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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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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8-19 19:57: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一章   霜降
   
    雁鳴湖畔……無論南岸的山峰……還是東岸的雪林……都一片安靜沒有任何聲音傳出,更沒有人聽到了蟬鳴。

  城墻上,大師兄與葉蘇的目光穿過無數重雪,落在那片林中,神情微異,似乎同時感覺到那裡正在發生什麼。

  只是他們現在沒有多餘的精神去關註那片雪林裡發生的故事,因為他們看到血旗飄揚在雁鳴湖宅院前,夏侯推門而入。

  院門有些新,似乎是前不久重新修過。夏侯推開院門,進入漆黑的院落,耳畔忽然響起一聲蟬鳴,身體不由微僵。

  白天在皇宮裡,他也隱約聽到一聲蟬鳴從殿前飄舞的雪花裡傳來,他確定那是幻聽,但此時這聲蟬鳴雖然依舊虛妄,但似乎真實了幾分。

  夏侯臉上冷漠的神情沒有絲毫撼動,鐵眉微挑,反而顯得愈發暴戾,腳步穩定地踩過門檻,踏過雨廊來到正廳之前。

  雪先前有過短暫的停止,緊接著便愈安暴烈地飛舞。厚雲遮住了滿天的繁星,風雪黯淡了長安城裡的燈火,雁鳴湖醚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但夏侯把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石階下和著幾株寒梅,不知因為什麼原因,梅枝散亂,積雪下能夠看到新鮮的斷茬口,似乎被什麼好風雅的畜牲啃食過。

  屋內有一盆綠株,縱是在寒冷的冬天,那植物依然蓬勃地生長著枝葉肥嫩,青翠欲滴,襯得盆中的黃土愈發無趣。

  屋頂那根粗直的黑漆大粱微微變形,應該曾經遭受過某種撞擊,出現了兩道極細小的裂縫,想來不影響安全,但看著總令人有些心悸。

  造型別緻的陳物架側方,擱著一盞油燈那油燈以青瓷為肚燈繩潔白,沒有點燃的時候也是件極美的工藝品。

  雁鳴湖畔這片宅院,讓寧缺花了無數兩白銀,讓齊四爺耗了無數心神,又得皇后娘娘和李淡的大手筆添置,自是非凡與清河郡那些名園比較起來,只怕也不稍遜,便是不起眼的事物也都值得品玩一番。

  夏侯是武將,從來不會傷春悲秋,自然也沒有這方面的興致,然而大戰當前,他看著梅叢黑粱盆景油為的目光卻是那般專註。

  其實他並沒有看梅叢、黑粱、盆景、油為。

  他正在看梅枝積雪裡露出的黃紙黑粱裂縫裡夾著的黃紙,盆景綠植裡的黃紙,油為青瓷燈壺壓著的黃紙。

  這世間有一種紙常為微黃色,符紙

  雁鳴湖畔的宅院裡,到處都是符紙。

  這是一座符紙的宅院。

  「葉紅魚之所以能夠越境戰勝陳皮皮是因為她瞭解他,知道他的恐懼,我也很瞭解夏侯從叛出魔宗的那一天開始,夏侯便一直在恐懼或許是恐懼那位神秘的魔宗宗主,或許他恐懼西陵神殿揭穿他的身份,因為恐懼,所以他空虛,他開始殺人如麻,開始暴戾冷酷,開始驕傲囂張。」

  寧缺從桑桑手豐接過大黑傘,望著對岸被夜雪籠罩的庭院。

  「只有這樣,他才能擺脫自己的心理陰影。在宮門前他說的對,我也有心理陰影,所以我明白他的驕傲是他無法擺脫的致命弱點,因為驕傲,他現在踏入了我所選擇的戰場,這便是他犯下的第一個錯。」

  「怎樣利用他犯下的錯?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必須毫不猶豫地,把這兩年千辛萬苦寫出來的三百多道符,全部砸出去。」

 寫符並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般瀟灑隨意的動作,除了寧缺自己,沒有多少人知道三百多道符意味著多少個不眠不休的夜晚,多少次念力枯竭後的極度虛弱,多少次識海震盪後的痛苦不堪。

  桑桑知道,因為那些與油為相伴的夜晚,她一直守候在寧缺的身旁,看著他汗如黃豆,臉色蒼白,卻依然筆耕不糙。

  那些夜晚裡,寧缺耕的不是田地,也不是文章,只是符。

  夜雪中崖畔,桑桑仰起小臉望向寧缺,看著他的臉色如過去那些夜晚裡一般蒼白,很是擔心,卻微笑說道:「是啊,少爺一定會勝的。」

  寧缺閉上眼睛,握著傘柄,眉梢有些顫抖,右手有些顫抖,臉色蒼白,識海裡的念力順著黑傘散向滿是雪花的空中。

  念力是正道修行者的根基,修行者卻只能利用念力去操控天地雲,氣,然後施展出各和手段,即便念師能夠直接以念力攻擊敵人,也被局限在很短的距離之內,那是因為念力擁有一種無法更改的特性。

  這種特性便是,念力一旦離開修行者的識海,便會隨著距離而以數量級的倍數急劇渙散,歸寂於天地自然之中。

  寧缺此時站在雁鳴湖南岸的山崖之上,距離對岸的庭院有數里之遙,他要觸發庭院裡隱藏著的三百道符,便需要把自己的念力送到彼岸,然而他的念力如何能夠渡過這片夜雪中的冬湖?

  就在這個時候,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他的念力經過大黑傘柄和傘面之後,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不是說念力的濃度增加了多少,而是的雪空裡渙散的速度變慢了很多。

  因為氣海雪山竅塞徑曲的緣故,雪湖四周的天地氣息,依然沒有太多能夠聽懂他念力唱出的這首曲子,但至少他的聲音可以傳的更遠一些。

  寧缺的念力悄無聲息穿越風雪,落到了遙遠對岸的庭院裡。

  青瓷燈壺壓著的那張黃紙,嗤的一聲微響化為虛無。

  淡淡的燥意無由而至,從來沒有點燃過的、潔白如玉的燈繩驟然一緊清油驟釋,燃起一道極微弱的火苗。

  油燈昏暗,略微照亮了屋廳內外。

  隨著青瓷油為詭異地無火而燃,屋子裡緊接著出現了無數變化。油為所在的陳物架整個燃燒起來,然而便是陳列架所在的空間燃鯨,起來,化為一團熾烈的火球,罩向夏侯如山般的身軀。

  火勢拖渺而恐懼,所過之處任何事物都被化為虛無。

  唯有那盆青植不一樣那些微微耷拉著的、青翠欲滴的肥嫩青葉,被屋內的火舌一燎便如肥肉般融化,化作淡綠色的油脂,滴入花盆。

  那片夾在青葉中的黃色符紙消失不見。

  青葉化作的油脂,落入土中,花盆頓時崩裂裡面的黃土炸將開來,瀰漫在屋內空間裡,那些似微粒般的黃土塵埃,不知何故,竟是無比的沈重,每一顆土礫,都像是石頭射向夏侯的身軀。

  緊接著!那根烏黑的橫樑上的黃紙也平空消失,只聽得咯喇一聲巨響,沈重的橫粱毫無徵兆從中斷裂,砸向夏侯的頭頂。

  夏侯瞇起了眼睛如鐵鑄成的雙眉,沒有蹙起,反射著火建,似在燃燒。

  悄出拳。

  那只恐怖的拳頭,霸道至極地把身前所有空氣都擠了出去。

  熊熊燃燒的符火驟然熄滅,慘淡至極。

  他閉眼。

  任由那些如石頭般襲來的黃土礫擊打在自己的身上。

  劈劈啪啪一陣密集的響聲!

  無數細小卻威力巨大的土礫,重重地砸到他的身上。

  就如同無數顆冰雹自天而降,擊打在皇宮的屋簷上。

  他身上那件外袍瞬間千瘡百孔。

  他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他低頭。

  斷成兩截的烏黑橫粱重重砸到他的背上。

  然後斷成更多截。

  沈重的橫粱,可以砸死十幾個人。

  卻不能讓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一下。

  面對著寧缺的三道符,夏侯只出了一招。

  這就是武道巔峰,尤其是他本來就是位魔宗強者,那麼只要閉上眼睛,便可以無視任何知命境以下層級的攻擊。

  疾射如石礫的黃共,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任何痕跡,斷成無數截的橫粱,無力地在他腳下滾動呻吟,他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只有一根睫毛,飄離眼簾。

  以夏侯的修為境界,完全可以不用直面寧缺的三道符。

  他本可以避,可以用更最簡單的方法揮手破之。

  之所以沒有這樣做,是因為他一直在註意身後石階下的那叢殘梅。

  寧缺認為自己很瞭解他。

  他也認為自己很瞭解寧缺。

  他知道寧缺是一個,怎樣冷酷陰險的角色,他相信寧缺絕對不會浪費三道寶貴的符紙,就是為了試探自己的深淺,必有後著。

  那叢殘梅裡也有一張黃色符紙。

  夏侯認為那便是寧缺的殺著,所以他把註意力都放在那處。

  果不其然,下一刻,殘梅裡的黃色符紙化作一道青煙,殘存不多的梅花狂顫離枝,如蝴蝶般飛舞向夏侯的腦後。

  夏侯沒有回頭,隨意一指點向身後。

  當他的指尖觸及梅瓣時,鐵眉忽然蹙起。

  那瓣梅化作了一滴水。

  那叢殘梅裡的符紙,竟是如此淺陋的一張水符。

  夏侯蹙眉,是因為他發現自己的判斷出了錯誤。

  但他並不在意,神情漠然向上望去。

  那處烏粱已斷,屋頂破開一個大洞。

  人在屋簷下,舉首可望星空。

  今夜風雪交加,無星可看。

  只能看到無數片雪花,隨著夜風從那個洞口裡灌了進來。

  還有一片正在逐漸消散為寒意的符。

  那些從洞口飄落的雪花,輕輕飄舞間,似乎變大了無數倍。

  一道極寒冷的符意,驟然間籠罩整座建築。

  甚至連建築內的空氣都凍凝住了。

  夏侯抬頭看著落雪,雙眉頓時蒙上一層厚厚的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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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8-20 19:25:5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二章 井裡井外

