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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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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六十一章 清河郡諸姓

    夏侯的神情很冷漠,像是土陽城外一直到深春都會能看到的殘雪,雙唇薄冷如鐵,聲音從中擠出來後自然帶著股平靜而強橫的味道。

    親王殿下言明寧缺可能的身世,並不能讓這位大將軍警惕起來,因為在這件事情上他擁有絕對的自信。

    大概是被他此時的神態所感染,李沛言的神情也略微放鬆了些,心想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當年皇兄也沒有如何,現在更不會如何,無論是誰,想要替宣威將軍叛國一案翻案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至於寧缺會不會像對待卷宗裡那些死者一般對付夏侯,更不是書房裡這兩位大人物會擔心的事情,因為他沒有那個本事。

    如今的寧缺雖然已經是夫子的親傳弟子,是地位特殊的書院十三先生,然而十三先生終究只是十三先生,不是大先生也不是二先生即便是大先生和二先生,也沒有把握能夠戰勝夏侯大將軍,更何況是寧缺。

    李沛言平靜說道:「朝廷和許世老將軍都查過寧缺的底細,本王自然也去查了查,細觀這些年的過往履歷,寧缺此人性格冷厲狠辣,但卻聰明知道分寸,極擅長隱忍,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從來不會貿然出擊,在書院與你達成協議的情況下,實力不夠的他絕對會繼續隱忍下去。」

    他拍了拍夏侯的肩膀,安慰說道:「只要書院裡真正的世外之人不出手,長安城裡誰能對你如何?」

    夏侯看著案上的燭火,微微皺眉說道:「西陵找過我。」

    李沛言神情微凜,看著他的眼睛緩聲說道:」你必須明白,藉著搶奪天書明字卷的事情,朝廷難得覓著個機會,書院願意同意你安然退去,這種機會稍縱即逝,如果你在此時心生猶疑,殊為不智。」

    夏侯沉默了很長時間,聲音微沉說道:「世人都明白這一點,然而有很多人絕對不甘心就這般看著我離開長安城。」

    李沛言想著才收到的那個消息,眉梢忍不住緩緩挑起,嘆息一聲後說道:「你說的對,清河郡也來人了,那些老東西似乎嗅到了什麼味道,想要過來攪風攪雨,在這種時候,你我暫且先忍耐幾日。」

    「包括陛下在內,朝廷裡沒有人會喜歡那些清河郡的人。」

    夏侯說道:「如果需要,在臨去之前,我可以替朝廷再殺幾個人,當然,那是在陛下允許的情況下。」

    李沛言想著自己那個與史書上君王截然不同的皇兄,臉上浮現出苦澀的笑容,說道:「律法在前,陛下怎麼可能輕易開這個口子。」

    夏侯說道:「那便容那些清河郡的傢伙多活數日,不過如果那些傢伙還試圖想要撩拔皇后娘娘的心情,休怪我顧不得唐律也要下些狠手。」

    李沛言說道:「那是自然,如果那些傢伙還看不清楚風聲,還不明白陛下與皇后娘娘之間的感情,便是自尋死路。」

    夏侯說道:「那我便先告辭了。」

    李沛言說道:「兩位公子自去年返京之後,一直把自己關在將軍府中,不與朝臣交往,我知道這必然是你的意思,不過如今你既然回來了,何必還把孩兒們拘的這般難受,你陪我去紅袖招看看歌舞,也讓他們過來。」

    夏侯說道:「明日還有事情要做,做完之後再來與殿下飲酒。」

    李沛言神情微異,心想你今日已經進了宮,在長安城裡還有什麼事情要做?那兩位夏侯公子自禁將軍府的情形,你很明白在陛下旨意下來前應該沉默自守,明天又有什麼事情讓你不怕犯忌諱?

    夏侯走到書房門口處,停下腳步,說道:「我明日請寧缺飲酒。」

    李沛言微驚,看著他說道:「你要做什麼?你莫要忘了此子的身份,他固然奈何不得你,可若你對他不利,難道書院還會保持沉默?」

    夏侯說道:「杯酒釋過往,我敢請他,卻想看看,他敢不敢來。」

    ……

    ……

    因為在荒原上爭奪天書明字卷一事,夏侯大將軍得罪了書院,也讓陛下愈發憤怒不滿,然而此人麾下數萬鐵騎,替大唐開土闢疆,實力強橫又有戰功在身,朝廷處置起來極為麻煩。

    書院大先生親自到土陽城與夏侯一番面談後,夏侯大將軍以極為強大的心志,毫不戀棧,接受瞭解甲歸老的提議。

    這是大唐帝國最願意看到的結局,無論宮中、軍方還是朝臣都感到極為滿意,所以才會給予夏侯至高的尊榮和待遇。

    但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人或事能夠讓所有人都感到滿意,昊天光輝之下依然有魔宗存在,書院高山之前依然有人對夫子不如何恭敬。

    夏侯自然也做不到這一點。

    寧缺不滿意這個結局,西陵也不滿意,被夏侯的鐵騎欺凌了數十年,一直默默等著大唐君臣失和,夏侯變成悽慘烹狗的燕國君民也不滿意,即便在大唐國內也有些大勢力對此感到極為失望。

    那個勢力便是親王殿下提到過的清河郡諸姓。

    清河郡在大唐東南方,富庶而文化昌盛,自古以來不知培養出了多少大人物,其中尤以崔、陳、宋等七族為首,被稱為清河郡七大姓。

    清河郡七大姓實際上便是七個門閥,歷史悠久,甚至遠在大唐開國之前便已聲震世間,便是西陵神殿的大神官,也有幾位來自這七大門閥之中。

    千年之前,大唐以鐵騎立國,兵鋒橫掃天下,西陵神殿密詔諸國聯兵以抗,卻依然無法阻止這個超級強國的誕生和崛起,然而就在這樣的情況下,當時還處於唐國東南邊境外的清河,依然在七大門閥的強力守護下,不卑不亢面對著長安城的威壓,始終保持著政治經濟的獨立自主。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十餘年後。

    大唐的鐵騎北伐草原,連續戰勝令中原人談虎色變的荒人部落,甚至最終成功迫使荒人離開草原,遷去極北寒域,長安城的聲威被提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史上罕見的程度,世間民心所向漸向西移。

    直至此時,清河郡七大姓才最終下定決心投降。

    立國之初的大唐百廢待興,有諸多被吞併的郡州需要消化,民間需要休養生息,而清河郡諸姓在世間聲望太隆,所以那位曾經因為一個小村被屠,便傾舉國之力追殺千力滅掉草原某部的太祖,罕有地對清河郡採取了懷柔政策,並且將此事立為國策,記載在了遺詔之中。

    大唐開國初年,長安城南的書院也剛剛修建完畢,招生數量極少,朝廷選拔官員多是通過科舉,和剛剛吃飽飯學會識字的諸多郡州相比,文化昌盛的清河郡自然能夠在科舉中獲得最大的好處。

    那些年裡,清河郡的族人學子,通過科舉源源不斷進入長安,每科取士,竟有將近一半來自清河郡,長安城朝堂之上的官員,各部寺院裡的要害位置,也盡數被清河郡七大姓所把持。

    又因為太祖皇帝遺詔中確定的那道國策,大唐皇室對清河郡禮待有加,時常聯姻,甚至曾經出現過連續三代皇后都來自清河郡大姓的情況。

    時有賢者曾經憂心忡忡,言道若長此以往,真不知大唐究竟是李姓之大唐,還是清河之大唐,浮雲蔽日,足可畏矣。

    事實證明,在馬背上揮舞著朴刀征服天下的大唐帝國,果然不可能因為文治之事便被征服,開國初年的連續數任皇帝,都稟承著祖先的行事風格,坐在龍椅之中拱手而治,袖子裡的手卻牢牢握著強大的兵權。

    近九百年前的大唐從化四年,當時的皇帝年僅十四歲,在母后與朝臣的壓力下,沉默了整整四年,也學習了四年。

    就在距離親政還有兩年時間的時候,這位少年天子,在他那位來自清河宋姓的母后試圖違背先帝遺詔,讓國舅兼首輔的宋大學士兼領軍權之時,毫不猶豫把那只還很瘦弱的手從袖子裡伸了出來。

    那隻手裡握著兵權,兵權便是一把冰冷無情的刀。

    其夜有輕騎出皇城,直撲北城宋大學士府,府內血流成河,慘不忍睹,第二日朝會,無數朝官泣血叩闕,紛紛指責天子殘暴不仁。

    少年天子坐在龍椅之中,平靜或者說冷漠地聽著宮門處傳來的消息,然後有些疲憊地揮了揮手——揮手的意思不是表示退讓,因為少年天子沒有下罪己詔,而是直接動用了廷杖。

    當日在皇宮之外,有一百四十八名朝廷官員被杖擊而死,鮮血染紅了他們的官服,也染紅了青色的地面,竟似比宮牆的顏色還要更深幾分。

    當夜,少年天子在侍衛和羽林軍的護衛下,來到了長安城南郊的書院。

    不知那個夜晚,他與書院裡的誰說了些什麼話,總之第二天,隨著一道旨意,那位自以為比清河郡出產的歷代皇后都更有志向的太后娘娘便被幽禁進了冷宮,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大唐各郡州出自清河郡的官員,或上書請罪效忠,或被暗侍衛捕拿回京下獄,一時間,無數人頭落地,整個帝國的上空都飄浮著一道低沉的雨雲,人心慌亂不堪。

    朝堂動盪,政事混亂,自然對大唐國力造成了嚴重的損害,然而那位少年天子就像李家的歷代祖先一般,在這等時刻,展現出不惜與世間同毀滅的強大意志,毫不猶豫地繼續清洗任何膽敢反對自己的人。

    經此一事,清河郡積攢了數十年的菁華被盡數毀滅,七大姓實力嚴重受損,更關鍵的是,那些驕傲自信的門閥,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

    無論他們的姓氏再如何光彩奪目,家族再如何歷史悠久,只要膽敢逾過那條線,在李氏皇族眼中,依然只是屠刀下的小白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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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六十二章 漁翁與邀約

    族人的鮮血和頭顱,讓本來有些飄飄然的清河郡諸姓清醒過來,尤其是這場大亂中,無論他們怎樣發動輿論,依然無法得到民眾的同情,只惹來了民眾的厭棄與唾棄,更是讓他們震驚異常。

    在過後的一段歲月裡,他們發現了更多的震驚之處。

    被選中送入長安城為皇后的,必然是清河郡諸姓最優秀最聰慧的女子,在族中家中受了多年教育,然而除了從化年間那位被幽禁至至的宋太后,歷代皇后娘娘在長安皇宮裡都以賢貞淑靜聞名,對待朝事極為沉默,更罕有替清河郡諸姓說話的舉動,這時候諸姓才明白,原來這些聰慧的皇后們,早就已經看懂了天下的大勢。

    沒有哪個國家能夠逃脫歷史的規律,戰無不勝的大唐帝國也是如此,隨著長治久安,隨著戰事不可能無休止持續下去,這個老大帝國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漸僵化腐朽,但不知道為什麼,和清河郡諸公翻爛了的史書上記載的那些曾經輝煌的帝國相比,這個歷史規律在唐國的作用明顯要弱很多,帝國的僵化腐壞速度非常之緩慢,每當眼看著將有大變發生時,似乎冥冥中便有某種力量,把大唐這輛將要傾覆的馬車修復,然後強行拖回正確的道路。

    隨著大唐國力日盛,皇室威嚴也愈發不可輕撼,再經過若有若無的多年打壓,清河郡民心早歸,最關鍵的是書院悄然取代了科舉的部分作用,清河郡諸姓再不復千年之前的無上榮光,實力權柄較諸當初也弱了不少。

    但清河郡諸姓畢竟是千世之家,底蘊深厚無比,隨著真心臣服,改變了對長安城的態度,在皇室默允下,諸姓逐漸回到了天下這片舞台上。

    如今的清河郡諸大姓,依然在朝中有不可小覷的力量,在野更是供奉著好些位大學問家,雖說依然距離軍權無比遙遠,但誰也不知道,在這些千世之家幽靜的族祠深處,會不會藏著一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

    所以哪怕到了今天,能夠與取得清河女,依然是很多男子最美好的理想,當今文淵閣大學士曾靜的原配夫人,便是清河崔氏之女。

    不過曾經在世間擁有過無限風光,曾經在朝堂之上佔有大半座椅,曾經出過好幾位西陵神座的清河郡諸姓,哪裡會甘心現在的局面?

