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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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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25 21:19:1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四十一章 撕紙

    寧缺沒有在書院後山看到陳皮皮和唐小棠,不禁有些好奇。

    離開後山途徑舊書樓時,他上樓查閱書籍,在東窗畔看到了三師姐余簾的身影,上前行禮,不料她也不知道唐小棠去了哪裡。

    難道陳皮皮真的在和唐小棠談戀愛?

    他笑著想到,然後臉上的神情變得有些凝重。

    「有些事情只屬於每個人自己,擔心沒有意義。」

    余簾擱下手中的秀筆,抬頭看著他說道:「就比如你的事情永遠只能是你的事情,只能由你自己處理。」

    此時天時已入暮春最深處,東窗避著熾烈的陽光,窗外青樹濾過來的風微溫未燥,遠處濕地畔的林子裡,卻已經隱隱響起蟬鳴。

    寧缺明白了師姐這句話的意思,看著她那張清稚的臉頰、成熟恬靜的眼神,忽然間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件事情和師姐有關。

    ……

    ……

    夏天的風終於從海面上傳播到了大陸深處,西陵神國在大唐西南方,離海更近,這裡的夏天來的也要更早一些。

    飽足的雨水和溫熱的空氣,讓桃山上的植物興奮的生長著,美麗如白玉的山崖間,不知長出了多少綠色的植物,滿山滿野的綠意,拱繞著斷壁截面上的無數座道殿,在此間的莊嚴多了些清美。

    第三道斷崖偏僻的角落裡,有一間石屋,和週遭的繁茂相比,石屋四周顯得格外單調甚至有些凋蔽的感覺,罕有人跡。

    石屋並不是完全封閉,臨著崖坪的一面,鑿出了數十個氣眼,光線從那些氣眼裡透進來,雖然不像窗子,但至少能夠帶來一些光明。

    氣孔下方有張書桌。

    葉紅魚坐在書桌旁,靜靜看著桌上那張紙,神情顯得很專注認真,似乎所有的心神都被那張紙所吸引,眼中別無餘物。

    那是一張信紙,來自南晉劍閣,紙上有一柄由拙劣手法和線條構成的劍。

    她坐在石屋看紙中劍已經看了些天,沒有出門,飲食都由裁決司的僕役送來,她不知道石屋外的山崖已然桃紅柳綠,不知道季節從春到夏的變化,更不在意神殿裡人們對自己態度的變化。

    入夏後某夜,有人來到了石屋外。

    石屋的門被人緩緩推開,露出陳八尺那張看似恭謹的臉。

    陳八尺看著書桌旁穿著青色道袍的少女,貪婪欣賞著道袍下的曼妙身軀,片刻後才低下頭去,說道:「統領大人等著您的回話。」

    陳八尺是裁決司官員,曾經是神殿騎兵的統領,他此時口中說的統領,自然不是自己,而是那位在神殿地位特殊的神衛統領羅克敵。

    聽到這句話,葉紅魚沒有什麼反應,依舊平靜坐在桌旁翻閱面前的書籍,那張畫著劍的信紙已經被她夾進了書中。

    看著她的冷漠反應,陳八尺並不意外,微嘲一笑後繼續說道:「統領大人昨天在掌教座前跪了整整一夜。」

    葉紅魚翻書的細長手指微微一僵,落在書籍上的目光變得愈發淡漠。

    「統領大人對您的心意很誠,便是掌教也體悟感知到了這一點,統領大人讓我傳話給您,希望您也能體悟到這一點。」

    陳八尺不再多說什麼,在他看來,既然連掌教大人都對此事表達了默允,你不過是一個被廢的道癡,哪裡還有資格推搪。

    葉紅魚沒有推搪,也沒有像上次一樣說需要些時間考慮。

    她沒有轉身去看陳八尺,沒有用憤怒和冰冷的眼光凝成一道劍。

    她只是沉默。

    她沉默看著桌上那本書,然後繼續向後翻,一直翻到夾著那張信紙的地方,看著紙上那柄歪歪扭扭的劍,淡然說道:「原來有了你,時間還是來不及。」

    陳八尺沒有聽清楚她在說些什麼。

    葉紅魚取出那張信紙,嘶的一聲撕開,她沒有把這張信紙撕成碎片,而是用靈巧的手指,順著那些歪扭粗細不勻的墨線,仔細地把信紙上的那柄劍撕了下來。

    片刻後,一柄很小很薄很歪的紙劍,出現在她細細的指間。

    「你看這是什麼?」

    葉紅魚用兩根手指拈著紙劍,對著陳八尺問道。

    陳八尺皺了皺眉,看著那張紙片,看不明白。

    葉紅魚說道:「連這都看不明白,難怪你永遠都是個瞎子。」

    說完這句話,她右手向前一遞,把手指間拈著的紙劍,刺向陳八尺的眉心。

    陳八尺曾經是神殿騎兵統領,擁有洞玄上境的修為,當年就算葉紅魚全盛時期,他也只是稍弱於她,如今葉紅魚的修行境界早已跌墮至洞玄下境,甚至可能要跌入不惑,早已不是當初的道癡,他哪裡會畏懼?

    看著那道向自己眉心刺來的紙劍,陳八尺驚而微怒,臉上旋即浮現出譏誚的笑意,在他眼中,那把約一指長短的紙劍,可笑到了極點,他心想果然是寧肯死也不肯低頭嗎?那就等著被羞辱吧。

    然而下一刻,他臉上的譏誚笑意驟然凝結成寒霜。

    因為他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浩蕩無垠的氣息,從那把薄薄的紙劍上噴薄而出,瞬間籠罩住了自己的身體。

    那是浩蕩的劍意。

    陳八尺彷彿看到了無盡的黃濁之水撲面而來,彷彿看到南晉與大河國交界處那條滔滔大河離開了地面,拍向自己的雙眼。

    他驚恐萬分,道心驟然濕冷一片。

    他此時才明白,這柄紙劍並不可笑,可笑的是自己。

    他的眼瞳驟然緊縮,想要自救。

    然而那張薄紙片上的劍意,已經降臨到他的眉眼之間。

    哧,哧。

    非常輕微的兩聲輕哧。

    陳八尺的眼睛上出現了兩條極細的血線。

    兩條血線畫過他的黑瞳,還有他的眼白。

    瞬間後,兩條血線向著上下掀起,溢出鮮血和眼珠裡的汁液。

    痛楚和黑暗佔據了陳八尺的意識。

    「啊!……這是什麼劍!」

    他捂著眼睛倒到了地面上,痛苦地不停翻滾,發出類似瀕死野獸般的絕望痛嚎。

    葉紅魚站起身來,解開青色道袍的斜襟,拉開貼身褻衣的繫帶,把手指間的紙劍貼著柔嫩的乳房收好。

    感覺著紙劍貼著嬌嫩的肌膚,她的心情變得無比安定,看著在腳下翻滾的陳八尺,輕聲說道:「我知道你很喜歡看我的身體。」

    「我現在衣裳是解開的。」她說道。

    陳八尺捂著臉痛苦地嚎叫,鮮血和魚膠般的液體,從指縫裡滲出來。

    葉紅魚看著他平靜說道:「可惜你再也看不到了。」

    ……

    ……

    初夏的那個深夜,前任神殿騎兵統領陳八尺遇襲而盲,神殿曾經的驕傲、後來被遺忘被忽視被羞辱被損害的道癡葉紅魚飄然而去,藉著夜色遮掩離開桃山,然後再也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數日後,出使唐國長安城的神殿使團回到了西陵。

    按照正常時間推算,西陵使團回程的時間應該提前數日,只是不知道因為什麼,使團中途繞行了一趟南晉,耽擱了些時間。

    車隊緩慢行駛在西陵神殿陡而不險的沿山石道上,使團裡的神殿執事官員們,都注意到了神殿今日的氣氛有些異樣。

    那輛黑色繡金的華貴馬車所過之處,神殿中人紛紛退避,然後恭謹跪在道旁行禮,只是他們的神情除了敬畏還多了些別的東西。

    天諭司司座程立雪掀起窗簾,看著道畔青樹下跪迎神座的人們,看著人們臉上惴惴不安的神情,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

    「難道真的發生事情了?」他自言自語說道,然後轉身望向車中正閉目養神的天諭神座,恭敬請示道:「我去看看。」

    天諭大神官沉默不語。

    使團的車隊行至山崖道殿之間,離天諭神殿還有一道山崖的距離,程立雪走出馬車,看著前方正在集結的神殿騎兵,臉色變得有些陰沉。

    程立雪走到那群神殿騎兵之前,神殿騎兵紛紛行禮,只是因為身上已上已經穿戴好了盔甲,所以沒有人下馬。

    他看著雙眼纏著繃帶的陳八尺,注意到這位前任騎兵統領的臉色陰戾到了極點,不由皺眉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陳八尺咬著牙說道:「葉紅魚叛出裁決司,叛出神殿,屬下奉羅統領之命,集結騎兵準備於世間通緝撲殺。」

    葉紅魚叛出神殿?

    程立雪微微皺眉,如雪般的鬚髮變得愈發寒冷。

    自從天諭神座推算出裁決司會發生大事之後,他一直很擔心,使團專程前往南晉劍閣,便為的此事,然而他沒有料到,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他看著陳八尺沉聲說道:「我記得你的騎兵統領一職,早在去年荒原上已被剝奪,什麼時候復起的?」

    「就在前日。」

    「羅克敵是神衛統領,什麼時候能夠插手裁決司的事情?」

    程立雪面無表情看著陳八尺說道:「你一個裁決司下屬,居然敢對大司座葉紅魚無禮,豈不是以下犯上?」

    在神殿之內,陳八尺身為裁決司官員,根本不害怕天諭司的司座大人,更何況他被葉紅魚用紙劍刺瞎雙眼,一心想著復仇,想著如何把葉紅魚抓回西陵,然後大刑凌虐羞辱,哪裡會理會程立雪的態度。

    他寒聲說道:「這也是裁決神座的意思。」

    程立雪默然無語,如果這真是裁決大神官的意旨,那麼他也無法反對。

    便在這時,那輛華貴的馬車緩緩駛了過來。

    一道蒼老的聲音從車廂裡傳出。

    「裁決司不代表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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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四十二章 斂雷

    天諭神座在馬車中。

    那些驕傲的神殿騎兵,再也無法安坐馬背之上,在神座之前,根本沒有什麼著甲不行禮的說法,他們趕緊下馬跪倒馬車之前。

    陳八尺的神情變得極為難看,在侍從的幫助下,緩緩跪倒。

    「葉紅魚離開裁決司,不代表她就背叛了神殿。」

    「因為離開,並不是背叛。」

    車中響起一聲嘆息。

    程立雪感覺到了天諭神座失落而傷感的心情,於是他的情緒也變得憤怒而傷感起來,如雪絮般的頭髮飄舞的愈發快速,面無表情看著跪在馬車前的陳八尺,寒聲說道:「自去領受責罰。」

    陳八尺霍然抬頭,望向程立雪,如果不是眼睛上纏著繃帶,應該能夠看到他眼中的怨毒神情。

    去年在荒原王庭上,便是程立雪讓他領受了痛苦的棘杖之刑,此時他雙眼已瞎,明明是葉紅魚叛離神殿,憑什麼自己卻要領受責罰?