    這是一道很強大的符,瞬息之間,便讓屋內的溫度急劇下​​降。

    夏侯的雙眉染霜,外衣裡面的盔甲表面也開始結冰,對一位武道巔峰強者來說,這道寒符雖然強大,卻依然難以造成直接的傷害。

    他微微皺眉,眉上的冰霜頓時破碎,然後他向前踏了一步,盔甲上的薄冰也隨之破裂,啪啪落在地上。

    不過至少,夏侯在這一瞬間,需要以念力凝天地元氣於體表,而無法再像先前那般,只憑強悍的身軀和拳頭,便能隨意相抗。

    湖畔宅院裡的戰鬥並未暫時告一段落,就在下一刻,無數道黃色的符紙,從宅院裡那些不起眼的角落裡激射而出。

    密集的黃色符紙,紛紛揚揚不停飄舞,密集有如從屋頂洞口落下的雪花一般,圍繞著夏侯的身體飛舞著,旋轉著。

    隨著不知來自何處的念力波動來臨,像雪花般狂肆飛舞的黃色符紙被一一觸發,化為虛妄或是道道青煙,符意噴薄而出。

    然後最先被觸發的符意,帶動著尚未觸發的符紙飛舞更速,湖畔宅院裡黃紙嘩嘩噴起,如同一道瀑布狂噴,耀亮夜空。

    這個畫面很美麗,也很震撼,符紙是如此的珍貴,過往歷史上的修行戰鬥中,誰曾見過如此多數量的符紙同時出現?

    緊接著,更多的符紙被激發,無數道符意糾結在一起,將週遭的天地元氣撕扯的有如碎絮,變成無數湍流。

    元氣湍流很可怕,再微弱的符意,混在那些切割空間的湍流裡,都彷彿具有了某種特殊的威力。

    夏侯站在這片符意的海洋風暴中間,站在天地元氣流湍的漩渦裡,臉上的情緒很複雜,有些傷感,又有些憤怒。

    因為他清楚地記得,這是他最忠誠的下屬,軍溪谷溪的施符秘法,他沒有料到,寧缺在今夜戰鬥裡,居然用的是這種手段。

    寒冷的雪風,狂暴的夜風,灼熱的火焰,令人窒息的濕意,各種截然不同的符意,被一隻無形的手捏合在了一處,沒有任何道理,卻是那般的可怕。

    夏侯神情漠然握拳,身上那件已經殘破的外衣,撕撕作響而飛,露出裡面嶄新的盔甲,緊接著以雄渾至極的念力,於天地元氣的湍流中抽出他所需要的,凝於自己的體表,形成一道無形卻堅固至極的無形盔甲。

    無形的天地元氣盔甲,加上有形的金屬盔甲,把他的人與週遭的天地嚴密的隔絕開來,與符意的風暴洋及元氣湍流隔絕開來。

    夏侯抬步,在漫天飛舞的黃色符紙間行走,狂暴的符意不停擊打著他的身軀,發出噗噗的悶響或尖銳的切割聲。

    在符意的侵襲下,他身上的盔甲時而凝上一層寒冷的厚冰,時而紅亮刺目如同被燒了七日七夜。

    為了抵​​抗這片符意的海洋,他的念力在緩慢而不可逆的消耗,但臉上的神情卻依然沒有絲毫變化,腳步依然那般穩定。

    夏侯很清楚寧缺是顏瑟大師的傳人,被世人視作未來的神符師,所以他很確定今夜一戰必將面臨些什麼。

    只不過寧缺準備的符紙數量,遠遠超過了他事前先計算,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寧缺竟然會在開戰之初,便把所有的符道手段都施展了出來。要知道符師施符需要念力觸動,念力能夠傳播的距離有先天限制,此時湖畔宅院裡儘是符紙飄舞,那麼只能說明寧缺此時正在宅院裡。

    夏侯以為寧缺這種做法很自信,很驕傲,很囂張,也很白癡,任何與武道巔峰強者交戰,卻不試圖拉遠距離的修行者,都是白癡。

    既然寧缺便在湖畔,那麼他便不急於脫離這片符意的風暴海,任由符意的風暴不停消耗自己的念力,也要找到寧缺,然後一舉擊殺。

    他繼續向前行走,未見有任何動作,身前一堵灰牆轟然倒塌,他看著夜色深沉處,看著宅院南向那些隱隱可見的湖柳處,微嘲說道:「不是神符,又如何傷得了我?你既然急於去死,那便去死。」

    ……

    ……

    雁鳴湖是不規則的,湖西岸相對較窄,也較遙遠,那處湖水清淺,有人修了一道木橋行於湖面,可賞湖中水草。

    時值寒冬,木橋上儘是積雪,橋下湖水盡數凝為堅實的厚冰,再也看不到那些如綠絲般的水草,只有幾叢黃白的蘆葦隨風招搖。

    如此嚴寒天氣,朝廷又封鎖了雁鳴湖一帶,自然沒有什麼遊客,但有數人分立木橋兩頭,神情各異望著湖西方向。

    青色道袍有些寬鬆,在風雪間呼呼作響,葉紅魚看著遠處流光溢彩的湖畔宅院,感受著那處的符意風暴,眼眸裡露出一絲異色。

    她曾經在那片宅院裡生活了很長時間,然而直至此時,才​​知道寧缺在宅院裡做了什麼手腳,藏了多少道恐怖的符紙。

    道癡是極端自信之人,但她此時也不得不承認,如果寧缺用這片符意的風暴海洋來對付自己,她必然會狼狽到極點。

    木橋那頭,陳皮皮一手撐著油紙傘,一手握著唐小棠的小手,看著遠處西面不時閃耀的光線,看著狂舞不停如瀑布的無數黃紙,震撼說道:「都知道小師弟吝嗇,哪裡能想到他今夜居然弄出如此奢闊的手筆。」

    唐小棠的手有些涼,既擔心朋友桑桑現在的情況,又震撼於湖畔那些符紙所帶來的衝擊力,喃喃說道:「原來符是這般可怕的事物。」

    ……

    ……

    雁鳴湖南岸山崖畔,寧缺睜開眼睛,看著遠處對岸宅院處的火樹銀火符紙風暴,聽著隱隱傳來的牆傾瓦飛的聲音。

    「我請七師姐設計陣法,加上大黑傘,就是要讓夏侯做出錯誤的判斷,讓他以為我就在宅院裡,夏侯實際上很謹慎,多慮多疑,在此基礎之上則是畸形的自信,他既然判斷我在那邊,便一定會堅信我在那邊。」

    他微諷說道:「說不定他這時候還在對我嘲諷的喊話,讓我出來戰個痛快。」

    桑桑看著湖對岸蹙眉說道:「但他的實力太強大,符海似乎對付不了他。」

    「我從來不指望這片符風暴能夠直接擊敗夏侯,畢竟我不是神符師,我灑在花盆裡的那些符紙,或許只能在他的盔甲上像飛蛾撲火般變成無用的青煙,但可能有符會切斷他的一根眼睫毛。」

    他接著說道:「一根眼睫毛掉落,算不得什麼,甚至他自己可能都注意不到,但積少成多,便能致命,就如同走路一樣,只要一步步走下去,那麼總有一天你會走到你想去的地方。」

    「夏侯就算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山峰,我的手段是只不起眼的勺子,但如果讓我不停敲下去,天長地久敲下去,這座山峰依然會讓我拍鬆,拍的表面鬆動,岩石化粉簌簌落下,最終山倒地搖。」

    說完這句話後,寧缺把手裡的大黑傘遞給桑桑。

    桑桑接過大黑傘,看著他說道:「是的,少爺,你肯定會贏的。」

    隔著一片湖,同時觸發數百道符紙,寧缺的念力急劇消耗,臉色有些蒼白,但他的眼光卻依然平靜,看著湖對岸緩緩抬起右臂。

    他的手指顫抖不安,似乎指間用無形的線懸著一座沉重的山峰。

    他緩緩移動右臂,在身前的風雪中,畫了兩橫兩豎四根線,無形而凝重的線條,指向雁鳴湖對岸的宅院。

    宅院裡。

    滿天狂舞的黃紙盡皆化為虛無,耀眼的光線漸漸斂沒,狂暴而恐怖的符意,依然在不停地撕扯天地元氣,平靜而蘊藏著凶險。

    與長安城別處相對稀疏的雪夜裡,隱隱出現了四道線,那些線條沒有顏色,按道理應該透明無形,卻偏生能夠被人看見。

    之所以能夠看到那四道線,是因為夜空裡飄舞的雪花,驟然四處逃散,有些沒能逃離的雪花悄無聲息化作虛空。

    夜空裡的四道線,便是無雪的痕跡。

    四道線兩橫兩豎,合在一起,便是一個井字。

    夜空裡的狂暴符意,盡數凝在了這個井字裡。

    ……

    ……

    井,橫豎皆二,喻切割。

    井字符是顏瑟大師生前最恐怖、境界最深妙的符意。他在無名山頂與光明大神官同歸於盡之前,所施出的井字符,更是連空間都能切開,能夠把光明大神官以天啟之境所獲的昊天神輝切斷在空間裡!

