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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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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30 19:27:5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五十一章 總有群星墜落的那時

    寧缺笑的很開心。

    葉紅魚卻覺得他的笑容很可惡,神情冷淡問道:「你還能笑的更開心些嗎?」

    寧缺說道:「如果你願意看。」

    葉紅魚不再理他,說道:「先前便說過,能成為夫子的學生,是件很值得驕傲的事情,然而數十年內,西陵神國與唐國必然有一戰,我身為神殿中人,如果拜在夫子門下,當戰事起時,我將如何自處?」

    寧缺沒有想到她說出的竟是這樣一個理由,皺眉說道:「隆慶當年也曾經試圖入書院學習。」

    「我不是隆慶這等廢物,我很清楚自己對於神殿的重要性,更清楚在那場戰爭之中,我將要扮演的角色。」

    葉紅魚面無表情說道:「我也不是陳皮皮那個白癡,根本想都不想自己的行為會帶來什麼麻煩,便從觀裡逃出來,逃進了書院後山。」

    寧缺說道:「就算如此,你大可以旁觀。」

    葉紅魚說道:「我信奉昊天,我的生命屬於道門,當那場壯闊戰爭拉開帷幕之後,我如何能夠旁觀。」

    從少女口中不斷聽到戰爭戰爭戰爭,寧缺實在是有些無法適應,心想難道你竟是個戰爭狂人?

    他忍不住微嘲說道:「生命屬於道門,那你為什麼還從神殿跑了?如果有人要殺你,你應該引頸就戳才是。」

    葉紅魚說道:「神殿不代表道門,神殿裡的人更沒有資格代表昊天的意志,至少無法全部代表,而且我離開,總有一天還是會回去的。」

    「很實在的話。」

    寧缺點了點頭,看著她的眼睛說道:「可是既然你將來有可能是我大唐最強大的對手,那我為什麼現在要把你收留在長安城裡?」

    葉紅魚說道:「我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我決定,如果以後你在戰場上成為我的敵人,我饒你一次不殺。」

    寧缺搖頭說道:「聽上去似乎有那麼點意思,但仔細研究,發現還是相當的不靠譜,戰爭這種事情,不是你想來,想來便能來,我大唐與西陵之間已經和平了無數年,就算將來可能會起爭端,也不見得要打仗,就算要打仗,我怎麼看也不可能在我們活著的幾十年裡打,所以說來說去,你給我的這些報酬,都是些鏡中花水中月。」

    葉紅魚微微蹙眉,像看著白癡一樣看著他,說道:「難道你沒有發現最近數十年修行界的變化?」

    寧缺完全無視她的目光,很誠實地回答道:「我進修行界才兩年時間不到,哪裡在意過什麼變化。」

    「如果你看過西陵教典或是一些歷史典籍,對修行界的歷史有所瞭解,應該便能知道,修行是件非常艱難的事情,過往千年間,能夠晉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數量極為稀少。」

    寧缺說道:「現在也不多。」

    「但相對當年已經多了很多。」

    葉紅魚面無表情說道:「從書院軻先生開始,世間的修行者前仆後繼,不斷向著知命甚至知命以上攀登,像蓮生神座那一代的人物不用提,便說如今,大先生二先生,還有陳皮皮那個傢伙,西陵神殿諸多強者,七葉以及我哥哥,佛宗二寺,道門無數觀,晉入知命境的人數已經不少。」

    「我現在雖說境界受損,但進入知命境也是必然的事情。」

    葉紅魚像說白菜應該炒不應該用水熬一般理所當然說道。

    寧缺搖了搖頭。

    她看著他繼續說道:「像你這般資質差勁,悟性愚鈍的傢伙,進境也是如此之快,想來終有一刻你也能知命。」

    「你究竟想說什麼?」寧缺不解問道。

    「修行界的整體實力境界,在這數十年裡一直在不斷地提高,雖說最頂端雲上,還是那些前代強者,但在大地之上,已經湧現出如繁星般的新一代強者。」

    葉紅魚說道:「世間萬事萬物,皆有定數,昊天命輪早已安排好了它們的位置,為什麼會湧現出這麼多的強者?我現在說不出什麼道理,我只知道繁星擁擠在一片星空裡,必然會衝撞彼此侵襲,如此多的強者出現在人世間,那麼總需要戰爭來抹去其中稍弱的那些。」

    聽著這番話,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他並沒有完全接受葉紅魚看似冷靜實則狂熱的推論,但內心深處也隱隱覺得,修行界似乎確實要發生一些什麼事情。

    葉紅魚靜靜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我不關心別人的命運,但昊天既然讓我成為繁星裡的一顆,那麼我就一定要成為當中最明亮的那一顆。」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她很認真地說道:「如果將來真有刀兵相見的那一天,那麼無論是你勝還是我勝,我們再來看著隕落的滿天繁星回憶吧。」

    ……

    ……

    葉紅魚拒絕進入書院的理由,在寧缺的心中留下了一道影子,那道影子不是陰影,只是隱隱約約指向著前方某些山峰奇景,並不讓他覺得警惕而不安,反而讓他像葉紅魚一樣,對未知的將來生出了無限渴望。

    只不過他必須把那道影子深深藏進心底,因為現在的他,有很多更緊迫的事情需要處理。

    今日在書院後山,大師兄最後問了一句關於雁鳴湖畔新宅的事情,寧缺隨意應了聲,大師兄便沒有繼續再問。

    那番對話看似很隨意,寧缺卻知道絕對不是如此。

    從荒原到長安,大師兄雖然一直沒有明言,但寧缺已經開始確定,他知道自己與夏侯之間的故事,就算不知道十幾年前的那些故事,也知道最近這兩年的故事。

    大師兄知道他想做什麼,他甚至確定大師兄已經隱約猜到自己買下雁鳴湖畔那片宅院的用意。

    只不過無論是大師兄,二師兄,還是老師,書院後山的人們對他的行為都保持著沉默。

    書院首重唐律,大師兄不會贊成寧缺的做法,比如城門郎黃興和於水主被刺殺,只不過現在沒有證據指向他。

    寧缺知道自己做的決定,並不符合書院的理念。

    讓夏侯解甲歸老,是大師兄代表書院與之達成的協議,割斷過往的種種,抹去魔宗西陵的那些舊故事,讓世間平穩地向著未來前進,是對大唐帝國最好的選擇。

    很遺憾的是,那永遠無法成為寧缺的選擇。

    ……

    ……

    第二天清晨,天剛濛濛亮,陳皮皮帶著唐小棠再次來到雁鳴湖畔,他看著那兩扇破開大洞的院門,有些迷惘然地撓了撓頭,說道:「這是怎麼了?」

    之所以再赴雁鳴湖,是因為經過一天一夜的苦苦思索,他自認已經想清楚了那些事情,可以勇敢而無畏地回答寧缺在蓮田舟中提出的問題,他急著要在寧缺身前展露自己忠貞不二的風采,也沒有太過關心院門的破損。

    既然院門破了,自然不需要等著主人來開門,陳皮皮伸出肥腿一通亂踹,把本來就很破的門踹的更加破爛,踹出剛剛容人通過的空間,然後小心翼翼牽著唐小棠的走了進去,唐小棠心想自己練的是明宗神功,這些木茬子就算把你一身肥肉刺出八千個洞,也不能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一絲痕跡,哪裡用得著這般小心。

    想是這般想的,但小姑娘卻沒有什麼反對的意思,老老實實任由陳皮皮牽著手,向庭院裡走去,雨後的空氣是那般的清新,兩根烏黑亮麗的長辮在清新的風中搖個不停。

    走過雨廊,便遇著了桑桑,陳皮皮要與寧缺說的事情,不好意思讓唐小棠聽見,便讓桑桑帶著唐小棠去湖邊捉青蛙,桑桑領著唐小棠向湖堤走去,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事情,下意識回頭望去,卻只見陳皮皮已經入了正廳。

    邁過門檻,陳皮皮看著餐桌旁有個穿著侍女服的少女正在喝稀飯,好奇問道:「新請的婢女?」

    寧缺抬頭愕然看著他。

    陳皮皮不待他回話,毫不客氣地坐到桌旁,輕擊桌上那只瓷碗,對旁邊的布衫少女說道:「給爺盛碗粥。」

    他看著寧缺說道:「我就說嘛,湖邊這麼大一片宅子,你不請十個八個丫環怎麼能行?」

    那位穿著侍女服的少女,竟是真的起身去替陳皮皮盛粥,寧缺端著粥碗,臉上的神情異常精采。

    「爺,您的粥。」

    那少女把粥碗輕輕擱到陳皮皮身前,說話很謙卑,但語氣卻很冷淡,或者說是冷漠冷酷。

    陳皮皮聽著聲音微微一怔,抬起頭來一看,發現一張清麗動人的面容映入眼簾,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

    寧缺捧著粥碗,便準備去找個角落躲起來。

    昊天道門兩大天才,如果要在自家宅子裡大打出手,他如果不想死,那麼就不要管這些昂貴的傢俱會變成什麼模樣。

    「你這丫環長的還真漂亮!」

    陳皮皮讚歎不已,然後拿起粥碗開始喝粥,口齒不清說道:「花多少錢買的?」

    寧缺張著嘴,半晌後聲音微澀說道:「我可買不起。」

    陳皮皮端詳著那丫環的美貌,越看越是喜歡,越看越是覺得有些怪異,蹙眉說道:「怎麼看著有些眼熟?」

    在桌旁喝粥的少女,自然便是葉紅魚,只不過她那身青色道袍,染著千里風霜灰塵,又被驟雨淋濕,昨夜被桑桑拿去洗了,一時不得便干,所以便穿了件桑桑的侍女服,雖說顯得有些小,但卻顯得愈發怯弱誘人。

    葉紅魚看著陳皮皮平靜說道:「十年前,都是爺你給我盛粥,你怎麼就忘了呢?」

    噗的一聲!

    陳皮皮把嘴裡的小米粥全部噴了出去!

    即便是這樣猝不及防的時刻,他依然強行扭轉了胖胖的脖頸,確保粥不會噴到葉紅魚的身上。

    由此可以想見,他對某人本能裡的畏懼到了什麼程度。

    然後他淒厲地怪叫一聲,整個人向著空中飛去,撞到粗重的橫樑上,又像個皮球般撞回地面,沒有絲毫停頓,挾著呼嘯破風之聲,衝出了正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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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30 19:32: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五十二章 都有不堪迴首的童年

    雁鳴湖畔的宅院雖然沒有完全推倒重建,但也翻新了不少地方,正廳花廳和書房便是全部新修的,廳上那根粗重的橫樑,被粉刷一新,按道理應該不會積太多灰塵,然而此時卻紛紛揚揚落下塵雨來,實在令人難以想像,陳皮皮先前像受驚的肥兔子般彈向空中時,究竟把橫樑撞的有多狠。

    寬敞的正廳裡已經看不到那個胖乎乎的人影,風卻依然繚繞其間,坐在桌畔的寧缺,捧著粥碗,感受著身上臉上的濕粘,恨不得把碗扔到地上。

    且說陳皮皮橫掠疾飛出了正廳後,雙袖疾拍,嘴裡不停發著怪叫,就像一隻向著食物高速衝刺的肥鳥,腳不沾地,帶著一路煙塵向著湖堤衝去,如果他這時候能夠冷靜下來,一定會發現在恐懼的壓力之下,自己的修為境界似乎都有所提升,掠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

    唐小棠和桑桑正在湖畔摘著柳枝玩,兩個姑娘就像真正的小朋友那般,咿咿呀呀唱著小曲,顯得幼稚又是可愛。

    陳皮皮掠到唐小棠身旁,停下腳步,伸手捉住她的手,說道:「走!」

    唐小棠睜大眼睛看著他問道:「去哪兒?」

    陳皮皮的回答極為罕見的簡潔有力:「回書院。」

    「為什麼?」唐小棠更是覺得不解。

    陳皮皮顫聲說道:「這片宅子裡有妖怪。」

    如果是剛剛浸入愛河的普通小姑娘,在這時候大概不會想著去思考伴侶說的話是否可信,有沒有合理性,而會本能裡扮演著怯弱,隨之而去。

    但唐小棠不是普通小姑娘,立誓成為世界上最強大女人的她,聽陳皮皮說宅子裡有妖怪,非但沒有害怕,反而眼睛驟然明亮起來。

    她高興說道:「有妖怪,那就要打呀,逃什麼逃?」

    陳皮皮看著唐小棠在湖風裡搖晃的辮子,苦惱到了極點,他想要逃,卻又偏偏要落腳,因為唐小棠都不逃,他哪裡有臉逃?

