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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0713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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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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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2-8-12 19:41 編輯

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二百七十一章 冬至也

    書院後山。

    二師兄站在瀑布之前,聽著入耳如雷的水聲,看著四濺如星的水霧,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不知沉默了多久後,說道:「聽說他樓垮了。」

    大師兄站在他身旁,歎息說道:「他來長安,便是機緣,這等事情,莫要羨。」

    二師兄微微挑眉,說道:「師兄,我何須羨他?」

    ……

    ……

    長安城,雁鳴湖畔。

    餐桌上擱著一個大土甕,甕裡是乳白色的羊雜湯,青翠香菜被羊湯的熱度一薰,香味頓時在整個屋內瀰漫開來。

    寧缺拿著筷子,用筷尖把碟中的腐乳掏碎,桑桑在旁邊剝蒜搗泥,大黑馬在園子裡,隔著門檻看著屋內的動靜,眼睛瞪的極大,鼻孔張的極圓,不知道是好奇還是貪著鍋裡的肉雜。

    「聽說葉蘇寄居的小道觀今天下午垮了。」

    寧缺稍一停頓後,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聽說……二師兄聽說這件事情後,在瀑布前面站了半晌,最後把自己的小院砸了。」

    桑桑抬起頭來困惑地看著他,她去過書院後山那間小院,想著那方清幽的小院居然變成了廢墟,不免覺得有些可惜,問道:「為什麼?」

    寧缺搖頭說道:「像二師兄和葉蘇這樣境界的傢伙,誰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我經常以為,修行到他們的境界,基本上都會變成瘋子,小道觀垮了,葉蘇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二師兄砸自己小院,大概也是想悟出些什麼?」

    桑桑現在雖然已經正式開始修行,但依然完全無法理解,那些知命境的大修行者的思維方式,心想少爺說的對,真是一群瘋子。

    當羊雜湯漸冷,肉食漸盡,碟中料醬漸殘之時,葉紅魚終於回到了雁鳴湖畔,桑桑去收拾衣物,屋內便只剩下了寧缺一人。

    寧缺看著她走進門來,說道:「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對了,你雖然不交房租,是不是應該多做些家務活兒?」

    葉紅魚看著桌上的殘羹剩菜,蹙眉說道:「你有丫環和管事。」

    寧缺笑著說道:「那哪裡有讓道癡替自己洗碗端水來的快活?光明神座在我家鋪子裡做過工,你可以學習一下西陵神殿的光榮傳統,將來這事兒要傳將出去,必然是我老寧家的一段佳話。」

    葉紅魚的眉尖蹙的越發厲害,一言不發坐了下來。

    寧缺看著她的神情,猜到她此時心情不佳,卻沒有任何收斂,繼續說道:「話說回來,我本以為你哥至少會請你吃頓飯。

    葉紅魚靜靜看著他說道:「看來你打算在長安城裡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出長久味道來,但你有沒有想過,這個世界不可能縱容你就這樣過下去。」

    寧缺微微一笑,說道:「我是唐人,更是書院二層樓弟子,我想像不出來,有誰會愚蠢到來打擾我的小日子。」

    「如果你是冥王之子呢?」

    葉紅魚看著他,明亮如秋湖的眼睛裡滿是嘲諷和寒冷的神色。

    寧缺微微一怔。

    前些日子那場談話中,葉紅魚直接揭穿他入魔的事實,然後此時她又如此輕描淡寫地提到這樣一個可能的事實。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他說道。

    葉紅魚說道:「如果真如傳聞那般,你是當年唐國宣威將軍之子,那麼你便是光明神座當年眼中看到的黑夜的影子,現如今大概已經很少有人還記得當年那件事情,但你以為我怎麼可能忘記?」

    「你信嗎?」寧缺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問道。

    葉紅魚沉思半晌後搖了搖頭。

    寧缺神情微鬆,說道:「你為什麼不信?」

    葉紅魚說道:「真覺。」

    寧缺翹起右手大拇指,誠懇讚美道:「直覺最高,來來來,請吃羊雜,我在廚房裡還藏著一些,就為了孝敬你。」

    葉紅魚沒有笑,看著他說道:「我不信不代表神殿不相信……我哥他出現在長安城,為的是關注夏侯歸老一事,但我相信他其實也是來看你的。」

    寧缺搖頭說道:「我打聽到了一些事情,桑桑從衛光明那裡也知道了一些當年的秘辛,既然當初西陵神殿強行停止了這件事情,並且把衛光明囚禁了十幾年,這代表道門也不相信冥王之子的故事。」

    「即便神殿不信,也不代表佛宗不信。」

    葉紅魚說道。

    寧缺想起春日清晨在長安街頭遇見的那兩名苦行僧,那位來自不可知之地懸空寺的道石大師,想起在精神世界千里孤墳前與那尊石佛的對話,尤其是對話裡很隱晦的那些部分,不由微微蹙眉,沉默不語。

    「別說這些無趣的事情,還是先吃羊雜吧。」

    他看著葉紅魚笑了笑,說道:「羊雜必須要趁熱吃才香。」

    葉紅魚皺眉說道:「現在不是冬至,吃什麼羊雜湯?」

    「誰說羊雜一定要冬至吃?誰說沒有槍頭就捅不死人?」

    寧缺的這句話顯得有些莫名其妙,至少對葉紅魚來說是這樣,裡面隱藏著一些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意味。

    片刻沉默後,他說道:「而且冬至那天我不見得有時間。」

    葉紅魚雖說是被迫離開桃山,但身為裁決司的大司座,在長安城裡依然有自己的情報來源,所以當她聽到寧缺的這句話後,眉頭忍不住再次深深蹙起,眼眸裡漸漸被疑惑和驚訝的神色所佔據。

    冬至那日,便是夏侯的榮歸日。

    ……

    ……

    時日漸逝,秋氣漸退。

    長安城裡垮了一座小道觀,熱心的街坊們幫助觀裡的人們重修屋宅,然後他們知道小道觀裡多了位喜歡穿素色布衫的熱心人,無論街坊遇著什麼事情,都會得到那人的幫助,那人似乎不知道什麼叫做麻煩。

    書院後山也垮了一間小院,在瀑布聲的陪伴下,那個男人頭頂古冠坐於潭間靜思不知多少日夜,某個胖子跟在六師兄的身後,唉聲歎氣扛著土石木材之類的物事,要那個男人把小院重新修好。

    知守觀傳人葉蘇,在長安城熱情而世俗的市井間,平靜而沉默地行走在成聖的道路人,書院二先生君陌,在孤單而冷清的瀑布前,接受著濕霧的洗禮,他的臉變得越來越漠然,雙眉卻越來越直。

    自邊塞歸來的夏侯大將軍,不停接受著朝廷的封賞,在各家王公府邸間宴席不斷,沒有人知道,深夜時分,他還是習慣坐在自家將軍府的後園裡,看著落盡黃葉的光禿枝椏,看著落下的雪花沉默。

    寧缺在書院後山和雁鳴湖畔來自往返,平靜修行,偶與葉紅魚以意相戰,更多的時候則是在漸凋的蓮田里沉默。

    長安城很沉默,所以顯得很平靜。城裡的人們各自沉默,所以各自平靜。在絕大多數人看來,這份沉默與平靜,至少會持續到天啟十五年的冬天結束。因為無論怎麼看,都沒有人能夠打破這種平靜。

    風寒雪驟秋已去,便到了冬至的那日。

    這一天,夏侯大將軍會宮陛辭,大唐皇帝陛下會再次獎賞他的功勳,並賜以家宴的榮耀,然後滿朝文武送他離開長安城。

    這一天,小道觀終於重修完畢,葉蘇認認真真梳好道髻,站在瘦道人的身後,就像是鄉村婚事裡的俗氣知客般,對著來參加儀式的街坊們連聲道謝,然後把街坊們手裡提著的雞鴨水酒水搬到後廚。

    這一天,書院後山舊書樓臨東窗的矮几畔,三師姐余簾微笑對唐小棠囑咐著什麼,鏡湖畔的打鐵房裡白霧蒸騰,七師姐在湖心亭間繡花,一如往常般平靜,只不過瀑布下的碧潭裡,再也看不到那根像洗衣棒槌般的高冠影子,大師兄也不在後山,而是去了長安城做客。

    大師兄走上石階,看著葉蘇微笑說道:「恭喜恭喜。」

    葉蘇看著身後修葺一新的道觀,還有不遠處那些被他親手修好的街坊們的雨簷,露出真誠的笑容,說道:「多謝大先生。」

    雁鳴湖畔宅院裡的人們也已經醒了。

    甯缺在桑桑的服侍下洗了一個澡,換了一身全新的黑色院服,把頭髮仔細地挽好,戴上平冠,整個人頓時顯得精神了很多。

    桑桑也洗了一個澡,然後自己用剪刀把頭髮剪短,很認真地梳了一個小辮,對著銅鏡仔仔細細地擦粉,並且畫眉。

    「很好看。」

    寧缺看著鏡中那個清清爽爽的小姑娘,笑著說道。

    桑桑從凳上站起,轉身替他整理院服,摘掉他肩頭的線頭,說道:「今天是咱們的大日子,再怎樣認真都應該。」

    走出臥室,寧缺打了個響指,把在園角無聊啃了一夜臘梅的大黑馬召了過來,輕輕打了馬臀一記,說道:「自己回書院去。」

    大黑馬微仰頭顱,感到有些疑惑,不過畢竟不是人,即便有疑惑也沒辦法說出來,只得遵命跑出宅院,順著長街向城外而去。

    葉紅魚不是大黑馬。

    她站在園門樹下看著穿戴一新的主僕二人,忽然伸手指向庭院上方的天空,平靜說道:「今天會落大雪,你們還要出去?」

    黯淡的天空裡飄著黯淡的雲,雲色沉凝如山,似乎隨時可能飄下雪來。

    寧缺抬頭看了眼天,說道:「雨能留人,雪不能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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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七十二章 觀雪悵然

    葉紅魚說道:「雪不能留人,所以你要留人?」

    寧缺說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葉紅魚問道:「為什麼昨天夜裡便把家裡的管事丫環都散了?」

    寧缺笑著說道:「這不是證明我沒有留人?」

    葉紅魚說道:「你知道我的意思。」

    寧缺說道:「今天冬至,管事和丫環也應該多陪陪家裡人。」

    葉紅魚說道:「那你為什麼要我離開?你不要告訴我,你還沒有放棄刺殺夏侯,你這時候就是要去做這件事情。」

    寧缺問道:「你會擔心我的死活嗎?」

    葉紅魚搖了搖頭。

    寧缺笑著說道:「雖然聽來確實有些令人傷感,不過這才是真實的你,既然你不擔心我的死活,何必管我去做什麼?」

    「夏侯是我道門客卿,我哥來長安城為的就是這件事情,他不會允許你從中破壞,我也不會允許,所以如果你要出手,我會把你留在這裡。」

    葉紅魚看著他平靜說道,右手在青衣道袍袖外,於冬風間便要握住一把虛劍。

    寧缺看著她的右手,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看起來全天下的人,包括我的師門都不同意我去刺殺夏侯。」

    他抬起頭來,靜靜看著葉紅魚的眼睛,說道:「你知道我是個怎樣的人,我打不過夏侯,便不會想著去殺他,我要你離開,只是想告訴你,葉蘇的那間小道觀今天重新開張,既然是冬至,你應該去那裡。」

    葉紅魚說道:「你還沒有說你是不是去刺殺夏侯。」

    寧缺說道:「我以夫子的人格向你發誓,我從來沒有想過刺殺夏侯。」

    葉紅魚神情不變,說道:「換一個名義。」

    寧缺說道:「如果我刺殺夏侯,那麼我和桑桑永遠不能在一起。」

    葉紅魚怔了怔,似乎沒有想到他居然真的會這樣承諾,皺眉問道:「那你們二人為何如此重視今日?」

    寧缺說道:「我們要去紅袖招吃羊雜湯。」

    葉紅魚沉默,青衣道袍微飄,消失在被大黑馬啃的狼籍一片的梅樹深處。

    ……

    ……

    大黑馬嚼著梅花的碎沫,帶著香味,離開雁鳴湖,向城外跑去,駐守長安城南門的官兵,早就得了魚龍幫的提醒,知曉了這匹黑馬的來歷,哪裡會攔它,嘖嘖稱奇看著它消失在城外的寒冬官道上。

    沒有用多長時間,大黑馬便跑回了書院,從側門踏斜坡鑽雲霧,出現在後山崖坪的鏡湖畔,不停喘息,低下馬首去湖面上親吻自己,貪婪地飲著水,滋潤自己將要燃燒起來的咽喉與馬肺。