    寧缺繼承了顏瑟大師的所有衣缽,對井字符的研習自然也是最為刻苦用心。

    雖說他境界不足,不能完全發揮出井字符的威力,但他寫出的井字符,已然足夠強大,更是他如今所能施出的威力最大的符。而且不知從何時​​起,他竟然能夠以不定式施符,這種手段,已然與荒原上的書癡莫山山水平接近,換句話來說,這道井字符,便是他的半道神符!

    ……

    ……

    井字從夜空降落,把湖畔整座庭都覆在內,彷彿裡面藏著個無數的更細微的井字,沒有任何事物能夠逃離。

    梅花被切碎,井被切斷,牆被割開,井字落下,一切事物都被切開。

    平直凌厲到了極點的井字符,落在了夏侯的身上。

    他身體表面那層天地元氣凝成的盔甲上,出現了四道極為清晰的痕跡,微微下陷,裡面那件嶄新的盔甲,更是出現了四道鏽跡。

    夏侯黝黑如鐵的臉龐驟然變白,然後急速變紅,緊接著雪白,再緊接著潮紅,快速地變幻著,念力疾出!

    凝於體表的天地元氣層,一番振盪不安,下陷彈回,終於是撐住了井字符的切割,卻已然變得薄了很多,如同一張薄紙。

    緊接著,喀的一聲輕響從他身上響起,盔甲依著四道鏽跡的線條,碎成了無數金屬片,像破銅爛鐵般落在腳下!

    夏侯望向雁鳴湖對岸,看著那處漆黑的夜色。

    直到此時他才明白,原來自己一直在井裡。

    而寧缺一直在井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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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8-21 20:12: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三章 向來不是一人戰

    符意起於湖畔時,葉蘇站在城頭風雪中,說道:「顏瑟師叔果然識人,誰能想到寧缺入符道不過這些時日,便有了這等手段。」

    在他看來,寧缺寫的符並不如何強大,甚至其中有些符明顯是初入門的手段,在一般人看來徒然引人發笑,然而在不到兩年時間內寧缺便寫出這麼多道符,實在是令他感到震驚。

    最令葉蘇感到震驚的,卻是寧缺施符的手段——湖畔的符海風暴看似混亂,實際上隱隱裡卻自有章法,每道符意之間配合堪稱完美,若非如此,也不可能造成這般聲勢,形成這等效果。

    大師兄微笑解釋道:「小師弟是大書法家,畢生所學最擅長處便在筆墨功夫上,對於如何拆字解字寫字,造詣精深。」

    葉蘇微微皺眉說道:「我依然無法理解,他怎麼能寫出這麼多道符來。」

    符師最講究天賦,無論是他這個知守觀傳人還是劍聖柳白,這一生都難以親近符道,但這不代表他對符道沒有任何瞭解。

    任何符師都只能使用自己寫的符,即便像顏瑟大師這等境界的神符師,可以留下數道神符給弟子使用,但數量也絕對不會太多。

    寫符需要消耗符師大量的念力與心血,更需要大量材料,寧制悟符不過兩年時間,憑什麼能寫出這麼多道符?

    「書院別的什麼沒有,就是修行方面的材料存了不少,若有缺漏,朝廷也會幫著來準備,至於寫符所需的念力……」

    大師兄笑了笑,說道:「葉蘇先生大概有所不知,小師弟念力的雄渾程度,在我書院後山之中,也能排進前列。」

    書院後山裡諸弟子在世間聲名不顯,然而葉蘇很清楚,那些人必然各有奇才,此時聽說寧缺的念力雄渾程度,竟然能在書院後山排進前列,不由微微一怔,有些意外,也有些吃驚。

    便在這時,井字元出現在湖畔宅院的上空。

    葉蘇感受著那處傳來的平直凜冽符意,眉梢緩緩挑起,沉默看著雁鳴湖方向看了很久,然後眉梢漸展,說道:「半道神符終究不是神符。」

    大師兄看著夜色中的那片湖,略帶遺憾說道:「小師弟雖說進步極大,但畢竟入符道時日尚短,未能成為神符師。」

    葉蘇搖頭說道:「神符師又如何?除非到了顏瑟師叔的層次,單靠輕飄飄的符紙,便想擊敗夏侯這等人物,只能是癡心妄想。」

    ……

    ……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靠符道便能殺死夏侯,師傅當年全盛期大概有這等本事,我可沒有,我自然有我的想法。」

    寧缺看著再次被夜色吞噬的對岸,說道:「都說不能越境挑戰,滿天下包括書院的師兄們都沒有人相信我能戰勝夏侯,但我堅持來做,是因為他們都算錯了一件事情,我沒有想過戰勝夏侯,我只是要殺死夏侯。」

    如果不戰勝敵人,如何能夠殺死敵人?

    「戰鬥只是瞬間,殺死一個人卻可以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裡面可以有很多場戰鬥,前面無數場戰鬥,我可能都無法戰勝他,但我能讓他流血,那麼哪怕到最後我依然無法戰勝他,但他的血卻卻可能流光。」

    「血流光了,自然便死了。」

    「今夜我和夏侯拼的不是實力,不是念力也不是境界,而是看誰更快流光身上的血,他是魔宗強者,防禦太過可怕,就像只烏龜,我要做的事情,便是不停替這個烏龜放血,然後確保不被他一口咬死。」

    寧缺鄭重說道:「感謝唐,把夏侯身上最外面的那層龜殼已經敲碎,那麼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情就相對簡單些。」

    桑桑看著他說道:「我們會成功。」

    寧缺今天話很多,解釋了很多。

    如果他身旁不是桑桑,而是別的聽眾,比如葉紅魚,葉紅魚肯定早已厭煩到了極點,恨不得一腳把他踹進崖下的冰湖裡。

    桑桑最開始有些詫異,然後明白了原因。

    面對夏侯,寧缺沒有絲毫的信心。

    哪怕他的神情是那樣的平靜,語氣是那樣的平和,似乎信心滿滿,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哪怕他準備了整整十五年。

    他依然沒有信心。

    所以他不停說著自己的準備,說著自己必勝的理由,來讓自己相信,自己真的可以越境挑戰成功,戰勝那個似乎無法戰勝的強大敵人。

    桑桑很擔心,很憂慮寧缺的現在的精神狀態。

    所以她一直在用比寧缺更肯定的語氣,說:我們肯定、一定能勝。

    在整個世界都不相信寧缺的時候,甚至在寧缺自己都快要失去信心的時候,那麼只剩下她一個人,能夠給他最後的信心。

    因為這不僅僅是寧缺的戰鬥,而是他們兩個人的戰鬥。

    桑桑把大黑傘擱在了瘦弱的肩頭,伸出右手緊緊攥著寧缺的衣裳,攥的很用力,帶著薄繭的指頭彷彿要陷進他的身體。

    然後她緩緩閉上眼睛,睫毛不眨。

    ……

    ……

    夏侯走出了湖畔的庭院,來到了湖堤上,身前便是數重柳。

    狂暴的符紙海洋,對他強大的身軀進行了數千數萬次的侵襲,雖然沒有能夠在他身上留下什麼傷,卻割散了他的髮髻。

    黑中夾著數莖銀的頭髮,披散在他魁梧的身體後方,讓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尊佛經畫捲上的魔神,然而破爛的衣衫,被腰帶繫著殘留在腰間的殘破盔甲,讓這尊魔神看上去是那般的狼狽。

    夏侯面無表情伸手把腰間的盔甲碎片撕掉,像扔垃圾一般扔到柳樹下,然後看著雁鳴湖四周的夜色,咳嗽了起來。

    寒冬雪夜,溫度低至湖冰堅實如鋼鐵。

    但卻不應該讓一位身心皆如鋼鐵的武道巔峰強者有所感。

    夏侯意外於湖畔庭院裡有這麼多符,便是風雪都有些承不住,意外於寧缺在符道上的本事,竟比傳聞中要強大很多,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寧缺竟然能隔著這麼遠的距離施符。

    意外使人警惕,他知道自己犯了錯,但既然知道了錯在何處,便可以糾正,所以他並不為意,依舊沉默看著冬湖的四周。

    雁鳴湖畔儘是白雪莽莽,只是夜太黑,沒有星光也沒有燈火,於是本應清亮一片的天地,竟是那般的黯淡,雪似也變成了黑的。

    夜色籠罩近處的寒柳與遠處的蘆葦,無論是冰實了的湖水還是湖周的山丘,都是漆黑一片,即便感知再如何敏銳,肉眼也看不到任何畫面。

    夏侯不知道寧缺這時候在哪裡,只知道他肯定在雁鳴湖岸邊,卻不知道是西岸的木橋,東岸的雪林還是南岸的山崖。

    但他確定只要寧缺再動,便會死。

    ……

    ……

    寧缺站在山崖上,手裡握著一把鐵弓。

    他舉起鐵弓,緩緩拉動弓弦。

    弓弦微振嗡鳴,瞬間被風雪掩蓋。

    黝黑的鐵弓上有些積雪,顯得愈發寒冷。

    弦上那根刻著繁複符線的鐵箭,瞄向雁鳴湖北岸的夜色。

    夜雲遮星,四野漆黑一片。

    不見繁星,不見人影。

    ……

    ……

    夏侯看不見他,寧缺自然也看不見夏侯。

    此時與去年在荒原雪崖上射隆慶皇子不同。

    那時節,隆慶皇子正處於破境的關鍵時刻,一身修為境界盡數蓬勃而出,如同燃燒本命一般,在寧缺識海裡就像是一朵將要綻放的金色花朵,哪怕隔著十幾里的距離,也清楚地不需要瞄準。

    而夏侯身為境界穩定的武道巔峰強者,心意一動便與湖畔的寒柳融為一體,即便寧缺晉入知命,也無法確定對方的方位。

    既然如此,他手中的元十三箭準備射向哪裡?