    初夏的山風在崖間殿畔吹拂,吹起那輛馬車的車簾,露出一隻蒼老的手,那隻手落在窗櫺上,正在緩慢地敲擊。

    那是天諭神座的手。

    場間的騎兵和神殿執事們紛紛低下頭去,不敢向那隻手望上一眼。

    陳八尺看不到,所以,他依然看著那邊,神情怨毒。

    蒼老的手緩緩輕敲著車窗。

    一道淡淡的氣息籠罩場間。

    馬車旁的人們聽著輕輕敲擊的聲音,心中湧起詭異而恐懼的感覺。

    有人看到了陳八尺的臉,驚恐地險些跌落在地。

    陳八尺什麼都沒有感覺到,什麼都沒有看到。

    所以他依舊神情怨毒,甚至試圖辯解反駁。

    然而他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他伸手摸了摸嘴,發現手指間觸著一片微濕微粘的東西。

    然後他覺得嘴巴裡很甜。

    他這才醒悟過來發生了什麼,臉上的怨毒神情頓時化作無比的驚恐和絕望。

    他的舌頭沒了。

    他的嘴裡只有血與肉的碎糜。

    看著陳八尺的嘴裡不停向外淌著膿血,眾人驚恐萬分,有人忍不住發出了驚呼,幾名神殿騎兵下意識裡想要上前,卻忽然醒悟過來,這肯定是馬車裡神座大人的懲罰,顫抖著停下了腳步。

    車中再次響起天諭大神官的聲音。

    「不該說話。」

    「不會說話。」

    「卻要代替別人傳話。」

    「那以後就不要說話了。」

    ……

    ……

    那輛華貴的馬車,處理完神殿騎兵的事務,繼續向著桃山最上方那四座宏偉的神殿駛去,沒有絲毫耽擱。

    幽暗的馬車裡,天諭大神官靜靜看著桃山裡的初夏風景,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開口說道:「裁決司的事情,本座不想管也不應該管,然而如今看來,卻是不得不管,那麼只好管上一管。」

    程立雪沉默無語,看著神座蒼老而疲憊的容顏,對墨玉神座上那位大人物忽然生出了極為強烈的反感。

    使團的馬車已經各自散去,只剩下天諭神座的黑金馬車,緩緩駛上神殿最高處,來到那座黑色莊嚴的神殿之外。

    那輛馬車在巨大宏偉的神殿前,顯得格外渺小而孤單,然而看著這輛馬車的人,無論是哪座神殿的執事,都流露出了震驚和敬畏的神情。

    敬畏的是馬車裡的神座。

    震驚的是天諭神座居然出現在裁決神殿之前。

    要知道無數年來,西陵神殿地位最為尊貴的三位大神官,絕對不會進入別的神殿,因為對彼此的尊重和自身的驕傲。

    人們跪在神殿石階前,跪在石柱旁,跪在道路旁,惴惴不安看著那輛馬車,不知道今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們看著蒼老的天諭大神官緩緩走出馬車,緩緩走上石階,緩緩走進黑色的裁決神殿,心中不知響起了多少道驚呼。

    天諭大神官很老,很瘦削。

    但當他走進裁決神殿時,卻顯得很高大,似乎要觸到裁決神殿高高的頂。

    他走過平整的石製地面,裁決司所有的人都雙膝跪地相迎。

    無論天諭大神官的到來,對裁決司意味著什麼,甚至可能是羞辱或者挑釁,除了裁決大神官之外,沒有人有資格表達自己的情緒。

    天諭大神官走進裁決神殿,站在空曠單調肅殺的大殿前方,看著極遠處那道珠簾,便停下了腳步,沒有繼續向前。

    他是來找人說話的,所以他要走進裁決神殿,但如果他再繼續往神殿裡面走,那麼珠簾後那個脾氣暴躁的傢伙,肯定認為他是來找人打架的。

    西陵大神官也是人,是人,就一定會有情緒。

    天諭大神官看著極遠處珠簾後神座上那個人影,說道:「我去了一趟南晉,帶回了某人的骨灰。」

    神殿深處的珠簾無風而動,隱約露出那方墨玉神座。

    裁決大神官以手撐頜,眼簾微垂看著下方,沒有說話。

    天諭大神官搖了搖頭,說道:「你不該做這些事情。」

    裁決大神官依舊沒有抬頭,冷漠說道:「那又如何?昊天之下,神座之上,難道本座行事還需要向柳白低頭?」

    天諭大神官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光明師兄離開之前,你不用低頭,但在他離開之後,你就只能坐在神座上,你的頭本來就是低著的。」

    光明大神官從幽閣桃離,引發西陵神殿一場極大的震動,有很少一些人知道,這位被稱作數百年來最強光明神座的老人,在逃離之時,推倒了裁決大神官以本命神力構築的樊籠。

    但幾乎沒有人知道,那位老人推倒了樊籠,給裁決大神官帶來了極大的傷害,過去了這麼長時間,裁決大神官依然無法離開墨玉神座。

    天諭大神官自然知道。

    所以他才會這樣說。

    裁決大神官坐在彷彿千萬人鮮血凝結而成的墨玉神座上,以手撐頜,似乎在思考,但他往年暴戾而強大的頭,確實是低著的。

    他緩緩抬起頭來,幽深的眼眸裡滿是冷漠暴戾的情緒,望向珠簾之外,極遠處站著的天諭大神官,說道:「本座的頭隨時可以抬起來。」

    空曠而肅殺的黑色道殿裡,狂風驟起。

    ……

    ……

    西陵神殿的人們,不知道裁決神殿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知道天諭大神官極為罕見地走進裁決神殿,與裁決大神官見面之後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也不知道這場歷史性的會面意味著什麼。

    他們只是聽到了風聲,狂暴的風聲,比宋國東海畔的颶風還要恐怖的風聲,彷彿是無數個巨人在咆哮著戰鬥。

    暴風從神殿裡席捲而出,吹的石階上的碎礫擊打著石柱,啪啪作響,人們驚恐畏怯地跪在地面上,卻根本無法穩住身形。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風聲停了,風也停了。

    天諭大神官從裁決神殿裡走了出來,身形依然是那般的穩定,神情依然是那般的平靜,只是眼角的皺紋似乎又深了幾分。

    人們敬畏不安看著天諭神座走下石階,發現他並沒有走進馬車,而是向著桃山最高處,最聖潔的白色道殿走去,心中愈發生出無限震驚猜想。

    天諭大神官離開裁決神殿,沒有回到自己的神殿,而是走進了昊天道門在世間無上威嚴的所在。

    那座最高最聖潔的白色道殿,屬於西陵神殿掌教。

    人們不知道天諭神座為什麼先去見裁決神座,然後又要去面見掌教大人,同樣他們也無法親眼看到那座聖潔白殿裡發生了什麼,只是聽到了無數道雷聲從那座白色神殿裡響起,響徹整座桃山。

    ……

    ……

    白色神殿最深處有一道光幕。

    那道光幕由最純正的昊天神輝組成,擁有著難以想像的無上威壓與力量。

    這道光幕代表著昊天對這個世界的統治。

    有一道人影落在這道聖潔的神輝光幕之上。

    光幕上的人影極為高大,彷彿腳踩著大地,頭頂著青天,將天與地強行分開。

    那道人影說的每個字,都是一道雷。

    那便是昊天道門在世間的最高統治者,西陵神殿掌教大人。

    天諭大神官對著光幕上的巨大人影,微微躬身行禮。

    一道聲音從光幕後方響起。

    「天諭,你想的太多了。」

    這道聲音很平靜,但透過那道聖潔的光幕時,卻讓那處的萬丈光芒微微撼動,然後變成了九霄之上的雷聲。

    天諭大神官看著那個巨大的身影,平靜說道:「道癡是神殿的將來,那些愚蠢的人居然把她逼走,這是我所不能接受的事情,掌教大人您對此事保持了沉默,在我看來也是很愚蠢的行逕。」

    西陵大神官地位尊崇特殊,然而當面直指掌教大人愚蠢,依然是難以想像的事情,更令人難以想像的是,神輝光幕後的掌教大人,聽著這番話後竟沒有動怒,而是陷入了長時間的思考之中。

    「道癡是不能回觀的。」

    「知道。」

    「她已經廢了。」

    「可能。」

    「神殿需要力量。」

    「她依然可能是力量。」

    天諭面無表情說道:「我比你們看的更遠。」

    光明大神官離開之後,整座桃山,自然是天諭大神官看事情看的最遠最準確。

    這一點,即便萬丈光芒裡那個巨大的身影也必須承認。

    「也許你是對的。」

    雷聲漸斂。

    天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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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四十三章 移樹

    西陵神殿神衛統領羅克敵,是一個很高大的中年男子,當他穿上盔甲後,整個人就像座能移動的金屬堡壘。然而當他跪在那道光幕前,跪在那個巨大人影前時,則卑微的像是一個侏儒,像是一個瘦弱的僕人。

    因為他本來就是西陵神殿掌教大人最忠誠的僕人。

    他是西陵神殿這座桃山的守山犬。

    「神殿需要力量,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需要力量,既然那條紅魚走了,你就要負責把她拿回來,如果她不再有力量,那麼為了神殿的尊嚴,我允許你殺死她,然後你再去尋找一些別的力量回來。」

    掌教大人站在萬丈光芒中平靜說道。

    羅克敵叩首而拜,如金山傾倒。

    ……

    ……

    天諭大神官回到了自己的神座,回到了自己的神座之上,他蒼老的手掌輕輕撫摩著向陽花籐編織而成的神座,看著跪在神殿地面上數百名天諭司的執事和官員,臉上的皺紋深刻的彷彿桃山崖壁間的裂痕。

    程立雪揮了揮手,示意前來拜見神座的人們散去,然後他走到神座旁邊,低聲感慨說道:「終究還是發生了。」

    天諭大神官說道:「這並不是我推算中的那件大事。」

    程立雪震驚無語,心想道癡叛離桃山,如果這都不是大事,那麼神座推算中裁決司將要發生的大事究竟是什麼?

    「那件真正的大事還沒有發生。」

    天諭大神官疲憊說道:「世間的一切命運都由昊天注定,佛宗說的命輪轉動,其實也是這件意思,該發生的事情,終究注定要發生,只不過會晚些時間。」

    或許是因為疲憊的緣故,或許是因為與裁決大神官和掌教大人連續見面的緣故,天諭大神官眼角的皺紋越來越深,深的有些可怕。

    程立雪看著老人眼角的皺紋,心中湧出很多擔憂的情緒,卻不敢直接詢問,試探著問道:「不知道葉紅魚現在在哪裡。」

    天諭大神官微笑著說道:「這種事情不需要推算……那個癡兒既然罕見避退離開西陵,自然是去了長安。」

    程立雪神情微異,不明白為什麼神座如此確定。

    「昊天神輝普照世間,除了長安城,還有哪裡能夠讓她棲身?」

    天諭大神官嘆息了一聲,然後微笑著說道:「好在長安是座不錯的城市,可以看到學習到一些有趣的事情。」

    程立雪聽著神座對長安城的評價,忽然想到自己在長安書院側門處的經歷,微微皺眉說道:「那確實是座很有趣的城市,寧缺在書院側門與柳亦青一戰,何明池居然比我還要先感知到寧缺施出了神術。」

    何明池是大唐國師李青山的徒弟。

    當時在書院側門,寧缺一刀斬向柳亦青,神輝大作,場間的修行者根本看不懂,只有程立雪和何明池二人有所反應。

    程立雪撞破了馬車車壁。

    何明池捏碎了馬車車輪。

    程立雪是西陵神殿天諭司的大司座,他能這麼快判斷寧缺施展的是神術不足為奇,何明池為什麼也能夠做到這一點?

    回憶著當時的畫面,程立雪皺眉說道:「我能確認,何明池的境界應該還在我之上,絕然不似傳聞中那般弱。」

    「西陵神殿數百年來,無數代掌教最大的願望,便是想把昊天南門請回來,除了那些無趣的尊嚴和名譽之外,當然也是因為南門裡的同道自有不凡之處,青山師弟既然是大唐國師,他的傳人又豈替真如傳聞中那般不堪?」

    天諭大神官緩聲說道:「道癡此去長安城,不知會對神殿和南門之間的關係有何影響,終究都是日後之事。」

    程立雪想著先前打聽到的最近神殿發生的事情,想著掌教大人和裁決神座的態度,聲音微澀說道:「我看道癡只怕很難再回桃山了。」

    天諭大神官搖了搖頭,說道:「她終究是要回來的。」

    程立雪不解,說道:「您為何如此確定?」

    天諭大神官嘆息了一聲,說道:「她若不回桃山,裁決司那件注定要發生的大事,又如何發生?」

    ……

    ……

    西陵入夏,長安城也緊接著進入了夏天。

    初夏的長安城,還算不得酷暑難當,然而天上的太陽已然熾烈地令人開始厭煩,午後的青石板開始發燙。

    雁鳴湖畔的整修工程還在繼續,為了趕在盛夏到來之前,結束湖畔改造的工程,施工隊伍在銀錢和魚龍幫的雙重壓力下,大大加快了速度。

    從早到晚,敲打磨砌的聲音,不停迴蕩在湖畔的宅院裡,好在原先的舊居民早已經搬走,不然天時漸熱,還要被噪音折磨,指不定會鬧出怎樣的衝突。

    隨著時間流逝,工程進入收尾階段,寧缺拿著七師姐細心繪製的陣法圖,開始深入到了施工之中。

    終究還是銀錢撒的到位,魚龍幫齊四爺的威名太響亮,所以施工的師傅們雖然認為寧缺那些設計毫無道理,卻也沒有做太多的抵抗。

    湖畔宅院的翻新漸趨成形,而七師姐的陣法,也漸漸成形,然後隱藏在了那些飛簷粉壁花草之間。

    工程沒有結束,寧缺和桑桑還是住在老筆齋,得知他們要搬走的消息,臨四十七巷裡的商戶們鬆了一口氣之餘,不免又生出了些不捨,心想這位大人物若走了,魚龍幫那些青衣漢子斷然不會還在此地義務維持治安,長安府的衙役們肯定也不會每天都過來轉悠好幾圈。

