛誠赴京見駕,恭賀新禧,並進呈我們燕王府敬獻的禮物。」

  「過年……,哎呀!」

  夏潯一拍額頭:「對呀,馬上就過年了,我怎麼把這碴兒忘了。葛長史這就要走麼,能不能稍候片刻?」

  孟總管奇道:「楊大人有什麼事麼?」

  夏潯道:「今兒過年,我是無法回金陵去了,我去街上隨便採購些年貨,請葛長史代我捎回金陵去,孟總管可肯幫這個忙嗎?」

  孟總管聽了微笑道:「原來如此,那楊百戶就不必去了,這點禮物,就讓我燕王府來準備吧。」

  夏潯一聽,連忙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這幾日好酒好肉,承蒙王府和孟總管盛情款待著,楊某已經過意不去了,哪能再要王府花銷,請稍候片刻,我去街上隨便採買點東西便回來。」

  孟總管哪裡肯聽,呵呵笑著勸止了他,便轉身走開了,過了不大的功夫,孟總管便施施然地走了回來,後邊跟著一群王府的內侍,大包小裹、箱籠無數,夏潯瞠目道:「孟總管,你這是……這是……」

  孟總管笑吟吟地道:「咱家本來幫楊大人備了野山豬一口,猴頭榛蘑等野味一箱,又有北地風味乾果若干,巧得很,世子正好經過,問起緣由,知道是為楊大人準備的禮物,便讓咱家多備了些。

  喏,楊大人你瞧瞧,這是給尊夫人準備的蜀錦、湖絲、湘綢,各十匹,呵呵,莫看楊大人你是江南人,這些物品都是你們那邊的產物,咱家敢保證,成色這麼好、質地這麼高的上品,您絕對買不著,這都是封藩江南的王爺們饋贈於我家王爺的,送與尊夫人,做幾件過年的新衣裳。」

  夏潯聽了,連連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這太貴重了。」

  孟總管道:「噯,世子所賜,楊大人就不要推辭了吧。來人吶,都搬上車去,別弄混了,這都是要送去楊大人府上的。」

  孟總管說完,扭頭又對夏潯道:「另外,咱們世子還給大人準備了北珠十顆,這是遼王送與我家王爺的,北珠顆粒碩大,顏色鵝黃,鮮麗圓潤,晶瑩奪目,遠勝嶺南北海之產物呀,另有貂皮十領、狐皮十領……」

  他還沒說完,夏潯已手足無措起來,連聲道:「不成,絕對不行!這……這也太貴重了,楊某不能收。」

  孟總管打個哈哈道:「咱家只是王爺面前一個奴婢,主人怎麼吩咐,奴婢就怎麼做,楊大人不收,咱家還敢貪墨了不成?楊大人若是覺得不甚妥當,那就與世子去說吧。」

  ※※※※※※※※※※※※※※※※※※※※※※※

  存心殿內,朱棣和一身遠行裝束的長史葛誠對面而坐。

  朱棣穿著一身燕居的常服,額頭束著一條抹額,面前放著一個火盆兒,臉色微白,深帶倦意,似乎身體有些不適。

  「長史此赴京師,固然是代俺向皇上恭賀新春之禧,更主要的是,元月一日,天子就要正式更改年號,這是一樁大事,理應為賀。」

  葛誠拱手道:「是,臣一定謹遵王爺吩咐,不負王爺所托。」

  朱棣嗯了一聲,略一沉吟,又道:「還有,俺燕王府目下處境,你也曉得。朝中有奸佞為禍,小人讒言,致使皇上對俺有些猜忌。朱棣對大明、對朝廷、對皇上,忠心耿耿,天地可鑒,皇上依先帝遺旨要削諸王兵權,俺朱棣身為諸藩之長,率先響應,毫不遲疑。皇上要戍邊,要調俺王府三護衛人馬,俺也毫不猶豫,馬上交出了兵符,對朝廷,俺朱棣毫無異心吶。

  你這次去,要代俺向皇上、向朝廷,表明俺的心意,皇上為千秋萬代計,決定集權於中央,朱棣身為皇上叔父中年歲最長者,一定全力支持,為諸藩王爺做一個榜樣,還請皇上念及親親之情,莫為小人所乘,傷了自家人和氣呀。」

  葛誠神色凝重起來,肅然起身,垂手道:「臣,記住了。」

  朱棣也站起身,那雙因為常年舞刀弄劍磨出許多老繭的大手握住了葛誠的手,那雙手冰涼涼的,朱棣殷殷囑咐道:「長史與我燕王府,一向是共存共榮、休戚與共,俺朱棣的性命前程,如今就拜託給你啦。」

  葛誠聽得心中一陣激盪,熱淚盈眶地道:「誠必竭盡所能,不辱使命!」

  夏潯匆匆趕到燕王世子朱高熾所住的宮殿,只見殿角鼓笙吹樂,殿上紅袖翩躚,正有七八個嬌美的少女載歌載舞,朱高熾和兩個弟弟朱高煦、朱高燧正在吃酒觀舞。

  一見夏潯走來,朱高熾連忙叫人扶起,靦著顫巍巍的大肚子笑道:「楊大人來的正好,快快快,坐下,一起吃杯水酒,欣賞歌舞。」

  夏潯連忙拱手道:「臣多謝世子,臣此來,是感謝世子所賜禮物的,可那禮物實在是太貴重了,臣實不敢當啊。孟總管不敢代世子收回成命,臣只好來見世子,世子的隆恩厚意,臣銘記於心,可這麼重的禮,不能收。」

  朱高熾笑道:「楊大人,你與我燕王府闔府上下都有救命之恩吶,錢財身外物,有什麼受不得呢,這些禮物,我還嫌輕了,你就不要推辭了。」

  夏潯連連搖頭:「不妥不妥,實在不妥,請世子收回成命,這份禮太重,楊某受不起。」

  朱高熾還沒說話,朱高煦臉色一沉,已勃然道:「楊旭,你是不能收,還是不敢收啊?」

  夏潯臉色微微一變,道:「郡王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朱高煦大概是喝高了,騰地一下跳了起來,把手中酒杯「啪」地一聲摔到地上,摔得粉碎,正在歌舞的美麗少女們一個個駭得花容失色,急忙停了歌舞,怯怯地閃到一邊去。

  朱高熾蹙眉道:「高煦,你這是做什麼!」

  「做什麼?我說大哥,你好歹也是我燕王府世子,身份尊貴,就別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了。咱們燕王府現在是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這位楊大人撇清和咱們燕王府的關係都來不及呢,敢收你的東西?」

  夏潯尷尬地道:「郡王這是說的什麼話,臣……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

  朱高煦冷笑:「姓楊的,你到我燕王府幹什麼來了?真的是查什麼貪樁枉法的錦衣衛?你心知肚明,你是替那狗皇上抓我燕王府的把柄來了!」

  「高煦住口!」

  ※※※※※※※※※※※※※※※※※※※※※※※

  「郡王慎言!」

  夏潯和朱高熾同時出口,朱高煦睨了哥哥一眼,嘿然道:「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怕他什麼?大不了,我一頓拳腳打殺了他!」

  眼見夏潯嘴角微微閃過一絲挪揄的笑意,朱高煦更惱了,他乜著夏潯,挽起袖子道:「你這朝廷的走狗,當我不敢宰了你麼?」

  一見二哥要動手,三王子朱高燧也騰地一下跳了起來,與二哥成犄角之勢,逼向夏潯,朱高熾慌得連聲道:「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住手,趕緊給我住手!」

  他急得腦門上汗都下來了,奈何身子實在笨拙,不讓人扶著走道兒都困難,哪裡能攔得住兩個龍精虎猛的弟弟。

  夏潯不慌不忙,微微欠身施禮道:「要結果了臣麼,郡王當然敢,不過,我料定郡王絕不會動手的。」

  朱高煦瞪起眼睛,怪叫道:「怎麼動不得手?我要殺你,倒要看看這殿上誰能攔得住我!」

  夏潯慢條斯理地道:「能攔得住郡王的,自然是郡王自己。」

  朱高煦一呆,愕然道:「什麼意思?」

  夏潯悠然道:「昔日有兩個衛指揮衝撞了一位王爺的儀仗,被這位王爺使人當街打死,事後也不過挨了先帝一頓訓斥,臣的職位可不及指揮大人高,臣的性命只有一條,更及不得一雙性命多,郡王要打殺微臣,有何不可?不過那是在當年。