    就在這個時候。

    大黑傘下的桑桑,緊閉著眼睛,把細細的眉尖蹙成了一朵小黑花,說了兩個數字。

    「六三三三。」

    「二一七七二。」

    ……

    ……

    兩年多前,春天的岷山深處,北山道口一箭南來。

    其時林中烈火燃燒,當那第三名刺客砍向寧缺時,桑桑躲在大黑傘下,緊閉著眼睛,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了兩個字。

    兩年多後,寒冬的冰湖崖畔,北岸柳下強敵默峙。

    此時崖上風雪飄舞,桑桑再次喊出了兩個數字。

    這些數字是只有寧缺和桑桑才懂的座標系,在過去的十五年裡,陪伴著他們在岷山裡狩獵,在生死前搏命,已是本能,不會出錯。

    和兩年前幾乎同樣的畫面,同樣的場景,只不過今夜桑桑喊出的數字要複雜很多,數字的複雜程度往往代表著精確程度。

    寒冷黝黑的箭簇緩慢移動,在夜雪裡尋找著目標。

    然後停止。

    他鬆開了緊繃的弓弦。

    鐵箭離弦而去,消失在弓前的湍流空洞中,消失在風雪之中。

    ……

    ……

    夏侯堅信,只要寧缺再出手,便必死。

    寧缺出手便是最強大的元十三箭。

    黝黑的鐵箭,前一刻消失在山崖前。

    下一刻便突然出現在夏侯的身前。

    箭上的符線微微明亮,上面殘著的雪片,都沒有被風吹走。

    在這一刻,元十三箭似乎突破了距離和時間的束縛。

    甚至不再被週遭的天地環境所影響。

    寒冷的箭簇,刺破了夏侯貼身的衣衫。

    他體表的天地元氣層驟然下陷。

    夏侯有所感。

    伸手在空中一握。

    他只來得及握住箭的中段。

    世上能夠握住寧缺的元十三箭的人,大概也只有那麼幾個。

    鐵箭在鐵掌中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火星四濺,照亮湖畔寒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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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8-21 20:15: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四章 鐵花鐵箭相見歡

    鐵箭在夏侯手中,向著他的胸膛繼續前行,便要刺進他的身體。

    夏侯的眼睛驟然明亮,宛如若星辰。

    只聽得一聲轟鳴,鐵箭與他手掌摩擦所帶起的火花瞬間斂滅,湖堤之上狂風大作,寒柳盡碎,混入雪中一道狂舞。

    伴著恐怖的衝擊力,夏侯的身體向後倒掠而去。

    他的雙足像鐵柱一般踩在堤岸裡,竟是硬生生犁出了兩道極深的溝壑,如果不是雁鳴湖水已然結冰,湖水便會隨之倒灌而入。

    鐵箭的箭簇刺破了他體表的天地元氣層,刺破了衣衫,刺破了肌膚,留下一道並不深的傷口,一滴鮮血緩緩滲出。

    夏侯抬起頭來,望向雁鳴湖南岸,黝黑如鐵的臉龐泛過一絲蒼白,然後他開始咳嗽,有血水從唇角溢出。

    雪夜冰湖上方,有一條空虛通道,裡面沒有雪,直至此時,雪才重新落入,然後被箭道的餘韻絞成碎絮。

    這便是箭道。

    箭道的另一頭在雁鳴湖南岸的山崖上。

    夏侯終於確定了寧缺的方位。

    他面無表情看著那邊,一道強悍的氣息釋出體內,雪與塵狂舞而起,在搖晃不安的寒柳間形成一個圓。

    緊接著,他雙腳所站立的地面驟然下陷,形成一個丈許的完美圓形,藉著恐怖的反震力,他的身體消失在湖堤上,只剩下餘風繚繚。

    雪落下幾片。

    夏侯離開了湖堤,向著湖的南岸開始奔跑。

    他的的腳重重地踩在湖面上。

    雁鳴湖冰凍的極為結實,即便承載著他的身體和高速所帶來的衝擊力,依然沒有破碎,只是每當他腳步踏下時,會出現幾道不起眼的裂縫。

    堅硬的湖冰下方是水,感受到冰面上如山般的重量,開始震盪不安,發出沉悶而詭異的響聲。

    就如同鼓槌重重地敲打著戰鼓,發出咚咚的沉悶響聲。

    這片冬湖便是他的戰鼓。

    他擊打戰鼓的頻率並不高,但每一記落下卻是那般的有力。

    夏侯奔跑的節奏並不快,但每一步都彷彿都跨過一道山河。

    不過剎那時間,的身影已經出現在冰封的雁鳴湖面上。

    如果有人能夠無視黑夜的遮蔽,或許能夠看到雪湖上那道殘影。

    一位武道巔峰強者,擁有絕對的力量,當他把力量轉化為速度的時候,很難用語言或者對比來形容那種可怕的程度。

    雪湖上的夜風肯定沒有這種速度快,落雪更沒有這種速度快,即便寧缺射出的符箭速度更快,卻沒有辦法射中如此快的目標。

    在戰場上,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夏侯和寧缺都曾身經百戰,他們很清楚這個道理。

    自從知道寧缺對自己的敵意之後,夏侯一直在警惕等待傳說中的元十三箭,他思考了很長時間,最終得出了一個結論,只要自己奔跑起來,那麼元十三箭便對自己沒有任何威脅。

    堅硬的軍靴,踩裂湖冰,來到雪湖上。

    那處有枯荷被凍凝在水中,早已死亡,積著雪,看上去是那般的悽慘。

    就在夏侯踩倒一枝枯荷的時候,旁邊幾株枯荷顫抖了一下,彷彿重新獲得了某種生機,然後便是轟的一聲巨響。

    冬湖冰面迸裂,枯荷盡伏,火光大作,氣浪狂捲。

    夏侯如山般的身體,竟被震的高高飛起。

    火光氣浪之中是無數道淒厲的尖嘯,嗤嗤作響。

    那些沒有被爆炸氣浪震伏的枯荷,如同被鋒利的刀芒切過,紛紛斷裂,變成了無數道極碎的屑片。

    夏侯重重落到雪湖之上,濺起一蓬雪花。

    他的雙膝微彎,軍靴已破,但身體竟是強悍地保持碰上平衡,沒有摔倒。

    隨著他一道落地的,還有無數片極鋒利堅硬的鐵片。

    那些高速濺射的鐵片,溜溜尖嘯著,斬碎枯荷,然後像雨般落在冰面上。

    鋒利的鐵片附著在他的身上。

    他身體表面的天地元氣,在最危險的那剎那,擋住了絕大部分爆炸的威力和鋒利鐵片的切割,但依然有十幾片鋒鐵,楔進了他的身體。

    夏侯堅硬的肌膚上出現了很多道傷口,鮮血開始流淌。

    便在這時。

    第二枝鐵箭到了。

    突兀而毫無徵兆。

    夏侯看著,冬湖上飄著的雪畏怯的躲避,真氣灌入右臂,面無表情一揮。

    這看似簡單的一揮,卻是令雪湖上夜風大作,冰礫狂滾。

    擦的一聲銳響。

    他的右臂上出現了一道清晰的血口。

    鐵箭受震,擦著他的身體沒入雪湖。

    轟的一聲,極堅硬的湖冰上,出現了一道黑幽幽的洞口。

    夏侯霍然抬頭,目若幽芒盯著南岸的方向,然後再次開始奔跑。

    他確認自己還是低估了寧缺的手段。

    但他已經不能再退,必須要拉近與寧缺之間的距離。

    所以無論這片凜冬之湖裡藏著多少手段,凋蔽的雪中蓮田里隱藏著多少先前那種爆炸,他都必須要衝過去。

    他繼續向蓮田里奔跑。

    於是第二場爆炸再次發生。

    ……

    ……

    元十三箭可以無視距離,卻不能無視目標的移動速度,寧缺也懂這個道理,更何況夏侯一身魔宗功法強悍至極,身體的強度,完全不是隆慶皇子可以相提並論,所以他從來沒有指望,單靠元十三箭便射死夏侯。