    這時候,寧缺和葉紅魚從正廳側門循著近路,向湖畔走來。

    唐小棠看著寧缺身邊那個穿著侍女服的漂亮女子,有些困惑,下意識裡揉了揉眼睛,確認真是葉紅魚,不由大感驚訝,本來就已經很明亮的眼眸瞬間變得更加明亮。

    比湖裡那輪日頭更亮。

    她緩緩握緊拳頭。

    陳皮皮趕緊攔在她身前,說道:「冷靜,再冷靜一些。」

    寧缺走到二人身前,看著陳皮皮那卑微的模樣愈發惱怒,嘲諷說道:「冷靜?我覺得場間就師兄你最沒資格說這兩個字。」

    陳皮皮從來都是不願在寧缺面前吃虧的主兒,更何況現在是在唐小棠面前,他更不肯落了面子,男子的虛榮或自尊成功地稍微減輕了一些恐懼感,他轉過身盯著寧缺的眼睛,卻也是死也不肯看他身旁的葉紅魚一眼。

    「我哪裡不冷靜了?」

    寧缺嘆息說道:「確實不是不冷靜,你是在怕……我就不明白你究竟在怕什麼,這裡是長安城,又不是西陵。」

    陳皮皮有些不自然地調整了一下站姿,死死盯著寧缺,依然不肯有絲毫偏移,似乎想以此說服自己他身邊的葉紅魚並不存在,只可惜微顫的聲音還是暴露了他此時的真實情緒:「怕……我怕……什麼?誰怕了?」

    寧缺指著自己臉上身上的小米粥,大怒說道:「你看看這是什麼?不怕你會噴飯?你不敢噴她臉上,難道就要噴我臉上?」

    唐小棠這才注意到寧缺臉上身上滿是微黃色的小米粥,看著有些噁心,然而一想又覺得好生可笑。

    桑桑趕緊走上前去,從袖中取出手帕,替寧缺擦臉。

    寧缺接過手帕,惱火說道:「我自己來,你可別沾這傢伙的口水。」

    桑桑轉身看著陳皮皮,沒有說什麼,只是嘆了口氣。

    陳皮皮看著自己噴到寧缺身上的稀粥,本就已經尷尬窘迫到了極點,這時候看著桑桑嘆氣,更是恨不得跳進身旁的雁鳴湖裡。

    葉紅魚看著他說道:「你要跳進湖裡,湖裡的魚會被你壓死很多,而且跳進去再想爬上來便難了,到時候會更丟臉。」

    陳皮皮看著她美麗的容顏,欲哭無淚,心想都已經這麼多年沒見了,你怎麼還能知道自己心裡在想些什麼?

    唐小棠看著他不解問道:「你不會真想跳湖吧?」

    陳皮皮很老實地點了點頭。

    葉紅魚有些吃驚,說道:「你比小時候倒老實了不少。」

    陳皮皮羞惱相加,鼓起勇氣反駁道:「我小時候哪有不老實?」

    葉紅魚平靜說道:「你小時候偷看過我洗澡。」

    ……

    ……

    全場俱靜。

    湖水亦靜。

    堤上的柳枝在風中輕輕搖晃。

    風不靜。

    ……

    ……

    唐小棠抬頭看著陳皮皮說道:「好看嗎?」

    陳皮皮老實地點點頭,說道:「好看。」

    唐小棠說道:「所以你才會看著她就跑?」

    陳皮皮又點點頭。

    唐小棠想了會兒後說道:「那你就上她當了,我和她打過架,知道她可是個女流氓,說不定當年是她故意騙你去看的。」

    陳皮皮有些茫然,撓著頭似乎覺得自己好像發現了什麼真相。

    葉紅魚平靜說道:「陳小胖,你也是這樣想的?」

    陳皮皮認真地思考了很長時間,很誠實地搖了搖頭,說道:「雖然我們都很清楚,你當時確實是在想辦法趕我走,但偷看你確實是我自己的決定,我當時也沒有想別的事情,就是想羞辱一下你。」

    然後他趕緊補充了一句:「因為你那時候在觀裡經常羞辱我。」

    唐小棠轉身向湖堤那頭走去。

    陳皮皮急了,說道:「我那時候還是個小孩子,她也不大啊。」

    寧缺的目光落在葉紅魚的胸口,心想幾年前那裡有多大?

    葉紅魚感覺到他的目光,微怒。

    寧缺咳了兩聲,看著陳皮皮感慨說道:「原來你們二人間竟有這樣一段過往,那我可幫不得你,雖然說師兄你那時候年紀還小,但這等醜陋行逕實在是令人難以接受。」

    桑桑仰起小臉,看著他搖了搖頭,說道:「小時候你去偷看那些姐姐們洗澡,都讓我在女澡堂外給你望風……」

    寧缺臉上露出尷尬神情,很自覺地走到了陳皮皮的身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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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30 19:36: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夏意濃時人疲憊

    唐小棠沿著湖堤向木棧走去。

    寧缺被桑桑在揭掉老底之後,雖然自覺地與陳皮皮站成了狼狽的姿態,依然難免老羞成怒,以擔心的理由把她趕去陪唐小棠。

    湖堤柳蔭下只剩下了三個人。

    陳皮皮看著逐漸遠去的唐小棠,無奈喊道:「不至於因為這件事情生氣吧?」

    唐小棠沒有轉身,清脆明亮的聲音在湖水上迴蕩。

    「我生氣的不是這件事情,是你看著她就要逃跑,我都不怕她,你已經是知命境的傢伙,居然還這麼怕她,真的很丟臉。」

    自幼在與雪原巨狼和熱海凶魚戰鬥中長大的小姑娘,從腳上的鞋到臀後搖盪的黑辮,每個細微處都充滿了樂觀的戰鬥精神,她很難理解陳皮皮的恐懼從何而來。

    陳皮皮低頭想望向自己露出前襟的腳尖,卻只能看見自己圓鼓鼓的肚子,不由一陣神傷,沉默很長時間後低聲說道:「從小到大,我的境界一直都比她高,但真打起架來,我永遠打不過她。」

    寧缺同情看了他一眼,問道:「你不知道她在我這兒?」

    陳皮皮看了一眼柳蔭下的葉紅魚,惱怒說道:「如果知道我怎麼會過來。」

    寧缺不解問道:「師兄沒有告訴你?」

    陳皮皮搖了搖頭。

    寧缺嘖嘖感慨說道:「真是一群壞人。」

    葉紅魚從那棵柳樹下走了過來。

    陳皮皮轉身向那棵柳樹走去。

    二人擦身而過,葉紅魚唇角微翹,問道:「不敘敘舊?」

    陳皮皮頭也不回,揮手說道:「以後再敘,以後再敘。」

    寧缺感慨說道:「看來他真的是很怕你,連日後再敘這種他最喜歡的無恥的雙關調戲話都不敢講。」

    葉紅魚懶得理會這個無恥的傢伙。

    她要說的話與陳皮皮無關,更沒有什麼江湖小兒女的情趣,目光微寒說道:「書院居然會收留魔宗餘孽。」

    寧缺早就想到修道如癡的她,看見唐小棠這個魔宗少女後會有何反應,微笑問道:「你有什麼意見?」

    這句反問顯得有些囂張。

    寧缺在道癡身前,沒有任何囂張的資格,但這半年時間,他知道了小師叔入魔的歷史,親身體會了老師和師兄們對於自己入魔的無視,大概明白了書院的態度,而書院絕對有囂張的資格。

    葉紅魚神情冷漠說道:「既然事涉書院,我有沒有意見,根本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但你們想過沒有,這件事情要傳出去如何?」

    寧缺說道:「就算傳出去又如何?只要書院不承認,誰能有證據?難道西陵神殿還敢派人進書院後山搜人?」

    「世間無數虔誠的昊天信徒,並不需要證據,只需要神殿一句話。」

    葉紅魚說道:「西陵神殿或許不在夫子的眼中,但無數虔誠信徒的議論與憤怒,便是夫子也不好處理,總不能把世人全部都給殺了。」

    「如果神殿真的讓世人相信書院收留魔宗餘孽,那麼昨天你對我說的戰爭便會提前到來,而這肯定不是神殿想看到的。」

    寧缺看著她漂亮的眼睛,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說道:「老師和師兄既然讓陳皮皮帶著唐小棠過來,便沒有想著要瞞你,他們就是要讓你知道這件事情,然後想讓你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知道便是知道,前面加個不字,不代表就真的能當作不知道。」

    「既然你忠誠於昊天道門,那麼你就應該知道,你現在裝作不知道,對昊天道門對書院都是最好的選擇。」

    葉紅魚低頭看著湖堤上的青石縫和縫裡那些青色的灰泥,沉默思考了很長時間後說道:「你說的有道理。」

    然後她抬起頭來,靜靜看著寧缺說道:「那她和陳胖子又是怎麼回事?」

    寧缺看著湖心舟中的那個魔宗小姑娘,看著沿著湖堤追趕呼喊,說著無聊笑話的胖子,心頭忽柔,說道:「這件事情請你也當不知道吧。」

    葉紅魚站在他身旁,看著那幕有趣的畫面,眼眸裡沒有流露出一絲笑意,臉色十分凝重,並且顯得越來越冷。

    「如果你知道陳胖子的身世,那麼你就應該能想到……道門一旦知道這件事情,世間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

    ……

    雁鳴湖畔沒有暴發一場新生代強者的大混戰,陳皮皮和唐小棠傍晚時分便回了書院,沒有與葉紅魚再見面。

    用完晚膳之後,葉紅魚很有禮貌地對桑桑道謝,並且很真誠地表達了讚美,然後捧著曬乾的青色道袍回了自己的客房。

    「看來她在西陵神殿這半年的日子過的不怎麼樣。」

    寧缺看著消失在迴廊處的背影說道。

    桑桑一面收碗,一面隨意問道:「你怎麼看出來的?」

    寧缺看著桌上那些菜汁狼藉的碗盤說道:「這麼難吃的菜,她居然吃的這麼高興,還對你連聲道謝。」

    桑桑有些不安說道:「我就說還是應該讓我來做,現在她以為這些菜是我做的,肯定心裡想我的廚藝很糟糕。」

    寧缺說道:「你是我的侍女,就只能服侍我一個人,憑什麼去伺候那些外人?再說了,你是光明神座的繼任者,在西陵神殿的身份地位可比她要高,要服侍也應該是她來服侍你。」

    桑桑沒有說什麼,給他泡了壺釅茶,自去洗碗。

    寧缺坐在窗邊花架旁,端著茶壺看著紅雲漸墨的天邊,眉頭漸漸蹙了起來。

    他在思考一些問題。

    書院後山的人們為什麼要讓葉紅魚知道唐小棠的存在?難道說真是囂張到了極點的宣告?還是說提前通知西陵一聲表示尊重?