    門閥是一種冰冷的存在,本能裡便要攫取更多的利益,所以他們雖然不敢造反,低調的似乎快要被世人遺忘,但骨子裡依然無比渴望能夠在大唐裡擁有更高的地位,更多的權勢,數百年來,清河郡又出了九位皇后娘娘,這便是他們努力的結果,而在十幾年前,他們曾經嘗試讓清河郡再多一位皇后娘娘。

    那時候,當今的皇帝陛下初登帝位,皇后娘娘不幸病故,清河郡諸公雙眼泛紅,像盯著腐肉的禿鷲般,動用了在朝在野的全部力量,把七姓中最出色最聰慧的一名少女送入宮中,然後經過一番謀劃,耗費了大量金錢,終於讓陛下與這位少女偶遇,然後便有一場心動故事生。

    然而清河郡諸公殫精竭慮才營造出那個看似美好的局面,卻不知道在他們之前有位叫蓮生的大人物,早就已經啟動了一個類似的計劃。

    蓮生勝了,那位魔宗聖女,成為了當今的皇后。

    蓮生也敗了,因為皇后娘娘陷入情網,早把魔宗的使命拋到了腦後。

    清河郡諸公更是敗的一塌糊塗,不止希望落空,而且他們非常嚴重地得罪了皇后娘娘,也等於是得罪了親王殿下和夏侯大將軍。

    真正獲勝的,只有皇帝陛下一個人。

    ……

    ……

    雖然清河郡諸公輸的一塌糊塗,但他們敢於設計此事,也說明了這些家族的雄厚實力與自信,要知道如今在陽關城說一不二的鐘家,只不過是清河郡七大姓裡最弱的一支而已。

    十餘年間,因為當年之事得罪了皇后娘娘等長安城大人物,清河郡諸姓愈發低調沉默,尤其是族內的那些老人更是等閒不敢入京,這種局面直至欽天監做出那個著名的夜幕遮星批諭後,才得到了一些改變。

    世人皆知,大唐皇帝與皇后感情深厚,而且皇后娘娘看上去依舊容光煥發,想來身體極好不會早逝,東宮自然不會再有易主的機會給清河郡,然而幸運的是,皇帝陛下還有個極受寵愛的公主殿下。

    如今的清河郡諸姓,不可能得到皇后娘娘的親善,那麼自然毫不猶豫地開始支持那位公主殿下,更準確地說,是支持公主輔佐的皇子李琿圓。

    長安南城某清靜府邸,後宅書房裡坐著位神情淡定的老人,這位老人姓宋,乃是宋氏族中供奉,便是在朝廷裡也有官面上的身份。

    二十年前,這位宋供奉便是天樞處的客卿,只不過他很清楚,這個客卿身份更多的是朝廷對清河郡宋氏的賞賜,所以他從來沒有理會過天樞處的事務,甚至沒有進過長安城,但今天他終於還是來了。

    夏侯大將軍即將歸老,皇后娘娘的勢力看似受到了嚴重的削弱,但在清河郡諸公的眼中,此舉卻是成功地將過去數十年間積累的那些矛盾盡數化解,他們並不希望看到夏侯就這樣微笑著離開長安城。

    御史宋柯恭恭敬敬站在老人身前,神情苦澀說道:「三祖宗,朝廷早有定奪,誰都知道陛下的心意,這時候早如何勸說,也沒有多少同僚願意與我一道上書,雖說風聞言事無罪,但事涉大將軍,不得不慎啊。」

    宋供奉皺了皺眉,想著家族當年在朝中的風光,聲音微啞說道:「想當年總憲便是族中之人,聯絡十幾位御史上奏只是等閒小事,哪裡像如今這般困難,你也莫要太過為難,不行便罷了。」

    宋御史不敢多言,神情卻明顯輕鬆了不少。

    「如今看來,還真只能把希望寄託在那位十三先生身上了。」

    老供奉面無表情說道:「如果這件事情真的會發生,書院必然要與夏侯大將軍決裂,到那時,皇后娘娘的兒子還憑什麼登上龍椅?」

    宋御史不是修道中人,雖然知道朝中有諸多大臣來自書院,卻依然無法理解老祖宗的說法,心想書院憑什麼能夠定奪皇位繼承一事?

    老供奉嘆息說道:「那位十三先生不畏唐律,在雨街上殺死黃興和於水主,那是因為他夠強大,有信心不被人抓到任何把柄,然而在夏侯面前,強弱易勢,如果我是他,也不知該如何下手,無論這兩年裡他境界提升再快,依然不可能是夏侯的對手,夏侯只用一根手指便也能捏死他。」

    宋御史聽的雲裡霧裡,下意識裡說道:「我們要不要暗中幫助那位十三先生?」

    老供奉看了他一眼,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教訓道:「夏侯歸老本就是書院的手段,寧缺如果要強行破規矩,書院不會助他,卻也不見得會攔他,最大可能便是在旁靜觀,但那是因為寧缺是夫子的學生,是書院自己人,可如果我們插手到這件事情裡,難道你以為書院真不敢對清河郡下手?」

    宋御史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心裡卻在想著,如果族中不敢插手到這件事情裡,那您老人家來長安城豈不是毫無道理?

    老供奉猜到這個遠房侄子心中在想什麼,但沒有做任何解釋,緩緩閉上了眼睛,他不需要在此刻扮演高深莫測,實在是因為他此時還在冥思苦想,替那位書院十三先生思考怎樣才能戰勝夏侯。

    如果寧缺想不明白,那麼這場戰鬥便永遠無法發生,如果老供奉想不明白,他身後的清河郡諸姓以及公主殿下,便無法從這件事情裡謀到好處。

    ……

    ……

    清河郡諸公的困惑,也是此時長安城裡很多人的困惑,隨著寧缺身世的傳言在極有限的範圍裡傳開,皇宮裡王公府裡的大人物們都在皺眉思考,在沒有書院支持的局面下,寧缺究竟會怎樣做。

    那些隱隱猜到內情的大人物們,如親王殿下一般,都沒有被寧缺看似輕佻無賴的偽裝所騙過,他們都知道寧缺是一個自我控制能力極強,非常理智甚至因為理智而顯得冷漠無情的傢伙。

    在沒有任何希望的時刻,按道理寧缺不應該有任何動作,大人物們替寧缺冥思苦想很長時間,都找不到任何希望,於是他們的心情漸趨輕鬆,覺得這個秋天的長安城應該太平,書院和軍方之間不會出現任何問題。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消息從鎮軍大將軍府,傳到了皇宮裡,也傳到了王公大臣們的府邸上,讓這些大人物們疑惑難安起來。

    夏侯大將軍今夜在府上宴請書院十三先生寧缺。

    雁鳴湖畔的宅院裡。

    葉紅魚看著槐樹陰影中的寧缺,看著他臉上的神情,忽然開口問道:「我現在才知道,你為什麼需要實力。」

    寧缺說道:「不愧曾經是神殿裁決司的大司座,逃離桃山幽居長安城,居然還能收到這麼隱密的情報。」

    葉紅魚說道:「殺父之仇固然是非報不可,但現在明顯是最不合適的時候,你現在連我都打不過,憑什麼去殺夏侯?」

    寧缺說道:「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殺夏侯?」

    「感覺。」

    葉紅魚平靜說道:「這片秋湖,湖畔的宅子,桑桑做的飯菜,你的呼吸,還有滿園的味道,都告訴我,你在準備殺人。」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殺人違反唐律,老師和大師兄不允許我這麼幹。」

    葉紅魚說道:「那你為什麼還要去赴宴。」

    寧缺笑著說道:「能白吃憑什麼不去?我現在打不過他,也殺不死他,那就只好把將軍府裡的山珍海味盡數吃光,也算是報仇吧。」

    葉紅魚自然不相信他的話,說道:「如果你和夏侯之間真有紛爭,神殿會從中獲益不少,所以我不會阻止你。」

    寧缺說道:「我讓桑桑準備了夜宵,所以我會活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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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六十三章 黃葉與白棋

  大將軍府沒有為今天的晚宴準備什麼山珍海味,設於庭院秋樹間的長形方桌色澤黑沉,上面擺著些很尋常的菜餚,卻自有一股肅然氣息。在桌畔服侍的僕役婢女人數也並不多,布菜這種事情,竟是由兩位夏侯公子親自動手,這等陣勢,與傳聞中夏侯大將軍奢闊的排場完全不一樣。

  此時大概整座長安城都在關注著這場晚宴,然而席間的氣氛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般劍拔弩張,對坐在長桌兩頭的夏侯與寧缺,只是沉默地吃著飯,偶爾說幾句荒原的風光,山門裡的遭逢。

  簡單的晚宴很簡單便進行到了尾聲,婢女們魚貫而入,悄無聲息地把長桌上的殘羹剩菜收走,又端上了兩盤青天色的茶壺。

  兩位夏侯公子替寧缺分了第一道茶,然後很有禮貌地告辭,走出園外,讓所有婢女和管事遠遠離去,自己斂氣靜聲守在園門處。

  茶壺與茶杯青天一色,頗有疏曠之感,卻又溫潤毫不奪目,茶是烏樅,也是極溫和的茶,便是茶溫此時也恰到好處。

  寧缺專注地看著茶壺,伸手緩緩撫摩著茶杯,然後他抬起頭來,望向長桌那頭的夏侯,就像前一刻看茶壺那般專注認真,就如同兩年前在書院殿前第一次看到親王李沛言時,似要把夏侯的臉烙進自己的眼底。

  夏侯看著杯中大片烏樅在略嫌沉凝的溫井水中時起時伏,知道寧缺正盯著自己看,唇角緩緩釋出一道微嘲的笑意,說道:「想看清楚自己的仇人究竟長什麼模樣?在土陽城裡你可沒有這般放肆。」

  寧缺沒有否認他的話,但也沒有承認,手指輕輕轉著天青色的小茶盅,說道:「土陽城裡我敬的是大師兄,並不是你。」

  聽到這句話,夏侯緩緩抬起頭來。

  隨著他的動作,茶杯裡起伏不定的那片烏樅似驟遭重擊,老實地沉到了杯底。

  寧缺低下頭去。

  夏侯面無表情看著他。

  庭院間秋風乍起,樹梢嘩嘩作響,無數片濃淺不勻的黃葉被吹落枝頭,落在二人身前的長桌上和地面,肅殺之意大作。

  如果換成別的人,面對著夏侯大將軍強勢的威壓和秋風黃葉帶來的肅殺意,想著二人之間那深刻化不開的怨仇,就算不生畏懼大概也會感到有些緊張,但寧缺沒有,他的臉上甚至沒有一絲表情。

  夏侯看著他的眼睛,毫無任何先兆,忽然問道:「你是林光遠的兒子?」

  寧缺看著杯中色澤漸深的茶水,搖了搖頭。

  帶著肅殺氣息的秋風,在庭院間持續繚繞著,拂落夾多樹葉,然後將桌上的黃葉拂到地上,把地上的黃葉拂向四周。

  夏侯說道:「我這輩子殺過很多人,我不在乎。」

  寧缺這時候終於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將軍威武。」

  地面上的黃色落葉被秋風拂向四周,直至來到牆角才停歇,看上去就像是湖水一波一波拍打著堤岸,泛起很多層浪。

  夏侯說道:「仇恨這種事情,有時候不能解也必須解。」

  落葉在庭院牆角越堆越高,最上面的落葉簌簌落下,又被依舊佔據著地面的秋風再次拂上去,肅殺的秋風沒有給落葉任何逃走的機會。

  就如同此時的談話,夏侯說了三句話,彼此之間看上去沒有任何聯繫,然而卻是極為強勢地步步進逼,沒有給寧缺任何退避的機會。

  寧缺看著在牆角掙扎畏縮的枯黃落葉,問道:「請賜教。」

  夏侯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你動不了我。」

  寧缺轉頭望向他說道:「但你也不敢動我。」

  動不了和不敢動,聽上去似乎二者間沒有任何區別,其實區別很大,前者說的是寧缺沒有能力,後者說的是夏侯沒有勇氣。

  夏侯說道:「正因為如此,所以哪怕是解不開的仇恨也必須解開,或者你再等二十年,等到我真正變得老弱無力的時候。」

  「那時候將軍肯定快死了,而且還享了二十年清福。」

  寧缺看著他微笑說道:「當然,我只是就事論事,將軍你不要誤會什麼,實際上我以為將軍既然馬上便要歸老,便不應該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聽到歸老二字,夏侯微微瞇眼,黝黑如鐵的臉龐上浮現出淡漠的情緒,說道:「無論朝廷還是西陵,都以為我能夠平安歸老,應該覺得很滿意才對,其實我並不滿意,我麾下數萬鐵騎足以橫掃諸國,我曾替大唐和西陵立下無數功勛,結果就因為當年的那些小事情,朝廷和陛下就一直冷眼看我,若非如此,我又怎會去荒原想搶那卷天書?又怎會有現在的局面?」

