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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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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10 19:51: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二十一章 小樓傳說(上)

    說白癡,道白癡,長安城裡有兩個人最喜歡罵人白癡,一位是大唐皇帝陛下,還有一人自然便是寧缺。

    只不過皇帝陛下罵人白癡時向來不分場合情景,罵的光明正大豪氣干雲,寧缺卻習慣於和桑桑閒聊時帶著刻薄口吻輕聲點評他人為白癡,從裡到外透著股小家子氣,所以今天能在皇宮裡與陛下一起肆無忌憚罵朝小樹為白癡,他很興奮也很激動,唾沫星子四處飛濺。

    白癡二字在幽靜的宮殿裡如雨紛飛,惹得皇后娘娘和一應太監宮女訝異又是好笑,緊緊掩著嘴,不讓自己發出笑聲,只是這等場面畢竟有些尷尬,皇后對身旁的女官使了個眼色,帶著宮女太監們悄悄離開宮殿。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宮殿裡的君臣二人總算發洩完了對朝小樹的怨氣,氣喘吁吁停了下來,白癡二字的尾音漸揚漸靜。

    皇帝從榻旁拿起一塊方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望向寧缺,眼眸裡露出滿意的神情,身為一代明君,有時候不免被明君二字束縛著不得快意,今日能夠找到一人與自己同罵,令他很是安慰喜悅。

    「你家那個小侍女究竟是怎麼回事?天諭神座離開長安之前,也未與朕把這件事情交待清楚,你們究竟如何商議的?」

    皇帝輕敲案幾,示意寧缺自己飲茶。

    寧缺端起茶碗,卻沒有馬上飲,回答道:「現在暫定的是三年之後再說,如果到時桑桑想去西陵,便去。」

    皇帝問道:「與朕講講你那小侍女的故事,怎麼忽然成了曾靜府上的小姐?怎麼又忽然又成了光明大神官?」

    寧缺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仔仔細細把自己當年在道旁屍堆裡揀到桑桑,以及隨後這些年的遭遇講了一遍。

    皇帝沉默稍許,感慨說道:「如此身世真是離奇難言,她與你的情份亦是世間少見,你要珍惜才是。」

    寧缺點了點頭。

    皇帝看著他問道:「今日她為何沒有隨你入宮來見朕?」

    寧缺說道:「她去公主府玩耍去了,殿下一直與她感情不錯,而且小王子隔些天沒看見她,便有些想。」

    皇帝聽著他的解釋,眉頭微微蹙起,隱有憂色。

    寧缺明白陛下的憂慮從何而來,沉默片刻後說道:「陛下,這些事情雖說是天下事,但終究是家事。」

    皇帝沉默片刻後問道:「夫子可有什麼說法?」

    寧缺搖了搖頭。

    皇帝嘆息說道:「說來也是,以老師那性情,哪裡會在意這等煩心事。」

    殿內一片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皇帝看著寧缺的眼睛,忽然問道:「朕想知道,你和夏侯大將軍之間究竟有什麼仇怨?」

    寧缺未加思索,搖頭說道:「去荒原之前並無仇怨。」

    「也就是說去荒原之後便有了。」

    皇帝看著他說道:「所以你才會在土陽城裡殺死一名軍方謀士。」

    寧缺知道陛下指的是谷溪之死,思忖片刻後說道:「臣不知陛下所指何事,擅殺軍方謀士,乃是唐律裡的死罪。」

    皇帝捋鬚而笑,嘲弄說道:「便是在朕面前也不肯露出任何把柄,書院這些年大概也就出了你這麼一個謹小慎微的傢伙。」

    寧缺苦笑應道:「有些事情不可應。」

    皇帝說道:「那你給朕一個理由。」

    寧缺說道:「在荒原上,夏侯大將軍的屬下偽裝成馬賊想要殺我,大將軍本人則是在呼蘭海北等著殺我。」

    這兩件事情,早已經由暗侍衛和天樞處兩條渠道讓朝廷知曉,只不過除了訓斥一番之外,朝廷沒有對夏侯做任何措施。

    皇帝將絲巾擱到案上,說道:「你應該很清楚,大先生當初那般處理,是朕的意思,你也應該明白朕的意思。」

    「我沒有任何怨懟之心,我只是困惑不解於,為什麼帝國軍方的那些大人物始終不肯放過我,我不明白軍方對我的敵意從何而來。」

    寧缺說道:「首先是夏侯大將軍想要在荒原上殺死我,我可以理解為,天書明字卷的誘惑沖昏了他的頭腦,那許世老將軍呢?老將軍身為帝國重臣,卻試圖對我家小侍女下手,現在似乎又對我有諸多不滿。我也曾經是名大唐軍人,所以我想不明白,老將軍為何對我如此警惕。」

    這番話說的很明確。

    無論是照顧到皇后娘娘的情緒,還是出於帝國穩定的考慮,再加上西陵神殿窺視在外,只要夏侯願意卸甲歸老,而且書院已經同意,那麼皇帝陛下肯定不會對夏侯大將軍做出嚴苛的處罰。

    寧缺表明上能夠接受這種決定,但他要讓皇帝陛下知道,自己對於來自大唐軍方隱隱的壓迫不能接受,他要一個說法。

    皇帝沉默片刻後,說道:「許世老將軍這一世戰場不敗,但在小師叔面前卻永遠抬不起頭,對書院有敵意乃是自然之事,至於為何如此警惕你,朕著實不知,或許這件事情需要去問他本人。」

    寧缺心想雖說自己現在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但要去當面質問大唐軍方第一人,依然是件很找抽的行為。

    皇帝沒有讓他在這種情緒中停留太長時間,自榻旁長身而起,劍眉漸挑,看著他清聲說道:「那東西你帶來了吧?」

    寧缺抬手摸了摸懷裡的硬物,說道:「帶了。」

    「那便好,朕帶你去個地方。」

    皇帝輕拂衣袖,向著殿外走去。

    ……

    ……

    時值春暮,正是長安城最迷人的時候,行走在皇宮之中,四處可見招展的爛漫春花,青葉漸茂,靜湖無波,偶有亭榭,獨立一方。

    皇帝陛下沒有帶任何隨從,也沒有侍衛同行,只是帶著寧缺一個人,離開宮殿,向御花園深處走去。

    一路上遇著的太監宮女,敬畏沉默退避道側,然後看著漸遠的二人身影,臉上流露出驚訝疑惑的神情。

    皇宮裡的人們都是最精明的人物,當然知道皇帝陛下身旁穿著黑衣的年輕人,便是傳說中的寧缺寧大家,只是他們不明白,陛下此時要帶著寧缺去哪裡,為什麼身邊一個使喚的人都沒有留。

    御花園深處,有一幢二層小木樓,朱漆塗彩,很是精緻,但與遠處的巍峨宮殿相比,還是顯出了些寒酸氣息。

    皇帝帶著寧缺來到小木樓前,說道:「就是這裡。」

    小樓外青樹繁雜,野花盛開,明顯很長時間都沒有修剪,寧缺看著腳下石磚間生出的青草,心想大概甚至很少有人會來這裡。

    接著他抬頭向四周望去,視線與皇城牆一觸而回,確認這座小木樓不僅是在御花園的正中央,而且也是在整座皇城的正中央。

    皇帝推開小木樓的門,走了進去。

    寧缺也隨之走了進去。

    走進小木樓後,皇帝陛下沒有拾階登樓而上,而是向樓下走去。

    一條幽暗的通道,伸向木樓地底深處。

    寧缺看著幽暗的通道,忍不住挑了挑眉頭,心想果然不愧是大唐帝國最要害的地方,完全沒有任何新意。

    ……

    ……

    通道堅硬的石壁裡鍥著夜明珠之類的物事,散發著幽幽的光芒,並不令人感到恐懼,反而會讓人產生一種心安的感覺。

    寧缺跟在皇帝陛下身後向樓下走去,看著身旁的這些夜明珠,心想便是隨意一顆珠子,大概都能把松鶴樓買下來,又想著上面那座寒酸的二層小木樓,愈發覺得當年修建此間的那人很是悶騷。

    正想著這些有的沒的,忽然間他的眼瞳微縮,警惕地向石壁上方望去,只見數顆晶瑩滲光的明珠最前方,出現了數道深刻的線條。

    那些線條裡蘊藏著極為中正平和卻又冷漠強悍到了極點的氣息,似乎只要散發出來,便可以把通道裡的一切碾壓成齏粉。

    寧缺清晰地感應到了這道氣息,震驚地倒吸了一口冷氣,他是修符之人,當然能看懂這些線條都是符文——這些符文很強大,但似乎都有些殘缺,如今石壁上的這些線條只是原始符線的片段。

    他看著石壁上的線條,推算著存在的時間,默默震撼想著,千年前刻下這些符線的前賢,究竟達了什麼樣的境界,竟能把符力保持這麼長的時間,像師傅那樣的神符師能不能做到?

    皇帝注意到了他的神情,抬頭向上方的石壁望去,沉默片刻後感慨說道:「當年父皇第一次帶我來這裡,我也如你一般震撼難言,我只能隱約感覺到這些符文的強大,卻也不願意經常來這裡。」

    「這些符文的激發條件是什麼?」

    寧缺不愧是顏瑟大師的傳人,提出了最關鍵的一個問題,即便千年前刻符之人是位神符師,他又如何做到身死之後,自己製出的神符依然保持力量?要知道並不是每任大唐國師都是符師,如今的李青山便不是。

    皇帝說道:「沒有條件,任何擅入通道的人,都會被這些符文所擊殺。」

    寧缺不解問道:「任何人?」

    皇帝點點頭,平靜重複道:「任何人。」

    寧缺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那陛下和我不是人?」

    皇帝也笑了起來,片刻後笑意漸斂,平靜說道:「朕乃大唐天子,手持國璽,身具皇氣,所以這些符文不得傷朕。」

    寧缺說道:「那我呢?」

    皇帝說道:「你如今是這些符文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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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10 19:54: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二十二章 小樓傳說(下)

    聽到皇帝陛下這句話,寧缺臉上的神情變得有些複雜,下意識裡抬起手來,隔著黑色的院服摸了摸懷裡那個微硬的東西。

    小樓地底的幽暗通道並不長,沒有行走多長時間,便來到了最深處,那是一處空曠的地底大殿。

    對於今天會看到什麼,寧缺有足夠的思想準備,卻沒有想到這座大殿裡竟是什麼都沒有,殿內的地面向四處蔓延,直至消失在幽暗之中,彷彿無邊無垠,除了灰塵之外,什麼都沒有。

    沒有他想像中的無數奇珍異寶,沒麼盔甲神兵,沒有鐵人異獸,也看不到陣法的痕跡,地面乾淨空曠的令人心悸。

    這片由花崗岩鋪砌而成的地面,沒有任何縫隙,也不知道修建皇宮時,那些工匠究竟使用了什麼工藝。

    寧缺抬頭望向殿頂那些密若繁星的夜明珠,還有那些帶著人工痕跡的石牆,追思著大唐前人的智慧和行動力,不禁有些目眩神迷。

    皇帝帶著寧缺踩著乾淨的石地面向殿內走去。

    二人的腳步偶爾帶起幾縷千年的灰塵。

    走到寬闊石地面中央,皇帝停下了腳步。

    寧缺注意到沒有任何縫隙的地面中央出現了個小洞。

    黑色小洞邊緣光滑,與地面完美相融,只有常人手掌般深。

    皇帝說道:「你知道該怎麼做。」

    寧缺看著地面上那個小洞,忽然問道:「這就是陣眼?」

    皇帝說道:「不,你懷裡的才是陣眼。」

    寧缺震驚無語。

    他一直以為陣眼應該是個眼,以為自己懷裡那個事物只是開啟陣眼的鑰匙,此時才知道原來陣眼竟一直在自己身上,不免有些後怕。

    沉默片刻後,他從懷裡取出一個事物,擱在腳邊,緩緩解開裹在上面的布。

    布是桑桑用來納鞋底用的粗布,很結實,桑桑裹了很多層,所以寧缺花了很長時間,才把上面的布全部解開。

    一個杵狀的物事,平靜地躺在粗布上。

    這個杵的材料有些奇特,似乎是金屬,又似乎是石頭,隱隱散發著寒冷的味道,表面卻是溫潤如玉,上面鐫刻著繁複的花紋。

    數十年間,這個杵狀的物事一直由顏瑟大師保存。

    在與光明大神官決戰之前,顏瑟大師把這個東西交給了桑桑,讓她轉交給寧缺,所以現在在他的手中。

    皇帝沉默看著地面上那個杵狀的物事,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顏瑟大師,臉上流露出淡淡的哀傷追憶情思。