    大黑馬不知道寧缺要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惴惴不安的情緒,它只是隱約覺得自己應該早些回到書院,這樣可以讓書院裡的人們,猜到雁鳴湖畔將要發生什麼,它認為自己是報信者。

    陳皮皮站在湖畔那頭,看著對岸的大黑馬,圓乎乎的臉頰上浮現出濃重的憂色,唐小棠抬頭看他一眼,問道:「會發生事情嗎?」

    「按道理,按照師弟他的性格,明知必敗,那麼便不會做任何決定,所以應該不會發生什麼事情,但大黑馬為什麼會回來?」

    陳皮皮微微皺眉,說道:「我現在發現,我似乎一直都沒有真正瞭解他的心裡在想些什麼,我一直以為他是一個冷漠寡情現實的傢伙,所以我很難想像,他會做出一些勇敢而虛妄的舉動。」

    唐小棠說道:「寧缺是個很無恥的人,不過我哥讓我來書院這前就說過,有的人能夠做到極端無恥,其實本身就需要很大的勇氣。」

    陳皮皮沉默片刻後說道:「我要去長安城。」

    唐小棠說道:「我也隨你去。」

    陳皮皮搖頭說道:「三師姐那裡不會同意。」

    「清晨做早課時,老師便放了我的假。」

    唐小棠看著陳皮皮認真說道:「夏侯是我明宗千年以來最大的叛徒,我哥一直想要殺死他,我也一樣,只是很可惜我沒有這個能力,今天既然小師叔要對他動手,至少我要在旁邊看著。」

    ……

    ……

    皇宮裡的氣氛很平靜,禮樂聲聲,暖香陣陣。

    宮女和太監們面帶微笑行走在殿內,沒有人去看那位傳說中殘忍冷血的夏侯大將軍,也沒有人注意到皇帝陛下臉上的神情有些異樣。

    皇帝陛下看著下方的夏侯,淡然說道:「既然事情已經解決,便不要再生變故,朕不理會寧缺與當年的宣威將軍是何關係,也不想知道最近這幾年長安城裡那些命案,他畢竟是夫子的學生,你今日離開長安城,與他相見也難,既然相見難,便不要彼此為難。」

    夏侯離席跪拜,平靜應下。

    皇帝陛下負手於身後,沉默離開了這座偏殿,提前結束了君王對歸鄉臣子的賞宴,殿內所有的太監宮女,也都隨他離開,把這座偏殿,留給了一直沉默不語靜侍在旁的皇后娘娘和夏侯大將軍。

    讓皇后娘娘和一位帝國大將軍單獨相處,從規矩上來說是很不應該的事情,不過這是陛下的旨意,沒有任何人敢有異議。

    皇后娘娘靜靜看著下方的兄長,輕輕嘆息一聲,說道:」不會有事吧?」

    夏侯看著她,慣常黝黑冷漠如寒鐵的臉上,極罕見的露出極溫暖寵溺的笑容,說道:「都要回老家了,哪裡會有事,我現在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倒是妹妹你今後一人在長安城裡,萬事皆要小心,若有不諧,儘快通知我。」

    皇后娘娘微笑說道:「看書院那邊的動靜,應該是太平了。」

    「這本來便是大先生與我的約定,想必夫子也是這個態度……至於寧缺,我們都很清楚他是一個怎樣的人,自然太平。」

    夏侯微微皺眉,強行壓抑住胸腹間越來越惱人的咳意,他不想在離開長安之後,還讓妹妹替自己擔心。

    皇后娘娘沉默看著他的臉色,溫婉的目光似乎能夠深入他的身體內,看著他肺部的傷勢,幽幽說道:「在荒原上,唐讓你受了這麼重的傷,想來他也不會太好過,當時你為什麼不趁勢殺了他?」

    夏侯輕輕咳嗽兩聲,說道:「他能傷我,我能傷他,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只不過想要殺死他,需要投入更多條命才行,荒原上的那些鐵騎,都是跟隨我很多年的忠誠下屬,何必讓他們拿命去換?」

    皇后娘娘聽著這話,神情變得愈發溫和,安慰說道:「哥哥你改變了很多。」

    「不像以往那般冷酷暴戾好殺?」

    夏侯自嘲一笑,心想當年自己兄妹離開荒原來到唐國,沒有任何背景靠山,陛下還未登基,你還不是皇后,兩個外鄉人想在這樣一個老大帝國裡站穩腳根,除了讓所有敵人感到恐怖害怕,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時值寒冬,碎雪如粉自天穹降落,把皇宮裡的朱牆塗上了一層薄薄的粉,偏殿前的廣場上雪飛如絮,似不能終結。

    夏侯默默看著殿外的寒雪,不自禁想起在呼蘭海北,搶到寧缺身上那個鐵匣子後,雙手間沾染的那些如雪的骨灰,然後他彷彿在風雪的最深處,聽到了一些嗚咽的聲音,不是北風呼嘯,卻是寒蟬在鳴。

    他知道這是幻聽,然而臉色卻依然變得有些難看。

    數十年前離開天棄山,南至大唐,他豪情縱橫,不可一世,然而當他決定背叛明宗,親手把慕容琳霜烹殺之後,他的豪情和氣概早就已經消失無蹤,這麼多年來,都只是在用暴戾和殘酷掩蓋。

    因為從那一天開始,他便是魔宗的叛徒。

    從那一天起,他的心底深處一直有兩抹極為寒冷的黑雲,始終驅之不去。

    一道黑雲是他的授業恩師,蓮生大師。

    一道黑雲是魔宗現任宗主二十三年蟬。

    夏侯很強大,很自信,但他非常清楚,一旦這兩道黑雲真的飄過來,自己除了死亡沒有任何別的出路。

    當年軻浩然單劍滅魔宗山門,他並沒有親眼看著老師蓮生死去,他始終無法相信,像老師這樣的人,會那樣悄然無息的逝去。

    魔宗現任宗主修行二十三年蟬,隱匿於世間,被稱為修行界最神秘的人物,雖說有傳聞他早已死去,但夏侯哪裡敢相信?

    所以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恐懼中生存。

    在呼蘭海北,夏侯奪到了寧缺手中鐵匣,匣子裡不是天書明字卷,而是他老師蓮生的骨灰,他有些失望,然後傷感,接著便如釋重負,大概也正是在那一刻,他真正產生瞭解甲歸老,就此不問世事的念頭。

    「我不知道寧缺進山門之後有什麼奇遇。」

    夏侯看著殿外飄舞的雪花,神情複雜說道:「老師的骨灰既然出現在他手中,那麼或許他繼承了一些什麼,而且宗主……也不知道他現在究竟藏在哪裡,雖說他肯定不敢在長安城裡停留,但世間何處他去不得?

    皇后很清楚自己兄長心中最大的恐俱是什麼,走到他身旁輕聲安慰說道:「但蓮生大師終究已經死了,而宗主修行的二十三年蟬,本就是世間第一等變態凶險功法,這些年無論道門還是書院,都沒能覓到他的蹤跡,只怕他早已死了,若他還活著,又怎會這麼多年都不來找你的麻煩?」

    「希望如此。」

    夏侯說道:「道門葉蘇來了長安城,佛宗之人也將到,如今想來,世間三宗只有魔宗凋蔽如斯,不由有些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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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七十三章 這何嘗不是一種領悟

    寧缺沒有騙葉紅魚,他真的帶著桑桑去了紅袖招,只不過今天他沒有在水珠兒院裡廝混,也沒有去偷窺那些新晉的紅牌,而是老老實實上了頂樓,坐在簡大家的房中,捲起袖子對著那鍋羊雜湯發起了攻勢。

    土缽羊雜,器具配的極佳,再加上十餘碟小菜青蔬,熱氣蒸騰裡有綠意,真是極美好的冬至佳節氛圍。

    寧缺從碗中挑了筷羊肚,蘸了蘸蒜蓉,送進嘴裡胡亂嚼了,把杯中的九江雙蒸烈釀送入唇中,辣的眉頭皺的極緊,就像是遇著什麼極困難的事。

    簡大家接過小草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看著他說道:「皇后娘娘的話我已經帶到了,只要你能安安靜靜把今天過完,娘娘願意付出你需要的任何代價,當然她會代表夏侯再次向你表達歉意。」

    寧缺指著自己被烈酒辣至皺如川字的眉頭,說道:「問題是眉眼之間有鬱卒糾結不能舒展,怎麼想都想不通暢。」

    「你那是被酒辣的,不如桑桑能飲,便不要挑烈酒喝。」

    簡大家這句話似乎隱有深意,說完這句話後,她沉默了很長時間,才再次慎重而溫和勸說道:「能忍能靜,才是大智慧。」

    寧缺點了點頭,說道:「我明白這個道理。」

    簡大家安慰地笑了起來,然後嘆息說道:「在你來之前,我真的很擔心你會像當年那個傢伙一樣胡鬧。」

    按照書院裡師兄們的說法,簡大家應該要算是小師叔的小姨子,如此說來,這個世界上也只有她敢叫小師叔為那個傢伙。

    「我可沒小師叔那本事。」他笑著說道,然後笑容漸斂說道:「如果我有小師叔那本事,自然無需再忍,既然入世,當然要好好殺將一番,斷不能墮了師傅的威風,更不能損了小師叔的威名。」

    簡大家眉頭微蹙,說道:「入世不是殺人,而是領悟。」

    寧缺說道:「殺人何嘗不是一種領悟?」

    說完這句話後,寧缺便醉了,不知道是來自河北郡的雙蒸烈釀讓他醉,還是說他發現自己無力撕開長安城裡那些強者密織的網,所以不得不醉,也許他只是想借醉來隱藏自己的的某些心思。

    一如往常,在紅袖招醉後,他便睡在水珠兒的小院裡,床上的暖香如舊,好在沒有多少師傅顏瑟的臭腳丫子味。

    桑桑坐在床頭,拿了一條濕濕的毛巾,搭在他的額頭,她很清楚寧缺這時候是在裝醉,所以婉拒了水珠兒煮醒酒湯的提議。

    寧缺在微醺醉意裡沒有做夢,沒有看到那遠處的黑暗,沒有看到那三道極陰極寒的黑色煙塵,也沒有看到頭頂天穹上的無限光明,他只是把自己的意識沉入識海,一直沉到最深的海底,拾起那些意識碎片默默體會。

    這些意識碎片,是去年在魔宗山門裡與蓮生一場血戰後的所獲,蓮生大師臨死之前,把這些意識碎片強行渡入他的識海裡,此後他一直在細心體會,卻始終沒有什麼具體的收穫。

    不過他知道這些意識碎片很重要,至少對他來說非常重要,因為在呼蘭海北,正是依靠著這些意識碎片,面對夏侯的那記雄霸鐵拳,他本能裡做出了極為有效的躲避,似乎能夠猜到夏侯在戰鬥裡的所在思路。

    醉臥暖床,寧缺的右手無意識裡落在腰間,腰帶裡有幾塊硬硬的物事,書院的腰牌,以及別的什麼腰牌。

    衣帶裡的這些牌子,似乎給予了他某種精神方面的安慰,讓他潛伏在識海裡的意識,變得越來越寧靜清晰——蓮生大師留下的那些意識碎片的深層含義,此時的他依然沒有足夠的境界可以完全領悟,但他已經明白在與夏侯戰鬥中,這些意識碎片將會發生怎樣的重要作用。

    在雁鳴湖畔,葉紅魚曾經說過,晉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能夠感知天地元氣最細微的變化,對手所有的手段,都無法超越他們的經驗與感知,這種戰鬥意識,便是知命境強者真正可怕的地方。

    寧缺如今的境界是洞玄上境,想要越境與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戰鬥,單是戰鬥意識的巨大差距,便會讓他絕望。

    然而他識海深處有很多蓮生留下來的意識碎片。

    那位曾經做為西陵大神官,做為佛宗山門護法的大人物,生前的境界早已抵達知命境巔峰,如果不是基於一些很玄妙的原因,他不肯跨出那一步,只怕早就已經破了五境,成為超凡入聖之輩。

    蓮生大師留下來的意識碎片,究竟到了怎樣的境界?