    想來想去,想到手中的釅茶漸涼,寧缺依然想不明白,直到最後,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後山裡的人們,無論老師還是大師兄二師兄,基本上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傢伙,都沒有成為大陰謀家的潛質——之所以讓陳皮皮帶著唐小棠來湖畔走上一遭,大概只是簡單地想通過葉紅魚,告訴陳皮皮的家人吧。

    ……

    ……

    此後數日,雁鳴湖畔一片安靜,落了兩場雨,暑意被腰斬了幾分。

    葉紅魚整日都把自己關在客房裡,除了吃飯的時候,基本上看不到人影,也不知道她在那間幽暗的客房裡做什麼。

    當她坐在桌畔捧起飯碗時,變得愈發沉默,寧缺更是注意到她的眉眼變得越來越憔悴,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不由暗自警惕。

    文淵閣大學士曾靜夫婦來做了一次客,在參觀完湖畔宅院後,學士夫婦二人很是滿意寧缺的手筆,發現宅子裡連個婢女都沒有,更是高興,心想自家女兒極受寵愛,今後的日子應該會很幸福才是。

    離開之前,曾靜夫人抱著桑桑好一番感傷,把寧缺好生表揚了一番,叮囑她多回學士府,第二天便送了十幾個管事丫環過來。

    看著院裡那些面容普通,神情木訥的婢女,寧缺哪裡猜不到學士夫人在想什麼,不禁有些好笑,心想如果不是葉紅魚沒有出席晚宴,讓曾夫人看見如此美麗動人的少女寄居在此,想來便不是如今這情形了。

    湖畔的宅院極大,即便多了十幾名管事婢女,依然絲毫不嫌擁擠,甚至都感覺不到多了這麼些人,桑桑又不習慣被人服侍,所以管事婢女大多都在宅院偏僻處活動,花廳書房一帶依然清淨。

    日子緩慢的流淌著,盛夏愈盛,湖風漸燥,蟬鳴愈噪,雁鳴湖畔宅院裡依然是三個人吃飯,兩個人生活。

    葉紅魚依然像個幽魂般,終日呆在幽靜的客房裡。

    某日寧缺從書院回來,沖了個涼水澡,向正替自己擦拭身子的桑桑問了兩句,知道葉紅魚今天竟是連晚飯都沒有吃,不由神情漸異。

    寧缺一向佩服甚至敬畏這個少女道癡,在他看來,整個世界毀滅的時候,大概也只有像自己和道癡這樣的人才能活著,而且他不認為自己和道癡之間有任何友情之類的東西,所以絲毫不關心她的死活。

    但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就這樣自閉成一個白癡。

    因為那樣太可惜了。

    ……

    ……

    蟬鳴陣陣,一聲高過一聲,雁鳴湖畔的客房鄰著棧橋,隱隱可以聽到不遠處傳來的湖水拍岸噬柱的聲響。

    寧缺沿著石徑走進幽靜的別院,輕輕敲響房門。

    房內響起一些聲音,似乎是在整理。

    房門打開,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張依然美麗卻格外蒼白的臉。

    滿天繁星向院落裡灑下銀暉,少女顯得愈發憔悴。

    寧缺吃了一驚,問道:「你病了?」

    「你才病了。」

    葉紅魚面無表情看著他,說道:「找我有什麼事?我正在忙。」

    寧缺沒有理她,直接走進房中,四處打量一番,沒有發現她在修行什麼魔宗秘法比如饕餮大法的痕跡,然後他注意到床鋪上依舊平整如新,似乎這些天根本就沒有人睡過一般,不由吃了一驚。

    「這些天你都沒有睡覺?」

    「冥想足以補充精力,睡覺多耽擱時間。」

    「冥想是冥想,睡覺是睡覺,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我更明白這件事情的人,你究竟想做什麼?你究竟急著做什麼?」

    葉紅魚聲音有些虛弱,說道:「我說過,我離開西陵來長安城就是需要一些時間,時間對於現在的我很重要。」

    寧缺轉身看著她的眼睛,認真說道:「雖然我不在乎你的死活,我也知道西陵神殿肯定有些大人物想你去死,但你畢竟是道癡,如果讓你就這麼死在我家裡,肯定會有大麻煩,我不想惹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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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五十四章 我們一起修行吧(上)

    暑意正盛的夏夜裡,星光如雪,也不可能平憑幾分涼意,葉紅魚蒼白如雪的臉色和冷淡如冰的聲音,卻讓人感覺她整個人彷彿不在湖畔的庭院客居裡,而是在大雪紛飛的凜冬中。

    「我不會死,所以你不會有麻煩,我只是需要時間修行。」

    寧缺心想果然如此,只是不知道她從神殿帶走了什麼了不起的修行秘訣,輕聲說道:「一個人單獨修是修,雙修也是修,如果你遇著什麼門檻,不妨與我一道參詳參詳,說不定對你會有所幫助。」

    葉紅魚冷漠說道:「你會這般好心?」

    寧缺面不改色說道:「雙修或者能雙贏嘛。」

    葉紅魚平靜說道:「你自己說過,陳皮皮都不敢用這等下流話來撩撥羞辱我,沒想到你卻是這般無聊之人。」

    寧缺怔了怔,說道:「我先前說的話何處下流?」

    葉紅魚靜靜看著他的眼睛,沒有發現一絲羞愧和窘迫,心想雙修之法是神殿教典裡的不傳之秘,莫非這傢伙真不知道?

    不過在荒原天棄山脈裡,她見過寧缺太多無恥冷血的表現,所以她也不會確信這一點,轉而說道:「你是夫子的學生,何必從我這裡偷師?」

    「我說過不是想從你這裡偷什麼,只是互相參詳。」

    寧缺稍一停頓,笑著說道:「好吧,我確實想從你這裡學些什麼,書院雖說什麼都有,但卻沒有神術方面的典籍。」

    「你會神術。」

    他盯著她的眼睛說道:「在大明湖畔,我見過你的萬丈金光。」

    葉紅魚說道:「神術是昊天道門不傳之秘。」

    寧缺說道:「桑桑是光明神座的繼任者,她有資格學神術,只不過光明大神官死的太早,她有很多地方沒有學明白。」

    葉紅魚微微皺眉。

    寧缺說道:「你在擔心什麼?怕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怕我家桑桑將來成為西陵年輕強者裡的第一人?」

    葉紅魚說道:「激將法?」

    寧缺說道:「是。」

    葉紅魚說道:「既然知道是激將法,我為什麼會同意?」

    寧缺微笑說道:「因為你是最強大的道癡,你會擔心被桑桑超過嗎?」

    葉紅魚面無表情說道:「我從來不擔心永遠不會發生的事情。」

    寧缺追問道:「那你為什麼不同意?」

    葉紅魚思忖良久後,問道:「你拿什麼來換?」

    寧缺很認真地回答道:「房租。」

    葉紅魚靜靜看著他,說道:「我還是低估了你。」

    寧缺問道:「無恥程度?」

    葉紅魚點了點頭。

    寧缺轉身向客房外走去。

    葉紅魚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開口說道:「你不能旁聽,她不能告訴你。」

    寧缺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認真說道:「我以夫子人格發誓。」

    ……

    ……

    沒有能夠發現葉紅魚的秘密,沒有能夠從那個秘密裡掙些好處,這讓寧缺感覺有些遺憾,不過他相信,只要這個道癡繼續在長安城裡住下去,他總能找到機會。

    躺在大床上,他像過去十幾個夏天裡那般,抱著桑桑潔白如蓮、又冰涼如寒玉的小腳丫,享受著只有他能享受的清涼夏日。

    「我也想不明白她為什麼會答應,不過這是一個好機會,我所見過的西陵神殿的人裡面,就這個女人能讓我感到幾分佩服,神術修行到什麼程度無所謂,你身體裡的寒症相信能更快驅除。」

    桑桑覺得腳有些癢,蹭了蹭,輕輕嗯了一聲。

    寧缺看著窗外銀白的星光,聽著聲聲浪的蟬聲,忽然覺得懷裡的小腳丫子熱了起來,心境卻是平靜恬美至極,暗自想著自己曾與書癡同遊,如今與道癡同住,隆慶不知生死估計已死,花癡也許會來報仇,說不定可以化仇為友,那麼天下三癡便都與自己有了關係,定然是一段佳話。

    正自得意,眼前窗外銀白的星光忽然間變成了長安城冬天朱牆前的那些鵝毛大雪,他想起了雪中那個黑髮如瀑、眉眼如畫的女子,不由心生惘然。

    從小到大,桑桑一直能感知他最細微的情緒,只不過片刻沉默,她便察覺到寧缺此時的心情有些異樣,好奇問道:「在想什麼呢?」

    寧缺捏了捏她的小腳丫子,說道:「沒什麼。」

    他心想,連意淫都有些困難的人生,未免有些無奈。

    ……

    ……

    不論因為什麼原因,反正葉紅魚同意了與桑桑一同修行神術,雖說桑桑在神術方面的天賦與潛質,早已得到了光明大神官和天諭大神官兩位神座的承認,但她畢竟前十五年的歲月都消磨在做飯洗菜擦桌這些事情上,論起對道門神術的理論認知和道癡相差不可以道里計。

    桑桑有些緊張走進了幽靜的別居,然後那個安靜了很長時間的屋內,光明漸作,莊嚴氣息隨風四溢,好在是盛夏白晝,並不是太過顯眼。

    當天夜裡,寧缺和桑桑在床上認真地討論了很長時間,在確定自己確實沒有修行道門神術的天賦之後,他決定還是要尊重一下夫子的人格,從那之後再沒有詢問桑桑,也沒有嘗試去偷窺。

    當桑桑再次走入別居時,他就站在種著數株梅花的庭院間,安靜等待,夏時梅花自然不會開,老枝彎曲自有別樣美麗,正如他此時的心情,雖然自己沒有從這件事情裡覓得好處,但桑桑能有好處也一樣美好。

    又是當天夜裡,葉紅魚端著碗白米飯在吃,忽然她抬起頭來看著寧缺說道:「你知不知道你這個小侍女的修行天賦有多高?」

    寧缺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很高,但不知道具體多高。」

    葉紅魚平靜說道:「非常高,高到如果我是你,想著自己的侍女修行天賦竟然比自己高這麼多,一定會羞愧到去撞柱。」

    寧缺開心地笑了起來,說道:「我洗澡的時候又沒有被人看光光,貞潔仍在,何在學那些婦人在衙門裡玩撞柱的把戲。」

    葉紅魚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等這件事情結束之後,我一定會殺死你,哪怕引起西陵與唐國之間的戰爭也在所不惜。」

    寧缺倒吸一口涼氣,感慨說道:「原來我現在已經這麼重要了?」

    ……

    ……

    與桑桑共同參詳神術,並沒有對葉紅魚的生活帶來更多改變,她還是長時間留在客房內,依然沉默,專注甚至有些癡狂地繼續著她的修行,藉著天光對著那張在紙間撕下的劍發怔,偶爾走出客房,則是在別居庭院裡對著天穹喃喃自言自語,撫著彎曲的老梅若有所思。

    她臉色愈發蒼白,眼眸愈發明亮,神情愈發憔悴,卻依然專注堅毅,旁觀這些發生的寧缺,終於明白為什麼她會有個道癡的稱號。

    只有修道如癡這四字,才能形容這位少女道士。

    很自然地,寧缺想起了書院後山裡的人們,想起了人生如題各種癡這句話,想起了自己登舊書樓,進後山,悟符道,甚至更早一些的書道冥想歲月,感慨想著果然都是相同的人,不由心生慼慼。

    他忽然向梅樹旁的葉紅魚走去。

    「雖說修行確實需要癡勁,但一味苦修,終究不是道理,我有過一些經驗,放鬆一些,反而能夠看到壺外青天。」

    葉紅魚轉過身來,看著他平靜說道:「你哪裡來的驕傲和自信,來判定我這十幾年的修道生涯裡,還沒有逾過你所說的那一關?」

    寧缺說道:「但你至少現在可以再嘗試一下。」

    葉紅魚微諷說道:「怎麼嘗試?帶我去道觀舊寺拜山?還是像帶莫山山一樣帶著我在長安城裡欣賞風光?還是雙修?」

    寧缺微顯窘迫,不是因為雙修這個詞,而是因為對方提到了書癡,待心情平靜後,他看著她認真說道:「我們打一架。」

    聽著這個提議,葉紅魚眼眸微亮,對於她這個道癡而言,這個提議著實有些符合她的性情,微笑說道:「你敢和我打?」

    寧缺很誠實地說道:「你現在修為境界下降的厲害,而且這些天心神損耗很大,如果要戰勝你,現在似乎是好機會。」

    葉紅魚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所以為的戰鬥,都以生死為線。」

    寧缺說道:「彼此彼此。」

    葉紅魚說道:「你真相信我弱了?」

    寧缺靜靜看著她的眼睛,說道:「也許你的洞玄下境只是假象,但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我連你都不敢挑戰……」

    說到這裡,他笑著閉嘴,在心中默默說道,如果連受傷墮境的你都不敢挑戰,自己又憑什麼去挑戰那個強大的敵人?