    寧缺伸手握住那根杵,感受著掌間傳來的微涼溫潤觸感,有些緊張,把左手也放了上去,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行鎮定心神,讓雙手變得穩定不再顫抖,然後把杵豎了起來,緩緩插入洞口之中。

    手中握著的杵一寸一寸陷入地面,寧缺沒有感覺到什麼阻力,卻能感覺到地面傳回一股順滑的感覺。

    喀的一聲輕響,杵觸碰到了洞底,彷彿被某種機簧鎖死,還有小半截露在地面上,上面刻著的繁複花紋,讓這小半截杵看上去像是雕出來的一朵花。

    寧缺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下意識裡向後退去,想要離的遠些。

    皇帝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警惕神情,只是靜靜看著地面上那半截杵。

    寧缺停下了腳步,站在了皇帝陛下的身旁。

    片刻後。

    露在地面上那半截杵忽然亮了起來,更準確的說,應該是杵上那些含義難明的繁複花紋亮了起來,如同一朵浴著陽光的花。

    繁複花紋越來越亮,光亮傳至杵的下半截,竟連那處花崗石的地面,都照耀的纖痕畢現,能夠看到石質裡的線條。

    杵上線條裡的光線漸越凝結,似乎要變成發光的某種液體,漸漸流動起來,順著線條來迴流淌,分外美麗。

    杵旁的花崗岩地面上忽然無聲無息出現了一條裂縫。

    那道裂縫的蔓延速度無比迅速,眨眼間便自寧缺的腳底穿過,嚇了他一跳。然後他才注意到,這些裂縫並不是真的裂縫,而是地面規則下陷所形成的槽道。

    先前乾淨空曠的地面上,出現了無數道石槽。

    石槽出現的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如同一隻無形的刻刀,在平整光滑的石地面上,劃了無數道直線,把地面割切成了無數個部分。

    杵上的光液順著繁複線條流了下來,流進旁邊的石槽裡,然後像溪水般,順著石槽向遠方流去,只是世間絕對沒有哪條小溪,能像這些石槽裡的光液般流淌的如此迅速,轉瞬間便蔓延到了地面的邊緣。

    也不知道那根杵裡究竟蘊藏了多少光明,不停向地面流淌,源源不絕似乎取之不竭,片刻後,所有石槽都亮了起來。

    寧缺看著眼前這幕神奇的畫面,臉上露出緊張凝重的神情,眼睛卻是越來越明亮,目光隨著石槽裡光液的流動不停移動。

    地面邊緣的石槽最深,裡面所容納的光液數量最多,四道極長的直線,把殿內中央的地面包圍起來,彷彿是一座城。

    中間有根石槽很深很寬,明亮奪目,似乎是一道長街。

    「這是朱雀大道?」

    寧缺看著那根石槽自言自語說道。

    皇帝陛下看著他的神情,微微一笑。

    忽然間,石槽裡那些平靜的光液劇烈地翻滾起來,彷彿地面下方是一片烈火,光液被烹煮的快要沸騰。

    寧缺的神情變得愈發凝重。

    很細微的聲音在地底殿內響起,彷彿是無數朵花正在盛放,彷彿是無數棵青樹正在呼吸,彷彿是無數個人正在歡呼。

    事實上,只是石槽裡的光液蒸發成了氣體。

    那些蒸發而成的氣體,在殿內的空中瀰漫,像雲一般輕輕搖盪,然後未能擺脫地面石槽的引力,緩緩斂成泛光的線條或者是面。

    這些光著美麗純淨光線的線與面,在地面上方構築成了無數個立體,那是無數幢發光的建築,看上去是那般的虛無縹渺,卻是又是那般的真實。

    寧缺看著身前那座光線凝成的皇宮,看著遠處將要抵到腰畔高度的雁鳴山,看著右前方那座不足膝高的萬雁塔,看著遠處那道光澤濃郁厚實的城牆,震撼的久久說不出話來。

    這是一座微縮的長安城。

    但這座長安城裡真實的,是活著的。

    皇帝向外面走去。

    寧缺跟在他的身後,雙腳踩在那座光線凝成的南門觀上時,身體有些僵硬,踩過西城那些民房時,更是小心翼翼到了極點,總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巨人,隨意一腳便會造成極大的傷害,好在那些光汽凝成的線與面,似乎與真實的世界並不相通,和他的身體接觸時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行走在這片光線凝成的微縮長安城中,寧缺的感覺很複雜,很震撼,他看到了很多自己熟悉的建築與風景,他甚至在密集的建築中找到了臨四十七巷,找到了老筆齋,此時的老筆齋只是一個盒子。

    跟在皇帝陛下身後,終於走出了這座微縮的長安城,不知為何,寧缺覺得放鬆了很多,撫著胸口喘息了兩聲。

    皇帝看著身前這座長安城,說道:「整座長安城就是一座大陣。」

    寧缺聽顏瑟大師說過這件事情。

    「世間第一大陣,驚神陣。」

    皇帝指著遠處地面上那根杵,以及杵畔的皇宮,說道:「我們現在所站立的小樓深處便是這座大陣的陣樞。」

    然後他指向那根最寬最深最亮的石槽,說道:「朱雀大街便是陣根,長安城的四面城牆也是陣根,城洞便是生回之門。」

    「這座大陣裡面蘊藏著無數道神符,朱雀繪像便是其中威力最大的一道,當初衛光明斂沒氣息藏身長安城中,避的便是它,如果當時他敢在城內盡展境界,這座大陣瞬間便能撲殺他。」

    寧缺沉默專心聽著。

    皇帝又指向城南雁鳴山下那片光湖,說道:「長安城這座大陣,建造不易,維護也不易,去年朝廷之所以要耗巨資修濬雁鳴湖,其實與民生無關,是對這座大陣的維護修復,而這些事情一向由天樞處負責。」

    「驚神大陣已有千年歷史,卻一次都未曾啟動,然而我大唐的每一代帝王,不惜耗費國力,也要保證這座大陣的完好,你可知道這是為什麼?」

    皇帝望向寧缺問道。

    寧缺說道:「因為這是我大唐最後的庇護所。」

    「庇護所三字用的好。」

    皇帝平靜說道:「有這座大陣在,長安城便無憂,長安城無憂,我大唐即便國力衰敗分崩離析,也終將浴火重生。」

    寧缺說道:「師傅曾經對我說過,如果真到了要啟動驚神大陣之時,說明我大唐便到了最危險的時刻。」

    「所以這座大陣一直沒有啟動過。」

    皇帝說道:「但只要它繼續存在於天地間,無論動或不動,長安便是安全的,大唐便是安全的。」

    寧缺登山成功,進入書院二層樓後受邀入宮,當時皇帝陛下便說今後要帶他去看個東西,今天他終於看到了。

    顏瑟大師曾經帶著他登上城樓,俯視長安城,說要把這座大陣交到他的手裡,如今師傅已逝,終於輪到他來承擔這個責任。

    他看著身前這座長安城,思緒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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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二十三章 拿得住,放不下

    師傅顏瑟曾經說過,長安城是一座大陣,也是一道大符,而符便是一篇文章,寧缺看著身前這座長安城,目光落在那道筆直石槽南向某處,落在那塊相對殷紅的光團上,默默想著這大概便是印在文章旁的印鑒。

    那抹相對殷紅的光團,便是朱雀繪像,隨著寧缺的目光觸及,光團邊緣微微變形,似乎感應到了一些什麼。

    就是這麼一瞬間,寧缺隱約明白了該如何啟動長安城這座大陣,啟動的方法是那樣的簡單,於是他是那樣的警惕不安。

    ……

    ……

    離開那座寒酸的二層小木樓,寧缺隨皇帝再次穿過御花園,穿過那些太監宮女敬畏困惑的目光,來到了御書房。

    御書房裡一片安靜。

    寧缺握著被布裹住的陣眼杵,指間傳來沉甸甸的感覺,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我有些擔心自己拿不住。」

    皇帝看著他說道:「顏瑟大師就你這麼一個徒弟,夫子都同意你代表書院入世,那麼你不拿著誰來拿?」

    寧缺說道:「難道我將來真的要當國師?當年二師兄和師傅說好了,我只是隨師傅修符,並不算作南門觀的人。」

    「誰說我大唐國師一定要南門觀的道人才能當?不錯,為了給西陵神殿留些顏面,數百年來一直如此處理,但習慣不代表死規矩。何況你終究是顏瑟大師的徒弟,西陵神殿也無法在你的身份上挑出問題。」

    皇帝說道:「聽你的語氣你似乎不想當這國師?」

    寧缺說道:「西陵神殿要接桑桑回去繼任光明大神官,我便覺得這事有些不靠譜,如今自己居然也要當大唐國師,我覺得這件事情更不靠譜。」

    他微澀說道:「如今想來,我寧肯留在老筆齋裡賣字。」

    「青山那傢伙當國師當的挺高興,看他憊賴模樣,一時半會兒也捨不得死,你要不要接任國師一職,終究是將來的事情,如今不需要著急。」

    皇帝話鋒一轉,說道:「說到賣字,寧缺你倒是有好些天沒有字帖流出,來來來,趁著今日進宮,趕緊多寫幾幅。」

    寧缺看了皇帝陛下一眼,想著如今每趟進宮,都要被迫留下好些書帖,這要讓桑桑知道,該不知會心疼成怎樣。

    然而大唐天子親自擇筆磨墨伺候在旁,面對著這種待遇,世間任何書家想必都無法死硬著不肯動筆。

    他在心中無奈嘆息一聲,向案畔走去。

    便在這時,御書房門傳來叩門聲。

    皇后娘娘端著食盤,緩緩走了進來。

    寧缺微微躬身行禮,側身讓到一旁。

    「你先吃些東西。」

    皇后娘娘微笑牽著皇帝的手走到茶几旁,將一碗酸奶子遞到他手中,然後走到寧缺身邊,輕捲衣袖拈起墨塊,說道:「我來磨墨。」

    寧缺心想自己不是李太白那等豪邁瀟灑之人,娘娘你雖然豐腴,卻也不是楊玉環那等風流人物,這算什麼事?連連推辭不敢。

    皇后溫婉一笑,看著他打趣說道:「陛下替你磨墨,你就敢,本宮替你磨墨,你卻道不敢,莫非在你眼中,本宮比陛下要可怕的多?」

    正在喝酸奶子的皇帝大笑起來,指著寧缺說道:「平日裡朕寫貼的時候,都是她在旁磨墨,今日也讓你享受一下這番待遇。」

    這是什麼待遇?帝王享受?

    寧缺微澀一笑,不便再多做推辭,站到案畔平靜等待,想著先前皇后說的那句話,心裡的感覺有些異樣。

    在他看來這位皇后娘娘著實要比陛下可怕的多。

    在昊天神輝籠罩的世界裡,一代魔宗聖女,居然能夠成為世間第一強國大唐的皇后,無論怎麼看,這件事情都透著詭異和恐怖。

    更何況這位皇后娘娘還是夏侯的親妹妹。

    寧缺看著皇后娘娘的側影,沉默不語。

    ……

    ……

    皇帝陛下要賞鑒寧缺的新作,所以留在御書房裡。

    皇后娘娘與寧缺離開了御書房,來到了御花園中。

    走到一株海棠樹下,皇后娘娘停下腳步,揮手示意宮女散開,然後回頭望向寧缺。

    寧缺知道皇帝陛下是找藉口讓自己與皇后娘娘獨處,當然不是因為什麼荒唐的原因,只與土陽城裡那位大將軍有關,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皇后娘娘會親自出面,難道她不擔心被人瞧出些什麼?