  寧缺問道:「將軍是在對我解釋?」

  夏侯毫不掩飾對他的輕蔑情緒,嘲諷說道:「如果不是運氣後(好)拜在夫子門下,你有什麼資格坐在本大將軍的面前?即便如此,你又有什麼資格讓本大將軍對你做解釋?我只是要你知道我現在的心情並不好。」

  寧缺說道:「先前那段話中,將軍把當年長安城裡的血雨腥風和燕境的屠村慘案說成是小事情,這讓我的心情也不是太好。」

  談話至此時,終於有人點明了當年的舊事。

  「你的心情,我不用在乎。」

  夏侯看著他冷漠說道:「因為先前便說過,你動不了我,而我心情不好,你便必須在乎,因為若你真讓我發起飆來,我可以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碾死你,所以我奉勸你在我離開長安之前的這段日子裡,最好讓本將軍心情好些。」

  寧缺搖頭說道:「我想像不出來你怎麼碾死我。」

  「比如此時刻(此)刻,此方秋園之中。」

  夏侯面無表情說道:「書院十三先生妄圖行刺帝國大將軍,卻狼狽失敗,被本大將軍一掌拍成肉泥。」

  寧缺喝了口微澀的茶水,微澀笑道:「碾死我……大將軍你以及這座將軍府,還有被你送回老家的族人親眷,也會被老師碾死吧。」

  在大唐境內,能夠真正讓夏侯噤若寒蟬,不敢有任何妄動的人,從來都不是皇帝陛下,而只能是書院後山的那位夫子。

  夏侯看著他漠然說道:「如先前所說,我不敢動你,你動不得我,所以主客之勢在我手中,我離開長安前的這段日子裡,你如果真想做些什麼,做的事情讓我無法忍受,那麼我會試著動動你。」

  寧缺認真問道:「這是威脅?」

  夏侯說道:「我是在教育你,任何背景靠山,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在真正的生死面前,只有自己的力量才值得信任。」

  寧缺看著他笑了起來,說道:「當年我小師叔一劍挑了魔宗,將軍發現自己的背景靠山盡數變成泡影,所以才會叛出師門投靠西陵?但我的情況可不同,夫子不是蓮生,書院也不是魔宗,將軍可以放心。」

  這句話直接把夏侯心底最深處的那些黑幕盡數揭開,可以是說是最赤裸裸的打臉,於是夏侯大將軍的臉變得腥紅一片。

  不是每次臉紅都是喝醉。

  今夜喝的是茶。

  夏侯大將軍的臉紅,是憤怒。

  寧缺敢如此嘲諷,自然是料定,對方縱使貴為鎮軍大將軍,再如何暴戾嗜殺,依然不敢對出身書院的自己如何。

  果然,夏侯靜靜看著他,就像看著桌上的一片枯黃落葉,臉上的腥紅之色漸漸隱去,情緒也漸趨平靜,說道:「送客。」

  寧缺輕輕抖去落在黑色院服上的一片落葉,也不與坐在長桌對面的夏侯行禮告辭,長身而起,就這樣離開了這片秋園。

  園間秋風漸靜,被拂到牆角的那堆黃葉漸漸散開。

  二位夏侯公子走回園內,看著沉默不語的父親,欲言又止。

  「沒有事。」

  夏侯面無表情說道:「一個當著殺父仇人,連自己身世都不敢承認的人,或許很聰明冷靜理智,但這些品質沒有任何意義。」

  「對桌而立,卻不敢動手替家族復仇,真是莫大的羞辱,他自己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會覺得羞辱不堪,才會用言語羞辱我。」

  「想以此來尋求心理上的安慰?只會動嘴,不會動手,一個缺乏成為強者最根本的勇氣的傢伙,哪裡配做我的敵人。」

  ……

  ……

  夏侯大將軍宴請寧缺,絕對是這一天長安城裡最重要的事情,當寧缺走進將軍府後,不知道有多少人大人物開始焦慮緊張,將軍府外藏著不知道多少眼線,把這場晚宴的情況源源不斷傳回宮中或是別的地方。

  沒有人知道將軍府晚宴的具體情況,但既然寧缺活著走了出來,那麼這場晚宴必然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因為那說明夏侯大將軍沒有出手,至於寧缺殺了夏侯再身無血漬長身而出,在所有人眼裡這種可能性都不存在。

  御書房裡,皇帝陛下若有所思,不遠處的一座殿內,皇后娘娘和曾靜大學士互視一眼,神情略和。一直坐鎮軍部的許世大將軍聽到情報後,點了點頭,那位住在御史府的清河郡老供奉卻不免有些遺憾。

  萬雁塔頂層,大唐國師李青山站在石窗邊,看著將軍府的方向,欣慰說道:「我一直擔心寧缺的性情,如今看來跟隨夫子學習了這麼長時間,果然比當初要識大體的多,也不枉顏瑟師兄將衣缽與陣眼都交給了他。」

  黃楊大師看著他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

  李青山離開塔畔,走回桌旁,把那些佛經推到一旁,從懷裡掏出幾顆黑白棋子,隨意扔了上去。

  他的傷一直沒有好,只是心情愉悅之時,想要做些什麼,這次卜算完全隨意而行,並不想上窺天機,只想看看能不能幸運地得到什麼感應。

  一顆潔白的棋子,忽然間滴溜溜轉了起來,而且越轉越快,直到最後轉出了桌面,落到了堅硬的地板上。

  只聽得啪的一聲脆響,那粒白棋裂成兩半。

  裂縫光滑無痕,彷彿是被一把利劍斬開。

  李青山怔怔看著那棵白棋,神情漸趨凝重。

  黃楊眉頭驟蹙,震驚說道:「好可怕的一把劍……難道柳白來了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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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六十四章 看長安,別有法

    秋風入城樓,長安不知愁。

    來自各郡的秋糧陸續運至城中,豐收的好年景,不止讓鄉間農夫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也讓城中民眾臉上多了很多笑容。銀杏樹葉自枝頭落下,鋪滿長街,不顯肅殺只覺清麗。

    如其餘季節裡一般,隨著秋糧抵達長安城的,還有很多來自別郡甚至異國的遊客,其中便有一名穿著淡白素衫的男子。

    男子素衫上有些微塵埃,背上負著把長劍,神情寧靜顯得溫和,只有很少人才能看懂他眉眼最深處隱藏著的驕傲與冷漠。

    他行走在行人如織的長安街道上,明明眼前都是攢動的人頭,眼裡卻只有長安城歷經千年風霜的古蹟城樓,而沒有人的存在。

    這裡是熱鬧繁華的世間第一雄城長安,這名一身淡白素衫的男子,卻像是根本感受不到此間的熱鬧繁華,更準確地形容,他雖然身體在繁華紅塵裡,精神卻不在這個人世間,只在這座城的味道裡。

    這些年來,他或在紅塵中或在塵世外,那都是身體所在,而那顆心卻一直在世外飄零,所以他的眼中沒有繁華,甚至沒有人。

    幾個頑童舉著塗著冰霜的果串,打鬧著從那名男子的身前跑過,其中一個哭喊著的小女孩,險些把臉上的涕水擦到他的身上,他微微蹙眉看了那個小女孩的背影一眼,緩緩地搖了搖頭。

    先前這一刻,他看著眼中無人的長街,感受著這座千年之城的歷史氣息,有所感觸,正欲道出一偈,卻被這些頑童打擾,頓時便沒了興緻。

    站在攤前,他看著那名身材矮小的老闆,極熟練地將各色果子串成串,然後在糖槳鍋裡翻滾,忽然間覺得沒有什麼意思,舉步向城北走去。

    ……

    ……

    萬雁塔頂。

    李青山摸著看著那粒莫名裂成兩瓣的白色棋子,看著棋子上光滑到了極致的剖面,臉上的神情凝重而複雜,震驚之中隱藏著一些淡淡的惘然和感慨:「你居然也來了長安城?看來局面越來越麻煩了。」

    黃楊蹙著眉頭,看著他問道:「真是劍聖柳白?」

    李青山搖搖頭,輕嘆說道:「不是柳白,但是一個比柳白更麻煩的人。」

    黃楊微驚說道:「還有比柳白更令你覺得麻煩的人?」

    李青山說道:「是的。」

    然後他望向黃楊神情凝重說道:「我必須離開去迎迎那位,在接下來的這些天裡,如果那人不離開長安,你就必須一直留在宮中。」

    黃楊聽著這話,沉默不語,準備馬上入宮。

    李青山的意思很清楚,那個來到長安城的強者,擁有直接威脅皇宮裡陛下的恐怖實力,甚至需要他們兩個人聯手,才能確保陛下的安危,所以當他去迎那位強者之時,黃楊必須留在宮裡,而且一直留在宮裡。

    世間能夠在長安城裡對大唐皇帝陛下產生威脅的人,能有幾個?

    就那麼幾個。

    ……

    ……

    昊天南門觀在北城,距離皇宮非常近。

    李青山站在道觀門口,看著不遠處的朱紅宮牆與角樓,沉默不語,誰也看不出他此時的心情已經壓抑焦慮到了極點。

    那名穿著淺白素衫的男子,伴著秋風落葉,從長街那頭緩緩走了過來,衣著尋常,只有簡單的道髻表明著他的來歷。

    李青山看著他,平靜行禮道:「見過葉蘇先生。」

    那男子正是昊天道門天下行走,葉蘇。

    葉蘇神情平靜,還禮道:「見過李真人。」

    他對李青山的稱呼很有意思,沒有稱對方為國師,也沒有稱對方為大神官,而是稱對方為真人,這是很有道門意味的一個稱呼。

    在歷史上,昊天道南門觀觀主,經常兼任大唐國師,在西陵神殿裡的地位與桃山上的三位大神官相仿,極其尊崇。

    葉蘇雖然在神殿裡無名無號,但做為天下行走,他在昊天道門裡的地位極其特殊,有足夠的資格與西陵三位大神官平等相處。

    李青山當年受封大神官時,曾經去過,也是唯一一次去過知守觀,他知道那座樸素甚至有些簡陋的道觀,才是昊天道門真正的精神之所在,所以面對著身前這位知守觀來人,他難免有些警惕。

    他身前這名梳著簡單道髻的負劍男子不是普通人,而是傳說中的葉蘇,昊天道門年輕一代真正的最強者,實力境界不在神殿三神座之下,更隱約有傳聞,說此人的真實境界早已隱隱站到了柳白那條線上。

    身為大唐國師,李青山早已坐上了昊天道門在俗世裡的最高巔峰,葉蘇的身份與實力並不能讓他感到震驚,真正令他感到震驚焦慮的是,傳聞中葉蘇從來不會踏足紅塵,為什麼會來到長安城,還現身在世人眼前?

    好在此人進入長安城後,第一時間來到南門觀相見,李青山通過這一點,感受到對方想要表達的意願,心情稍微放鬆了些。

    「聽聞唐國對修行者的管理很是嚴峻,外來修行者入長安城,都要去天樞處登記,我不願意和那些俗人打交道,想麻煩真人幫忙辦理一下。」

    葉蘇平靜說道。

    聽著這句話,李青山微微一怔。

    唐律中確實有規定,外來修行者進入長安城,必須在天樞處進行登記,不然會被大唐朝廷視為敵人,然而再如何嚴苛的規定,終究也是要看對象是誰,只能限定那些能夠被限定的人,又如何能夠影響到葉蘇這樣的人物?

