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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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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14 19:38:1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三十一章 藍花布包裹

    寧缺問道:「這是個什麼說法?」

    陳皮皮說道:「就算玄甲重騎天下無敵,二師兄有腳,難道不會跑嗎?」

    寧缺說道:「你先前才說過不可能跑掉。」

    「我是我,二師兄是二師兄。」

    陳皮皮說道:「他比我跑的快,甚至我想你那頭大黑馬都不見得追得上他。」

    寧缺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說道:「問題在於,如果被軍隊包圍,以二師兄的性格,他可能臨陣逃跑嗎?」

    陳皮皮想了想,說道:「確實不會。」

    寧缺遺憾說道:「看來果然沒有萬人敵啊。」

    陳皮皮搖了搖頭,說道:「我想就算二師兄被萬人包圍,也不逃跑,但他拼著命殺死兩千人,剩下的自然也就潰散。」

    寧缺說道:「有道理。」

    接著他感慨說道:「這等場面,想著便渾身發熱,只可惜沒機會看到。」

    一路閒談,二人走出了草甸青林,來到了朱雀大道旁,便要分離。

    寧缺抱拳躬身行禮,誠摯說道:「多謝師兄。」

    陳皮皮看著他,嘆息了一聲。

    寧缺沉默不語。

    陳皮皮忽然問道:「為什麼要這樣?」

    寧缺知道他問的為什麼裡的什麼是什麼。

    為什麼自己要殺人,為什麼自己要和大唐軍方對抗,為什麼自己似乎隱隱對尚未歸來的那位大將軍保有著敵意。

    他低下頭看著腳前的一株青草,沉默不語。

    在許世將軍面前,他什麼都不會承認,在世人眼前,他絕對要說自己乾淨的像朵小白花,但他不想隱瞞陳皮皮。

    所以他抬起頭來,看著陳皮皮的眼睛,平靜說道:「夏侯殺了我全家。」

    聽到這個答案,陳皮皮微震,臉頰上蕩起漣漪,沉默很長時間後,伸出圓乎乎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

    「那確實有生氣的理由。」

    「夏侯不是普通人,你沒辦法暗殺他,因為以你現在的修為境界,就算想出花兒來,也暗殺不了他。」

    陳皮皮看著寧缺憂慮說道:「而且他畢竟是唐國大將,又是西陵客卿,身份地位影響完全不同,就算老師不管這件事情,大師兄肯定不會同意,二師兄也不會幫你,我又不是夏侯的對手。」

    寧缺聽懂了他的這句話,感動的一塌糊塗。

    陳皮皮最後問道:「夏侯秋末回長安,你準備怎麼辦?」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不知道。」

    ……

    ……

    大唐皇宮。

    被雨水沖洗了一日一夜的宮殿,在湛藍天空下,顯得格外巍峨壯麗。

    許世看著這座宮殿,已經看了數十年時間,熟稔異常,仍未厭倦,就如同他如今的身軀,雖已蒼老,肺部舊疾未去,但依然如年輕時初入軍營時那般挺拔,依然充滿了對熱情和眷戀。

    皇帝放下藥碗,眉頭皺了起來,似乎有些嫌苦,揮手示意太監退下,望著身旁的老將軍,說道:「雖說朕和你都咳嗽,但病卻不同,這藥可不能賜你,說起來讓你在南邊養著,你非要回來作甚?」

    許世很感激陛下對自己的信任甚至是無微不至的關懷,但這並不代表他同意陛下的所有舉措,說道:「南沼山族去年春便已呈上降表,彼處已然太平,留一部於森林外壓制月輪便是,我還留在那裡做什麼?雖說那處的濕潤對肺疾確實有好處,但我實在是不習慣那種粘乎的空氣。」

    皇帝說道:「也罷,想回長安便隨你,有你看著軍部,朕也少操些心。」

    許世說道:「只是這件事情,不得不請陛下多操一些心。」

    皇帝沉默。

    許世說道:「請陛下修書書院,讓夫子治寧缺之罪。」

    皇帝轉身看著他,問道:「可有證據?」

    許世說道:「沒有。」

    皇帝又問道:「朕當年要治夏侯的罪,你們是怎麼說的?」

    許世說道:「我沒有說話。」

    皇帝說道:「但朕那弟弟說了話,宰相說了話,大理寺卿說了話,便是皇后也說了話,他們都說,唐律裡寫的清清楚楚,無證據不為罪。」

    他看著大唐最忠耿的老將軍,自嘲說道:「當時朕思忖數夜後,沒有表示反對,你也沒有表示反對,難道現在卻要來反對?」

    許世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即便無證據不為罪,我依然堅持認為,把驚神陣交給寧缺,是件極錯誤的事。」

    「你與顏瑟是多年故交。」

    皇帝微微蹙眉說道:「為什麼你對他的傳人如此不信任?」

    許世沒有做更多的解釋,只是耿倔說道:「長安城交給他,我不放心。」

    皇帝沉吟片刻,說道:「寧缺辦事,朕還是放心的。」

    ……

    ……

    凌晨時分,老筆齋。

    桑桑如往常一般很早就起了床,卻沒有如往常一般劈柴燒水買早點。她看了眼熟睡的寧缺,悄無聲息推門而出,走到前鋪,蹲下身子在陳列架下方一個深屜裡掏弄了半晌,掏出了一個整理好的包裹。

    包裹是藍底小碎花布,她昨天新買回來的,不知道裡面放的是什麼,但看她小心翼翼抱著包裹的模樣,應該很珍貴才是。

    走出老筆齋,在晨光中登上昨日約好的馬車,她去了紅袖招。

    做為天底下第一等清貴風流地,紅袖招來往皆貴人,清雅無濁氣,但終究還是風流地,不說夜夜笙歌,也是半夜才會歇業,自然沒有大清早便開門迎客的道理,所以當桑桑抱著包裹走下馬車時,紅袖招無論側門還是正門都緊閉著,街巷上靜寂無人,只有遠處傳來刷刷的掃地聲。

    桑桑看了眼四周,確認沒有人注意到自己,待馬車離開後,小碎步跑到紅袖招側門,未等她叩門,門便開了一角,露出小草的臉。

    兩個丫頭看上去都很緊張,像是做賊一般,只是用不著對什麼暗號,也沒有什麼寒暄,小草便把她迎了進去。

    ……

    ……

    曾經的長安青樓紅牌水珠姑娘,如今早已從良,雖說雞湯帖的拓印生意大不如前,但身擁萬貫家產,哪裡還會想著繼續風月生涯,而且臨四十七巷某人為了師門尊嚴,早已與簡大家說好,就算她想也不行。

    水珠兒現在依然住在紅袖招裡,每日裡看書彈琴或去長安城裡玩耍,閒來無事時指導一下歌舞伎們本事,日子過的快活,依舊習慣晚睡晚起,一般都要睡到大中午才會起床,與往年並沒有兩樣。

    但今天天光未亮時,她便從床上爬了起來,在婢女服侍下梳洗打扮,坐在桌旁以手撐頰,等待著某人的到來。

    婢女看著她強忍倦意,呵欠連天的模樣,心想小姐這究竟等的是什麼重要人物,竟是如此著緊,若讓簡大家或是臨四十七巷那位知曉,只怕要鬧出場大麻煩。

    門被推開,桑桑走了進來,小草卻留在了門外。

    水珠兒看著桑桑懷裡的藍花布包裹,眼睛驟然明亮,站起身來,問道:「你這丫頭膽子也真大,居然敢一個人過來。」

    桑桑把包裹放到桌上,說道:「若對方真問來歷,你就說是我偷的。」

    ……

    ……

    天色漸明。

    一方青簾小轎,離開了紅袖招,來到了城南湖畔。

    湖是靜湖,有一座酒樓,名為得勝居,酒樓名由祭酒大人親筆題寫,乃是長安城第一等清貴食府。

    酒樓對面,有一片宅院,黑簷青瓦,清靜幽美,此地專司售賣古玩書畫,名為一石居,據說與得勝居乃是同一個東家。

    與得勝居相比,一石居的名氣要小很多,長安城裡的百姓都沒有幾個人知道,但世間真正有錢的王侯巨賈,都知道這片不起眼的宅院,卻是整個天下古玩名家書畫最集中的地方。

    青簾小轎沒有在一石居前落轎,而是直接被一名管事恭恭敬敬帶進了內院。

    水珠兒抱著藍花布包裹,從小轎中走了下來。

    一石居老闆,親自在院內迎接她,態度異常溫和客氣。

    能夠一手創建得勝居和一石居,這位老闆自然不是普通人物,背景極深,水珠兒雖說曾經是聲動長安城的紅牌姑娘,但心知肚明自己與對方的身份地位相差極遠,能夠得此禮遇,只是因為懷中這包裹。

    她也沒有多說什麼,直接把懷中的包裹,擱到了桌上。

    一石居老闆看著包裹所用的藍花碎布,一眼便看出是廉價物事,不由怔住了,心想世上居然有人用這等粗布來裝如此珍貴的物事?這般想著,他便有些警惕,然而想著這一年間從身前這女子處流出的那些搨本,還有書畫行裡的那些傳聞,終究還是決意搏上一把。

    水珠兒看著身前這位一石居老闆,壓抑著心頭的緊張,輕聲說道:「十日為期,我在紅袖招裡等著您的好消息。」

    老闆微微蹙眉,說道:「水珠兒姑娘,您應該很清楚,似這等買賣,我們要擔很大的干係,便是這傭……」

    「不要和我談佣金的事。」

    水珠兒展顏一笑說道:「我也不過是個跑腿的,您和我說這個說不著,而且我們都清楚,若這些東西過您的手流入世間,對一石居意味著什麼,別說佣金,我倒真想替那位收您一些銀錢。」

    老闆聽著這話,便知道對方是個透明心肝人物,笑著說道:「事成之後,自有對水珠兒姑娘的酬謝,先前那些話,我著實說多餘了。」

    水珠兒坐著青簾小轎離開。

    老闆驅散了所有下屬,只留下了一石居德高望重的老掌櫃。

    老掌櫃看著藍花包裹,聲音微顫說道:「真是……那位的真跡?」

    老闆感慨說道:「若不是有保證,我何必擺出這麼大的陣勢。」

    老掌櫃想著偏院裡那幾位書畫行裡的大鑒定師,心想確實如此。

    他看著藍花包裹,捋鬚嘆道:「寧大家何等樣風流人物,府中的小侍女卻是如此貪財無端,真真令人感慨,我甚至有些替他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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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16 20:38: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三十二章 真跡

    因為修行者與普通人本來便是兩個世界,所以雖然有了書院側門的那一刀,但寧缺如今在唐人心中的地位,依然主要來自於大書家的身份地位,在老掌櫃這等從業者的心中,寧大家的地位更是顯赫。

    正因為對寧缺的崇敬傾慕,是以明明通過那位小侍女,才能拿到藍花布包裹,掌櫃卻對那位小侍女很是不恥——無端二字指的是品行,在老掌櫃看來,小侍女私竊主家財物,實屬無品。

    老掌櫃思忖片刻,既不屑那小侍女行徑,有些難以壓抑錢財誘惑,低聲問道:「既然是那小侍女偷出來的,我們便是吞了,她也不敢報官,也不敢讓寧大家知曉,您看要不然我們……」

    「若不想死,便斷了這些念頭。」

    聽著老掌櫃的話,一石居老闆微微蹙眉,厲色警告道:「以後也不要發此議論,聽聞那小侍女身份不一般,與公主殿下關係極好,而且從紅袖招那邊傳來的消息,寧大家待這侍女也與眾不同。」

    「即便最終被寧大家收入房中,那小侍女也不過是個貪財的女子,這等性情,哪裡配得上寧大家這等人物。」

    老掌櫃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說道:「東家,寧大家可不是普通書家,我們這般偷偷發賣,會不會出問題?」

    老闆說道:「那小侍女極受寵幸,寧大家的印鑒全部由她保管,核賣文書已經到手,所以這些自然不是賊臟,即便日後寧大家發現此事,要追究也只能追究到那小侍女身上,依唐律我們卻不須擔責。」

    老掌櫃讚道:「東家行事果然令人放心。」

    老闆拾起桌上那藍花布包裹,問道:「都在偏院?」

    老掌櫃點了點頭。

    ……

    ……

    一石居西側院,藏於正牌三層主樓之後,九曲青樹之下,湖風至此而緩,最是清幽,幾位男子從房中走出,紛紛見禮。

    這幾名男子,有的來自宋國,有的來自南晉,有的來自大唐陽關,更有一位是長安詳墨齋裡的大匠先生,都是各自國度書畫鑒定方面的首席人物,是的無論白髮蒼蒼,還是神情冷漠,眉眼間都透著驕傲自信的神情。

    「默石兄,你居然也來了?」

    「介甫兄……葡萄架下那沉默男子是誰,看著有些眼熟。」

    「前年似乎在越國皇宮裡見過一次。」

    隨著互通身份,這些人眼中的驕傲自信神情漸漸化作驚愕,因為他們發現院中其餘人在業內的聲名地位並不弱於自己,很多都是久已聞名,只是未曾見過,沒有想到今天卻都在這小院裡相聚。