    ……

    ……

    符紙飛舞在幽靜的庭院裡,悄無聲息附著在上面的浩然氣,瞬間變成磅礡的天地元氣,擾的庭院裡一陣狂風大作。

    一根青色的衣帶,便在狂風之中靈動游舞,就像是一柄百煉而成的秀劍,又像是一條在透明湖水裡自在游動的魚。

    別居粉牆後的柳樹一陣搖晃,陰影時聚時散,雁鳴湖上波紋密集而起,似極了陳皮皮迎風而立時的那張臉。

    風停。

    院中的梅樹早已斷成數千段碎枝,被那兩道強大的氣息碾壓成一道直線,在庭院間青色的石板上,不偏不倚,不西不東。

    寧缺在梅線的這頭,葉紅魚在梅線的那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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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31 19:28: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五十五章 我們一起修行吧(下)

    一道梅線,平分了夏日庭院與秋色。

    葉紅魚靜靜站立,臉色愈發蒼白,眼眸裡卻多了些鮮活的晶瑩之意,烏黑的道髻被震散,垂落在肩頭。

    寧缺抬起手臂,抹掉唇角滲出的鮮血。

    兩個人沒有分開生死,甚至連勝負都沒有分出。

    寧缺的臉上卻滿是笑容,即便是唇角被袖角擦長的那道血漬,彷彿都在跟著大笑,因為他很滿意這場戰鬥的結果。

    他沒有用浩然氣擬成的昊天神輝,也沒有拔刀,只是用符術便讓葉紅魚動用了本命道魚,這點足以令他驕傲。

    更關鍵的是,從在荒原雪崖上看到道癡的那一刻開始,這個昊天道門的修道天才,便是他心中最深的陰影、最想追逐的目標,他一直以為自己距離對方還很遠,然而今天卻能與對方戰成平手。

    從渭城那個不會修行只會冥想,只會在冥想裡做日夢的少年軍卒,到現在能夠與傳說中的道癡分庭抗禮的書院入世者,寧缺一路走來看似順風順水,只有他自己知道這當中蘊藏著多少艱難與汗水血水。

    在這一刻,他不用去思考道癡受傷墮境的事實,他覺得自己理所應當覺得驕傲,他這時候只想驕傲。

    然而葉紅魚並不想讓他驕傲下去,看著地面面無表情說道:「你的進步確實很快,甚至比裁決司情報上進步的更快,也超出了我的想像,不過這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因為你連我的全力都無法逼出來。」

    寧缺根本沒有被她這句話打擊,興奮地不停揮舞著拳頭,全然不管胸腹間的那道血腥微甜意,聲音微沙說道:「你不適合學陳皮皮,鬥嘴有什麼意思。」

    葉紅魚緩緩抬起頭來望向他。

    烏黑的秀髮從她右肩滑落,很自然地垂成筆直的一束,就像是平滑落下的瀑布,看似柔軟,實際上蘊藏著很大的力量。

    她的神情寧靜,雙眉平直堅毅,目光凜冽。

    寧缺神情驟然一凜,緩緩催動念力,體內那滴晶瑩欲滴的浩然氣凝露開始旋轉起來,向著身體每一處輸送著力量。

    葉紅魚靜靜看著他,說道:「要不要再接我一劍?」

    寧缺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請。」

    葉紅魚解開青色道袍的領口,露出那片白皙的肌膚。

    寧缺微微一怔。

    在天棄山脈裡,他最開始看見葉紅魚時,她便是一個穿著紅色短裙,裸著筆直雙腿,美麗誘人的少女,那時候的她,從來不吝於展現自己的美麗,然而他相信她也絕對不屑於用自己的美麗當作武器。

    那她為什麼這時候要解開道袍的衣領?

    葉紅魚接下來的動作,更是令寧缺感到震驚無語。

    她把手從領口處向下伸去,隨著手的探入,單薄的青色道袍被崩的更緊,少女胸前的曲線畢露,美麗而令人心動,心驚動魄。

    她從褻衣裡取出一張小紙片。

    小紙片很小,約兩根手指粗細長短,邊緣隱隱可見墨線,不知是被雨水還是少女汗水打濕,墨線有些模糊。

    寧缺看著她指間薄薄的小紙片,彷彿能聞到上面的微暖體息。

    「這是……劍?」

    葉紅魚平靜說道:「這是我此生所修最強的一劍。」

    寧缺神情漸肅,說道:「我想看看。」

    葉紅魚兩指夾著小紙片,往前一送。

    她此時站在梅線那端,與寧缺之間隔著數丈的距離,然而就是這樣輕描淡寫一伸手,指間的紙片彷彿真的到了寧缺的眼前。

    寧缺看懂了葉紅魚往前送紙片的動作是凜冽到極點的拔劍動作。

    接著他清晰地看到了紙片邊緣的墨線。

    然後他看到了一柄鋒利到了極點、強大到了極點的劍。

    那把劍沒有外在真實的形狀。

    只有無窮無盡、彷彿大江大河自天上來的恐怖劍意。

    那道劍意驕傲地橫亙在庭院裡,停留在碎梅之上,安靜在葉紅魚的手中,噴薄刺向寧缺的眉眼,以無形之意凝成有形之傷。

    寧缺感覺到了極大的危險,體內的浩然氣驟然狂暴運轉起來,然而那把劍來的太快,那道劍意來的太陡,劍勢完全無視時間的區隔,瞬間籠罩住他全身,在他做出反應這前直接劈到了他的身上!

    那片紙劍劍意凝成的劍勢,並沒有實際鋒利的劍身,如濁浪濤濤直接拍了過去,劍勢蘊藏的巨大的力量直接把他劈離地面,像只墮鳥般慘然向後疾掠,最終重重撞到別居院牆上,發出一聲悶響!

    新刷的牆灰簌簌然落下,露出裡面的青磚。

    寧缺箕坐在牆下,噗的一聲噴出血來,牆灰落的他滿頭滿臉都是,被血水一衝,在衣襟上流出道道溝壑,看上去慘不忍睹。

    他艱難地抬手抹了抹胸前的血水,看著院子那頭葉紅魚細細手指間拈著的那個薄紙片,眼眸裡滿是驚恐神色:「這是……什麼劍?」

    葉紅魚沒有告訴他。

    寧缺自然不知道,她指間拈著的那片指間,便是世間第一強者劍聖柳白,將自己半生劍道所得盡數凝於粗劣笨拙筆墨間的一道劍意。

    舉世公認,道癡的修道天賦驚艷絕世,但她冥思苦悟了這麼多天,依然沒能完全悟透這把薄薄的紙劍,不過哪怕只悟透了其中的些許,纖指隨意而出,便能讓洞玄上境的陳八尺裂眼而盲,又哪裡是寧缺能夠抵抗的?

    葉紅魚走過那道梅屑組成的線條,對著牆角的寧缺微微點頭,說道:「謝謝。」

    說完這句話,她便轉身回到了客房。

    寧缺扶著牆壁艱難地站了起來,看著緊閉的房門,若有所思,他這時候已經能夠確定,葉紅魚的秘密便是那把小紙劍,之所以會對自己說聲謝謝,大概是先前那刻,她這些天的苦修終於藉由今日一戰有了些進展。

    只是他想不明白,葉紅魚的境界確實已經墮到了洞玄下境,但既然在褻衣裡藏著那片不知來歷的小紙劍,只怕真實實力已經隱隱能夠站到知命境的門檻甚至更遠處,既然如此,為什麼信奉力量的西陵神殿裡還會有人要對付她?她隱瞞了實力?她隱瞞實力並且如此焦慮急切地想要獲得更大的力量,究竟是為了什麼?神殿裡有誰值得她花這般大的心力去對付?

    想到某種隱隱的可能性,寧缺早已忘了身上的傷痛,看著緊閉的房門震驚難言,心想道癡果然就是道癡,不止修為境界在自己之上,即便是想做的事情,原來也比自己要做的事情更加生猛。

    ……

    ……

    別居一戰後,寧缺和葉紅魚還共同參詳或者說戰鬥了很多次,這兩個修行界裡最擅長戰鬥的年輕人,在庭院裡戰在蓮田里戰在柳蔭下戰在山崖間,越戰越覺得是在與世間的另一個自己戰鬥,戰的如醉如癡如狂。

    只不過在後面這些場戰鬥中,葉紅魚再也沒有用過那把薄薄的小紙劍,而寧缺卻再也沒有贏過她一場,好在所謂生死相搏終究只是戰鬥之前自我施壓的藉口,不然他即便有九條命也都會死透。

    沒有紙劍,寧缺居然還是勝不過道癡,而且連輸了這麼多場,如果換作一般人,大概早已會挫敗至麻木然後自暴自棄,但他卻絲毫沒有這種情緒,異常珍惜與道癡實戰的機會,並且從中不斷學習。

    寧缺很想再看看那把小紙劍,但他現在對葉紅魚的戰鬥中的道法變化更是敬佩,萬法皆通是很強大的事情,更強大的是葉紅魚選擇用何種道法應敵時的迅速和決然,似乎每當他起手之前她便已經猜到他會怎樣做。

    除了元十三箭沒有動作,寧缺在這些天的戰鬥中使盡了手段,甚至有一次把浩然氣擬成的昊天神輝都用了,卻依然輸的一塌糊塗。

    此時再回憶去年在大明湖畔的戰鬥,葉紅魚用湖水凝成的冰魚萬片化解元十三箭的畫面,寧缺確定這與計算無關,而是她的本能反應,不由覺得愈發可怕,這種本能反應在戰鬥中完全可以和相同境界的敵人拉開整整一個層次。

    某個清晨,再輸一場的寧缺,看著柳蔭下的葉紅魚,終於再也無法控制心中的困惑,問道:「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在這些天的戰鬥裡,葉紅魚也有很多收穫,身體變得健康了不少,對那把紙劍的明悟也再次取得了進展。

    而且她再次確認了一個事實,寧缺不是她所遇見過境界最高的對手,卻是她所遇見的最難纏的對手,這個男人不像普通的修行者那樣,只會用飛劍符紙愚蠢的擊來擊去,而是會真正的戰鬥。

    因為確認了這個事實,所以她順便確認在書院二層樓弟子當中,寧缺要排進必殺名單的前三名,只在大先生和二先生之後。

    但那都是將來的事情,她不介意寧缺現在變得更加強大,因為她有足夠的信心,所以她決定教寧缺一些事情。

    「你知道什麼叫知命嗎?」

    柳蔭覆著少女微顯紅潤、回覆美麗神采的容顏,一片清涼,連帶著她沒有一絲情緒的問話,也變得清涼怡人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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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五十六章 何以越境而戰之?