    寧缺不知道,這種事情只能在戰鬥中才能知道。

    ……

    ……

    醒來之後,寧缺酒意盡褪,神清氣爽,確認自己的身體和精神,都處於這輩子最好的狀態中,然後他與桑桑離開了紅袖招。

    長安城的風雪比晨時更大了些,片片如鵝毛,舞動不安,然後落下,把整座城染的潔白一片,寧缺與桑桑二人撐著那把髒髒的大黑傘,行走在這片素淨的冰雪世界裡,就像是一點刺眼的墨滴。

    城裡的平民百姓在過節,伴著醇香的羊雜湯味,簷上積著的厚雪,彷彿都變成了新鮮涮熟的羊肉片,王公貴族們也要過節,只是北城那些安靜莊嚴的府邸裡,並沒有什麼熱鬧的聲音傳出。

    寧缺知道這是為什麼,那些府邸裡的官員們,今日都要去皇城外去替夏侯送行,甚至可能會把這位大將軍送出長安城。

    他右手握著大黑傘的傘柄,左手牽著桑桑的手,行走在風雪裡,美好的市井氣息裡,清曠的北城貴氣裡,沉默不語。

    天啟十五年夏日始,長安城已經長安了很長時間,這座城裡的人們,甚至包括書院裡的師兄師姐們,大概都以為會繼續這樣平靜下去,都以為寧缺已經放棄了那個念頭,因為無論怎麼看,人們都無法替他找到一個合適的方法。

    寧缺不可能放棄,就像夏天時對桑桑說的那樣,再不殺夏侯,夏侯就真的老了,復仇這件事情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給自己的人生一個交待,沒有這個交待,他的人生必然是不完整的。

    他可能會死,因為夏侯確實很強大,在荒原上,就連大師兄都說自己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殺死這個人。但他不認為自己會死,因為除了夫子,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他更清楚,現在的他也已經非常強大。

    人生如題各種癡,十五年來,寧缺解了很多道題,而他解題的目的,便是今天這場戰鬥,而且他堅信自己必將獲勝。

    ……

    ……

    紛飛的大雪籠罩著皇城。

    硃紅色的宮牆在白雪裡格外醒目。

    皇城前的氣氛與風雪的淒寒意味並不相同,數十輛華貴的馬車,守候在宮前廣場外圍,護城河玉欄再往前數百丈便是宮門,那裡有很多人。

    親王殿下李沛言來了,軍方領袖鎮國大將軍許世來了,閣中的大學士們來了,尚書大人們來了,除了因病休養的宰相,大唐朝廷和軍方所有的大人物們都出現在皇城之前,因為他們要替夏侯大將軍送行。

    看著從皇城門洞裡緩緩走出的那個高大的身影,大人物們的臉上流露出很複雜的情緒,有安慰的笑容,有唏噓,有傷感。

    這是天啟年間,大唐帝國第一位解甲歸老的大將軍,往上溯百餘年,大概也是唯一沒有任何理由自解軍權的大將軍。

    夏侯緩步向城門洞外走去,看著那些同朝數十年的大人和同僚,他沉肅的臉頰上的神情也很複雜。

    離開皇宮,此去故鄉,便不再是大將軍,而是歸老的農夫,他確實有些不捨,不捨手握殺人刀的權力,不捨軍營裡的鐵騎,不捨夜裡挑燈看劍的歲月。

    最不捨的是,唐律撼不動他,敵國的軍隊擊不潰他,便是西陵神殿也默默縱容著他,他卻要被迫離開這片繁華的舞台。

    不過陛下賜宴,滿朝文武相送,諸多封賞,大唐開國以來,能夠得此殊榮的臣子並不多,更何況一個魔宗叛徒,能夠成為道門客卿,成為大唐王將,開疆拓土,殺人無數,卻能平安歸老,得享天年,這是很完美的一生。

    夏侯很滿意。

    在安靜的城門洞裡,向宮外走去,向那些微笑看著自己的大人物們走去,隨著每一步踏出,他整個人便放鬆一分。

    走出城門洞,軍靴踏在積雪之上,發出咯吱一聲輕響,夏侯微微蹙眉,沒有與親自相迎的親王殿下回禮,而是望向皇城南方。

    親王殿下神情微異,轉身望去。

    宮門處的人們都發現了異樣,疑惑轉身望向那邊。

    許世老將軍忽然痛苦地咳嗽起來,花白的眉毛在漫天雪花裡,就像是兩片綿粘而不肯落的雪,有些憤怒,又有些無奈。

    漫天風雪中,緩緩行來一把大黑傘。

    黑傘下有兩個人。

    那把黑傘很大,傘面很厚,風雪再大也無法侵襲而入,鵝毛大雪落在油膩的黑傘面上,並沒有粘住,而是似乎有些畏懼,滑向兩邊。

    看著那把在雪中緩緩而至的大黑傘,夏侯不知為何感到徹底的放鬆,直到此刻他才領悟到,原來其實自己一直在等此人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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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七十四章 唯一的選擇

    風雪中,大黑傘緩緩來到宮門前,在大唐文武百官身前停下,然後收攏,露出傘下寧缺和桑桑的身形。

    皇城之前一片死寂,只能聽到寒風捲著雪片的嗚咽聲,雪片落在護城河冰面上的簌簌聲,還有人們自己的呼吸聲。

    這些大人物們看著寧缺,不約而同皺起了眉頭,似乎非常不解在夏侯大將軍離京這日,書院十三先生想來做些什麼。

    複雜神情和困惑,其實都是掩飾。

    他們都清楚那個傳言,知道軍方曾經調查過寧缺與那些椿命案的聯繫,所以能夠猜到他的來意,只是從夏入秋再至寒冬,長安城已經平靜了很長時間,在全世界都以為寧缺已經放棄的時候,他卻真的出現了。

    一片沉默中,眾人神情警惕,隱藏不安看著寧缺,人群中的文淵閣大學士曾靜,看著寧缺身旁的桑桑,更是面露擔憂神情。

    親王李沛言向前緩緩走出一步,看著寧缺隱怒說道:「你想做什麼?」

    許世將軍面無表情看著寧缺說道:「如果你想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刺殺我大唐王將,我會非常佩服你的勇氣以及愚蠢。」

    大雪持續向皇城飄落。

    寧缺拂掉肩頭上幾片厚雪,說道:「我就算有這種勇氣,也不會愚蠢到這種程度,只不過既然我來了,那麼總要做些事情。」

    許世淡淡嘲諷說道:「唐律在前,你又能做些什麼?」

    皇城門洞前的這番變化,驚動了羽林軍和大內侍衛,先前送夏侯出口的太監首領更是早已經用最快的速度向宮內跑去,想要把這裡的消息告知皇帝陛下。

    朝廷很多屬員從廣場周圍走了過來,走到大人身後,撐開傘,替大人們遮擋風雪,朱牆之前,頓時開了很多不同顏色的花。

    寧缺的大黑傘已經收了,被桑桑拿在手中,主僕二人就這樣平靜地站在風雪中,看著面前那些越來越多的傘。

    傘的陰影,把大人們的臉頰籠罩進去,便再也看不到他們臉上的情緒,也無法看到他們眼眸裡的所思。

    寧缺看著許世平靜說道:「唐律為先,這是書院的鐵律,我身為書院弟子、夫子學生,當然會遵守,所以日前軍方調查我是不是那些兇案的嫌犯,在我看來實在是荒唐到了極點的事情。」

    許世微微皺眉,說道:「朝廷這麼多位老大人,站在風雪之中與你對話,難道就是要聽你替自己洗清冤屈?」

    寧缺沒有再理會這位大唐軍方的領袖,轉身望向夏侯,說道:「很多人都在猜我會怎樣做,相信你也一直在猜,事實上從決定要殺死你的那天開始,我自己都在猜我會怎樣做。」

    確實如此,皇城前這些大唐帝國最重要的大人物們,都一直在猜測寧缺會怎樣做,哪怕此時看著他出現,也不知道他準備怎麼做。

    寒風寒雪朱牆漸冷,寧缺看著夏侯認真說道:「直到秋天的時候,我才終於明白自己應該怎樣做。」

    「我要挑戰你。」

    ……

    ……

    他的聲音,在呼嘯嗚咽的風雪聲中,並不如何清晰,然而這句話的內容,卻清清楚楚穿透了風雪,傳進了所有人的耳中。

    聲音漸漸消失在硃色宮牆上,一張薄薄的紙,從寧缺的袖子裡飄了出來,無視自天而降的大雪,緩慢而平直地飄向夏侯的身前,皇城前的風再驟,雪再大,似乎對這張薄紙都造不成任何影響。

    夏侯沉默看著不遠處的寧缺,看著那張彷彿被無數根線牽著,緩慢地飄了過來白紙,被傘面陰影籠罩的面容上,沒有任何情緒。

    他抬起右手,抓住那張飄至身前的薄紙。

    那是一封挑戰文書。

    ……

    ……

    從寧缺說出要挑戰夏侯那句話開始,皇城前變得更加安靜,死寂一片,甚至連風雪的聲音都彷彿消失,所有人的耳中都在迴蕩著他說的那句話,所有的目光都看著那張在風雪中緩慢堅定前行的薄紙。

    寧缺要正面挑戰夏侯大將軍?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因為在他們看來,這是絕對不會發生的事情。

    朝廷裡的人們當然清楚,寧缺是夫子的親傳弟子,還從顏瑟大師處學了一身符道本領,修道不足兩年時間,便已經是洞玄境的強者。

    洞玄上境,在世間凡人看來已經近乎神仙一流人物,然而數十年前,大將軍夏侯便已經是武道巔峰強者,是世間最強大的男人之一。寧缺憑什麼,有什麼資格挑戰夏侯?

    這就像是一朵花要去挑戰一片樹林,一隻螳螂要挑戰一輛馬車,一顆雞蛋要去挑戰一座石山,一個乞丐要去挑戰偉大的陛下。

    許世將軍在心中默然想道,寧缺大概真的是被逼瘋了,如果不是瘋了,怎麼會做出如此瘋狂的事情?

    親王殿下李沛言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轉瞬間卻變得重新溫和起來,他覺得自己大概猜到了寧缺的想法。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又不可能違背書院意志和唐律,那麼便來挑戰夏侯一場,即便輸了也算是有所交待。

    皇城前的人們,在震驚之後,紛紛得出這兩個方向的想法,寧缺如果沒有瘋,那麼他挑戰夏侯將軍,便只是尋求精神安慰。

    看著沐浴在風雪中的寧缺,看著他平靜的神情,大人物們不覺得他真的瘋了,那麼心想接下來應該不會發生太血腥的事情。

    寧缺不可能戰勝夏侯將軍,夏侯將軍就算在這場決鬥中獲勝,想著書院和夫子,也不可能真地把這位十三先生殺死。

    是的,事情就應該是這樣的。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畫面,直接摧毀了他們所有的想像和期盼。

    寧缺從桑桑手中接過一把小刀,用刀鋒刺破自己的左手掌心,然後開始移動,刀鋒在掌面上移動的速度很緩慢,鋒利的刀口緩慢割出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開始滲出,翻出的略白肉皮瞬間被染紅。

    皇城前響起一片驚呼,以及倒吸冷氣的聲音,人們看著刀鋒在他掌心緩慢割行,彷彿覺得鋒利的刀尖正在割自己的身體,異常痛楚。

    寧缺沒有受到這些驚呼的影響,臉上的神情很平靜,非常專注,似乎不是在割自己的手掌,而是要在掌心刻出一朵花。

    「寧缺!你瘋啦!」

    文淵閣大學士曾靜,再也無法保持沉默,滿臉焦慮地走出人群,看著桑桑厲聲喝斥道:「你還不趕緊阻止他!」

    桑桑低下頭,看著踩在雪中的靴子。

    親王殿下的臉色驟然間變得異常蒼白,許世將軍飄舞的雪眉驟然間降落,彷彿難承重荷,皇城前所有人的臉色都異常震驚。

    只有夏侯依然面無表情,沉默不語,他平靜而專注地看著寧缺割開自己的手掌,陰影中那兩道鐵眉緩緩挑了起來。

    令場間眾人震驚、甚至感到匪夷所思的,不是寧缺自割掌心可能帶來的痛苦,而他這個動作所代表的涵義。

    唐人尚武,性情簡單而直接,一言不合便往往揮拳相向,決鬥便成為了長安城裡最常見的風景。兩年前春天的那個夜晚,寧缺和桑桑從渭城回到長安,當夜便在街頭看見了一場決鬥。

    當時他對身旁的小侍女解釋過,長安城決鬥的規矩是割袖代表挑戰,而那被稱為活局,只要分出勝負便好,可如果挑戰者在自己的左手掌裡割一切,便代表這場決鬥是一場死局。

    此時在皇城風雪中,寧缺緩慢地割開自己的左手掌心,便代表著他今天向夏侯發出的挑戰,並不是先前人們所以為的精神安慰為主,而是一場必分生死的死局。

    在場的文武官員們,雖然地位尊崇,不可能遭遇挑戰,但畢竟都在長安城裡生活,哪裡會不知道這個極出名的規矩。

    所以他們震驚,甚至臉色蒼白。

    今天的這場挑戰,在他們看來,理所當然是夏侯大將軍必然會獲勝,然而如果真是一場死局,寧缺如果死了,以他夫子親傳弟子的身份,依然會對大唐朝堂帶來極恐怖的衝擊。

    李沛言臉色蒼白盯著寧缺,說道:「你打算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取院長的憤怒?這樣值得嗎?而且院長是何等樣的人物,豈能被你所用?」