    那位默石兄捋鬚感慨說道:「一石居這些年真是風光無限,居然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把我們這麼多人都請了過來。」

    那位被稱作介甫兄的老人搖頭感慨說道:「若不是此次售賣的物事太罕見,太珍貴,你我又豈會齊聚於此。」

    提到今次售賣的細節,幾名男子包括葡萄架下那名沉默男子都站的更近了些,壓低聲音開始商議,同時也看看對方究竟對此事瞭解多少。

    「如今存世的究竟有多少卷?」

    「誰也沒有確切數目,只知道皇宮御書房裡最多,聽說陛下當初在老筆齋裡搜颳走了一大半。」

    默石兄痛心疾首說道:「藏於昏暗御書房內,不得觀之,不得賞之,不得現實,民眾不得親近之,這真是……」

    他想要批評大唐皇帝陛下倒行逆施,然而雖則長安政治清明,依然不敢說出口。

    「祭酒大人和王大學士府上各有幾份,別的大宅應該還有四卷左右,只不過這些老大人都把東西藏在自家府裡,竟是比陛下藏的還要緊,輕易不拿出來給人看。」

    「雞湯帖搨本倒是極多,原件卻沒有人見過,傳聞在王大學士府上。」

    「大家聲名未著之前,倒有些幸運兒在臨四十七巷買到些真跡,這一年裡被炒到了極高的價錢,大多數轉手兩次之後便銷聲匿跡,總計約有十二卷之數。」

    「不知道一石居這次究竟拿了幾卷,不知道有沒有中堂?」

    「中堂?寬幅都不可能。」

    「如果是書帖,至少要超過三數,不然這一石居的東家,不至於拿這麼多錢把我們這些人全部請過來。」

    諸位書畫鑒定師熱烈地討論著,便在這時,院門咯吱一聲被人推開,一石居老闆拎著藍花布包裹走了進來。

    眾人隨著老闆回到花廳中,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他手間提著的藍花布包裹,有些困惑不解,又滿是熾熱期盼。

    老闆把藍花布包裹輕輕擱到桌上,伸出單手,示意請。

    老掌櫃帶著兩名親信隨從,端著清水毛巾。

    書畫鑒定師們頓時圍了過去,用最快的速度,最仔細的態度,把自己的雙手洗淨,用毛巾擦乾後,又接過掌櫃遞過來的吸油綿紙,細細把指間的殘水微油吸乾淨,然後又圍到那個藍花布包裹旁。

    被稱作默石兄的那位中年男子,捲袖舉著雙手,看著粗劣的藍花布包裹,不悅說道:「一石居何時破落成這副模樣?用布裹著,且不說會傷著裡面的書帖,只說這等氣息也是濁劣到了極點。」

    對於這等一生賞書的專業人士,一石居老闆固然得罪不起,但骨子裡養成的職業習慣,卻讓他們無法容忍眼前看到的這幕。

    一石居老闆苦笑一聲,也不解釋,伸手解開藍花布包裹,露出裡面那個微扁的方匣子,匣子亦是很粗劣的夾草硬板紙做成的。

    默石兄愈發不悅,伸手把匣子打開,然後身體僵在桌旁。

    整個花廳變得安靜無聲。

    鑒定師們看著匣子裡的紙張,震驚的無法言語,覺得眼睛有些花,半晌後,才有人不可置信驚喚道:「七張!」

    老闆走到一旁坐下,端起茶杯飲了口,微笑說道:「你們先看。」

    ……

    ……

    鑒定師們圍到桌旁,小心翼翼地取出匣子裡的書帖,他們都是業內最優秀的人物,沒有用多長時間,便確認匣子裡的七張書帖都是真跡。

    雖然對書帖的時間猶有疑義,所有人都認為應該是新近書寫,但這並不影響書帖本身的價值,所以鑒定師們很震驚,他們完全沒有想到,一石居這次的手筆竟是如此之大,甚至可以這樣說,除了大唐皇宮的御書房內,再也沒有任何地方能夠看到這麼多的真跡。

    最令他們震驚的是匣子最下方的那幅書帖。

    準備來說,那是一張皺巴巴的便箋紙。

    但在他們眼中,那張便箋紙,比傳說中最昂貴的溪山序更要珍貴。

    因為這張便箋紙裡有雞湯二字。

    「雖然應該是真跡無疑,只是……所有人都知道,雞湯帖原件被王大學士用四千兩銀子買到手,如今藏在學士府中。」

    默石兄蹙眉說道:「難道這張是大家新近臨摹的?」

    桌旁眾人皺眉苦思不解,心想這確實有問題。

    默石兄謹慎小心用指尖拈住那張便箋紙兩角,提至空中,對著花廳外的清湛陽光,想要看出裡面究竟有什麼問題。

    站在他對面的一位宋國鑒定師,忽然輕噫一聲,指著便箋紙說道:「有字。」

    眾人一看,便箋紙後面果然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這張是真的。」

    ……

    ……

    「這是誰寫的字?」

    那位宋國鑒定師疑惑甚至有些憤怒吼道:「就算這張雞湯帖是新近臨摹的,也算是極珍之品,怎麼能隨意在後面寫字!」

    默石兄搖了搖頭,看著那行小字感慨說道:「除了寧大家,誰還能寫得出來這等好字,如果是他寫的,非但不毀其值,反而更添色彩。」

    「難道說這張雞湯帖是原件?」

    「有寧大家簽字作保,自然是原件。」

    「那王大學士重金收購的那張?」

    「王公家那張……自然便是假的。」

    滿座俱靜。

    雖然他們都不是修行者,但都聽說過關於雞湯帖的傳奇故事,尤其是隨著雞湯帖顏版搨本在世間廣為流傳,很多人認為如果單以價值論,雞湯帖已經快要接近御書房裡珍藏的那幅花開帖。

    有人震驚喃喃說道:「這得標多少價才合適?」

    「當初王公購時是四千兩,據說是友情假,而且當時大家的名聲初顯。」

    先前在院中葡萄架下沉默,入得花廳依然沉默的那名男子,忽然說道:「給些時間宣揚宣揚,能夠激怒王大學士府上最佳……」

    那男子抬起頭來,看著一石居老闆和諸位鑒定師,說道:「三萬,這幅雞湯帖經我的手賣出去,低於三萬,我便沒臉見人。」

    隨著這句話出口,那沉默男子再不復先前木訥模樣,顯得自信驕傲到了極點,彷彿鏽鞘之中抽出一把寒芒利刃。

    眾人終於認出了這沉默男子是誰。

    這男子便是書畫行內最出名的賣者。

    「很好。」

    一石居老闆站起身來,然後忽然想起水珠兒的那聲交待,思忖片刻後看著那賣者說道:「只是有條規矩要寫上去,寧大家擁有最後選定買家的權利。」

    那男子微微皺眉,因為他極少聽說過這等要求。

    老闆沒有解釋太多。

    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這七幅書帖的來歷有些不光彩,雖然從唐律上來說一石居不用承擔責任,但到時候萬一此事曝光,一石居要做好書帖被收回的準備,提前寫這麼一個規定,首先便是給寧大家顏面,其次售賣無效,也好安撫那些有資格購書帖的大人物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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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三十三章 賣書者言

    老筆齋灶房內滿是清香的菜味,寧缺站在桑桑身後,終究還是沒忍住,問道:「有沒有人疑心是我自己放出去的?」

    桑桑沒有回頭,說道:「聽說都以為是我偷偷賣的。」

    「要你擔家賊的名聲,實在是不好意思。」

    寧缺面帶羞愧說道。

    桑桑看了眼鍋中青菜豆花的火侯,用小腳把灶火氣門合上,一邊把豆花往缽裡盛,一面說道:「少爺,沒事,只要能賣出價錢來就好。」

    寧缺接過越來越沉的豆花缽,說道:「希望如此。」

    最近這些天,在長安城書畫古董行裡暗中流傳著一個消息,有七張老筆齋的書帖準備售出,聽說這七張書帖來自某個貪財受寵的小侍女。

    實情當然並非如此,七張書帖裡有六張都是寧缺某天夜裡寫的,賣也是他要賣,之所以要兜這麼大一個圈子,把水珠兒姑娘繞進來,甚至不惜讓桑桑背上好財賣主的名聲,主要是因為三個原因。

    首先是寧缺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現在自己需要一大筆銀子,因為這筆銀子要做的事情他不想讓別人知道。其次是因為身為世間第一流甚至已然是超一流的大書家,自己賣作品無論怎麼看,都是件很丟人的事情。

    最關鍵的是第三點。如果他想公開售賣自己的書帖,宮裡那位皇帝陛下肯定會言辭溫柔卻死皮賴臉地借走或是以官價買走。

    皇帝陛下從老筆齋裡借的書帖就沒有還過,至於官價……哪裡能夠滿足寧缺現在對銀兩的需求,所以他才想了這麼一個法子。

    桑桑切了些搾菜末,用筷子拔到青菜豆花上,問道:「要不要淋香油?」

    寧缺搖搖頭,說道:「嘴角都急得上火了,還是吃清淡些。」

    桑桑用細細的指尖捉了一小撮芝麻,細細勻勻灑到豆花裡,問道:「昨天和齊四爺又算了一次帳,銀錢數目差的還多,七張書帖會不會少了?」

    「哪怕是再珍貴的東西,一次性放出來太多,都會貶價,就像陳錦記的脂粉一樣,如果滿大街都是,那憑什麼賣那麼貴。」

    寧缺說道:「我原先還在擔心七張書帖一次性扔到市面上,會不會砸了市價,現在看起來一石居果然有些本事。」

    桑桑捧著豆花碗,兩眼微微發光,說道:「也不知道最後能賣多少錢。」

    寧缺說道:「前面六張書帖,怎麼也能賣個萬八千吧?最關鍵的還是最後那張雞湯帖,我也鬧不準到底能賣多少價。」

    桑桑疑惑問道:「那張雞湯帖真是原件?」

    寧缺點點頭,看著擱在陳列架不起眼角落裡的那根陣眼杵,說道:「那張雞湯帖一直在師傅讓你轉交給我的杵上包著。」

    然後他感慨說道:「師傅是個老騙子,我很感動。」

    這句話是調侃也是唏噓,更多還是因為前些天與許世將軍那番談話有所感慨,許世堅持認為顏瑟大師光明正義的一塌糊塗,如今證明了逝去的先師,果然是個愛胡鬧的傢伙,寧缺自然難免欣慰。

    桑桑擔心說道:「就擔心王老學士生氣。」

    寧缺嘲笑說道:「四千兩銀子,便想從師傅手裡買從雞湯帖,像王公這類糊塗人物,師傅不騙他還能騙誰。」

    桑桑說道:「但騙終究還是騙。」

    寧缺思忖片刻後問道:「你打聽清楚了?」

    桑桑說道:「王老學士原籍青。川縣,最近族裡一直籌謀著重修族祠,重修族譜,學士府領頭做這件事情,已經準備了好些天。」

    吃過青菜豆花粥,寧缺揉著肚子上了馬車,便來到了大學士府。

    這座大學士府裡住的不是文淵閣大學士曾靜,而是三朝元老大學士王侍臣。王侍臣大學士的資歷輩份威望,不是曾大學士所能比擬,與之成自比,他的脾氣也比曾靜要大上很多。

    安靜的書房裡,王老學士看著身前的寧缺,微濁老眼噴吐著憤怒的火焰,根本不在意此子書院二層樓學生的身份,厲聲喝斥道:「當初你在老夫府上,當著眾人面在雞湯帖上印了鑒章,如今為什麼又出來了一幅雞湯帖?我不管是不是你家侍女偷出去的,我只想知道為什麼還會有一幅雞湯帖!」

    寧缺忽然有些後悔過來,沉默很長時間後,苦笑說道:「在拿到先師遺物之前,我也不知道這件事情,我那夜在紅袖招裡寫便箋時是醉的,所以當日在學士府裡沒有認出那是先師臨摹的一張,實在未想到他老人家居然有此雅好。」

    「雅好?那叫什麼雅好!」

    王侍臣白髮飄舞,怒至無以解怒的地步,揮舞著顫抖的手,憤怒地咆哮道:「當日我去南門觀堵他,他是從袖子裡拿出來的雞湯帖,這哪裡是雅好,明明是他事先便已經做好了騙老夫銀子的準備!」

    寧缺笑著糾正道:「先師當初想必也未曾想到受騙的會是王公您。」

    然後他正色說道:「不過那副雞湯帖,既是家師摹本,自然也極珍貴,而且他老人家如今已然仙逝,您就別再責怪他了。」

    王大學士冷笑一聲,沒有接話。

    寧缺忽然問道:「聽說王公族中正在重修族祠。」

    王大學士神情微異,點了點頭。

    「想來以王公聲望,族祠匾額自然是請陛下欽題,只是祠中楹聯銘碑,還有族譜總序,是不是還需要人寫?」

    寧缺問道。

    王大學士怔了怔,然後才明白寧缺的意思,不由大喜過望,雞湯帖固然珍貴,但對於詩書傳家的大族而言,族祠及族譜總序聯繫著家族傳承,是要傳諸後世以司教化的事物,若能由寧缺親筆題寫,自是大妙。