    好在雁鳴湖裡有一片蓮田。

    暮春之時,寧缺在把雁鳴湖畔所有宅院都買了下來,把雁鳴湖變成了自家後園的湖,他在湖裡種了很多荷花。

    盛夏之時,他與桑桑泛舟湖上,穿行於密植的蓮田之間,賞湖賞風賞星辰,摘蓮花剝蓮子,然後在蓮田里扔了很多小鐵壺。

    凜冬之時,雁鳴湖冰封,冰面厚實,蓮田早凋,荷若鬼面,那些沉在蓮田深處淤泥裡的小鐵壺,卻開始甦醒過來。

    隨著小鐵壺的甦醒,一場又一場的爆炸,接連在雪湖之上響起。

    熾烈的火焰與恐怖的氣浪,震的湖面上的積雪紛紛揚揚而起,無數片極鋒利堅硬的小鐵片,呼嘯著在風雪中穿行。

    湖面堅硬的冰層上,出現了很多黑洞。

    呼嘯的風雪與鐵片間,夏侯已然鮮血淋漓。

    更可怕的是,每當他的身法因為爆炸而稍有停滯之時,南岸山崖上撐著大黑傘的桑桑便會報出他的方位,然後寧缺射箭。

    下一刻,恐怖而寒冷的鐵箭便會來到夏侯的身前。

    小鐵壺是花,寧缺和桑桑在這片凜冬之湖裡種了多少蓮,扔了多少壺,今夜湖面上便會開多少朵花。

    鐵箭是刺,寧缺箭匣裡有十三根元十三箭,那麼他便一定會趁著雪湖火花朵朵盛開的時節,盡數射將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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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五章 血旗不倒
  
    夜雪下的冬湖,本來應該是安靜漆黑一片……然而今夜湖面之上卻是狂風大作,不時響起恐怖的爆炸聲和火光。

  被冰封的蓮田里綻開朵朵鐵蓮花,湖面厚厚的積雪被無形的力量拋起,灑向黑暗的夜空,厚實的冰層塌陷炸裂,彷彿墨汁般的冰冷湖水不停拍打著黑色的洞口,驚起雪般的浪花,然後消散於真正的雪中。

  謂蔽的殘荷叢中,夏侯再次被氣浪震飛,伴著尖嘯的鐵片穿梭聲,他如山般的身軀破風而上,似要被拋到夜雲之上。

  雁鳴湖南岸山崖上,桑桑一手緊緊握著大黑傘,一手用力攥著寧缺的衣裳,低著頭閉著眼,根本沒有去看山崖前湖上的混亂畫面,卻似乎能夠清晰地捕捉到每樣事物的位置,低聲再次報出兩個數字。

  聽著那兩個數字,寧缺毫不猶豫彎弓搭箭,朝著斜上方的遙遙夜雲便射了過去,那處一片漆黑,他根本看不清楚那裡有什麼,但他知道夏侯便在那裡。

  天空裡落著暴雪,漆黑一片,看不到箭道,只能聽到元十三箭的尖銳箭嘯之聲,而當人們聽到箭嘯的時候,已經是下一刻的事情。

  雁鳴湖上空的夜雲驟然一陣波動,天地氣息乍亂,彷彿黑雲裡炸開一道響雷,黯淡的雲絲嗤嗤四處逃離。

  夜雲驟破,鮮血一濺。

  夏侯從高空墮下,這一次再也無法保持自己的平衡,重重地砸到了冰面上砸得冰面上出現了好幾道深刻的裂痕。

  一枝寒冷黝黑的鐵箭,深深地穿過他的左臂。

  因為憤怒和疼痛,夏侯的眼瞳彷彿要燃燒起來,如同一隻受傷的獸王,他一把握住鐵箭尾,生生把箭牧從上臂裡拔出,繼續向著南岸奔去。

  他只來得及往前踏出三步。

  蓮田底、淤泥處再次發生一場威力巨大的爆炸。

  他腳底的冰層驟然開裂,險些把他的身體吞噬進黑暗寒冷的湖水中隨之而來便的氣浪火苗和那些陰險可怕到了極點的鋒利鐵片。

  當湖水裡的波動透過冰層傳到軍靴腳部時,夏侯以一位武道巔峰強者的能力做出了最及時的反應。

  他軍靴重重一踏,脫離冰封的湖面,來到空中,然後閃電般舉起雙拳封於身前。

  夏侯悶哼聲中,慘然倒飛數十丈直至退出蓮田之外。

  他的手臂和手臂無法遮住的身體上,出現了數十片小鐵片,鮮血從傷口裡滲出,看上去就像荒原秋天的赤草。

  連續硬抗蓮田里的爆炸,尤其是連續硬接了寧缺的數道元十三箭,夏侯即便是武道巔峪強者,精神和氣血也損耗的極為嚴重。

  凝於體表的天地元氣已經潰散四離,再也無法保護他的身軀,在魔宗真氣作用下堅若金石的肌膚,現在上面也出現了無數道傷口,雖然沒有致命的傷勢但鮮血淋漓的模樣,看上去極為狼狽。

  就在這時,又一枝元十三箭穿透燃燒的枯蓮與風雪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夏侯的身前,竟是沒有給他任何的喘息機會。

  夏侯雙掌合什強行於面前夾住那枝恐怖的鐵箭,身體在冰面上再退十丈,身下冰雪四濺,他的臉色蒼白,唇角淌出的血越來越多。

  寧缺站在雁鳴湖南岸的山崖下,沈默地註視著崖下湖面上的一切動靜,當夏侯再次被纖的倒掠而退時,他藉著這場爆炸響起的剎那光芒,搶先確定了位置,在剛剛聽到桑桑報出的位置後,手指輕撫弓弦。

  箭術才是梳碧湖砍柴人最強大的手段,只不過以往普通的弓箭對武道修行者沒有太大意義,而一旦世間出現了元十三箭這和武器,那麼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寧缺便成為所有修行者的惡夢。

  寧缺射箭的動作並不快,但卻有一種很奇妙的節奏感,憑藉著那和節奏感,從桑桑報出方位,到鐵箭離開弓弦,這個過程是那般的行雲流水,竟似沒有任何等待的過程,其間隱含著某種至理。

  面對這和強大的箭術,更關鍵的是他的身旁還有桑桑,夏侯再如何強大,也無法避開那些悄無聲息卻威力強大的鐵箭。

  他只能硬抗,只能苦撐,只能不斷地流血,就看寧缺的十三枝鐵箭射完時,他的血會不會流光,他能不能衝到寧缺的身前。

  元十三箭速度太過驚人,遠勝聲音傳播的速度,所以只有當它射中目標之後,箭嘯的聲音才會向著斜向兩方傳播。

  雁鳴湖西岸的木橋畔,蘆葦驟然搖晃,葉紅魚身上的青色道袍振振飄起,然後她才聽到了那聲箭嘯。

  「元十三箭?」

  葉紅魚神情微凜。

  她在荒原雪崖上以及大明湖哦,見識過元十三箭,她知道這集中了書院二層樓智慧的符箭擁有怎樣的威力。

  然而今夜風雪大亂,蘆葦亂搖,箭嘯餘韻裡,她的青衣道袍呼呼作響,她才發現,不過一年時間,寧缺的牙,十三箭變得更加恐怖。

  緊接著,雁鳴湖蓮田里的爆炸聲傳到了雪橋上。

  她蹙眉說道:「這又是什麼?」

  一聲又一聲的爆炸,一閃又一閃的火光,淒厲的鐵片旋轉尖嘯,夜雪裡恐怖的箭意,讓她的臉色變得越來蒼白。

  她看著東方的湖面,忽然說了一句很令人費解的話:「我死,了。」

  陳皮皮和唐小棠一直站在木橋那頭。

  他們關註著湖面上的戰鬥,擔心著寧缺和桑桑,沈默無語。

  葉紅魚不知道爆炸是什麼,陳皮皮卻是見過小鐵壺試驗的人,但他沒有解釋。

  就在葉紅魚說出那三個字的時候他看著遠方的箭嘯與雷鳴般的火光,神情複雜說道:「我也死了。」

  他們現在還完好地站在木橋之上,自然沒有死。

  但就在聽到雁鳴湖上傳來的爆炸聲和箭嘯聲時,他們都說了同樣的話。

  我死了。

  葉紅魚是西陵神殿道癡,陳皮皮更是世間最年輕的知命境大修行者,他們二人是昊天道門最天才最強大的年輕人。

  之所以他們會說我死了,是因為他們沈默觀看著戰鬥,確認如果是自己處於夏侯的位置面對著寧缺苦心孤詣十五年、從夏天到寒友,的戰鬥準備最多只能支撐到此時此刻,便會死去。

  風雪城墻上。

  葉蘇說道:「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洞玄境的修行者,能夠鬧出這麼大的動靜,看來我還是低估了寧缺,只是那些蓮田里的爆炸是怎麼回事?」

  大師兄沒有說話。

  作為書院大師兄……他自然知道那些爆炸是怎麼回事,但如陳皮皮一樣,他也不會把小師弟壓箱底的本事告訴別人。

  葉蘇望著雁鳴湖方向,沈默了很長時間,緩緩搖頭說道:「寧缺的手段如果用來對付別的修行者,真是必殺之利器,但想用符與箭還有這些奇怪的爆炸便殺死夏侯,依然還是不夠。」

  雁鳴湖上的雪漸歇……皇宮裡的風雪還在繼續。

  夜雪下的大殿燈火通明,鴉雀無聲,自然更沒有什麼寒蟬鳴叫。

  誰都知道長安城裡正在發生什麼事情,所以大殿內外所有人的神情都有些異樣,侍衛手握寒冷的刀柄……警慎地駐守在殿外,太監宮女們低著頭緩步行走,確保腳掌落地時……不會發生任何聲音。