    刀鋒已經劃破了掌根,寧缺停止了動作,抬起頭來,臉上的神情依然是那般平靜,似乎掌心處的痛苦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他看著這位親王殿下,說道:「此事與殿下何干?莫非你怕我下一個挑戰你?」

    許世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生死局決鬥,需要官府批准,我可以告訴你,整個大唐朝廷,沒有任何人敢批准這場決鬥。」

    「當初道石僧來挑戰我時,是軍部批准的,柳亦青挑戰我時,也是軍部批准的,我今日挑戰夏侯將軍,難道軍部不批准?」

    寧缺看著他認真問道:「我大唐軍方還要臉嗎?」

    許世眉頭微蹙,不再說話。

    寧缺看著皇城前的所有人,說道:「你們都說唐律第一,那好,我便依著唐律的規矩挑戰,我想知道誰還能阻止我?」

    然後他望向夏侯,說道:「除非你不接受。」

    夏侯緩緩摩娑著指間那張薄薄的挑戰書,臉上的神情有些怪異,看著他說道:「你的選擇,確實出乎我的意料。」

    寧缺說道:「我向來不走尋常路。」

    夏侯輕彈手中的薄紙,說道:「先前見這張紙緩行於風雪之中,便知道你念力敏銳度很高,很可惜的是你的雪山氣海諸竅不通,對天地元氣的操控糟糕到了極點,甚至比你現在理應擁有的洞玄境更糟糕,這樣一個糟糕的你,居然妄想越境挑戰本將軍,我只能說你走上了一條死路。」

    寧缺看著他說道:「我沒有任何別的道路可以走,所以只好走這條路,至於是不是死路,總要走到盡頭才知道。」

    夏侯說道:「對你來說,正面挑戰我,是最壞的選擇。」

    寧缺說道:「既然是唯一的選擇,那麼就是最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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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七十五章 掌間有血,橋上有人

    夏侯笑了笑,緩步走出下屬撐著的傘,走到風雪之中,臉色笑意驟斂,冷漠看著他說道:「這是書院的選擇?」

    寧缺也笑了笑,說道:「你不用害怕,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和書院無關。」

    夏侯漠然說道:「你想死,那麼你就會死。」

    寧缺說道:「我不想死,我只想你死。」

    夏侯看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說道:「你是個瘋子。」

    寧缺回答道:「十五年前,我逃離長安城,用去死的決心與毅力才艱難地活了下來,就是為了發一場瘋,難道不值得?」

    夏侯沉默片刻,說道:「那確實值得。」

    以德報怨這種論調,在唐國向來不受歡迎,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習慣於簡單直接,你打我我便要打你,你要殺我我便要殺你,你殺了我爹,我就要殺你爹以及你,所以寧缺向夏侯發起生死決鬥的邀請,眾人都覺得理所當然。

    朝廷通過書院承諾一刀切斷過往,讓夏侯歸老,是為不想讓過去那些複雜的事情,影響到帝國今後的走向,不想讓西陵神殿把手伸進長安,如果寧缺想用陰謀陽謀之類的手段對付夏侯,都會影響到這個新陳代謝的過程,但他今天選擇了這個最簡單或者說最愚蠢的方法,卻不會留下任何後遺症,因為如果環境是公平的,那麼決鬥便必然是公平的。

    公平不代表沒有問題,所有人都認為寧缺越境挑戰夏侯大將軍,是在找死,沒有人想看到寧缺去死,因為他是夫子的弟子,只不過他們現在無法阻止這場決鬥的發生,只能期望夏侯不接受寧缺的邀請。

    身為武道巔峰強者,拒絕一位洞玄境的挑戰,確實是很羞辱的事情,所以親王盯著夏侯的眼神裡隱隱帶上了懇求的意味。

    夏侯彷彿根本感覺不到親王的目光,微微瞇眼,看著寧缺說道:「既然你想死在我手裡……」

    便在這時,宮門處響起忙亂密集的腳步聲,幾名品秩極高的大太監,拚命地向門外跑來,身上的官服凌亂,模樣看著狼狽不堪,在寒冷的風雪天裡,竟是熱的滿頭大汗,想來竟是從深宮裡一路狂奔而出。

    跑在太監群最前方的林公公,遠遠聽著夏侯的聲音,臉上流露出驚恐的神情,像被掐住咽喉的大鵝般尖聲悽惶喊道:「陛下有旨,所有人不得擅動!」

    宮外門的大人物們聽到了這聲喊,臉上的神情驟然鬆弛,心想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陛下,才能阻止這場挑戰。

    夏侯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身後宮門裡響起的尖銳嗓音,也沒有聽到陛下有旨意,神情漠然繼續說道:「……那我便成全你。」

    說完這句話,他自身後親兵手中接過一把刀,嗤的一聲,把自己的左手掌割開一大道血口,和寧缺先前緩慢割掌相比,這個動作顯得格外簡潔有力。

    夏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緩緩握緊左手成拳,濃稠的鮮血從虎口處溢出落下。

    ……

    ……

    林公公這輩子都沒有跑的這麼快,這麼辛苦,當他氣喘吁吁跑到宮門外,看著夏侯淌血的手掌時,臉色頓時變得極為蒼白,雙腿一軟便坐到了雪中。

    親王李沛言的臉色蒼白的就像是雪。

    許世的銀眉平靜低伏像湖畔柳上的雪,他看著夏侯面無表情說道:「撤銷。」

    夏侯搖頭了搖頭,漠然說道:「他可以撤銷,但我不能,因為我有我的驕傲。」

    聽著這句話,寧缺開始鼓掌。

    他的左手掌還在流血,隨著鼓掌的動作,血水被拍散,向著四周濺射,落在他黑色的院服上,落在滿地的白雪上,畫面看著極為血腥。

    掌聲也很血腥,血水啪啪,給人一種將凝未凝的感覺。

    寧缺說道:「我沒有失望。你果然還是那個囂張暴戾的將軍,果然還是驕傲到愚蠢,我希望你繼續這樣驕傲下去。」

    夏侯沒有理會他的嘲諷,面無表情說道:「何時?」

    那張薄薄的挑戰文書上,日期欄是空白的。

    寧缺說道:「只要在你離開長安城前就行。」

    夏侯說道:「我今日便要離開。」

    寧缺說道:「那就今日。」

    夏侯說道:「很好,殺死你之後再啟程,應該不會耽擱太長時間。」

    寧缺說道:「也許你不會再啟程。」

    夏侯依然沒有什麼表情,漠然說道:「時間我定,地點你定。」

    「地點我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

    寧缺說道:「我在雁鳴湖畔買了很多宅子,在那裡戰鬥,不需要擔心會傷及無辜,另外就是我在那裡做了一些準備,畢竟我是符師,略通陣法,境界我不如你,便想在這方面佔些便宜。」

    二人對話的時候,場間沒有任何人插話,震驚而無奈地聽著,直到聽到寧缺選擇的戰鬥地點,臉上的神情才有了變化。

    事實上,長安城裡很多大人物都知道寧缺在雁鳴湖畔買了宅院,像許世將軍這種軍方大人物,更是清楚寧缺在那裡做過一些手腳,所以他們對寧缺選擇此地並不意外,只是意外於他會對夏侯說清楚。

    寧缺看著夏侯說道:「介意?」

    夏侯說道:「既然驕傲,哪怕愚蠢,終究還是要驕傲下去。」

    寧缺搖頭說道:「驕傲使人死亡。」

    夏侯說道:「蒼鷹面對螻蟻如果還不驕傲,會受天遣。」

    「夠了!你們兩個瘋子!」

    親王李沛言臉色蒼白,眼瞳幽火極盛,看著夏侯厲聲斥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殺了此人,怎麼向夫子交待?朝廷怎麼向夫子交待?」

    「本王用這頂王冠,換一個時辰時間。」

    說完這句話,他毅然決然摘下頭頂的王冠,放在寧缺和夏侯之間的雪地上,回頭看著諸文武大臣寒聲說道:「還愣著做什麼?趕緊做事去!」

    朝廷大員們都清醒過來,在下屬們的攙扶下,以最快的速度散開,去尋找阻止這場決鬥的方法,曾靜大學士想要走到寧缺身前勸說幾句,但看著他不停淌血的手掌,終究只是嘆了口氣,退到了後方。

    許世眼簾微耷,似看著夏侯和寧缺,又似看著滿天的風雪,淡然說道:「十幾年的事情,何須在意多等一個時辰?」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開了宮門,不知要去哪裡。

    ……

    ……

    風雪宮門前,朝廷大員們逐一散去,只剩下曾靜大學士等幾位旁觀。

    一片寂寥中,夏侯忽然說道:「旗來。」

    遠處玉橋那頭,是大將軍榮歸的儀仗,數百人早已等待了很長時間。聽著這兩個字,一名親兵疾奔而去,從儀仗中取來一面大旗,然後肅然立於夏侯大將軍身後,寒風夾雪呼嘯,頓時把那面大旗吹拂開來。

    那是大唐王將之旗,旗色血紅一片,彷彿是被數萬敵人鮮血染成,呼嘯飄舞於風雪之中,宮門之前頓時肅殺無比。

    寧缺看著夏侯身後那面血旗,看著被旗色映的血紅一片他的臉,說道:「以旗助勢,看來你真的怕了。」

    夏侯漠然看血,眼中根本無他。

    寧缺笑著說道:「傘來。」

    蓬的一聲,桑桑再次撐開大黑傘,遮住頭頂飄舞直下的大雪。

    風雪之中,一面血旗,一柄黑傘,遙遙相對。

    ……

    ……

    書院十三先生寧缺,向夏侯大將軍發出生死挑戰,這個消息在最短的時間內,傳到了長安城的每座府邸。

    沒有人認為寧缺能夠獲勝,所以沒有人願意眼睜睜看著夏侯將軍殺死他,因為沒有人知道,夫子會因為寧缺之死表現出來何種態度。

    夫子很多年都沒有說過話了,甚至已經被世間很多庶民所遺忘,但對於朝廷裡的大人物們來說,這絕對不代表夫子的聲音不再擁有力量,而是因為他說的每一句話,對於大唐帝國來說,都是雲層之上的驚雷。

    這是一場公平的挑戰,並且是由寧缺發起,也許就算寧缺死了,夫子依然會謹守唐律,沉默不語,但沒有人敢冒這種風險,哪怕是很小的風險,如果寧缺死後,夫子動怒,只怕整座長安城都會被毀掉。

    當國師李青山出現在雲門大陣前時,心中便一直想著這些事情,所以當他聽到書院大先生的回覆時,半晌沒有醒過神來。

    「這是小師弟自己的私事,書院依照院規,不會阻止他。」

    李青山皺眉說道:「可是寧缺這是自尋死亡。」

    大師兄溫和說道:「既然是自尋,那麼誰能阻止呢?」

    李青山難以壓抑心頭的震驚,說道:「如果十三先生真的死在夏侯將軍手中,書院……會怎樣做?」

    大師兄微笑說道:「我們會想念他。」

    ……

    ……

    長安城內,有羽林軍。

    這支負責守護皇城的強大軍隊,擁有世人難以想像的力量,擁有天樞處和南門觀的修行強者,最關鍵的是,擁有強大的意志和決心。

    依據唐律,如今的羽林軍只聽從兩個人的命令,大唐皇帝陛下,以及許世將軍。

    頂著寒冷的風雪,羽林軍開始結隊,然後準備出營,然而卻不得不在營外的玉橋前停了下來,因為橋上有一個人。

    那個人戴著一頂高冠,身著袍服,盤膝坐在橋面的積雪中,微低著頭。

    許世看著橋上那人,再也無法壓抑住心頭的怒意,喝聲如春雷在橋頭綻開,震的飛雪乍亂:「君陌,攔道者死!」

    橋上那人,自然便是書院二師兄君陌。

    「攔道者死?唐律未曾有此議,古禮未曾聞此事。」

    二師兄抬起頭來,看著橋下那位大唐軍方領袖,平靜說道:「既然如此,若要我死,你須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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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七十五章 那些被遺忘的名字