    「多謝多謝,那老夫就不客氣了。」

    王大學士哈哈大笑起來,緊接著卻話鋒一轉問道:「既然那書帖是桑桑小姐取去賣的,莫非後日你要收回來?」

    身為大唐三朝元老,自然不會不知道曾靜重新認回女兒的消息,所以大學士對於如今鬧得沸沸揚揚的老筆齋七帖,憤怒之餘,一直有很深的疑惑,此時便當著寧缺的面問了出來。

    寧缺笑了笑,沒有回答。

    王大學士卻明白了他的意思,面色肅然說道:「既然如此,那我要去把雞湯帖買回來,寧大家可會介意?」

    有王大學士這等大人物入場,想來那七張書帖一定能賣出個極好的價錢,寧缺現在眼中只有銀錢,哪裡會介意,頓時眉開眼笑起來。

    ……

    ……

    褚由賢走下馬車,看著向一石居裡走去的那些人,臉色微有變化,顫聲說道:「我老爸確實有錢,但長安城裡比他有錢的人多了,先前那幾個都是南城的皇商,我說你不是指望我和這些人爭吧?」

    褚由賢的父親是東城七貴褚老爺,是長安城裡鼎鼎有名的富商,而且出名的最好附庸風雅,是以今次一石居拍賣老筆齋七帖,也給褚老爺發了張請柬,這請柬如今自然被褚由賢收在了袖中。

    寧缺便是跟著褚由賢來的一石居,對於自家書帖拍賣,他沒有太大興趣,但為了保證現場不出問題,銀子能順利到手,他決定親自來盯著。

    褚由賢看了眼身旁的寧缺,臉上露出愁苦之色——父親拿到請柬之後,便開始打聽今日之事,也隱約知道了些老筆齋失竊的消息——既然今天賣的是老筆齋的臟物,寧缺卻偏生要來看看,想來不外乎是鬧場或是想用銀子買回來,只是無論哪一種,聽上去總覺得有些危險。

    「我不是來鬧事的。」

    寧缺解釋說道:「我是怕有人鬧事。」

    褚由賢沒聽懂他的話,想著父親得知自己與寧缺關係後的狂喜,也不再理會稍後究竟會發生什麼事,便往一石居裡走去。

    出示請柬之後,便有俏婢將二人領入院中。

    一石居在靜湖之畔,暮春微熱的湖風,穿過湖畔的楊柳,再經過幽靜的長廊法堂,入得院室之內時,已然變得清涼了很多。

    拍賣書帖之地是幢三層木樓,樓分三面,只有迎湖那面沒有任何建築,開闊納風,樓中間有一平台,台上空無一物,只有一清雅大屏風,屏風上用金線繡著幅書帖,隔得稍遠看不清楚是哪位名家手筆。

    清幽湖風自樓外襲來,輕拂屏風,又在樓閣之間緩慢穿行,剛剛稍起的暑燥之意頓時消失一空,微風之中,這等簡潔到了極致的佈置,一眼望過去,再俗的人也會生出些許清雅之意。

    三層樓裡大約有二十餘個單獨的閣間,閣間門口都有紗竹隔斷,湖風微拂,樓間輕紗微飄,露出後方竹骨簾,隱約可以看見腳,卻看不見裡面究竟坐著什麼樣的人,既讓閣內人覺得清曠舒心,又極好的保護了隱私。

    寧缺和褚由賢,在那位俏婢的帶領下走到二樓稍偏的一處閣間裡坐下,看著樓中平台清屏,心想自己挑一石居果然沒有挑錯。

    從拿到老筆齋七帖,到開始做宣傳,再到今日正式拍賣,間隔的時間太短,完全來不及把聲勢造成南晉等異國,那些異國的巨商也來不及過來參予盛會,一石居老闆不免有些後悔,心想當初從老筆齋收到風聲,不應該如此謹慎先請鑒定師過來,而應該直接把聲勢造出去才好。

    不過老筆齋七帖尤其是最後的雞湯帖吸引力確實太大,雖說南晉等國的巨商大家來不及赴會,長年居住在長安城的各國使節還有兩三家皇商,倒都是過來了,而且看他們神情,是真的極有興趣。

    一石居樓閣裡響起無數竊竊私議聲,沒有人會懷疑一石居的信譽,自然也就沒有人懷疑那七張書帖的真偽,這些嗡嗡的議論聲,大概都是在思考稍後究竟出不出手以及分析判斷競爭者的實力。

    隨著一位身著簡單青衫的中年男子走上樓間平台,一石居裡的議論聲漸漸平息,當那中年男子輕輕敲響手中的金鳴片後,更是一片幽靜。

    「這就是一石居的老闆?」

    寧缺問道。

    褚由賢搖了搖頭,拿著手中摺扇指著樓下那人說道:「這人姓鍾名離,據說是陽關鐘姓某個偏枝兒,和族裡的關係有些問題,多年無法入仕,所以憤而離了陽關,操起了這行當,這些年一直在宋國拍賣行裡做事,有很多人都認為他就是當今第一賣者,今日一石居把陣勢弄的如此大,自然要把他請過來。」

    寧缺聽著陽關鐘姓,很自然地想到鐘大俊其人,不由笑了出來,說道:「希望這人不要像鐘大俊那般無趣才好。」

    褚由賢笑道:「陽關鐘姓也不是都出廢物的。」

    ……

    ……

    鐘離站在台上,平靜環視四週三面樓閣,雖是簡單的掃視,樓閣裡的人們卻覺得他是在看自己,便這一手,便已經顯出賣者的本領。

    緊接著,這位賣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沒有像尋常拍賣那般介紹一石居的歷史,也沒有向樓間諸位大人物問安,而是直接開始說話,聲音平靜無波,神情不卑不亢,甚至隱隱透著份驕傲。

    「今日春八十四,正是金玉花露上市之時。」

    「世人皆說金俗玉潔,然而今日玉亦是俗物,因為今日請諸位賞鑒的乃是世間至雅之物,千世墨香之美。」

    鐘離微笑說道:「或許會令諸位有些失望,今日盛會,沒有墊場,也不會有任何別的名家書帖出現,正如玉之前金乃俗物,在稍後即將登場的老筆齋七帖之前,世間又有哪些書帖不是俗物?」

    聽著這話,一石居樓閣裡的達官貴人巨商們發出感慨震驚之聲,實在是因為這話把老筆齋七帖捧的太高,然而仔細想想,樓閣裡的人們不得不承認,雖說這是一石居自抬身價之舉,卻也是無可指摘,因為如今世間別說曾經的書法大家,就算是那些舊時名家遺作以至王書聖的作品,也已然及不上老筆齋的風光。

    褚由賢聽著樓內的議論讚歎聲,眼睛越來越明亮,神情越來越得意,輕搖摺扇,時不時偷瞄一眼身旁的寧缺,心想如果讓你們知道,老筆齋的主人便坐在我的身旁,豈不是要嫉妒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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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三十四章 來自南晉的買家

    褚由賢在搖著扇子得意,與有榮焉,一石居樓閣裡的人們也在讚歎感慨,尤其是那些唐人,亦是生出與有榮焉之感。有人道世間未見如此年輕之大書家,有人道千年以來當以寧大家為書家之首,有人道花開帖當為第一行書,又有人道雞湯帖當得起第一草書的美譽。

    聽著這些議論,寧缺渾身覺得不適,他確實是個臉皮極厚的人,而且對於自己的書法向來極有信心,但書法一道真正是他最大的喜愛,又清楚自己值不得這等誇張的評價,所以不免有些不安。

    他知道自己的字寫的不錯,甚至可以說非常好,在如今世間絕對屬於超一流水準,但如果不是當初機緣巧合,少年聊發白癡狂,在御書房裡寫下了花開彼岸天五字,從而讓皇帝陛下狂熱喜愛,後又有師傅顏瑟及書院事,他的書帖即便會被明眼書家讚賞,又哪裡會有如今的地位。

    想當年長安城春雨紛紛,老筆齋牆上掛著的書帖連遇冷眼白眼,連續數日無客,只有朝小樹撐著雨傘,站在檻外微笑的日子,他非常清楚,所謂聲名,大多數時候只是附著的事物,就如女人容顏上的妝粉。

    然而無論寧缺是怎樣的清醒,自省之後是怎樣的冷靜,一石居樓閣裡的達官貴人們被賣者鐘離簡簡單單幾句話挑起議論讚歎後,便再難保持清醒和冷靜,一張張看似簡單的書帖,被紅袖招某位繼陸雪之後最當紅的清倌人珍重送上台,然後在一輪又一輪激烈的竟賣聲中有了新的主人。

    聽著越來越多的銀錢數目,寧缺快速計算著自己能夠到手多少,發現只要最後那張雞湯帖不要砸在手裡,那麼便應該能滿足自己的需要,臉上不由露出一絲微笑,欣慰期盼著稍後王公會砸出一個大手筆。

    只要名聲能夠掙到銀兩,掙到足夠多的銀兩,他才懶得理會這名聲究竟有多少虛妄,所謂慚愧不安更是瞬間灰飛煙滅。

    褚由賢在旁悄悄瞥了眼他臉上的神情,總覺得他的笑容有些詭異,不由微凜,壓低聲音問道:「你到底準備怎麼辦?想把哪副買下來?雞湯帖?」

    他把心一橫,顫著聲音說道:「我今天帶了五萬兩銀子……」

    寧缺一驚,看著他問道:「五萬兩?你帶這麼些銀子做什麼?」

    褚由賢說道:「這是父親交給我的。」

    寧缺愈發吃驚,說道:「你父親真準備買?別呀,我給他隨便寫幾幅,他隨便給個幾千兩銀子便好。」

    褚由賢以為他在客氣,苦著臉說道:「我後來才知曉,為了我進書院,家裡竟是賣了一半家產,如今我家實在是拿不出更多銀子了。」

    寧缺沒好氣說道:「世上哪有書帖能賣出十萬兩銀子?再好的墨水也不是金子融的,再好的黃州芽紙也不是玉石揉成絮的,當年王書聖最出名的夜書序,也不過賣出去了八千兩銀子,你當我是神仙啊?」

    這時候的他,自然不知道樓間平台上站著的那位出名賣者鐘離,為雞湯帖做的最強預算是整整三萬兩白銀。

    那位紅袖招清倌人,捧著沉香木案緩緩走上平台,這位女子容顏清麗到了極點,令人睹之忘俗,行走若湖風拂柳,然而樓閣間所有人的目光都沒有在她的身上作絲毫停留,而是落在木案間那張便箋紙上。

    那張便箋紙當然被一石居裡那些鑒定大師好好裝裱了一番,既不誇張,又添了很多神妙感覺,然而便箋終究是便箋,只不過在人們的眼中,這張便箋現在已經不是便箋,而是一張數額巨大的銀票或是一片極小的江山。

    那位清倌人明顯感覺到一石居裡沒有人注意自己,只是看著自己端著的那張書帖,但她沒有絲毫恚惱之色,也沒有神情黯然,反而是微微抬起下頜,與先前清麗溫柔的模樣相比,竟是顯得無比驕傲。

    因為整座長安城都知道寧缺與紅袖招的關係。這幅帶有傳奇色彩的書帖,正是寧缺在紅袖招裡酒後所寫。

    她是紅袖招的姑娘,當然有理由驕傲。

    ……

    ……

    樓閣間一片安靜,只有遠處湖風拂柳的聲音。

    然後隱隱響起幾聲略顯粗重的喘息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木案上那張書帖。

    人人都知道這張雞湯帖的來歷名聲,還有那個與之相關的傳奇故事,事先他們便知道這次拍賣的老筆齋七帖最後一帖便是雞湯帖,然而此時此刻終於看著雞湯帖真跡,樓間的人們依然難掩震驚。

    安靜還在持續,與前面六張書帖拍賣時激烈竟價的場面相比較,此時的安靜顯得異常詭異,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著什麼。

    賣者鐘離站在台上,臉色平靜,一言不發,既不介紹雞湯帖,也不詢問先前那些豪客意向,任由安靜不停發酵,根本不擔心冷場。

    寧缺沒有見過這等場面,他有些擔心。

    他擔心冷場的時間太長,他擔心雞湯帖賣不出高價,要知道為了彌補王大學士受傷的感情,他可是付出了不少代價。

    褚由賢此時已經隱約猜到寧缺的來意,也猜到所謂老筆齋失竊純屬謠傳,低聲問道:「要不要我試著先喊個價?」

    寧缺想了想後說道:「再等等,別人不說,王公府上的管事肯定是會開價的。」

    他想著某件事情,皺眉說道:「我只擔心是不是陛下知道了這件事情,宮裡給外面打了招呼,所以沒有人敢開價。」

    褚由賢笑著說道:「這事倒不用擔心,昨兒在書院裡聽金無彩說,朝會後議事陛下好像確實提過今天拍賣一事,說是事涉盜竊,要朝廷關心一下情況,卻是被王老學士好生指責了一番。」