  大唐皇帝今夜沒有穿常服,而是穿著明黃色的龍袍……斜靠在軟塌之上,手裡握著卷書在看,卻不知道他能不能看進去。

  皇后娘娘坐在榻旁的椅中,往日裡溫婉華貴的面容,今日卻是沒有一絲表情,隱隱可以在她的眼眸深處看到擔憂和惱怒。

  大唐國師李青山和禦弟黃楊大師,在禦榻前平靜相對而坐,今日長安城裡強者雲集,所以這兩位朝廷最強大最可信任的高人,必然要在宮中。

  皇帝拖下緩緩放下手中的書卷,望向殿外夜色裡飄落的雪化,望向南方雁鳴湖的方向,清眉微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雖然夏侯是皇后不為人知的兄長,但從感情傾向上來說,陛下更希望寧缺能夠獲勝,因為陛下一直以夫子學生自居,那麼在他看來,寧缺便是自己的小師弟。

  「好磅礡的氣息。」李青山感受著雁鳴湖那邊傳來的天地元氣波動,說道:「寧缺的符箭果然可怕。」

  皇后娘娘忽然抬起頭來,看著皇帝陛下顫聲說道:「集書院後山的智慧,集大唐之力才打造出來這麼一把符箭,難道這算公平?」

  皇帝陛下沈默不語,他不想讓自己的妻子更加難過。

  一直沈默不語的黃楊尖師,忽然開口平靜說道:「算公平,只不過寧缺準備的時間更長一些,他準備了十五年。」

  說完這句話,他和李青山離開座位,向殿外夜雪裡走去,把這座安靜而充滿了複雜氣氛的宮殿,留給目前和皇后。

  大殿側後方有一方亭榭,亭間懸著一口古鐘。

  亭簷上積著厚厚的雪,古鐘上積著淺淺的雪。

  李青山和黃楊走入亭榭,站在古鐘之旁。

  李青山看著南方,深深皺眉說道:「還是不夠。」

  黃楊僧人說道:「沒想到你也希望寧缺獲勝。」

  李青山說道:「人的感情傾向是不受控制的,雖說夏侯是我道門長老,但寧缺卻是師兄唯一的傳人。」

  然後他淡淡傷感說道:「他準備了十五年時間結果卻還是不東……」

  黃楊僧人伸出手掌輕輕擦去古鐘上的積雪,說道:「寧缺入符道時,曾來萬雁塔問道於我,我也希望他能獲勝,但心有所念,事並不能如願,如果準備的時間誰長誰就能勝,那修行還有什麼意義?」

  暴雪驟歇,爆炸產生的氣浪漸漸平伏,夜風也變得溫柔了很多,深夜的雁鳴湖一片安靜,冉上夜雲漸分露出一道縫隙,幾顆星星從那道縫隙中探頭出來,好奇地望向地面,想看看先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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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8-23 19:42:1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六章 槍

    「這就是你所有的手段?」

    「你以為這樣就能殺死我?」

    「我最強大的手段都還沒有拿出來,你不要說你不行了。」

    淒厲的嘯聲在雪湖上迴蕩,夏侯在夜色中向著雁鳴湖南岸行走,因為腿部的傷勢,他行走的速度很緩慢,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但他的腳步依然是那樣的穩定,他的氣度依然是那般的強大不可一世。

    站在崖畔的寧缺,看著夜湖冰面上緩慢行來的夏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心情卻是有些異樣,感受到了風雪所帶來的寒冷。

    箭匣裡的元十三箭已經射光,兩年辛苦積攢下來的數百張符紙在湖北岸的宅院裡化為了黃色的瀑布和流光溢彩的風暴,冬湖底淤泥裡的小鐵壺盡數引爆,他最強大的手段看似已經完全使出,然而卻依然沒能殺死夏侯,甚至無法阻止此人緩緩向南岸走來的腳步。

    這就是武道巔峰強者的實力?

    ……

    ……

    城牆上飄落的雪花要變得稀疏了很多。

    大師兄看著雁鳴湖的方向,乾淨的眉眼間隱藏不住憂慮的神情,身上那件舊棉襖微微顫抖,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飄起。

    葉蘇神情微凜,他沒有想到這場凜冬之湖上的戰鬥,竟然會呈現出這樣的局勢,從開始到現在,夏侯居然會全面受制,而且會受這麼重的傷。

    「我不得不承認,寧缺給了我很多意外,夫子的關門弟子,果然不是普通人物,不過很可惜的是,今夜他終究會死去。」

    他看著大師兄說道:「除非你出手。」

    大師兄聽懂了這句話的意思。

    今夜世間強者雲集長安城,書院只有他和君陌出面,為的便是給寧缺營造一個公平的環境,君陌負責看住大唐軍方,而他則負責看住這位昊天道門的絕世天才,相對應的的,他和君陌也被對方所看住。

    如果他出手,那麼葉蘇必然會出手。

    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大師兄臉上的神情漸漸溫和平靜下來。

    「老師時常讓我向小師弟學習,我一直在思考應該學習一些什麼,如今想來,便是學習他遇著困難時的態度。」

    他看著雁鳴湖方向,說道:「小師弟最值得敬佩的地方就是他自己,他就是他自己的天空,沒有任何極限,當世間所有人都認為他不行的時候,他往往還能向前再走一步,在石階上再登一步,他進書院時如此,登舊書院時如此,登山道入二層樓時如此,那麼今夜又怎會有意外?」

    ……

    ……

    羽林軍軍營外點燃了很多火把,把週遭照的極為明亮,營外的那道雪橋,看上去就像是一條玉帶,而雪橋上那個戴著高冠的男子,則像是玉帶上的仙人。

    隨著風雪的飄逝,時間在不斷地流逝。

    從白日到此時的深夜,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雪橋的對峙一直在繼續。

    書院二師兄君陌,一直坐在雪橋上。

    鎮國大將軍許世和強大的羽林軍,一直停留在雪橋下方。

    許世將軍倚著雪橋下方的欄杆,看著盤膝坐在橋上雪中的二師兄,痛苦地咳了兩聲,說道:「寧缺對夏侯的挑戰,在我看來,便是對我大唐軍方尊嚴的挑釁,所以我想要阻止這場戰鬥的發生。」

    二師兄緩緩抬頭,望向這位大唐軍方的領袖,覆在發上眉上的薄雪簌簌落下,說道:「戰鬥既然開始,言語便無必要。」

    「是的,已無必要。」

    許世雪眉漸飄,看著他怒意難抑說道:「所以你一定要寧缺去死?」

    二師兄說道:「戰鬥既然開始,自然便有生死,爾等身為大唐軍人,難道還不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

    稍一停頓後,他神情冷漠說道:「再說那夏侯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誰敢說我家小師弟一定便會輸?」

    在書院二先生的眼裡,大唐王將夏侯或許確實不算什麼太過恐怖的對手,但如今與夏侯對戰的是寧缺。

    許世如此想著,然後神情漠然說道:「世間沒有奇蹟。」

    二師兄看著他,認真說道:「書院就是創造奇蹟的地方。」

    ……

    ……

    「如果準備了十五年,還不能殺死此人,那麼剩下的便只能憑天命,然而老師說過,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麼天命。」

    寧缺站在山崖上如此想著。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低頭看著雪湖上走來的那人,眉頭緩緩挑起,問道:「我們真的……能成功嗎?」

    箭匣空後,桑桑便睜開了眼睛,她撐著大黑傘,看著寧缺的眼睛,非常用力地點了點頭,說道:「因為我們必須成功。」

    寧缺笑了起來,心想確實如此,不論世間有沒有天命,無論自己能不能成功,自己必須成功,那麼除了成功,便不應該去想別的任何事情。

    他看著雪湖上那個霸道十足的身影,說道:「你只剩下一雙無力的拳頭,半副殘軀,我還有一把新鮮的刀,我憑什麼砍不死你?」

    雪湖上,夏侯的身軀微微一滯。

    便在這一剎那的凝滯時光裡,寧缺伸出右手,在寒冷的風中握住了刀柄,手指感覺到熟悉的哈絨草的觸覺,驟然一緊。

    嗆哴一聲,他從鞘中抽出了朴刀。

    從很多年前開始,為了針對夏侯麾下的三人刺客小組,寧缺便習慣於帶三把刀,後來他不再需要針對那些刺客,只需要針對夏侯本人,於是他請書院六師兄把這三把刀合成了如今的一把刀。

    這把刀很細長,卻極為沉重,線條流暢卻談不上美麗,刀鋒並不雪亮,一味樸實,是一把地地道道用來殺人的刀。

    寧缺單手握刀,順著崖壁衝了下去。

    崖壁很陡峭,他的速度越來越快,快要變成一道黑色的影子。

    黑色的影子後方那道殘影,便是刀的影子。

    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寧缺一直堅持沒有在這把刀上刻符線,而是讓它保持著原初的模樣,光滑簡單到了極點。

    大概是因為,他想施展出最簡單的刀法。

    因為他堅信,最簡單的便是最強大的。

    便如他此時衝下崖壁,向著雪湖上那個強大男人砍過去的這一刀。

    明明他距離夏侯還有百餘丈的距離。

    但他的刀勢已經提前出現。

    便是直衝,然後橫掠,接著斜舉,最後下斬。

    寧缺便是準備這麼做。

    他知道夏侯能看懂自己準備這麼做。

    他很想知道夏侯會怎麼接。

    如果夏侯真的接了這一刀,那麼他相信便是自己的機會來了。

    ……

    ……

    夏侯沒有選擇硬接寧缺這蓄勢已久的一刀,他也沒有像往常那般強悍地以鐵拳反擊,更沒有像在軍營裡對付燕國刺客那般,一聲如雷般的暴喝,便將兩名洞玄境的強者震成了白癡。

    因為他在唐的手裡受過傷,他的盔甲被魔宗的血刀斬破,他的身體裡現在還隱藏著唐的很多道拳意,他並不處於自己的巔峰狀態,而且先前,他在寧缺的符風暴以及箭與花的攻勢中,也受了不輕的傷。

    夏侯也沒有選擇暫避刀鋒,身為武道巔峰強者,最擅長的便是近戰,又哪裡會畏懼這道簡單強大的刀勢?