    除了軻浩然和寧缺這兩代入世之人,書院後山向來不入世,雪橋那頭的羽林軍將士,並不知道盤膝坐在雪中的高冠男子是誰。
    聽著此人居然敢對許世將軍如此不敬,如此囂張,羽林軍頓時憤怒到了極點,鬚髮賁張,直似要刺破身上的盔甲,拔刀提槍便欲衝上雪橋,將那廝當場斬殺。

    許世面無表情舉起右臂,身後的騷動與殺意頓時平息。他看著盤膝坐在雪中的那人,神情漸凜,說道:「書院莫非真要出爾反爾?」

    二師兄看著橋下的他,說道:「書院不反對夏侯歸老,也不反對小師弟挑戰他,因為沒有辦法去反對。」

    許世蹙眉道:「你知道我是去反對這件事。」

    二師兄說道:「我反對你的反對。」

    許世看著雪橋上這個人,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聲音微啞問道:「這是院長的意思?」

    二師兄說道:「不,這是我自己的意思。」

    許世微微瞇眼,說道:「所以你攔在雪橋之上。」

    二師兄盤膝坐在雪中,身姿挺拔,衣袍在風中無一絲顫抖,若雪峰中的崖松,似極了當年書院那個了不起的人物。

    他看著雪橋下方的許世以及羽林軍的鐵騎,面無表情說道:「我尊敬小師弟,所以我不會插手,但我要他得到公平。」

    ……

    ……

    皇宮御書房內不停響起憤怒的罵聲,激烈的爭論聲,白癡與各式各樣的污言穢語,就像漫天飄舞的雪花般,向著四處播散。

    國師李青山離開書院,以最快的速度進了長安城,來到那家剛剛修葺一新的小道觀。因為雪勢太大的緣故,街坊們的慶祝活動已經草草結束,葉蘇聽到皇城處的事情後笑了笑,便消失在風雪中。

    皇城外的街巷裡,駛來了很多輛馬車,收到消息的各方勢力,都派出人馬來打探消息,包括各國使節以及西陵神殿在世間的代表。

    護城河遠處的雪亭裡,一身青色道袍的葉紅魚看著宮門方向,看著那面在風雪中呼嘯飄舞的血旗和那把刺眼的大黑傘,沉默不語。

    陳皮皮帶著唐小棠雪街那頭走來,因為唐小棠的身份,他沒有讓她跟著自己走到皇宮之前,轉身敲開了南街巷一家緊閉的店門。

    他在那家店裡借了把椅子,然後挪動著圓滾滾的身體,從雪街挪到了皇城下,看著寧缺說道:「準備打架之前,要節約體力。」

    寧缺說道:「謝謝師兄。」

    早有親兵替夏侯端來桌椅,甚至還有一盞熱茶,在血旗之前,風雪之中,他捧著茶碗,隨意飲著,神情自然平靜。

    看到陳皮皮,夏侯微微蹙眉,卻也沒有多加理會。

    寧缺在椅子上坐下,桑桑在椅後撐著大黑傘,陳皮皮想要替他包紮還在流血的左手掌,卻被他搖頭拒絕。

    宮門前,血旗黑傘在風雪中,將軍飲熱茶,寧缺養神,這幅畫面很詭異,甚至有些荒唐,卻又很可怕。

    ……

    ……

    皇城前的街巷裡隱藏著很多輛馬車,還有很多人沒有到現場,在各自的府邸裡情思各異地等待著最終的結果。

    「二先生出現在雪橋之上,便等若是表示了書院的態度,書院同意寧缺挑戰夏侯,那麼大唐軍方也無法阻止這件事情。」

    來自清河郡的三供奉,把目光從公主府露台前方飄落的雪花裡收回,看著那兩名身份尊貴的皇家姐弟,微笑說道:「恭喜殿下。」

    李漁的神情很平靜,眼眸深處卻隱藏著憂慮的神情。

    夏侯是皇后娘娘最強大的助力,他解甲歸老對她和李琿圓來說,已是極好的事情,寧缺挑戰夏侯則是更好的事情,無論誰勝誰負,即便書院會對此事保持沉默,也會對皇后一方生出憎惡的情緒。

    然而她無法開心,因為她和世間所有人一樣,都認為寧缺不可能是夏侯的對手,換句話說,今天寧缺一定會死。

    她望向一直沉默坐在另一方的何明池,微微蹙眉問道:「國師去了小道觀,葉蘇先生有什麼說法?」

    何明池搖了搖頭,說道:「即便是西陵神殿,想要在長安城裡阻止這件事情,也不可能做到,因為書院已經點頭。」

    三供奉淡淡說道:「殿下如果還是不放心,老夫或許可以有些手段,讓西陵神殿和書院因為這件事情再生嫌隙。」

    聽著這句話,李漁面色漸寒,微微瞇眼警告道:「不要嘗試用任何手段去挑弄書院的怒火,無論是你還是我都承受不起。」

    三供奉平日裡在清河郡備受尊敬,有若老祖,面對著大唐公主殿下,可以自居下位,然而聽著這番話,心中依然生出些恚意。

    「殿下說的是,那我去看看。」他面無表情說道。

    他輕拂衣袖,走出露台,迎著風雪離開公主府,向雁鳴湖畔走去。

    ……

    ……

    雪一直再下,而且越下越大,紛紛揚揚灑向長安城。

    雪再如何輕,終究也會落在地面上,或者被掃進水溝,或者積至來年,春暖花開時被太陽融化成水,混著灰塵枯葉,流逝無蹤。

    這便是天地間的至理。

    就如同該做的事情總是要做的,該來的人總是要來的,很多人伴著漫天的風雪來到了長安城,其中便包括一位僧人。

    那名僧人戴著一頂破舊的笠帽,身上穿著一件破爛的木棉袈裟,露在笠帽陰影外的面容尋常無奇,卻天然帶著一股堅毅的味道。

    僧人經由西城門入城,站在風雪長街上,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走,轉身來到一家熱粥鋪前,摘下笠帽,開始問路。

    摘下笠帽,露出滿頭青黑鋒利的新生發茬兒,就如同僧人的神情一般肯定堅毅,然而當他問路時,臉上的笑容卻是那般慈悲溫和。

    用問路這個詞並不準確,這名僧人始終緊緊閉著嘴,偶爾咧嘴笑時,能看到他的舌頭只剩下半截,原來是個不能言的啞巴。

    ……

    ……

    對於坐在風雪中的寧缺和夏侯來說,這一個時辰很長,因為風雪再如何寒冷,他們的身體早就已經熱了起來。

    對於皇宮裡的皇帝陛下和雪橋那頭的許世來說,這一個時辰很短,因為書院的態度讓他們無奈,他們來不及做更多的事情。

    就在這個時辰快要結束的時候,朝廷終於找到了方法,宮門驟然大開,大唐國師李青山和文淵閣大學士曾靜,在數十名太監的護送下,腳步匆忙來到了場間,開始宣讀陛下的旨意。

    親王殿下李沛言,沉默走在人群最後方。

    文淵閣大學士曾靜,在大唐內閣中排名最末,但他是桑桑的親生父親,身份特殊,國師李青山乃是修行之人,向來不理會朝事,但他與寧缺有舊,從顏瑟大師那邊算起,寧缺要稱他一聲師叔。

    陛下讓他們二人來宣讀旨意,自然是要走以情動人的路數。

    果不其然,寧缺看著這二位,不得不站起行禮。

    曾靜大學士咳了兩聲,伸手把落在聖旨上的那抹雪花抹掉,說道:「陛下有旨。」

    皇城前的所有人都斂氣靜思。

    曾靜看了親王李沛言一眼,輕聲一嘆,然後聲音微澀說道:「大唐毅親王李沛言,因天啟元年舊事,自請除王爵。」

    滿場俱靜,皇城前的人們,難以壓抑心頭的震驚,望向親王殿下。

    李沛言那頂尊貴的王冠,現在還在寧缺和夏侯之間的雪地上,已經漸要被積雪掩埋,他的頭發現在有些亂,看上去有些狼狽,但臉上的神情卻異常漠然。

    曾靜沒有理會眾人的反應,雙手握著聖旨,聲音微顫繼續念道:「前宣威將軍林光遠謀逆叛國一案,因證據不足,現予撤銷……」

    聖旨上那些名字,經由大學士微顫的聲音,被一個一個接著報出,迴蕩在風雪中,撞擊在朱牆上。

    「宣威將軍林光遠……」

    「林光遠夫人……」

    「偏將沙剛……」

    「校尉程心正……」

    「文書林海……」

    「屬官胡華……」

    ……

    ……

    聽著那一個個早已消失在歷史裡的名字,聽著那一道道官復原職、加以追思追封的旨意,皇城之前死寂一片。

    陛下的旨意裡,沒有提到重審當年舊案,然而堂堂親王自請除王爵,涉案的所有將士都被平反,這……和翻案有什麼區別?

    人們終於明白了宮裡的意思。

    陛下曾經想過替宣威將軍叛國案翻案,只不過因為朝中局勢和西陵神殿的關係,尤其是沒有證據的關係,沒有做成這件事情。

    今日書院默許寧缺挑戰夏侯,給朝廷設下了一道難題,然而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陛下依然不能翻案,於是他選擇用這樣的方式。

    不是翻案,亦是翻案。

    至少,這可以給當年冤死的人,以及今天的寧缺一個交代。

    宣旨開始時,夏侯從椅中站起,陛下的旨意裡沒有牽涉到他,他的眉頭卻漸漸蹙了起來,然後緩緩重新坐下。

    那些名字還在風雪中飄著。

    夏侯知道那些名字,見過那些名字所代表的人。

    十幾年前,他曾經親眼看著那些人死在自己的面前,見過那些堆成小山的頭顱,有閉上眼睛的,有睜著眼睛的,眼睛裡有絕望的,眼睛裡有憤怒的。

    那些名字隔了十幾年再一次響起,在皇城之前,進入他的耳朵,他越來越沉默,臉色越來越鐵青,握著椅扶手的手越來越用力。

    他不覺得愧疚,更沒有自責,也並不黯然。

    他只是憤怒。

    扶手化作粉末,從他的手指縫裡簌簌落下,帶著怒意,落在雪上。

    沒有人注意夏侯大將軍此時的情緒。

    因為陛下的旨意裡沒有提到他。

    從律法規矩上來說,他現在已經不是夏侯大將軍。

    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平靜接受,然後老老實實離開長安城。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著寧缺。

    他們清楚陛下這道旨意的對象是誰。

    想要阻止這場生死決鬥,只能寄希望於寧缺撤銷挑戰的邀請。

    陛下替林光遠翻案,厚賜重賞,恩蔭三代,為的就是這一點。

    皇城前的人們看著黑傘下的寧缺,心想應該就這樣結束了。

    ……

    ……

    從聽到林光遠三字開始,寧缺便低下了頭,專注地看著腳下的厚雪,側著臉,專注地聽著旨意上那一個又一個的名字。

    他聽過那些名字,所以他今天聽的很認真,但臉上的神情卻很複雜,有些欣慰,有些失落,有些自嘲。

    聖旨上的名字終於唸完了。

    曾靜大學士和國師李青山走到他身前,把聖旨鄭重遞了過去。

    寧缺接過聖旨,沉默不語。

    李青山神情凝重,說道:「陛下說,只要你承認前面那些命案,他會特赦你,因為畢竟情有可原,如果你覺得親王殿下除爵還不能補償,陛下和皇后娘娘會代表夏侯將軍向你致歉,做出補償。」

    國師說話的聲音很輕,被風雪掩蓋,除了他自己和寧缺之外,沒有任何人能夠聽到,但人們能猜到他和寧缺在說什麼。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事情到此為止,心情漸漸放鬆的時候,寧缺做出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決定。

    寧缺把聖旨擱到身後的椅子上,看著李青山和曾靜,以及皇城前的人們笑了起來,然後舉起手掌。

    他開始鼓掌。

    開始的時候,他的動作很輕柔,然後越來越用力,勁道大的彷彿是在用力拍打著一牆牆,掌心的傷口再次迸裂,四處濺血。

    啪啪!

    啪啪啪!

    啪啪啪啪!