    寧缺這才知道原來還有這段故事,不由樂了起來:「陛下想尋法子偷偷摸摸把我的東西弄進宮裡,也不想想大臣們樂不樂意。」

    褚由賢道:「是啊,而且聽說王老學士和老祭酒同時發難,最後硬是逼得陛下承諾不動用內庫來買書帖才罷休。」

    聽著這話,寧缺更是大感欣慰。

    褚由賢又道:「不過聽說王公府上發了話,誰要敢搶雞湯帖,便是與王公過不去,此時場間這般安靜,居然無人開價,想來便是因為這個緣由。」

    聽著這話,寧缺大感憤怒,惱道:「這個老匹夫,我已經送了他這麼多東西,他居然還給我玩這手!待會兒他家管事開價後若無人竟價,你給我抬上去!」

    ……

    ……

    安靜了很長時間的一石居樓閣裡終於響起了一道聲音。

    那聲音來自三樓東面位置最好的一處竹閣內,所有人都知道,那處竹閣裡坐的是王大學士府上的大管事。

    大管事的聲音很平靜,喊的價格卻很震撼。

    「一萬兩。」

    滿樓俱驚,然後滿樓俱靜。

    雖說所有人都隱隱猜到,這張雞湯帖,今天肯定會拍出一個驚世駭俗的價格,但卻沒有人想到,只是第一次喊價,便已經超過了當年王書聖夜書序最終的成交價格,創造了書帖拍賣的新紀錄。

    寧缺身體微微向前傾著,聽著這聲音,頓時放鬆下來,靠回椅背,心想王老匹夫倒也算厚道,就算無人再與他竟價,自己手中的銀錢數目大概也夠了。

    王大學士乃是大唐三朝元老,入朝不拜有座,即便是親王李沛言見著他老人家也要避讓行禮,這樣一位大人物提前便吹了風,如今又是極有誠意地一口喊出如此高價,樓內頓時安靜,似乎沒有人要與之竟價。

    寧缺也是這般想的,然後他想著要不要讓褚由賢把雞湯帖的價錢再往上提提,就算不提太多,多了兩三千兩銀子也是好事。

    樓閣內台上的鐘離平靜微笑看著三樓那間閣房,重複了一遍學士府的報價,看他神情,似乎只有他確認這肯定不是最後的價格。

    鐘離似乎在等待什麼。

    果不其然,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場書帖拍賣進行到尾聲,即將結束的時候,一石居三樓西向某間閣房裡響起一道聲音。

    「一萬五千兩。」

    滿樓再驚,然後滿樓再靜。

    褚由賢緊張地有些發熱,不停扇著風,掀簾走出樓閣,想要看清楚,敢和王公竟價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寧缺的心情愈發好了起來。

    ……

    ……

    雖說一石居有責任保護竟買者的身份和隱私,而且閣前有紗有竹骨為簾,遮住了閣裡的動靜,但這裡畢竟是長安城,能拿出這麼多銀子並且有身份進入一石居的人物攏共也只有那麼些位,不多時三樓西閣那位竟買者的身份,便被人打聽出來,頓時惹得樓內一陣議論紛紛。

    「是來長安採買的南晉皇商。」

    褚由賢氣喘吁吁走回房間,一面擦汗一面報告自己剛剛打聽到的消息。

    「居然是個南晉人?」

    寧缺有些吃驚,雖說他的書帖在世間已享有盛名,但南晉向來敵視大唐,南晉人想必對自己這個唐人書法大家也是不屑居多,怎麼會選擇這種場合來買自己的書帖,要知道這等若是在漲唐人的威風。

    褚由賢說道:「聽說那名南晉皇商是太子的人。」

    寧缺更是吃驚,想了半晌後猶豫問道:「南晉太子不好男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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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三十五章 錢多了不起啊?

    三樓西閣裡的南晉皇商,不惜得罪唐國的大人物,也要參與到雞湯帖的竟價當中,只能是皇商背後那位太子的意思。

    做為最敵視大唐的南晉未來皇帝,卻不惜花費重金購買雞湯帖,替寧缺這個唐人揚名,除了他瘋了無法解釋,寧缺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最終思維偏離了正軌,進入了歪門邪道的領域。

    褚由賢並不知道寧缺這個問題裡隱藏了很多拐彎,回答道:「南晉太子以好色聞名,哪裡會好男風,還真沒聽說過他喜歡書法。」

    便在二人交談的時候,一石居裡關於雞湯帖的竟買變得越發激烈起來,正式下場開價的還是只有兩方,學士府的大管事以及那位來自南晉的皇商,但僅僅兩人竟價,場間已然火星四濺,風波浩蕩。

    聽著一聲高過一聲的喊價聲,聽著一次高過一次的銀錢數目,寧缺早把南晉太子為何要買雞湯貼的事情拋諸腦後,大感滿意。

    不多時,雞湯帖的價格便攀升到了一萬八千兩銀子。

    只聽得三樓響起啪的一聲打簾聲,王大學士府大管事沉著臉走了出來,站在欄畔看著西閣方向,冷笑說道:「我大唐向來以理服人,以德服人,這裡是長安城,我自然不會欺負你們這些南晉人,那便憑銀子說話吧。」

    西閣竹骨紗簾被人掀起,一名身材微胖面色紅潤的中年商人緩緩走了出來,身著錦袍,腰間繫著塊玉墜,氣度不凡,看著大管事說道:「譚某身負重任,不敢輕言放棄,還請大管事見諒。」

    價已經喊了,面也照了,狠話也放了,那麼接下來自然還是重複先前的竟價過程,雖說沒有哪一方陡然加價太多,但隨著時間流逝,台間那張雞湯帖的價格,還是被逐漸抬高到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三萬一千兩。」

    「三萬兩千兩。」

    「三萬三千兩。」

    學士府大管事臉色陰沉,看著西閣的南晉商人,報出了三萬三千兩的價格。

    以大學士三朝元老的資歷,即便唐律再如何嚴苛,也擋不住府內藏著潑天般的富貴,三萬兩銀子確實不少,倒也不會讓大管事覺得如何恐怖,只是誰都知道他身後是王大學士,一位朝臣一擲萬金購一書帖,總會惹出些議論,是以他很想看到那位南晉商人知難而退。

    然而誰曾想到,那位南晉皇商竟是毫不猶豫又加了一千兩銀子,看他那平靜從容的神情,似乎再加上幾萬兩也不會在意。

    學士府大管事的臉色愈發陰沉。

    一石居樓閣裡有些外國使節和商人,大多數都是唐人,還是最有錢的那類唐人,

    他們此時看著那名南晉皇商的作派,也不禁惱了起來。

    不是說他們沒有銀子,而是再如何喜愛寧大家書法的人,都會覺得現在這價錢高的有些離譜,那名南晉皇商感覺不像是來購買書帖,而像是刻意來與唐人爭書帖甚至是來打臉的。

    樓閣間議論聲漸起,有兩位世居長安南城的大唐皇商開始準備出價,氣氛變得愈發熱烈或者說緊張起來。

    唯一能夠保持冷靜的人,大概便是台上的賣者鐘離,因為他很早便知道這位南晉皇商在長安城,所以他早就預料到會出現這樣的場面,甚至可以說,唐人與南晉人相爭的場面本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鐘離是陽關鐘氏大族的偏房子弟,陽關是大唐南疆最繁華的城市,距離南晉很近,事實上三百年前本就是南晉的北都,所以生活在這裡的人們,對南晉非常瞭解,他雖然很早便被逐出鐘家,但對南晉發生的事情卻是瞭若指掌,很清楚南晉人面對唐人時那種敏感甚至有些畸形的自尊心。

    更因為某件事情,他斷定那位南晉皇商,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雞湯帖,所以當日他才敢當著眾人面說,這幅雞湯帖至少要賣出三萬兩!

    現在果然過了三萬兩白銀這道線,鐘離不禁心生感慨驕傲,身為賣者,最大的榮譽便是隨著售賣的貨物,留在史書之上吧?

    身為賣者,鐘離可以平靜高興驕傲自豪,但身為一石居的東家,老闆發現場間氣氛過於熾烈快要不受控制,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能多掙些佣金固然好,但如果得罪了兩方大人物,他又該如何自處?

    老闆站在一樓廊柱後方,臉色陰沉看著鐘離,用眼神示意。

    鐘離會意,開始試圖降低場間的氣氛,然而隨著一名大唐皇商悍然加入這場戰鬥,他結束拍賣的嘗試頓時化作泡影。

    聽著一次比一次恐怖的銀錢數目,即便是見過更豪奢拍賣,更大場面的鐘離,也開始感到緊張甚至是惶恐。

    這場竟價已然演變成大唐和南晉之間的較量,雖然這場較量無關強者,無關鐵騎滔滔,只關係銀錢,卻也不再是他所能控制的事情。

    鐘離抬袖連連擦汗,發現自己低估了長安人守護自己驕傲的決心,也低估了南晉太子對那位南晉皇商的影響力。

    南晉皇商又報出了一個極不可思議的價錢,然後他看著樓閣裡的唐國達官貴人們微笑說道:「我南晉自然不及唐國富有,我這個小商人想必也入不得場間諸位大豪的眼睛,但我南晉畢竟是有數的大國,國庫裡還是有些銀子的。」

    聽著這話,樓閣間一片嘩然,雖說場間唐人都是闊綽之輩,但如果這名南晉皇商用南晉國庫的銀子出來竟價,誰又能是他的對手?除非這時候大唐皇帝陛下拿著內庫裡的銀子出來喊價。

    正如這名商人所言,南晉固然不及大唐,但國庫裡的銀錢數量,又豈是一名皇商或是一名大學士所能比擬?

    難道說今天還真的要讓這名南晉皇商打臉?

    雖說可以盡情向上喊價,可萬一這名南晉皇商忽然罷喊又怎麼辦?

    總不可能到時候再去耍賴,唐律在長安城裡可不是擺設。

    ……

    ……

    「國庫裡的銀子,居然能拿出來和人鬥氣?」

    寧缺看著那名南晉皇商,完全不理解現在發生的事情。

    褚由賢嘲諷說道:「那等落後陋國,哪裡懂什麼法度規矩,你以為像我大唐一般?南晉皇帝和太子眼中的國庫,就是他們自己的帳房,自然可以隨便用。」

    便在這時,一名學士府下屬匆匆走到管事身旁低聲說了幾句話,已經保持沉默有一段時間的大管事,轉頭望向西閣那位南晉皇商,冷笑說道:「我還以為南晉太子殿下究竟因何對雞湯帖如此感興趣,原來是因為大河國的山主。」

    那名南晉皇商也不否認,微笑說道:「不錯,我家殿下知曉山主酷愛這幅雞湯帖,所以決意買下贈予山主。」

    大管事看著這名南晉皇商,忽然大笑起來,極盡嘲諷之能事說道:「舉世皆知,山主癡戀我大唐寧缺先生,故而才酷愛雞湯帖,難道貴國太子殿下奢望憑一幅雞湯帖便能代替寧缺先生在山主心中的地位?真是荒唐可笑到了極點!」

    南晉皇商面色驟變。

    不待他說話,大管事繼續嘲諷說道:「試圖用女子心愛之人的事物,來讓這女子移情別戀,真不知道貴國太子殿下的腦子裡究竟在想什麼!沒想到你們南晉人戰場之上是廢物,劍閣來個劍師是廢物,連在情愛一途上居然也如此無能!」

    受此羞辱,南晉皇商臉色難看到了極點,袖擺顫抖,可以想見袖中雙拳握的極緊,然而大管事說的話無一處問題,戰場之上,南晉軍隊從來不是大唐鐵騎的對手,劍閣柳青山確實是在書院側門被寧缺一刀砍翻,而書癡莫山山與寧缺之間的故事更是在世間流傳了很多日子。

    這位皇商強行壓抑住心頭的怒意,寒聲喝斥道:「竟買書帖只憑實力,有錢說話,沒錢免談,難道唐人現在只會憑嘴上功夫論高低!」

    此言一出,頓時引來樓閣間的唐人大怒對罵,然而他卻是再不理會,只是臉色陰沉看著台上的賣者,看來是打定了以錢壓人的主意。

    ……

    ……

    寧缺完全沒有想到,南晉太子重金購買雞湯帖,竟然是想討好山山的緣故。

    沉默片刻後,他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交給褚由賢,交待了幾句話,便掀簾出閣,向一石居外走去。

    褚由賢怔了怔後,握緊那樣物事,走到樓下,尋到了一石居的老闆。

    一石居老闆識得他是東城褚老爺的獨子,微微一怔,接過他遞過來的那方印鑒,只看了一眼,臉上的表情頓時劇變。

    這方印鑒是寧缺的私印,很少在他的書帖上出現,所以沒有幾個書畫鑒定師都見過,但老闆在雞湯帖背後那行小字旁邊見過。

    老闆這才知道原來寧大家一直在樓閣裡靜觀這場拍賣,此時見褚由賢出示私印,以為寧大家是要表達不滿和憤怒,不由驚疑難安,心想難道說自己對老筆齋流落出書帖一事的判斷有誤,那名小侍女真是偷的?