    然而葉蘇卻似乎並不明白這一點,來到長安城後的第一件事情,竟然就是請昊天南門的幫忙做登記,這聽上去很有趣,卻又隱藏著一些別的意思。

    李青山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說道:「敢不從命。」

    去天樞處辦理登記這等小事,自然有南門觀的道人去處理,李青山請葉蘇入觀飲茶,想要探聽一下對方的來意。

    葉蘇說道:「我只是來長安城遊歷一番,不想驚動太多人,也不想引起什麼誤會,接來的這些天,我會隨意逛逛。」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開南門觀,向著朱雀大道走去。

    秋日長街上,葉蘇的身影越來越淡、似乎快要融進落葉秋意中,李青山看著那處微微皺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那個男子是來自不可之地。

    那個男子是昊天道門的天下行走。

    雖然他說他想驚動太多人,然而這樣一個恐怖的人物在長安城裡隨意閒逛,只怕注定要驚動太多的人。

    自今日始,長安城難得安寧。

    ……

    ……

    離開南門觀,走上朱雀大道,葉蘇隨著落葉滾動的方向一路向南行走,不多時便來到了著名的朱雀石繪像處。

    他看著地面上那個生動的朱雀繪像,感受著其間隱藏著的氣息,久久沉默不語,即便境界高妙如他,也不禁有些暗自佩服千年之前修築長安城、並且把這座雄城化作驚神大陣的那位前輩。

    然後他繼續行走,就如他對李青山說的那樣,行走的沒有任何目的,完全憑心意而行,循著叫賣聲便穿街過巷,看著風箏隨意而走,走的有些渴了,便在巷口井畔借一瓢水,腳步一直沒有停過。

    在很幽靜的一片街道裡,他看到了一間樸素的道觀,道觀門口有道士正在對民眾宣講西陵教典,十餘名街坊搬著小板凳坐在那裡專心聽講,時不時有人舉手詢問教典裡的不解之處。

    葉蘇站在人群外靜靜聽著那處的教義宣講,覺得與自己在世間別的地方聽到的宣教都不大相同,尤其是那些聽講民眾時不時的發問甚至是懷疑,讓他覺得非常不適應,甚至有些厭憎和惱怒。

    一名中年人注意到他站在身後,看著他有些面生,以為是外郡來的遊客,極熱情地站起身來,請他坐下聽。

    葉蘇有些不適應長安人彷彿先天擁有的熱情,微微一怔後搖頭拒絕,他面無表情看著石階上那名有些口吃的道士,看著那名道士在民眾們並沒有惡意的問題前囁囁嚅嚅,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對於葉蘇而言,昊天道門便是他的家與國,哪怕南門觀獨立於西陵神殿之外,在他看來依然是自己的地方,所以他入長安城後會第一時間見李青山,所以在世間遊歷之時,他經常隱藏身份去各處道觀。

    在別的國度的道觀中,有些道士或者貪婪而愚蠢,但至少道門享有著無上的尊敬和榮光,他從來沒有見過有信徒居然敢對宣講道士提出問題,更想像不出,居然有信徒膽敢懷疑教典裡的記載。

    既然是昊天信徒,那麼對於教典便應該服從,而不應該懷疑,無論懷疑有沒有道理,只要開始懷疑,那麼便是褻瀆。

    這是葉蘇的看法。

    一道聲音在他身旁響起。

    「你有什麼看法?」

    說話的人是一名穿著舊襖的書生,那書生眉眼異常乾淨,腰間繫著根水瓢,今天手裡沒有握著那卷舊書。

    葉蘇看著這名書生,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這裡是長安城,我的看法沒有你的看法重要。」

    這名書生自然是書院大師兄。

    大師兄微笑說道:「如果我記的不錯,這應該是你第一次來長安城,既然來了便多呆些時日,看的多了說不定你會有些不一樣的看法。」

    葉蘇說道:「我也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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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六十五章 街頭論道

    石階上那名道士終究還是逐漸控制了場間的氣氛,沒有讓那些疑難繼續下去,他用力地揮舞著手臂,不停噴吐著唾沫星子,不停地講誦著教典裡的微言大義,臉上的神情時而肅穆時而熱情,時而慈悲時而嚴峻。

    聽講的十餘名街坊神情專注,身體時而前傾時而後仰,聽著某地發現的昊天神蹟,忍不住掩嘴驚嘆,聽著某前賢殉教的事蹟,心生同情嚮往。

    沒有人注意到大師兄和葉蘇的存在,因為這兩個人雖然是書院和道門裡最了不起的人物,但表面上沒有任何特殊。

    簡單兩句對話之後,二人才正式見禮,葉蘇單掌立於胸前,另一手握拳抵在掌緣,神情寧靜微微低首,說道:「見過大先生。」

    大師兄斂容靜氣,認真回禮說道:「見過葉先生。」

    葉蘇說道:「我本以為首先出現的應該是二先生。」

    大師兄微笑說道:「老師擔心君陌過來,你們兩個人會把長安城打成一地廢墟,所以把他禁在了後山。」

    聽著老師二字,葉蘇想到那位在修行世界裡令無數人高山仰止的書院院長,沉默片刻後,認真說道:「不知可有機會拜見夫子?」

    大師兄說道:「待我請示老師。」

    葉蘇說道:「麻煩大先生。」

    大師兄看著此人的眼睛,忽然問道:「來看長安,還是夏侯?」

    葉蘇說道:「夏侯畢竟是神殿長老,而且當年是家師親自引領至神殿,對道門有功,雖說在荒原上曾經生過一些妄念,但過不抵功,道門希望能看到他有一個好的結局,我想唐國君臣也不願意出現走狗烹這等畫面。」

    大師兄神情溫和說道:「書院沒有功過相抵這種說法,功便是功,過便是過,該承擔便必須去承擔,不過既然夏侯將軍願意平靜歸去,我想沒有人會阻止他,更何況將軍乃是武道巔峰強者,誰能阻他?」

    葉蘇說道:「夏侯老了,而且在唐的手裡受了重傷,我清楚這一點,想來夫子和大先生應該更清楚,如果他還是當年的夏侯,家師又何必傳訊讓我來長安城裡看這一遭?還是說大先生不歡迎?」

    大師兄說道:「大唐是一個開明的國度,長安城歡迎任何人的到來。」

    葉蘇餘光裡看著先前那名讓凳給自己的百姓,說道:「唐國確實和別的國度有所不同,主要是氣氛不同。」

    大師兄微笑說道:「希望你能在長安城裡住的愉快。」

    葉蘇說道:「不怎麼愉快。」

    如果是一名普通的遊客,在長安城裡遇著黑心的店老闆,或是在萬雁塔寺吃了頓極貴的素齋,或許會非常不愉快,但也不會對這個世界產生任何影響,葉蘇剛剛來到長安城,他的不愉快似乎毫無道理,然而他是昊天道門的天下行走,他的不愉快或許會對這座長安城也帶來一些不愉快。

    聽到他說不愉快,便是大師兄的神情也漸凝重,認真請教道:「何處不愉快?」

    葉蘇望向道觀石階上那名道士,說道:「此處不愉快。」

    大師兄轉身望去,沉默聽了一會兒那名道士的宣講,尤其是聽到那些街坊的發問後,大概瞭解了葉蘇的不愉快來自何處。

    千年以來,知守觀對昊天道門在大唐的傳教一直極有意見,只不過這些事情由昊天南門負責,尤其是大唐有書院有鐵騎,於是西陵神殿始終沒有辦法做出更深層次的影響,然而當葉蘇這樣一位驕傲的昊天之子,在長安城偏僻街巷中,忽然聽到與世間別處截然不同的討論時,自然不悅。

    大師兄說道:「信昊天,不代表信昊天道,更不代表就不能對西陵神殿的教典提出自己的疑問。」

    葉蘇靜靜看著身前這名書生。

    在呼蘭海畔,他曾經見過對方,卻不像今日這般有機會在長安城頭長時間平靜的交談,所以他看的很仔細認真,想要看懂為什麼當初此人能夠坐在線的那頭,而且他認為自己已經看懂了某些部分。

    「那你們這些書院的人呢?」

    葉蘇看著大師兄的眼睛,平靜說道:「我能看懂你們,我知道你們連昊天都不信,那麼你們是不是覺得連昊天都可以質疑?」

    大師兄微微一笑,沒有否認,也沒有辯解。

    葉蘇也笑了起來,笑容顯得那般淡漠而寒冷,說道:「書院裡果然生活著一群可怕的無信之人,你們根本就不應該存在。」

    大師兄誠懇請教道:「為何如此說?」

    葉蘇看著他的眼睛,聲音低沉而寒冷說道:「沒有信仰就無所敬畏,不懂得敬畏的人自然不在意洪水滔滔,當年軻先生如此,難道書院的下一代還將如此?那會落在誰的身上?你還是二先生,抑或是寧缺那個傢伙?」

    大師兄看著他平靜說道:「書院只教我們道理,不教我們信仰,事實上我的師弟和師妹當中,有幾位也是虔誠的昊天信徒,只不過我們更相信一種說法,能夠沒有信仰,其實也是一種信仰。」

    沒有信仰,其實也是一種信仰。

    葉蘇微微蹙眉,在心中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若有所思。

    大師兄說道:「如果將來某一天,你能夠同意,或者哪怕僅僅是尊重我們的這種信仰,那麼你其實也就擁有了相同的信仰。」

    葉蘇抬頭望天,

    清秋街畔黃葉樹,枝丫切割著頭頂的天空,卻無法阻止清漫的陽光從天穹之上灑下,然後照耀著所有的一切。

    「昊天神輝普照世間,它落在花上,花便綻放,落在樹上,樹便生芽,落在田間,便有禾穗,花能娛目,樹帶蔭涼,禾穗令人活,然後它們凋零落入塵埃,化為養分滋潤大地,大地再生出萬事萬物。」

    葉蘇看著樹丫間漏下的秋日陽光,眉眼間漸漸散發出淡淡的光澤,平靜而堅定地說道:「世間的一切源自昊天。」

    「昊天賜予了人類一切,包括生命。而文明尊嚴自由都附著在生命之上,所以對昊天的信仰不是信仰,而是這個世界應該運行的方式。」

    大師兄學著他的模樣,抬頭向天空望去,目光落在清曠高遠的秋日天空上,沒有像他一般得出這些感慨,只是覺得今天的陽光有些烈,而且長安城最近的空氣不怎麼好,不知道是哪家鐵爐坊又在違規開工。

    葉蘇收回望天的目光,注意到身旁書生明顯有些走神,不由有些不悅。

    大師兄感覺到他的目光,有些尷尬地揉了揉眼睛,然後很認真地說道:「書院從不想否認昊天賜予世間一切,但這不代表世間的一切都屬於昊天。」

    葉蘇說道:「強辭奪理。」

    大師兄說道:「就如同父母賜予我們肉身與生命,但這並不代表我們的一切都屬於父母,因為我們從老師處學得治學之道,從同伴處學得相處之道,從田野裡學得自然之道,這些後天的獲得便是我們自己的。」

    葉蘇問道:「那夫子呢?」

    對書院後山的弟子們而言,夫子便是他們的信仰,葉蘇這個問題,看上去極為簡單,實際上卻是落在了最艱險的位置,很不好答。

    大師兄思孝片刻後說道:「夫子曾經說過,人類應該尊重他的老師,但更應該尊重道理,如果夫子錯了,我們這些做學生的當然應該直言不諱地指出他的錯誤,這才是真正的弟子之道,也是我所以為的信仰之道。」

    葉蘇看著他嘲諷問道:「敢請教,大先生在夫子座前學習多年,可曾見過夫子犯過錯,曾有幾次指出過他的錯誤?」

    大師兄不禁語塞,想到這些年裡,書院後山諸弟子間,只有君言有過幾次直言犯師,這半年裡,小師弟似乎曾經這般勇敢過,唯獨自己好像還真沒有指出過老師有什麼錯誤。

    他並不因此而感到慚愧,因為在他看來,老師確實是一個沒有任何缺點的完人,只是他很清楚,葉蘇絕對會認為自己這種說法很荒唐。

    看著他尷尬的神情,葉蘇冷笑兩聲,說不出的快意,心想即便當年你在線的那頭,我在線的這頭,但你終究也有不如我的時候。

    大師兄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眼睛驟然明亮,擊掌高興說道:「四年前老師有次做紅燒肉時醬油多放了一勺,我當場便指出來的。」