    掌聲越來越響亮,血水從他的手掌間不停濺開,然後淌落,滴到他的身上,淌至他的腿上,最後落在雪地裡。

    看著這幕畫面,皇城前的人們再次感覺到一股冷漠而恐怖的意味,他們的身體再次隨著風雪而漸漸寒冷起來。

    「陛下很仁厚,唐律確實有些作用。能夠聽到聖旨上的那些名字再次在長安城裡響起,這是很好的事情,我很安慰。」

    寧缺感慨說道:「可惜終究還是有些名字被遺忘,我很遺憾。」

    曾靜緊張問道:「還遺漏了誰?我馬上入宮去請示陛下。」

    寧缺微笑說道:「還漏了將軍府裡很多名字,比如馬伕,比如廚娘,比如園丁,比如丫環,還有……我的父母。」

    曾靜不解說道:「最先追封的便是將軍以及將軍夫人……」

    寧缺低頭看著腳下的雪以及雪上的血點,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說道:「將軍和將軍夫人並不是我的父母。」

    此言一出,風雪驟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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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七十七章 這不是書上寫的故事

    從很久以前,軍方便開始調查寧缺和那幾椿離奇命案之間的關聯,雖然沒有找到任何證據,但是他的身世傳言早已在長安城裡流傳開來。

    所有人都相信,寧缺便是宣威將軍林光遠的兒子,當年滅門慘案的遺孤,在世間蟄伏多年,終於進入書院一朝得勢,便要展開血腥的復仇。甚至皇帝陛下和夏侯,以至書院後山很多師兄師姐都相信這個傳言。

    所以此時,當皇城前的人們聽到寧缺輕聲說出這句話後,不由被震撼的難以言語,完全無法相信,心想你若不是林光遠的遺孤,那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

    夏侯看著黑傘下的寧缺,眉頭微蹙,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寧缺低頭看著雪上那些如梅花般的血點,彷彿看到了十五年前柴房裡地面上的那些血點,臉上露出莫名的笑容。

    風雪驟散驟攏,漸驟漸急。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眾人問了三個問題。

    「為什麼你們都以為我是將軍的兒子?」

    「我為什麼一定要是將軍的兒子?」

    「為什麼你們都希望我是將軍的兒子?」

    眾人還處於極度的震驚之中,根本無法回答他的問題。

    寧缺自嘲一笑,說道:「很遺憾,我真的不是。」

    「我的父親不是宣威將軍,不是校尉,不是屬官,甚至也不是文員,他只是將軍府的門房,而且是二門的門房,便是連門包都拿不到多少。」

    「我的母親自然不是將軍夫人,她只是一個出身低賤的婢女,雖然她餵過少爺奶,可以出入後宅,但她依然只是一個婢女。」

    「陛下替將軍翻案,我很欣慰,這是真實的感受,因為將軍和將軍夫人都是好人,他們死的很冤枉,只是我很遺憾於……沒有聽到我父母的名字。」

    他看著皇城前的眾人說道:「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的父母本來就是些不起眼的人,他們的名字也很不起眼。」

    「我父親是個孤兒,得將軍賜姓為林,他叫林濤。」

    「我母親甚至沒有名字,她是被人從河北郡賣到長安城的,從小到死都被人叫李三娘,因為她隱約記得自己在家裡排行第三。」

    血水順著寧缺的手掌繼續向雪地上淌落,他臉上的神情很平靜,敘說的也很平靜,不是冷漠,是真正的平靜。

    然而這種毫不激動的平靜,卻讓看到寧缺面容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寒意從腳底生起,然後僵凍了全身。

    這種平靜很可怕。

    桑桑沒有害怕,只是感受著他此時的感受,悲傷著他此時的悲傷,寒冷著他此時身心的寒冷,下意識裡伸手握住他的手,想要給他一些溫暖。

    「我知道,書上都是這樣寫的。」

    寧缺平靜說著:「被奪走皇位的王子遠走他鄉,然後回國復仇,被奸臣陷害的大臣家逃出了一位少爺,多年之後他考中狀元,得到陛下恩寵,然後重新翻案。」

    他望向人們,認真問道:「可為什麼每個復仇故事的主角都必須是王子?難道門房和婢女生的兒子就沒資格復仇?」

    面對這個平靜卻擲地有聲的問題,皇城前的人們只能沉默,曾靜想要說些什麼,卻張不開嘴,李青山輕輕嘆息了一聲。

    「書上都是這樣寫的,人們都是這樣想的,我知道這不能怪任何人,任何自怨自艾的情緒都很白癡,但我依然很厭憎這種想法。」

    「就像十幾年前那樣。」

    寧缺看著夏侯說道:「那一天,我帶著少爺去街上玩,就像我經常做的那樣,因為他把我當成很好的朋友……說的有些多了,反正就是管家想要替將軍留血脈,順帶著也把我帶進了街對面的通議大夫府。」

    聽到這句話,曾靜大學士的神情微僵,想起當日還是小妾的夫人誕下一女,街對面血流成河的情形。

    寧缺繼續說道:「你帶著兵馬殺進將軍府時,我正和少爺還有管家躲在通議大夫府的柴房裡。」

    夏侯面色沉鬱說道:「我的下屬最終還是追到了柴房,並且看到了兩具死屍,我當時確認林光遠的公子已經死去,所以我一直很疑惑於你的身份,現在不再疑惑,我開始好奇你當時是怎麼做的。」

    寧缺看著週遭的風雪,似乎在回憶什麼,微笑說道:「昊天之下本來就沒有什麼新鮮事,還不就是那些老套的故事。」

    「將軍的兒子要活著,門房的兒子就必須死去,都是四歲多的小男孩兒,砍的血肉模糊,換了衣服,誰能看出誰是誰?」

    「管家以為不需要警惕一個小四歲的小男孩,所以他當時怔怔地看著我,眼睛裡流露出抱歉,同情,悲傷的情緒,在那一刻我就知道他要做些什麼。」

    他攤開雙手,微笑說道:「書上不都是這樣寫的嗎?」

    然後他臉笑容漸漸斂去,看著夏侯,看著曾靜,看著李青山,看著他所能看到的所有人,面無表情問道:「但憑什麼?」

    「憑什麼書上怎樣寫,我就要怎樣做?」

    「憑什麼將軍的兒子要活著,門房的兒子就要去死?」

    「憑什麼我要去死?」

    風雪落宮門,眾人俱沉默。

    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於是一片安靜,只有寧缺的聲音還在大雪裡飄著,並且飄的越來越高,越來越冷。

    ……

    ……

    「我只是一個門房的兒子。」

    「但我要活著。」

    「我要活下去。」

    寧缺的聲音平靜而堅定,述說著自己當年的想法,就如同在講述太陽必將每天升起,流水必往下流這些萬世不變的真理。

    他繼續說道:「所以在管家試圖騙我脫下衣服、自己去拿那把柴刀的時候,我搶先把柴刀拿到了手裡,然後捅進了他的肚子。」

    「捅了不只一刀。」

    寧缺回憶著當年的事情,皺眉說道:「好像是五刀。」

    「因為力氣不夠大,捅的不夠深,一時捅不死他,所以要多捅幾刀,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管家沒有叫,他只是驚恐地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魔鬼,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他是被嚇到說不出話,還是不想開聲驚動了柴房外的人。」

    他沉默片刻後繼續說道:「少爺……也就是將軍的公子,並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只是看著一向最疼愛的管家躺在血泊裡,他像發瘋了似的向我衝了過來,想要打我,想要咬我。」

    他搖頭說道:「我當時也很慌亂,拿著柴刀亂舞,不知怎地便劃破了他的脖子,然後他捂著脖子向後倒退,便倒在了柴堆上。」

    「少爺脖子裡的血,從他的指縫裡噴出來,我想替他摀住,卻怎麼捂都摀不住,直到最後,他流的血在我的手指凝成了漿子。」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雪中的眾人,沉默了很長時間,搖了搖頭,說道:「不是誤殺。」

    「也許我當時就是想殺了他。」

    他看著夏侯微笑說道:「因為只有他死了,像你和親王殿下這樣的人,才不會再理會我這個門房的兒子。」

    世界籠罩在風雪中,籠罩在死一般的沉寂中。

    雪花飄至寧缺的臉上,觸著那抹微笑,似被凍的更加寒冷。

    那是一抹看似溫和,實際上寒冷到了極點的笑容。

    人們看著寧缺臉上的笑容,震撼的難以言語,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他們彷彿看到了十幾年前,通議大夫府柴房裡的畫面。

    一個四歲的小男孩,雙手握著生鏽的柴刀,站在那兩具屍首前,小臉上滿是絕望和恐懼,身體不停顫抖,隨時可能癱倒在地。

    但小男孩始終沒有倒下。

    現在,當年的小男孩正站在風雪中,站在巍峨的皇宮前,站在人們面前,講述著那個久遠的故事。

    書上的故事往往都是那樣寫的。

    他講的這個故事,不在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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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二百七十八章 旗展

    書院後山的絕壁間。

    夫子穿著一身黑色罩衣,坐在崖畔,看著遠處的長安城,那處正在落著大雪,遠遠望去,就像是昊天在向人間施捨鹽花。

    「十五年前,我就坐在這裡,看著通議大夫府的柴房。」

    夫子說道:「我看著你小師弟臉色蒼白握著柴刀,走出柴房,我看著他抓著繩子躲進井裡,我看著他翻出院牆,走進人群,我看著他離開長安城……彷彿看到了很久以前你小師叔的模樣。」

    大師兄站在一旁,問道:「小師弟他和小師叔到底哪裡相像?」

    夫子搖頭說道:「我也說不清楚,大概是對自由的強烈渴求?」

    「我能明白老師為何如此說小師叔。」大師兄不解問道:「但小師弟當年遭逢的慘事,和自由二字又有什麼關係?」

    夫子說道:「所謂自由,便是選擇的權利。選擇去生,選擇去死,或者選擇不選擇,當年你小師弟選擇拿起那把柴刀,殺死管家和自己最好的玩伴,在那一刻,他便向自由的彼岸邁出了第一步。」

    大師兄誠實說道:」老師,我無法理解。」

    夫子說道:「你是世間最清澈見底的小溪,這些年一直在山野間自由的流淌,或許曾經遇過險灘礁石,卻未曾遇見過真正的河道岔口,沒有遇到過你小師弟當年所面臨的選擇。」

    「你小師弟當年做出的這個選擇,沒有人有資格判斷其對錯,但他能夠做出這個選擇,就已經是異於常人,就如同你小師叔當年一樣,無論面臨怎樣的境遇,他們都只會做自己想做的事。」

    大師兄說道:「所以老師才想會收小師弟入門?」

    夫子感慨說道:「春天的時候,在松鶴樓見你小師弟,在草廬裡與他說話,我發現他與你小師叔並不一樣,當時還覺遺憾。」

    「然而世事便是如此,哪裡能夠找到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

    夫子看著遠處的雪雲和籠罩在風雪中的長安城,欣慰說道:「不過今日你小師弟的選擇依然給了我驚喜,我未曾想到,他會有如此的勇氣去正面挑戰夏侯,我很喜歡這種選擇裡透出來的笨拙意味。」

    他轉身望向自己的大弟子,微笑說道:「在書院眾弟子中你最笨拙,所以我最喜歡你,但在某些方面,你真地要向君陌和小師弟學習。」

    大師兄凜然受教,只是看著遠處的風雪,他難以抑止心頭的擔憂,猶豫片刻後說道:「如果小師弟真的敗給夏侯,我該如何做?」

    這句話裡的如果以及真的兩個詞很有深意,這說明在書院大師兄看來,寧缺與夏侯並不是沒有一戰之力。

    「我不信天,也不信命,我只相信自己。」

    夫子看了一眼寒冬裡灰暗的天空,說道:「每個人也都只能相信自己,這是你小師弟自己的選擇,是他對天道命運的嘲弄和輕蔑,那麼除了一個公平的環境,他什麼都不需要。」

    ……

    ……

    皇城前的死寂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愈發暴烈的風雪席著血旗,吹得大黑傘微微搖晃,拂的眾人面容彷彿被凍僵一般。

    大唐國師李青山看著寧缺,眼神很是複雜,​​說道:「便是如此?」

    寧缺沉默不語。

    李青山輕聲一嘆,無奈搖了搖頭,說道:「陛下有言,如果你堅持這場決鬥要進行下去,那麼你必須先把東西交出來。」

    他向寧缺伸出了手,說道:「你知道陛下說的是什麼。」

    寧缺眉梢微挑,問道:「為什麼?」

    李青山說道:「你這是私仇?」

    寧缺說道:「是。」

    李青山說道:「既是私仇,又怎能動用國器?」

    然後他認真說道:「如果這場戰鬥結束,你真的僥倖活了下來,那麼我會把東西交還給你。」

    寧缺看著腳下的厚厚的積雪,沉默片刻後,從懷中取出一個被布緊緊裹住的物事,卻沒有遞到李青山的手中。

    李青山微微蹙眉說道:「莫非你連我都信不過?」

    「我向來除了自己,誰都不相信,抱歉。」

    寧缺說道,然後把布裹著的那個物事,遞到了身後陳皮皮的手中。

    李青山微澀一笑,不再理會場間的事情,向皇宮裡走去。

    宮門前的人們,不知道寧缺從懷裡拿出來的是什麼東西,不禁有些好奇,夏侯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個物事隱隱傳來的氣息波動,鐵眉緩緩蹙起,看著寧缺說道:「原來陣眼樞真的在你手中,難怪你有如此大的氣魄來挑戰我。」