    兩年前從渭城往長安城的旅途中,呂清臣老人曾經告訴過寧缺,什麼叫做知命境,後來他進入書院,在某個夜晚離開舊書樓時,也曾經讓陳皮皮展現過知命的境界,其時繁星覆野,濕地湖水中魚兒懸停其間,彷彿琥珀中的靜物,又彷彿是透明天空裡的風箏,畫面神奇異常。

    「不再像洞玄境那般只在表面明白天地元氣流動的規律,而是從本質上掌握了天地元氣的運行規律,能領悟世界的本原,清晰捕捉到昊天與自然萬物間的聯繫,如此才能稱為上知天命,真正的得道。」

    葉紅魚說道:「晉入知命境,便進入大修行者的行列。連天命都能知曉,自然能感知天地元氣最細微的變化,那麼在戰鬥當中,無論敵人施展怎樣的手段都無法超越他們的經驗和感知,這便是知命境真正的可怕之處。」

    寧缺看著湖水裡的柳枝倒影,思考了很長時間,然後問道:「但你現在只是洞玄下境,為什麼我還和你戰的如此吃力?」

    「我曾經越過那道門檻,晉入過知命境。」

    葉紅魚說道:「曾經見過,便無法忘卻,所以哪怕我的境界不停跌落,但意識卻停留在知命境內,你自然不是我的對手。」

    湖堤上的柳枝隨風輕搖,垂落的枝葉不時輕點湖面,泛點漣漪,如同蜻蜓點水一般,將水面上的倒影點成碎片。

    寧缺看著搖晃漸碎的湖光柳影,聲音微低問道:「如此說來,想要戰勝一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必須要自己首先邁過那道門檻?」

    「修行五境,壁壘森嚴。想要越境挑戰,如果沒有什麼特殊情況,基本上是很難發生的事情,但從感知到不惑,不惑到洞玄,如果擁有天時地利人和,再加上一些幫助,偶爾還是會發生挑戰成功的戰例。」

    葉紅魚說道:「比如去年在荒原雪崖上,你一箭射了隆慶,又比如我當年未入洞玄時,也曾經勝過天諭院一位洞玄中境的教習。」

    「但知命境乃是修行道路上的真實巔峰,已脫塵俗,和下面四境間有難以踰越的溝壑,洞玄境中人,想要越境挑戰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就如同是螳螂伸出前肢想要攔住道上行過的馬車,注定要被碾壓至死。」

    寧缺看著湖面上追逐柳影的那些水爬蟲,平靜問道:「我只想知道有沒有成功的案例?只要有一個就好。」

    「如果你要把我和陳皮皮之間的戰爭看成真實的戰例,那麼我可以告訴你,我隨時可以越境戰勝他,但你應該清楚,這是特殊的例子。」

    「除此之外呢?」

    「西陵教典裡從來沒有洞玄境越境挑戰知命境成功的戰例。」

    寧缺臉上的神情顯得有些失落。

    葉紅魚看著他的神情,微顯猶豫說道:「不過在教典記載之外,聽神殿裡老人們說過,軻先生當年修為未大成之前,曾經半途離開過書院一次,也就是在那次旅途中,還是洞玄境的他曾經戰勝過一位知命境的強者。」

    聽著這段並沒有真實佐證的往事,寧缺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他很清楚,無論是在修行天賦還是別的任何方面,自己和小師叔之間都有無限的差距,但至少以前曾經發生過這種事情,那麼越境挑戰成功的概念再如何小,也不至於像先前所以為的冰冷的零那般令人絕望。

    他轉身望著柳蔭下的少女,問道:「武道巔峰強者和魔宗那些高手……應該怎麼計算他們的境界?」

    「武道巔峰本來就是起始於魔宗的概念。」

    葉紅魚說道:「這種境界和知命境差相彷彿,只不過走的是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知命境說的是對天地的領悟與掌握,魔宗強者一味追求極致的力量,在體內另鑄一方天地,根本不與身外的自然交流,妄圖替代昊天行事,這種修行理念雖說邪惡狂妄到了極點,但必須承認也強大到了極點。」

    寧缺看著少女漸現凜然神情的眉眼,忽然問道:「道魔不兩立,我所見過的昊天道門弟子,無論你還是陳皮皮,當初一朝提起魔宗,便是恨到了極處,如今陳皮皮開始和魔宗的小姑娘談戀愛,可我還是不能理解,神殿應該很清楚夏侯是魔宗餘孽,為什麼會允許他活著,而且活的如此風光?」

    葉紅魚靜靜看著他,彷彿明白了他為什麼會問這樣一個問題,也明白了他語氣裡毫不掩飾的寒冷和嘲諷情緒。

    「西陵神殿代昊天牧守天下,需要力量,尤其是在唐國依然存在的情況下,神殿更加需要力量,而夏侯則是這數十年間,世間最強大的力量之一。」

    葉紅魚平靜說道:「夏侯是一把可以開山斬海的大刀,無論神殿還是唐國,都想把這柄刀握在自己的手中,兩方爭奪數十年,才形成現在這等複雜的局面,尤其是對於神殿而言,夏侯這把刀非常好用,而且是鍥在唐國甚至是軍方最高層的一把刀,他們哪裡捨得放手?」

    熾烈的日光灑向長安城,風自湖南岸的雁鳴山間來,帶著燥意,即便被湖水輕漾,柳蔭降溫,也依然讓人覺得有些悶熱。

    湖堤柳岸間一片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寧缺看著葉紅魚正色說道:「我現在需要力量。」

    葉紅魚沉默。

    寧缺看著她的眼睛繼續說道:「你現在需要時間,實際上也是需要力量。」

    葉紅魚說道:「我不否認這點。」

    寧缺說道:「你能不能幫助我?」

    葉紅魚看著他,說道:「你拿什麼來換?這次自然不能是房租。」

    寧缺問道:「你要什麼?」

    葉紅魚說道:「浩然劍。」

    ……

    ……

    一個是西陵神殿了不起的道癡,一個是長安書院夫子的新學生,無論是立場理念還是過往,都注定了葉紅魚和寧缺不可能成為真正的朋友,哪怕一同修行,互相參詳,心裡想著的都是一朝為敵又該如何。

    在這種情況下,按道理兩個人根本不可能去思考會從對方手中獲得什麼真正的好處,然而當寧缺問時,葉紅魚的回答是如此的快速,如此的簡潔,彷彿她在心裡已經思考了無數個日夜。

    很有趣的是,寧缺似乎對此時的場景也做了很長時間的心理準備,當他聽到葉紅魚的要求後,沒有絲毫意外的神情,問道:「你出什麼籌碼?」

    葉紅魚說道:「我的籌碼你那天已經看到過。」

    寧缺皺眉思考了很長時間,說道:「那籌碼你有完全的自主權?」

    葉紅魚說道:「既然他給了我,便是我的。」

    寧缺看著她說道:「很遺憾,我的籌碼是書院的,我沒有完全的自主權,這件事情我需要回書院去問一下老師的意見。」

    葉紅魚說道:「請便,我想不用我提醒你這件事情需要保密。」

    寧缺點點頭,離開雁鳴湖。

    ……

    ……

    書院後山那間草廬四面迎風,好在山中植物茂密,又有雲門陣法相掩,元氣充沛而不知寒暑,廬內的風並不像雁鳴湖畔的風那般燥熱。

    夫子坐在蒲團上,左手拿著一卷書,右手執筆正在不停地抄寫什麼。

    寧缺盤膝坐在案畔的蒲團上。

    從來到書院後山,走進草廬,被夫子命令在旁等候,他在蒲團上已經枯坐了很長時間,案上那卷史書都已經向前走了兩年。

    中間他曾經嘗試著開口說話,然而夫子卻根本沒有什麼反應,依然專注抄著書卷,彷彿小徒弟的話只是廬外吹進來的風一般。

    夫子把左手那捲髮黃微舊的書卷很隨意扔到案上,把筆擱到硯上,揉了揉了手腕,又伸了一個懶腰。

    寧缺用最快的速度站起身來,從水盆中撈起毛巾擰乾,遞到夫子的手中,然後把案上那杯殘茶倒掉,換了一盞熱的。

    「做事情,不能著急。」

    夫子扔掉毛巾,端起微燙的茶杯,輕輕吹著面上的細沫,說道:「就像茶一般,太燙了怎麼喝得下去?」

    寧缺這時候一心想著怎麼把葉紅魚胸前那張薄薄紙劍拿到手裡,哪裡聽得進去老師的教誨,有些緊張地搓了搓手,說道:「但這盞熱茶,再不喝可就要涼了。」

    夫子轉身看著他,笑著說道:「既然如此,你自己去喝那杯茶便是,何必還來問我?整個後山,你向來是最有主意的小傢伙。」

    這句話裡隱著的教誨甚至是警告,寧缺想不聽也不行,身體驟然微僵,苦著臉說道:「弟子沒有茶錢,茶錢是書院和老師的,最關鍵的問題在於,我雖然有主意,但這麼大一件事情,真不敢有主意。」

    「什麼是主意?」

    夫子說道:「主意就是面對選擇時你最終決定的那瞬間的心意,岔路口選哪個方向?換或是不換,你想怎麼選?」

    寧缺很老實、又或者說很不老實地反問道:「怎麼選?」

    夫子被這句話噎的險些嗆著,惱火訓斥道:「如此簡單的事情,居然還要來煩我!你這個白癡!任何選擇當然就是要選對自己有好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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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一夜觀劍遂畫之

    山風灌入草廬,拂的紗幔亂晃,霧氣從夫子手中握著的茶杯裡冒出,然後瞬間消散,想來杯中的熱茶也會涼的更快一些。

    寧缺不是陳皮皮,臉沒有被風吹出皺紋,但被夫子一通惱怒訓斥,也不免顯得有些愁苦,說道:「就是想請您看看,到底是好處多還是壞處多。」

    夫子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下,搖頭說道:「我年紀這般大了,哪有精神去想這些小事情,你自己覺得劃不划算?」

    寧缺認真說道:「從她提出這個要求後,我便一直在思考這件事情,浩然劍確實是我們書院名頭最響亮的劍道本事,但如果沒有小師叔的浩然氣,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完全不能外傳的功法。」

    夫子不置可否,說道:「繼續。」

    寧缺回憶著當初與葉紅魚在庭院別居裡碎梅一戰的畫面,想著她當時指間拈著的那片紙劍,有些猶豫說道:「她拿的那把紙劍,雖然我看不懂,但確實很有意思,我甚至懷疑那很有可能是南晉……」

    夫子蹙眉看著他,不悅說道:「簡單點。」

    寧缺老實說道:「我覺得划算。」

    夫子很隨便地說道:「既然如此,還猶豫什麼,那就換。」

    書院絕學浩然劍便被這樣送了出去,夫子的神情是那樣的無所謂,感覺就像是送出去了一棵已經蔫黃的大白菜。

    寧缺有些無法適應場間的氣氛,他猶豫片刻後,看著案後的夫子試探著問道:「老師,您就沒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夫子拿著書卷,準備繼續先前的事情,隨意說道:「有什麼好問的?」

    寧缺帶著希冀的神情問道:「如果我死了怎麼辦?」

    夫子根本沒有抬頭,看著手中的書卷,等著新墨的融化,說道:「誰都會死,如果你死了,不用你提醒,我自會節哀。」

    最美好的希望就此化為泡影,寧缺那顆被屍水浸泡的百毒不侵的強大的心臟,在聽著老師如此不負責任,甚至冷淡寡情的話後,終於啪的一聲裂成了兩瓣,一瓣留給桑桑,一瓣化為幻想中的烈火燒了夫子的鬍鬚。

    ……

    ……

    寧缺先去了二師兄的小院,在瀑布聲裡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然後他去了那片藏著萬卷書冊的崖洞,最後他穿過雲門陣走上舊書樓二層,在書架上抽出與浩然劍相關的幾本劍訣功法,走到東窗畔請三師姐做登記。

    取書的整個過程都很順利,順利地有些詭異。

    夫子給了個極不負責的口諭,二師兄、讀書人以及三師姐極為不負責任地根本不要任何信物,便把他想要的東西給了他,以至於當他捧著那厚厚的好幾本書籍時坐上馬車時,依然有些沒有醒過神來。

    他心想按照今天的經歷,豈不是自己可以隨時隨地從書院裡偷出那些珍貴的修行書籍?如此說來自己這輩子倒是可以不愁衣食了。

    回到雁鳴湖畔的宅院裡,寧缺直接去了後院,把懷中厚厚幾本書籍,全部扔到了書桌上,說道:「你要的東西。」

    葉紅魚從桌上拿起一本書,微微蹙眉,便是她也沒有想到,書院居然真的如此渾不在意地任由寧缺把這樣珍貴的修行書籍拿了出來,她甚至有些懷疑這些書籍的真假,然而掀開封頁一看,她便知道確實是真的。

    寧缺發現她手中拿的那本是浩然劍初探,正是自己當初吐血入舊書樓觀書時的那本,不由有些感慨。片刻後,他從這種情緒裡擺脫出來,看著神思已然開始沉浸在書籍中的葉紅魚,提醒道:「我的呢?」

    葉紅魚抬手緩緩解開道袍領間的布扣。

    寧缺盯著她手指的移動,便是他自己此時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期待那柄似乎蘊藏著無數玄機的紙劍,還是期待道袍下的白皙曼妙風光。

    葉紅魚取出那張藏在褻衣深處的薄薄紙劍,卻沒有遞過去,而是盯著寧缺的眼睛說道:「有兩個要求。」

    寧缺說道:「你說。」

    葉紅魚說道:「這柄紙劍你只能看一夜。」

    寧缺搖頭說道:「不可能,除非這些修行浩然劍的書你也只看一夜。」

    葉紅魚微微一笑,準備說些什麼。

    寧缺忽然想到,身前的少女道士乃是修行界裡的天才,說不定真有像桑桑那般過目不忘的恐怖本領,趕緊伸手阻止她接話,說道:「把時間限制的這麼死不合適,我同意你看多幾夜,那我也多看幾夜。」