    先前他說自己還有最強大的手段沒有動用。

    此時他終於動了。

    他站在雪湖上,閉上眼睛,還在淌血的雙手伸向寒冷的夜風裡,識海中的念力經由氣海雪山噴薄而出,頓時融入雁鳴湖四周的天地元氣裡,摘得絲絲縷縷揉合成繩,瞬息間遠渡數里,落在北岸某處。

    雁鳴湖北岸庭院門外,立著一面血色的軍旗。

    那是夏侯的王將之旗。

    在夜風裡緩緩飄舞的軍旗,彷彿聽到了軍令,驟然緊繃起來,在院門前狂舞不安,似一頭想要掙脫鐵鏈去陣前廝殺的怪獸!

    先前夏侯入院之前,把軍旗深深地插進石地麵裡,旗桿旁被震出了數道石縫,此時軍旗舞動不安,旗桿不停顫抖搖晃,地面上那些石縫驟然變深變寬,向著四周蔓延開來,看上去就像是一道蛛網。

    喀喀碎響聲裡,旗桿下的石地面迸裂,石礫四處濺飛,血色的軍旗從地面掙扎而出,呼嘯而起,向著雁鳴湖方向飛去。

    庭院前一陣颶風。

    被風勢撕扯成碎片的血旗片片落下。

    雁鳴湖上方低沉的夜雲裡,響起一陣恐怖的嗡鳴,隱隱可見一道黑影。

    彷彿有聖人在雲中御劍而行。

    ……

    ……

    寧缺根本不知道自家庭院前發生了一幕詭異的畫面,更不知道那面血色的軍旗已然碎裂,只剩下旗桿在雲中轟鳴而至。

    他此時正在崖壁上衝刺,眼中只有百丈之外夏侯的身影,然而就在此時,他的心頭忽然生出一絲警兆,識海深處一道碎片驟然明亮起來。

    電光火石間,他右腳重重踩向崖壁上突起的一道岩石,借力強行在空中扭轉身體,面朝著夜雲的方向,體內浩然氣灌入雙臂,把沉重而堅固的朴刀在身前舞成了一片密不透風的刀花,刀花所掠之處,崖石亂飛!

    湖上夜雲驟然大亂,一道棍狀的黑影破雲而出,須臾間落至崖畔,極為霸蠻不講理的,狠狠戳進他身前的刀花裡。

    轟的一聲巨響。

    寧缺感覺到一股無可抑御的巨大力量,順著朴刀傳到自己的身上。

    他的身體還在空中,陡遭重擊,頓時重重一挫,然後加速墮下,狠狠地撞進崖下的雪湖裡,激起衝天高的雪浪。

    寧缺從積雪裡站了起來,抹掉唇邊的鮮血,看著夏侯此時手中握著的那根黝黑的棍狀物,心頭生出極強烈的警意。

    夏侯看著他,眼睛漸漸瞇了起來,似乎發現了一些很古怪的事情。

    寧缺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夏侯說道:「槍。」

    血色的軍旗只剩下了旗桿。

    旗桿便是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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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七章 明槍

    鐵槍是血旗的旗桿,所以特別長,落在冰面上,比夏侯魁梧的身體還要高出一大截,槍身色澤黝黑,光澤黯淡,筆直的沒有任何彎曲,表面上沒有任何雕飾,光滑無比,與棍唯一的區別便在於一頭鋒利無比,泛著雪亮的光芒。

    雖說在最關鍵的時刻,寧缺提前做出了反應,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但他的雙臂還是被震的劇痛無比,似乎骨頭都斷了,至於胸腹間更是煩惡難受到了極點,似乎有血水正在那處慢慢彙集。

    旗破桿飛,一根鐵槍自數里外而來,破雲而出,便能把他砸的狼狽不堪,險些骨斷命喪,實在是難以想像,這根槍裡究竟蘊著多大的威力。

    寧缺這才知道,原來夏侯最強大的手段,並不是他體內霸道的魔宗真氣,而是這把隨時可以破雲而出的鐵槍。

    沒有人知道夏侯擅長使槍,他也沒有聽說過。

    這把黑色的鐵槍,竟是被夏侯當作飛劍在使,一名出身魔宗的武道巔峰強者,怎麼可能擁有如此精妙雄厚的道門手段?

    鐵槍立於雪湖,毫不掩飾的散發著強大的味道,堂堂正正地向對手和湖周的自然宣告著自己的存在和殺戮之意。

    寧缺抬起右臂,抹掉唇角淌出的血水,問道:「這把槍叫什麼名字?」

    「明槍。」夏侯說道:「你有暗箭,我有明槍。」

    寧缺咳了一口血,喘息著說道:「槍好,名字也好。」

    夏侯看著他右手握著的那把細長朴刀,微微瞇眼說道:「你也有把好刀。」

    那確實是一把好刀,不然根本無法抵擋住那根殺破夜雲、從天而降的鐵槍,應該會在剎那間碎成無數碎片。

    夏侯面無表情說道:「但世間除了柳白的劍,誰有資格對上我的槍?」

    自從叛出魔宗效忠道門後,為了應對極有可能還活著的老師蓮生,尤其是為了應對不可能就悄無聲息死去的二十三年蟬,夏侯一直在默默作著準備。

    他的準備便是此時手中的這柄鐵槍。

    這道槍是他自己親手打鑄而成。

    這道槍的槍意則是承自知守觀觀主。

    在這些年的修行當中,夏侯硬生生逆功法而行,強行修行道門功法,居然成功地把鐵槍修成了自己的本命物!

    從那一天開始,這道鐵槍終於有了嶄新的槍意。夏侯以為那是光明,或者說他希望以後會是一片光明,所以他把這道鐵槍名為:明槍。

    明槍在手,夏侯敢於直視明宗在黑夜裡的窺視。

    更何況是寧缺手中這把平凡的刀?

    ……

    ……

    當那面血旗撕撕破碎,旗桿化為鐵槍飛入夜雲之中,城牆之上的大師兄便察覺到了,他下意識裡向前走了一步,雙手扶著城牆頭,渾然不覺牆頭積雪的寒冷,面帶憂色望向雁鳴湖的方向。

    能夠讓書院大師兄如此凝重擔憂,可以想像夏侯這一槍的威勢,給今夜觀戰的人們心理會帶來多大的衝擊。

    大師兄喃喃說道:「想不到夏侯將軍到最後竟然還藏著這樣的手段。」

    「這道槍的速度,力量,氣勢,堪稱完美。」

    葉蘇說道:「記得老師說過,他領著夏侯入道門之時,曾經試圖讓他脫離魔宗功法,轉修道法……沒有想到,夏侯居然真的改修道法,而且還能把這道槍修到如此境界,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大師兄微微動容說道:「原來是觀主所授,難怪如此霸道。」

    「不是霸道,是光明正大。」葉蘇說道:「如果夏侯能夠把明槍修練至絕對光明,巔峰期的他大概能與柳白較一高下。」

    大師兄搖頭說道:「不談夏侯將軍的傷勢,只說這道明槍如今的境界,距離柳白先生的劍意還有一段距離。」

    葉蘇說道:「距離是與柳白的距離,卻不是寧缺能夠應對的。」

    大師兄沉默不語。

    ……

    ……

    接下那記霸道至極的明槍,寧缺受了極恐怖的衝擊,內腑傷勢漸顯,他需要時間回覆,所以他願意多說幾句話。

    夏侯雖然也已經傷重,但相比較而言,他更應該選擇展開雷霆攻勢,搶在自己血流乾之前,把寧缺砸成肉泥,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給了寧缺說幾句話的時間。

    因為他此時的心裡有些疑惑,於是警惕。

    為了今夜雪湖上的戰鬥,寧缺準備了十五年,夏侯具體準備的時間不長,但在血腥的戰場上有數十年的經驗。

    他是大唐帝國的四大王將之一,世人往往被他暴戾冷血的一面所吸引注意力,忘記了他在軍事上的才華,事實上他在戰場上的指揮才能並不弱於自己的強大實力,更可怕的是,他很擅長把兵法運用在修行者的戰鬥中。

    從踏入雁鳴湖畔宅院前,插旗入地開始,夏侯一直在按兵法行事,他把自己的身體當作了中軍帳,不停地示敵以弱,甚至不惜耗損大量的兵力,一直硬抗著寧缺最強大的手段,直到最後他把敵人拖到疲憊不堪,看清楚了敵人的所有手段,才動用自己的最強手段,意圖一擊而斃敵。