    葉蘇怔了怔,寒聲質問道:「這也能算?」

    大師兄認真說道:「當然能算。」

    葉蘇的眉頭微微抽動,情緒抵達了暴發的臨界點。

    自多年前起,他便一直把身畔這位書生視作追趕的目標,認為是很值得敬重的對手,但他沒有想到,真正認識對方之後,才發現對方根本沒有任何高人風範,和那些屢年不中的窮酸秀才沒有任何區別。

    大師兄注意到葉蘇眼眸裡越來越明亮的那道劍意,不由有些無奈,心想自己確實不擅長打架這種事情。

    「道理不辯不明。」

    大師兄說道:「既然你我想法相異,不若聽聽這些普通民眾的看法?」

    葉蘇看著那些坐在椅上前仰後俯,神態散漫的長安城百姓,蹙眉說道:「蒼鷹何時需要在意螻蟻的看法?」

    大師兄搖了搖頭,說道:「事實上,我們飛的並沒有那麼高。」

    葉蘇沉思片刻,舉步向人群裡走去。

    大師兄微微一笑,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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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六十六章 小道觀,真自在

    大師兄和葉蘇走到石階上,與那位道人低聲說了兩句。道人有些驚訝,有些不樂意,尤其是當他道袖裡的右手空握成拳,等著半晌也沒有發現這兩個人遞過來銀錢時,便更不滿意,然而看著葉蘇頭頂的道髻,道人發現自己不知為何失去了所有阻止的勇氣,只好沉默。

    那十幾位街坊今日來小道觀聽教典宣講,正沉浸在那道人講述的歷史故事之中,偶有質疑但還是聽的津津有味,此時忽然發現宣講被打斷,不知道從哪裡來了兩個人站在道人的身前,不由有些吃驚。

    葉蘇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對他而言,如果不是要與書院大先生就理念之爭做個了結,他根本沒有任何興趣,對這些濁世裡的凡夫俗子說話。

    「接下來,由本人講解一下道門三要裡的精義。」然後他看了大師兄一眼,說道:」歡迎大先生隨時提出疑問。」

    大師兄平靜點頭致意。

    葉蘇開始講述他所理解的昊天道。

    大師兄偶爾發聲提出自己的疑義。

    一位是昊天道門的天下行走,知守觀傳人,自幼研讀道門教典,其後更遊歷諸國,斟破生死之關,對道義瞭解之深,乃是當世最了不起的人物。

    一位是書院大先生,夫子首徒,六藝經傳通習之,博覽群書,自幼跟隨夫子周遊世間,境界高妙莫測,雖言行皆訥,卻是最有智慧之人。

    此時在人群之前相互辯難,二人自然不像先前私下談話那般平靜而直接,各自從古時典籍、名家註釋中尋佐證、覓戰友,言簡而意不賅,繼而佶崛艱深,每一言出,其間便蘊著極深的含義。

    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書院大先生與知守觀傳人葉蘇的辯難,毫無疑問是一場注定要載入史冊的傳奇盛事。

    如果此時讓修行世界裡的人們知曉此事,必然會震驚到無以復加,紛沓而至,為了能夠參與這等盛事,能夠聽到這兩位只在雲端上的高人發聲,哪怕病重將死,也要喚門人用擔架抬過來恭敬聆聽。

    然而這場辯難發生的地點,並不是爛柯寺,也不是西陵神殿或是書院,是長安城裡一條偏僻的街巷,是在一間不起眼的小道觀前。

    圍攏在道觀門前的人們,只是一些最尋常普通的百姓,並不知道站在石階上的這兩個人乃是世外高人,偶爾踏足紅塵,身份便貴若帝王。

    這些百姓讀過書,但沒有讀過那些深藏在書院和知守觀裡的典籍,也聽不懂這兩個人辯難裡蘊藏著的深長意味,他們只是些每天做工掙錢,然後想著喝酒聊天玩耍的普通人,在他們看來,先前那位道人講的故事,都要比這兩個莫名其妙來吵架的人說的話有意思的多。

    「這兩個人在說些什麼?」

    「誰知道?反正我是聽不懂。」

    「為什麼瘦道人要讓他們來講?」

    「誰知道?」

    「這兩個人講的一點意思都沒有,走吧。」

    「瘦道人不是說宣講完了之後可以拿一罈酒回家?這時候走了,還能不能拿?如果不能拿,我何必在這兒耽擱這麼多時間?」

    「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了,這講的什麼玩意兒,再不走我就要睡著了,別和我提那罈酒,我寧肯不喝,也不想繼續再聽。」

    「說的也是,那便走吧。」

    小道觀前這場能夠讓整個修行界都為之瘋狂的辯難,根本沒有辦法吸引普通人的目光,石階下的人們議論紛紛,惱火到了極點,然後漸漸散去。

    石階上的辯難此時正進入到最為緊要的時刻,大師兄和葉蘇皺眉苦思,每出一言均極為謹慎,根本沒有注意到週遭發生了些什麼事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們醒過神來時,才發現這間道觀前已經變得無比安靜,先前那些民眾都不知去了何處,秋風拂著落葉,秋葉碾著小巷,只剩下冷清而且尷尬的氣氛陪伴著二人。

    那名有些瘦的道人,看著二人無奈嘆息一聲,說道:「我買了二十幾罈酒,才召集了這麼些信徒來聽宣講,結果……全部讓你們給逼走了,我實在是不明白,你們究竟是來做什麼的?來鬧場的嗎?」

    大師兄有些尷尬。

    葉蘇有些惱怒,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如果你是嫌香火錢少了,我留下來,我替你把這些香火錢掙足。」

    那道人看著他頭頂的道髻,也說不出什麼拒絕的話,只是在心裡欲哭無淚想著,難道你準備把自家這間小道觀給整垮?

    大師兄看著葉蘇苦笑說道:「看來所謂理念之爭,原來根本沒有什麼意義,因為總在雲端飄著,哪裡能夠落地?」

    「我在長安城裡沒有居所,便在這道觀暫住。」

    葉蘇看著他的眼睛,很直接地說道:「我來長安城,除了看夏侯,還因為那件事情,聽家師說,十五年前你一直坐在黑線的那頭,既然你也是親歷者,那麼在你看來,你那個小師弟究竟是或不是?」

    大師兄微微一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身離開小道觀。

    ……

    ……

    行出大將軍府,寧缺注意到隱藏在街巷裡卻並不怎麼刻意遮掩行蹤的那些眼線,知道朝野間有很多大人物都在關切著自己與夏侯之間的這個故事,沉默片刻後,他走下石階,輕輕拍了拍大黑馬的頭顱。

    這段時間他有很多事情需要做,需要更便利的交通工具,而師傅顏瑟留給他的那輛鋼鐵馬車,因為他境界不夠而無法做到輕若羽毛,普通的駿馬根本拉不動,於是他把大黑馬從書院後山裡牽了出來。

    大黑馬明顯沒有身負重託之後的得意與感動,因為身後的車廂實在是太重了,與此相比較,它寧肯在書院裡繼續受木魚的欺負。

    通體全黑的馬車向雁鳴湖畔駛去,寧缺坐在車廂裡,靠著車後壁閉目養神,眉眼間顯得有些疲憊。

    先前在將軍府秋園裡,與夏侯對桌而坐,坐而論道,道舊年故事與恩怨情仇,雖未挑明,卻也讓他的心神受了一番磨礪與考驗。

    車窗外隱隱傳來桂花的香味。

    他心想是何家府中的桂花,居然開到了這個時候。

    便在這時,他懷裡某個事物忽然溫熱起來,熱度透過黑色的院服,散播到車廂裡的空氣當中,把桂花香味蒸的更濃了幾分。

    寧缺睜開眼睛,伸手到懷裡取出用布緊緊裹住的陣眼杵,感受著掌間傳來的清晰的熱量,眉頭緩緩挑起,神情凝重。

    隨著入宮學習與靜悟,如今的他對長安城這座大陣有了很深的認識,雖然還遠遠達不到師傅顏瑟曾經的境界手段,但心意已經與長安城漸漸有了聯繫,能夠感知到這座雄城想要告訴他的一切。

    寧缺感覺到,有一位絕世的強者,已經進入了長安城。

    此時,正是葉蘇隨著諸郡糧隊一道進入長安城的那一刻。

    寧缺並不知道來到長安城的這位強者是葉蘇。

    他只知道對方很強,強到陣眼杵都開始微微發熱,眼中不由生出極濃重的警惕意味,對車前的黑馬說道:「轉道,去書院。」

    ……

    ……

    轉道至書院,是因為寧缺很清楚,以自己的境界實力,根本應付不了那位來到長安城的強者,除此之外,其實他也是以此為藉口,想要詢問師長們一些問題,一些書院一直沒有討論卻始終像根木柴般橫在他的心裡的問題。

    進入書院後山,聽著瀑布聲來到草廬前,寧缺沒有看到夫子的身影,很明顯,夫子不想回答他的問題,所以不想見他。

    然後他離開草廬,繞過瀑布,來到那片絕壁間,順著絕壁間隱藏著的斜陡石徑緩緩上行,回到自己住過三個月的崖洞前。

    雨廊上的紫籐花早已凋落,結的紫籐果,最終也沒有被桑桑燉進肉裡,而是變成了地面上螞蟻們的食物。

    站在崖畔,看著身前的雲海和雲海那頭的長安城,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分析著老師避而不見,究竟代表著怎樣的態度。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大師兄走到他的身畔,望向遠處的長安城,說道:「來的人是葉蘇。」

    寧缺已經感覺到進入長安城的是位絕世強者,所以聽到葉蘇的名字並不意外。

    大師兄看著他,忽然說道:「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

    寧缺知道大師兄這句話是想勸說自己,他本不想說些什麼,但看著遠處那座籠罩在秋日陽光中的長安城,忽然有了說話的想法。

    「但昨日我沒死,他們都死了。」

    絕壁之間,秋風肅殺,拂的雲兒亂動,絕壁間那些銀線般的瀑布,因為水量漸少的緣故,比春天時變得更細了些。

    大師兄看著絕壁間的瀑布,說道:「如果一個人被仇恨矇蔽了雙眼,那麼他便不能看到更廣闊的世界,更美麗的風景。」

    寧缺說道:「仇恨矇蔽不了雙眼,只能讓人雙眼通紅,對於我來說,仇恨早已成為了我的雙眼,這些年來,我的眼前根本就沒有看到別的任何事物,復仇便是我的世界,就是我最美麗的風景。」

    大師兄說道:「如此不得自在的人生,真值得去過嗎?」

    寧缺轉頭看著他,說道:「師兄你錯了,人要活的自由,便不應該考慮太多,想做什麼便去做,如此才是真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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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六十七章 秋意濃

    站在崖畔,看著流雲,寧缺極少見地說著這些很嚴肅的話,最開始的時候,想著談話的對象是大師兄,還有些猶豫,接著便越說越順。

    「別人不想我去做什麼,唐律禁止我去做什麼,道德大勢不允許我去做什麼,然而這些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大師兄搖頭說道:「可是……世間並沒有絕對的大自在,任何事物哪怕是精神都自有其邊際,若你的自在妨礙到了別人的自在,甚至讓整個世界都不在自在,那麼誰都不會讓你自在。」

    寧缺說道:「但應該儘可能擁有更多。」

    大師兄不解問道:「為什麼一定要擁有更多?」

    寧缺說道:「這些東西和銀子沒有什麼區別,都是好東西,既然是好東西,當然是越多越多,我可不相信什麼寧缺勿濫的道理。」

    大師兄說道:「然而那需要絕對的能力,想要擁有整個世界,便需要有與之相匹配的能力,我這一生未曾見過這樣的人。」

    寧缺說道:「師兄說的是,所以這便是我們為什麼要修行,為什麼要變強。」

    大師兄聲音微澀,無奈說道:「我說的可不是這個意思。」

    寧缺笑著說道:「雖不能至,心必須嚮往之。」

    大師兄看著他說道:「你想擁有絕對的自在,卻沒有與之相配的能力,所以你今天才會回到書院,想見老師?」

    寧缺看著崖畔的流雲,說道:「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見到老師會問他什麼,不過老師既然不想見我,我只好自己去想這些問題。」

    大師兄想著先前在長安城小道觀前葉蘇說的無信者無敬畏,還有當年那道黑線的往事,看著寧缺若有所思的臉頰,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覺得絕壁間穿行的山風,忽然間變得有些寒冷。