    這是因為他不瞭解皇帝與皇后之間的感情,或者說,他一直都不相信帝王宮中會有平民夫妻之間那種感情存在。

    皇后娘娘眉眼秀麗,嫵媚而有度,溫婉而不怯,站在海棠樹下,容顏竟是把海棠花色都比了下去。

    寧缺心想果然不愧是魔宗聖女,娘娘生的果然美麗。

    皇后靜靜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陛下都與你說了?」

    寧缺沉默片刻後回答道:「不知娘娘所指何事。」

    皇后平靜說道:「夏侯大將軍的事情。」

    寧缺點了點頭。

    皇后說道:「如今你應該知道了本宮的身份。」

    寧缺搖了搖頭,臉上的神情有些困惑。

    皇后嫣然一笑道:「真是個不老實的孩子,本宮實在想不明白,夫子為什麼會收你做學生。」

    寧缺笑著說道:「很多人都有這個疑問。」

    皇后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看著他平靜而驕傲,沒有一絲別的情緒說道:「夏侯是我的兄長,我曾經是魔宗的聖女。」

    在土陽城裡,寧缺通過二師兄與夏侯的對話,已經知道這個堪稱大唐帝國最大的秘密,只是他沒有想到皇后娘娘居然會不加掩飾的直接承認。

    所以他依然感到極為震驚。

    皇后看著他說道:「本宮很好奇,你與夏侯之間究竟有什麼問題,他雖然性情暴戾,尤其在戰場上以殺人為樂,但絕對不是你和陛下都很喜歡說的白癡,他應該很清楚殺死夫子的學生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兩年前在岷山的北山道口,夏侯大將軍的下屬曾經試圖殺死李漁殿下,當時我也在場。」

    皇后輕輕拔開臉前的海棠花枝,負手於後向御花園深處走去。

    寧缺跟在她的身後,看著她負手的模樣,不知為何竟生出些欣賞。

    走到靜湖之畔,站在花樹之前,皇后娘娘沉默片刻後說道:「「這件事情是他瞞著我做的,甚至我懷疑是不是神殿假借他的名義做的。」

    她轉過身來,靜靜看著寧缺說道:「如今你也已經是修行者,應當知道如果是本宮或者是夏侯將軍全力出擊,當時的你和李漁絕對沒有機會活下來。」

    寧缺想起夏侯身邊那兩名洞玄上境的強者,預設了這一點,說道:「如果這件事情是神殿做的手腳,娘娘也無法找到證據,因為那些人終究是夏侯將軍的人。」

    皇后微微一笑說道:「我也許無法說服李漁,但我想至少現在你對當年北山道口的事情會有不一樣的判斷。」

    寧缺說道:「在荒原之上,林零想要殺我。」

    他知道身前這位皇后娘娘肯定知道林零是誰,也一定知道那場馬賊襲擊的血案,自己不用解釋太多。

    皇后說道:「本宮還是不認為馬賊一事與夏侯有關。」

    寧缺說道:「我同意娘娘的看法,我也認為林零是瞞著夏侯將軍做的這件事情,但夏侯將軍事後表示了預設,並且在呼蘭海北再次試圖殺我。」

    皇后說道:「林零不會做有損夏侯利益的事情,那麼除非他知道你和夏侯之間只有一個人能活下去,他才會試圖殺死你。」

    寧缺沉默片刻後搖了搖頭,說道:「以往我只是渭城一個普通軍卒,連夏侯將軍的面都未曾見過,除了這兩件事情,不可能有任何仇怨。」

    皇后靜靜看著他的眼睛,問道:「真的沒有任何仇怨?」

    寧缺說道:「確實如此。」

    皇后忽然對著他微蹲行禮。

    寧缺震驚莫名,連忙側身避開,說道:「娘娘這是做何?」

    「前面那椿椿事由,已經由大先生處理完畢,若除此之外,真無解不開的仇怨,請十三先生給本宮一份顏面,由他平靜歸老如何?」

    皇后娘娘在花樹之前,斂神靜氣,保持著半蹲行禮的姿式。

    ……

    ……

    行走在遊人如織的朱雀大街上,寧缺神情看似平靜,心裡卻是波瀾漸起,無論是皇帝陛下帶他去看的驚神陣,還是皇后娘娘在花樹前的行禮,都是現在的他有些承擔不起的壓力。

    先前在御花園中,皇后娘娘還提到了簡大家,寧缺這才想起長安市井裡的傳聞,皇后娘娘果然與簡姨感情深厚,情同姐妹。

    這些影響不了他的情緒。

    真正影響他情緒的是別的事。

    如今北面荒原上的戰事已經進入膠著狀態,大唐軍方對勝利顯得極不在意,西陵神殿內部似乎出了些問題,有了暫時休兵來看再戰的意圖。

    這便等於說,秋天的時候,夏侯便要回來了。

    寧缺早就知道夏侯出自荒人部落,此時自然明白,為什麼帝國東北邊軍在此次戰爭中會顯得這般溫柔。

    夏侯對待別的敵人卻不見得依然這般溫柔。

    如今的寧缺不懼夏侯,因為他身後的靠山是書院這座大山,但他不知道夏侯回來後自己該如何做。

    陛下在宮裡暗點,皇后娘娘在花樹前親自求情,並不是說害怕他這個洞玄境的修行者能掀起多大的風雨,只是不想讓這件事情把書院牽涉進來,不想讓夏侯卸甲歸老的事情再生波折。

    書院首重唐律,夫子嚴禁學生干涉朝政,大師兄已允夏侯歸老,看來看去,寧缺的復仇記都寫到了最後,除了最後的那個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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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二十四章 將軍(上)

    那個方法是夫子在松鶴樓露台上用棍子教給他的,大師兄在荒原上也隱晦地提點過他,他被囚禁在崖洞裡時也想過那個法子。

    那個方法簡單而明確,充滿了力量,然而換個角度去看,又可以說是那般的愚笨憨拙,完全不符合寧缺表面陽光實則陰暗的人生觀。

    站在暮春的長安街頭,寧缺想著秋後的事情,時而熱血時而心情黯淡,全然沒有注意到一片雨雲正自北方飄來。

    「請問可是十三先生?」

    寧缺回頭望去,看見一名男子向自己恭謹行禮,男子穿著件普通的民服,但卻無法掩飾住身上那道軍人特有的肅厲氣息。

    從去年春天開始,他就已經是長安城裡的名人,但真正見過他面貌,能在長安街頭把他認出來的人不多。

    寧缺有些警惕,尤其是因為對方的身份。

    那名男子下一句便坦承了自己的身份。

    「許世將軍有請。」

    ……

    ……

    大唐帝國以鐵甲雄霸天下,以武力橫掃六合,自然格外重視崇敬軍人,尤以四位大將軍地位最為尊崇。

    鎮國大將軍許世,廝殺征戰數十年,戰功赫赫,替帝國開闢出無數疆土,即便是最近十幾年來名聲極盛的夏侯,也只能望其項背,無論從戰功資歷還是聲望來說,他都是帝國軍方第一人。

    寧缺知道這位帝國軍方勢力最強大的老將軍對自己沒有什麼好印象,具體原因他並不清楚,但他清楚遲早會和對方見一面,只不過他沒有想到是今天,沒有想到自己剛剛離開皇宮,便被大唐軍方盯住了行蹤。

    許世將軍沒有選擇在軍部,而是選擇在朱雀大道旁不遠的將軍府裡與寧缺相見,似乎表明這是一次私下的談話。

    跟隨那名男子走入氣魄逼人的將軍府,寧缺微微皺眉,被府裡那些楊樹冷石所散發出來的肅殺氣息所激。

    走入將軍府深處,在一片靜台處,他看見坐在案畔的老將軍。

    老將軍沒有穿朝服,沒有穿官服,沒有穿盔甲,而是穿著一件很普通的布衣,沒有種白菜,沒有磨刀,而是在捧著飯碗吃飯。

    桌案上的飯菜很簡單,兩碗糙米飯,一缽五花肉,三根水煮的青菜。

    那名領寧缺進府的男子悄然離開。

    寧缺站在台外,沉默片刻後拾階而上,走到老將軍身前微微鞠躬行禮。

    老將軍說道:「坐。」

    寧缺掀起院服前襟,依言坐下,望向對面。

    老將軍說道:「沒想到你這麼快便來,容我先把飯吃完再說,十三先生莫要怨我失了待客之道。」

    寧缺低頭致意道:「將軍此言,令晚輩惶恐。」

    老將軍不再多說什麼,繼續專心致志地吃飯。

    老將軍頭髮花白,微黑的臉頰上滿是皺紋,身形有些佝僂,穿著那些普通布衣,看上去就像長安城裡隨處可見的閒散老頭兒,然而當他拿起筷子挾肉塊時,就像拿著一把長槍直刺敵將的胸膛,霸道之氣十足。

    將軍雖然老了,但不是老將軍。

    將軍就是將軍。

    尤其是在面對敵人的時候。

    ……

    ……

    五花肉汁拌著糙米飯,聞著有些香,吃起來的味道想必只是一般,將軍吃的卻是極為香甜,花白的鬍鬚不時抖動,那三根水煮的青菜,更是被他嚼的噗哧噗哧脆響,就像是傳說中冥界那些魔頭正在啃人骨。

    大概是軍旅生涯養成的習慣,將軍吃飯的速度很快,如風捲殘雲一般,把案上的飯菜一掃而光,然後他端起茶杯漱了漱口。

    寧缺說道:「進食太快,又急飲茶,對身體不好。」

    將軍靜靜看著他說道:「在我面前不用裝什麼。」

    寧缺沉默,於是不再裝晚輩,裝溫和,裝體貼。

    將軍說道:「修行者應該出世,不應該入世。」

    寧缺沒有想到這場談話,竟是完全沒有任何鋪墊,也沒有任何前文,便直接進入到了最關鍵的階段,不免有些措手不及。

    他本來以為這會是一場漫長的談話,本以為這場談話就像是熬雞湯般,需要考較彼此的火侯,卻沒有想到竟是猛火快炒,稍不留神,鍋裡的青菜便會變得焦糊一片,再也無法入喉。

    「為什麼不應該入世?」

    寧缺沉默片刻後問道。

    將軍看著他的眼睛,神情淡然說道:「因為對修行者而言,世人太弱,有若螻蟻,修行者入世,容易妄自尊大起來。」

    寧缺抬起頭,回視將軍平靜而充滿壓迫感的目光,說道:「將軍替我大唐征戰四方,也在塵世裡打滾了數十時間。」

    「在修行者身份之前,我首先是軍人。」

    將軍漠然說道:「這便是最大的區別。」

    寧缺說道:「我也是軍人。」

    將軍緩緩搖了搖頭,說道:「你曾經是軍人,甚至是名相當優秀的軍人,但遺憾的是,你是軍人的時候並不是修行者。」

    「這有什麼區別?」寧缺問道。

    將軍微微瞇眼,看著他聲音微沉說道:「你若在渭城時便能修行,我一定會好好培養你,讓你成為一名了不起的武道修行者,如此你便能真正看明白戰場是怎麼回事,於是便不會發生以後的那些故事。」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不明白將軍所指何意。」

    「我看過你所有的檔案。」

    將軍的聲音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只是一味冷漠平靜,「你確實是個不錯的軍人,但你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戰鬥,有修行者的戰鬥。」

    寧缺再次沉默,他很小的時候便在渭城從軍,但大唐勢盛,即便是草原上的金帳王庭騎兵也不敢稍有挑釁,真正的戰事確實沒有怎麼經歷過,數年邊塞軍旅生涯,他確實沒有見識過修行者在戰場上的表現。

    將軍說道:「世人都以為修行者很強大,但他們卻不知道,在真正的戰場上,面對著滔滔鐵騎之時,修行者同樣弱小不堪。」

    寧缺想著二師兄這等強者,無法同意這等說法。

    將軍似乎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事情,冷冷說道:「即便是知命境的強者,面對著漫天的弩箭和數千重騎的衝鋒,依然只有死路一條,這在戰爭史上已經被無數次證明,你可知道原因是什麼?」

    寧缺搖了搖頭。

    將軍說道:「因為修行者的身體太脆弱。除非能夠跨過那道門檻破了五境,晉入無距境界,可以無視漫天箭雨,或者晉入天啟境界,領悟昊天賜於的無上神威,無視任何衝擊,不然單獨的修行者,永遠不可能是軍隊的對手。」

    「如將軍或夏侯大將軍這等武道巔峰強者呢?」寧缺問道。

    許世將軍說道:「武道修行者以念力召天地元氣粹練肉身力量,戰鬥時以念力凝天地元氣於體表,然而只要是人,識海便有邊緣,念力終有枯竭之時,一個人殺不死一百個人殺不死,我用一萬個人去殺,總能把他殺死,要記住,如果武道巔峰強者便能無敵,帝國何必還養那麼多鐵騎?」