    緊接著褚由賢的話,讓他頓時鬆了一口氣。

    褚由賢示意他帶著自己走到台上,把那名著名的賣者請到一旁。

    樓閣裡的人們發現了台上的動靜,漸漸停止了議論和對罵。

    那名南晉皇商面無表情站在欄邊,看著台上,心想無論你們這些唐人如何折騰出花來,今天這幅雞湯帖必然要被帶回南晉。

    老闆抱拳向著三面樓閣裡的人們行禮見過,然後清了清嗓子,說道:「雞湯帖,確認由甲二號房以三萬三千兩白銀拍得。」

    樓閣裡一片安靜,因為所有人都沒有會過意來。

    然後有人反應過來,頓時發出不解的輕呼。

    甲二號房是王大學士府管事所在的閣房。

    只是竟價明明還沒有結束,為什麼一石居卻說雞湯帖由學士府所得?

    南晉皇商臉色鐵青看著樓下,寒聲質問道:「就算以竟價因故終止,也是我出的錢最多,為什麼這幅書帖歸了別人?莫非你們唐人做生意都是這般做的?難道連臉面都不顧了!」

    褚由賢回憶著寧缺臨走前說的那句話,確認一個字都沒有記錯後,看著他嘲諷說道:「錢多了不起啊?」

    「你錢再多,也不賣你。」

    「因為十三先生不賞你們南晉太子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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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三十六章 買湖

    在書院後山寧缺最不起眼,但在民間,十三先生的名氣卻最為響亮。

    邊塞軍營有他的名聲在流傳,長安城街巷裡百姓議論著書院側門的那一刀,此時一石居樓閣裡的人們,不知道什麼大先生二先生,但怎麼會不知道十三先生便是老筆齋的主人寧大家?

    褚由賢在台上說出那句話後,樓閣間先是安靜了瞬間,然後驟然響起喝采聲,興奮的叫好聲。

    南晉皇商雙手緊緊握著欄杆,臉色因為憤怒而變得異常蒼白,狠狠盯著樓下的褚由賢,喝道:「你又是何人!」

    褚由賢單手執扇,另一手覆在手背,朝著四周團團一禮,說道:「本人東城褚由賢,乃是寧先生的代表。」

    然後他望向三樓西閣,看著那個表情難看的南晉皇商,笑著說道:「雞湯帖賣誰都可以,就是不賣給你們南晉人,有意見?」

    南晉皇商氣的渾身顫抖,怒斥道:「哪有這樣的道理?」

    一石居老闆拱了拱手,向他解釋道:「今日老筆齋七帖售賣規則特殊,事前補充的規則已經送到諸位手中,大家應該知道,寧大家有權利自行挑選買家。」

    南晉皇商想起了先前在閣中桌上看到的文書,強行壓抑住心中的怒意,胸口微微起伏,說道:「即便寧大家有自行挑選買家的權利,那也應該是由寧大家自己挑選,怎能由這個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代表來行使權利?」

    「先前才發生的事情,難道就傳到了老筆齋?難道寧大家先前就在這裡?你們這些唐人休要用這些無恥的手段!」

    老闆沉默片刻後微笑說道:「您說的沒錯,先前寧大家便在樓中,只不過他此時已經離開,離開之前,他委託這位褚先生做了決定。」

    南晉皇商頓時愣住了。

    先前便說過,寧缺如今在長安城裡的名聲太響亮,尤其是在刀劈柳亦青後,他在唐人心中的地位更是極高,誰都想見見他的真面目。

    此時樓閣裡的達官貴人們,本就衝著他的墨寶而來,聽聞他先前便在樓中,想著緣慳一面,不由後悔的捶胸頓足。

    不知道是誰發了一聲喊,樓閣裡頓時響起密集的腳步聲,數十人掀開竹簾,難抑興奮好奇衝下木樓,向著院外追去。

    雞湯帖已經歸屬王大學士府上,場間的人們喝不著雞湯,當然想去看看熬出這鍋雞湯的老母雞生的如何模樣,轉眼之間,一石居人去樓空,南晉皇商站在欄畔,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卻是無話可說。

    「寧大家,稍候!」

    「十三先生,等等……我家大人有請!」

    人們走出院落,穿過青林,來到楊柳湖岸,看著靜湖遠方那個越來越遠的小船,揮舞著手臂喊著,想要寧缺回來。

    小船在安靜的湖面上悠悠而去,遠遠只能看到一個穿著黑色衣衫的身影從烏蓬裡走了出來,對著這邊拱手致意,然後上岸而去。

    看著那個消失在得勝居旁坊巷裡的背影,湖畔的人們好生唏噓遺憾。

    ……

    ……

    長安城書畫行裡傳言,一石居拍賣的七張書帖,是老筆齋那位小侍女偷出來的,今天寧缺親自到場,自然從某些方面否認了這個傳聞。

    當一石居拍賣火熱進行當中時,小侍女桑桑正在西城銀勾賭坊後院幽靜的書房裡,對著桌上的那堆紙張發怔。

    自從兩年前春風亭一夜後,長安城的黑道便被魚龍幫隻手掌控,這家原屬西城大佬的賭坊裡的書房,成了魚龍幫的庫房。

    桌上那些紙張看著都有些新,上面的字跡端正,談不上出色,更不能與老筆齋裡的書帖相提並論,然而這些紙張的實際價值,其實也相當不菲。

    這些紙張都是房契和地契。

    幾名皺紋深重的賭坊老管事,正在對這些房契地契進行核算統計,魚龍幫幫主齊四爺站在一旁憂心忡忡地盯著。

    老管事們手中的算盤珠子拔動的極快,在安靜的房間裡啪啪作響,聽著清脆好聽,然而卻讓齊四爺臉上的憂色越來越濃。

    算盤珠子還在快速撥動,距離核算完成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桑桑放下手中那張湖岸新修三進宅院的房契,說道:「還差四萬一千四百六十二兩銀子。」

    齊四爺神情微異看了她一眼,心想這些管事都是賭坊裡最厲害的算帳行家,他們都還沒有算出來,你這數目又是從哪裡得來的?

    桑桑知道他在想什麼,沒有解釋,平靜等待。

    過了些時間,賭坊老管事們終於完成了複雜的計算,領頭那位管事,仔細把桌上的房契地契清理了遍,恭謹稟報說道:「依照前些日子的意向書,總數還差四萬一千六百兩銀子。」

    這個數目與桑桑得出來的數目有些差異,但差的並不多。

    齊四爺吃驚看了桑桑一眼,心想單憑心算只錯了這麼些,真是了不起。

    桑桑知道自己算的是對的,那些老管事有張地契算錯了稅率,但想著差距並不大,所以她沒有指出這一點。

    齊四爺看著她臉上神情,作了個手勢,讓那些賭坊管事離開,然後認真說道:「雁鳴山下房價地價確實比長安城裡別的地方便宜,但一次性要購入這麼多,總會被有些貪心的傢伙抬價。」

    然後他搖頭說道:「雖說幫裡兄弟可以壓壓價,長安府那邊也找人說了,但總不能做的太過分,扔蛇放鼠這種事情,如果讓人捅到朝廷裡,朝二哥回來後我不好交待,所以這大概便是最終的價錢了。」

    原來桌上這些房契地契是雁鳴湖畔的民宅契據。

    雁鳴湖新近才由朝廷工部疏濬完成,多年積的湖泥還堆在沙石山附近,隔得近些便臭味撲鼻,據說一直要到明年夏天才能稍微好些。

    因為這個原因,雁鳴山下雁鳴湖雖說風景優美,但在講究生活質量的長安人看來,依然不是宜居的好場所。

    雁鳴湖畔的地價房價在長安城裡都最為便宜,如今湖畔的宅院絕大部分都是破落的老宅,偶有新宅也是些貪便宜的普通百姓所修。

    聽著齊四爺的話,桑桑點了點頭,說道:「少爺已經預算著會被人抬價。」

    這些日子裡,齊四爺受寧缺拜託,一直在暗中收購雁鳴湖畔的房契地契,做為長安城第一大幫派的首領,自然有無數下屬幫他做這件事情,只是到了此時,他依然不明白寧缺為什麼要購入這些房產。

    「雁鳴湖畔偶爾逛逛便好,住在那裡可不適宜。」

    他皺著眉頭說道:「即便要住,也不至於要把湖畔所有的院子全都買下來,價錢再低,合起來還是筆極大的數目。」

    桑桑說道:「我也不清楚少爺為什麼要把湖畔所有房子都買下來,大概是他貪圖安靜,不想被人打擾。」

    齊四爺連連搖頭,心想如果真圖安靜,長安城裡不知道有多少清幽美地可以修建新宅,何至於要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而且這明顯肯定是賠本的買賣。

    「四萬多兩銀子啊。」

    桑桑看著桌上的房契地契,自言自語說道:「也不知道最後夠不夠。」

    齊四爺說道:「我手裡倒確實有些銀子,但那都是公帳,我只是替朝二哥和諸位兄弟代管,沒法子拿出來。」

    桑桑點點頭,說道:「這些事情已經麻煩四爺了。」

    齊四爺揮揮手表示不用在意,又出了個主意,說道:「其實只要寧缺入宮說句話,四萬多兩銀子也不是太麻煩的事情。」

    桑桑想著寧缺買雁鳴湖畔房宅的用意,明白他肯定不願意與朝廷發生任何關係,搖了搖頭說道:「還是看一石居那邊的動靜吧。」

    「不用看了。」

    寧缺走進房間,看著桌上那些房契地契,說道:「如果意向書上面的價錢不會再變動,那麼我們手頭的銀子足夠。」

    齊四爺冷笑說道:「我們開的價錢已經算是極為厚道,而且已經簽了意向書,如果湖畔那些屋主要臨時提價,真當我們魚龍幫的兄弟是一群善男信女?」

    寧缺很喜歡齊四爺這種表態,說道:「銀票大概晚些時間便送過來,到時候與屋主籤文書的事情,還要麻煩你辦一下。」

    齊四爺有些意外,說道:「寫誰的名字?」

    寧缺說道:「先寫朝二哥的名字。」

    江湖兒女,家產妻子託付於兄弟並不少見,齊四爺毫不猶豫說道:「好。」

    寧缺說道:「這件事情能不能保密?」

    齊四爺說道:「看需要瞞多長時間。」

    寧缺算了算時間,說道:「最遲今年冬天。」

    齊四爺說道:「沒有問題。」

    ……

    ……

    離開西城銀勾賭坊,寧缺和桑桑沒有直接回老筆齋,而是來到了雁鳴山。

    二人看著山下那片湖泊,看著湖對岸那些寥落的院落。

    之所以買這些院落,是因為如今的老筆齋太熱鬧,寧缺雖然很喜歡臨四十七巷的熱鬧氣息,但在天諭神座那次到訪之後,清楚沒有辦法繼續在那裡住下去。

    把湖畔的院落全部買下來,圖的是清靜,還有些更重要的原因,只不過那些原因沒有必要讓別人知道。

    桑桑看著對岸的房屋,問道:「以後我們就住這裡?」

    寧缺點點頭,說道:「入冬後,這片湖會凍的比較結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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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三十七章 斬草

    長安城暮春近暑,氣溫已經漸熱,北方荒原上卻正是最好的時節,清風徐來,拂著沒膝的青草,彷彿一片綠色的海洋,在左帳王庭北面約五十里地,靠近岷山的綠色海洋裡,卻有很多雜色。

    焦黑的地面,被斬斷的草根,深沒入土地的斷箭,還有那些陣法遺留下的痕跡,表明這裡剛剛結束了一場戰爭。

    這場戰爭隨著春天一同降臨荒原,隨著春意漸深而結束,中原聯軍勢盛,在王庭騎兵的引導幫助下,與南遷的荒人部族展開了連場大戰,連綿近百日的殘酷戰爭,讓雙方都死了很多人,但荒人最終還是強行守住了最後一道防線,保住了最重要也是最肥活的幾片草場。

    西陵神殿頒下詔令,諸國的糧草輜重源源不斷地運至燕國,又有修行強者助陣,最後卻沒能達到把荒人趕回寒域的戰略目標,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荒人戰士的強大,大唐鐵騎和西陵護教騎兵沒有出動也是重要原因。

    這片戰後的草原上飄浮著餘燼的味道,微焦微臭,不遠處岷山依勢下緩的斜斜草甸上,堆著數百堆石頭,石堆上掛著各式各樣的布條,隨著春風緩緩舞動,這些石堆就是草原騎兵們的墳墓。