    「不同人有不同的自在,這些自在一旦互相牴觸侵佔,便會發生紛爭,唐律或是西陵教典,便是解決這些紛爭的規則。」

    他看著寧缺平靜說道:「書院信奉唐律第一,便是為了避免世界陷入混亂的局面,誰都不能違反,便是我也不能,並且身為書院弟子,我會主動維護唐律的尊嚴,這一點我希望你能清楚地明白。」

    寧缺並不意外會聽到大師兄的警告,點了點頭。

    大師兄看著他,忽然好奇問道:「那你接下來準備怎麼做?」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我也不知道。」

    大師兄疑惑問道:「那師弟先前對我說那些……」

    寧缺轉頭看著他說道:「師兄,我說那些話並不是想爭取你的同意甚至是幫助,我只是要說你的想法是錯誤的。」

    大師兄怔怔看了他很長時間,然後感慨說道:「小師弟你可以直言師兄之過錯,果然比我要強,比君陌也要強。」

    絕壁懸崖上,忽然多出一根細長的陰影。

    二師兄不知何時來到了此間,踩著地面上將腐的紫籐果,走到崖畔二人身旁,看著寧缺神情凜然說道:「師弟所言甚是,人生最重要的意義不是凱旋,而是戰鬥,所以當你想戰時,便去戰吧。」

    寧缺看著他忽然笑了起來,說道:「二師兄你也錯了。」

    大師兄和二師兄同時怔住,心想小師弟果然不凡,居然敢於同時指出兩位師兄的錯誤,要知道這些年來,書院後山裡根本沒有人敢這樣。

    寧缺平靜說道:「人生最重要的意義不是戰鬥。」

    二師兄蹙眉說道:「那是什麼?」

    寧缺說道:「是戰鬥,然後……勝利。」

    ……

    ……

    站在崖畔,看著絕壁石徑裡漸遠的身影,看著被秋風拂起的黑色院服一角,書院後山最強大的大先生和二先生各自沉默,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似乎還在思考先前寧缺那番話和話裡隱藏著的態度。

    二師兄感慨說道:「所有人都以為小師弟是我書院門中境界最差的人,然而如今看來,他的境界其實比我們都要高。」

    這裡所說的境界,自然指的不是修行境界,而是指的精神境界。

    夫子從崖洞裡走了出來。

    大師兄和二師兄分立兩側,恭敬行禮。

    夫子走到崖畔,看著寧缺走下石徑、轉入窄峽消失不見,兩縷白眉緩緩飄起,微微一笑,似乎對這名最小的弟子很是滿意。

    大師兄苦惱問道:」老師,仇恨真的無法消除嗎?」

    夫子說道:「愛恨之類濃烈的情緒,是人類與禽獸的區別之所在,是人證明自己所以為人的關鍵,連這些都能拋離,那和禽獸又有什麼分別?世人常言,輕仇之人每多寡恩,便是這個道理。」

    「癡兒,此情無計可消除,此恨綿綿無絕期,哪裡是這般簡單便能抹去的?最關鍵的問題在於,我們為什麼要消除?」

    夫子的話依然沒能讓大師兄從這種惘然情緒中擺脫出來,他離開小鎮之後,便一直在書院後山生活,周遊諸國時也是侍奉在老師身前,偶爾單獨行事,也自有任務,細思竟是沒有什麼真正的紅塵閱歷。

    大師兄嘆息道:「然而冤冤相報何時了?」

    夫子微微蹙眉,不悅道:「早就說過,讓你不要看佛家那些無能無趣無味無恥的經書,如今看來果真是看糊塗了。」

    大師兄苦笑一聲,心裡卻想著那些佛經讀著確實有些意思。

    夫子說道:「君陌,給你師兄解釋一下冤冤相報何時了,免得讓他又鑽進故紙堆裡,三四年都爬不出來。」

    二師兄沉聲應是,望向大師兄正色說道:「師兄,若不想冤冤相報何時了,那便應該將仇人盡數殺死,斬草除根,如此一來,世間便只剩下幾縷無力復仇的冤魂,仇恨的故事便到此為止。」

    這段簡單樸素的話,沒有讓大師兄動容,只是讓他苦笑連連,心想這等法子,怎麼聽也透著股大反派的味道,哪裡應該出自書院?

    二師兄不敢妄自揣測師兄此時的心情,轉而望向夫子,平靜說道:「老師,既然小師弟找不到夏侯觸犯唐律的證據,那他會怎樣做?」

    秋風拂著夫子身上的黑色罩衫呼嘯作響,他望著遠方那座長安城,笑著說道:「為師亦是不知,不過寧缺大概會給我們一個驚喜吧。」

    ……

    ……

    兩年前,大唐御史張貽琦在紅袖招外離奇死亡,當時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御史夫人的哭鬧,被長安府尹上官揚羽鎮壓下去之後,這案子便結了,直至大唐東邊北軍大念師林零悄然潛入長安城調查,在那位御史的屍體裡找出那根鐵釘,這個命案才重新進入某些大人物的眼中。

    其後隨著陳子賢、顏肅卿等人的死亡,尤其是谷溪死於土陽城,城門郎黃興和於水主死於雨街之上,大唐軍方和很多勢力,都把懷疑的目光指向了寧缺,只不過就像多年前陛下無法處治夏侯一樣,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沒有人敢指控這位書院二層樓的學生、夫子的親傳弟子。

    沒有證據,不代表就不是事實,關於寧缺身世的傳聞,已經在長安城上層社會裡傳開,甚至已經傳出國境,很多人堅信,他便是當年那名因為叛國罪名而慘死的宣威將軍林光遠的兒子。

    所以很多人都在猜測,當夏侯即將解甲歸老的當下,這個隱忍多年終於殺回長安城進行血腥復仇的青年,究竟會怎樣做。

    清河郡大姓的老供奉來了,藏身御史府裡,瞇著那雙幽深的蒼老眼眸,平靜而專注地看著長安城裡的風向,猜忖著可能發生什麼事情。

    大唐軍方警惕地注視著雁鳴湖畔的動靜,許世將軍站在小樓之上,神情漠然看著長安城,只要有任何異動,他將毫不在意書院,而直接派出強大的鐵騎,直接將寧缺擒獲或者擊殺,因為他站在唐律之上。

    皇宮裡的人們也在觀察著,猜測著。

    就連知守觀傳人葉蘇,都來到了長安城。

    這些大人物們都擁有世間罕見的智慧與謀略,擁有很可怕的情報來源與下屬,然而即便是他們,也完全推算不出來寧缺的下一步。

    寧缺雖然境界突飛猛進,已然站在了洞玄境的巔峰,但和武道巔峰境界的夏侯大將軍相比,依然弱的不值一提,所以他沒有能力暗殺對方。

    從來沒有人能夠找到夏侯的罪名以及證據,當那些曾經參與過當年之事的人們,逐一死在寧缺手中之後,他想要替宣威將軍府翻案,想要利用唐律把夏侯拉下馬來,更是沒有任何希望的事情。

    最關鍵的問題在於,無論皇帝陛下還是書院,都願意看著夏侯平靜歸老,就算他們不會阻止寧缺,也絕對不會幫助他。

    江湖之險觸不到夏侯的衣角,廟堂之算觸不動夏侯冷漠的神情,寧缺沒有能力暗殺夏侯,那他能怎麼做?

    經過無數次推算,把包括書院朝廷以及西陵諸方的反應都計算在內,長安城裡的大人物們最終得出了一個令他們感到心安的結果。

    寧缺什麼都不能做。

    至少在這個冬天裡。

    如今還是肅殺的深秋,寒冬未至。

    夏侯大將軍離朝的日期,便在深冬。

    寧缺在雁鳴湖畔,沉默練功修行,等待著冬天的到來。

    某日黃葉紛落如雨。

    寧缺坐在漸禿的樹下,膝上儘是枯葉。

    葉紅魚放下手中的書卷,看著他說道:「就算你把自己已經入魔的事情隱藏到最後,變成壓箱底的絕招,最終也只能嚇夏侯一跳,並不能殺死他。」

    寧缺看著她說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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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六十八章 傳道

    鬼話,不是人話,那麼自然聽不懂。

    葉紅魚說的話,雖然帶著一些南方口音,但是標準的中原語言,寧缺說她說的是鬼話,不是聽不懂,而是在這種時刻,必須裝作聽不懂。

    他此時的神情很平靜,甚至還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然而實際上,在聽到入魔二字後,他的身體已經僵硬的像塊木頭,心臟彷彿要停下來。

    葉紅魚把桌上那卷書關上,不讓秋風來擾書中夾著的那把紙劍,靜靜看著坐在樹下的他,說道:「你若去演戲,也能掙錢。」

    寧缺覺得她很無聊,揮揮手不準備理她。

    葉紅魚拿起書卷,起身走到樹前,看著他說道:「在湖畔宅院裡,你我交手這麼多次,難道你以為分不清楚武道強者凝於體表的天地氣息和魔宗餘孽們體內真氣的區別?以為我真會相信,春天時你在書院崖洞裡閉關,真的是在琢磨什麼符武雙修?還是說你以為我是個白癡?」

    道癡自然不是白癡,事情到了現在這一步,再裝不懂沒有任何意義。

    寧缺想著夫子曾經對自己說過,小師叔入魔以後未曾讓敵人的兵器沾惹自己衣袂,不由自嘲想道自己的境界果然還差太多。

    他抬起頭來,看著葉紅魚說道:「就算你猜到了一些什麼,你也應該清楚,我什麼都不會承認,那麼這種言語試探便沒有任何意義。」

    葉紅魚說道:「我只是想不明白,荒原之行後半段,你一直在我視線當中,你究竟什麼時候揀到了魔宗的修行功法?」

    她居高臨下看著他,面無表情繼續說道:「我想知道的是,你體內的魔宗真氣究竟來自何處,蓮生大師……還是軻先生?」

    寧缺搖頭說道:「我聽不懂你說什麼。」

    葉紅魚眉尖微蹙,說道:「到了此時,何必再裝?」

    寧缺說道:「有些事情,需要裝那便一定要裝到最後,你現在雖然被逐出西陵神殿,但你自己也說過,要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昊天,那麼你憑什麼認為我會愚蠢到當著你的面承認什麼,然後被你記掛?」

    葉紅魚看著他,微微嘲諷說道:「你在害怕?」

    寧缺說道:「西陵神殿對魔宗餘孽的態度,尤其是裁決司的恐怖手段,我雖然親眼見過的不多,但也知道不少。」

    葉紅魚微嘲一笑說道:「原來你這個書院弟子,居然也如此膽怯,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只要夫子不死,誰又能拿你如何?」

    「我當然明白,這個世界上永遠是力量在說話。小師叔當年行走世間,西陵神殿連個屁都不敢放,便是這個道理。」

    寧缺說道:「我比小師叔差太多,但只要昊天道門無法壓制書院,夫子依然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你們知道了些什麼,也只能裝作不知道,就像我這時候一直在做的事情,因為誰都無法承擔真相被揭穿的後果。」

    然後他微笑繼續說道:「不過你不要指望世界的現狀,能夠誘惑我承認什麼,既然夫子不死,西陵神殿便拿我沒辦法,我就更沒必要惹來一身腥膻。」

    葉紅魚說道:「但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將來夫子死後,我會在第一時間裡,向世人證明你已入魔,然後殺死你。」

    「從荒原初識開始,你一直在說要殺我,結果一直沒有殺死我,反而你現在需要我的幫助,所以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直接來做便是。」

    寧缺看著她說道:「另外有一件事情我的看法與你完全不同,我不認為老師會在我先死,所以你永遠無法證明。」

    聽著這番話,葉紅魚若有所思,沉默了很長時間。

    寧缺站起身來,撣掉身上的落葉,向別居梅園外走去,走到梅園石門處,他忽然停下腳步,說道:「你哥來長安城了。」

    葉紅魚無語,看著他的背影,不可置信說道:「這些年裡,他一直不入唐境,怎麼會忽然來了長安城?」

    「你問我,我問誰去?」寧缺說道。

    葉紅魚忽然細眉微挑,看著他隱怒說道:「你為何現在才告訴我?」

    寧缺轉過身來,看著她說道:「我現在是長安城的主人,葉蘇先生是客人,你也是客人,我沒有必要告訴一名客人,這座城來了位新客人……哪怕你們是兄妹關係,告訴你是情份,不告訴你是本份,我這時候之所以願意告訴你,只是想讓你高興高興,算是一種賄賂罷了。」