  而今麼,郡王既然知道燕王爺如今的處境,就該知道,任何輕舉妄動,都可能給燕王殿下招來無妄之災。所以我說,郡王非不敢殺我,實不能殺我,不殺我不是因為郡王怕我,而是因為郡王對王爺的一片孝心。」

  朱高煦聽了這話,呆呆地望著他半晌不語,臉上的殺氣漸漸斂去,那舉起的拳頭也頹然放下,他突然一跺腳,向老三朱高燧吼道:「我們走!」

  兄弟兩個氣虎虎地走了出去,朱高熾則笨拙地搶過來,強拉著夏潯入坐,揮手道:「奏樂,起舞。」

  廂下樂師趕緊奏起聲樂,幾個少女面面相覷一番,重又翩躚上前。

  朱高熾滿臉苦意地對夏潯道:「楊大人,你看這……」

  「嘿!都在作戲!從孟管家炫耀燕王府與諸藩之間如何親密開始,戲就開場了,燕王這三個兒子不簡單,老大也就罷了,老二老三才多大年紀,竟然也這般了得。這是看我一連幾日不入正題,有意逼我表態呀。」

  夏潯暗暗想著,長長歎一口氣,馬上進入角色,懇切地道:「世子放心,郡王年輕氣盛,幾句氣話,臣哪裡聽哪裡了,是不會胡亂說出去的。」

  朱高熾長長地吁了口氣,道:「那就好,那就好,來來來,那兩個渾小子不在更好,咱們好好喝杯酒,敘敘話。」

  夏潯與他碰了一杯,喝乾酒後,低聲說道:「昔日與燕王府一段緣份,臣無意中救了燕王府安危,卻也承燕王賞識,還賜予了大批的金珠玉寶,這段情份臣沒有忘。臣去金陵後,吃了一場官司,一場性命攸關的官司,若不是中山王府的茗兒小郡主和徐大都督鼎力相助,臣這條命,就沒了。」

  夏潯說到這兒,不用朱高熾相勸,就自己斟了一杯,一口飲盡,把酒杯重重地一頓,壓低了嗓音道:「朝中,的確有奸佞,二郡王這一點倒沒說錯。」

  「哦?」

  ※※※※※※※※※※※※※※※※※※※※※※※

  一見夏潯推心置腹,朱高熾目光炯炯,連忙又為他斟上一杯,連聲道:「你說,你說。」

  夏潯道:「這奸臣,就是帝師黃子澄。皇上至仁至孝,哪會加害諸位皇叔呢,都是黃子澄這個奸賊,哼!臣與家族起了爭端,就是他在背後搗鬼,險些害了臣的性命。這個黃子澄,一心想把皇上變成他手中的傀儡,自然最擔心有諸位王爺為皇上撐腰,所以妖言惑上,假傳諸王意圖不軌的消息。」

  朱高熾目光微閃,連連點頭,把杯推到他面前,夏潯接杯在手,喝了一口,又道:「臣這次受命來北平,就是我家指揮使大人受了這奸臣的脅迫,讓臣來抓燕王爺的把柄。世子放心,臣素知王爺忠於朝廷,戰功赫赫,是我大明威懾北元餘孽的擎天巨柱,臣豈肯助那奸人毀了我大明棟樑?臣這次來,壓根不想抓王爺什麼短處,胡亂查查,回去應付了差使便是。」

  「楊大人!」

  朱高熾一雙溫軟綿綿、肥肥胖胖的大手緊緊抓住了夏潯的手,動情地道:「楊大人,我一家上下,若能得以保全,必定不會忘了你對我家的恩義之情。」

  夏潯道:「世子不要這麼說,臣只是不想助紂為虐罷了,臣職微言輕,在皇上面前說不上話,可是臣相信,公道自在人心,總有一天龘,朝廷會識破那黃子澄偽善的面目,還王爺以清白的。所以,世子這份厚禮,臣不能收!」

  夏潯一臉正氣地道:「臣不是怕這厚禮咬手,只是臣若收了世子的禮物,便不好為燕王爺說話了,一旦被黃子澄抓到把柄,反會害王爺落一個交通官員的罪名。」

  「好,好,那……我就叫孟總管把那禮物換成幾份尋常的年貨!」

  可是夏潯如此推心置腹,不予他些賞賜,朱高熾終覺心頭難安,一扭頭,看見猶在堂前長袖婀娜、姿容婉媚的幾個宮女,朱高熾便道:「楊大人孤身遠來,未攜家眷,怕是孤衾難以安眠吶,這幾個美人兒還都是處子之身,你挑兩個中意的回去,將來若願意帶回江南,我著人給你送去,若是不然,便只你在北平期間,照料你的寢食起居,如何?」

  「不可!」

  夏潯肅然道:「世子,臣今日冒著掉腦袋的危險,和世子說這番話,是貪圖您的財帛女子嗎?不!是因為臣看不慣朝中奸臣當道、禍害忠良;是因為臣素來敬仰燕王殿下的英雄豪氣;是因為燕王對臣有知遇之恩、是因為中山王府曾救過臣的性命,而燕王妃就是中山王府的人,臣堂堂男兒,知恩豈能不報?世子以財帛美色授我,那是看輕了我楊旭的為人了!」

  朱高熾一聽,連忙襝衣起身,鄭重施禮道:「楊兄莫怪,朱高熾知錯了!」

  ※※※※※※※※※※※※※※※※※※※※

  存心殿內,朱棣已撤去了火盆,精神抖擻地端坐在椅上,旁邊坐著他的三個兒子。

  朱高熾道:「父王,今日受我三兄弟一激,楊旭果然吐了真言。」

  朱棣微微傾身道:「你說。」

  朱高熾道:「楊旭與黃子澄早有恩怨,這一點,我們已經是查證過的,確實屬實。對黃子澄的為人處事,楊旭很是厭惡,同時,他非常同情咱們燕王府目前的處境。因為父王當初對他的禮遇,以及母后娘家----中山王府對他的幫助,楊旭很想幫助咱們,他向兒坦承,此番北上,確是奉皇命要抓咱們家的把柄,不過他並不打算這麼做,兒察顏觀色,相信他說的都是實話。」

  朱棣想了想,又問:「財帛女子,他可肯收受?」

  「不肯!」

  朱高熾把夏潯那番擲地有聲的話重複了一遍,說道:「他是個正人君子。」

  朱高煦疑道:「大哥,你確定他不是在誑咱?」

  朱高熾道:「不會,如果他是個利慾薰心的酒色之徒,上一次,就不會冒死救我全家。而這一次……」

  他微微一笑,望向朱棣道:「如果他真的心懷叵測,接受咱們的財帛女色,豈不正是取信於我們的最好手段麼,他又何必拒絕?」

  「嗯,熾兒所言有理。」

  朱高熾又道:「不過,我那位堂兄皇帝,真個是太善於做戲了,就連楊旭對我燕王府如今處境深感不公,也並不認為這是當今皇帝的授意,而是自作聰明地以為是黃子澄從中攛掇,皇帝只是受人蒙蔽。」

  朱棣苦笑了一下道:「唉,天下間,這麼想的,又何止他一個?咱們現在就是泰山底下的一顆雞卵,患難關頭,楊旭能做到這一步,足夠了,以他的官職,爹原本也沒指望能從他那裡得到多大的幫助,只要他不雪上加霜,那就阿彌陀佛了。」

  夏潯騎著馬走在路上,想起數日以來種種,不覺露出微微的笑意,等了幾天,永樂大帝終於沉不住氣出手試探了,而他也順利地在燕王三個兒子的聯手擠兌下剖白了自己的「心聲」,這條線,算是初步搭上了,接下來,就是等一個更好的時機,到時他的投效也就不顯突兀了。

  他此來北平,本就是想要靠上朱棣這棵大樹的,但是要投靠一個人,也得講究個時機。時機不對,你投過去也不值錢。依照羅僉事的辦法,的確能得到燕王的信任,卻也因此要落下一個貪財好色的壞印象了,他要打的不是短工,而是長工啊,哪能給老闆落這麼一個印象?