    草原上很少能夠看到荒人戰士的屍首,因為無論戰況如何激烈,荒人都會不惜一切代價,把死亡的同伴帶回部落。

    連續近百日的戰爭,中原聯軍沒有俘虜一名荒人。

    騎著戰馬在草原上打掃戰場的唐軍騎兵,看著遠處的石堆,想著荒人在戰場上的表現,警惕之餘也生出些許敬佩之意。

    不作俘虜,不丟下一名同伴,這也是大唐軍隊的鐵律,大唐軍人們終於明白,為什麼千年之前荒人被稱為天生的戰士,為什麼先祖們會耗費那麼多的氣力,才能把這些荒人趕出荒原。

    同樣都是最優秀的戰士,唐軍對荒人部族產生敬佩不足為奇,然後他們想尋找機會與強大的荒人們正面戰上一場。

    很遺憾的是,在這場血腥殘酷的戰爭中,大唐東北邊軍負責押送輜重,鎮壓叛變,維持軍紀,打掃戰場,就是沒有機會登上正面戰場。

    因為這是大唐皇帝陛下的意思,也是夏侯大將軍的命令。

    ……

    ……

    夏侯看著腳下肥沃的草原,看著被自己靴子踩進泥土裡的草根,緩緩移動了一下靴底,隨著滋滋的輕響,有近乎油水般的事物從皮靴畔擠了出來,除了黑色沃泥的腐質之外,如今還有很多腐敗的殘血。

    開戰至今,他麾下的鐵騎還沒有與荒人部族的戰士正面相遇過,甚至沒有見過一名荒人,但他不像下屬們那般好奇並且興奮地想要與對方戰上一場——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名荒人。

    看著草原上殘留著的烏黑色的血跡,夏侯想像著數日之前最後那場大戰,想像著那些很久不見的族人倒在羽箭或飛劍之下的畫面,冷漠如鐵的臉頰面無表情,只是眉眼微微抽搐了一絲。

    大唐帝國的鐵騎沒有登上正面戰場,這是陛下的旨意,也是他的想法。陛下知道他的來歷,依然讓他親自指揮這場戰爭,便是同意他的想法。

    對於陛下的信任,夏侯很感激。

    遠處傳來一聲清亮的尖哨聲,他面無表情抬頭望去,只見草甸下方數百丈外,有名草原少女騎著駿馬,趕著數百隻羊正在放牧。

    戰爭剛剛結束不久,草原上的人便重新開始了放牧,從這一點上來看,生活永遠是平靜而簡單的,戰爭只是中間的插曲。

    看著那名面色紅潤,眼眸清亮的草原少女,夏侯想起很多年前自己逃離山門,在河北郡與妹妹重新相遇的畫面。

    然後他確認,自己對皇帝陛下的感激,與過往這些年裡的信任寬容無關,他只是感激陛下對自己的妹妹很好。

    ……

    ……

    軻先生單劍滅魔宗山門,夏侯南下大唐,從軍數十載,最終成為帝國首屈一指的大將軍,再然後他成為了西陵神殿身份尊貴的客卿,卻沒有誰知道,他是魔宗餘孽,荒人子弟。

    夏侯大將軍,看似暴戾強大不可一世,實際上人世間知曉他真實身份的那幾位大人物,一直試圖用他過往的身份要挾他,控制他,真實的身份就像是無數道蛛絲,把他這個穿著盔甲的大蟲子捆在了網中央,怎樣掙扎也掙扎不開,只能逐漸沉默然後漸漸窒息。

    大唐皇帝陛下知道他的來歷,西陵神殿掌教知道他的來歷,這兩個知道便像是兩堵堅不可摧的石牆,在過去這些年裡緩緩靠攏,夾的石牆裡的他艱於呼吸,無論向哪邊靠去似乎都是一個死字。

    他曾經想過靠向兩邊的石牆,忠於大唐同時替西陵效命,過去這些年裡他確實也是這樣做的,只不過兩個忠於終究無法和諧相處,所以最終他只能忠於自己,以暴戾冷酷來維繫自己的強大,抵著石牆不要靠攏。

    很遺憾的是,人力終究有時窮,他現在依舊很強大,但他會老,會病,會弱,而那兩堵石牆卻永遠不會變得疏鬆脆弱,而且他殺過很多人,那些人很想殺他。

    於是夏侯想讓自己變得永遠強大,他去了呼蘭海北畔,想要奪取那卷天書,最終卻在那個書生面前斷了所有希望。

    真正絕望的時候,忽然又生出新的希望,山窮水盡的前方,忽然一片柳暗花明,那名書生讓夏侯斷了永遠強大,永遠不可一世的想法,卻發現了平安歸去,就此不問世事的可能。

    「夏天快來了,一切都要結束了。」

    夏侯看著春風裡的草原,想著馬上就要到來的盛夏,冷酷如鐵的面容上,漸漸浮出很罕見的溫柔神情。

    他的妹妹是大唐皇后,他的妹妹叫夏天。

    溫柔的春風拂上大將軍溫柔的臉,風中傳來極濃郁的血腥味道,然後響起一片擦擦的除草之聲。

    就在夏侯身後不遠處的草甸上,一百多名草原騎兵和燕軍雙膝跪在地面,在雪亮的刀光下,頭顱與身體分開,鮮血湧入草海。

    這些草原騎兵和燕軍因為叛亂和違紀而被捕,沒有經由審判,只是因為夏侯將軍一句話,便被盡數殺之。

    在戰場上,大唐東北邊軍負責維護軍紀,鎮壓叛亂,但今日的處決未經審判,這已經嚴重違反了神殿的規矩和唐律。

    但唐律管不了將在外。

    所以殺人如草,夏侯面不改色。

    ……

    ……

    一名軍官騎著戰馬從軍營方向疾馳而至。

    夏侯接過軍官遞過來的書信。

    雖然常年駐守土陽城,此時更是遠在荒原,在他畢竟是帝國鎮軍大將軍,在長安城裡在朝廷裡有很多眼線。

    他與鎮國大將軍許世沒有太多私下的交情,但彼此尊重,所以軍部有些事情,往往會通過那些眼線,直接傳到軍營裡。

    這封書信上講述的是最近長安城裡發生的事情。

    夏侯知道了許世與寧缺的那兩場談話,也知道了城門郎黃興和於水主在雨街上的死亡,所以他看著這封信沉默了很長時間。

    去年土陽城中,他與書院已經達成了協議,所以本來不怎麼願意理會書院入世之事,不會像許世那般警惕不安。

    然而黃興和於水主的死亡,卻讓他開始警惕起來。

    黃興和於水主是親王殿下的人,也是他的人。

    而且都是參與了當年那件事的人。

    夏侯不明白寧缺為什麼要針對自己。

    先在荒原上殺了林零,又在土陽城裡殺了谷溪,如今又殺了黃興和於水主,所有與自己親近的人,都一個一個死在了此人的刀下。

    朝廷和書院已經同意自己歸老,看來此人有些不同的意見。

    「難道真的有漏網之魚?」

    夏侯微微蹙眉,沉思片刻後搖了搖頭,他很清楚林光遠的兒子已經死了,因為當年那個白白淨淨的小男孩兒的屍體,是他親自檢驗的。

    然後他想起長安城裡的某個說法。

    書院寧缺和公主殿下李漁關係親密。

    難道是為了那張龍椅?

    夏侯的神情愈發冷漠,他本已決定歸老,但如果有人試圖傷害他的妹妹,傷害他的外甥,想要搶奪屬於自己外甥的皇位,那麼他會不惜一切代價去殺死對方。

    處決依然在持續。

    違紀士兵的頭顱被斬落草原,擦擦之聲連綿不絕。

    血腥味中,夏侯想著長安事,殺意漸起。

    就在這個時候,湛藍無雲的草原空中,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個人從空中跳了下來,呼嘯破風,帶著無比霸道的殺意,直衝夏侯。

    夏侯抬頭。

    空中除了那個人影,還有熾烈的陽光。

    所以他瞇了瞇眼。

    對這幕畫面,他已經很熟悉。

    在呼蘭海北畔,他便見過。

    這些天,他也見過好幾次。

    所以他沒有慌亂,神情依舊平靜而冷漠。

    一道極凜厲的氣息,從他身體間噴薄而出。

    皮靴深深踩進鬆軟的草原沃泥間。

    下一刻,這些鬆軟的泥土瞬間變得堅硬無比。

    以靴底為中心,草原間出現無數道如蛛網般的痕跡。

    夏侯站在裂如蛛網的草原中央。

    憑藉著腳下傳來的巨大反震力,他向空中飛去。

    戰衣振振,疾如飛鳥,煌若天神。

    ……

    ……

    魔宗天下行走唐從空中跳了下來。

    魔宗前代強者夏侯向空中飛去。

    兩個人的在草原上空相遇。

    一朝相遇,便是晴天霹靂。

    晴朗的天空裡,驟然響起一道悶雷。

    一股強烈的衝擊波,從空中開始向四面八方傳去。

    遠方正在低首吃草的羊群被驚的假死,僕於地面。

    那名牧羊的草原少女被驚的跌落駿馬。

    正在執行軍法的唐軍士兵捂耳痛苦跪倒。

    狂風勁吹,草海偃伏,斷草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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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三十八章 破甲

    兩個人影在空中相遇,就像是荒原西方最深處傳說中懸空的小山一般撞擊在一起,恐怖的撞擊聲向四週波盪開來。

    那把鋒利的血色巨刀,在空中激起無數道嘯鳴,仿湛藍的天空彷彿都要被劈開,然而大部分刀勢,卻被一雙鐵拳封住。

    偶有刀芒破開夏侯鐵拳,落在他的身上,夏侯戰袍之內便會泛起淡黃色的光澤,讓鋒利的巨刀無法噬入體內。

    血色巨刀是魔宗山門至強的武器,雖然無法破入夏侯身體,本身的重量和挾帶的衝擊力,讓它變成恐怖的鐵鎚,重重地擊打在夏侯身體上。

    夏侯的鐵拳本身就是鐵鎚,也毫不留情地轟向唐的胸腹。

    轉瞬之間,這兩位魔宗強者,在空中出手無數次。

    交手無數次。

    撞擊無數次。

    捶擊無數次。

    兩座懸空的山峰不停相撞然後分離,然後再次相撞,如悶雷般的撞擊聲,就在草原上空不遠的天空裡不停響起。

    一道一道連綿響起的雷聲,近在咫尺,讓那些躺在草海裡、渾身僵硬的羊群本能裡感到了死亡的恐怖。它們驚恐地撐起發軟的四腳,向著四面逃散。

    那名從馬背上跌落的草原少女,趴在草叢裡看著天上那兩個如天神般的人影,早已震驚恐懼地變成了傻子,哪裡還顧得上自家羊群的離散。

    正在執行軍法的唐軍士兵捂著雙耳,臉色蒼白跪在草地上。

    三名僥倖還沒有被砍掉頭顱的違紀軍卒,因為雙手被縛無法捂耳,眼角鼻中漸漸流出烏血,片刻後竟被空中兩名強者的撞擊聲活活震死。

    草甸上馬鳴嘶嘶,一片慌亂。

    一記最沉重的悶雷在草原上空的空中響起,猛烈的狂風從空中波及大地,吹得長草斷裂亂飛,空中兩道人影終於分開,疾退數十丈,落到了草原上。

    草原地表上響起兩道幾乎不分先後的悶響。

    夏侯與唐身上的霸道氣息,隨著雙腳落地而向地外洩散一分,靴底的草原地面,驟然塌陷,變成了兩個土坑,坑中春草俱化為斷屑,就如同新修未封的墳。

    「敵襲!」

    「有刺客!」

    縱然面臨的是魔宗山門天下行走這樣的絕世強者,訓練有素的大唐邊軍在稍一混亂之後,以強悍的意志清醒過來,開始組織防線。

    馬蹄聲聲,盔甲撞擊之聲不絕於耳。

    草甸下方的軍營裡,數百披著重甲的大唐精銳玄騎,用難以想像的速度完成了集結,化作兩個鋒陣,疾駛出營,挾著草屑風塵,突襲而至,封住了這片草甸。

    緊接著,又有車輪轆轆之聲響起,十餘座重型弩箭,被推出了軍營,對準了草甸上方那個男人,又有陣師在強悍近侍的保護下,開始佈置臨時的陣法。

    大唐騎兵神情凝重,看著著草甸上那個男人。

    敵人只是一個人,唐軍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但他們依然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險,草甸上下的氣氛變得異常緊張。

    唐站在草甸裡,站在那些微微塌陷的坑裡,站在數百名天下最精銳唐騎之前,站在無數弩箭之前,神情依舊平靜,依舊沉默,似乎什麼都沒有看到。

    他的眼中只有不遠處的夏侯。

    唐還是穿著那件普通的皮襖,只是和以往相比,他身上那件皮襖要顯得更加破舊,甚至很多地方已經爛了。

    他的神情平靜,但臉色有些憔悴。

    協助元老會率領部族與中原聯軍廝殺多日,最近這些天又連續狙擊夏侯,與唐軍交手數次,他便是個鐵人,也感覺到了疲累。

    尤其是先前與夏侯這一戰,時間雖然短暫,但他卻受了很重的傷,胸腹間的皮襖出現了無數破洞,隱見血色。

    他手中握著那把血色巨刀也有些黯淡。

    ……

    ……

    大唐軍隊,毫無疑問是世間最強大的軍隊。

    過往這些年裡,他們在夏侯大將軍的指揮下,東征燕國,北攻荒原,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驕傲自信到了極點。