    葉紅魚微嘲說道:「賄賂我不要把你入魔的事實告訴西陵?」

    寧缺正色說道:「何必把人心想的這般醜陋?就算你猜到什麼,告訴西陵,沒有證據,能奈我何?」

    葉紅魚看著他肅然神情,不由微怔,說道:「那你為何賄賂我。」

    寧缺問道:「符師以武道修行者為近侍,即便是在挑戰中也不算違規?」

    葉紅魚點頭說道:「這是修行界的規矩。」

    寧缺看著她非常認真說道:「那麼你願不願意屈尊做我的近侍,陪我一起去殺夏侯?你知道的,那位大將軍真不好……」

    沒有等他那個殺字出口。

    葉紅魚翻開書中的書卷,指頭觸到那把小小的紙劍。

    「只是商量一下,這麼生氣做什麼?」

    寧缺故作鎮靜說了一句,然後匆匆奔出梅園,如惶惶之犬。

    ……

    ……

    長安城是一座很有氣質的雄城,南方的金風細雨到了此間便會清曠,北方的寒風冷雪到了此間則會溫柔,在別處低賤自卑的在此間能夠自信起來,在別處驕傲自矜的在此間往往會變得恬靜平和。

    離開桃山的光明大神官,在這座城某間鋪中做了半年的長工,知守觀傳人葉蘇,則開始在某間小道觀裡做起了宣教道人。

    小道觀裡,沒有人知道葉蘇的身份,主持道觀的瘦道人還在記恨著那天宣教失敗的畫面,根本不想收留他,只不過葉蘇拿出來了西陵神殿核准的道書,瘦道人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絕他寄居此地。

    寄居道觀可以不用出房錢,但葉蘇也不想就這麼住著,他平靜而不容拒絕地包攬了小道觀的宣教工作,第二天清晨便出了道觀,在周邊的街巷店舖裡散發傳單,召喚街坊們來聽自己講述道門真義。

    站在石階上,葉蘇開始了自己的工作,他對西陵教典的講述非常清晰,也非常無趣,諸如昊天、平等、仁慈、得福之類的詞語不時出現。

    然而街坊們來的很少,走的很快。

    午後的秋日,小道觀門前冷清至極,幾隻麻雀在石階下踱著步,低著頭專注地尋找著食物,想要熬過接下來那個注定熬不過去的寒冬,它們根本沒有注意到,石階上站著人,所以也沒有表現出來害怕。

    葉蘇低頭看著石階下那幾隻麻雀,覺得有些茫然,為什麼長安城裡的百姓對昊天宣教如此不在意,緊接著他心中又生出很多輕蔑,果然是一個無信者的國度,居然連自己講的教義都無法理解。

    瘦道人端著一碗麵條走了出來,看著他臉上神情,嘆息說道:「雖然我也聽不太明白,但大概能知道,你定是在西陵學過的,說不定還去天諭院遊學過,不過宣教之事本就不易,你不要有什麼愧疚。」

    葉蘇面無表情說道:「對牛不可彈琴,我並不覺得愧疚。」

    瘦道人與他漸熟,不再像最開始那般,看著此人頭頂的道髻便莫名的敬畏,嘲笑說道:「牛不喝水你不能強按,你得想些法子。」

    葉蘇微微蹙眉,說道:「這些人有什麼資格讓我費神?」

    瘦道人正色說道:「世間萬姓都是昊天的子民,他們都應該領受昊天的溫暖,千萬年前,我道門先祖在荒野僻鄉之中傳教,不知經歷了多少艱難困苦,難道他們傳教之時,也要看對方有沒有資格?」

    葉蘇看著這個其貌不揚的道人,忽然覺得此人的臉上流露出比西陵神官們更堅定的神情,不由微微一怔,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受教。」

    瘦道人笑了笑,說道:「想不想學學怎麼宣教?」

    昊天道門在世間諸國傳播,根本不用諸道觀花費什麼力氣,任何子民自生下來那刻開始,便是西陵神殿的信徒。

    葉蘇周遊諸國,十餘年間眼中所見皆是如此,所以這幾日他在街坊當中傳教遇到極大困難,沉怒之餘也不禁有些不解。

    他皺眉說道:「難道宣教還要講究什麼方法?」

    瘦道人說道:「按照慣常的方法,我們一般會在宣教之後分發食物或酒水,遇著節日,便會組織街坊聚餐,如果經費比較充足,那麼去教坊司請兩位歌家過來唱唱道歌,效果肯定最好。」

    聽著這話,葉蘇勃然大怒,厲聲斥道:「荒唐至極!宣教何其神聖之事,豈能變成利益交換,如此信教之人,何談虔誠!」

    瘦道人像看白癡一樣看著他,說道:「昊天賜於人間一切,這便是對我們的恩賞,所以我們才會信奉昊天,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你這麼激動做什麼?如果一點好處都沒有,誰來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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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六十九章 授業

    葉蘇自幼便在知守觀裡修道,其後周遊諸國,也只見道門備受尊崇,總以為這是自然之事,從來沒有想過,信仰居然還可以這樣去理解。

    他本想一掌把這名褻瀆教義的道人拍死,然而,他忽然想道,瘦道人的這番話雖然難聽,但其實細細想去,真挑不出什麼錯處。

    於是他沉默了很長時間。

    石階下那幾隻麻雀,因為場間氣氛的壓抑沉靜,反而醒過神來,啾啾尖鳴兩聲,撲扇著翅膀,連飛帶跑躲到了秋樹的陰影中。

    葉蘇從沉默中醒來,看著瘦道人面無表情說道:「請繼續指教。」

    瘦道人看著他笑了笑,說道:「其實唐人至少九成以上都是昊天道門的信徒,只不過和南晉宋國那些地方的信徒不同,他們很沒有耐性來參加宣教活動,所以如果要加強他們對昊天的信仰,宣教並不是最好的方法。」

    葉蘇說道:「那應該用什麼方法?」

    瘦道人說道:「道門中人首重德行,所以講究言行一致,但對於宣教而言,言語卻永遠及不上行動,身為一觀之主,如果你平日裡能親近街坊,遇著街坊有事便主動幫手,替他們挑水曬糧,通過日常的言行,來體現昊天的仁慈與友愛,這才是對唐人最有效的宣教方式。」

    葉蘇若有所思。

    瘦道人用空著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除了西陵的神座大人,沒有幾個人能夠親目眼睹昊天的神蹟,而我們這些普通的道人,便是昊天在人間的代言人,普通人想要感受昊天,便是感受我們。」

    葉蘇凜然受教,說道:「果然有理。」

    瘦道人嘆息說道:「我離開西陵也已經有二十三年,雖然在唐國不及在別國那般風光,但守著這座小道觀倒也快活,聽說其餘諸國,道人們橫徵暴斂,神殿派出的使官更是驕縱豪奢,如此哪裡能讓世人真心敬畏昊天?只徒剩個畏字罷了,那些道人哪裡是昊天的代言人,完全是昊天之恥。」

    事涉昊天道門在俗世裡的事務,葉蘇不想討論,看著他手中的麵碗說道:「再不吃麵就要涼了。」

    瘦道人這才記起來自己手中有碗麵,趕緊遞到他手中,說道:「這是給你吃的,不吃飽哪裡有力氣宣教。」

    葉蘇靜靜看著手中端著的麵碗,忽然說道:「我會嘗試一下你的方法。」

    一滴雨忽然落入碗中的麵湯裡。

    葉蘇和瘦道人抬頭看天,只見雨珠從天而降。

    一場秋雨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深秋驟雨,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雨勢之大,更是罕見,小道觀旁有些街坊,本想著雨季已過,沒有整修瓦簷,突然遭到大雨襲擊,便開始漏水。

    吃完麵條後,秋雨漸停,瘦道人帶著葉蘇和觀裡兩個小道童來到街巷裡,開始幫助街坊們排水修簷。

    葉蘇做過很多事情,比如一劍光寒世間,在生命裡嘲笑冥界的使者,在雲端之上無視紅塵裡的所有瑣碎,但他沒有修過被秋雨澆壞的屋簷,所以當他順著樓梯爬到屋頂,開始收揀替換黑瓦時,動作顯得有些笨拙。

    但他畢竟是昊天道門年輕一代的第一人,被他漠然無視的親妹妹葉紅魚,在西陵神殿號稱一法通萬法通的道癡,更何況是他本人。

    所以他揭瓦抹槳的動作越來越熟練,速度越來越快,在木梯下方負責配合他的街坊從一個人換成四個人,依然無法跟上他的速度,漸漸,秋雨後的街巷間,人們下意識裡圍攏過來,看著在街畔飛翔的瓦片,看著他像描繪山河大畫般抹著灰漿,不時發出一聲連一聲的驚嘆。

    聽著街巷裡不時響起的讚歎聲與驚呼,葉蘇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並不因此事而得意,因為這種事情著實沒有什麼難度,他只是平靜而沉默地揭著瓦,抹著漿,只是隨意地做著,就像過往年間做的別的事情一樣。

    街道上的積水被秋日蒸騰成微悶的水氣,籠罩在民宅之間,落著大半葉子的樹,無聊地在街畔打著瞌睡,人們看著簷上那個來自小道觀的俗家道人,津津樂道於眼前這幕畫面,於是沒有注意到街頭的畫面。

    一個圓滾滾的身影,從雨水化成的水氣裡走了出來。

    陳皮皮順著石街,踩著雨水,走到人群外圍 ,他仰首瞇眼,看著簷上那個身影,沒有用多長時間,便認出對方的臉,本來半瞇著的眼睛驟然圓睜,眼圈泛紅,淚水刷的一聲便流了下來。

    他看著屋頂上的葉蘇,顫聲喊道:「師兄!」

    葉蘇在屋頂上,正在用竹繩紮緊簷柱裡有些分開的木棍,聽著下方人群外響起的聲音,緩緩轉過頭來。

    他看著人群外那個胖胖的年輕人,慣常沒有任何情緒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極為真誠的笑容,開心說道:「你來了?」

    陳皮皮看著屋頂上的葉蘇,淚流滿面說道:「師兄……你這是怎麼了?難道你也被逐出了道門?那個人真的這般狠心?」

    葉蘇表情微僵,就像變成了屋頂上被陽光曬乾的一隻壁虎。

    陳皮皮猶自傷感,看著他眼淚漣漣。

    然後他注意到,葉蘇師兄踩在木梯上的左腳,似乎根本沒有接觸到梯面,接著他更注意到,雨後清漫的陽光,灑在葉蘇身上的淡白素衫上,散發出極淡而潔的光澤,就像玉石發出的瑩光。

    陳皮皮這才發現,原來師兄的境界比當年在觀裡時高出不少,更令他感到震驚的是,此時此刻的師兄正處於某種契機當中。

    ……

    ……

    小道觀臨街有坊有簷,在雨後的陽光中有陰影,二人便站在這片陰影中,葉蘇看著陳皮皮圓乎乎的臉龐,在心底發出一聲嘆息。

    陳皮皮看著他身上的淡淡光澤,壓抑著心頭的震驚與驚恐,顫聲說道:「師兄,你到底吃了什麼藥,居然有這境遇?通天丸我一直留著的,如果你真要嘗試破境,你可一定得先和我說,可不敢瞎吃。」

    修行之道,越到最後越是艱難,便如同攀登險峰一般,最後幾步總是最艱難的距離,葉蘇身為知守觀傳人,早在十餘年前,已經走到了修行道路的最深處,想要在此基礎上再進一步,談何容易。

    所以當陳皮皮看著屋頂上的葉蘇,腳踩木梯如踩流雲,素衫光澤隱現,明顯處於某種契機之前時,以為他肯定走上了某種捷徑。

    葉蘇當然沒有吃藥,即便是知守觀最珍貴的的那些藥丸,他都沒有吃過。因為從開始修道始,他便一直堅信,修道之人一旦依賴於外力的輔佐,那麼終其一生,便沒有任何機會去抵達真正的彼岸。