  他要一步步來,人的第一印象至關重要,在社會心理學中,這叫首因效應,在人與人的交往中,初次見面,彼此便留給別人最深刻的印象了,無論是你說了什麼,還是做了什麼,在別人的心目中,早已留下了烙印。這個烙印,就是你的符號。

  有位心理學家曾經做過一個試驗,他用兩段文字材料描繪一個人。一段把他描繪成一個友好、外向、樂於交往、快樂的人。另一段文字則把他描述成一個呆板、害羞和內向的人,研究發現:只看第一段描述的人,絕大多數將這人看成一個友好、外向的人;只看後一段描述的人,對這個人的觀感卻是沉默、內向、孤僻,不好相處。

  然而,有關兩段描述的事例集中在一塊兒,一起向人描述時,哪一段描述放在前邊,多數人得出的結論,就是頭一段描述給他的印象,第二段材料所發生的影響很小。每個人,每次做的事情都有「第一次」。不管跟某人認識多久,「第一次」只有唯一的一次,那一次是永遠無法改變的,即便後來如何的改觀,對方還是會永遠記得那個「第一次」,這就是第一印象的力量。

  夏潯,現在已經給自己準備投靠的大老闆留下了一個完美無暇、無懈可擊的第一印象。

  接下來,他只要與燕王府保持這種友好的關係就成了,燕王一日不下定決心造反,他就不能旗幟鮮明的站到燕王那一邊,當然,事有例外,如果他能掌握朝廷對燕王動手的準確時間,那麼……

  夏潯記得歷史上,是北平都指揮使司的張信率先向燕王提醒朝廷要對他動手的,恩怨分明的朱棣從此視張信為大恩人,當了皇帝後,見到張信猶自口口聲聲稱他「恩張」,靖難功臣中,張信一直沒什麼太大的戰功,沒有什麼特殊的表現,但是朱棣稱帝,封賞功臣的時候,張信就因為這一樁事,卻是封了國公的。

  搶個國公來當當,似乎也不錯。

  夏潯笑得更愉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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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誕維新 第249章 建文元年

  明天就是除夕了,街頭爆竹聲聲,夏潯踏著白雪中紅紅的爆竹碎屑,嗅著那火龘藥味兒,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小屋。

  院門沒鎖,夏潯伸手一觸院門,便發覺有人來過了,他事先做好的記號已經不見了。夏潯立即按緊了刀,微微側身,伸手一推院門,稍頓片刻,這才攸然閃入。

  「哎喲,楊大人,您可回來了。」

  一個青衣小帽的家丁向他點頭哈腰地陪笑,屋簷下,正握著一雙小拳頭湊到嘴邊呵著氣,兩隻腳在雪地上跺來跺去的小姑娘也轉過身來,棉夾褲、百褶裙、淺藍色比甲,頭梳三丫髻,烏亮的秀髮分成兩束垂在削肩上,纖腰一束,素面朝天。

  乾淨、素雅、鮮嫩,如明前的茶,芽葉細嫩,色翠香幽,味醇形美,還是一旗一槍的極品。夏潯彷彿看到一片嫩芽在杯中舒展伸延,上下沉浮,漸漸湯明色綠,香氣宜人……

  少女如茶,這個美麗的少女,就像一杯明前的好茶。

  「你傻了呀,不認得我麼,哥!」

  小姑娘頓足向他笑,有意地加重了最後一個字的語氣。

  「哦,啊!妹妹……,呃,這是……」夏潯鬆開了刀柄,詫異地看向那家丁。

  家丁笑道:「令妹非要回來跟你過年,老爺拗不過她,就叫小的把令妹給大人送過來了。我們老爺說,大人您孤身在外,不妨就到我們家一起過年的,可令妹不答應,說過年的時候,自當自家人守夜,倒也是的,喏,這有幾樣東西,新衣新帽,都是按照大人身材定做的,還有幾匣吃食,是我們老爺送給大人的。」

  「啊,員外太客氣了,請代我謝過員外,等明兒,我去給員外拜年的時候再當面謝過。」

  那家丁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大冷的天兒,大人兄妹快回屋歇著吧,就別跟小的客氣了,小的這就回去了。」

  送了那家丁出門,夏潯趕到茗兒身邊,放下手中提著的幾樣吃食,一摸她的小手,小手冰涼,夏潯不禁說道:「在謝傳忠家待得好好的,非要過來幹什麼,瞧你凍的。」

  茗兒小臉一紅,很不自然地從他手裡抽回了手,她當自己是個大姑娘了,尤其是在宮裡又受女官多日教誨,不知不覺開始有了男女之防的意識,可在夏潯眼中,她還是當初那個穿著一身雪白的狐裘,打扮得好像兔寶寶的小丫頭,方才初見她時雖有一種少女初長成的驚艷,可一俟認出她是茗兒,卻又把她當了小丫頭。

  茗兒給了夏潯一個俏巧的白眼,嗔道:「你還說呢,把我往別人家一丟就不管了,你也不來看我,我也不好去找你,大姐家裡情形如何我也不知道,想找你又不方便去,大忙人,我不趁這機會出來,還什麼時候出來。」

  夏潯乾笑道:「這個……,一來的確是忙,再者說,我也是為了你好,反正你在那兒吃住不愁,我若常去謝家,引起有心人注意,不就暴露了郡主身份?」

  「成啦成啦,你總有理,打我認識你就知道啦,本姑娘說不過你,快開門吧,我要凍死了。」

  夏潯搖搖頭,趕緊過去打開門鎖,推門讓她進去,又回身把自己買的幾樣食物和謝家送的一些年貨都拿進屋去。茗兒在房間裡好奇地東看西看,「噯,你把燈點上好不好啊,太暗了。」「你這屋裡怎麼也這麼冷啊,沒生火盆麼?」「這還有灶台呢,你個大男人,會做飯嗎?」

  好奇寶寶一驚一咋的,見了什麼都覺得稀罕,她東問西問的當口兒,夏潯已熟練地用鐵鉤子提起爐蓋,捅開了燜著的煤塊,讓火苗子竄上來,又勾了勾下邊,將帶著余火的一些煤渣撮出來塞到灶下,扯來幾把莊稼秸兒填進去,火苗兒在灶下也迅速燃燒起來,夏潯又舀了幾瓢水倒進鍋裡,蓋好鍋蓋,所有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哇,你太厲害了!真是太厲害了!生爐子、生火做飯你都會,你真是……太厲害了,我就不會!」

  紅紅的火光映著茗兒紅紅的臉蛋,那雙慧黠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滿是欽佩和驚歎。

  夏潯無語了,自打認識她,他流過血、負過傷、拼過命,做過那麼多大事,惹過她生氣,見過她感動,就是從來沒見過她這樣欽佩得五體投地如見偶像的模樣,不就是生個爐子、燒鍋開水嘛,不能理解,真不能理解,有代溝啊……

  ※※※※※※※※※※※※※※※※※※※※※※※※

  「……基本上,就是這樣了。」

  「姐姐姐夫好可憐,你真的不會幫著皇上找他們的碴兒?」

  「真的。」

  「你是好人,我沒看錯你!」

  茗兒非常感激,她很感激地對夏潯下了一個評語,然後問道:「有什麼吃的嗎?我餓了。」

  這句話跳躍性有點大,夏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喔,有點吃的,不過都是些醬菜滷菜,你先墊一口,燕王府送了我一隻飛龍,已經收拾好的,我把它燉了,讓你喝口熱湯。」