    葉紅魚靜靜看著他,然後笑了起來,搖頭說道:「算你反應的快。」

    寧缺說道:「我不是一個肯吃虧的人。」

    葉紅魚說道:「三夜。」

    寧缺思忖片刻後說道:「成交。」

    然後他好奇問道:「第二個條件是什麼?」

    葉紅魚看著指間那片紙劍,說道:「你不准聞上面的味道。」

    這片紙劍一直藏在她的胸中,不知染了多少香汗脂意體息,若是一般女子只怕要羞的要命,葉紅魚雖然不至於此,卻也不想讓寧缺做出那些噁心的事。

    寧缺看著她很認真地說道:「我像是這麼變態的人嗎?」

    葉紅魚微笑說道:「桑桑師妹自幼跟著你一起長大,還未成人你便把她變成了房裡人,怎麼看這都是很變態的行為。」

    ……

    ……

    夏夜的庭院,偶爾聽蟬聲,蛙鳴不斷。

    寧缺藉著油燈的光線,靜靜看著指間那柄紙劍。

    桑桑先前陪著他對著這把小紙劍發呆,這時候終是撐不過睏意去睡了。

    寧缺感受著指間傳來的紙張觸感,下意識裡輕輕摩娑了起來。

    這個動作看上去有些猥褻,實際上他沒有絲毫猥褻的念頭,也沒有去思及這片薄紙曾經在道癡胸前的軟肉間輕輕摩蹭過。

    他只是想通過這個動作來緩解心頭的緊張。

    這片紙劍很薄,紙質普通尋常,只有人的兩根手指般大小,紙劍邊緣是濃淡粗細不勻的墨線,墨線之外是些毛糙的紙邊。

    最開始的時候,這應該是畫在紙上的一把小劍,然後被人撕開,從紙劍邊緣的那些墨線中可以得出一個結論,畫劍之人不擅用筆,丹青境界極低,但那個人的修行境界很高,高到那些墨線彷彿是真的劍鋒!

    微黃的燈光,把他指間這片薄紙照耀的愈發暗黃。

    寧缺盯著紙劍,神情變得越來越嚴肅,越來越緊張。

    入夜後的湖畔庭院,並不像白晝那般悶熱,然而他的臉上卻有汗水開始滲出,漸成黃豆大小,緩緩自頰畔淌下。

    汗水越來越多,從他後背股間不斷湧出,漸漸打濕身上的薄衫,打濕身下的褲子,浸透布料,然後順著椅腿向地面流淌。

    他此時的身體,彷彿就像是一團吸飽了水的棉絮,被紙劍上那道凜冽強大磅礡的無形劍意一逼,開始不停地淌水。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的念力已經衝破紙劍邊緣令識海劇痛的鋒利無形邊界,進入到紙劍的內部,從而感受到了那道劍意的真相。

    前些日子在別居裡的那場戰鬥中,當葉紅魚自懷中取出這把小紙劍時,他曾經感受到紙上附著的那道如大江大河自天上來的恐怖劍意。

    此時的小紙劍在他的指間安靜雌伏,所以他可以更細膩更真切地去感悟這道劍意,靜思半夜他終於明白,原來這道劍意並不是模擬的大江大河於九霄雲上倒懸而下的威勢,而是形容的大江大河本身。

    這個事實證明了寧缺心中的某個猜想。

    他覺得指間這片輕飄飄的紙劍,驟然間變得無比沉重。

    他感受到滔滔黃濁巨浪,不停沖洗著自己的身體,擊打著自己的識海,似乎隨時可能衝破識海邊緣的堤岸,蔓延至荒野之間。

    劍意中的他如墮大河深處,感覺到無處不在的強大壓力,夏夜臥室中的,則像是真正溺水的人,臉色蒼白,呼吸急促,身上的汗像瀑布般湧出。

    ……

    ……

    清晨時分,寧缺從冥想狀態中甦醒過來。

    他所坐的圈椅上全部是水。

    圈椅下的青磚地面也已經被打濕了一大片。

    他手指間拈著的那張紙劍,也已經被汗水打濕,變得有些隱隱透明,但紙上畫著的那道劍卻依然是那般的清晰,似乎那些墨線裡擁有某種神奇的力量,可以不被世間的物質影響。

    桑桑在旁邊滿臉擔憂看著他。

    寧缺看著她艱難地擠出一絲笑容,說道:「沒事。」

    他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大跳,聲音竟是那般的沙啞乾澀,聽上去就像是在沙漠裡斷水十幾天後的感覺。

    他馬上明白過來,這是缺水太嚴重的後果,說道:「熬一鍋稀飯,再把書房裡藏著的那根黃精打過來,我要好生補一補。」

    「那根黃精已經熬進粥裡了,我見你流了太多汗,所以加了重鹽。」

    桑桑從旁邊的小几上端過一碗一直用井水渥著的雜粥,看著他小心翼翼說道:「還有沒有力氣,要不要我喂?」

    ……

    ……

    稍微補充了一些精氣之後,寧缺走到別院,把紙劍還給了葉紅魚,觀劍一夜,他已經確定了很多事情,知道以自己如今的修為境界,最多只能領悟到這等程度,就算再多看兩夜也沒有任何意義。

    葉紅魚看著他蒼白的臉頰,感慨說道:「清醒地知道自己能力的極限在哪裡,並且能夠抵抗住這把紙劍的誘惑,不愚蠢的貪癡妄進,我不得不承認寧缺你雖然資質一般,但心性卻是世間第一流。」

    換作平日,被道癡如此讚許,寧缺肯定會流露出得意神情,但他今天心中有事,識海裡的劍,並沒有與她多話,便告辭而去。

    他乘著馬車離開了雁鳴湖,用最快的速度來到書院,穿過雲門陣進入書院後山,來不及與鏡湖處的師兄師姐打招呼,一路皺眉愁苦自言自語,神情時而惘然時而堅定,向著山腰間那片崖洞走去。

    靜湖亭榭裡的七師姐放下手中的繡針,看著消失在山林中的寧缺背影,蹙起秀眉,喃喃說道:「小師弟……今天看著有些古怪,好像發癡一般。」

    正在溪畔修補水車,同時放魚給木魚這隻大白鵝玩耍的六師兄,直起身子,看著那個方向,搖頭說道:「小師弟今天怎麼像十一師弟般?」

    寧缺根本不知道師兄師姐的議論,他就像個癡傻的傢伙般,失魂落魄走到了崖洞下方,走到讀書人那張桌子旁邊。

    讀書人在讀書,根本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寧缺站在讀書人身旁,不再繼續自言自語,而是沉默了很長時間,當那些線條在他識海裡漸漸疊合成形後,他的眼睛微亮,直接走到桌後,把讀書人從凳子上擠開,取紙提筆蘸墨,開始埋頭狂書。

    讀書人是書院後山最奇異的存在,平時脾氣非常好,但如果有人打擾到他讀書,他的脾氣會變得非常不好,即便是大師兄或二師兄,都不敢在他讀書入神的時候來打擾,今天卻被寧缺如此粗暴的擠開,正捧著一卷農工書看的津津有味的他,頓時大怒,捲起袖子便準備打寧缺一頓。

    然而當他看到寧缺在紙上寫的東西後,已經舉到空中的拳頭緩緩落了下來,他好奇地站到寧缺身後,看的越來越入神。

    沒有用多長時間,寧缺便完成了自己要做的事情,把毛筆擱到硯上,舉紙到空中對著陽光細細端詳,確認自己雖然絕無可能完全模擬出那道磅礡的大河劍意,但這已然是自己能夠做的最好水準。

    他忽然發現讀書人正在身後看著自己手中的紙發呆,趕緊解釋道:「我知道這劍畫的著實有些難看,但可不關我的事。」

    「這劍……哪裡難看?」

    讀書人背著手,微佝著身子,看著紙上那柄歪歪扭扭的小劍,讚歎說道:「我已經好多年沒有看過這麼好看的劍了。」

    寧缺大感震驚,心想難道這個只知道讀書的傢伙,居然也能看懂這把劍,下意識裡問道:「先生你以前看過類似的東西?」

    讀書人沒有回頭,指著身後的藏書崖洞說道:「那裡面藏著很多劍訣功法典籍,有些作者很喜歡畫插圖做註解,所以我看過一些劍。」

    寧缺心想原來如此,好奇問道:「您覺得這劍怎麼樣?」

    「如果說是你臨摹的這把劍,在崖洞藏書無數把劍中,也算不得什麼,但你這把劍透著原先那位畫劍之人的精神,這便妙了。」

    讀書人說道:「我不懂畫,也不懂劍,但能懂這把劍上的精神。」

    「在我看來,這把劍在書院千年所藏中,可以排進前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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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五十八章 秋歸

    草廬之內,山風輕柔愜意,正如夫子此時的心情。

    大師兄和二師兄安靜坐在案畔,一人磨墨,一人沏茶。

    夫子揮了揮手,笑著說道:「今日高興,不修書了。」

    二師兄微微張嘴,準備開口迎合幾句。

    但他終究是世間第一等方正君子,對著無比敬愛的老師,也實在是做不出這種事情,最終他是閉上了嘴,神情嚴肅地繼續磨墨。

    大師兄看著君陌的神情,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然後他望向案後的老師,輕聲細語問道:「老師因何高興?」

    夫子大笑說道:「用沒有浩然氣的浩然劍,換來柳白的大河劍,這件事情怎麼看都很划算,我當然很高興。」

    大師兄微笑說道:「原來如此。」

    夫子捋鬚說道:「那把劍不止有其形,更有柳白三分神韻,你小師弟乃是世間超一流的大書家,最擅長臨摹,又以永字八法自悟了拆字冥記之道,做這種事情,確實是我書院不二之人選。」

    夫子和大師兄很開心,但二師兄不高興。

    柳白被公認為世間第一強者,被世人尊稱為劍聖,但在他的心中,那位南晉的強人,只不過是他修行戰鬥生涯裡必然會擊敗的一個敵人,未來腳下的一道石階,那道紙劍上蘊著的大河劍意,哪裡有資格和自己最為崇拜的小師叔留下的浩然劍相提並論,哪怕那是沒有浩然氣的浩然劍。

    二師兄向來是個不屑掩飾自己情緒的直人,心裡想著什麼,臉上便流露出怎樣的情緒,只不過尊師重道的他不可能出言反駁的夫子的話,於是他保持著沉默,不停磨著墨,而且動作越來越快。

    方硯之中的墨水越積越多,漸要成湖,墨塊在其間高速旋轉,捲起一道黑色的漩渦,奇妙的是卻沒有一滴墨汁濺出來。

    夫子看著硯中的墨汁,嘆息說道:「都說水滴石穿,磨杵成針,但真沒聽說過磨墨能把石硯磨穿的。」

    二師兄忽然醒過神來,趕緊停下手中的動作,向老師誠懇致歉。

    夫子看著他說道:「你想說什麼便說。」

    二師兄微微皺眉說道:「柳白的劍法,雖然有些可取之處,哪裡配和小師叔的浩然劍平起平坐,而且小師弟用的手段也不怎麼光明。」

    夫子說道:「既然有可取之處,那麼便要大方取之。」

    二師兄眉頭皺的愈發深刻,心想老師這話裡怎麼透著股不講理的流氓氣息?忽然間他想到自己竟然在心中對老師如此不敬,不由好生後悔。

    「書院自然不會差了柳白這道大河劍。」

    夫子微笑說道:「但你想過沒有,柳白死後,如果南晉劍閣斷了傳承怎麼辦?他悟出這道大河劍,就此湮滅於世,再也無法重見天日,那將是多麼可惜的事情?書院收下這道劍,就如同千年以來收了這麼多典籍一樣的道理,我們只是替後人保存一些前代的智慧,希望將來某日能夠重新發芽。」

    聽著這番話,聯想起後山崖洞裡的無數冊藏書,二師兄凜然而驚,對自己先前的想發愈發覺得痛恨,跪在蒲團上,對著老師深深行禮,沉聲說道:「弟子知錯,今後弟子會去世間各修行宗派,把他們的功法盡數請回來。」

    夫子和大師兄的表情微變,下意識裡想去找茶來喝,他們心想如果真以所謂保留人類文明火種的名久去要求那些宗派交出自己的修行秘籍,對方肯定認為你是瘋子或者是強盜,而以君陌你認準事情便要去做,佔著道理便不退讓的孤耿驕傲性情,那些修行宗派拒絕交出修行秘籍,你肯定不在乎動手強搶,那麼所謂請回來,自然便變成了搶回來,世間修行界只怕會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夫子看著他沉聲訓斥道:「如果能丟下老臉不要去強搶,當年柳白那小傢伙悟出大河劍時,我便把他抓回書院逼他寫出來便是,何至於還要你小師弟費心耗神做這一遭,都不知道你腦子裡在想什麼。」

    大師兄搖了搖頭,說道:「這種事情當然是要以自願為前提。」

    二師兄被老師訓的有些糊塗,說道:「但小師弟這種行為近乎於偷盜,和強搶似乎沒有太大區別。」

    夫子有些尷尬。

    大師兄以極為少見的快速度,斟茶上端,恭敬說道:「老師,喝茶。」

    此舉瞬間沖淡場間尷尬氣氛,夫子接過茶美美地飲了一口,看著自己最喜歡的大徒弟,讚賞說道:「孺子可教也。」

    二師兄在一旁皺眉苦思,自己究竟何處不可教了?