    寧缺右手扶上案桌,看著將軍深陷的眼眸說道:「一名修行者能夠換一萬名普通士卒,難道說這樣還不叫強大?」

    將軍面無表情看著他說道:「一萬個普通人裡面,也出不了一名修行者,似這等萬人敵的大修行者,整個世間也找不出來幾個,以一萬普通士卒,換這樣一個修行者的死亡,在戰爭中是很划算的事情。」

    寧缺第三次沉默。

    他轉身望向園中那些直挺挺的楊樹,看著那些隨意堆著的石頭,不得不承認這位帝國軍方第一人的看法正確而且犀利,根本無法駁倒。

    他很清楚許世將軍與自己這番談話的目的是什麼,所以他不甘心就這般被說服,他微微皺眉,說道:「但將軍您還有夏侯將軍,也都是修行者。」

    談話進行到此時,又繞回到了最初。

    「武道修行艱難而且笨拙,非數十年之苦功,根本見不到任何成效,絕大多數人練至有些蠻力,有些肌肉便半途而廢,變成劍師念師的侍從,所以對修行宗派而言,武道修行近乎雞肋一般。」

    將軍說道:「只有在軍旅之中,武道修行者才有機會通過血戰而成長起來,想要修行到巔峰,不知道要殺多少人,被受多少次傷。」

    寧缺問道:「這與將軍要說的事情有什麼關係?」

    「我想說的就是,武道修行者都在軍中,就如最開始我告訴你那般,無論在世人眼中,還是他們自己看來,他們首先是嚴守紀律的軍人,隨後才是所謂修行者,他們夏不撐傘,冬不衣裘,私慾較少。」

    「我明白了。」

    寧缺看著盤中水煮青菜剩下的殘汁,說道:「但我不明白將軍與我說這些話,究竟是要告訴我什麼。」

    將軍面無表情看著他說道:「我要告訴你的事情是,你很弱小,就算你境界提升的再快,但在我眼中,在我大唐軍方眼前,依然很弱小,我一聲令下,重甲玄騎便可以直接沖死你,你只有十三根箭,像對柳亦青那樣的刀,你又能揮出多少記?所以你不要妄自尊大,你要懂得敬畏唐律。」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將軍蒼老的臉頰,說道:「我一向奉公守法。」

    將軍冷漠說道:「我說過,我查過你所有的檔案與資料,既然是所有,自然不限於渭城的記載,梳碧湖畔的馬賊在你刀下死了多少,我都有數,岷山裡有三家獵戶被你放火燒死,我也清楚。」

    「我說過,在我面前不要裝。」

    將軍聲音微寒說道:「殺馬賊砍柴之事,倒也罷了,因為唐律不庇境外之民,但岷山裡那些事情,你如何交待?其中一家獵戶裡還有個新生的嬰兒,也死在那場火災之中,你又如何交待?」

    「無論你在夫子和陛下面前如何遮掩,無論你現在在世人眼中是什麼形象,無論你來長安後如何假意輕佻可笑,都改變不了那個事實,你就是一個寡廉鮮恥冷酷無情貪婪好殺的無恥小人。」

    寧缺再次低頭沉默不語。

    他沒有想到大唐軍方一旦全力調查某人,竟能查到那麼久遠的過去,此時他覺得自己的衣服忽然間消失無蹤,彷彿渾身赤裸一般。

    這種感覺並不是羞愧或內疚,而是警惕不安,因為他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他也沒有想過要做一個好人。

    為了能夠活下去,為了能夠讓桑桑活下去,他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出來,殺人放火只是等閒,將軍所揭穿的當年惡行,只是過往那些血腥歲月裡極不起眼的一個片段,像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是個好人。

    許世看著他,厭憎說道:「寧缺,你構不成一撇一捺。」

    台間一片死寂。

    ……

    ……

    寧缺忽然抬起頭來,看著案桌對面的許世,微笑問道:「將軍,請教世間真有像白雪一般乾淨無罪的人嗎?」

    將軍看著他微嘲說道:「想用他人的骯髒來安慰自己的不潔?」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將軍先前說武道修行者的不易,說大唐軍人的苦楚,在我看來其實有些無趣,因為你沒有經歷過我的人生,你不清楚我曾經受過哪些苦,自然也無法理解我當年的選擇。」

    他看著將軍微笑說道:「在莽莽深山野林裡,你被一個獵戶捉住,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可能只是因為十幾天前你從他的套索裡偷了一個兔子,或者因為那獵戶本來就是一個該死的兔子,又可能因為那個獵戶是以前那個該死的老獵戶的親戚,總之他要殺死你,你會怎麼做?」

    將軍微微皺眉。

    不待將軍開口,寧缺繼續微笑說道:「不要忘記,那時候你不到十歲,因為營養不良而疲憊虛弱,你身邊還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小丫頭,而且你還受了傷,身邊沒有武器,只要藏在襠裡的火引,然後你剛好被關在柴房裡。」

    「我不知道將軍你會怎麼做。」

    「但我肯定會點燃柴房裡的茅草和乾柴。」

    「我不在乎那個獵戶會不會死,也不在乎房間裡還有個嬰兒,就算他屋子裡還有個一百多歲全身癱瘓的老頭子,我一樣會點燃那把火。」

    寧缺臉上的笑容很溫和,眼眸裡的神情很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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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二十五章 將軍(下)

    許世的眼睛瞇了起來。

    他一生征戰,見過血流飄杵,千屍塞河,不知見過多少殘不忍睹恐怖的畫面,然而此時寧缺臉上溫和的笑容,平靜的神情,在他眼裡,卻似乎比過往那些畫面更加令人驚心動魄。

    轉瞬間,他對寧缺的評價更高了幾分,對此子的危險程度更加警惕,先前偶爾閃過的同情憐憫消失無蹤。

    寧缺繼續說道:「當然,獵戶一家被燒死的故事與我無關,我也是聽來的,我只是好奇,在那樣的情況下,將軍您會如何選擇?我還想繼續請教先前那個問題,世間真有潔白如蓮花般的人嗎?將軍您在戰場上有沒有殺過俘?殺俘是否違反唐律?將軍您的屬下縱騎過塞時,有沒有殺過草原上的蠻人婦孺?如果有,可算違反唐律?」

    然後他看著將軍蒼老的容顏,問道:「將軍身為帝國軍方重臣,理應站在我大唐立場上,然而當敵國強者入境之後,您非但不加以警惕,反而把我的行蹤透露給對方,我想請教,如此做法就算不違唐律,可違背您的良心?」

    連聲請教,彷彿一記一記重拳,不停砸向老將軍的心頭。然而許世何許人也,怎會被寧缺幾句話便撼動心神,他微怒而笑說道:「既然你要代書院入世,便要接受世間強者的挑戰,為何不願讓那些人知道你的下落?莫非你怕,你沒有信心,怕給大唐和夫子丟臉?」

    不待寧缺說話,將軍笑容驟斂,看著他冷漠說道:「即便你幼年時冷酷行事情有可原,那自渭城來長安之後呢?」

    來長安之後?寧缺的眉梢緩緩挑起。

    園內忽有風起,微寒,天光黯淡,似乎要下雨了。

    「天啟十四年,御史張貽琦死時,你在哪裡?」

    「城東那名老鐵匠死時,你在哪裡?」

    「茶師顏肅卿死時,你又在哪裡?」

    將軍看著他,神情漠然問道。

    ……

    ……

    寧缺臉上神情不變,身體卻變得僵硬了起來,如果說他先前對將軍的質問,只不過是些隔靴搔善的小把戲,那麼將軍這時候連續問出的三句你在哪裡,則是真正鋒利的寒刀,可以斬風劈雨斷人頭顱。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許世會對自己如此警惕,甚至暗中調查打壓,確認從林零開始,直到如今這位大唐軍方第一人,已經有很多人注意到了那些命案,甚至已經嗅到了那些命案背後的味道。

    今日將軍府內,將軍與自己的這番談話。

    便是將軍。

    ……

    ……

    「御史張貽琦死時,你在紅袖招,陳子賢死時,你在東城,顏肅卿死時,沒有人知道你在哪裡,但那天是書院的考試,你與南晉謝承運本有賭約,但不知為何你卻沒有赴考,事後還請了兩天病假。」

    將軍盯著他的眼睛,言語間蘊著無窮無盡的威壓,緩聲說道:「不要以為自己真的很強大,不要以為自己真能瞞過世間所有的人,不要以為自己成為夫子的親傳弟子便可以把過往一筆抹消,我說過我知道你的所有事情,那麼便是所有事情,一件事情都不會少。」

    一件都不會少,一件都不能少。

    這便是大唐軍方第一人的氣魄。

    寧缺今天第三次聽到將軍說出類似這樣的話,他不知第幾次陷入了沉默。

    台間也是一片沉默,園裡的楊樹被雨前的風吹著微微顫抖,本應該生活在更北方的樹葉呼哨作響,似乎隨時會垂落到地面。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將軍說道:「夫子曾經說過,唐律第一,這不止是書院,也是我整個大唐帝國的最高信條,以往的事情我自會調查下去,以後如果再讓我知道你違反唐律,干涉朝政甚至圖謀不軌,我會以唐律治你的罪。」

    寧缺忽然伸手把面前那些殘著菜汗的碗盤疊了起來。

    然後他站起身,看著將軍說道:「唐律首重證據,如果將軍能夠拿到這些命案的證據,我會在長安府中等著將軍。」

    說完這句話,他向將軍行了一禮,然後離開。

    ……

    ……

    走出將軍府,沒多遠便是熟悉的朱雀大道,寧缺信步走在平整青石鋪成的大道上,神情平靜,心情也很平靜。

    最終還是被人猜到自己與那些命案的聯繫,這讓他很緊張,卻並沒有被將軍府裡這番談話震懾住心神。

    即便許世可以代表整個大唐軍方橫掃世間,但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他根本無法指控寧缺,更沒有辦法對他造成任何傷害。

    因為他現在不是渭城的小軍卒,也不是初到長安城的外鄉人,他現在是書院二層樓學生,與陛下親厚的大書家。

    現在想要動他,首先必須說服陛下,最重要的是需要說服夫子。

    皇帝陛下的態度,寧缺無法猜測,但他很清楚,夫子絕對不會在乎自己的學生殺了多少人,因為夫子不理世間之事。

    不過先前將軍府裡的談話,有些部分確實對他造成了一些情緒上的衝擊。

    許世說的很對。

    從逃離長安城,過千里饑地,入險惡岷山,在那些顛沛流離的歲月裡,從某種角度說,寧缺就是一個無惡不作之人。

    之所以無惡不作,那是因為他所處的人間有萬般罪惡。

    為了在萬惡的人間活下去,他必須無惡不作。

    後來到了渭城,再到長安,他來到了清平喜樂的人間,發現世上還是好人多,於是他開始嘗試做個普遍意義上的好人。

    沒有人不願意做好人。

    寧缺也想做一個好人。

    所以從渭城開始,他就一直在學習怎樣做一個好人,一路學習到了長安城。

    這種學習可以說成是某種偽裝,甚至更像是第二種人格的形成。

    那種人格很不穩定,時而尖酸刻薄,時而憨喜嘮叨,故作無恥之態以討喜,有些小清新,有些小可愛。

    但他骨子裡最真實的性情,其實還一直停留在四歲時,在通議大夫府柴房內手握滴血柴刀的那一瞬間。

    如果面臨著外部的壓力,如果再次面對死亡,那份狠厲冷酷的性情,會毫不猶豫地從他身體最深處迸發出來。

    登山入二層樓的那一夜如此。

    在荒原上遇馬賊時如此。

    在大明湖畔箭射隆慶皇子時也如此。

    時時如此,時時不如此。

    如此才是寧缺。

    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朱雀繪像之前。

    就在這時,籌謀已久的暮春之雨終於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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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二十六章 朱雀認主

    雨自天降,街上的行人紛紛走避,那些外郡來的遊客也依依不捨的離開,只剩下寧缺一個人站在朱雀繪像前沉默不語。

    他撐開了大黑傘,雨點灑落在緊繃的傘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他看著傘前逐漸被雨打濕的朱雀繪像,想起了很多事情。