  眼見夏潯打開紙包,提出一隻收拾好的大鳥兒,揭開鍋蓋丟進熱氣騰騰的鍋裡,茗兒驚奇地道:「這樣就行了?原來做飯也很容易的。」

  夏潯笑道:「如果做別的東西這樣當然不行,唯有飛龍例外,這種飛禽,肉味極其鮮美,燉湯的時候,什麼都不用放,燉好了一嘗,那湯的滋味自然鮮美之極,如果真的放點油鹽蔥蒜什麼的,反而會壞了它的味道。」

  「哦哦!」

  茗兒饞涎欲滴地嚥了口唾沫,戀戀不捨地看著夏潯蓋上鍋蓋,在灶旁的小馬扎上坐了下來,雙手抱膝,望著那紅紅的爐火,久久,忽然一歎。

  夏潯把幾樣吃食盛到碗碟中擺上桌面,聽她歎氣,睨了她一眼,問道:「小小年紀,歎的什麼氣?」

  茗兒把下巴支在膝蓋上,雙手托腮,蜷得像只小貓兒似的,幽幽地道:「我想家了,我想起在家裡過年的時候……,好熱鬧的,祭祖呀、掃庭呀、朝賀呀、到處貼春聯兒,親朋來往不斷,守歲的時候,爆竹徹夜不停,燈火徹夜通明,後宅裡鬥雞、彈棋、投壺、蹴鞠、玩酒牌、打馬吊、打雙陸、踢毽子……

  大年初一到初三,不能灑掃庭院的,我在院子裡玩,總是踏著厚厚的爆竹碎屑,就像踏在軟綿綿的紅地毯上,許多親戚,還有三個姐夫家,都會派人回來,我的輩份大,家裡要給我準備好多封紅包,足足三大箱子,然後不斷的有人跑來給我拜年,我就一封封的紅包發出去……」

  夏潯坐下來,默默地看著她,默默地聽著。

  茗兒繼續道:「大年初四,迎灶神下凡,又是一番供奉;大年初九這天,是『天公生,要燒香祈福,為『天公』。正月十五,要鬧三天的花燈、猜燈謎、吃湯元,拖拖拉拉的,一直到二月二『龍抬頭』,這個節才算正式過完,好熱鬧……。唉……」

  她輕輕抬起頭,幽幽地問夏潯:「你說,這樣快樂的日子,還會再有麼?」

  夏潯沉默片刻,笑笑道:「年年過年,怎麼會沒有?」

  茗兒道:「我說的……是我家,二姐全家被拘押於蜀地為囚,大姐全家現在前程未卜,三姐一家將來還不知道會不會步了他們的後塵。皇上如果收拾了我的三個姐姐家,會不會提防我們徐家?大哥心向朝廷,二哥安份守己,三哥為姐姐姐夫們打抱不平,我不知道誰對誰錯,不知道誰有道理,我幫不了他們,出面也只有添亂,就只能躲在這兒。今年家裡過年,和去年就該大大不同了,明年呢?」

  夏潯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說道:「先吃點東西吧,車到山前必有路,以後的事,未必如你所想那般悲觀吧。」

  茗兒歎息一聲,漫聲吟道:「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

  年,對國人來說,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躲債的窮人過年的時候也會千方百計回家去,負案在逃的兇犯過年的時候也會冒著落網的危險回家去,遠在他鄉的遊子更會提前幾個月就開始準備,就為的能和家人一起守歲、一起過年,

  對皇家來說,對建文帝來說,尤顯重要。

  正月初一,建文臨朝,為祭奠先帝,不舉樂。隨即,祀天地於南郊,率皇親國戚、文武百官赴太廟祭拜。

  隨後,返回朝堂,在金鑾殿下頒布建文元年第一道聖旨:尊皇考、先皇太子朱標為孝康皇帝,廟號興宗,妣常氏為孝康皇后。尊母妃呂氏為皇太后,冊封皇太孫妃馬氏為皇后。封自己的兄弟允熥為吳王,允熞為衡王,允熙為徐王。立皇長子文奎為皇太子。詔告天下,賜民高年米肉絮帛,鰥寡孤獨廢疾者官為牧養,振罹災貧民,大赦天下。

  金殿上,朱允炆躊躇滿志,信心十足。他的皇祖父打下偌大江山,坐了三十一年皇帝,他還年輕,他相信建文的朝代,將比祖父更為久遠,他將打造一個大大的盛世,遠超他的祖父,成為大明歷史上屈指可數的聖君。

  鐘聲悠悠,從這一天起,洪武大帝的時代徹底成為過去,他朱允炆的時代,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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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誕維新 第250章 三個二百五

  建文帝正式更改年號後,第一道詔書就是封父封母封妻封弟,皇子也立了,進一步鞏固了自己的地位。

  做為建文帝最綺重寵信的大臣方孝孺,也適時地上書,就今後建文王朝的治政方針,洋洋灑灑地上了一份萬言書。這封奏疏一上,立即轟動朝野,建文帝視之為至寶,而朝中文武百官卻是議論紛紛,一向和方孝孺同進同退的黃子澄、齊泰卻齊刷刷地保持了緘默,保持了和此事的距離。

  因為方孝孺這份洋洋灑灑的萬言書,其核心思想只有兩條:一,復上古官制;二,復井田制。

  朱允墳對方孝孺的意見深以為然,立即召見,商議詳情,同時把戶部尚書王鈍、戶部左侍郎卓敬、右侍郎夏原吉也一起召了來,因為今日所議,主要是關於井田制的意見,朱允墳想聽聽戶部對此議的看法,結果戶部三個大官兒眾口一辭,齊聲反對。

  方孝孺一見,書獃子氣發作,便在謹身殿內和三位戶部官員理論起來。

  方孝孺道:「均為天民,誰貴誰賤?如今富貴不同,富者之盛,上足以持公府之柄,下足以鉗小民之財。公家有散於小民,小民未必得也;有取於官家者,則小民已代之輸矣。富者益富,貧者蓋貧;二者皆亂之本也。使陳涉、韓信有一之宅,一區之田。不仰於人」則又終身為南畝之民,何暇反乎?

  所以,要使天下安定,四海昇平,就要以天所產,以養天民,使得於天厚者不自專其用,薄者有所仰以容其身。而要均貧富」莫若行井田,井田之制乃三代聖人公天下之大典,今天下喪亂之餘,不及承平十分之一,均田之行正當其時,但使人人有田,田各有公田,通力趨事,相救相恤,不失先王之意,則天下安定矣。」

  戶部三個主事官聽了這番天方夜譚般的理論,只覺匪夷所思,夏原吉毫不客氣地反駁道:「但依猴城先生所言,天下未必大治,依我看來,卻是必將大亂了!」

  方孝孺怒道:「此言何意?」

  夏原吉道:「猴城先生直欲排洪荒而開二帝,去雜霸而見三王,確是志向遠大,所言於學理之上,亦不可謂不周密詳備」唯其具體行之,則不免迂闊,純屬空談。井田之法可行於上古,卻難行於今日,因時制宜、因地制宜,通權達變才是治世之道。」

  方孝孺不屑地道:「夫《五經》,孔、孟之言,唐虞三代治天下,大見成放。其君堯、舜、禹、湯、文、武,其臣皋、蹙、蓋、伊、傅、周公,皆具道堊德仁義、禮樂。封建井田,小用之則小治,大施之則大治」豈是虛誇浮辭?」

  卓敬聽了忍不住了,他雖然在削藩的問題上是堅決站在方孝孺一邊的,可他畢竟在戶部為官多年,是個干實事的,聽了方孝孺這番誇誇其談的荒唐言堊論,只覺如果皇上真聽了他的話去復什麼古,搞什麼井田,那也不用人家來反」這天下就要被他自己給折騰沒了。

  卓敬忍無可忍地道:「先生說井田不復,仁政不行,剛天下發炭危矣。若行井田,則天下治矣。那麼上古三代,今在何處?漢唐宋之盛世年代,又與井田何干?」

  方孝孺道:「上古三代,是仁義而王,道堊德而治,那是正統,以後所有各朝不是智力而取,便是篡弒以得,都是不合乎正道的,漢、唐、宋,其主皆有恤民之心,可謂副統,但較之聖人之治,仍然差得很遠,稱不上正統之治。」