    ……

    ……

    在固山郡潯陽湖度暑的大雁們,回到了長安城,繞著那座舊舊的佛塔盤旋數日,雁影遮天,又在雁鳴湖與山間留下陣陣鳴叫,然後振翅南飛,向著更溫暖的大澤飛去,要等著明年春天它們才會回來。

    臨四十七巷老筆齋的鋪門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開啟,那只野貓趴在牆頭曬著漸涼的陽光,冷漠看著灰塵漸生的天井,心裡猜著那個曾經拿乾柴砸自己的傢伙死了多少天,是不是曝屍荒野。

    巷口多了一家烤烤攤,吳老闆養了一條老狗,每天的清晨和黃昏都會遛狗,以此排遣寂寞和老闆娘給予的壓力,隨著天氣漸涼,早晚寒意入侵,遛狗從兩次變成了一次,時間也變成了中午。

    西城的賭坊依然生意興隆,齊四爺穿著綢緞長衫,手中轉著鐵球,像富家翁般矜持接受著街坊們的恭維,想著朝二哥究竟什麼時候回來。

    朱雀街上那家道觀表演符術的道人病了,道觀卻被修葺一新,於是前來虔誠頌經拜天的信徒要比往年要多了不少。

    無論時間流逝,季節變化,長安城裡的唐人們如同過往那樣平靜而喜樂的生活著,街巷裡的爽朗笑聲從來沒有繼絕過。

    書院後山的藏品裡多了一道來自南晉送上西陵最後輾轉來到大唐的紙劍,雁鳴湖畔的宅院裡的新漆味道漸漸散盡,宅院裡的年輕人們在修行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在符意劍氣的磨礪下,在互相參詳的作用下,桑桑明白了神術怎麼用來打架,葉紅魚通過對浩然劍的學習,觸類旁通,對那把薄薄紙劍的領悟越來越深刻。

    有道癡這樣的強者在身畔作為目標,心裡懷著那樣遠大甚至是荒唐的野望,寧缺的進步更是驚人,他變得越來越強。

    他如今的修為境界早已穩定在洞玄上境,堅定地向著更上方行走著,越來越靠近那道彷彿天人之隔的溝壑,某日在湖煙重柳間竟隱隱看到了那道門檻,然而令他略感惘然的是,那道門檻對於現在的他來說高的有些可怕。

    春去,夏歸,秋回。

    當秋天回到長安城的時候,那位駐守大唐邊疆數十年,立下赫赫戰功的鎮軍大將軍夏侯,也已經快要回到長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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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五十九章 終歸,已老

    依照唐律,出征在外的將士回長安,必須經由東城門而行,於是東城門外十餘里地外名為功勛驛的驛站,便成為了一個很重要的地方,大唐開國千年,不知有多少名將勇士,帶著榮耀與戰績從此地路過,驛站裡的馬廄和筆直官道畔的楊樹,不知親眼止睹過多少歷史畫面。

    夏侯望著西方那座雄城,沉默不語,依照朝廷規矩,他和他的下屬要在功勛驛裡過夜,明日清晨入城,然後直接進宮面見陛下。

    暮色中的長安城顯得無比雄偉,黑青色的城牆反射著夕陽的光輝,泛著紫銅色,看上去是那樣的堅不可摧,壯麗異常。

    身為大唐帝國地位最崇高的四位大將軍之一,從軍多年的夏侯,對於長安城自然有深厚的感情,然而沒有多少人知道,雖然他時常回京述職,鎮軍大將軍的將軍府便在北城,但他在長安城裡居住的時間並不多。

    數十年來,他絕大部分時間都統領著麾下數萬鐵騎,駐守在寒冷的北疆,替帝國開疆闢土,威震燕國和左帳王庭的騎兵。

    如今他終於離開了寒冷的北疆,數萬鐵騎全部留在了土陽城的東北邊軍大營附近,朝廷已經委派舒將軍前去接手,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跟隨他回來的只有數十名親兵,朝廷明旨允許他帶更多的親兵回長安,但處于歸老前夜的他很謹慎,沒有做這些可能會引起文臣猜疑的舉措。

    為了讓朝廷放心,夏侯的兩個兒子如今還在長安城中,自禁於將軍府中,而他的正室夫人和親眷還有那些忠心耿耿的舊僕,早在數月之前,便已經提前回了老家,整治舊田,從老窖裡取出醃菜翻曬,準備迎接他的歸老。

    當然那並不是夏侯真正的老家,他真正的老家在極北寒域,那是荒人最大的一個部落,隨著荒人南遷,那個老家他再也回不去了,或許從他當初背叛明宗的那天開始,他便已經回不去了。

    「谷溪死了,林零死了,當年跟著自己的很多人都死了……」

    隨著夕陽降沉,天色變得越來越昏暗,紫銅色的長安城牆漸漸漆上了一層不祥的血紅色,夏侯瞇眼看著那方,想著這些年逐漸以死亡為代價離開自己的親信,不禁覺得有些感傷。

    春天時,黃興和於水主死亡的消息,從長安城傳到軍營中,這個消息沒有讓他感傷,卻讓他變得有些警惕。

    感傷與警惕,都不是強者應該有的情緒,夏侯一直在強行鎮壓著這些情緒,於是他開始感覺疲憊,在暮色中咳嗽起來。

    大唐軍方是一個崇拜強者的地方,如果是普通將領,絕不願意在下屬的面前咳嗽,流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但夏侯不在意,因為他知道在下屬的眼中,自己是何等樣的強大,而且他知道自己依然強大。

    正如鎮國大將軍許世,已經咳嗽了十幾年,但他依然是大唐軍方的第一人,無論是威信還是陛下的寵信,永遠無人替代。

    夏侯連聲咳嗽,大概是想著明天進入長安城後,自己便會無甲一身輕,連最後一絲忌憚都沒有,所以他咳的很是快意甚至顯得有些放肆。

    站在驛站門口的親兵校尉,看著眼前將軍寬厚如山的身影,聽著咳嗽聲,臉上流露出擔憂的神情,在他眼中將軍確實依然強大,但在荒原上他曾經親眼見過那個魔宗強者和將軍之間的數場戰鬥,所以他很擔心。

    便在這時,驛站院牆外的地面,忽然微微顫抖了一絲,無論是驛站裡神情恭謹的小吏,還是夏侯的親衛,都沒有注意到這絲顫抖。

    夏侯雖然是武道巔峰強者,世間最強大恐怖的男人之一,但他不是真的天神,所以他的咳嗽不可能讓大地都顫抖起來。

    他靜靜看著夕陽下的長安城,然後轉身走進了驛站。

    ……

    ……

    有人在驛站房間裡等他。

    那是一個極其高大魁梧的男人,竟比夏侯還要高半個頭,神情肅然,身形筆挺,就像是一座難以摧毀的山峰。

    這個男人身上穿著件布衣,薄薄的衣料下隱約可以看見盔甲的痕跡,更有肅穆的符紋氣息從布衣下滲透出來。

    夏侯站在這個如山峰般的男人身前時,明明比對方要矮,但感覺卻比對方更魁梧,更強大,所以他不用抬頭。

    「如果被人看見,西陵神殿神衛統領羅克敵,忽然出現在離長安城最近的驛站裡,一定會被認為這是對大唐的挑釁。」

    他冷冷看著這個男人說道:「我知道你是個驕傲的人,但你真以為我大唐天樞處沒有高手?我們身後這座長安城裡,至少有十個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殺死你,你這時候出現在我面前,完全是在找死。」

    羅克敵說道:「我既然敢來,自然就不怕死,而在我看來,夏侯將軍你回長安城更像是在尋死,你還能再活著出來嗎?」

    夏侯神情不變,淡然說道:「在南晉宋越那些小國,你在神殿裡的身份可以讓你獲得無限的尊崇,但這裡是長安城外,在我眼中,你只不過是掌教養的一條狗,你有什麼資格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

    羅克敵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怒意,卻強行壓抑下來,冷笑說道:「我承認自己就是掌教大人養的一條狗,而你就算是昊天養的一頭雄獅,如今失了銳氣還要回長安城,難道你真想讓自己的敵人開心?」

    夏侯沉聲喝道:「這是本將軍與書院之間達成的協議,放眼世間,誰敢從中阻撓?就算是你那個主子也沒有這個能力!」

    「神殿很樂意看到夏侯將軍擁有一個美好的晚年,然而您真的甘心嗎?」

    羅克敵取出一封加著符文火印的書信,遞了過去,說道:「這是掌教大人的親筆信,他邀請將軍去西陵……不,是回西陵。」

    夏侯接過那封書信,神情依然沒有什麼變化。

    羅克敵說道:「神殿很需要您的力量,而且掌教大人說了,歸老並不代表就要永遠蝸居在鄉間,總有回來的那個時刻。」

    夏侯看著他,那兩道如鐵般堅韌的眉毛微微挑起,說道:「你們能給我什麼?」

    羅克敵說道:「既然您效忠的是皇后娘娘,那麼西陵神殿承諾,日後在大唐皇位的爭奪上,神殿會盡一切力量幫助皇后娘娘膝下那位皇子成功。」

    以西陵神殿恐怖的實力,提前很長時間,拋出這樣一個毫無餘地的重注,對於夏侯來說,不得不說是個很有誠意的邀約。

    然而出乎羅克敵的意料,面對掌教大人的誠意,夏侯卻是根本沒有露出想像中的情緒反應,而是直接說道:「不送。」

    羅克敵強壓怒意,說道:「神殿需要一個回答。」

    夏侯說道:「我很感謝,然後會認真考慮,這就是回答。」

    ……

    ……

    功勛驛的地面再次微微顫抖,羅克敵悄無聲息地離開,長安城裡正在籌備歡迎儀式的官員和百姓們,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西陵神殿的神衛大統領,曾經來過長安城,並且試圖把夏侯大將軍帶向另外一條道路。

    看著手中那封西陵掌教的親筆信,夏侯臉上流露出一絲冷嘲的笑容。

    他知道這確實是掌教的親筆信,因為這些年裡,他已經接到過七封掌教的親筆信,對書信封皮上的字跡非常熟悉。

    他嘲諷的是西陵神殿的意圖——幫助皇后的親生皇子登上大唐皇位?如果讓西陵神殿知道皇后是自己最疼愛的妹妹夏天,知道那個皇子身上流著一半荒人的血液,明宗的氣息,神殿裡的大人物們還敢這樣做嗎?