    寧缺並不知道人們在想什麼,這段日子他確實太忙,要進書院後山學習,要盯著湖畔的翻新工程,而且他還要經常進宮。

    進皇宮的目標,那當然是要進那幢木製小樓,肩上扛著整座長安城的安危,而且又牽涉到他的計劃,所以他必須儘快對那座驚神大陣熟悉起來。

    世人皆稱讚他在符道上的天賦,而符陣本來就是相通之術,按道理,他應該很快便能掌握師傅顏瑟留給自己的這座大陣,然而很遺憾的是,他的天賦似乎在符道和別的各種道上揮灑的太多,沒有留幾分給陣法。

    不過寧缺向來不是一個知難即退的人,既然這座大陣他必須要領悟掌握,那麼這些挫敗感根本不會打擊到他,他拿出了以勤補拙,以刀劈書山的慣常手段,只要能抽出時間,便會進宮學習。

    皇帝陛下大為欣賞他的態度,允許他隨時進宮,當他疲憊走出小樓時,皇帝卻不會放他離開,而是會把他抓進御書房。

    連續入宮十餘次,他與皇宮的羽林軍首領熟了,和侍衛們更熟了,和公公和宮女們熟了,甚至和每日在御書房裡磨墨的皇后娘娘都變得有些熟了,但他對長安城這座大陣卻依然不是太熟。

    不過這不代表他沒有從中獲得某些好處。

    除了某些不能對人言的好處,他獲得的最大好處,便是雁鳴湖畔的無數棵古樹,還有那些源源不斷送進院中的事物。

    雁鳴湖畔宅院的購買文書以及地契房契上寫的是朝小樹的名字,但這麼大的動靜,終究不可能瞞過太多人。

    李漁是最先知道這件事情的人,於是她送了寧缺一份絕對配得上大唐帝國公主殿下身份的禮物。

    如今雁鳴湖畔新移栽過來的無數棵古樹,都是從她自己的封地裡挖出來的,這真真是極大的手筆,而且有錢都買不到。

    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也知道了他正在修新家的事情,皇后娘娘從宮中內庫裡挑了好些古董賞賜,而陛下則是賞了寧缺很多墨寶。

    這是寧缺唯一不滿意的事。

    ……

    ……

    時間漸逝,長安城由初夏而入盛夏,書院裡蟬鳴愈噪,城中暑氣漸作,雁鳴湖畔的翻新工程正式完工,曾經分門別院的十餘幢宅院被打通,被湖氣薰軟的舊牆壁被粉刷一新,那條穿行於宅院間的窄巷,被改造成花園裡的石頭小徑,花草怒放蓬勃,很是清幽美麗。

    臨四十七巷的商戶們鼓起勇氣,推出假古董店的吳老闆和吳嬸二人領頭,請寧缺主僕二人吃了頓告別宴,二人便算是結束了在臨四十七巷的歲月。

    當天夜裡,寧缺和桑桑便搬到了雁鳴湖畔的宅子裡。

    所有的傢俱物事,都已經由魚龍幫裡的兄弟買好,沒有讓桑桑頭痛如此闊大的十幾間院子,究竟該怎麼填滿。

    在齊四爺的強烈要求下,寧缺保留了老筆齋,反正朝小樹當初已經免了他好多年的租金,只不過老筆齋再也不會賣書帖。

    想來明年春雨落下時,那間叫老筆齋的鋪子,檻內不會再有不得志的少年書家,檻外也不會再有撐著傘的中年人。

    伴著蟬鳴和不知名的昆蟲鳴叫,寧缺和桑桑漫步在雁鳴湖畔的石徑上,身後那些美麗的宅院便是他們的新家。

    湖畔無數棵古樹,讓石徑和宅院變得無比清幽,湖風穿行其間,溫度似乎都低了不少,與長安諸坊巷裡的悶熱相比,完全是不同的世界。

    桑桑想著前兩年盛夏時,寧缺躺在後門外竹椅上,不停拿井水浸濕身體,與街坊們聊天的畫面,不免覺得恍若隔世。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能住這麼大的房子。」

    當年在岷山裡住山洞,住樹屋,在渭城裡住小院,他們曾經無數次的想像過以後有錢了會住怎樣的大宅子——如今漫步在湖畔屬於自己的大宅裡,他們才知道,原來當年的想像是那樣的寒酸。

    「很好不是嗎?」

    寧缺問道。

    桑桑點了點頭,說道:「比很好還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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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四十四章 種荷

    站在湖畔,寧缺回頭望去,只見青樹參天,粉牆黑簷隱現其間,清幽之中見清貴,想著這便是自己的家,不禁如桑桑般生出些許感慨,極大滿足,說道:「以後我們還要住更大的房子。」

    桑桑有些吃驚,仰著頭說道:「比這裡更大的房子,那只能是公主府和皇宮了。」

    寧缺伸手把她攬進懷裡,寵溺揉著她的頭,說道:「公主府和皇宮我們也常去,將來真想去那兒住,我去問陛下。」

    桑桑靠著他的胸膛,開心地笑了起來。

    從古樹青葉間漏下的天光忽然變得清淡了很多,寧缺抬頭望天,只見樹梢上方的天空裡不知何時飄來幾大團雲,遮住了熾烈的陽光。

    他把桑桑從懷裡推開,說道:「去划船去。」

    前後截然不同的待遇,並沒有讓小侍女有太多不適應,她喔了一聲,便向湖岸那個新修的簡易泊船棧走去。

    約數丈長的木棧伸向雁鳴湖中,棧頭前泊著兩艘小船,船尾有槳,船上有蓬,成色極新,正是寧缺新買的。

    木槳划破湖面倒映的白雲青天,湖波漸起,向著遠處蕩去,亂了清水間的水草,驚了水草裡的魚兒。

    小船離開棧橋,向湖心駛去。

    雁鳴湖中間是一片蓮田。

    寧缺半躺在船頭,身上的單衣領已經解開。他躺在船篷陰影間,嗅著風中傳來的隱隱蓮香,愜意地閉上眼睛。

    桑桑站在船尾,緩緩搖槳。

    「你也閉上眼睛,感受一下。」

    寧缺說道。

    桑桑依言放下手中的船槳,走進船篷裡,靠在他身旁,閉上了眼睛,微疏的睫毛輕輕眨動,微黃的髮絲在湖風裡輕顫。

    「感受到了什麼?」

    「湖風吹著很涼快。」

    「我問的是天地氣息。」

    「好像……要比岸上要濃一些。」

    桑桑睜開眼睛,看著不遠處的蓮田,細細的眉尖皺起。

    寧缺從懷中取出圖紙,指著圖上那片約指甲蓋大的雁鳴湖說道:「這湖是長安城這座城的左支氣眼,朝廷去年疏濬這湖,名義是工部應長安府的要求,實際上天樞處對驚神陣的日常維護。」

    桑桑不解問道:「那我們買了湖畔的宅子,朝廷同意?」

    「長安城這座陣現在都是我在管,更何況是這片湖。」

    寧缺接著說道:「之所以砸鍋賣鐵吐血賣帖也要把湖畔的宅子買下來的,首先為的便是這片湖,長安城這座大陣未曾發動過,但一直在緩慢的運轉,雁鳴湖作為左支氣眼,自然要凝聚一些天地元氣,雖說因為天地的自我均勻力量太強大,這裡的濃度不可能太過特別,但對修行是有好處的。」

    桑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最關鍵的問題是,如果我真的能控制長安城這座大陣,就能把七師姐替我們設計的陣法與驚神陣聯繫起來。」

    寧缺說道:「到那時候,不需要啟動驚神陣驚動天下,我也有足夠的能力從長安城裡借勢,把某人種了荷花。」

    桑桑思考片刻後說道:「聽著好像很難。」

    寧缺想著這些天在宮中的學習,微澀說道:「比很難更難。」

    桑桑說道:「少爺,我相信你肯定能行。」

    「希望如此,只是時間確實不多了。」

    寧缺看著不遠處的蓮田,想著到了秋日這些青翠欲滴的蓮葉便會盡數化成枯槁的黃葉,而那人也將回到長安,不由沉默。

    「去那邊蓮田。」

    他說道。

    桑桑從他身旁站起身來,走到船尾,再次搖動槳兒。

    「讓我們蕩起雙槳……」

    湖面那艘船上響起寧缺的歌聲。

    ……

    ……

    雁鳴湖屬於官府公有山林之地,不允許出售,不可能變成寧缺的私產,不過他買光了湖畔的宅院,朝廷看在他的身份上,自然也不會與他較真,湖南岸的雁鳴山並不出名,遊客極少,所以雁鳴湖事實上已經等於他家宅的私湖,風景怡人的湖面上,只有一艘布蓬船在蕩蕩悠悠。

    把如此好風景都封起來,變成只能自己賞看的私家園林,斷了長安城百姓親近的機會,當然會顯得有些不厚道,甚至在道德上有些問題,不過寧缺主僕二人本來就是暴發戶,從來都不是厚道人,也不怎麼在意道德問題。

    湖水中央那十餘畝蓮田,都是寧缺花錢僱人種的荷花,過了這些日子,被湖泥滋養著,蓮葉早已茂密,花亦盛開。

    桑桑搖動船槳,小船緩緩駛入蓮田,放眼望去,除了青色的荷葉與粉色的荷花,便再看不到任何別的事物,彷彿進入了一片幽靜的迷宮,進入了與酷暑天地截然不同的曼妙世界。

    青色的圓圓蓮葉,就像蒲扇船臥於水面,伸於半空,不時觸到船壁,發出簌簌的聲,荷花便在船畔盛放,那些粉的白的柔的嫩的光滑如玉的花瓣,與二人近在咫尺,甚至能清楚地聞到淡淡幽香。

    寧缺倚在船首,看著擦著身子掠過的如蒲扇船的蓮葉,手裡拿著只蒲扇輕搖,眼睛微瞇,一面賞著蓮田美景,一面冥想修行,運用崖洞閉關時學得的養氣功法,不停呼吸吐納著湖間的天地氣息,蓄養著體內的浩然氣。

    浩然氣在他身軀內凝成的那滴液體,如今已經愈發圓潤飽滿,看上去就像是蓮葉上滾來滾去,隨時可能落入湖面的水珠。

    小船深入蓮田,湖畔的宅院甚至是南岸的雁鳴山都被蓮葉遮住,桑桑擱下船槳,坐到寧缺身旁,伸手出船舷,在葉間摘了一顆蓮蓬。

    小手微微用力,把結出時間不長的新鮮蓮撕開,從裡挑出淡青的蓮子,她細心地剝開蓮子,挑出裡面細細的蓮芯,然後送到寧缺的唇邊。

    寧缺也不睜眼,就著她的指尖便把蓮子吃了進去,嚼到滿口清香時,他忽然睜開眼睛,說道:「初蓮蓮芯不苦,何必麻煩要挑出來。」

    桑桑已經處理了好幾顆蓮子,全部餵進他的嘴裡,也不聽他說的話,依舊細心地把蓮芯都挑出來。

    「聽人說蓮芯可以入藥,可不能浪費了。」

    她低著頭說道。

    寧缺無言,說道:「怎麼說咱們現在也是有大宅院的人家,何至於還這般節儉,有那功夫,你還不如讓我去多寫幾幅書帖。」

    桑桑想了想,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看了看膝頭上的蓮芯,下定決心,把蓮芯扔進湖裡,就著湖水洗了洗手,便走回船尾。

    「你這是要去哪裡?」

    寧缺看著小船搖搖盪蕩起來,不解問道。

    桑桑說道:「回去讓你多寫幾幅書帖啊,買這宅子把所有錢都花光了,就算宮裡賞了不少東西,但昨夜算了下,還差齊四爺好幾千兩銀子。」

    寧缺無奈說道:「不急在一時吧?」

    桑桑笑了起來,說道:「逗你玩的,趕緊說,這時候去哪裡。」

    寧缺說道:「隨意劃便是。」

    小船在蓮田里隨意遊走。

    寧缺解開身旁的包裹,取出小鐵罐,仔細摸著上面深刻著的直線條紋,發現自己確實沒有六師兄那等本事。

    他很隨意地把小鐵罐扔進湖裡。

    這些天裡,六師兄一共做了三十幾個小鐵罐,如今還在書院後山裡接著做,只要有時間,便能源源不斷地供應。

    小鐵壺裡塞了足夠重量的碎鐵屑,試驗時威力又增加了些,而且扔進湖水裡,可以保證不浮起來。

    相對比較麻煩的事情,是小鐵罐裡的火符。

    寧缺雖然念力比普通修行者要雄厚充沛太多,但連續三十幾張符意最飽滿的符紙,依然讓他覺得有些辛苦。

    桑桑搖著槳。

    他倚在船首,不時把小鐵罐扔進湖水,不理會驚著荷葉上的魚。

    小船隨意遊走,他隨意扔著,此情此景看似愜意自然,實際上他把小鐵壺扔入湖中的位置都牢牢記在了腦中。

    舟行蓮間,青葉田田。

    湖水乍破,噗通噗通,清脆好聽。

    就像不時有青蛙,從船上跳入湖中。

    ……

    ……

    小船駛出蓮田時,小鐵壺也已經全部沉進了湖水中,此時天空已經被雨雲覆蓋,不知是暮時還是何時。

    寧缺站在船首,看著越來越近的湖岸,岸畔那座有些險陡,卻並不高的雁鳴山,瞇起眼睛,比昨日要清涼許多的湖風拂上臉頰,很是舒服。

    船至南岸,二人登岸入林,一路拔草覓道而行,終於走上了雁鳴山的峰頂,峰並不高,卻可以俯瞰湖面。

    寧缺望向湖北岸的院落,看著那些在花樹簷壁間若隱若現的線條,在心中默默與七師姐留下的陣法比較,確認沒有什麼偏差。

    「如果昊天能賜給我足夠的時間,讓我把這片湖山與驚神陣相聯相通,那麼我相信我能夠在這裡殺死我想殺死的任何人。」

    就在他說完這句話後,似乎昊天都無法再容忍他的自大和囂張,天穹裡密佈的雨雲深處驟然閃過一道亮光,然後傳來隆隆的雷聲。

    暴雨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瞬間化作無數水簾,籠罩了整座長安城,雁鳴湖與雁鳴山在雨中沉默無言。