    過去的往事不用提,今天在宮裡皇后娘娘震撼半蹲行禮,將軍府里許世一著將軍,都讓他覺得很是麻煩,尤其是許世的態度,讓他很不舒服。

    這種不舒服不是憤怒,而是類似失落的感覺,因為他也曾經是名大唐軍人,如同渭城裡的同袍們一樣,把這位大唐軍方第一人視作偶像,喝酒閒聊時提起鎮國大將軍的名字便會肅然起敬。

    他記得某種關於精神層次需要的說法,他喜歡在渭城與戰友們逐馬草原,出生入死,他喜歡在長安城裡被民眾尊重議論甚至敬畏,喜歡書院後山的師兄師姐,這些都是很美好的精神需要。

    所以他想做個好人,想被許世這樣的軍方重臣欣賞,而不是警惕甚至意欲除之而後快,然而可惜的是世事豈能盡如人意。

    春雨越下越大纏綿的一塌糊塗,恰如寧缺此時的心情。

    莊嚴清麗的朱雀繪像,被雨水淋的濕漉漉的,那雙不怒而威的眸子,彷彿被賦予了某種生命,驟然間生動起來。

    普通人根本無法感知到朱雀繪像的變化。

    寧缺清晰地感覺到了,他看著朱雀繪像的眸子,感受著地面石線裡漸趨凝結的氣息,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

    兩年前他初入長安城,帶著桑桑站在朱雀之前,曾經被這道繪像所散發出來的肅殺古意嚇的渾身寒冷僵硬。

    後來他知道這道朱雀繪像是道神符,對侵入長安城的敵人能夠自動感應,並且能夠施出近乎知命巔峰強者全力一擊的威力。

    此時朱雀繪像感應到的敵人,當然是寧缺手中舉著的大黑傘。

    以現在寧缺的修為境界,自然完全不可能抵擋朱雀繪像的氣息,但是他站在春雨中,神情卻異常平靜安寧。

    不是因為他手裡握著大黑傘。

    而是因為他懷裡有根杵。

    寧缺左手伸進懷中,握著那根被布包裹著的陣眼杵,看著傘前威勢漸起的朱雀繪像,說道:「現在不是當年,你以為現在我還會被你嚇得屁滾尿流或者變成冬天裡的鵪鶉?我現在是你的主人,你還能拿我怎麼樣?」

    朱雀神符的主人,是不能自封的,而是顏瑟大師傳承給他,然後由大唐天子親口確認,並且由那根杵最終確定。

    雨水間的朱雀繪像,感應到了黑傘下傳來的熟悉卻又多年不見的氣息。

    寧缺的識海裡響起一聲清亮的嘯鳴,鳴聲尖銳高亢,夾雜著幾分疑惑,幾分不甘,幾分悲傷和些許淡然。

    雨水不停地衝洗,朱雀繪像裡那道來自遠古的肅殺氣息漸漸淡去,直至最後歸於沉寂,變成一面普通的石畫。

    寧缺知道這代表朱雀繪像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先前識海中那聲嘯鳴裡的悲傷,是朱雀對師傅顏瑟的追憶。

    ……

    ……

    寧缺站在雨中,右手握著大黑傘的傘柄,左手握著驚神大陣的陣眼杵,感受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觸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朱雀在春雨裡認主,代表著長安城這座大陣,從此以後便成了他的責任,也代表著大唐的安危,從此成為了他肩上的責任。

    他喜歡這片土地,喜歡這個國度,喜歡平靜喜樂的生活,喜歡生活在此間的人們,所以他願意承擔這種責任。

    他願意用除了生命之外的任何事情,來維護大唐的安寧,但這並不代表他便要因此失去自己的人生。

    左手握著陣眼杵,是握著大唐的將來。

    右手握著黑傘,是握著自己的人生。

    兩手都要握,兩手都要握緊。

    如果兩者發生衝突糾結,像此時的春雨一般纏綿,那麼他需要做的事情,就像是當初登舊書樓般用刀砍開面前的春雨,像松鶴樓露台上夫子那一悶棍般,砸碎所有的糾結與不滿。

    ……

    ……

    松鶴樓露台那個夜裡,他與夫子曾經有過這樣一番對話。

    「我想殺的人實力非常強大,位高權重,而且有些連我也覺得棘手的背景。」

    「看你也不像是沒有身份地位的人。」

    「因為我那位老師很了不起,所以理所當然我也很了不起。現如今就算是與我想殺的那位巨豪相比,我們之間的身份地位也可以說差相彷彿。」

    「那你還愁苦什麼?想殺便尋著機會去殺便是。」

    「我那位老師似乎很願意我們這些學生不講道理,但其實他是個死腦筋,非常講道理,總說什麼唐律第一,唐律第一那怎麼不講道理?」

    「不講道理和唐律有什麼關係?不走歪門邪道,難道就不能殺人?」

    那時候的寧缺,以為自己談話的對象是名長安城的普通富翁,如今想著這些話出自老師之口,這番話自然便有了嶄新的意義。

    不走歪門邪道,難道就不能殺人?不走歪門邪道,難道就不能殺夏侯?

    寧缺笑了笑,把大黑傘收好系回背後,就這樣一頭撞進了如簾的春雨中。

    ……

    ……

    他去了紅袖招,與簡大家見面,講了講在宮裡與皇后娘娘的對話,離開之前,繞到澡房外看了一眼,當初他便在這裡殺死了御史張貽琦。

    然後他去了南城湖畔的小院,自青翠的竹林下走過,發現那名茶師顏肅卿被自己殺死後,小院早已換了主人。

    他去了東城那間鐵匠工坊,走到後院門口,想像著當時蒼老的陳子賢倒在自己刀下的畫面,沉默不語。

    「以前我藉藉無名,殺死了你們,如今我的身份地位不一樣,若是為了今後一世安穩與繁華,便不再繼續下去,那你們豈不是死的太虧?」

    雨漸漸小了,寧缺準備回老筆齋,卻在臨四十七巷巷口停下了腳步,轉而走到春熙路,進了一家茶樓。

    許世已經猜到他與那幾椿命案之間的聯繫,甚至有可能把這幾椿命案與當年的將軍府滅門案聯繫起來,就算暫時還沒有聯繫到這件事情,也一定會開始著手保護某些人,某些他要殺的人。

    除了夏侯將軍,小黑子留下的油紙名單上,還有人活著,寧缺如果想要殺死對方,便必須和朝廷搶時間。

    坐在茶樓二樓畔,看著欄外淅淅瀝瀝的雨點,他仔細思考了一下步驟,確認不會惹出太麻煩的問題,便開始著手準備。

    他向掌櫃要了筆紙,稍一思忖後開始疾筆書寫,草草而就一封書信,然後封好,準備讓車馬行把信送到書院。

    便在這時,他忽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也看見了他,驚喜說道:「寧缺,你怎麼在這裡?」

    寧缺嘲笑說道:「褚由賢,你今天又沒去書院,當心讓你家老爺子知道,直接斷了你的銀錢。」

    如今寧缺的身份地位早已與當初大不相同,但褚由賢本就是個豪奢開朗的性子,又有唐人不懼權貴的慣常思維,樂呵呵地湊了過來,說道:「斷了銀錢怕甚,你隨便給我寫副書帖便成,再說若要去紅袖招,以你現在的名聲,難道還要本公子再請你?當然是你請我才是。」

    褚由賢忽然眼睛一亮,說道:「擇日不如撞日,反正看你在茶樓上也閒來無事,又沒帶著那小侍女,不如我們去紅袖招?」

    寧缺搖頭說道:「我今日有事情要做。」

    忽然間他想著一事,把桌上那封書信遞了過去,拜託道:「有封信要送進書院後山,能不能麻煩你走一趟。」

    褚由賢苦著臉說道:「你不是不知道,我最厭憎去書院。」

    寧缺說道:「一張書帖。」

    「中堂?」褚由賢大喜道。

    寧缺笑罵道:「你想的倒挺美。」

    褚由賢接過書信,眼睛忽然轉了轉。

    寧缺哪裡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說道:「可別想著把這信紙偷了去賣錢,不然那副書帖不寫,我還要去你家鬧事。」

    「書法賞鑒罷了,哪裡能說偷,即便偷了,又哪裡捨得賣錢?當然是要拿回家給我那位附庸風雅的老爹高興高興。」

    被寧缺揭穿想法,褚由賢也不羞惱,笑嘻嘻說道。

    寧缺正色說道:「這封書信很要緊,可不敢誤了我的事。」

    褚由賢說道:「那我這便去,對了,過些時日丙捨同窗有次聚會,由頭我倒是忘了,金無彩讓我問你一聲你去不去。」

    「若有時間便去。」

    寧缺也不把話說死。

    褚由賢轉身便向茶樓外去,忽然想到件事,說道:「你到底要去做什麼?」

    寧缺笑著說道:「我要去殺人,你要不要跟著去看熱鬧?」

    褚由賢覺得好生無趣,揮揮手便蹭蹭蹭下了樓梯。

    寧缺把桌上殘茶飲盡,探頭出欄,看著褚由賢上了馬車,仔細算了算時間,卻不急著離開,而是又要了一壺新茶。

    他在茶樓上慢慢飲著。

    春雨在樓外淅淅落著。

    長安城上空雨雲密佈,看不見日頭,只有逐漸黯淡的天光,表明暮時將至。

    寧缺掏了塊碎銀子,擱在桌上,離開了茶樓。

    伴著身後茶博士驚喜的恭送聲,他向西城門走去。

    先前他並沒有與褚由賢說笑。

    他真是去殺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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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12 19:31: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二十七章 雨街,燃燒的人

  暮色不見,微雨又至。
  
  一位面容清矍的中年官員撐著雨傘行走在雨街之上,從官服顏色看官階不低,但他的身旁卻沒有什麼隨從下屬,只有一名面色冷峻的將軍沉默跟隨。
  
  西城門處的軍卒和下級官員,斂聲靜氣站在簷下,目光隨著街中兩麼官員的腳步而移動,沒有人上前,也沒有人露出詫異的神情。
  
  中年官員是城門郎黃興,負責整座長安城以及皇城的諸門啟閉事宜,而跟著他的那位將軍姓于名水主,是城門軍的裨將。
  
  黃興以勤勉廉潔著稱,自接任城門郎一職以來,每日晨間和暮時,必然會選擇一處城門進行巡查,除了於水主之外,不帶任何下屬官員,輕車簡從,風雨無阻,如此多年來沒有哪一日不如此。
  
  長安諸城門處的人們,早已經習慣了眼前這幕畫面,只有當這二位大人結束完巡查之後,他們才能離開,這已經形成了一種不成文的規定。
  
  按照過往這些年來的規矩,今天城門郎黃興大人巡查的是西城門。
  
  巡查西城門完畢,黃興確認沒有發現任何問題,點了點頭,裨將於水主回頭望向簷下那些面露緊張之色的軍卒和官員,神情冷峻的揮了揮手,眾人知道今天終於結束了,面露輕鬆之色散去,各自回家。
  
  站在西城門司衙外的雨街上,黃興微傾雨傘,抬頭看著自天而降的雨絲,覺得自己的雙腿有些疲憊,微澀說道:「終究還是老了。」
  
  於水主說道:「大人還能再為朝廷效力三十年。」
  
  黃興問道:「這些年天天陪著我四處巡視城門,每日都要踩著夜色歸府,弟妹早有不滿,著實辛苦你了。」
  
  於水主沉默片刻後回答道:「我這條命都是大人給的,莫說陪著大人踏遍長安城九座城門,即便是把命送掉也是理所當然。」
  
  如今這二位長安城著名的清廉官員,當年曾經是軍營裡的同袍,他們的命運因為當年的一件慘事而改變,也緊緊聯繫在了一起。
  
  當年如果不是黃興狠下決心,最先帶著於水主投靠了親王殿下李沛言,說不定早就已經隨那位將軍死去,即便不死大概也會被朝廷冷落閒放散置,沒有親王殿下的大力回護,哪裡還有如今巡視長安城門的辛苦與榮耀。
  
  可惜終究還是受了當年那件事情的影響,二人雖說勤勉清廉用心替朝廷做事,官位軍職也已經到了頭,再難向上晉陞,不過至少榮華富貴已有。
  
  黃興看著微雨裡的長安城,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感慨說道:「當年我們隨將軍回長安,似乎就是入的西城門。」
  