    然而在這個人面前,他們無法驕傲。

    唐軍不會畏懼修行者,因為他們認為再強大的修行者,在玄甲重騎和弩箭之下,都和普通人沒有什麼區別。

    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像唐這般強大的修行者。

    大唐騎兵統領盯著遠處那個穿皮襖的男子,寒聲說道:「如果今天還不能把這個怪物殺死,那麼我們還有什麼臉自稱唐騎?」

    草甸下方數百名大唐騎兵,聽著這句話,面色驟然沉肅,抽出鞘中的朴刀,沉聲集體喝道:「諾!」

    數百把朴刀從鞘中同時抽出,那些鋥鋥的聲音合在了一起,變成一種極富莊嚴甚至是悲壯感的曲調。

    中原聯軍與荒人部族的戰爭結束後的這些天裡,草甸上的那個穿皮襖的男子,在唐軍周邊出現了七次。

    唐騎圍捕了他七次,然而卻沒有一次成功,反而被這個男子殺了很多人,甚至讓此人成功突進了三次,突到了夏侯大將軍的身前。

    如果不是大將軍威猛舉世無敵,只怕真會讓此人狙殺得手。

    普通人不如修行者,普通的騎兵也不如修行者,唐軍將士們可以接受這一點,但他們無法接受自己這些人連攔下對方都做不到,他們無法接受做為下屬,竟然需要靠大將軍來維護軍營的安全。

    對驕傲的唐騎們來說,這是最大的羞辱。

    蒼涼呼嘯的軍笛在草甸四周響起,近八百騎大唐重甲玄騎開始緩緩佈置陣形,軍營處的弩箭陣師也向前推了數十丈。

    一場世間至強騎兵對世間最強修行者的衝鋒,即將展開。

    「叛出山門之後,你果然變成了一個怯懦的小人,永遠只知道躲在軍營裡,永遠只知道讓自己的手下送死。」

    唐看著夏侯說道。

    夏侯伸拳至唇邊,咳嗽兩聲,伸手阻止了草甸四周下屬們的動作,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唐說道:「我的部隊並沒有參與到對部落的戰爭中,你很清楚這是因為什麼,所以我不明白,為什麼從去年開始,你一直試圖要殺我,甚至冒著死亡的危險也要殺我。」

    唐摘下氈帽,扔到腳下,然後緩步走出塌陷的草海地面,走到夏侯身前十餘丈外,說道「因為山門裡有很多人在等著你回去。」

    夏侯微微皺眉。

    那雙如鐵絲雕鏤出的眉毛,一旦皺起,顯得那般冷硬。

    魔宗山門裡早已經沒有活著的人,只有滿地白骨幹屍死人,那麼等著他回去的人便不是人,而是那些不甘的幽魂。

    「山門被軻先生所破之前,我和你的老師便已經離開,這件事情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你不能以此指責我。」

    「但你南下之後,終究還是成了西陵神殿的客卿。」

    唐說道:「叛徒就是叛徒,明宗歷代祖師,都在山門裡等著你回去謝罪,慕容師姐,也在蒸屜裡等著你。」

    夏侯聽著慕容二字,皺如鐵柵的眉毛漸漸變得黯淡起來,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說道:「想殺我沒有這般容易。」

    唐說道:「如果我把你的真實身份放出去,天下誰能容你?」

    夏侯說道:「西陵和陛下還有書院能夠容我便足夠,因為這代表天能容我,只要天能容我,天下之人不敢不容我。」

    唐說道:「大唐皇帝能容你,是因為你有軍功,他或許早就想除了你,只是不想與西陵正面衝突,又沒有什麼證據,所以才會驅你為虎長駐疆外,而書院之所以不殺你,是因為書院裡的人們早就忘了怎麼殺人。」

    「也許你說的有道理。」

    夏侯面無表情看著他說道:「但你不是昊天道門,也不是大唐天子,更不是書院,所以你殺不了我,而現在整個世間,只有你想殺我。」

    唐說道:「為何我殺不了你?」

    夏侯看著他手中握著的那把血色巨刀,看著深鍥進草原地表的可怕刀鋒,說道:「因為聖刀在你手中已經黯淡了。」

    唐說道:「你的甲也已經破了。」

    夏侯身上穿著的戰袍,是清晨新換的一件,此時早已經在唐的刀鋒之下碎成絲縷,露出裡面那件泛著金屬光澤的盔甲。

    他是大唐帝國鎮軍大將軍,身上的盔甲,是由書院黃鶴教授親自投計,也是由書院監督製造,上面刻著繁複的符線,可以為他提供看似無窮無盡的保護。

    然而看似無窮無盡,終究不是真的無窮無盡。

    去年在呼蘭海北,唐手中的血色巨刀,已經在這身盔甲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跡,近日連續作戰,這件盔甲較諸往日已經黯淡了很多,尤其是胸腹附近,甚至出現了幾道裂口,昭示著崩裂的結局。

    這件盔甲,已經支撐不了太長時間。

    「你一直在受傷。」

    夏侯看著唐胸腹處的拳印和血漬,說道:「而且你受的傷很重。如果你處於完好時期,大概需要四千重甲玄騎才能困死你,但現在的你,隨時可能死在鐵蹄之中,你要殺我,便要準備著隨時被我殺死。」

    「除非你能打斷我的腿,你的騎兵才能困住我。」

    唐說道:「但你知道我這一雙腿,是不容易打斷的,連續三次,你都想嘗試做這件事情,但你沒有成功,你永遠無法成功。」

    稍一停頓後,他說道:「而且你也在不停地受傷。」

    夏侯說道:「我的傷比你的輕。」

    唐說道:「但你比我老。」

    夏侯說道:「都是明宗子弟,難道你還相信年老體衰這種廢話?」

    唐說道:「年老不見得體衰,但氣魄必然不如當年,比如你現在就比當年怕死,當然,從你烹死慕容之後,你就已經在怕死。」

    夏侯沉默不語。

    「越老越容易怕死,越怯懦越容易怕死,而越怕死的人,越容易死。」

    唐看著他說道:「只要你不回長安城,我便會一直跟著你,一直和你這麼耗下去,我要親眼看著你死在我的面前。」

    夏侯不再說什麼,轉身向草甸下方走去。

    只聽得蒼笛驟起,草甸四周蹄聲如雷,數百騎沉重的重甲玄騎像鐵流一般,向靜立草甸上的唐湧去。

    夏侯向著草甸遠處的軍營走去,沒有回頭。

    聽著身後草甸上響起的呼嘯火焰破空聲,他也沒有回頭,聽著如雷般的撞擊聲,他還是沒有回頭。

    連續三次狙殺與反狙殺,唐始終沒有出腿,他也始終沒有找到機會傷到對方的腿,那麼唐便絕對不會讓自己陷落在萬騎衝鋒的漩渦裡。

    從當年背叛魔宗開始,夏侯便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

    只不過他沒有想到,魔宗負責誅滅叛徒的不是二十三年蟬,而是二十三年蟬的徒弟,他承認唐說的對,他現在確實比當年更怕死,但他並不擔心自己會死在唐的手中或者是腿下。

    因為唐雖然是世間最強大的人之一,但他同樣如此。

    如果來的是二十三年蟬,他除了逃回長安,別無它法。

    夏侯如此想到。

    ……

    ……

    雁鳴山下的雁鳴湖畔,數十幢舊宅新屋盡數換了主人。

    新東家沒有對湖畔宅院做太多改造,沒有全部推倒重建,但依然花了極大一筆銀錢,對湖岸做了翻修整理。

    數百名工人和十餘輛大車,彙集在湖畔,開始清運湖泥,從學士府請來的花匠,開始指揮船伕在初清的湖水裡種荷花。

    剛剛搬走的舊宅主人們,聽說了這裡正在發生的事情,攜老扶幼回到雁鳴湖來看熱鬧,看著湖泥被一車車拖走,看著湖裡正在種荷花的小船,想著明年可能的美麗風景,不禁好生羨慕。

    羨慕便是羨慕,或許還有些後悔,卻沒有什麼嫉妒,更沒有恨,長安人這方面的品質向來值得讚許,既然那位新東家是花了錢的,那麼對方再花錢整修翻新育景,都是對方應得的享受。

    雁鳴湖翻修工程,由齊四爺的魚龍幫一手組織,寧缺只是要求對方對宅院結構暫時不動,並且多種些荷花,具體的施工他不懂,也不想參與,所以他現在還是住在臨四十七巷的老筆齋裡。

    「小黑子以前專門提醒過我,夏侯很怕水。」

    寧缺坐在井沿,看著靜而無波,幽深黑沉的井水,說道:「「但我不明白一個武道巔峰的強者為什麼會怕水,也許是夏侯故意說出來騙人,所以我不會試圖淹死他,我決定打死他後再把他種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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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21 22:19: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三十九章 炸溪

    暮春時節,天漸濕熱,青磚砌成的井沿卻有些涼快,寧缺坐在上面便不想離開,手裡揮舞著菜刀,眉飛色舞講著。

    桑桑把衣服晾到繩上,在圍裙上把濕手擦乾,然後走回牆邊,拾起漆筆,把最後一塊漆完,問道:「怎麼打死他?」

    寧缺離開井沿,走到她身旁,指著牆邊一個東西說道:「先打,然後讓他死。」

    桑桑放下漆筆,回頭看著他,表情有些困惑。

    牆邊那東西是個有底座的木頭人,寧缺親手雕的,桑桑在面上漆了一層厚厚的黑漆,木頭人頭上頂著一口小黑鍋。

    「要打死一個人,首先要打到他的身體,就是說要先破防。」

    寧缺用菜刀指著那小木頭人說道,然後他把菜刀橫了過來,在小臂上用力劃了一道,片刻後,只見手臂上那道白色的刀口裡隱隱滲出血絲。

    「我繼承小師叔衣缽入魔之後,身體強度已經變得很不可思議,就像你看到的這樣,夏侯是魔宗強者,可以想像他的身體強度有多大。」

    他把割傷的小臂伸到桑桑眼前解釋道。

    桑桑盛了一瓢微涼的井水,把他手臂上的血絲沖洗乾淨,然後從袖子裡取出手帕,替他細細包好。

    在她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寧缺在繼續自己的分析:「夏侯叛出魔宗,投靠昊天道門,成了西陵神殿的客卿,神殿為了幫助他掩飾自己身份,說不定把武道修行的秘法也傳授給了他。」

    「不是說不定,而是一定。」

    他看著小木人身上的黑漆,說道:「夏侯能夠用念力調集天地元氣凝於體表,這層防禦,就像是木上身上這層漆。」

    「最麻煩的還是他身上的盔甲。」

    寧缺用菜刀敲了敲小木人頭頂那口小黑鍋,迸迸作響。

    「我大唐帝國四大將軍的盔甲都是書院做的。夏侯身上那件同樣如此,是黃鶴教授做的設計,四師兄和六師兄聯手打造,雖然不見得有許世身上那件厲害,但同樣非常強大。」

    「盔甲,護體真氣,加上魔宗強者恐怖的肉體,這便是三層保護,不分日用夜用,重疊起來,我想就算是元十三箭都無法射穿。」

    桑桑聽不懂日用夜用、三層保護這種沒品兼無趣的笑話。

    她愣了愣後,想到書院的態度,擔心說道:「暗殺帝國大將軍……就算是書院也不會同意你做這種事情。」

    寧缺說道:「我什麼時候說過要暗殺?」

    桑桑問道:「為什麼咱們不把夏侯與魔宗的關係揭穿?」

    「我答應過大師兄,不把夏侯的身世告訴別人。」

    寧缺稍一停頓後,說道:「包括他與皇后娘娘之間的關係。」

    桑桑不解問道:「但你告訴了我。」

    寧缺說道:「你又不是別人。」

    桑桑點了點頭,說道:「那倒也是。」

    片刻後,她又想起一石居那場書帖拍賣,說道:「夏侯這件事情都沒辦法解決,少爺你何必要去得罪那個南晉太子?」

    寧缺不知道該怎麼向桑桑解釋,他總不能當著她的面說,當時只是聽著那名南晉太子想買雞湯帖去討好書癡,自己便無來由地感到惱怒。

    「以前我們眼中,修行者是什麼?」他很巧妙地轉了話題。

    桑桑想了想小時候在渭城時和寧缺的談話,想起那卷已經被燒掉的太上感應錄,說道:「那時候我們眼裡修行者就是神仙。」

    寧缺說道:「那麼我現在就是神仙,我們就是神仙。」

    桑桑開心地笑了起來。

    寧缺笑著說道:「我連大唐太子都不怕,還怕什麼南晉太子。」

    桑桑提醒道:「大唐沒有太子。」

    寧缺笑容漸斂,嘆息說道:「這又是件麻煩事。」

    ……

    ……

    書院後山,打鐵房後的清溪,大水車下。

    寧缺和四師兄、六師兄三人蹲在溪畔發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六師兄把手中那個黑糊糊的鐵東西舉到陽光中。