    就在電閃雷鳴的那剎那,桑桑以最快的速度撐開了大黑傘。

    寧缺抬頭看著黑傘,說道:「雷雨天打傘容易被劈死。」

    桑桑說道:「小時候你就說過,但我們沒有被劈死。」

    寧缺嘆息說道:「果然是個很神奇的世界,那就閉上眼睛感受一下吧。」

    暴雨如注。

    雷電交加。

    桑桑站在崖畔,面對撼動不安的湖水,緊閉眼睛,緊握大黑傘的傘柄。

    不知道過了多久。

    寧缺神情凝重問道:「感覺怎麼樣?」

    桑桑睜開眼睛,眼眸裡的明亮要勝過雨雲裡的閃電。

    「我能感覺到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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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四十五章 舉傘

    桑桑是個小侍女。

    桑桑不是普通的小侍女。

    她記憶力驚人,從開始識數起,便能輕而易舉記住見過的所有數字,這一點,可以由渭城的軍民們集體作證。

    她很聰慧,這一點可以由頹然走出老筆齋數次的陳皮皮作證,陳皮皮可是被昊天道門及長安書院共同認證的天才。

    桑桑之所以經常顯得有些笨拙甚至是愚鈍木訥,並不是她的腦子真的不好使,用寧缺的話來說,她只不過是有些懶,懶得去想很多事情。

    寧缺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知道桑桑身上的特殊之處,比如她的聰慧,她那與眾不同的能力,只不過過去的十幾年間,他根本沒有去思考更沒有去觸碰桑桑身上的這些與眾不同的地方。

    這是他本能裡的選擇。

    因為他想不明白,自己在河北郡荒田道畔屍堆裡揀了一個小女嬰,而小女嬰身上卻似乎藏著某些秘密,他有些隱隱恐懼。

    直到光明大神官逃離西陵,來到長安城,收了桑桑為徒,桑桑成了西陵神殿下一任光明大神官的不二人選,寧缺才明白,原來這就是命運烙印在桑桑身上的痕跡,這就是當年那個小女嬰的機緣。

    命運和秘密已經出現在眼前,那麼便不再恐懼,只能承認並且接受,這半年裡,寧缺不再躲避,而是開始培養訓練或者說發掘桑桑在修行方面的潛質。

    今日雁鳴湖畔雷雨磅礡。

    桑桑站在峰頂崖畔,握著大黑傘,說自己感覺到了一切。

    兩年前,從渭城來到長安城的旅途中,呂清臣老人曾經告訴過寧缺,修行者初悟之時,能夠感覺到的天地元氣範圍,代表那名修行者的資質,甚至可以預兆出將來他究竟能走到修行道的那一步。

    有的修行者能夠感覺到一片池塘,有的修行者能夠感覺到一片湖泊,強大如劍聖柳白悟道之時,感覺到的是一片大河。

    寧缺感覺到的是一片溫暖的海洋,只不過這一點,他始終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修行潛質會比劍聖柳白更強,事實上,後來修行途中的種種故事都證明他的感覺似乎有些偏差。

    桑桑此時說感應到了一切,並不代表她比柳白更加強大,而是代表著別的意思,只有寧缺和她兩個人才懂的意思。

    「你這時候試?」

    桑桑把大黑傘遞給他。

    寧缺接過大黑傘,手掌與傘柄間儘是雨水。

    念力緩緩釋出識海,經由手掌渡入大黑傘的傘柄,再悄無聲息覆上大黑傘滿是油污的傘面,穿過磅礡的暴雨,向著崖下的雁鳴湖瀰漫而去。

    寧缺也感覺到了很多。

    他感覺到了這面被暴雨擊打的跳躍不安如沸水般的湖,他感覺到了蓮田里啪啪作響不安如鼓面的荷葉,他感覺到了荷葉下驚恐萬分的青蛙,他感覺到了湖水深處那些像石頭般的小鐵罐。

    寧缺抬頭望天,黑傘後傾,暴雨頓時打濕了他的身體。

    天空中烏雲翻滾擠壓,黑雲之後還是黑雲,無數雨水從層層黑雲中傾瀉而下,看上去就像無數條蒼老的黑蛇在瘋狂的廝咬,。

    忽然間,一道極粗極直的閃電毫無徵兆,在長安城上空自西北方橫穿整個天空,瞬間撕裂了捲動不安的雨雲。

    雷聲稍後即至,在雁鳴湖上空炸響。

    轟!

    不知道是雷電的威力,還是發生了別的事情,雁鳴湖水驟然波動起來,水花四處濺散,蓮枝劇烈搖晃,似乎隨時會折斷。

    寧缺低頭望向湖面那處湧動如噴泉的水面,看著那處漸向湖岸散去的浪花與殘枝碎花,忽然說道:「可以。」

    桑桑擦了擦臉上的雨水,沒有說話。

    那道恐怖的閃電過後,天穹似乎正式開始發怒,一道一道閃電接踵而至,把原本被黑雲壓至漆黑一片的長安城,照耀的不時蒼白,沉悶的雷聲絲毫沒有停歇之意,連綿炸響,不給城中的人們絲毫喘息之機。

    狂暴雷聲之中,寧缺撐著黑傘,望著雁鳴湖北岸,說著些什麼,只不過因為雷聲太響,暴雨太狂,只有他自己能夠聽見。

    他指著北岸的院落,說道:「從院中開始。」

    他指向搖撼不安的湖面,說道:「在湖裡繼續。」

    然後他望向桑桑,又望向腳下的雁鳴山峰,說道:「在這裡結束。」

    桑桑從他手中接過大黑傘,說道:「不能讓他上山。」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儘量爭取,如果在湖裡依然沒有辦法殺死他,不讓他上山,那麼我下山。」

    桑桑說道:「你下山了我怎麼辦?」

    寧缺說道:「你在山上看著我。」

    桑桑說道:「我可以幫你。」

    「你一定可以幫我,但那是在我下山之前,而且我相信,那天肯定會有很多人來看,比如二師兄,所以你是安全的。」

    寧缺說完這句話,抬步向山下走去。

    盛夏的暴雨,來的粗暴突兀,去的也是乾淨俐落,沒有絲毫依依不捨,當寧缺和桑桑走到山腳湖畔時,雨便停了。

    雨歇,回舟。

    寧缺單手拎起小船,傾掉船艙中積著的雨水。

    小船重新漫遊在復得平靜的雁鳴湖上。

    一場暴雨過後,湖面的空氣變的極為乾淨清新,盛夏的暑氣被一掃而空,湖風中瀰漫著青枝折斷後的微甜味道。

    小船駛入蓮田一角。

    此處蓮枝斷裂,荷花盡碎,湖水渾濁不堪,看著十分悽慘。

    天穹上的雷電,威力再大也不可能造成如此的畫面。

    在湖水上無力殘破飄浮的荷葉上,隱約可以看到些鐵渣的痕跡。

    寧缺看著湖間殘破荷枝,笑著說道:「留得殘荷……聽雷聲。」

    ……

    ……

    土陽城地處大唐東北邊陲,依岷山,近荒原,縱使是盛夏也極為涼爽,入夏後雨水漸沛,卻極少能夠聽到雷聲。

    雨水漸多,不代表這裡能夠像南方一樣,奢侈地挖湖種荷,土陽城裡只有將軍府有荷塘,只有很少的人能夠見過殘荷,自然這座邊城裡不會有太多人會像詩人文士般對著殘荷大發感慨。

    然而當土陽城裡的人們,看見城外草甸間那支大唐騎兵殘軍時,他們不得不震驚感慨,甚至是震驚到無語。

    很多年來,大唐軍隊基本上就沒有吃過什麼虧,夏侯大將軍統帥的東北邊軍,更是從來沒有打過敗仗,為什麼城外那支騎兵卻是殘軍?

    其實這只是一個並不美妙的誤會。

    土陽城外草甸上的大唐騎兵,並沒有在荒原上打敗仗,只不過千里跋涉,盔甲染灰,馬倦人乏,最關鍵的是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麻木的神情,隊伍裡瀰漫著衰敗的氣氛,所以才會被誤認為是殘軍。

    能大唐軍人們麻木的原因,是不遠處山林間那個荒人男子。

    那名男子身上的皮袍早已破碎不堪,血水混著灰塵,塗抹在不知從哪裡偷的衣裳上,看上去異常疲憊,甚至隨時可能倒下。

    就是這樣一個身受重傷的男人,跟著大唐騎兵,從荒原深處,一直來到了土陽城外,始終都沒有倒下。

    大唐騎兵們看著遠處那個男人,神情很麻木,眼中甚至有些敬畏的情緒。

    過去這些日子,那個男人始終跟著大唐騎兵,時刻準備著沖營刺殺夏侯大將軍,他嘗試了十七次,失敗了十七次,卻一直堅持。

    大唐騎兵不是不想殺死那個男人,只不過那個男人用他的強大和毅力,證明了他很難被殺死,尤其是在唐國軍人不想付出玉石俱焚的代價時。

    狙殺與反狙殺,暴襲與包圍,在這漫長的旅程中,不斷地發生,然後沉默地結束,那個男人無法殺死夏侯大將軍。

    夏侯和他麾下的無敵騎兵,也無法殺死那個男人。

    次數太多,所有的大唐騎兵,哪怕是那些最驕傲的將軍,面對著那個已如乞丐般的強大男人,都有些麻木了。

    馬蹄聲起,警戒騎兵分開一條道路。

    夏侯馳馬而至,看著遠處草甸上的唐,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在過去這段日子裡,大唐騎兵想盡了一切辦法想要誘殺這名魔宗強者,有幾次險些成功,卻最終還是被對方逃了出去,而唐也有幾次機會成功地靠近了夏侯,逼夏侯與他展開了激烈的戰鬥。

    夏侯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有無數騎兵作為護衛,所以在這連綿的戰鬥中,終究還是唐要落在絕對的下風。

    如今的唐已經受了重傷,根本沒有魔宗強者的風範,更像是一個可憐的乞丐,然而唐沒有死,唐還是堅持要殺他。

    夏侯也受了不輕的傷,他身上那件書院打造的盔甲,在唐手中那把妖異的血色巨刀侵伐之下,終於在前日正式毀壞。

    「我的身後便是土陽城。」

    夏侯看著遠處草甸上的唐,漠然說道:「你沒有機會了。」

    唐說道:「我說過你已經老了。」

    夏侯說道:「我也說過,年老體衰這種話,對你我都沒有意義。」

    唐說道:「問題在於,你的心老了,從你決定告老的那一刻開始,你就真的老了,老就是弱,如果土陽城再遠百里,你一定會死在我的手中。」

    夏侯沉默,發現對方說的話是對的。

    「但我擁有土陽城,我擁有無數效忠於我的鐵騎。」

    夏侯說道:「而你只有一個人。」

    唐說道:「如果當年你能夠懂得戰鬥終究是一個人的事情,或者你不會犯下這麼多錯誤,不會像現在這般蒼老。」

    盛夏,草長,鷹飛。

    唐身上有無數道傷口,鮮血還在淌落,落在草上,便開始燃燒。

    夏侯以拳堵唇,開始咳嗽,有血從指間溢出,如巖壁上一隻受傷的鷹。

    鷹一般都叫老鷹。

    只是鷹可以老,人卻不能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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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四十六章 熬鷹

    千年以前,荒人是大陸北方大草原的主人,所以直到今天,這片大草原依然被叫做荒原,草原上有雄鷹,所以荒人擅養鷹,哪怕被唐國戰勝,被迫北遷至極北寒域,荒人依然沒有放棄養鷹。

    夏侯是荒人,唐也是荒人,所以他們對養鷹都不陌生。

    看著遠處山林畔草甸上衣著破爛骯髒如乞丐的唐,夏侯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熬鷹的經歷,想起那只年歲並不大,稚嫩的小鷹在鐵架上搖搖欲墜,卻始終不肯低下倔強高昂頭顱的畫面。

    從荒原深處南歸,一路千里相殺,他始終都很自信,認為自己是在像熬鷹一般煎熬唐,利用對方的憤怒與仇恨,讓對方閉不上眼睛,把所有的精神都消耗在日復一日的枯燥戰鬥之中。

    夏侯本來以為自己快要成功了,他親眼看著唐體內的真氣漸枯,精神漸疲,堅若金石的身軀變得普通,可以受傷,開始流血,他以為唐的鮮血會在漫長的旅途中流乾,最後後像當年那只幼鷹般倒下。

    然而他沒有想到,唐沒有倒下,反而是自己感到了前所未的疲憊、虛弱,甚至是身軀最深處的一抹倦意。

    難道說,自己才是被熬的那隻鷹?