    寧缺說道:「先前便說過,我還有很多強大的手段。」

    夏侯緩緩撫摩著椅扶手,似乎沒有發現那裡是一片虛無,說道:「現在陣眼樞被奪,你還堅持要殺我?」

    寧缺說道:「你殺過很多人,我也殺過很多人,像我們這樣的人應該很清楚,殺人的方法有很多種。」

    夏侯神情漠然說道:「明知道肯定會死,也堅持殺我,是為了復仇?四歲小男孩的記憶能這般長遠?能記得你父母的容顏?我根本不相信,我以為你只不過一直無法擺脫當年的心理陰影罷了。」

    聽著這番話,寧缺說道:「我必須承認手上染著少爺的血很不舒服,怎麼洗都覺得洗不乾淨,手指縫裡始終粘乎乎的,也許確實是有心理陰影吧,我第一次殺人用的是柴刀,後來便一直習慣用刀。」

    他看著夏侯說道:「不過那又如何呢?你說這番話有什麼意義?」

    夏侯鐵眉微挑,臉上流露出嘲諷輕蔑的神情,說道:「至少可以證明你的複仇並不像你想像的那般偉大與正義。」

    「偉大與正義?」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逃離長安城後,這些年我想像過無數次,將來有一天我在山中遇著奇人,繼承了一身絕世本領,直闖軍營要去殺你之前要說些什麼。」

    「我會質問你為何如此冷酷好殺,我會說今天殺死你,是要替將軍府裡的冤魂、燕境村莊裡的焦屍,所有無辜死去的人向你討個公道,那個名單很長,最後還加上了我一個很好的朋友。」

    說到此截,他看著夏侯微嘲說道:「這些都是一些很正義凜然的話,很擲地有聲的話語,但是……和我有什麼關係?」

    風寒雪冷襲體,寧缺以拳堵唇咳了兩聲,然後把一口濃痰吐到雪地裡,膿黃色的痰在潔淨的白雪裡很是刺眼。

    「我殺的人不比你少,我也做過很多旁人無法想像的惡事,我的雙手從來不是乾淨的,我哪裡是什麼正義的使者。」

    他看著夏侯說道:「你殺再多的無辜者都與我沒關係,只要與我無關,我甚至可以在旁邊替你鼓掌叫好,但既然你殺了我全家,我自然就要殺你,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需要別的任何理由。」

    夏侯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說道:「有點意思。」

    然後他從椅中站起身來。

    便如一座堅可不摧的山峰,突兀出現在漫天風雪中。

    「來殺死我。」

    他最後說道:「或者被我殺死,結束你這痛苦的一生。」

    ……

    ……

    暮時的長安城,如墮永夜,厚實的雪雲遮住了最後的餘暉和滿天的星光,雁鳴湖畔漆黑一片,只有遠處那些火把,照亮了自天而降的雪花,把那些繁密呼嘯的雪耀成了人間的星光。

    夏侯面無表情看著身前緊閉的院門,伸手向後,從親兵手中接過那面軍旗,走到院門之前,右手握著軍旗向下一頓。

    他的動作很隨意,院門前的地面是堅硬的石地,旗桿落下時,石地面卻片片碎裂,濺起無數石礫,桿尾深插入泥。

    夏侯緩緩鬆開手掌,旗桿彷彿生在地面一般堅定,血紅色的軍旗在滿天的雪片裡獵獵作響,卷噬所有的夜色。

    這面血紅色的王將旗,陪伴了夏侯很多年。

    無論是與燕國軍隊交戰,還是與左帳王庭的騎兵廝殺,這面將旗始終飄揚在大唐帝國東北邊軍的隊伍裡。

    數十年來,這面血旗從來沒有倒下過。

    就如同血旗下那個強大的男人。

    雁鳴湖外圍的親兵們,那些警惕的大臣們,維持秩序的長安府衙役們,看著夜色中那面血旗,都生出一股強烈的感覺。

    今夜,這面血色的將旗依然不會倒下。

    夏侯走上了石階。

    然後他推開了院門。

    於是他走進了夜色之中。

    ……

    ……

    寧缺並不在雁鳴湖畔的宅院裡。

    他和桑桑這時候正站在湖南岸的雁鳴山上,俯瞰著遙遠對岸。

    桑桑撐著大黑傘,遮著愈來愈暴烈的大雪。

    在世人眼中,寧缺一身修為境界最強大的便是符與箭二字,要與夏侯這樣一位武道巔峰強者對戰,理所當然要拉開戰鬥距離。

    夏侯雖然不知道這時候寧缺身在何處,但想來也能猜到這一點,只不過驕傲自信如他,根本不在意這一點。

    只是今夜風疾雪驟,夜幕遮星,凜冬中的雁鳴湖彷彿被凍凝的墨硯,即便是寧缺感觀再敏銳,也無法看清對岸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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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第二百七十九章雪落

    「這場夜雪似乎對我不公平,實際對夏侯才是真的不公平。」

    寧缺看著湖對岸,和湖上的風雪搖了搖頭,繼續說道:「陣眼杵被陛下取走,自然不會令我高興,不過這也很公平。我的修為境界遠遠不如夏侯,似乎不公平,但實際上我準備了整整十五年,而他卻並不知道世界上有我這樣一個人一直在默默地註視著他,所以這處的不公平也算是扯平。」

    「只要這場戰鬥局限在我與他之間,那麼我便承認這是公平的。」

    桑桑緊握著大黑傘的傘柄,縮著身子,這樣才能保證大黑傘不會被暴烈強勁的風雪所刮走,低聲說道:「少爺你在擔心有人會插手?」

    「夏侯畢竟在帝國王將之外還有道門客卿的身份,我總覺得有些人會來打擾這場戰鬥,先前握著陣眼杵的時候,我也確實感到了一些什麼。」

    寧缺想著書院裡的同門,說道:「但我並不擔心,因為這裡是長安城而不是別的地方,只要書院還在城南,那麼誰都沒有資格插手。」

    ……

    ……

    或許有些勢力想要插手到這場戰鬥當中,但更多的人只是在沉默等待著雁鳴湖畔戰鬥的開始,比如離開小道觀的葉蘇。

    觀看一場戰鬥,最好的地方當然是高處,他這時候便在長安城的城牆之上,身上的素白衣衫在夜雪裡不停飄舞。

    很多人以為西陵神殿不想看到這場夏侯與寧缺之間的戰鬥,事實上神殿的使臣確實已經向皇宮裡提出了異議,但代表昊天道門來到長安城的他,可以不用理會神殿的態度,他雖然也想看到夏侯平安歸老,卻並不介意這場戰鬥的發生。

    因為葉蘇無論怎樣推演,都想像不出寧缺可能獲勝。

    夏侯能夠獲勝,這樣很好。

    夏侯殺死寧缺,得罪書院,這樣更好。

    因為這樣,他便再也沒有可能留在唐國平靜歸老,也不可能再在牆頭搖罷,只有誓死效忠道門這一條道路。

    「道門的想法雖好,但首先要確定夏侯能夠獲得勝利。」

    一道聲音在城牆上響起,此人說話的節奏很緩慢,在滿天風雪中卻依然是那樣的清晰,似乎能夠讓人們的心境安寧起來。

    大師兄走到葉蘇身旁,向著城牆下方遠處漆黑一片的雁鳴湖方向看去。

    葉蘇說道:「晨時才相見,你又來了?」

    大師兄說道:「是啊,來看看。」

    葉蘇問道:「來看什麼?」

    大師兄望向葉蘇微笑說道:「你如今劍意澄靜,除柳白先生再無第三人,長安城內沒有你的對手,所以我要來看你。」

    看你,其實便是看著你。

    葉蘇看著夜雪在城牆之前狂舞而墮,面無表情說道:「長安城內無人是我對手,但奈何城外有間書院。」

    ……

    ……

    今夜風雪如怒,去那有很多人安坐在雪中。

    清河郡三供奉,坐在雁鳴湖東岸的冬林裡。

    夜雪自天而降,他面色漠然,似不覺週遭寒冷。

    從清河郡大姓和公主殿下的利益考慮,他不能允許任何人打擾到這場戰鬥,然而先前他心有所感,所以他來到了林中默然等待。

    夜雪中緩緩行來一名僧人。

    林中漆黑一片,但偏生僧人身上的木棉袈娑和頭頂的笠帽卻是那樣清楚可見,自然透著股光明正大的意味。

    三供奉看著風雪中行來的僧人,花眉微微蹙起。

    數年前,他便已經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然而此時卻發現,自己竟是看不出這僧人的深淺,不由生出極大警惕與戰意。

    強者相峙,爭的是片刻辰光,不需要任何言語試探,也不需要問來歷山門,三供奉伸手到背後,握住劍柄抽出。

    劍身與鞘口磨擦,發出極細微的聲音,就如同雪花落在厚厚的積雪之上,然而劍身只抽出一半時,便被迫停止。

    三供奉的眉梢漸要飛起,握著劍柄的手微微顫抖,體內的修為盡數噴出。

    然而他身後的鞘中劍非但沒有繼續向外抽出,反而是緩緩收回鞘內。

    劍與鞘摩擦的聲音靜如落雪,卻令他心悸難安。

    那名戴著笠帽的僧人在風雪中緩緩行來,距離他只有數丈距離。

    三供奉的身體無比僵硬,握著劍柄的手顫抖的彷彿承雪的枯枝,看著那名僧人,往常驕傲的眼瞳裡只剩下了驚恐。

    那僧人沒有任何動作,雪林裡沒有任何天地氣息的變化,他只是緩緩走來,便讓一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劍不能出!

    三供奉震驚無比,他想像不出世間有哪個修行者能夠擁有這樣的手段,轉瞬間便猜到了這名僧人的來歷,眼瞳劇縮。

    懸空寺來人?

    三供奉看著越來越近的那名僧人,看著他溫和而堅毅的眉眼,僵硬的身體因為驚恐而微微顫抖起來。

    他悶哼一聲,臉色驟然變得潮紅一片,枯瘦的五指驟張,遁著雪林裡飄浮的天地氣息痕跡,想要脫離對方的控制。

    僧人抬起右手掌立於身前,食指微屈,結了一個不知所意的手印。

    冬林裡的風雪驟然加疾。

    萬片雪似乎霎時間落到了清河郡三供奉的身上。

    那些雪片感知著僧人手印裡的無上佛威,向著三供奉衣衫裡沉降,變成了無數道無形的雪繩,縛住此人。

    僧人看了他一眼,目光裡滿是慈悲與憐憫,然後便重新抬步,踩著厚厚的積雪,走過他的身旁,像冬林外的湖畔走去。

    三供奉落寞地盤膝坐在雪中,根本動彈不得絲毫,先前潮紅一片的臉頰早已變得無比蒼白,眼眸裡寫滿了羞惱與驚懼。

    他是清河郡備受尊崇的老祖,修行入知命境後,更是驕傲自信到了極點,即便是對書院這等傳說中的不可知之地,也沒有太多敬意。

    在這個風雪夜裡,他終於遇到了一位來自不可知之地的僧人,他才終於明白,傳說便是傳說,在對方面前,哪怕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也沒有絲毫驕傲的本錢。

    三供奉想到先前在公主府裡,自己還曾大言不慚,要在書院和昊天道門之間弄些紛爭是非,此時被那僧人一個手印便束死在寒雪地裡,他不由感到了無窮無盡的羞愧,恨不得就此死去。

    ……

    ……

    高高的城牆上,葉蘇揮手驅散身前五丈範圍內的雪片,看著雁鳴湖畔那片漆黑的林子,神情冷漠說道:「那個清河郡的蠢物,愚癡到了極點,小小螟蟲竟然也妄想涉身洪流,真是令人厭憎。」

    大師兄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葉蘇說道:「我本想殺了那蠢物,但既然啞巴出手,便罷了。」

    大師兄搖頭說道:「我豈能看著你違背唐律。」

    聽著唐律二字,葉蘇微嘲一笑。

    大師兄看著雁鳴湖畔,想著正在穿過冬林向湖岸走去的那位僧人,說道:「小師弟與夏侯將軍這一戰,在世間很多人眼中大概都是一場盛事,所以你們才會來長安城,而我只是希望小師弟不要出事。」