  於水主神情微凜。
  
  他們二人每天清晨黃昏巡視城門時,談的都是府中閒事,朝中趣事,也曾經回憶過曾經的軍旅生涯,然而卻從來沒有提到過那位將軍。
  
  因為二人不想記起當年那件慘事,不想回憶起自己在那件事情裡所扮演的角色,也許是因為內疚慚愧,也許是因為恐懼。
  
  於水主不明白大人為什麼今天會忽然發此感慨,低聲說道:「按朝廷規矩,應該是由東城門入城,後來這件事情也被拿出來作了罪證。」
  
  黃興嘆息一聲,沒有再說話。
  
  暮色裡的雨越下越大,行人早已各自歸家,城門司的下屬官員大概已經回到了溫暖的府中,守夜的軍卒躲在城門洞或值房裡,濕漉的街上空曠安靜,只有雨聲伴著二人沉默回憶著當年。
  
  兩輛馬車在雨街兩頭沉默等待著,那是二人府上派來的馬車,府中的管事早已習慣了大人們的規律,沒有來催他們。
  
  便在這時,雨街上忽然響起了腳步聲,腳步聲很輕柔,很穩定,如果仔細去聽,似乎能夠聽到靴底踩破水窪所發出的細微聲響。
  
  那是一個穿著黑衣,背著黑傘的年輕人。
  
  很奇怪的是,年輕人沒有打傘,任由雨水落在自己的身上,他的衣服早已濕透,雨水順著額頭垂下的幾絡髮絲滑落。
  
  黃興看著向自己二人走來的黑衣年輕人,眉頭緩緩挑起。
  
  他只是覺得這名渾身濕透的黑衣年輕人,有些奇怪,並沒有查覺到任何危險的氣息,他也不認為會有任何事情發生。
  
  因為這裡是治安良好的長安城,這裡是戒備森嚴的西城門,無論是那些膽大妄為的娘子軍,還是那些強大的修行者,面對著大唐帝國的威嚴與強大的軍事力量,都會變得卑微而且平靜。
  
  確實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那名年輕人走過二人身前時,注意到了黃興身上穿的官服以及於水主身上穿的輕甲,行了個禮,然後便走出了長街。
  
  黃興注意到,那名穿著黑衣的年輕人行禮的時候,臉上的神情並不是敬畏,而是帶著很複雜的情緒,笑著說道:「我們看這淋雨的年輕人奇怪,想來他看我們這兩個站在雨裡沉默的官員,也會覺得奇怪。」
  
  於水主說道:「有理,那便回吧。」
  
  黃興忽然感覺手裡似乎多了樣東西,低頭望去,只見掌中有一張紙條。
  
  他沒有去看紙條上寫著什麼,而是轉身向身後望去,只見那處春雨淅瀝,街上早已沒了那名黑衣年輕人的身影。
  
  於水主也注意到了這件事情,眉頭驟然挑起,聲音微沉說道:「能悄無聲息把紙塞進大人手中,這人很了不起。」
  
  黃興沉默片刻,把手心裡那張紙條打開。
  
  紙條微黃,似乎很普通,似乎又極不普通,上面的字跡大概是用硃砂混著某種材料寫成,殷紅的像是血一般。
  
  微黃紙條上端畫著一些線條,那些線條組合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個字,但無論是黃興還是於水主都認不出這是什麼字。
  
  他們認識紙條下方的那些文字,因為那些都是正常的文字。
  
  「我自將軍府裡來,要取你們的命。」
  
  二人神情劇變,神情有如此時夜色將臨時的雨天,黯淡陰沉到了極點,黃興捏著紙條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
  
  微黃紙條上的將軍府三字,勾起了他們深埋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些回憶,那些帶著血色的回憶本來早已模糊,今天黃興看雨中長安城偶發感慨,讓他們想起了一些,緊接著這張紙條讓那些回憶全部回來了。
  
  二人很清楚,紙條上的將軍,指的不是鎮國大將軍許世,也不是鎮軍大將軍夏侯,而是當年的宣威將軍林光遠。
  
  黃興嘆息說道:「先前忽然感慨,果然兆應著些什麼。」
  
  於水主神情凝重說道:「我去親王府。」
  
  黃興點點頭。
  
  二人就在雨街中間分開,撐著雨傘向街道那頭自家府中的馬車走去。
  
  官靴踩著街中的積水,啪啪作響。
  
  開始的時候,聲音的節奏還很平緩穩定。
  
  然後雨街上的腳步聲越來越快,越來越急。
  
  這證明了他們此時真實的心情,並不像表面那般輕鬆。
  
  於水主撐著傘疾步行走,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冷峻,越來越肅厲,心頭的恐懼被憤怒所替代,他只想快些報與親王殿下知曉,當年那件事情果然還有漏網之魚。
  
  腳步聲忽然微亂。
  
  他的左腳待入一片水窪,發出的啪聲變得綿長沉悶很多。
  
  因為他這隻腳再也無法抬起來。
  
  他的腳掉在了那片水窪裡。
  
  雨街地面上彷彿有一根無形的鋒利細線,割破了他腿上的褲子,割破他的皮肉,割破他的骨頭,所以他的腳掉了下來。
  
  不是一根無形的鋒利細線,而是無數根無形的鋒利細線。
  
  於水主的膝蓋從中斷開,然後整隻大腿斷開。
  
  然後他身上的輕甲被割裂成無數塊。
  
  他的人被割梨成無數塊鮮肉。
  
  就像熟透的果子般,紛紛從空中墮下,砸在了雨水裡,發出啪啪的響聲。
  
  ......
  
  ......
  
  黃興撐著油紙傘在雨中向著街口處的馬車疾走。
  
  他手中的油紙傘很舊,他的臉色很蒼白。
  
  他不想死。
  
  雖然他的油紙傘很舊,整座長安城都以為他很清廉,但事實上這些年他貪了很多銀子,他想活著享受那些銀子帶來的一切。
  
  雖然每日巡視城門很辛苦,但事實上他很享受巡視時下屬們的畏怯目光,百姓們讚歎敬仰的神情,他想活著繼續享受這一切。
  
  他認為自己是長安城的一道風景,想要長久。
  
  便在這時,他聽到了身後傳來的啪啪聲。
  
  沉重的肉塊落在水窪裡所發出的啪啪響聲,和官靴踏進水窪裡所發出的啪啪響聲不同,在落雨聲中顯得十分清晰。
  
  黃興沒有回頭,不敢回頭。
  
  他握著油紙傘的手顫抖起來,看著不遠處的馬車和車畔恭謹躬身相迎的管事,蒼白的臉上流露出絕望的神情。
  
  他緊緊握在手中的那張微黃紙條,已經被雨水和汗水打濕。
  
  忽然,一蓬艷麗的火苗,從他的手中噴了出來。
  
  又一蓬火苗,從他官袍裡噴吐出來。
  
  另一蓬火苗,從他已顯老態的臉頰皺紋裡噴吐出來。
  
  無數蓬火苗,從他身體最深處噴吐出來,瞬間融化了他的頭髮眉毛眼睫皮膚脂肪肌肉骨骼,燃燒了一切。
  
  ......
  
  ......
  
  雨夜的長街,昏暗濕漉。
  
  雨傘下的人在燃燒。
  
  片刻後,油紙傘從空中飄落,落在積雨的街道上。
  
  傘下的黃興,已經無聲無息化為灰燼。
  
  雨傘在水窪裡緩慢滾動,傘柄微焦。
  
  ......
  
  ......
  
  不遠處某條巷內,寧缺靜靜站在雨中。
  
  不知道是情緒波動太過劇烈,還是這場春雨有些寒冷的緣故,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眉眼間的神情有些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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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二十八章 有閣無牆

    雨巷裡,寧缺看了眼濕透了的黑色院服,撐開大黑傘。

    殺死那兩人並不是太困難的事情,但要搶在朝廷尤其是軍方明悟之前,搶先無聲無息殺死對方,卻有一定難度。

    在油紙傘下化為灰燼的黃興,死於他的一記火符。

    於水主,則是死在井字元之下。

    井字元是顏瑟大師最強大的神符,去荒原之前,顏瑟大師便把這道符意傳給了寧缺,只是因為符意艱深神妙,寧缺直至前些時日從崖洞裡破關而出,才真正掌握了這道符的符意。

    以浩然氣為引,寧缺成功施出的井字元更像是一種模擬,當然算不上神符,與師傅顏瑟施展出的井字元神奇威力相,更是遠遠不及,不過要在這場春雨中,無聲無息把一個人切成肉塊,卻是很簡單。

    在夜色中,寧缺撐傘離開西城門,他先去到皇城,找到侍衛副統領徐崇山,交接了一些事情,然後回到了臨四十七巷。

    桑桑看著渾身濕漉的他,小臉上流露出擔憂疑惑的神情。

    寧缺低聲解釋了幾句,便去後院沖了個冷水澡,然後開始吃飯。

    燭火微搖,寧缺坐在前鋪桌邊,看著桑桑前年留下來的喪亂帖,久久沉默不語,想起了死在鋪子對面的小黑子。

    那也是一個春天,也是在一場春雨之中。

    小黑子死前留下了一張油紙名單,上面是當年曾經參與過那兩件慘案的人,如今黃興死了,於水主也死了,名單上的人便全死光了。

    不過還有兩個該死的人沒有死,卓爾沒有把那兩個名字寫到油紙名單上,因為他和寧缺都知道那兩個人是誰,不需要記住,也不會忘記。

    大唐親王李沛言以及鎮軍大將軍夏侯。

    桑桑走到他身後,說道:「會不會有麻煩?」

    寧缺說道:「就算……那位老將軍能猜到,他也不能把我如何。」

    桑桑有些不解,問道:「為什麼這麼著急?」

    以往殺御史張貽琦或陳子賢時,寧缺總要調查很長時間,然後確認朝廷沒有注意到這件事情時,才於無聲處響一道驚雷。

    城門郎黃興和於水主是當年將軍府滅門慘案裡的重要角色,寧缺已經調查了很長時間,但他選擇今天出手,還是讓人感覺有些冒進。

    「朝廷裡有些人已經猜到是我做的。」

    寧缺把桌上那張喪亂帖遞給桑桑,示意她收好,說道:「如果我今天不搶著動手,以後可能就很難有機會動手了。」

    桑桑接過書帖,問道:「明天如果還要去將軍府,我陪你去。」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不用,我已經傳信到書院,到時候有人陪我。」

    ……

    ……

    第二日清晨,酸辣麵片湯的攤子都還沒有擺出來,便已經有幾名大唐軍部的官員來到了老筆齋外,叩響了鋪門。

    寧缺早已準備好,推門而出,看著昨日在朱雀大街上見過的那名官員,說道:「將軍又要請我過去談話?」

    那名官員的神情比昨日要顯得冷漠很多,簡潔說道:「請。」

    昨日剛在將軍夜裡被許世將了一軍,緊接著出府之後便去殺了兩人,這等若在大唐軍方的臉上狠狠抽了一記耳光,今天會被許世將軍再次召見,寧缺絕對不會感到意外,只不過他沒有想到今天談話的地點不是將軍府,而是大唐軍部。

    數輛馬車離開臨四十七巷,順著朱雀大道向北直駛,過了建神坊,有一大片極清靜疏曠的林子,馬車往林子裡拐了進去。

    寧缺掀起窗簾向外望去,隱約可見密林後方有一大片平坦的草甸,看上去就像是塞外的風光,不禁略感驚詫。

    大唐以武立國,南征北戰,軍部轄著四大邊軍各郡廂軍還有羽林軍,乃是帝國威權最重的部堂,在異國人的心中更是世間最可怕的地方。

    這是寧缺第一次來到軍部。

    他沒有想到朱雀大道旁竟然還有這麼一片草甸平林,看似簡單樸素,但在地價日貴的長安城裡,實際上卻是豪奢到了極點。

    他也沒有想到大唐軍部竟是毫無森嚴氣象,無高牆箭樓靜衙,只是隱在青林草甸間的數十幢獨立的樓閣。

    烏簷明瓦的樓閣或高或矮,看似無序卻錯落有致地座落在草林之中,各樓之間有直石鋪成的馬車道相連,看上去靜雅幽靜而不失大氣。

    數輛馬車在草甸密林間的石道上飛馳,速度奇快,石道上的官吏們聞聲而避,紛紛投去疑惑的異樣目光。

    馬車在青林深處最高的那幢木樓前停了下來。

    寧缺走下馬車抬頭望去,只見這幢木樓有三層,頂樓有閣,同樣的烏簷黑瓦,只是簷梁的風格與草林間軍部其餘建築不同,簷線微彎如刀,紅梁直若鐵槍,一股強悍直接的氣息從樓閣裡滲出。