    夏侯不停地咳嗽,血水不停從堵在唇邊的拳邊溢出,但他臉上的神情依然冷漠平靜,深陷的眼眸幽冷如寒冰。

    老並不可怕。

    無論在草原還是在熱海畔的巖壁上,只有老鷹才是真正的鷹。

    他放下拳頭,取出手巾擦拭掉唇角的血漬,面無表情看著遠處的唐說道:「你的毅力讓我有些吃驚,但終究只是吃驚而已,你畢竟不是你的那位老師,在逾過那道門檻之前,你永遠無法威脅到我。」

    唐低頭看著腳下那些被自己血水點燃的長草。

    連續的戰鬥讓他身受重傷,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唐軍騎兵,在強悍的軍事紀律和戰術組織下,給他帶來了很多麻煩,隨著體內真氣漸漸枯竭,看似堅不可摧的身軀,也終於在那些刀箭之下流血。

    魔宗已然凋蔽,他這個魔宗天下行走更像是個孤家寡人,不說與西陵神殿無數道士相比,就連與叛徒夏侯相比,也顯得那般勢單力薄。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如今世間的魔宗,就是他。

    他就是魔宗。

    他是魔宗最後的精神和驕傲,所以他不能倒下。

    所以哪怕身受重傷,看不到任何希望,他依然沉默地與和夏侯以及數千名大唐騎兵戰鬥到了此時此刻,戰鬥到了土陽城下。

    唐抬起頭來,看著無數騎兵拱衛中的夏侯,說道:「看看你似乎強大實際上卻像朽木般的身軀,問問你看似強大實際上像泥塊般的心,如果我真的威脅不到你,你又怎麼會這時候轉過身來與我說這些話?」

    夏侯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你不可能跟著我回長安,中原是昊天神輝籠罩的人間,天都不能容你,你又能如何?」

    作為魔宗最後也是最強大的餘孽,唐可以在荒原上自在生活,可以與葉蘇隔峰對峙相望,但他很清楚,如果自己真的去了中原,那麼必然會面臨西陵神殿強者們無休止的追殺,終究是死路一條。

    「我確實不能進中原。」

    唐看著不遠處的土陽城,說道:「我便連那座城都不敢進,但我已經傷到了你,我讓你變得虛弱緊張,那麼我知道你注定會死去。」

    夏侯說道:「何必說這些沒有意義的話。」

    「沒有意義的事情我不會做,沒有意義的話我也不會說。世間絕對不止我一個人想要殺死你,當你離開軍營回到長安城後,或者當你歸老之後,那些蒸屜裡的冤魂,枉死路上的小鬼,都會來到你的背後,索要你的性命。那些冤魂會感激我追殺了你一路,我也會感激那些冤魂把你追殺到死。」

    唐最後向著夏侯點頭致意,說道:「祝你歸老愉快,死的精采。」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開草甸,消失在山林之中。

    夏侯沉默看著人跡已無的草甸,看著被夏風輕輕拂動的山林,沒有再說什麼,輕提馬韁,向土陽城裡駛去。

    荒原上吹來的風拂動山林,拂動深草,拂動土陽城頭的軍旗,拂動著他頭盔邊緣露出的發,那些花白的頭髮。

    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然而他的頭已然白了。

    ……

    ……

    雁鳴湖畔新葺的宅院,迎來了第一批客人。

    公主殿下李漁和她的繼子,還有司徒依蘭。

    對司徒依蘭的到來,寧缺非常歡迎,他對身世可憐的小蠻王子,也沒有什麼意見,但對於大唐公主殿下的到訪,不免覺得有些麻煩。

    他與李漁之間的關係不錯,但他很清楚她一定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果不其然,當安靜的書房裡只剩下他和李漁時,麻煩便來了。

    書房雕花窗外,是數株古樹,林蔭遮蔽著夏日,清風怡人,便是樹林裡那些蟬鳴,也並不令人覺得厭煩。

    李漁端著碗涼茶,看著窗外隱隱可見的湖景,微笑說道:「蟬噪林愈靜,這片宅院果然不錯,難怪你這種吝嗇鬼也肯花這麼多銀子。」

    寧缺嘆了口氣,心想果然便是要從這裡開始說話?

    他走到李漁身側,說道:「多謝殿下送來的這些大樹。」

    雁鳴湖畔宅院裡的古樹,全部來自李漁的皇室封地,這些樹木的價值不菲,光是運送出山再入長安城的費用便是個極可怕的數字,最關鍵的是,有好些珍稀古樹,即便是有錢都無法買到。

    寧缺現在確實是個極有身份地位的人,但李漁乃是堂堂大唐公主殿下,哪裡需要小意討好他,這等重禮自然是要求回報的。

    「終究是些山野之物,也不值多少錢。」

    李漁走到書房陳列架旁,看著架上那些擺設古董,神情微微變化,輕笑說道:「這方筆洗小時候我便向父皇討過,他卻說送給了她,所以不好要回來,沒有想到如今卻能在你的書房裡看見。」

    寧缺看著那方石製若墨玉的筆洗,說道:「你若喜歡,便拿去。」

    李漁微嘲說道:「她給你的東西,我憑什麼要。」

    長安城裡敢直呼皇后娘娘為她的,便只有李漁姐弟二人。

    當然,這也只可能是私下裡的稱謂。

    很明顯,李漁並不在意讓寧缺看到自己對皇后的真實態度。

    寧缺沒有接話。

    李漁看著他微笑說道:「聽說你最近時常進宮,想必與她很熟了?」

    寧缺說道:「確實比以往熟了不少。」

    李漁問道:「你覺得她是一個怎樣的人?」

    寧缺很直接回答道:「我不知道。」

    李漁靜思片刻後,自嘲一笑說道:「我與她做對了這麼些年,卻一直都還看不清楚她究竟在想些什麼,何況是你。」

    寧缺搖頭說道:「何必想那麼多。」

    李漁飲了口杯中的涼茶,秀眉微蹙,然而展顏一笑,說道:「很好喝,這是桑桑做的桑椹茶?聽她說過好幾次,卻還是第一次喝到。」

    聽著殿下說起家長裡短事,寧缺頓時覺得放鬆了不少,準備好生講解一下桑椹茶的做法,並且重點說明這是自己的發明。

    然而他沒有料到,李漁的下一句話來的極快。

    氣氛急轉而下,或者上。

    「我的想法很簡單,你知道。」

    李漁平靜而堅持地看著寧缺的眼睛。

    寧缺沒有躲避她的目光,說道:「我也告訴過你我的想法。」

    李漁說道:「我知道你現在和帝國軍方之間有些問題。」

    寧缺說道:「我承認,但問題總是能解決的,而且我不需要在乎他們。」

    「我不認為在你殺死黃興和於水主後,和夏侯還能言談甚歡,還能讓軍方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將軍認為你善良無害。」

    李漁說道:「這些問題是無法解決的,或許你真的不需要在乎他們,但如果你想要繼續做些什麼,就不得不在乎。」

    寧缺說道:「殿下說的這些事情,我自然不會承認,至於我和夏侯將軍之間的這點小磨擦,相信不會持續太長時間。」

    「所有人都知道夏侯是皇后娘娘的人。」

    李漁說道:「皇后娘娘如今不停籠絡你,自然也是不想夏侯與書院之間的爭執繼續擴大,但你甘心嗎?」

    寧缺心想我還知道皇后娘娘是夏侯的親妹妹。

    大師兄早已經做過交待,他當然不會當著李漁的面挑明這個大秘密。

    李漁說道:「如果你和夏侯之間的仇怨只是荒原上的那些衝突,既然大先生已經定了基調,我希望你還是甘心為好。」

    寧缺微微皺眉,有些不解為什麼她會選擇和皇后一個立場。

    李漁低聲說道:「軍中只有一些年輕的將領願意效忠於我,華山嶽領的是河北郡廂兵,軍功積攢太過艱難,以他如今的資歷根本沒有辦法去東北邊軍接替夏侯的位置,不過夏侯既然肯卸甲歸老,對於我來說總是件好事,所以我不希望有別的事情幹擾到這個過程。」

    這個解釋很赤裸,所以很誠懇,便是寧缺也不由微微一怔。

    片刻後他嘆息說道:「這種事情真沒勁。」

    李漁微嘲說道:「不愧是夫子的學生,居然連大唐帝國的皇位都覺得沒勁。」

    寧缺說道:「我以前就對你說過,不要太過看重我這個書院入世之人的態度,我上面有老師,有師兄師姐,宮裡有皇帝陛下,觀裡有國師,寺裡有黃楊,軍裡有許世那些老將軍,那把龍椅是傳給你弟弟,還是傳給皇后娘娘生的那位皇子,終究是這些人的意見。」

    李漁靜靜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但你想過沒有,無論是父皇還是夫子,還是軍中的那些老將軍,他們總有離開的那一天?」

    「書院為什麼一定要你入世?父皇為什麼對你如此器重?許世為什麼對你如此警惕?其實都是基於相同的一個原因。」

    「沒有人能夠抵抗昊天的命輪,時間的流逝,大唐終究將失去他們,有些人擔心你變成沒有獵人壓制的惡鷹,禍害他們逝去之後的世界。而夫子和父皇則是沉默不語,護著你煎熬你打磨你,想讓你從一隻雛鷹變成一隻雄鷹,守護沒有他們的那個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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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四十七章 織柳

    離開渭城,來到長安,進入書院,拚命登樓,終於進了後山,卻還來不及學些什麼事情,寧缺便要帶著前院的學生們遠赴燕北邊塞,如今想來,這必然是皇帝陛下和書院商議後的結果。

    來到荒原,卻又接著天樞處的消息,荒原深處魔宗山門開啟,天書現世,寧缺只好北上,經歷了那麼多的考驗甚至可以說是折磨,最終繼承了小師叔的衣缽,怎麼看都是夫子的意志體現。

    皇帝陛下和顏瑟大師,還毫不猶豫把長安城這座大陣交到了他的手中,這些事情,都證明了朝廷和書院對自己的信任和期待。

    寧缺很清楚,所以聽著李漁說出的這番話,他並不覺得意外,只是從來沒有去仔細思考過,因為淡漠無情如他,依然覺得那些逝去是悲傷的事。

    「我不認為那是短時間內會發生的事。」

    寧缺說道。

    李漁聲音微澀說道:「或許我說的這些並不好聽,偶爾思及將來,我也會茫然緊張難過。但人們會老便會離開,父皇正值壯年,但實際上身體遠沒有看上去的好,我遠嫁金帳之前曾經向太醫院打聽過,父皇當年曾經受過一場重傷,傷勢延綿至今,藥石根本無能為力,所以才會經常咳嗽。」

    寧缺想著在御書房裡與陛下相處時的場景,想起那些快意莫名的白癡罵聲,還有那些偶爾響起的咳聲,沉默不語。

    「許世雖說是武道巔峰強者,但他已經很老了,而且全世界都知道他肺部有老疾,就算再如何調養,也無法治癒。」

    「夫子是我大唐最沉穩強大的一座大山,似乎將永遠青翠下去,可他老人家已經活了一百多歲,難道他能夠永遠活下去?」

    李漁看著寧缺平靜說道:「生老病死,大河滔滔,勢不可逆,夫子和父皇在思考將來的事情,你我有什麼資格不去思考?」

    寧缺接過她手中那杯殘冷的桑椹茶,走回書桌畔擱下,雙手扶著桌沿,沉默思考片刻後,說道:「至少還有很多年。」

    李漁眉頭微蹙。

    寧缺說道:「夫子和陛下至少還能活個十幾二十年,到那時候我會比現在強大很多,或者大師兄或者二師兄能夠坐上夫子離開後的位置,我想那時候的大唐會像現在一樣強大,所以我不認為現在需要思考什麼。」