  在他眼中,除了那傳說中的上古美好年代,自秦漢以來,所有盛世都算不得什麼了。戶部尚書王鈍被氣笑了,他慢吞吞地說:「猴城先生,井田之制,崩壞已數千年了」今若依上古規矩,重複井田,恐怕不獨皇上和朝廷為天下所詬病,也難亂動盪騷亂了,還請先生三思。」

  方孝孺道:「不行井田,不足以行仁義,而欲行仁義者,必自井田始。井田之制若能得以施行,則四海無間民,再以政令申之、德禮化之,鄉胥裡師之教不絕,天下必將大治。

  依我想來,只要推行其法,近者十年,遠者數十年,周之治便可重見人間,到那時將海晏河清,太平萬年!如令人民不解其術、不知其理,詬辱動盪,也不過是一時作為,又算得什麼?我等要行千古之治,忍不得一時之辱、一時之亂麼?」

  夏原吉冷笑道:「誇誇其談,不切實際,如此作為,不過又一王莽耳!」

  方孝孺勃然大怒,厲聲喝道:「夏原吉,你說什麼?」

  「好啦好啦,此事容後再議,讓聯再好好想想。」

  朱允墳本來是對方孝孺所構勒的美好藍圖非常嚮往的」可是一見戶部三個官兒簡直是毫不猶豫,眾口一詞地予以駁斥,他的底氣又沒了,忙打圓場勸和起來。

  打發了戶部三位官員出去,朱允墳便安慰方孝孺道:「先生勿惱,聯覺得先生所言是甚有道理的,只是欲行井田,牽涉眾多,還須從長計議,古人說治大國若烹小鮮,急不來的。先生請坐,咱們再議議復周禮,恢復上古官制之說

  餘怒未息的方孝孺坐下,拱手道:「皇上,臣以為,君主當效仿上古聖君」無為無謀,垂拱而治天下。而上古之禮、上古官制」則是無懈可擊的治世之法。」

  朱允恢欣然道:「那麼,若依先生所言,聯該操持何術,以治民養民呢?」

  方孝孺道:「這第一麼,就是恢復宰相之制,三公之位,古所謂共天職,治天民者也。芶釋當世之賢才而置諸位,拱手而責其成功,可也。只要有宰相輔佐聖君,則上下尊卑,秩序井然;第二就是應賢納諫,任人以位而不假之權,猶不信也。

  假之權而不用其言行其道,猶無權也。用之不能盡其才者,人主之責也。所以身為君主,當虛心納諫……」,……」

  戶部三個官兒走出謹身殿互相看看,猶如夢中。

  夏原吉不敢置信地道:「久聞猴城先生博學多才,天下大儒,怎麼說出這等愚蠢之論?泥古不通,毫不適用!」,

  卓敬苦笑道:「我大明距周朝相去三千年三千年來勢移事變,不知凡幾,可猴城先生竟然以為改制定禮,恢復井田乃是治世喜方。若真依他所言,朝廷也不用削什麼藩了,不管是王是侯,是官是民,只要能反的,統統都要反了。這哪是太平之術啊,簡直是毀人不倦呀!」

  戶部尚書王鈍道:「猴城先生正直節義,品格上是沒說的。於經學理義之研究也是素來被人敬服,但若說治理天下……」

  王鈍搖了搖頭,說道:「洪武十五年的時候,有大臣以猴城先生素有賢名,舉薦於太祖太祖喜其舉止端莊,博學多才,卻只賞不用,鼓勵他繼續鑽研學問,便打發回鄉了。洪武二十五年的時候又有朝臣舉薦猴城先生,太祖仍然不肯讓他入朝,只遣去漢中做了教授教書育人,講學不倦。太祖深察其性慧眼識人吶。脆城先生用之得法,乃是一個良臣,用之不得法,恐怕……」

  王鈍收住聲音,三個官兒一齊搖起頭來,站在宮門處的侍衛遠遠看去,就見三個官兒動作整齊劃「一,連烏紗顫動的頻率都是一模一樣,不禁蔚為奇觀!

  ※※※※※※※※※※※※※※※※※※※※※※※

  方孝孺忙著上書改制、復井田的時候,齊泰和黃子澄也沒閒著,削藩的動作緊鑼密鼓,燕王身邊的兵都調光了,北平該換的官兒也換得差不多了,兩人開始琢磨怎麼順利把燕王拿下。

  今日金陵下了一場小雪,雪花飄零,蓋增情趣,黃家暖閣裡熱流四溢,黃子澄置了酒菜,與齊泰小酌。

  黃子澄道:「尚禮,削藩之難,難在削燕。我等苦心籌謀,先易後難,如今準備得也差不多了。可是燕王有功無過」錦衣衛那邊迄今也沒抓住他的什麼把柄,派去北平的官員私下走訪,也沒找到他的什麼罪證,如今一連削了三個藩王,已是天下震動」如果強削燕藩」朝廷不免會失了天下公論,如之奈何?」

  齊泰一聽這話,氣就不打一處來,當初他全力諫議擒賊擒王,先拿燕藩,黃子澄卻不肯,非得按部就班,先剪羽翼,好啦,現在羽翼剪得差不多了,燕王身上的毛都快被拔光了,他又愛惜起自己的羽毛來,既要削了燕王,又要保全名聲,你問我有何妙計,我問誰去?」

  可是對黃子澄他又不好發作,忍下氣來仔細想想,齊泰答道:「如今萬事俱備,只待查訪出燕藩的劣跡,就好名正言順地拿人,奈何卻沒他的把柄好抓,我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了。這錦衣衛,現在真的是做不得大事,他們一慣擅長無中生有,雞蛋裡挑骨頭,怎麼這回就挑不出把柄了呢?」

  黃子澄得意地一笑,撫鬚說道:「尚禮呀,這一點我也正在苦惱,為此思索了一夜,想到了一個辦法,正要與你商量,稱且聽聽是否可行」

  齊泰雖不滿他的賣弄,對這等大事還是極為上心的,立即傾身上前,說道:「你有主意了?快說來聽聽。」

  黃子澄道:「朝廷易年號,燕藩派長史葛誠赴京道賀,這葛誠與為兄是同年進士,為兄素知他的為人,膽小怕事,首鼠兩端。如果能以朝廷之勢威壓,策反此人,便其隱於燕王身側,緩急之間,便大有可用了,如果實在拿不得燕王把柄時,便讓這葛誠出面告發,他是燕王府長史,告發燕王謀反,縱無實據,也勉強可塞天下悠悠眾人之口了。」

  「策反燕王府長史?妙啊,這可是燕王給咱們送上門來的機會,以行兄果然妙計,他日海內一統,以行兄功不可沒!」

  黃子澄得意大笑,舉杯在手道:「我等忠心為國,個人功業,實也算不得什麼,既然尚禮也贊成為兄的主意,那咱們明日一早,便將此計獻與皇上。來,你我先滿飲此杯」願我大明蒸蒸日上,國運永昌!」

  「干!」

  「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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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誕維新 第251章 哈哈哈哈

  入午門,過奉天門,奉天殿,葛誠越來越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一路上,那宮闕巍峨、將校威武,旗旛招展,法度森嚴,將皇家氣派顯露無疑,葛城已經臣服在這種莊嚴神聖的皇家氣氛中了。

  以前,他也曾代表燕王到京祝賀過新年,可那時候,他從來沒有機會深入帝宮。那時候,太祖二十多個皇子,俱有使節前來,皇帝是在奉天殿接見他們的,葛誠只需要混在那麼多使節當中,膜拜、高呼、進退如儀也就是了,可這一次,是皇帝單獨召見,而且是未出元旦,便召見他這位藩王使臣,經這帝宮威嚴一嚇,葛誠不禁有些誠惶誠恐了。