    夏侯臉上嘲諷的笑容淡淡轉為自嘲,手指微微用力,準備把這封西陵掌教的親筆信碾成粉末,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猶豫片刻後停止了動作。

    ……

    ……

    替大唐帝國駐守北疆數十年的夏侯大將軍,沒有提任何條件,便願意解甲歸老,朝中諸公微覺異樣之餘,頓時覺得輕鬆了很多,在請示了陛下旨意後,朝廷給予了大將軍極高的禮遇殊榮。

    清晨時分,在禮部官員熱情的引領下,在羽林軍敬愛的目光注視下,夏侯穿上了一身嶄新的盔甲,帶著數十名親兵,騎馬向長安城。

    長安城東門前的官道早已灑洗乾淨,莊嚴肅穆樂聲中,大唐親王殿下李沛言帶著文武百官出城相候,更有無數城中名流翹首以待。

    朝廷早已擬好了旨意,就等著夏侯入宮覲見時頒發,此時正安靜擱在皇宮裡的那道旨意下,有著令人目眩的封賞和爵位。

    遠遠看著黑壓壓的歡迎人群,夏侯不顧禮部官員的勸說,提前翻身下馬,拉著馬韁向著那方步行而去。

    親王殿下看著這幕畫面,微笑著搖了搖頭,揮手驅走身邊勸諫的太監,同時向著他走了過去。

    便在東門外的那道離亭前,二人相遇。

    夏侯神情平靜地向親王殿下行禮。

    李沛言卻有些難以平靜,看著他黝黑如鐵的臉,感慨說道:「回來就好。」

    ……

    ……

    大唐朝臣並不喜歡以驕縱奢暴聞名的夏侯將軍。

    因為數十年來,世間一直風傳夏侯殺俘,濫殺無辜冒充戰功,不知道違反了多少唐律,然而一直沒有證據,並且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大將軍深受皇后娘娘的器重,那麼便等於說也極受皇帝陛下的器重。

    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長安城百姓,對夏侯大將軍也不像對帝國其餘三位大將軍那般發自真心的愛戴,雖然夏侯濫殺的並不是唐人,但思維簡單直接的長安百姓,總覺得暴戾算不得是真本事。

    夏侯終究替帝國駐守寒苦北疆數十年,他今日解甲歸老,依然受到了長安城的熱烈歡迎,街道兩側擁擠的人群,不時發出喝采聲和掌聲。

    長街畔有間茶樓,茶樓裡的掌櫃和夥計都跑到街上去歡迎大將軍的歸來,根本沒有人理會生意,好在此時茶樓裡本身也沒有幾名客人。

    寧缺和桑桑坐在臨窗的桌邊。

    他聽著長街上傳來的喝采聲與掌聲,看著剛剛騎馬經過茶樓的夏侯背影,沉默片刻後說道:「和土陽城時相比,他真的老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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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8-1 19:33: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六十章 當年事,如今如何?

    寧缺去年在呼蘭海畔第一次見到夏侯,其後在土陽城裡有了近距離的見面,那時候的夏侯,雖然爭奪天書明字卷失敗,被迫與書院達成協議解甲歸老,但神態依然從容自信,甚至有股隱而不發的霸氣。

    然而今日的夏侯卻明顯變得蒼老了幾分,雖然穿著一身嶄新的盔甲,雖然他的眉眼依然冷凜而漠然,身軀依然挺拔如山,但寧缺卻隱隱能夠聞到,從這位大將軍的身上傳來一道潮濕柴房多年後的霉味。

    夏侯在荒原上連續遭受魔宗強者刺殺的消息,雖然被大唐軍部嚴格保密,卻依然漸漸流傳開來,自然傳進了寧缺的耳中。

    「魔宗清理叛徒的手段,比想像中還要直接強悍啊。」

    寧缺看著遠處被人海遮住的夏侯背影,心想如果夏侯身上那件盔甲真的被唐手中那把巨刀砍廢了,自己那本來極為可憐的成功希望,或許會幸運地多上一分。

    夏侯是帝國大將,爵位榮耀,不是張貽琦御史或黃興這種人,可以被人隨意暗殺,最關鍵的問題在於,日漸蒼老的夏侯,依然是那般強大,寧缺想要暗殺成功,並且不留下任何證據,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朝廷和書院默允夏侯平靜歸老,西陵不知道是什麼想法,總之如今的寧缺,看似身後有無數背景靠山,在夏侯身前,這些背景靠山卻根本不會出力,那麼在這種情況下,他怎樣才能殺死夏侯?

    就在大唐天啟十五年春去夏至秋回的日子裡,一個計劃在寧缺的心中漸漸成形,只不過每每想起這個計劃,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荒唐可笑,因為無論怎麼看都沒有任何成功的可能,如果讓別人知道他計劃的真實內容,比如李漁,比如葉紅魚,比如陳皮皮,都會覺得他的腦子肯定出了問題。

    整個世界,大概只是二師兄和朝小樹這兩個傢伙會表示贊同。

    桑桑撐著下巴,看著茶樓下方的人群,忽然轉過頭來,看著寧缺,小臉上滿是憂慮的神情,說道:「為什麼這麼著急?」

    寧缺說道:「已經等了十五年,我覺得自己的耐心已經很好。」

    桑桑很認真地說道:「等他再老些,我們再強些,等他在鄉下歸老幾年,那時候再動手,不是更有把握?」

    從小到大,寧缺都不願意桑桑去思考那些過於血腥殘酷的事情,但這不代表他沒有教過她,事實上無論是在岷山裡,還是在渭城外的草原上,他一直不停向小侍女灌輸著某個概念——無論敵人是老是弱還是婦孺,只要能夠戰勝對方,怎樣無恥的手段都用得,怎樣難過的情緒都要忍得,要忍到最有把握的時候才出手,出手就要讓對方死。

    寧缺微笑說道:「如果再不去殺,夏侯就真的老了。」

    桑桑不解問道:「那樣不好嗎?」

    寧缺說道:「等他更老的時候……殺死他自然更有把握,可我擔心,萬一他病死怎麼辦?萬一他真的老死怎麼辦?」

    桑桑聽不明白,心想如果夏侯就這樣老死病死,有什麼問題?

    她問道:「那樣不好嗎?」

    寧缺點頭說道:「非常不好。」

    桑桑眉尖微皺,問道:「為什麼?」

    「因為夏侯不是我的敵人。」

    寧缺稍一停頓後,繼續平靜說道:「他是我的仇人。」

    便在這時,茶樓的掌櫃和夥計們回到了樓中,興奮地議論著先前在街旁看到的隊伍,讚歎著夏侯大將軍的威武。

    寧缺靜靜聽著茶樓裡的議論,搖了搖頭。

    「敵人可以死於天災人禍海嘯河潰,只要他不再攔在我們的身前,阻擋我們前進的道路,破壞我們的事情,他就算吃飯噎死,上廁所臭死,都無所謂。」

    「但仇人不同。」

    「復仇這種事情,如果時間拖的太久太長,往往會逐漸發酵演化成另外一種味道,比起要讓對方死,為當年的故事付出代價而言,更重要的事情,彷彿是要通過殺死對方讓自己忘記當年的故事,從此得到真正的解脫。」

    他看著桑桑說道:「不過無論是讓仇人付出代價,還是讓自己得到解脫,終究離不開最關鍵的那個環節,那就是殺死仇人。而且他必須死在復仇者的手中,不能自己死,不能被老天爺害死,不能一覺睡死在床上。」

    寧缺想起那年落著雨的長安東城,想著鐵匠鋪裡那個死不瞑目的老鐵匠,想著當時被雨水打濕的蒼白頭髮,神情微惘。

    「他甚至不能老,不能病,不能憔悴,最好還處於人生的巔峰,只有這樣才能給復仇者帶來足夠的快感,而這,便是復仇的重點。」

    「夏侯已經老了。」

    寧缺很嚴肅認真地把先前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

    「如果再不殺他,他就真的老了。」

    ……

    ……

    夏侯大將軍回到長安城,首先進了皇宮覲見陛下,然後在朝會之上接受了陛下賞賜的爵位,接受了朝臣們的尊敬與致意。

    朝會結束之後,他婉拒了幾位朝廷大臣的邀約,帶著親兵去往軍部交辦軍務,在朱雀大道旁那片草甸青林掩映的小樓裡,停留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據說與大唐軍方領袖許世將軍進行了很長時間的談話。

    暮色漸退,夜色籠罩長安,夏侯離開了軍部,親兵們騎馬舉著火把,護送他來到北城肅穆華貴的親王府。

    夜色中的親王府燈火通明,一番尋常卻透著舊誼的王府家宴之後,大唐親王殿下李沛言帶著他來到了書房中。

    烏黑色的書案上,擱著幾份卷宗,卷宗上的字跡有濃有淡,明顯不是一個時間段寫就,上面寫著一些姓名,姓名旁邊用小楷密密寫著很詳盡的註疏。

    張貽琦,陳子賢,顏肅卿,林零,谷溪,黃興,於水主……

    這些名字或貴或賤,或官或民或軍,但都有兩個相同的特點,首先這些人都曾經是大唐軍方的一員,其次這些人都死了。

    李沛言看著卷宗上的那些名字,沉默很長時間後淡然說道:「這些人都死了,那麼說明有些早就該死了的人還活著。」

    夏侯看著卷宗上某個名字,面無表情說道:「這個人沒有參與過。」

    「他參與過燕境那件事情。」

    李沛言嘆息一聲,把書案上的這些卷宗推到一旁,看著夏侯憂慮說道:「雖說沒有任何證據,但這些名字以及名字背後隱藏著的那些故事,便可以證明我們的擔心是對的,當年宣威將軍府果然有人還活著。」

    聽著林光遠這個名字,夏侯那兩道如同細鐵絲的眉毛緩緩蹙起。

    他當然記得林光遠是誰。

    十幾年前,大唐軍方有一名以驍勇著稱的宣威將軍,那位將軍的名字叫林光遠,當時很多人都認為,林光遠是繼夏侯之後大唐的又一猛將。

    大唐天啟元年,夏侯滅了林光遠滿門。

    不是因為他不喜歡有人把自己與這個將軍相提並論,他雖然以霸道暴戾著稱,但也沒有動輒滅人滿門的興趣和愛好。

    夏侯微微瞇起眼睛,神情有些複雜。

    不是因為他心中對那位宣威將軍有什麼愧疚,他這一輩子殺了太多的人,做過更殘忍冷血的事情,將一個將軍滿門抄斬又能算什麼。

    只不過親王殿提起林光遠這個名字,讓他想起了很多過去的事情。

    十幾年前,皇后娘娘因病去世,清河郡諸姓蠢蠢欲動,陛下不厭其煩,帶著那個叫夏天的妃子南遊大澤,兼視災事。

    夏侯接陛下密詔,帶著數千鐵騎,自土陽城暗歸長安,替陛下坐鎮後方,輔親王殿下暫視朝事。

    他又接到了來自西陵神殿的一封密詔。

    面對西陵神殿的密詔,正處於人生最巔峰時期的他,想要繼續享受著世人的尊敬,所以很平靜地接受了對方的請求。

    長安城裡掀起了一場血雨腥風,宣威將軍府滿門盡誅。

    夏侯知道自己這樣做,會激怒正在巡遊大澤的皇帝陛下,不過他相信以自己的功績,陛下再如何盛怒,也不可能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對自己動手,而且他隱隱期盼著陛下一怒之下,便不會冊封那個叫夏天的妃子做皇后。

    他不願意自己的親妹妹成為大唐的皇后,因為他知道這是件很危險的事情。然而他沒有想到,陛下依然讓自己的妹妹成為了皇后娘娘。

    和這些故事比較起來,宣威將軍府前的石獅究竟染了多少血和塵埃,從來沒有讓夏侯動容過,更沒有資格讓他感傷。

    ……

    ……

    親王府書房內。

    李沛言看著夏侯苦澀說道:「林光遠居然還有血脈在世間流傳,這件事情本也算不得什麼,但如果那個矢志替他復仇的將軍公子,如今成為夫子的親傳弟子,成了書院二層樓的十三先生,這件事情就麻煩了。」

    夏侯沉默片刻說道:「殿下的意思是……寧缺是林光遠的兒子?」

    李沛言嘆息說道:「我也不想承認這是真的,但除了這個,沒有別的解釋。」

    「當年宣威將軍府抄斬一案由我親自監督,依唐律可以免刑出府之人極少,都是沒有契結文書的臨時僱傭,不可能有漏網之魚。」

    夏侯看著書案上微搖的燭火,面無表情說道:「林光遠只有兩個兒子,身上的特徵都記錄在冊,我親自查驗過。」

    李沛言說道:「那麼這說明有人動了手腳。」

    夏侯神情冷漠說道:「就算寧缺是林光遠的兒子,他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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