    李漁說道:「以前我便對你說過,我對你的請求很簡單,當大唐皇位的繼承真的需要書院出面的時候,請你站在我的身旁。」

    寧缺沒有轉身,抬頭望著窗外的幽幽古樹,看著樹林遠處的雁鳴湖,想著這片湖在凜冬時節的模樣,想著夏侯,想著夏侯與皇后之間不可分割的血緣關係,說道:「如果真有那天,我不會站在皇后那邊。」

    李漁有些滿意他這個答案,卻依然遺憾於他不肯直接表明態度,看著他的背影,清麗的眉眼間浮現淡淡惘然神情,輕聲嘆息說道:「如果早知道事情會這樣發展,當初我就不應該放過你。」

    寧缺轉過身來,說道:「那時候的你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而且我不是一個願意被人抓住的人,所以不用遺憾。」

    李漁緩緩走到他身前,看著他的眼睛,似乎想要看到一些東西。

    「不抓你,可以留下來陪著你,我一直在想,當時如果我在篝火堆旁沒有站起來,我們會不會留在一個世界裡?」

    寧缺回憶起北山道口的篝火堆,火堆旁的婢女和童話故事,還有那些談話,唇角微翹,說道:「關鍵是你當時給我開的價錢太低。」

    聽到他這句話,李漁清晰地察覺他對當年的些許感慨和閃避,有些遺憾,又有些悄悄的喜悅,微笑說道:「如果早知道你家小侍女都會成為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我肯定會開出最高的價錢。」

    寧缺笑著問道:「最高能有多高?」

    在世間女子們的眼中,寧缺的容貌算是清新,卻談不上英俊,笑起來卻是極為可愛,尤其是幾粒雀斑和那個小酒窩。紅袖招裡的姑娘們,當初便是被少年郎的酒窩雀斑和清新氣息所迷倒。

    此時他展顏一笑的模樣,映進李漁的眼眸深處,她下意識裡抬起手,摸了摸他臉上的小酒窩,說道:「你這雀斑越來越淡了。」

    寧缺感覺著臉上的滑膩指尖,微微失神,說道:「桑桑塗陳錦記的脂粉時經常用多,所以便會勻些給我,大概是這個緣故?」

    李漁忽然醒過神來,趕緊收回手去。

    「我吃虧了。」

    寧缺看著她很認真地說道。

    李漁雙頰紅暈微現,明亮的眼眸裡卻看不到什麼羞澀的意味,微微仰著頭打趣說道:「如果不怕桑桑吃醋,讓你摸回來又算什麼。」

    寧缺咳了兩聲,極為艱難地壓抑住伸手去摸她光滑微尖下巴的衝動,把雙手背在身後,問道:「說起來桑桑人呢?」

    「肯定是在給小蠻講故事。」

    李漁眼波流轉,說道:「不逗你玩了,我去尋她。」

    ……

    ……

    寧缺和司徒依蘭沿著雁鳴湖散步,在微涼湖風中隨意說著話,只是要注意時不時伸手拂開撲面而來的惱人柳枝。

    司徒依蘭沒能參加荒原上那場春季戰爭,所以情緒有些失落,而這份失落落在寧缺眼裡,卻覺得有些荒唐。

    「都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打仗有什麼意思?」

    「天天在書院裡看書,在府裡學女紅,你不覺得無聊?」

    「我是男人,又不是姑娘家,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不會覺得無聊。」

    「在碧水營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二人行走在青石道上,就像去年在邊塞那片碧藍海畔白石灘上一般,平靜而沒有絲毫雜質的氣氛,圍繞著這對年輕的男女。

    「離她遠些。」

    寧缺忽然開口說道。

    司徒依蘭抬頭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口中的她指的是公主殿下,不解說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說什麼?」

    湖堤上不斷有柳枝垂下,拂下臉頰,寧缺有些煩,伸手摘下一枝,說道:「當年你年紀小,可以跟著她馳馬長街,驕傲得意,但如果你真要立志成為大唐的女將軍,就要明白,那和娘子軍是兩回事。」

    司徒依蘭靜靜思考很長時間後,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我要做的是大唐的女將軍,而不是哪個人的女將軍。」

    寧缺見她明白自己的意思,讚賞地點了點頭,把手中用柳枝編成的那個螞蚱遞了過去,說道:「獎勵你的。」

    司徒依蘭接過可愛的柳枝螞蚱,很是高興,問道:「你動作可真夠快的。」

    寧缺又摘下一根柳枝,說道:「當年桑桑還小,經常餓的哭,我就會找些樹葉編些小玩意哄她高興,做的多了自然快。」

    司徒依蘭看著他臉上神情,打趣說道:「對著湖照照,你就能發現自己這時候的得意勁兒該有多可惡。」

    寧缺得意說道:「本來就擅長,憑什麼不得意?」

    司徒依蘭眨了眨眼睛,問道:「是因為手巧得意,還是哄了桑桑得意?」

    寧缺說道:「都得意,不過後者更得意。」

    司徒依蘭輕輕咳了兩聲,笑著問道:「那些日子,長安城裡一直在傳你和書癡的事情,好些人包括無彩都曾經看到你與那位書癡姑娘把臂同遊,怎麼沒過幾天,你卻和自家的小侍女好上了?桑桑忽然變成了大學士府的小姐,本來就很令人吃驚,這番變化就更令人吃驚了。」

    寧缺愣了愣,問道:「不行嗎?」

    司徒依蘭把柳枝螞蚱舉到眼前,那模樣調皮無比,說道:「哪裡有什麼不行的?,只不過很多人都說你玩弄了書癡的感情,對你很是不恥。」

    寧缺揮舞著手臂,老羞成怒說道:「哪裡玩弄了?哪裡玩弄了!我已經成現在這樣了,你們還想我怎樣?」

    「再說我什麼時候和她把臂同遊過?」

    他把手臂伸到湖風裡,憤憤不平抗議道:「同遊倒是同遊過,但臂在哪裡把的?我連她手都沒有摸一下!」

    ……

    ……

    雁鳴湖畔新宅落成,在桑桑的強烈要求下,寧缺沒有請管事僕人丫環,也沒有浪費銀錢辦什麼開伙儀式。

    但既然李漁帶著依蘭來了趟,寧缺心想似乎表面功夫還是得做一下,於是便回書院後山,邀請師兄師姐們來做客。

    果然不出他的意料,書院後山的師兄師姐們對這種事情根本沒有興趣,他稍感放鬆之餘,不免又覺得有些沒顏面。

    未曾想到,第二天陳皮皮卻帶著唐小棠來了。

    寧缺划著槳,搖著船兒,看著躺在船首唉聲嘆氣不停催促的那個死胖子,便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心想平日裡遊湖都是桑桑划船,本大爺享受,結果你來之後,便得是我服侍你,這是什麼道理?

    想是這般想的,這話卻是說不出口,因為書院最講究……準確來說是二師兄最講究兄友弟恭,陳皮皮既然是師兄,那麼理所當然可以指派寧缺做事,寧缺即便對此再有意見,也沒膽子去找二師兄說道理。

    「我說你能不能快一些!你今天沒吃飯啊?」

    陳皮皮看著前方快要隱入蓮田的小船,看著船上唐小棠的身影,便急的快要跳腳,對著寧缺一通怒斥。

    寧缺把槳扔下,大怒說道:「中午的飯都被你一人吃了,我到哪裡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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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四十八章 雨中院門外來了位渾身濕漉的少女道士

    四人兩舟,泛於湖上,怎麼看都是很美好的事情。然而遺憾的是,唐小棠和桑桑坐在一艘船上,陳皮皮便只能和寧缺拿相同的船票。

    小船在蓮田里時隱時現,唐小棠和桑桑舉著些小東西在開心地說著什麼,陳皮皮看著前方,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把小棠從三師姐的魔掌之下拯救出來,卻沒有辦法與她親近,實在是太過遺憾。

    「她們在說什麼?」陳皮皮問道。

    寧缺說道:「前幾天給桑桑用柳枝編了些小玩意兒,好多年沒有做,她還是很喜歡,這時候見著朋友,當然要拿出來誇耀一下。」

    陳皮皮微微一怔,回頭望向槳旁的他,說道:「真沒看出來,你居然是個挺會討女孩子歡心的傢伙。」

    寧缺微嘲說道:「你以為誰都像你這般禽獸不如?說起來都這麼多天了,你難道還沒有搞定那個小姑娘?」

    陳皮皮有些羞愧地低下頭,緊張地搓著手,說道:「你不要瞎說。」

    寧缺搖頭無奈說道:「單看你的大胖臉,怎麼也瞧不出來你居然臉皮這般薄。」

    陳皮皮有些底氣不足地辯駁道:「那是小姑娘臉皮薄。」

    小船前後駛入蓮田深處,前些天的雷雨閃電鐵壺留下的痕跡早已消失不見,青枝圓葉蓬然遮天,清幽無比。

    桑桑和唐小棠的船不知劃向了何處。

    寧缺放下木槳,走入蓬內,遞了壺酒給陳皮皮,低聲說道:「你到底想清楚沒有?」

    陳皮皮接過酒壺,小心翼翼地抿了口,然後被辣地蹙起了眉尖,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這種事情怎麼想的清楚?」

    「但你應該清楚自己的身份。」

    寧缺平靜說道:「雖然你始終不肯明說,我依然不知道你到底是掌教大入的兒子還是觀主的兒子,但總而言之,你是昊天道門的驕傲和將來,老師雖說養了你這麼多年,你最終還是要回去的。」

    陳皮皮看著船外的百畝蓮田,惘然說道:「大概如此吧。」

    寧缺說道:「唐小棠是魔宗的入。」

    陳皮皮低聲說道:「那你說這事怎麼辦?」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想。」

    寧缺說道:「我只是提醒你,如果你確定要回到道門,無論西陵神殿還是知守觀,都不可能允許你娶唐小棠當老婆。」

    陳皮皮抬起頭來,看著他問道:「你為什麼選了桑桑,沒有選書癡?」

    「這和你現在面臨的情況是兩種痛苦。」

    寧缺毫不客氣說道:「無論我怎麼選,頂多就是被入嘲笑不屑輕蔑,或者會傷著姑娘家,但你如果選的不對,或者做選擇時的決心不夠強大,你將面對的絕然不止是這些,而唐小棠會更慘。」

    陳皮皮眉尖再次蹙了起來,慣常散漫憨喜的圓臉上,罕見地流露出凝重的神情,凝重最後又盡數轉為無盡憂愁。

    「要下雨了。」

    他皺著眉頭,像喝毒藥般把壺中的烈酒一飲而盡,有些口齒不清地說道:「我帶著她先回書院。」

    寧缺探頭出船篷,只見蓮田之上是湛湛青空,萬里無雲,哪裡有要下雨的模樣。

    陳皮皮輕撫胸口,幽幽說道:「這裡在下雨……都怪你,難得出來玩一趟,偏要提起這些讓入心裡發霉的事情。」

    ……

    ……

    萬里晴空無雨,一向樂天知命的胖青年陳皮皮的心裡卻落下了一場寒冷的雨,漸要將心中每個角度都渥出霉點來。

    寧缺很同情自己這位師兄,送他與唐小棠離開後,坐在書房窗畔,想著他在船間那句形容,也不禁覺得好生悲傷。

    便在這時,有風自雁鳴湖南岸襲來,吹得湖中蓮葉簌簌亂響,又亂了湖堤長柳,繞著古樹粗千,灌入書房裡。

    桑桑坐在椅中,手裡捧著杯涼茶,被窗外襲來的湖風吹的瞇起了眼睛,說道:「看樣子似乎真的要下雨了。」

    小侍女語聲落處,雨聲驟起。

    淅淅瀝瀝的雨點,從空中墮下,緩慢而堅定地梳洗著宅院樹林間的暑意,沒有過多長時間,庭院盡濕。

    「沒有想到真的下雨了。」

    寧缺從她手中拿過那杯殘茶,喝了下去,滋潤了一下因為擔憂朋友而顯得有些千燥的咽喉。

    然後他看著空空的茶杯,問道:「唐小棠怎麼說的?」

    桑桑抱著瘦瘦的雙腿,把下巴擱在膝頭上,認真地回憶著先前在蓮田深處船間的對話,說道:「棠棠說她比較迷糊。」

    寧缺微怔,問道:「就這樣?」

    桑桑說道:「她說這件事情總要先問過她哥哥的意見。」

    寧缺想著那位穿著皮襖,像岩石般恐怖的魔宗強者,忽然覺得窗外襲來的湖風有些寒冷,對陳皮皮頓時生出更多同情。

    庭院裡的雨落的越來越大,暑意被迅速地衝走,地面草坪上的雨水也越積越多,匯成細細的數條小溪,向著雁鳴湖裡淌去。

    「萬川入海,自然之理。」

    寧缺感慨說道。

    桑桑抬起頭來,疑惑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我想的說的是,有些事情我們只能被動的擔心,卻沒有辦法去管,只能沉默看著它發展,頂多祝福兩句。」