    三樓閣間,那位身著朝服的老人正扶欄遠眺,神情漠然,不知在想些什麼。

    昨日的談話在將軍府,老人穿的是尋常家居便服,那場談話便是私下的談話,今日卻是在大唐軍部,老人穿著朝服,這場談話便不再是私下的談話,而是一場非常嚴肅甚至危險的問話。

    寧缺走進木樓,在那些忙碌著整理卷宗和各邊軍情的軍官吏員間走過,拾階而上登樓,隨著環境漸境,便來到了頂樓閣中。

    昨日落了一場雨,暮春的浮華粉膩意被一掃而空,閣間的空氣異常清新,有風微寒穿入閣中,拂在臉上驟感清爽。

    隨著微寒的春風,許世將軍微寒的聲音響起。

    「你可知道軍部為何有閣無牆?」

    寧缺緩步向欄畔走去,走到老人身後,搖頭說道:「不知。」

    許世轉過身來,看著他說道:「因為我大唐軍人的使命是禦敵於國境之外,若讓敵人打進長安城裡,包圍了軍部,那大家通通拿刀子割喉嚨自殺算了,還打什麼打?既然如此,軍部為何還要圍牆?至於這樓閣,則是要告訴所有的大唐軍人,要有登樓閣懷天下小天下的氣度和眼光。」

    寧缺說道:「原來有此深意。」

    許世看著他的眼睛,寒聲說道:「我大唐不懼外敵,只懼內亂,最堅強的堡壘,必然都是從內部先崩潰的。」

    寧缺說道:「將軍此言亦有深意。」

    「沒有什麼深意,我說的話意思很淺顯。」

    許世冷漠說道:「昨日與你那番談話,便是要告誡你,大唐需要穩定,不能生出內亂,你應該要以大局為重,要懂得尊重律法……寧缺,你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想來不會連我這些話的意思都聽不懂。」

    寧缺說道:「將軍昨日的教誨令我深受震撼,昨夜回老筆齋後,便讓侍女拿出唐律秉燭夜讀,果然大有進益。」

    許世見他依然如昨日那般憊賴相對,內心深處的怒意漸漸蘊積,蒼老臉頰上的神情卻是越來越平靜,淡淡問了一句話。

    「昨天暮時,黃興與於水主死時,你在哪裡?」

    寧缺微微皺眉,似乎在回憶,片刻後回答道:「我在逛街。」

    許世問道:「昨天暮時,天降大雨,你逛的什麼街?」

    寧缺說道:「我喜歡淋雨。」

    許世問道:「昨日在西城門,是符師動的手。」

    寧缺說道:「真是膽大妄為。」

    許世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世間符師數量並不是太多,尤其是長安城裡的符師,天樞處都有記載。」

    寧缺看著他,微笑說道:「那得讓天樞處趕緊查查,符師數量雖然少,但我想也不止一個兩個,查起來或許比較麻煩。」

    許世說道:「你也是位符師。」

    寧缺回答道:「我會的東西確實不少。」

    「據報昨夜命案發生時,有個背著黑傘的黑衣年輕人,出現在西城門。」

    許世靜靜看著他身上那件黑色的書院院服。

    寧缺說道:「我身後還背著一把大黑傘,說起來倒像是我當時去了西城門,可惜喜歡穿黑衣的年輕人也很多。」

    許世說道:「但穿黑衣背黑傘的年輕符師,世上除了你還有誰?」

    寧缺看著他問道:「將軍是懷疑我殺死了那兩位官員?」

    許世沒有任何客氣,說道:「不錯,因為你說不清楚你當時在哪裡。」

    寧缺忽然開口問道:「將軍這是在審案?」

    許世冷冷說道:「莫非本將軍沒有這個資格?」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如果我現在還是渭城一名小小軍卒,將軍自然有資格審我,只是書院初試之後,我已經由軍籍轉為民籍,即便我有嫌疑,也只能由長安府來審,將軍還確實沒有這個資格。」

    許世面無表情看著他,說道:「奉陛下旨意,宮中與軍部兼轄著天樞處,你如今是天樞處的客卿,我如何審不得你?」

    寧缺從腰帶裡取出天樞處客卿的腰牌,輕輕擱在閣畔欄上,說道:「我昨夜去侍衛處問過,陛下前天已經同意了我退出天樞處的審請,只是這塊腰牌暫時還保留在身上,如今我不要這塊腰牌,將軍便審不得我。」

    許世沒有想到寧缺竟然提前做出這等手腳,眉頭深皺然後漸漸舒展開,帶著嘲弄不恥神情說道:「你果然不敢讓我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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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二十九章 你又在哪裡?

    德高望重威深的大唐軍方領袖,蒼老的臉上忽然露出嘲弄不恥這等略顯輕佻的神情,並沒有讓寧缺覺得對方身上多了些普通人的世俗氣息,反而他感覺到了一股沉重的壓力,緩聲應道:「不是不敢,而是不願。」

    「將軍先前言及軍部有閣無牆之深意,深得我心,我大唐雄霸天下,任外界風雨如何,都不會崩坍,只是擔心禍起於城牆之內,將軍如果堅持要審我,在外人眼中,只怕是帝國軍方試圖壓制書院。」

    他說道:「我知道將軍並無此意,但切不可給大唐的敵人傳出這種錯誤訊息,所以我不願讓將軍審,將軍也不能審我。」

    「寧缺啊寧缺。」

    許世面上的神情盡皆斂去,看著他冷漠說道:「如果你不是這般百般抵賴,而是有所擔當,或許我還能讚你是條漢子。」

    寧缺應道:「若能做個敷粉的詞臣,倒也不差。」

    許世說道:「你決意要挑戰我大唐軍方?真是個妄自尊大的狂徒,你以為你真有這種資格?」

    「雖然我不明白將軍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寧缺微頓,說道:「我是夫子親傳弟子,代書院入世,繼小師叔之後行走天下,我實不知,自己沒有怎樣的資格。」

    許世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很長時間,然後負著雙手走到欄畔,居高臨下望向草林外的長安城,說道:「你也曾經是位軍人,所以你應該很清楚我大唐軍人職責之所在,所以不要以為我真不敢殺你。」

    隨著這句話出口,一道極強大漠然的氣息,從將軍微微佝僂的身軀間散發出來,把他的人與週遭的天地完全隔絕。

    樓閣間流轉的清新林風,驟然間無聲無息停止,欄外青色林梢也停止了搖擺,先前那些被風拂落的贅葉,也在草間停止了滾動。

    從寧缺的視線望過去,閣樓欄外的所有事物,在這一瞬間變得靜止不動,就像是被畫框限住的一幅風景畫。

    他自己也已經成為了這幅風景畫裡的一部分。

    只有欄畔那位老人,與這幅風景畫完全隔離,他仍是自由的。

    樓閣間的天地氣息,已經被欄畔的老人完全控制,靜止不動,失去了所有的活力,只要他願意,他便能碾殺此間的一切。

    面對著那個看似蕭索佝僂、實則強大恐怖到了極點的老人背影,寧缺沉默無語,心想果然不愧是大唐軍方第一人。

    這等修為境界,竟是隱隱然已經超出了武道巔峰的範疇。

    寧缺很清楚,自己絕對沒有任何辦法能夠對抗如此強大的境界,只要許世微一動念,週遭凝固般的天地元氣,便會把自己瞬間碾壓成粉末。

    冰冷的汗水漸漸濕透衣背,打濕了身後那把大黑傘。

    他臉上的神情卻依然平靜。

    風景畫中,只有欄畔的老人是自由的。

    好在老人似乎還想聽他說些什麼,所以寧缺的嘴也是自由的。

    「我昨天進了皇城。」

    寧缺看著欄畔老人的背影說道:「陛下帶我去了小樓。」

    他知道像許世身為大唐軍方領袖,絕對知道皇宮裡的那幢小樓意味著什麼,果不其然,老人身上那件朝服衣袂擺動了一絲。

    他繼續說道:「昨日去將軍府前,我先去了一趟朱雀大道……」

    沒有等他把話說完,許世問道:「朱雀……認主了?」

    寧缺說道:「是,所以將軍您應該清楚,如今是我在負責這座長安城的安危,如果您真是替大唐考慮,要履行一位大唐軍人的職責,那麼您現在需要做的事情是保護我的安全,而不是試圖殺死我。」

    許世負著雙手,站在欄畔看著遠方,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帶著幾絲遺憾和憤怒喃喃說道:「沒想到最終還是落在了你的手裡。」

    寧缺沉默不語。

    許世轉過身來,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我之所以調查你,正是因為我不同意陛下把陣眼杵交到你的手中,實話與你說,我與顏瑟乃是多年故交,但我覺得他看錯了你,同樣夫子也看錯了你。」

    寧缺真沒有想到這位大唐軍方領袖居然與師傅有深厚的交情,他愈發不能理解最近發生的這些事情,微微挑眉說道:「為什麼?」

    「因為你持身不正,因為你寡情冷血,因為我很清楚,如果我大唐真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你絕對不會與這座雄城同生共死。」

    許世看著他一字一句說道。

    寧缺再次沉默,不得不承認許世對自己的看法是正確的,昨日在朱雀繪像之前,他曾經豪情萬丈,默默立誓想守護長安城和大唐,然而在內心真實誓言之前,他依然把自己的生命擺在最上面的位置。

    沉默很長時間後,他抬起頭來,看著許世很認真地說道:「我可以向您保證,至少我會盡自己的全力。」

    許世說道:「你讓我如何相信你?」

    寧缺問道:「我為什麼不能讓您相信?」

    許世說道:「因為你不值得信任。」

    寧缺反問道:「什麼樣的人才值得信任?」

    許世說道:「像你師傅顏瑟那樣,看似嬉笑人間,實際上卻懂得什麼叫做正義,什麼叫做敬畏。」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我師傅已經死了,而且雖然您與他相交數十年,但我並不認為您足夠瞭解他,師傅他從來不是一個維護正義的人,他也不知何為敬畏,他只是明白什麼叫做責任,而這我也明白。」

    許世說道:「你的手上染了太多血,你沒資格握住那根杵。」

    寧缺說道:「昨天在將軍府中您問我天啟十四年,御史張貽琦死時,我在哪裡?城東那名老鐵匠死時,我在哪裡?茶師顏肅卿死時,我在哪裡?今天在這樓閣中,您問我昨夜黃於二人死時,又在哪裡。」

    許世冷冷回望著他。

    寧缺平靜問道:「您問了我很多句我在哪裡,我也想問問……當年夏侯在燕境屠村,數百無辜者化為焦屍時,您在哪裡?當年夏侯坑埋三萬降卒時,您在哪裡?當年宣威將軍府血流成河時,您……又在哪裡?

    聽著這連續幾個問題,許世瞬間似乎變得蒼老了幾分。

    樓閣裡的氣息略有疏鬆,樓外的風景再次活了過來。

    寧缺向前走了兩步,來到許世的身前,繼續說道:「我的手上確實有很多血,將軍您的手上或許真沒有什麼血,但不代表你的手就比我的手乾淨。」

    「如您所言,我當然不是什麼好人,我從來不關心世上有什麼醜陋血腥不公平,只要那些事情與我無關,或許我確實沒有資格握住那根杵,但這個世界上也沒有多少人有資格質疑我握杵的資格。」

    「至少將軍您不行。」

    「當初夏侯能夠置身事外,那些屠村的將軍校尉毫不懲罰,朝廷的說法是沒有涉案的證據,依據唐律無法問案,事實上你我都清楚,那只是因為夏侯對大唐有功,東北邊軍對帝國有用。」

    寧缺說道:「既然朝廷堅持唐律第一,那麼將軍如果要審我與那些命案之間的關係,請先找到證據,不然以後請不要來煩我。」

    許世沉默了很長時間,看著他冷漠問道:「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做這些事情,是為了正義,還是為了復仇?」

    「我並不是正義的使者。」

    寧缺說道:「我與夏侯將軍之間也無私怨,只是因為他在荒原裡得罪了我。」

    許世說道:「這種說辭誰能相信?」

    寧缺說道:「我不需要讓別人相信,只要夫子和陛下沒有意見便好。」

    許世說道:「你以為陛下會一直寵信著你?」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這與寵信無關,只不過我想陛下就算知道了這件事情,大概也會認為我這些事情做的很對。」

    他忽然覺得自己今天說的話已經足夠多了。

    所以他轉身向樓梯走去。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許世忽然嘆息了一聲。

    「你很冷靜,我可以想見,日後你可能成為一個非常優秀的人,甚至比軻浩然更加優秀,那麼你也有可能比他更加危險。」

    寧缺聽著身後的聲音,停下腳步,想到皇帝陛下在宮裡說過許世此生縱橫沙場不敗,卻在小師叔手下吃過很大的虧,難道自己真的要替師長承擔後果?