  「皇上,燕王府長史葛誠到了。」

  引路的小林子向裡邊細聲細氣地稟報一聲,裡邊傳出一個冰冷冷的聲音:「叫他進來!」

  「葛大人,皇上召見呢。」

  小林子回頭招呼一聲,葛誠連忙整整衣冠,邁步進了大殿,連頭都不敢抬,低著頭沿那紅氈快步向前走了幾步,「噗嗵」一聲跪倒在地,五體投地,惶然說道:「臣葛誠,拜見陛下!」

  上邊沒有聲音傳出來,葛誠大氣不敢喘,伏在地上不敢動彈,只覺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了。

  「起來吧,一旁站下。」

  上邊終於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葛誠暗暗鬆了口氣,連忙叩首道:「謝陛下。」

  他站起身來,偷眼往上一瞧,就見皇上頭戴翼龍冠,冠上系一條白綾,身穿龍袍,龍袍外罩一件白色的麻衣,葛誠不敢多看,只睃這一眼,便趕緊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喘,仔細想想,皇上長什麼樣兒,他都沒有看清。

  「皇上果然至仁至孝啊,雖然先帝曾有遺詔,天下只服孝三日,皇上下朝之後,仍然為先帝帶孝,這份孝心……」

  葛誠正胡思亂想著,朱允炆已淡淡地道:「葛誠,你可知朕今日單獨召見你,所為何來?」

  葛誠趕緊欠身道:「臣不知,還請陛下明示。」

  「葛誠,朕看你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啊!」

  朱允炆一句話,葛誠雙膝一軟,噗嗵一聲,再度跪倒在地,惶然道:「臣愚昧,不明……不明陛下心意!」

  朱允炆「啪」地一拍桌子,喝道:「你這燕藩長史,是朝廷所派,你食朝廷俸祿,自當忠心輔佐燕王,為朝廷盡忠,可你尸位素餐,毫無作為,燕王蓄意謀反,你身為長史不能規勸他恭順朝廷,身為臣子不能將燕王不臣之事稟告朝廷,如此不忠不義,你想誅滅九族嗎?」

  「陛下,臣冤枉!」

  朱允炆喝道:「冤枉?難道你對燕王的反意和不軌行為竟一無所知?」

  葛誠嚇呆了,只顧叩頭,語無倫次地道:「臣確實一無所知,一無所知呀。」

  朱允炆冷笑道:「燕王收買人心,久蓄異志,平時言談舉止之間,豈能絲毫不露端倪?他的反跡,朕在京城都已耳聞了,你竟不知道?葛誠,你可知,欺君之罪,同樣是罪誅九族呀。」

  葛誠快哭出來了,他就知道,自己這個倒霉長史就是個背黑鍋的,葛誠駭得手腳冰涼,只是自訴清白,哪還記得朱棣臨行囑咐,趁機替他剖白一下心志,求得皇帝高抬貴手。

  朱允炆道:「看你一片至誠,對燕王所為,似乎真的一無所知……」

  葛誠趕緊道:「是是是,皇上英明,臣確實一無所知……」

  朱允炆截口道:「然,你身為燕王府長史,燕王蓄意謀反,你一句一無所知就可免罪麼?身為王府屬官之首,朝廷遣派的大臣,燕王謀反,你縱不知情,也難逃死罪,妻小家眷更要依例發配教坊司,我大明律例,難道你不知道?」

  葛誠體似篩糠,只是發抖:「臣知道,臣知罪,不不不,臣不知道,臣有罪……」

  朱允炆見他駭得語無倫次,心中一陣快意,便放緩了聲音道:「你且莫慌,朕之所以單獨召見你,就是因為朕知道,你在任上雖無所作為,對朝廷的一番忠心卻是沒有變的,朕不想讓你這個忠臣為逆賊受過,所以想給你一個機會。」

  「皇上英明、皇上仁德,臣……臣感激涕零,無以言表……」

  葛誠把頭磕得砰砰直響,朱允炆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說道:「好了,你起來吧,朕今天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心向朝廷,朕總不會虧待了你的。來日若有功勞,這封賞也是少不了的。」

  葛誠趕緊道:「謝皇上,臣愚鈍,對燕王的反意,真是半點不知啊。」

  說到這裡,為了取信建文帝,葛誠把燕王朱棣日常舉止行為事無鉅細地向朱允炆稟告了一番,建文帝連削三位藩王之後,燕王如何陰霾不樂、心事重重,燕王子們如何滿腔憤懣,甚至口出怨言,燕王府的侍衛僕從們如何說三道四,反正他聽到的,加上他想像的,全都一股腦兒向朱允炆合盤托出了。

  朱允炆的臉色愈加祥和起來:「來人吶,給葛長史看座。」

  葛誠惶然道:「不不不,陛下面前,哪有微臣的座位。」

  朱允炆笑容滿面地道:「叫你坐,你就坐,不要客氣了,朕一向是禮遇臣子的,對忠臣孝子,尤有敬意。你對朕忠心耿耿,朕豈能不敬,坐吧。」

  「是,謝皇上。」

  葛誠小心翼翼地把半個屁股貼著椅子坐了,朱允炆道:「葛愛卿,燕王久蓄反志,一旦付諸行動,朕是不怕的,以我朝廷威威,要滅藩王之亂,不過是彈指間事。然則,戰亂四起,難免禍延朕的子民,朕與心不忍吶,為了盡可能把這藩王謀逆的禍害降至最低,朕有一事,要你去做,你可答應?」

  葛誠趕緊又出溜到地上,雙膝跪下,頓首道:「臣為陛下,萬死不辭!」

  朱允炆欣然起身,將他扶起,溫和地道:「燕王既存反意,為了江山社稷、萬千黎民,縱然他是朕的叔父,朕也不能不大義滅親了。朝廷已決意削藩,朕想要你回到燕王府後,陰刺燕王罪證,配合朝廷除掉燕王,事成之後,你就是誅逆第一功臣,朕自然不會忘了你的,你……可願意麼?」

  葛誠被天子十三娘一扶,只覺腰眼處突地一跳,兩股暖流直衝頭頂,渾身血脈賁張,兩條大腿都飄飄的打起顫來,立即激動地道:「臣願為陛下赴湯蹈火,不負陛下所托!」

  ※※※※※※※※※※※※※※※※※※※※※※※

  夏潯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一推院門兒,便發現自己事先掩在門扇上方的樹葉兒掉了,便知道又有人進去過了,不禁會心地一笑。

  自從那晚與小郡主茗兒一同守歲,促膝談了一夜的心事之後,小丫頭對他有了親近之意,有什麼喜怒哀樂,都願意跑來向他訴說。夏潯是一個最好的聽眾,他耐心地聽,不時還給她一些安慰和勸解。即將步入青春期的小丫頭,喜怒哀樂是多變的,心思想法也是五花八門,好在夏潯見多識廣,茗兒心中曾經的大騙子,竟然成了她最信任的心理導師。

  夏潯推開院門,笑盈盈地向前望去,只當是茗兒小丫頭在那裡,一抬頭看清那人,卻是臉色一僵。身穿羊皮襖,頭戴狗皮帽,打扮得跟北方的皮貨販子似的一身臃腫,只有一張臉倒是俊逸如舊,可不正是錦衣校尉蕭千月。

  夏潯詫異地道:「千月,你怎麼來了?」

  蕭千月笑吟吟地道:「怎麼,不願意看到我麼?」

  上次周王府之行,蕭千月事情辦得漂亮,已因功被羅僉事召了回去,因此心情格外地愉悅,他走過來道:「百戶大人,我看你一天到晚優哉游哉的,我都替你著急呀,怎麼樣,可曾拿到了燕王的什麼把柄?」

  夏潯神色一苦,歎道:「談何容易?我這些天就像一隻耗子,燕王府上上下下都被我轉悠遍了,可就是拿不到有力的證據呀。」

  蕭千月陪著他往屋裡走去,說道:「嗯,大人也預料到了,燕王如果這麼好對付,朝廷也不用如臨大敵了,反正你盯緊了他,總有機會捉住他的痛腳的。」

  夏潯反問道:「你怎麼來了,大人叫你來,就是為了安慰我幾句?」

  蕭千月笑道:「自然不是,我來北平,是散佈消息來了。」

  屋中爐火用煤球兒壓著火,爐上水壺已是燒開了的,夏潯給他沏了杯茶,送到面前,坐下問道:「散佈消息,散佈什麼消息?」

  蕭千月笑道:「呵呵,比如說,燕王早在十幾年前就已心懷異志,蓄謀造反啦。燕王現如今正在王府裡頭日夜打造兵器,準備起兵啦,大致如此吧。」

  「什麼?」

  夏潯有點兒哭笑不得:「千月,你可不要自作主張啊,散佈這些不堪一擊的拙劣消息,能濟得什麼事。」

  蕭千月捧杯在手,眨眨眼道:「怎麼?」

  「怎麼?燕王早在十幾年前就心存反意了?他反誰呀,十多年前太子還活著呢,秦王、晉王兩位王兄也活著呢,不管從哪兒論,也輪不到他有資格當皇帝,他能未卜先知,知道這幾位哥哥肯定早早的過世?