    寧缺看著窗外的驟雨,說道:「就像天要下雨,小娘子要嫁入。」

    桑桑若有所思,把腿抱的更緊了些。

    庭院間一片沉默,沒有語聲,只有雨聲。

    便在這時,宅院前門處忽然傳來一陣極響亮的叩門聲。

    「我讓你說下雨,說下雨,這下好,果然真的就下雨了。」

    「是不是沒拿傘?」

    「這是昊天留客,你們倆晚上就在這兒睡吧,但別指望我借傘給你。」

    「我和桑桑打小就定了死規矩,入能借,命能借,就只有兩樣東西不能借。」

    「銀子不能借,傘不能借!」

    前院處的叩門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明顯那廝被大雨淋的不善,要借叩門聲表達自己強烈不滿的意味。

    寧缺卻懶得管,依然學著大師兄的模樣,慢條斯理向那處踱去,嘴裡還不停嘮叨著打趣對方的話。

    「你要說為什麼不能借傘,嘿,這又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了,就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聽,話說你剛才就不該走……噢,我的天,怎麼是你!」

    ……

    ……

    推開院門,寧缺嘴裡的聲音戛然而止,看著門外,張著嘴,手還扶著沉重的院門,僵硬無比,看上去就像被雷劈了。

    他這時候的感覺,確實像是被雷劈了。

    宅院門外不是陳皮皮和唐小棠。

    而是一個穿著青色道袍的少女道士。

    少女道士被這場大雨淋到渾身濕漉,寬大的青色道袍,濕搭搭搭在身上,凌亂濕粘的髮絲搭在額頭,看上去極為狼狽。

    她手中拿著把拂塵,塵尾搭在左手臂彎間,也正在往下滴著水。

    無論怎麼看,被淋成落湯雞都是很狼狽的畫面,所以少女的眼眸裡不再如當初那般冷漠驕傲,而是帶著幾分恚怒和羞惱。

    但實際上,她沒有一絲狼狽,眉眼還是那般美麗不可方物,無論雨水在微白的臉頰上如何縱橫,無論她的眼神如何不善恚惱,還是那樣美。

    因為她是這個世界公認的最美的那三名少女之一。

    推開院門,在驟雨之間,看見了一個渾身濕漉的美麗少女,她的臉頰蒼白,髮絲微亂,怯弱而惹入憐惜,寧缺頓時想起聊齋裡的很多美麗故事,然後想起一首不停重複你那麼美的歌。

    寧缺相信門外的美少女道士,絕對要比聊齋裡那些狐狸精法力更加強大,他也相信她比那些狐狸精都更美。

    但他沒有動心。

    因為他不想找死。

    他甚至根本不想看見她。

    就算他現在修為境界已經強大了很多,他依然不想看見她。

    所以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關門。

    然而就在他以前所未有速度,拼盡抱桑桑的力氣,想要把兩扇沉重院門關閉時,卻發現院門比先前變得沉重了無數倍。

    因為雨中的少女道士伸出了一隻手掌,擱在了門縫裡。

    寧缺不敢思考,如果自己把她的手夾流血後,自己會在她的道劍下流多少血,但他依然沒有停止關門的動作。

    就在兩扇沉重的院門快要夾住少女道士的手掌時。

    那只帶著雨水的細小手掌上忽然泛出一道淡淡的光芒。

    有風在院門處驟起,從空中灑向庭院的驟雨頓時為之一滯。

    淡然而強大的氣息,從那隻手掌上噴薄而出,瞬間蒸發掉掌面上的雨水和一片極小的青葉,然後震碎了所觸到的一切。

    院門處響起一道沉悶的巨響。

    遠處長安城坊市裡在街簷下避雨的民眾們,好奇向著聲音起處的雁鳴湖望去,心想好響的一聲雷,不知道打死入沒有。

    ……

    ……

    沒有死入。

    只是毀了兩扇門。

    寧缺看著院門上出現的那道大豁口,欲哭無淚。

    院門迸裂濺出的木屑,灑的他滿身都是,便是臉上也有很多木屑,在雨水沖刷下一時不得千淨,反而顯得他極為可憐。

    看著那些新鮮的聞香木茬兒在雨水中漸由白色變成灰色,想著當初這兩扇院門時花的銀錢,他臉上的神情變得極為痛苦。

    他抬起頭來,看著雨中那個渾身濕漉的美少女道士,心痛地渾身顫抖,憤怒大聲喊道:「葉紅魚,你賠我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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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四十九章 客至主不安
  
  雨中的少女道士,自然便是葉紅魚。
  
  那夜用一張薄紙裁開陳八尺雙眼之後,她便一襲青衣飄然下了桃山,借夜色出西陵,一路風塵來到長安城,又遇著一場驟雨,愈發疲憊憔悴,此時聽著寧缺的問話,不由微怒道:「不賠你又能如何?」
  
  看著她眉眼間的冷漠怒意,寧缺哪裡還真敢把她如何,要知道身前這個美麗的少女道士,是他在修行世界裡最忌憚恐懼的對象。
  
  他撣掉滿頭滿臉的木屑,愁苦說道:「不賠就不賠,這麼嚴肅做什麼?」
  
  葉紅魚毫不客氣伸手把他從院門處拔開,然後逞直向著庭院裡闖去,說道:「給我找個房間,我要住下來。」
  
  寧缺看著向深深庭院裡走去的少女道士,怔了半晌才終於醒過神來,趕緊追了上去,跟在她的身後苦著臉問道:「你怎麼來長安了?你為什麼要來長安?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你要找房子住下?你打算住多長時間?」
  
  在雨廊間,葉紅魚忽然停下腳步,說道:「有些問題,我需要時間想一想。」
  
  寧缺問道:「什麼事情?你要想多長時間?」
  
  葉紅魚伸手把額間正在滴水的頭髮拔開,說道:「應該不會太短。」
  
  寧缺看著身前的美麗少女,緊張說道:「您是西陵道癡,世間不知多少想拍您馬屁,要想事兒滿天下哪裡不能想,天諭院,爛柯寺,知守觀估計你也知道路,為什麼一定要來長安城?還一定要在我家裡想?」
  
  葉紅魚說道:「因為滿天下只有長安城是神殿無法進入的地方。」
  
  寧缺倒吸一口冷氣,看著她顫聲問道:「你……也叛了?」
  
  葉紅魚微微蹙眉,說道:「為什麼要用也字?」
  
  寧缺說道:「去年光明大神官也在長安城裡住了小半年。」
  
  葉紅魚沉默不語,沒有接他的話,轉身繼續向雨廊盡頭走去,步伐穩定平靜,在廊間留下一路水漬。
  
  寧缺快步跟在她的身後惱火嚷道:「就算不是叛,那你肯定也是在神殿裡得罪了什麼大人物,那我憑什麼要為了你去得罪神殿裡那些連你得罪了都不得不離家出走避禍的大人物?」
  
  這句話聽上去有些繞,但意思很清晰,至少像他和葉紅魚這種最講究利益勝負的現實主義修行者很懂。
  
  葉紅魚繼續在庭院間的九曲迴廊裡行走,看著廊外的雨中林景,平靜說道:「在荒原上我說過我要殺死你。」
  
  寧缺說道:「我承認你有殺死我的理由,但這不代表我欠你什麼。」
  
  葉紅魚說道:「雪崖上你射隆慶的一箭,就此抵銷,你覺得如何?」
  
  寧缺加快腳步走到她身旁,看著她微微發白、有些憔悴的側臉,有些不能確定地重複道:「就是說你以後不再試圖殺死我?」
  
  葉紅魚說道:「是的,你可以慶祝。」
  
  現在我說不再試圖殺死你,那麼你便開始慶祝吧,這句話的前提便是,她說要殺死你,便能殺死你。
  
  很簡單的一句話,有很多的驕傲和自信,甚至有些自戀。
  
  寧缺也是個自戀的人,但在道癡的身旁,他不得不把所有的自戀情思全部收起來,因為他知道她是個多麼可怕的人。
  
  此時聽說她不再試圖殺死自己,他雖然高興,卻又有些男子自尊受打擊的羞辱感,忽然間眉梢微挑,試探著問道:「你受了傷?」
  
  葉紅魚沒有瞞他,直接說道:「荒原上的傷還沒有好。」
  
  在魔宗山門裡與蓮生大師那番看似沉默,實際上凶險到了極點的戰鬥畫面,時常會在寧缺的腦海裡泛起,他很清楚道癡在那場戰鬥中起到了多麼重要的作用,也知道她的傷有多重,只是沒有想到竟是綿延至今。
  
  「難怪感覺你的修為境界似乎弱了不少,剛才推開院門,看著你渾身濕漉,就像是雨中的流浪小狗狗,很是可憐,我就奇怪我為什麼會覺得你可憐。
  
  寧缺看著少女蒼白的臉頰,想著在魔宗山門裡並肩戰鬥的過往,有所感慨,片刻後卻強行迫使自己冷靜下來,低聲說道:「不過既然你現在已經弱成這樣了,籌碼是不是有些不夠,我收留你有什麼好處?」
  
  九曲雨廊已然走到了盡頭,再往前去便是花廳與書房。
  
  葉紅魚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寧缺,平靜說道:「如果你覺得我提出的條件不夠,要不然我們再打一場?」
  
  寧缺沉默看著她那雙秋水剪成的眼眸,看了很長時間,想要從她的眼眸深處看到一絲不確定,然而卻始終無所得。
  
  如果他此時能看到道癡眼中一絲不確定,他便會毫不顧忌、毫不猶豫、毫不憐憫地出手攻擊,就像當初在大明湖畔射隆慶那一箭般。
  
  因為他是個冷血無情之人,因為他很清楚,道癡是修行世界裡很罕見的像自己一樣冷血無情的人,如果真有機會,誰都不願意放過誰。
  
  很遺憾的是,寧缺在少女眼中看到了疲憊,看到了憔悴,甚至看到了失落和惘然,就是沒有看到她對自己的不確定。
  
  所以寧缺連連搖頭,笑著說道:「你開什麼玩笑。」
  
  葉紅魚看著他的眼睛,神情嚴肅說道:「你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
  
  寧缺確認葉紅魚在魔宗山門強行墮境之後,修為大受損傷,而自己在崖洞閉關悟道之後,境界已然抵達洞玄上境,單從修為境界來說,自己已經在葉紅魚之上,然而他依然不確定自己能夠戰勝對方。
  
  他不知道陳八尺那個洞玄上境統領的悲慘遭遇。
  
  他只是像岷山裡那些野獸一般,感覺到了危險。
  
  於是他繼續笑著搖頭,然後像一位很熱情的主人般斜伸手臂,帶著葉紅魚走出雨廊,來到了正廳。
  
  桑桑站在門檻裡,看著他帶著一個渾身濕透的少女道士走了進來,臉上寫滿了好奇,問道:「要去燒洗澡水嗎?」
  
  「不慌,我先給你介紹一下客人。」
  
  寧缺咳了兩聲,讓自己的神情變得平靜一些,指著葉紅魚說道:「你別看著這位姑娘家形容狼狽,但實際上是很了不起的人,也就是我經常對你提及的那位殺人不眨眼,很強大的道癡姑娘。」
  
  葉紅魚說道:「你回長安城之後還經常提起我?」
  
  寧缺老實回答道:「想殺你,自然會經營討論你。」
  
  葉紅魚點了點頭說道:「有道理。」
  
  寧缺看著桑桑小臉上的神情有些警惕不安,笑著說道:「她確實很可怕,但只需要我怕你不用怕,因為她算是你師姐。」
  
  然後他走到桑桑身邊攬著她的肩頭,對葉紅魚說道:「我家桑桑。」
  
  葉紅魚覺得這個身材瘦小的侍女與想像中桑桑的形象有些搭不上,但卻沒有露出意外的神情,斂神靜氣,輕抖拂塵見禮道:「見過桑桑師妹。」
  
  此時她身上依然濕漉,雨水順著鬢角和拂塵在滴,濕透的道袍緊貼在凸凹有致的身軀上,從由而外透著股嫵媚誘人的味道。
  
  但她的神情卻是那般寧靜從容,道像莊嚴。
  
  桑桑有些慌亂,半蹲微福還禮。
  
  然後她站起身來,看著葉紅魚的美麗容顏與濕衣下的誘人曲線,忍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滿是羨慕與嚮往。
  
  寧缺此時比先前冷靜了很多,也終於注意到道癡的青色道袍緊貼著身子,眼神不由變得明亮了很多,滿是羨慕。
  
  葉紅魚看著他們面無表情問道:「好看嗎?」
  
  主僕二人連連點頭,稱讚道:「真的很好看。」
  
  聽著這回答,看著這二人理所當然的神情,葉紅魚再也無法保持冰川天女般的冷漠神情,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先去洗個澡,然後讓你們看個夠。」
  
  ......
  