    葉蘇說道:「你知道我來長安城不是因為這場戰鬥,而是因為寧缺這個人,那啞巴自然也是為寧缺來的。」

    大師兄很清楚葉蘇想點明的是什麼,但他保持著沉默,沒有接話。

    葉蘇望著雁鳴湖,忽然感慨說道:「十五前,出現在黑線周邊的那些人……除了唐以外,我們大家都到了。」

    大師兄說道:「其實唐也來了。夏侯將軍身上的傷都是他留下的,所以說他的人雖然沒有來,但他的拳頭來了。」

    葉蘇說道:「有道理,但即便夏侯身上殘留著唐的無數個拳頭,在我看來,這場越境之戰,寧缺依然沒有任何機會。」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在擔心什麼,我尊重小師弟,所以我不會出手。」

    大師兄感慨笑道:「當然我更清楚,如果小師弟他知道書院的想法,一定會哭著喊著求我不要尊重他。」

    葉蘇說道:「二先生在雪橋上攔著許世,這是何意?」

    大師兄說道:「公平之意。」

    葉蘇說道:「夏侯實力遠在寧缺之上,難道書院認為這也是公平。」

    大師兄說道:「老師曾經教過我們,公平是心意,與實力無關,只要雙方都願意這樣去做,並且接受規則,那麼便是公平。」

    想著這段是夫子的話,葉蘇沉默了很長時間。

    然後他看著雁鳴湖畔的夜林,微微蹙眉說道:「那啞巴如果要開口說話,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攔得住。」

    葉蘇轉身望向他,問道:「君陌在攔許世,你在看我,那誰能攔他?我不會攔他,而且在他開口那瞬間,便是我也攔不住他,難道需要驚動夫子?」

    大師兄望著凜冬寒夜裡的那片湖,蹙眉不語。

    ……

    ……

    雪在飄舞,僧人在林間行走,向著雁鳴湖的方向行走。

    十五年前在那道黑線前,他微微一笑,嚼爛了自己的舌頭,吞入腹中,便再也沒有開口說話,修閉口禪至今。

    今夜他再次踏足紅塵,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開口說話,他究竟會說些什麼,人們只知道閉言十五年,一朝啟唇,佛音必然清亮如雷。

    即便是強大的知守觀傳人葉蘇,都不想面對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誰來與僧人對話?

    真的需要夫子下山?

    就在這個時候,一片極薄的雪從夜林上空飄落下來。

    那雪極薄,薄至透亮,彷彿是一片蟬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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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8-18 23:29:5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章 蟬鳴      
  
      夜林裡風驟雪密……然而那片看似輕飄飄的薄雪……卻沒有被呼嘯的夜風吹走,也沒有混入密雪裡消失無蹤,而是孤獨冷傲地自天而降,無視週遭的惡風與同伴,緩緩地飄落下來,落在了三供奉的肩上。

  清河郡三供奉被那僧人手印所縛,盤膝坐在雪中,根本動不得分毫,眼睜睜看著那片薄雪落在自己肩上,不禁有些困惑。

  當薄雪飄落下來時,僧人停下了向湖畔走去的腳步,草鞋深深地陷在厚雪中,然後他轉身,望著那片薄雪,沉默不語。

  林子裡忽然響起一陣細細索索的聲音,這聲音如尖銳冰片在磨擦,伴著風雪,自然顯出淒切的感覺,聽上去宛如蟬鳴。

  蟬是屬於夏天的生物,遇著秋風便沉默。

  在語境中,寒蟬便是沉默。

  然而今夜風寒雪驟,這片林子裡卻彷彿出現了無數隻蟬!

  那些蟬藏在樹枝後,躲在翹起的樹皮裡,懸掛在蛛網間,坐在冰雪中,看著從天而降的風雪和風雪中那名僧人,放肆地鳴叫聲。

  蟬聲所陣。

  滿林寒蟬。

  林中寒蟬鳴叫的聲音越來越密寒,越來越淒厲,樹丫上積著的厚雪被震的簌簌落下,然而湖鋒雪林上空卻似乎又有兩面大而透明的無形蟬翼,遮蔽了整今天空,讓此間的蟬聲沒有一絲溢出林外。

  淒厲的蟬聲,比冰雪更加寒冷……比夜風更加難以捉摸,在四處鳴響,在四處歸寂,又在四處復甦,最終落在那個僧人的耳中。

  林中的蟬聲彷彿在冷漠地說:回頭是岸。

  僧人聽著愈來愈淒切的蟬鳴,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凝重。

  他叫七念。

  他來自不可之地懸空寺,是強大無比的佛宗天下行走。

  因為寺中經捲上的記載,他遠來長安城……要看看那名傳說中的冥王之子……他甚至已經做好準備,哪怕面對書院……也要將那人殺死。

  自修閉口禪以來,他禪心愈發堅定,意志愈發堅毅,便是長安城裡無數強者,城南那座書院大山,都不能讓他心神稍移。

  按道理來說,沒有任何聲音能夠阻止他的腳步。

  但這些撣聲不同。

  因為他清楚,這些蟬聲代表著一個人。

  那是世間最神秘的一個人,甚至可以說是世間最可怕的一個人。

  莫說是他,即便是懸空寺講經首座在此,聽著這些聲聲淒切的蟬鳴,也必須以最慎重的態度薦待。

  七念的神情凝重……甚至還帶著晚輩應該有的恭謹,但他的眼神依然堅毅,緩緩伸手指向身後的雁鳴湖。

  他用這個動作告訴蟬聲後面的那個人,他的彼岸在那邊。

  清河郡三供奉此時身體被佛宗手印幻化的雪繩所縛,根本動不得絲毫……但他能看,能聽,聽著林子裡淒切的寒蟬聲……看著肩頭那片薄如蟬翼的雪,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神情越來越驚再。

  他是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在清河郡藏書樓裡知曉了很多修行世界的秘密,他雖然不能確定,但已隱約猜到林中那人的身份。

  能在如此風雪夜裡引發一場華鳴,能夠讓懸空寺大德神情如此凝重,自然只能是世間最神秘的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蟬!

  當年魔宗山門覆滅後,這個曾經在世間掀起一場場腥風血雨的勢力已然謂蔽,但沒有誰敢無視當代魔宗的宗主。

  很多年過去,沒有任何人見過這位魔宗宗主,甚至沒有人聽說過此人的消息,於是這位宗主變成了修行界裡最神秘的傳說。

  有傳聞說這位魔宗宗主修練二十三年蟬走火入魔,早已化為一堆白骨,但也有人說這一代的魔宗宗主正隱匿在世間某處,冷漠地注視著世間的風風雨雨,隨時可能出現,再次呼風喚雨。

  但不管怎樣想,修行界裡沒有人會遺忘此人,哪怕堅信他已死去的人們,其實夜深夢迴時也自驚懼不安,總覺得將來某日,這位魔宗宗主,會在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時刻,重新出現在世人面前。

  確實是一個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時刻。

  至少是清河郡三供奉無法想像的時刻。

  就在書院寧缺與夏侯大將軍決戰之前,道佛兩宗天下行走皆至,風雲際會於長安城之時,二十三年蟬竟然重現人間!

  三供奉驚恐無比,然而緊接著,他想到魔宗宗主現在與懸空寺大德對峙,自己說不定能夠覓到一線生機,眼珠下意識轉動了一下。

  他眼珠微轉,餘光看到了自己肩頭那片薄若蟬翼的雪。

  然後他想起自己忘記了傳說中的一些事情。

  傳說中,這位魔宗宗主殺人不多,但那是因為他不屑於殺普通人,他認為只有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才有資格被自己殺。

  傳說中,這位魔宗宗主之所以是世間最神秘的人物,是因為他會殺死所有聽過蟬鳴的人。

  三供奉是知命境,而且今夜他聽到了蟬鳴。

  三供奉想明白了這件事情,然後便死了。

  那片薄如蟬翼的雪,振翅而起,輕輕拖進他蒼老的脖頸。

  鮮血它的頸間噴濺而出……向著風雪裡狂灑,發出嘶嘶的聲音。

  亦如蟬鳴。

  蟬鳴乃是蟬腹鼓膜振動之聲,剎那能振萬次,是以清亮處能裂帛,淒婉處能催淚,蕭瑟處能黯神。

  血水味濺發出聲音,是血液與傷口的摩擦振動,與蟬鳴的原理很相似,所以聲音也很相似,可以同樣悽楚。

  啞巴僧人轉身望向盤膝坐斃深雪中的清河郡三供奉……微微蹙眉,知曉這是林中那人對自己的警告。他是佛門弟子,能殺人卻不願殺人,所以先前只是以佛宗手印縛住那位供奉,然而沒有想到,卻成了那個魔宗強者的幫兇。

  僧人知道那位二十三年蟬為何會重現人間,為何會用蟬聲阻止自己走向雁鳴湖。

  因為夏侯是魔宗的叛徒,是二十三年蟬必然要殺的人。

  如果這位魔宗宗主真的死了……那麼自然沒有什麼……但他既然還活著,那麼他一定要殺死夏侯,或者看著夏侯去死。

  因為書院和大唐朝廷的緣故,這位魔宗宗主大概隱忍了很多年,今日既然書院決意對夏侯動手,那麼他怎能 允許別人插手?

  二十三年蟬或許會畏懼夫子。

  但他絕對不會畏懼懸空寺或者是知寧觀。

  啞巴僧人能明白蟬聲的意圖,但不代表他能接受。

  佛宗向來被昊天道門稱悄外道……但畢竟是正道一屬,雖然明知林中那個魔宗強者深不可測,意志堅毅如他,怎會就此卻步?

  他是懸空寺傳人七念。

  他開始憤怒,是為嗔。

  不是嬌哦,也不是怒哦。

  僧人依然緊緊抿著嘴,目光堅毅……雙手在木棉袈裟前幻化不定,須臾之間,便結成一道意味凜冽的手印。

  佛宗大手印裡最為光明,威力最大的不動明王印。

  舊袈裟前那兩隻看似尋常的手指,翹指如蘭……相搭似離,磅礡的氣息順著手印所向,向著雪林四周散去。

  無聲無息間……林間積雪驟散上天,頓時把空中的風雪都震的一滯。

  夜林裡彷彿無所不在的蟬鳴……也隨之一滯。

  然而隨後,蟬聲再次響起,而且這一次愈發明亮暴躁。

  彷彿是一個人友放肆地大聲嘲笑。

  林中風雪更疾,墮落的更疾,剛自地面震起的積雪瞬間重新鋪滿地面,空中飄舞的雪片嗤嗤作響射向七念的身體。

  七念神情不變,草鞋輕踩雪面,右小腿縛起,擊打在自己的左腿膝彎處,就勢坐到雪地上,坐了個半朵雪蓮盤。

  漫天激龘射的雪片,就像是無數隻蟬,鳴嘯著擊打在七念的身體上。

  七念身體表面,彷彿有一層無形的屏障。

  那些雪片在距離他身體還有半寸距離時,便再也無法前行,然而那些雪片也沒有落下,而是像棉絮般粘在他的身體表面。

  不過剎那,他的袈裟上便積滿了雪,只剩下頭臉還有身前結著不動明王印的雙手還在外面,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雪人。

  七念望向夜林深處,看著鍵毛上漸生的寒霜,臉頰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開口說些什多

  他苦修了十五年閉口禪,今夜終於要開口了?

  就友這時。

  夜林深處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那聲音是那般的恬靜。

  與林間暴躁的蟬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然而如此恬靜的聲音,說出來的話卻是如此的冷酷。

  「你若開口說話,我便在世間造十萬啞巴。」

  聽得此言,僧人大怒,圓睜雙目,望向夜林深處,灼燒的眼睫上的冰霜蒸騰為水汽,身上的積雪化作溫水淌下。

  他知道,即便今夜自己破戒開口,也不見得能戰勝那人,但那人卻一定能在世間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若面對的是書院大先生或二先生,甚至是夫子,僧人都可以不加理會,因為他知道書院行事,必不會如此無恥。

  但那人是二十三年蟬。

  那人什麼都做的出來。

  所以他怒,卻依然開不了。。

  夜林深處那人,在說了這句話之後,也再也沒有開口說話,但七念知道,他還在這裡,因為蟬鳴還在繼續。

  僧人無法說話,自然也無法嘆息,只能在心中輕輕嘆息一聲,然後散了不動明王印,雙掌合什守心,然後緩緩閉上眼睛。

  雪片繼續如落蟬一般飛下,覆在僧人的身上,遮住了僧人的五官,把這位懸空寺的傳人變成了夜林裡的一座雪人。

  落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雪,在此時忽然漸漸小了。

  林中的蟬鳴聲也漸漸弱了,卻顯得愈發淒切。

  寒蟬淒切。

  對冬湖晚,驟雪初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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