  再說,在燕王府裡打造兵器?那更不靠譜了。要造反,首先就要有兵,有武器甲仗,兵呢?他把轄治北地邊軍的兵權交出去了,連燕山三護衛也交出去了,靠什麼造反?想造反的話會交出這些兵麼?兵都交出去了,打造兵器給誰用?捨著訓練有素的精兵不用,他要臨時招募些農民和商販不成?

  再說,燕王既然十多年前就開始準備造反了,現在才在王府裡支起爐子煉鋼煉鐵打造兵器?那他這麼多年幹什麼去了?他真要在王府裡邊造刀造槍,這一天得往王府裡運多少煤炭木材、雇多少工匠,買多少鋼鐵?他就有把握王府那麼多侍衛下人裡邊,沒有一個朝廷耳目?你呀,還不如說他在深山老林裡僱傭大批鐵匠私造兵器更靠譜兒。

  再者說,這裡可是北平,北地邊防的大本營,城裡有四處軍械庫,什麼麼樣的兵器沒有?那可都是朝廷武備司監督打造質量上乘的刀槍劍戟弓龘弩鞍韉,既然決心造反了,你說他是搶軍械庫容易,還是在王府裡支開攤子大練鋼鐵容易?這謠言也太容易穿梆了。」

  蕭千月笑嘻嘻地道:「呵呵,像百戶大人這樣的明白人,當然糊弄不了。」

  他微微向前傾身,低聲說道:「其實這是羅大人的意思,朝廷一連削了三個藩王,民間百姓議論紛紛,朝廷已經有些吃不住勁兒了,得讓他們知道,不是朝廷想削藩,而是諸藩逼著朝廷不得不削藩。我散播的這些消息,當然糊弄不了官員士紳那樣的精明人,可是要糊弄老百姓容易啊」

  蕭千月得意洋洋地道:「那些愚夫蠢婦哪想得這麼明白,你說……他就信嘍!這謠言讓他們三傳兩傳的,就能編出許多新的瞎話兒來,人人都這麼說的時候,那些讀書讀傻了的呆子們也會堅信不疑的,眾口爍金,積毀銷骨啊!」

  蕭千月剛說到這兒,吱呀一聲房門開了,茗兒小郡主笑盈盈地站在門口,兩隻腳調皮地踩在門檻上,忽地看見房中有客人,夏潯和一個男人隔著一張桌子,俯身向前,竊竊私語些什麼,茗兒臉上的笑容登時一僵。

  蕭千月扭著頭,把小郡主從頭打量到腳,微微瞇起眼睛,問道:「這是誰?」

  茗兒眸波一閃,馬上很機靈地叫道:「哥,他是誰呀?」

  夏潯暗暗叫苦:「壞了,壞了,我哪有妹子啊,旁人不知道,千月可是知道我底細的,這丫頭,這回可是聰明過頭了。」

  「哥?」

  蕭千月果然大為驚詫,狐疑地道:「哥,什麼哥,大人,你……什麼時候多了個妹妹?」

  「啊……,啊……,哈哈哈,是這樣,來來來,我介紹你們認識。」

  夏潯站起來,笑容滿面地走過去,一面頻頻向茗兒使眼色,一面大大咧咧地攬住她的香肩,扭頭指著蕭千月道:「這位,是我的好朋友,姓蕭,蕭千月,剛到北平,特意來看我。千月啊,她是我的……,哈哈哈,你知道的啊,哈哈哈哈……」

  蕭千月茫然道:「我知道什麼?」

  看見夏潯臉上有些詭異的笑容,蕭千月突地恍然大悟:「喔,明白了明白了,我倒忘了,北地習俗,女兒家喜歡叫……,哈哈哈哈,我本來今晚想住在你這兒,與你促膝長談的,既然這麼著,我先去找家客棧投宿,咱們有什麼話回頭再說。」

  他抓起包袱,走到夏潯身邊聲,擠擠眼笑道:「原來大人喜歡這個調調兒,如此生澀稚嫩,大人的癖好真是……,嘖嘖嘖嘖……」

  看著蕭千月向夏潯猥瑣地挑了挑大拇哥,一溜煙地走出院子,茗兒小郡主好奇地向夏潯問道:「他在說什麼,怎麼聽著怪怪的。」

  夏潯故作茫然地道:「什麼聽著怪怪的?」

  茗兒道:「就是那個,『我倒忘了,北地習俗,女兒家喜歡叫……,哈哈哈哈……』」

  夏潯「恍然」道:「喔,你說他說的那個『哈哈哈哈』呀。」

  「是呀,就是那個『哈哈哈哈……』」

  「這人說話一向不著調,鐸郡主不用理他!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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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27 17:58:3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卷 誕維新 第252章 永樂偶也天真

  葛誠是藩王府長史,與在京官員素來沒有什麼交往,縱然以前有交情的,他現在頭上頂著燕王的標籤,也沒人敢招惹他,所以在京裡待得很是冷清。沒過兩天,他就陛辭返回北平了。

  葛誠一路舟車勞頓,回到北平後過家門而不入,直接就到王府向燕王朱棣交差了。

  朝廷步步緊逼,燕王朱棣又驚又懼,他怕惹出麻煩,近來連王府也不出了,只是對外稱病,每日躲在王府觀望動靜,一聽葛誠回來,朱棣又驚又喜,連忙喚他進見。

  曖閣裡溫暖如春,一見葛誠進來,朱棣連忙問起此番赴京情形,葛誠一路早已想好說辭,便向朱棣敘說了一番,大抵不過是些正常的覲見、獻禮的事情,朱棣凝視著他,突然問道:「俺聽說,大朝儀之後,皇上曾獨自召你奏對,可有此事?」

  葛誠心裡頓時一驚,皇上召見,他是自午門而入的,見過他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如果有心,總能打聽得到的,可是自己在京裡壓根就沒待幾天,想不到燕王已經知道消息了,難道他在朝中遣有耳目?如此說來,莫非燕王真有反意?

  其實這卻是葛誠疑心生暗鬼了,燕王朱棣在京還真沒有什麼耳目。燕王倒不是老實到那種地步,朱允炆劍拔弩張的,他有機會派出探子打聽消息卻不派,而是他根本沒有門路。以前他是不曾想過在朝廷安插耳目,現在是臨時抱佛腳,想安插也沒機會,隨便派個人去,站在大街上就能知道朝堂上的機密麼?