  ......
  
  夜色之中,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
  
  寧缺睜著眼睛,看著床上雕花的頂欄,根本沒有入睡的意思,說道:「如果她真要在這裡住下去,會很麻煩。」
  
  桑桑睡在床的那頭,聽著這話掀開薄中,靠著床頭,很認真地說道:「是啊,看樣子還真需要請丫環了。」
  
  寧缺自然不會允許桑桑去服侍別人,說道:「丫環是定然要請的,不過這算不得什麼麻煩,我說的麻煩比較麻煩。」
  
  桑桑好奇問道:「那是什麼麻煩?」
  
  寧缺想著荒原深處雪崖下方林間飄掠而過的那道肅殺紅衣袂影,想著大明湖上的萬道神輝,魔宗山門裡的血肉模糊,縱是在這盛夏的雨夜裡,也感到了強烈的寒意,身體頓時變得越來越冷。
  
  他這輩子遇見過很多危險,從渭城回長安,進入修行者的世界後,也遇到過很多危險,但真正讓他感覺到死亡陰影的,只有道癡葉紅魚一人。
  
  在修行世界裡,他看見過很多境界高深的強者,葉紅魚絕對不是其中最強的,但給他的感覺卻是最危險的。
  
  因為葉紅魚是一個道心堅毅、像他一樣冷酷無情、並且真正明白什麼叫做戰鬥、懂得生死的強者。
  
  西陵神殿發生了什麼事情,居然會讓葉紅魚連夜逃亡,甚至顧不得西陵與大唐之間的敵對,毅然投奔長安城?
  
  能夠讓道癡如此狼狽的大人物,神殿裡也沒有幾位。
  
  是裁決大神官,還是那位掌教大人?
  
  寧缺很明白,這件事情如果處理不好,那真的會是件大(喵)麻煩。
  
  桑桑擔心說道:「那這個麻煩怎麼解決?」
  
  「葉紅魚解決不了的麻煩,我自然也沒有能力解決,不過幸運的是,我認識很多有能力解決西陵神殿麻煩的人。」
  
  寧缺說道:「我明天就把這麻煩交上去。」
  
  一夜無話,二人卻都沒有睡好。
  
  尤其是寧缺,想著葉紅魚這樣一個危險人物,就睡在數十丈之外的客房裡,便覺得緊張不安,到了凌晨的時候,才迷迷糊糊的睡著。
  
  醒來時,夏雨早歇,天光已經大亮,他草草梳洗一番,帶著桑桑悄悄離開雁鳴湖,坐著馬車去了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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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28 22:50: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五十章 粉筆,粉冰,粉遺憾

  自從成為書院二層樓學生之後,寧缺便很少去前院,因為再與那些當年的同窗相處,著實彼此都有些尷尬,但今天因為急著要去彙報情況,解決麻煩,又想著天時已晚,前院學生都在捨裡上課,所以他沒有走偏遠處的側門,而是帶著桑桑行上草甸,穿過石牌,從正門走了進去。

  雨停天青,陽光清漫,有讀書聲從書捨裡傳出,有辯論聲從另一間書捨裡傳出,書院前院籠罩在安寧的學習氣氛之中。

  便在這時,丙捨裡傳出一道蒼老的聲音:「最基礎最原始的便是最關鍵的,如果你們連直線都無法理解,那麼怎麼理解更艱深的立體構圖?直線是什麼?直線就是一條筆直的無限線條,我畫給你們看……」

  過了一會兒,穿著藍布大褂的書院女教授,舉著一根粉筆頭,從丙捨門口走了出來,神情嚴肅,似乎正在空中畫著一根直線。

  直線是沒有盡頭的,女教授手中的粉筆也在不停地畫,她的腳步緩慢而平靜執著,不一會兒便離了丙捨,向著書院後方的教習休息室走去。

  寧缺看著這幕畫面,頓時傻了眼,拍了拍桑桑的肩頭,帶著她跟在那位女教授身後向休息室走去,竟是忘了自己來書院的正事。

  當年禮科副教授曹知風為了去長安城看隆慶皇子,當時用的藉口是天地元氣有變化,不宜上課,當時寧缺就覺得書院的教習們實在是荒唐到了極點,今天這位拿著粉筆頭不停前行的女教授,更是令他瞠止結舌。

  這樣偷懶也行?

  走到清幽的書坊外,女教授忽然停下腳步,放下一直伸在空中的手,把粉筆頭很細心地用紙包好然後塞進袖子裡。

  她看著寧缺說道:「來了?」

  寧缺趕緊行禮,說道:「見過教授。」

  女教授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藍布大褂,似乎很隨意地說道:「亦青眼睛已經瞎了,就放回去吧。」

  寧缺知道女教授與南晉劍閣之間有些關係,聽著這話微微一怔。

  朝小樹既然活著,柳亦青雙眼已盲,便已付出了足夠的代價,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書院再如何囂張,也沒有道理繼續囚禁此人,如果真地要把柳白的親弟弟軟禁到老,還真當那位劍聖大人沒脾氣咩?

  女教授看著他問道:「有問題?」

  「沒問題。」寧缺恭敬說道:「我稍後便進後山請示老師。」

  女教授說道:「夫子要我問你的意見,所以你有沒有問題?」

  寧缺愣了愣說道:「我……沒問題。」

  女教授笑了笑,臉上的皺紋像花兒一樣,說道:「妥?」

  寧缺認真說道:「妥妥的。」

  ……

  ……

  隨石徑而上過雲門陣,進入到書院後山,繞鏡湖眺瀑布,走到四面透風的草廬外,寧缺躬身說道:「葉紅魚來了長安。」

  回應他的是一片沉默以及山谷裡向草廬裡吹去的風。

  廬內有人,只是沒有人願意理他。

  夫子坐在廬內,任四面來風而身形不動,鬚髮微飄,神情陶醉,仿似神仙中人,身前擱著的卻不是古琴,而是狼籍的餐桌。

  大師兄和二師兄規規矩矩坐在夫子身旁。

  道癡離開西陵神殿來到長安城的消息,根本無法讓草廬內的三個人有絲毫吃驚的神情,更何況是震驚。

  寧缺苦惱想著,看這作派倒確實能夠解決麻煩,只是你們覺得這只是件小事,對我來說卻是很頭痛的大事。

  他咳了兩聲,再次大聲說道:「咳咳……她現在就住在我家裡。」

  二師兄冷冷看了他一眼,不悅說道:「沒看見老師正在做要緊事情?」

  寧缺心想對著滿桌殘羹剩菜能有什麼要緊事情,不外乎就是夫子又要吹噓一下自己的廚藝,你和大師兄要在旁邊拍馬屁而已。

  夫子對著廬外揮了揮手,說道:「草莓冰沙剛好將融未融,最是好吃的時候,你運氣不錯,也進來吃一碗吧。」

  寧缺哪有心情吃什麼草莓冰沙,無奈蒂著桑桑進了草廬。

  二師兄看了他一眼。

  他在心裡嘆息了一聲,走到案旁,把案上的殘羹剩菜移到旁邊,然後半跪著,開始把大瓷缽裡的草莓冰沙分盤。

  第一盤當然是獻給偉大的老師,第二盤當然是獻給偉大的大師兄,第三盤當然是獻給偉大的二師兄,大瓷缽裡的冰沙便沒剩下多少,寧缺盛進盤中,正準備自己端到一旁去吃,不料卻聽到夫子說道:「給那丫頭吃。」

  寧缺怔了怔,苦著臉把盤中的冰砂遞給身旁的桑桑。

  桑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拿起竹製的調羹,挖了一勺冰砂送進唇裡,細細品嚐片刻,微黑的小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寧缺好奇問道:「真的這麼好吃?」

  桑桑一手端著盤子,一手拿著調羹,認真地點了點頭。

  寧缺壓低聲音說道:「喂我口。」

  桑桑看了眼夫子,低著頭說道:「這是給我的。」

  寧缺大感惱怒,冷笑說道:「好吃你就多吃點。」

  看著桑桑吃的開心,夫子很高興,擺手說道:「好吃也得少吃點,丫頭你身子裡的寒氣還沒有完全消解,這些涼物吃多了不好。」

  桑桑輕輕嗯了一聲,小心翼翼把冰砂裡的草莓碎塊挑出來吃了。

  夫子這時候似乎才想起來寧缺的存在,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寧缺恭敬說道:「道癡來了長安城,現在正在我家裡,不知道西陵神殿發生了什麼事情,竟逼得她離了桃山。」

  二師兄神情漠然說道:「光明神座都能離開西陵,葉紅魚這小姑娘被逼著離開西陵,也談不上難以想像。」

  寧缺說道:「但西陵肯定會知道她來了長安,到時候要人怎麼辦?」

  二師兄微微蹙眉,不悅說道:「西陵曾經要過你家桑桑,你給了沒有?」

  寧缺說道:「那可不一樣,葉紅魚又不是我家的人。」

  便在這時,大師兄溫和微笑說道:「既然道癡……也來了長安……或者……乾脆讓她像小棠一樣,拜入……門下?」

  夫子呵呵笑道:「那個小姑娘聽說不錯,你問問她願不願意跟著我學些東西。」

  寧缺怔住了,完全沒有想到老師竟然如此輕描淡寫地提出這樣一個想法。

  他想著陳皮皮的故事,想著當初隆慶皇子按照約定前來赴二層樓考試,不由暗自揣測,莫非老師這輩子最大的愛好,就是要把昊天道門所有的天才弟子全部變成自己的學生?這是個什麼愛好?

  寧缺當然不希望葉紅魚進書院,不過既然是老師的意恩,他這個做學生的根本沒有資格提出任何意見。

  忽然間他想到先前夫子說到桑桑身體裡的寒氣,驟然一凜,才想起來自己這些年一直治不好桑桑的舊疾,竟是忘了書院後山裡有這樣一位神仙。

  「老師,桑桑身體裡的舊疾能治好嗎?」

  夫子看著正在專心致志挑草莓吃的桑桑,嘆息說道:「這丫頭身上的寒氣乃是先天帶來,又被極寒雨水澆淋襲體而致,這些年受了不少的苦,世間再好的名醫,也拿這病沒有任何辦法。」

  寧缺心想這兩年桑桑犯病的次數已經少了很多,難道不是在自我漸癒?不禁有些驚慌,說道:「老師,您可不能看著不管啊!」

  夫子說道:「這事兒我沒必要管。」

  寧缺哪裡想到老師竟然薄情如己,頓時大怒,說道:「您要是不管,我就……我就……我就退學!」

  盛怒之下,理智長存,對於令全世界都高山仰止的老師,寧缺想來想去,除了退學,自己找不到任何辦法逼迫對方。

  夫子聽著這話更是大怒,痛罵道:「愚蠢的傢伙,以後不要說是我的學生!昊天神輝乃是世間至明至暖的事物,這丫頭既然隨衛光明學了神術,哪裡還用擔心體內的寒氣?哪裡還需要我出手!」

  寧缺心情驟然放鬆,又有些羞惱說道:「那您直說不就結了?還非得說這麼多廢話來調戲我,調戲人會死人的!」

  夫子氣的鬍鬚亂飄,說道:「居然還敢反駁!我活了幾十個你的歲數,就算不論輩份,尊老這種事情難道也不懂……」

  二師兄是嚴肅守禮之人,看著這對師徒毫不講究的用言語互毆,表情早就變得極為難看,只不過明顯可以看出,老師很享受這種爭吵,所以他只好緊緊閉著嘴,然後用殺人的目光冷冷盯著寧缺。

  大師兄也看不下去了,無奈地搖了搖頭,插話轉了話題,看著寧缺說道:「小師弟,聽說你在長安城裡買了一大片宅子。」

  「是的。」寧缺回答道。

  大師兄沒有再說什麼,低頭食草莓,抿冰砂。

  ……

  ……

  雁鳴湖畔宅院花廳裡,葉紅魚拿著木梳,面無表情梳著頭髮,原先身上那件青衣道袍還在晾曬,她現在身上穿著件很尋常的唐女夏服,烏黑秀麗的長髮傾瀉在右肩,較諸以往要顯得柔弱可親很多。

  寧缺看著她說道:「如果你拒絕,我能理解。」

  葉紅魚停止了梳頭的動作,看著他微嘲說道:「我能理解你為什麼希望我拒絕,如果我進了書院二層樓,哪裡還有你得意的可能?」

  寧缺說道:「隨便你怎麼想。」

  葉紅魚說道:「能夠成為夫子的學生,是每個修行者最大的夢想,是最大的誘惑,對於我,也不例外。」

  寧缺感覺很遺憾,在心裡嘆了口氣。

  葉紅魚靜靜看著手中的木梳,說道:「但是很遺憾,我只能拒絕。」

  寧缺開心地笑了起來,說道:「我也很遺憾……能知道為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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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7 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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