    他轉過身,看著欄畔的許世,終於煩了。

    「我敬您是鎮國大將軍,所以我才言辭懇切,態度誠懇與您說了這麼多話,如果您真要撕破臉,把唐律這塊遮羞布不要,那先前何必說這麼多廢話。」

    「唐律不是遮羞布,是大唐的根本。如果你保持著這種看法,那麼我更不能讓這件事情再這樣繼續下去。」

    許世看著他平靜說道:「不違反唐律,我還有很多手段讓你消失無蹤。」

    寧缺說道:「我很期待。」

    然後他搖了搖頭,說道:「不要再像前面幾次那樣,引些佛道中人來挑戰我,您應該清楚,那樣用處不大。」

    許世說道:「你真以為柳亦青輸給你後,就再也沒有人敢挑戰你?」

    寧缺說道:「至少像您這麼厲害的大人物,想必是不會來挑戰我的,因為您丟不起那人。」

    便在這時,他身後響起一道聲音。

    「我丟得起這人。」

    寧缺轉頭望去,只見樓梯口處,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微胖男子。

    那男子微笑說道:「我叫王景略。」

    寧缺望向欄畔的許世,搖頭說道:「有些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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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13 19:38: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三十章 不要臉之爭,以及吹牛

    寧缺很滿意自己先前在閣中的表現,一番言語直接讓許世感慨傷懷,無心亦無力再繼續審問,然而他沒有想到,言語之後等待自己的果然是這樣一個局面。

    看著王景略從懷中取出由天樞處核發的挑戰公證書,他心想這真是毫無新意,果然又是要打一場,真的很俗套。

    而且如果說一開始許世便準備用軍中強者,直接把自己打落塵埃,那麼以他的威望地位,何必還要與自己說那麼多話?

    難道許世還真指望用言語讓自己感動涕零,深感悔悟從而向軍部投案自首,承認那些人是自己殺的?這種想法也很俗套。

    不過不管這件事情俗或不俗,王景略已經站在了身前,神情很溫和,眼神很堅定,想打一架的意思很明顯。

    寧缺沒有見過王景略,但他聽說過王景略,任何敢自稱知命以下第一人的傢伙,都值得警惕,而且他從師傅顏瑟處,聽說過一個故事。

    兩年前春風亭雨夜時,他在橫二街殺人,王景略在街心馬車裡等待,兩人本來應該相遇,卻被一道井字神符切割開來。

    「我學會井字元了。」

    寧缺看著王景略很高興地說道,不像是炫耀,而像是報喜。

    王景略喜不起來,神色愁苦說道:「我被陛下踢到大將軍麾下,據說也是顏瑟大師的意思,我對大師感激不盡,你何必拿大師來羞辱我。」

    寧缺說道:「我說的是真話,哪裡是想羞辱你,話說既然大家怎麼說都有些緣份,何必非要打?」

    王景略舉著手中那張紙,嘆息說道:「這是我大唐軍方十年來從天樞處辦的第一份挑戰許可文書,你說不打可能嗎?」

    寧缺望向許世,嘲諷說道:「推動外人來挑戰我倒也罷了,如今居然讓軍中強者出手,莫非老將軍您忘了我們都是唐人?」

    許世望著欄外的風景,沉默不語。

    自從崖洞破關這後,寧缺的修行境界神速般提升到洞玄上境,不然哪裡可能施出那般強大的一刀,然而洞玄上境依然在知命之下。

    面對著號稱知命以下無敵的王景略,他沒有信心能夠戰勝對方。

    「我不接受挑戰。」

    寧缺說道:「雖然書院入世,似乎就有接受挑戰的義務,但你是我大唐軍人,事情傳出去後,我丟臉,你也丟臉。」

    王景略說道:「我說過,我丟得起這人,自然也丟得起這臉。」

    「論不要臉,你哪裡是我的對手。」

    寧缺看著他說道,然後走到樓閣欄畔,望向對面的草甸青林,喊道:「那件事情你到底辦完沒有?」

    話音落處,一個比王景略要胖很多的青年男子,從林子深處走了出來,他連連搓手,雙腳挪的比大家閨秀還要慢,很明顯不想進樓。

    寧缺衝著他喊道:「你再不來,我就要被人打死了!」

    那年輕胖子怒極,抬頭對著樓上喊道:「你就不怕我被人打死?」

    寧缺看了一眼不遠處欄畔的許世,說道:「某些人自矜身份,哪裡好意思對你這樣一個死胖子下死手。」

    ……

    ……

    噔噔噔噔腳步聲響起。

    陳皮皮氣喘吁吁爬上樓來,走進閣中,先向著欄畔的許世恭謹行了一禮,然後望向王景略說道:「你得先和我打一場。」

    王景略看著身前的陳皮皮,想著新年那日在長安府裡接的那一指,臉上的神情愈發愁苦,無奈說道:「怎麼又是你?」

    寧缺解釋說道:「整個書院二層樓,我只好使喚他一個。」

    王景略苦笑說道:「知命以下無敵,終究是知命以下……我不是十二先生的對手,不過在此之前還是先向十三先生請教一番。」

    陳皮皮搖了搖頭,從懷裡掏出厚厚一疊紙,把圓乎乎的手指伸到唇邊舔了舔,拿出最上面那張遞到王景略的眼前。

    「天樞處的挑戰許可書。」

    「這份許可書核發籤章的時間比你那份早。」

    「我這裡有六十二份天樞處核發的許可書,每份都比你那份早。」

    「所以你就算要和寧缺打,也得先和我打完這六十二場再說。」

    王景略怔住了,接過那疊文書翻看了一遍,即便他天不怕地不怕,那日在長安府裡被陳皮皮一指擊倒,依然不怕,但此時終於怕了。

    失敗並不可怕,如果連續六十二場失敗呢?

    陳皮皮這時候並沒有用書院不器意使出天下溪神指。

    但王景略覺得自己已經中了六十二記天下溪神指,很有嘔血的衝動。

    寧缺望向欄畔的老人,說道:「我以為將軍您不會用挑戰決鬥這般俗的方法,但為了萬全之計,我還是提前做了一些準備。」

    「依據唐律編外卷第四章之相關規定,任何想要與我決鬥的軍中強者,首先都必須過我十二師兄這關。」

    「如果您不想王景略天天吐血,最終變成人渣而死,那麼最好不要嘗試。」

    王景略的臉色愈發難看。

    陳皮皮走到許世身前,再次恭謹一禮,說道:「二師兄托我給您帶句話,書院嚴禁干涉朝事,那麼朝廷最好也不要干涉書院的事。」

    自從陳皮皮出現之後,許世一直沉默。

    身為大唐軍方第一人,他自然不會在乎陳皮皮,但他要對書院後山中的某些人保持一定程度的尊敬,比如那位很二的師兄。

    「幫我帶句話給二先生。」

    許世說道:「如果書院裡的人已經干涉了朝事,又該如何?」

    陳皮皮稍一沉默,然後說道:「二師兄猜到您會有此問題,他說就算如此,也應該交由書院來自理,當然,如果您能找到書院後山中人干涉朝事的證據,那麼他會稟明夫子,再與朝廷商議。」

    ……

    ……

    走下樓閣,走在草甸平林散樓的軍部小樓間。

    陳皮皮忽然說道:「許世將軍是個好人。」

    寧缺看著馬車石道前方的一棵大樹,說道:「偽善之人。」

    陳皮皮搖頭說道:「不是。」

    寧缺說道:「貌似正義凜然,實際上不知和了多少稀泥,不是偽善是什麼?」

    陳皮皮說道:「夫子曾經說過,如果本心向善,只是為大勢而在局部稍作退讓,那麼只能說其人鋒銳有失,卻不能妄言其偽。」

    寧缺踢走路上被馬車輪碾出來的一塊碎石,說道:「就算是世間最善最正義的大好人,如果對我不好,那就是壞人。」

    陳皮皮思忖片刻後說道:「似乎也有道理。」

    寧缺忽然抽了抽鼻子,疑惑望向他問道:「你為什麼流了這麼多汗?」

    陳皮皮後背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打濕。

    他解釋說道:「胖子怕熱。」

    寧缺搖了搖頭,不接受這個解釋。

    陳皮皮羞惱說道:「你身上的汗水都幹成鹽花了,還好意思說我。」

    寧缺像大師兄般慢條斯理說道:「我只不過是個洞玄境,而且是當事人,所以怕上一怕也正常,師兄你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這就丟人了。」

    陳皮皮忽然停下腳步,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你知道許世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寧缺搖了搖頭。

    陳皮皮說道:「他是世間最強大的人物之一,先前在樓閣中,如果他願意,像你我這樣的角色,他一抬手便可以殺一條街。」

    寧缺心想,自己怎麼沒覺出來?

    「最可怕的是他鎮國大將軍的身份,他手中握有大唐軍權,麾下強者無數,鐵騎數萬,可以橫掃萬里。」

    陳皮皮說道:「你要我和這樣的大人物打擂台,我憑什麼不怕?」

    寧缺嘲諷說道:「那我為什麼不怕?」

    「因為你是個白癡。」

    陳皮皮毫不客氣地訓斥道:「和整個大唐軍方對上……就算是柳白也會恐懼的茶飯不思,你居然不當回事,不是白癡是什麼?」

    寧缺問道:「那小師叔當年呢?」

    陳皮皮說道:「小師叔當年對上的是整個天下,但你憑什麼和小師叔比?」

    寧缺說道:「我自然不如小師叔,但我要比他無賴一些。」

    陳皮皮糾正道:「是無恥一些。」

    寧缺懶得糾正他的糾正,忽然想到昨日將軍府裡的談話,神情凝重問道:「修行者真的不是軍隊的對手?」

    陳皮皮說道:「大致差不多是這個道理。」

    寧缺搖頭說道:「可我有些不相信。」

    陳皮皮指著高空上那些小黑點般的大雁,說道:「如果此時有數萬道利箭,像大雁般向你飛了過來,你怎麼辦?用書院不器意改變風勢?還是用浩然正氣硬抗?你怎麼抗都是死路一條。」

    寧缺說道:「我這等修為自然是不行的,你呢?」

    陳皮皮感慨說道:「如果我一個人能戰勝大唐鐵騎,那我乾脆改名叫夫子好了。」

    寧缺說道:「當初看你被二師兄嚇進山林裡揮袖而去十餘丈,身法輕漫瀟灑,想來軍中箭雨應該傷不到你。」

    陳皮皮得意說道:「瀟灑自然是瀟灑的。」

    然後他臉色一苦,說道:「但你不能一直瀟灑下去,瀟灑不能當飯吃,你總要停下來休息冥想培念,那時候你還怎麼瀟灑?」

    寧缺沉默不語。

    陳皮皮問道:「你在想什麼?」

    寧缺說道:「我在想你和二師兄有沒有觸犯過唐律。」

    陳皮皮有些緊張,問道:「你想這個做甚?」

    寧缺說道:「如果你和二師兄違反過唐律,我就報官讓許世來對付你們。」

    陳皮皮說道:「我倒罷了,二師兄可不見得會害怕。」

    寧缺說道:「許世說就算是二師兄這樣的人物,都能被他用重甲玄騎堆死。」

    陳皮皮感慨說道:「沒想到鎮國大將軍也喜歡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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