  燕王若真如民間傳言所說,久蓄反意,在朝廷耳目眾多,他也不會靖難四年,幾度死裡逃生,只在外圍周旋。後來還是朱允炆身邊那些太監受不了皇上把犯了大罪的文官也當寶貝、把偶犯小錯的宦官也不當人看往死裡整,憤而投靠燕王,派人給燕王送信,朱棣才知道南京城兵力空虛,於是甩開朝廷主力,一招黑虎掏心直接殺奔南京城下了。

  那燕王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呢?當然是他的小舅子徐增壽送的信。

  徐增壽也看出皇上下一步要對付的就是他大姐夫了,所以一有什麼關係朱棣的重大消息,就使人快馬報來,所以燕王才知道皇上單獨召見葛誠的事兒。

  葛誠雖然如黃子澄所說膽小怕事,可是畢竟和燕王朝夕相處,十分熟稔的人了,畏懼之心遠不如初謁天子時那般誠惶誠恐,他雖心中暗驚,面上卻強作冷靜,從容答道:「喔,是有這麼回事兒。前些時候風聞北疆蒙人蠢蠢欲動,朝廷不是調撥了大批兵馬嚴陣以待麼,皇上召見,就是詢問一下近來北方蒙人的動靜。」

  「喔,原來如此。那麼,長史可有將本王心意稟與皇上?」

  葛誠面有難色地道:「皇上對此一句話也不涉及,臣實在沒有機會出口啊。如果冒昧提出,恐怕反有越描越黑之嫌,豈不害了殿下?不過,臣觀陛下,似乎唯一在意的就是北方蒙人是否真要南下,且不說殿下勇武,素為北元餘孽所忌憚,就憑北人意欲南侵,想來皇上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打殿下主意的。」

  朱棣吁了口氣道:「長史所言也有道理,那我就放心了。

  又對答一番,朱棣便道:「長史一路辛苦,先回家去歇息幾天吧。反正王府近來也沒什麼事情,不必著急。」

  「是,多謝王爺。」

  葛誠致禮退下,朱棣微笑頷首,待葛誠退出曖閣,朱棣的臉色馬上陰沉下來。

  徐妃自屏風後邊輕輕地閃了出來,走到朱棣身邊,手輕輕按在丈夫肩上,輕聲問道:「怎麼,有什麼不妥麼?」

  朱棣輕輕歎了口氣,說道:「虧得內弟……,夫人,你沒發覺他的不妥麼?」

  徐妃未嫁人時,在京城便有「女諸生」之稱,才學出眾,慧黠聰明,豈會看不出其中蹊蹺,她沉默片刻,說道:「皇上單獨召他奏對,如此大事,王爺不曾問起時,他居然避而不談,這是一個疑處。」

  朱棣唔了一聲沒有說話,知夫莫若妻,徐妃知道丈夫正在聽著,便又繼續說道:「新春之際,皇上也很忙的,北疆一直平靜,並無戰事,皇上單獨召見葛長史,就為問問北疆之事?如果皇上是旁敲側擊打聽王爺的消息,那才正常,如今這個理由……,王爺要小心葛誠了。」

  朱棣默然良久,悲愴地道:「如此看來,皇上還是不肯放過俺吶,俺朱棣戍邊衛國,屢立戰功,平素謹身自省,哪裡做過對不起他的事?他矯父皇遺詔奪俺兵權,俺明知其偽,二話不說就交了,他要調俺三護衛去戍邊,俺還是答應了,他把北平軍政法司各路官員都換了,俺毫無異義,這還不能表明俺謙卑恭訓之意麼?他非要把俺貶成庶民、身陷囹圄才甘心?他說諸藩乃朝廷禍亂之根,這邊起勁兒地尋叔父們的不是,偏又把自己的兄弟們再封為藩王!」

  朱棣握緊一雙鐵拳,身子禁不住地發起抖來,那是強抑的憤怒。

  徐妃忽然自後面緊緊抱住了丈夫的身體,悲傷地道:「王爺……」

  朱棣淒涼地道:「自古天家無骨肉啊,何況是叔侄……」

  「王爺,咱們就只能束手待斃麼?」

  朱棣苦笑道:「不然又如何,難道咱們還能……」

  這句話沒說完,他就再度沉默了,許久許久,才緩慢而堅決地道:「不能坐以待斃!」

  他拍拍妻子的手,忽地站了起來,徐妃忙問道:「王爺,你要做什麼?」

  朱棣道:「俺去應壽寺,見見道衍大師。」

  徐妃一聽,忙取來大氅給丈夫披上,丈夫要想做什麼,她並不問,退了他,就是他的人,做為妻子,她唯一需要做的,只是在丈夫做出決定的時候,全力地去支持他,讓他沒有後顧之憂而已。

  ※※※※※※※※※※※※※※※※※※※※※

  「大師,朱棣來了。」

  朱棣微微欠身,畢恭畢敬地道。

  道衍和尚側身躺在榻上,一手托腮,雙目微闔,一動不動。

  「大師?」

  朱棣微微蹙了蹙眉,提高聲音道:「道衍大師!」

  道衍還是沒動,朱棣有些驚詫,引他進來時,那小沙彌還說師傅正在打坐,怎麼這麼快就睡著了,再說睡著了也不該睡得這麼死呀,都叫不醒的?

  「大師?大師!」朱棣走過去,忍不住輕輕搖了搖道衍的身子,道衍還是沒有動靜,但是從他眼皮的眨動和呼吸的變化,朱棣卻明白了一件事:他在裝睡。

  「呵呵,世人眼中,朱棣已是將死之人了,大師這方外之人,竟也不能免俗。大師放心,朱棣不會連累大師的,告辭了。」

  朱棣雙手合什,深深一禮,一轉身就往禪房外走去,剛剛走到門口,就聽身後傳來一聲長笑,道衍和尚笑道:「殿下請留步!」

  朱棣眉鋒一挑,問道:「大師還有什麼吩咐?」

  道衍和尚道:「方纔殿下為什麼喚不醒老衲?」

  「嗯?」朱棣聽出道衍話中有話,心中悲憤之氣不由一斂,詫異地轉過身來,就見道衍盤膝而坐,寶相莊嚴,面上帶著睿智的笑容。

  朱棣遲疑道:「大師……這是打的什麼禪機?」

  道衍呵呵笑道:「殿下喚不醒我,是因為我在裝睡。」

  朱棣疑惑地道:「大師的意思是?」

  道衍斂了笑容,鄭重地道:「殿下,真的睡著了的人,你一定能喚醒他。可是裝睡的人,你永遠都叫不醒,除非他自己決定醒來。你唯一能選擇的是:要麼忍他,要麼不忍!」

  朱棣憬然道:「大師已知道俺的來意了?」

  道衍微微頷首:「殿下本來稱病不出,如今突然出現,還能為了何事呢?」

  朱棣歎一口氣,走過去在道衍身旁坐下,把葛誠歸來的情形說了一遍,又道:「如此種種,看來皇上必欲除俺而後快了,俺決定:孤注一擲,行險一搏。」

  道衍精神大振,目中兩道精芒如電激龘射,可你再去看時,他仍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和光同塵,彷彿剛才所見只是你的錯覺。道衍沉聲道:「王爺真的決定了嗎?須知,一旦走上這一步,可是再無退路了。」

  朱棣握拳道:「決定了,除此,俺別無他法,只能冒險一搏!」

  以道衍的定力和心性,也不覺有些緊張起來,他追問道:「殿下打算怎麼幹?」

  朱棣濾著思路,緩緩說道:「皇上與俺,雖是君臣,亦是叔侄。皇上為皇太孫時,仁愛恭孝,聞名天下,奈何登基之後卻性情大變,不顧親親之情,對諸藩連施辣手,其中雖有皇上忌憚諸藩之意,卻也必定有人推波助瀾,慫恿皇上,皇上年輕,難免被人說服。

  眼下,俺已經退無可退了,皇上若不改變心意,朱棣刀斧加身之日不遠矣。所以,俺決定,帶三個兒子同赴京師,剖肝瀝膽,向皇上表明心意!同時直斥奸佞,希望能起到晨鐘暮鼓之效,喚醒皇上,勿受小人蠱惑,對諸叔父再施毒手,大師以為如何?」

  正大盤端坐的道衍和尚眼前一黑,差點沒一頭從炕上栽下來,就此駕鶴西去,回到釋迦牟尼那寬廣的懷抱。

  太坑人了!

  老衲居然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殿下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幽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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