    直到陳皮皮連續說了兩次,他自己才發現了某種異樣。

    站在小道觀前的陰影裡,葉蘇沉默望著或遠或近的民宅與坊市,默默感受著自己的道心,發現自己已經僵化了十餘年的境界,竟然真的發生了某種顫抖,出現了一道裂縫,不由震撼無語。

    長安城果然不是一般的城。

    便在這時,藉藉無名的小道觀,再次迎來了一位客人。

    這名客人是位穿著青色道袍的少女。

    葉紅魚看著石階上的兄長,身體難以抑止的輕輕顫抖起來,然後眼圈微紅,兩行眼淚悄無聲息地流過她美麗的容顏。

    葉蘇看著石階下的妹妹,眉頭微蹙,有些厭憎說道:「哭什麼哭?」

    葉紅魚明如秋湖的眼眸裡溢出的淚水越來多,她沒有伸手去擦,而是看著他倔強不滿說道:「他哭你就感動,我哭你就罵我。」

    葉蘇的眉頭蹙的更深了些。

    唯一能與昊天神輝相比似的便是人類的眼光,可以專注於一點,可以普照她想看到的世界,葉紅魚看著兄長,眼光委屈而倔強,就像是烤紅薯被同伴搶走,卻被哥哥罵沒用的小女孩兒,餘光卻落在陳皮皮的身上,充滿了恨意。

    陳皮皮的頭低的更老實了些。

    葉蘇冷冷看著她說道:「你是什麼身份,居然敢這般無禮地盯著師弟看,如果你再如此,我會把你的眼睛挖出來。」

    葉紅魚彷彿沒有聽到這句話,看著陳皮皮的眼神依然充滿了恨意與看死人般的意味,然而她的眼睛並沒有被挖出來,因為愧疚到極點的陳皮皮,恰到好處地說話,化解了小道觀石階前這片尷尬。

    葉蘇看著陳皮皮微笑說道:「我與老師有些時日未見,想來他應該還在南海,至於我為什麼來長安,自然有別的原因。」

    陳皮皮好奇問道:「師兄,什麼原因?」

    葉蘇說道:「我來看夏侯。」

    稍一停頓後,他看著陳皮皮平靜說道:「順便看一看寧缺。」

    他是知守觀的傳人,昊天道門的天下行走,如今不在世外修行,卻涉足紅塵,來到長安城,為的便是這樣簡單的理由。

    如果傳聞是真實的。

    如果寧缺真是當年宣威將軍林光遠的兒子。

    那麼,他便極有可能是光明神座所說的冥王之子。

    雖然十幾年前,昊天道門自行否定了光明神座的看法,讓那場腥風血雨悄然而終,沒有持續到最後,但葉蘇並不相信這種否定。

    因為天降異兆那年,他就在黑線的那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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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8-10 18:55: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七十章 解惑

    葉蘇對陳皮皮說道:「我來長安城,算是一場入世修行,平日裡還是不要相見為好,不過你若真想來,來便是。」

    陳皮皮問道:「師兄,你什麼時候回觀裡?」

    葉蘇微微蹙眉,不是因為這個問題有什麼問題,只是這個問題讓他想起了昊天道門十幾年來最令人頭痛的那個問題。

    他看著陳皮皮,寒聲訓斥道:「那你又什麼時候回去?」

    陳皮皮羞愧無語,尷尬低聲說道:「我得問問老師。」

    「那就去問。」

    葉蘇面無表情看著他說道:「什麼時候有答案了,便來告訴我。」

    陳皮皮被趕離小道觀,葉蘇拂袖向觀裡走去,葉紅魚靜靜跟在他的身後,雖然才被厲聲訓斥過一番,但她的臉上依然難以自抑地流露出喜悅和嘲諷的神情,直到走進房間裡,她唇角的笑意還未散去。

    葉蘇走到窗邊坐下,回頭望向她,微微皺眉,似有些不悅。

    葉紅魚斂了笑意,倔強而平靜地看著自己的兄長,不肯離去。

    出乎她的意料,葉蘇沒有訓斥,反而漠然說道:「離開桃山,雖稍失毅韌之氣,但也是不錯的選擇,似乎裁決神座這等被幽閣髒水浸泡至穢臭的蠢物,一步都不能容他,更不能低頭。」

    葉紅魚靜靜說道:「明白。」

    葉蘇看著她眉眼間的恬靜氣息,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我希望你將來能比我強,但需要你自己證明。」

    葉紅魚抿了抿嘴唇,說道:「我會證明給哥哥看。」

    葉蘇看起來比較滿意她的回答,點頭說道:「皮皮將來要成為道門之主,需要真正有強者之心的來輔佐,我相信你不會令我失望。」

    聽著這話,葉紅魚的嘴唇抿得更緊了些,低著頭不肯應話。

    因為她的沉默,葉蘇兩道眉毛緩緩挑起,彷彿兩柄絕情滅性的道劍,聲音漸寒說道:「當年你暗中挑弄,逼師弟離觀,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用心。」

    葉紅魚仰起頭,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道門本來就應該是你的。」

    葉蘇的聲音寒冷似冰:「你再說一遍?」

    「再說一萬遍又如何?哥哥你是昊天道門的天下行走,你是必將成聖之人,昊天注定道門必然會傳承到你的身上。」

    葉紅魚倔強說道:「而且當年我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做,我只是告訴他,只要他還留在道門,那麼觀主就一定會把道門傳給他。」

    葉蘇厲聲喝斥道:「當時皮皮還是個孩子!你怎麼對他說這種話!」

    「這是事實,難道是個孩子就不能接受事實?」

    葉紅魚說道:「我當時也是個孩子,我就知道這個事實,我確實不能接受事實,所以我想改變一些什麼。陳皮皮他也清楚這是事實,所以他感到愧疚,覺得對不起你,所以他才會永遠打不過我,才會在我說出那番話後,便逃離了知守觀。」

    她的聲音很平靜,敘述也很清晰,雖然談到的事情,牽涉到昊天道門未來最重要的傳承之事,卻沒有流露出任何怯意。

    葉蘇臉上的神情卻變得越來奇怪,不是憤怒,而是平靜到了極點,連帶著聲音也平靜到了極點:「你有沒有想過,他愧疚的原因是什麼?」

    這聲音不是湖水凝成的冰面,而是深井裡無人來問的靜水。

    「師弟愧疚,是因為他善良,他敬我愛我,卻發現師父決定把道門傳給他,所以他難過,然後才會離開。」

    葉蘇面無表情看著自己的妹妹說道:「你明知道這樣說,他會怎樣做,你還這樣說,那就是你在利用他的善良和對我的敬愛。」

    葉紅魚面無表情說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

    葉蘇緩緩舉起右手,染著雨水與泥點的素白布衫,順著手臂滑下。

    他一掌向葉紅魚的頭頂拍下。

    葉紅魚沒有閉眼,倔強地睜著眼睛看著身前的兄長,看著落下的手掌,明亮的眼眸裡沒有驚恐,只有平靜。

    葉蘇的心微微柔軟了一絲,那抹被他強行在心間抹滅的憐意復生了一線,落掌速度漸緩,最終無力地落在了窗前的書桌上。

    他發出了一聲嘆息

    嘆息聲裡滿是無奈、遺憾和對道門的內疚情緒。

    葉蘇的手掌落在書桌上,微微顫抖,看似沒有任何力量,實際上卻蘊藏著這位道門絕世強者的修為與境界。

    隨著這聲悵然的嘆息響起,桌面上驟然出現了無數道裂口,然後裂縫向著桌腿蔓延,青石地面上也出現了裂縫,接著是牆角,裂痕攀牆而上,明亮的窗紙上也開始出現裂痕,直到最後裂痕來到了樑柱上。

    書桌桌面碎裂成數百塊小木塊,向地面落去,桌腿裂成更細的木條,向地面倒去,青石地面裂痕漸深,如見黑色深淵,牆皮簌簌剝落,窗紙嘶嘶飄離,樑柱吱呀變形然後從中斷開。

    桌垮了。

    地裂了。

    牆倒了。

    梁斷了。

    轟然聲中,道觀這間偏僻的房屋,如同積木般倒塌,濺起滿天煙塵,而那些裂痕繼續向外蔓延,把道觀其餘建築也盡數切割成碎片。

    整個小道觀的建築,依次倒塌於煙塵之中,好在那些令牆傾梁摧的裂痕線條,極為神奇,把堅硬沉重的建築材料切的極碎,並且依循著冥冥之中某些空間切割規律傾垮,並沒有把屋子裡的生生砸死。

    雨後的空氣本來極為清爽,此時小道觀裡卻是煙塵一片,滿地廢墟,瘦道人帶著兩名道童滿身灰土,極為狼狽地從廢墟裡爬了起來,用道袖捂著鼻子不停地咳嗽,看上去極為悽慘。

    葉蘇靜靜站在磚石廢木間,身周瀰漫著煙塵碎礫,但他的眉眼衣裳依然是那般乾淨,沒有沾惹任何塵埃。

    他願意時,爬梯揭瓦修簷,可以渾身雨水泥點。

    他不願意時,便是滿天泥雨,也休想沾著他的衣袂一角。

    「你畢竟是我的親妹妹,不要逼我殺你。」

    葉蘇看著葉紅魚平靜說道:「如果你還堅持以這種倔強地姿態站在我面前,我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葉紅魚擦掉臉上淚水混著灰塵形成的污垢,看著他恨恨說道:「哥,總有一天我會比你強,到那個時候,你就再也沒有辦法殺死我,我會重新站在你的面前,我還會堅持把應該屬於你的東西搶回來。」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離開了小道觀。

    葉蘇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觀門外,沉默不語。

    「這到底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瘦道人痛苦地捶胸頓足,看著身前化為廢墟的小道觀,想著自己這數十年來的節省與辛苦,想起那些求爺爺告奶奶四處化緣的畫面,身體顫抖起來,聲音裡充滿了絕望與悲傷。

    葉蘇微微蹙眉,回頭看著他說道:「我出錢,再給你修一個。」

    「這是錢的事嗎?這是錢的事嗎?」

    瘦道人悲憤交加,緊緊攥著胸口的道袍,避免因為心痛而死去,聲音嘶啞吼叫道:「這道觀裡每塊磚頭每根木頭都是我親手買回來的,我知道它們原來的位置,可現在呢?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我忘了它們應該在哪裡,這是錢的事嗎?這些都是我的命!那是錢能買回來的嗎?」

    葉蘇看著身前那些被切割成極細碎塊的磚頭與木塊,沉默片刻後說道:「你說的對,新買的磚木只能修出新的道觀,舊的毀滅了便回不來了,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麼重生,有的只是新生。」

    說完這句話,他神情微僵,站在廢墟之中,再也沒有任何動作。

    葉蘇不知道為什麼這間已經變成廢墟的小道觀,能夠讓自己生出這樣一番感慨,會完全無意識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他只知道,自從當年遊歷諸國,勘破生死關後,自己的境界已趨圓融,漸而平靜如山石的境界,繼先前那些微顫之後,竟又有了鬆動的跡象。

    瘦道人哪裡知道他此時的狀態,看著他沉默,以為是不想惹麻煩,不由覺得愈發惱怒,擦掉眼淚,便帶著道童去廢墟希望揀回些有用的東西。

    小道觀倒塌的動靜不小,街坊們很快便湧了過來,看著廢墟慘景,人們低聲議論了幾句,便回自家宅院拿了工具前來幫忙。

    街坊們自家的宅院有很多被暴雨淋壞,但他們想著瘦道人年老體弱,小道童體瘦乏力,哪裡還顧得上管自家的事情。

    先前悲慘不堪的小道觀,頓時變成了一個熱鬧的工地,雖說沒有辦法把這麼短的時間內重新修起一座道觀,但響亮的號子聲,人們的歡笑勞作聲,似乎預示著不久的將來,小道觀便會恢復如初。

    瘦道人抹著老淚,四處行揖道謝,臉上滿是真誠的笑意。

    時已近暮。

    葉甦醒了過來,他看著眼前那些普通而平凡的百姓忙碌的身影,看著他們臉上的笑容,想著瘦道人說過的那些話,若有所思。

    瘦道人走到他身前,把眼睛一瞪,想要罵他兩句,卻下意識裡有些不敢,又想著道觀塌時那句話,不由有些緊張地搓了搓手,問道:「你真肯出錢?」

    葉蘇看著他,認真說道:「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為你修一座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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