    寧缺和四師兄的目光隨著他的動作上移。

    那是一個類似小酒壺的鐵製物品,上面刻著很多道紋線,那些紋線深刻入錢,大部分筆直,看不出有什麼深意。

    六師兄用粗壯的手指摸著小鐵壺的刻紋,說道:「足夠均勻。」

    對於像六師兄這等鑄造大匠來說,肉眼無法看清楚的釐毫差距,卻無法逃出手指的觸摸,當他手指判斷那線條是均勻的,那麼必然是均勻的。

    「這些刻紋把鐵壺的面積切割成了六十四塊,無法做到完全相同,但也已經是足夠接近,尤其是刻紋深度和曲面承力,可以保證暴裂之時的均勻態。」

    四師兄從身旁揀起一根樹枝,指著小鐵壺說道:「小師弟的想法聽上去極有道理,但昨夜用火藥試過,卻沒有任何效果,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刻線再加深幾分,或許這樣才能保證能夠能崩開。」

    六師兄搖頭說道:「如果刻線再深,鐵壺材料的內應力便會被破壞,結構疏散,一旦崩開,也不過是個爆竹。」

    寧缺猶豫片刻,問道:「要不然用真的來試試?」

    「真能行?」

    「也許能行。」

    「我看行。」

    六師兄望向四師兄。

    四師兄點了點頭。

    小鐵壺最上方有個螺旋口,這也是六師兄精心刻磨而成的完美藝術,寧缺把鐵壺塞旋開,說道:「就算沒用,以後也可以當酒壺賣。」

    六師兄憨厚地笑了笑。

    寧缺取出一張微黃的火符,塞進鐵壺裡,然後把壺塞用力旋緊。

    「怎麼試?」六師兄有些緊張問道。

    四師兄指著身前的清溪,說道:「扔進去。」

    寧缺有些緊張,聽著這話,便把小鐵壺扔進了溪中。

    「等會兒。」

    六師兄跑回打鐵房,扛了兩塊極大的精鐵板,在溪畔豎起,擋在三人身前。

    四師兄不悅說道:「就算成功,又能有多大的威力,何至於這般緊張?」

    六師兄認真說道:「當初小師弟研發符箭的時候……」

    四師兄想起鏡湖裡被射塌一半的亭子,面色微變,往精鐵板後站了站。

    寧缺見大家都準備好了,便閉上了眼睛,念力從識海裡緩緩滲出,穿過身前的鐵板,透過清澈的溪水,進入溪底的小鐵壺。

    然後落在了那張符紙之上。

    隨著念力進入小鐵壺的,還有一段精純的浩然氣。

    溪底小鐵壺裡的火符驟然狂暴的燃燒起來。

    卻被侷限在一個極小的空間裡。

    片刻後。

    一道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在小溪裡響起!

    轟!

    伴著淒厲的嘯鳴,無數鐵片激射而出!

    篤篤篤篤篤!

    聲音漸漸平息。

    不知道過了多久,精鐵板後的三位書院師兄弟,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

    他們身上的院服已經被溪水完全打濕。看著深深鍥進鐵板裡的小鐵壺碎片,想著先前如果沒有這層保護措施,這些鐵碎片只怕會箭一樣射穿自己身體,三個人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心中湧起一股後怕。

    平日裡最鎮定的四師兄,看著溪裡飄著的死魚,看著溪中垮了一半的水車,聲音都顫抖了起來:「小師弟,你……這弄的是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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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22 19:42: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四十章 繡花

    溪岸沒有被炸塌,溪水裡的魚被炸死了不少,翻著白肚皮,飄浮在渾濁的水面上,六師兄愣愣看著溪水,忽然說道:「這個比元十三箭好,只要是符師都能用,只是製造工藝要稍微講究些,工部那邊的匠坊做起來有難度,再有就是符師大多體弱,在戰場上很難靠近城牆。」

    「這些會爆炸的小鐵壺用來攻城拔寨,當無往而不利。如果真如你所說,符師數量多些,都像小師弟這般身體強大,我大唐軍隊必然橫掃天下,無所顧忌。」

    四師兄喃喃說道,他臉上的蒼白漸漸褪去,往日平靜的眼眸裡還殘餘著震驚的餘波,還有一些別的極複雜的情緒。

    「顏瑟大師果然眼光獨到,我一直以為小師弟你在符道上的資質雖然優秀,卻是不如書癡,聯想起去年的符箭,我這才明白,顏瑟大師最看重的,原來是小師弟你腦中這些完全不受成規限制的奇思妙想。」

    他忽然對著寧缺深深施了一禮。

    寧缺嚇了一跳,趕緊避開。

    四師兄直起身體,看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說道:「世人眼中的符師,雖然強大,但在戰鬥中卻往往束手束腳,今日小師弟你的奇思妙想,讓符師從此有了進攻型的武器,我代表世間所有符師向你表示感謝。」

    「這件事情暫時不要外傳,一定要保密。」

    四師兄碎碎念道:「我要先去請示老師,太危險了,太危險了……」

    溪畔死魚無數,水車殘破。

    寧缺走到鐵板前,試圖摳出深深鍥進鐵板裡的小鐵壺碎片,然而他發現以自己的力量竟也無法摳出來,不由微異說道:「這不科學……」

    按照他的設計和推算,火符在小鐵壺裡燃燒,因為鐵壺裡的空氣太少的緣故,就算最後能夠成功爆炸,也應該遠遠不如試驗結果這般強大。

    所以他認為這不科學。

    忽然間他想到,先前激發符紙的同時,他向小鐵壺裡送進去了一段浩然氣。

    浩然氣本質上就是絕對精純的天地元氣,當符師製出的符並不如何強大時,如果給符紙提供充份的精純天地元氣,便能大幅度提升符的威力。

    這是當初接受爛柯寺觀海僧挑戰時,他在雁鳴湖畔靜坐半日所想到的法子。

    先前他往小鐵壺裡度入一段浩然氣,便等於向小鐵壺裡灌進了液氧,液氧幫助火符猛烈燃燒,從而讓爆炸的威力變得大了很多。

    除了自己之外,別的符師也能夠這樣做嗎?寧缺站在溪畔皺眉苦思,心想如果真要在戰場上使用這種手段,那需要符師對天地元氣的控制足夠強大,換句話說,這種手段對符師的境界要求很高。

    世間符師本來就極少,能夠進入洞玄上境的符師更是少之又少,如此看來,想憑藉小鐵壺改變世間戰爭的格局,依然還是癡心妄想。

    不過至少可以改變一下戰鬥的格局。

    ……

    ……

    小溪畔的巨響,驚動了書院後山裡的人們。

    但最先趕到溪畔的不是人,而是那頭驕傲的大白鵝。

    大白鵝看著渾濁的溪水,水面飄浮著的死魚,或許是心疼自己養的寵物被害死,它直起脖頸,衝著對岸的三人嘎嘎叫了起來,顯得格外憤怒。

    四師兄和六師兄直接走到寧缺身後,保持沉默。

    寧缺幽怨想道,這便是死師弟不死師兄的意思?

    他可不想和這傢伙在溪畔大戰一場,這傢伙看著便知道戰鬥力極強,而且就算打贏了又有什麼光彩,趕緊安慰道:「節哀,節哀……明天我就去買兩筐魚倒進溪裡陪你玩,木魚,你可不要生氣,這都是為了科學進步而必須做出的犧牲。」

    二師兄養的大白鵝叫木魚。

    書院後山的師兄弟們都不知道為什麼二師兄要給大白鵝取這麼一個名字,明明書院裡就沒有人修佛,據七師姐私下分析,大概是二師兄習慣性用頭頂那根棒槌管教大白鵝,就像敲木魚,所以大白鵝才會叫木魚。

    七師姐可以隨便議論猜測,其餘的師兄弟們卻不敢去向二師兄求證,要知道那只驕傲的大白鵝,從來沒有流露出佛宗聖獸,任人敲頭而不反抗,逆來順受的氣質,就比如此時,無論寧缺怎樣安慰,它都準備跳過小溪與他戰上一場。

    好在這個時候二師兄來了,大白鵝幽怨地搖著屁股離開。

    大師兄也來了,他在溪畔看了半天,神情茫然,看著寧缺緩聲問道:「老師在午睡,被吵醒,讓我過來問下是怎麼回事。」

    二師兄恭敬說道:「老師和師兄遊歷之時,後山裡經常如此這般,都是小師弟入門之後的事情。」

    寧缺心想這句話聽上去怎麼像是在告狀?

    四師兄點頭說道:「今日試驗的便是小師弟所設計的小鐵壺。」

    寧缺把小鐵壺的事情,向二位師兄做了一番講解。

    六師兄從打鐵房裡取出兩個小鐵壺,遞到兩位師兄手中。

    大師兄看著手中雕花的小鐵壺,讚賞說道:「以空間壓迫火勢,又火勢反衝空間,把爆竹的道理用在符戰之中,小師弟的設計果然奇妙有趣,只是……任何事物燃燒都需要空氣,便是火符也不例外,汪洋深處用不得火符,便是這個道理,卻不知道小師弟這道火符為何燃的如此猛烈。」

    聽到這段話,寧缺頓時佩服的五體投地,這才明白為什麼大師兄始終是書院之首,這些與燃燒相關的知識對他來說當然很簡單,但他沒有想到,大師兄竟也瞭解的如此透徹,並且瞬間想到了其中的問題。

    大師兄或者什麼都很慢,但思維很快。

    ……

    ……

    寧缺私下向大師兄講述了一番自己的用法,與浩然氣相關的那些事由。

    大師兄沉思片刻後,得出與他相同的結論。

    能夠使用小鐵壺的修行者,想必都能弄出比小鐵壺威力更大的手段,那些小鐵壺,看來看去,還是最適合現在境界的寧缺自己。

    不過大師兄並沒有認為寧缺這是在做無用功,是徒有其表的奇技淫巧,他似乎猜到了寧缺製造小鐵壺的用意。

    大師兄沒有點明,只是嘆息了一聲,然後便離開了小溪。

    寧缺站在溪畔沉思片刻,然後也離開。

    ……

    ……

    草甸間,二師兄的小書僮在喂狼餵馬喂鵝喂老黃牛,書院後山這些傢伙的飲食起居,都是由小傢伙在負責。

    以往寧缺喂大黑馬吃的黃精之類的珍貴食物,都是從六師兄那裡拿的,如今才知道,原來那些都是十一師兄在後山裡嚐百草品百花時順帶挖的。

    每每想到這點,他便很是羨慕嫉妒這些傢伙的伙食待遇。

    和小書僮說了幾句話,打聽了一下二師兄下午的安排,確認二師兄下午不會出現在湖心亭,寧缺陪著滿臉幽怨神情的大黑馬玩了陣,在草甸上縱情奔馳撒野片刻後,便悄悄去了湖心亭。

    七師姐坐在湖心亭裡低頭繡花,湖光透過繡架映到她的臉上,顯得格外清美。

    寧缺坐到她身旁,笑嘻嘻說道:「師姐,二師兄又不在亭子裡,何必還要端著模樣,裝淑雅文靜?」

    七師姐抬起頭來狠狠瞪了他一眼,說道:「我什麼時候裝過?」

    寧缺打趣道:「先前溪邊那麼大聲響,你就沒聽見?」

    七師姐說道:「你以為我像讀書人一樣,想聾就可以聾?」

    「那你怎麼沒去瞧熱鬧?」

    「我就不愛瞧熱鬧。」

    「瞧瞧,這就是裝了。」

    「你再說一遍?」

    「我是說以往後山裡每次有熱鬧的時候,師姐總是最早到的那人,真真是熱心腸,善良的好師姐。」

    七師姐嘲諷說道:「也不知道你又弄出了什麼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我可懶得去看,守著我這亭子要緊。」

    湖心亭上一次被毀,便是毀於寧缺的符箭之下。

    寧缺說道:「說起來我最近真淘了件有趣的玩意兒。」

    七師姐繡花早就繡的眼睛有些花,裝淑靜裝的早就有些煩,聽著這話頓時眼睛一亮,問道:「什麼玩意兒?從冥市淘的?」

    寧缺搖搖頭,從懷中取出雁鳴湖畔的宅院圖紙,擱到她身前的繡架上,說道:「我前些天買了一大片宅子。」

    七師姐看著圖紙上的湖線,說道:「臨湖而居,確實不錯。」

    寧缺說道:「這湖是驚神陣的左支氣眼。」

    七師姐微微一怔,抬頭看著他,沒有說話。

    寧缺指著圖紙上的雁鳴湖,說道:「我想借驚神陣的左支氣眼,在湖邊這些宅院裡布一道陣法,但師姐你知道,師弟我在這方面比較愚鈍。」

    「當初讓你去插幾面陣旗,你都能插歪,所以你不是愚鈍,是白癡。」

    七師姐糾正道。

    寧缺問道:「師姐有沒有興趣?」

    七師姐越來越明亮的目光,早就被圖紙吸引住,看都沒有看他一眼,說道:「佈陣當然比繡花有意思的多。」

    寧缺有些緊張地搓了搓手,說道:「一百天能不能搞定?」

    七師姐說道:「你要布希麼樣的陣?殺人還是防人?」

    寧缺說道:「有沒有一種陣法能把我的念力傳到湖畔的每個角落。」

    七師姐揮了揮手,說道:「那簡單,十天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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