    為了最後一擊而付出如此大的代價,消耗了如此多的精神,流了如此多的血,那麼最後一擊必然如雷霆大動,不能給敵人任何機會。

    宅院前的那面血旗,便等若是他在戰場週遭,埋伏的數千玄甲重騎,為的便是最後敵人久攻不下之時,陡然出擊,如風捲落葉般確定勝勢。

    大唐精銳的重甲玄騎,是軍營裡最強大最恐怖的鐵流,鐵騎蓄勢良久而出,必然橫掃四野,無可抗敵,那面血旗裡的鐵槍,是夏侯最強大最恐怖的手段,直到最後才把他放出,自然是勝負手。

    這一槍,凝聚著武道巔峰強者的強大信念和氣勢,按道理來講,即便是比寧缺更強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抵擋得了。

    然而鐵槍出夜雲雷霆一擊,寧缺卻沒有死,雖然說他現在不停咳著血,明顯受了很重的傷,但他沒有死的事實,依然讓夏侯感到極為強烈的疑惑。

    在和寧缺短暫對話的時間裡,夏侯思考著這個問題,試圖找到心頭疑惑與莫名警惕的來源與解決方法。

    片刻後,他想明白了一半的答案,於是他看著寧缺的眼睛變得愈發明亮,愈發寒冷,就如同身前雪湖上散落的那些寒冰。

    想明白一半就夠了,至少他認為已經足夠解決自己心頭的疑惑和警惕,他揮動右臂,手臂殘存著的如絲縷般的衣物瞬間粉化,傷口淌出的血水像箭一般灑向黑夜,手掌裡握著的鐵槍破空而去,瞬間消失無蹤。

    夏侯的第二道槍,不是指向山崖下的寧缺,而是直刺山崖上方的桑桑。

    他有足夠多的情報來源,知道山崖上肯定是寧缺的小侍女,知道小侍女與寧缺的情份非同一般,更知道那個小侍女是衛光明的傳人。

    桑桑的身份來歷,一直令夏侯感到有些詭異和警惕,於是他決定先把她殺死,這個決定依然暗符兵法——兵法並不陰詭複雜,反而因為簡單而透著光明正大的意味,就如同鐵槍本身的氣質——夏侯就是要清楚地告訴寧缺,他要殺死桑桑,他要寧缺回身去救,然後去死。

    桑桑是寧缺的命,如果有人敢用桑桑來威脅他,他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搶先把對方殺死,就如同在荒原上把隆慶射穿那般。

    而且對於一般人來說,珍逾生命、看上去如此瘦弱的小姑娘被死亡所威脅,都會第一時間回身去救,把自己的生命置諸度外。

    但寧缺並沒有這樣做,當感知到那道磅礡霸道的鐵槍直刺崖上時,他沒有回頭,而是緊握著刀柄,右腳重踏冰面,身體在雪湖之上瞬間直掠十餘丈,手腕一翻,舉起鋒利的朴刀,向著夏侯衝了過去。

    他的速度非常驚人,雪湖上的寒風吹拂著身上的黑色院服,衣袂呼呼作響,彷彿將要散開的夜穹。

    夏侯眉頭微挑,有些不解,伸出鐵一般的右手在夜風中虛虛一握。

    ……

    ……

    鐵槍破空而至,瞬息之間便來到了雁鳴湖南岸的山崖之上,朝著桑桑刺了過去,因為與空氣摩擦的太過劇烈,黝黑的槍身泛著明亮的光澤,與桑桑瘦弱矮小的身軀相比,顯得格外粗長恐怖。

    槍風裹著崖間的殘雪撲面而至,吹的她臉頰生痛,剪短後的微黃髮絲像陡溪中的水草般呼呼向後倒去。

    她知道寧缺不會回頭來救自己,因為寧缺來不及救自己,因為寧缺相信她能救自己,因為此時此刻她必須自己救自己。

    桑桑雖然是光明神座的傳人,跟隨老人學習過神術,這些日子與道癡葉紅魚相互印證,但她從來沒有參與過修行者的戰鬥。

    不知道應該如何戰鬥,便不知道應該如何能夠救自己,她依靠著本能,像多年前在岷山裡那些生死關頭一般,像受傷的小獸般蹲了下來,緊緊地抱著傘柄,拚命地縮著身子,讓大黑傘把自己身體的每一處都遮住。

    山崖上響起一道極怪異的聲音,就如同鼓槌重重地落在一張破鼓上,又像是夏侯先前邁越河山的腳步,一腳踏破了冰面,落進了水裡。

    鐵槍狠狠地扎進大黑傘,鋒利的槍尖刺破了經年的油垢與黑泥。

    大黑傘與鐵槍接觸的地方,急劇下陷,黑布嘶啦作響,似乎變成了一個恐怖的黑洞,然而在黑洞的最下方,槍尖始終……沒能穿過傘面!

    大黑傘的傘柄抵著崖石,噗哧一聲,如刀切豆腐,便刺了進去,石礫亂飛,閉著眼睛,瑟瑟躲在傘下的桑桑身體重重一震,臉色驟然變得極為蒼白,哇的一聲,鮮血從唇裡噴出,染紅了今晨換的新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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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八章 暗劍

    叛出魔宗的夏侯,本命物便是那柄恐怖的明槍,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到鐵槍之前的所有細節,所以他知道桑桑沒有死。

    以極大毅力隱忍謀求必殺的第一槍,沒有能夠殺死寧缺,暗合兵法正奇之道,絕不應該失手的第二槍,也沒能殺死崖上的小侍女,連續兩次不可思議的失手,讓夏侯的情緒變得有些異樣。

    寧缺此時已經橫掠數十丈,來到了雪湖之上。

    便在這時,夏侯微微蹙眉,在寒風中虛握著的右掌猛的一緊,崖上那柄鐵槍猛地向後一縮,彷彿被大黑傘彈回到了空中。

    黝黑的鐵槍刺破湖上飄著的殘雪,刺破最細微的寒風,帶著尖銳的鳴嘯聲,閃電般直刺寧缺的後背。

    尖銳的鳴嘯是破風聲,是鋒利槍尖前的湍流聲,聲音越尖細說明速度越快,單聽聲音,便知道這柄鐵槍,縱使速度不及元十三箭,但也極為恐怖。

    按道理,以寧缺目前洞玄上境的修為實力,根本沒有辦法提前預知夏侯明槍的運行軌跡,更沒有辦法應對這種恐怖的速度。

    但寧缺從來不是一個講道理的人,他的人生遭遇和修行過程,仔細去思考,也著實沒有什麼道理可講。

    就在鐵槍距離他的後背還有三丈的時候,在尖嘯聲還沒有傳進他耳朵的時候,他再一次提前做了反應,浩然氣灌注全身,於夜空裡強行擰身,把全部的精神與力量凝於刀身,向著身後狠狠斬落!

    一聲極其明亮的脆響,伴著強勁的氣流噴濺,從刀鋒與槍尖之間向四週波散而去,震的冬湖上的積雪不停顫抖。

    寧缺手腕一陣劇痛,險些握不住手中的朴刀,但他以極其堅毅的心神,穩定住自己的身形,藉著刀鋒傳回的反震之力,在夜風裡轉著圈,呼嘯著再次向夏侯撲去,速度竟是比先前更快了幾分。

    那柄鐵槍在夜空裡畫了一道弧線,比寧缺更早來到了夏侯的身前,回到了他虛握在寒風中的右手掌裡。

    寒風驟疾,寧缺破風而至,雙手緊握朴刀,當頭砍了下去!

    夏侯已然渾身浴血,臉色蒼白,然而神情依舊巍然不動,看著如鬼魅般撲向自己的身影,簡單至極地一槍遞了過去。

    鐵槍鋒尖處光芒大作。

    一聲清脆巨響之後,寧缺如受傷的大鳥般慘然向後倒掠而去,再次重重地摔倒在雪湖之上。

    黝黑的鐵槍在夏侯的手中以極高的頻率顫抖著,很長時間都無法平靜下來,發出令人心寒絕望的低沉嗡鳴聲。

    鐵槍與朴刀的每一次碰撞,都是那般的樸實無華,力道十足,看似簡潔而無趣,實際上卻隱藏著開山裂湖的意味。

    寧缺站起身來,覺得自己的手腕似乎已經斷了,臉色蒼白如雪,雖然夏侯在他的符箭之下受了極重的傷,但在力量以及真氣雄渾程度上,他依然遠遠不如對方,這種差距是沒有辦法彌補或者是拉近的。

    夏侯簡單一槍,便破了寧缺籌謀已久,捨生忘死的一刀,應該沒有什麼道理不滿意,然而他的眉頭卻深深地蹙了起來。

    因為這一槍還是沒能刺中寧缺的身體。

    就在先前那刻,明槍如熾烈的陽光,將要撕開寧缺身上的黑夜顏色時,寧缺手中的朴刀不知道從何處詭異的翻了出來,不差毫釐地砍中了槍尖,然後他的身體借勢倒掠,卻並不是被槍尖挑了出去。

    夏侯瞇起眼睛,看著寧缺說道:「春天你在書院後山崖洞裡閉關,果然不是符武雙修,而是你……已經入魔。」

    寧缺向身前的雪地裡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沒有接話。

    先前夏侯便想明白了一半的答案,那個答案便是寧缺已然入魔,不然如果是普通的修行者,根本無法承受鐵槍所攜帶的巨大力量。

    但那只是一半的答案。

    夏侯今夜對寧缺出了三槍,每一道槍都是精神飽滿之作,他相信就算是當年魔宗的那些高手,也不可能接下來。

    寧缺應該已經死了,但他還活著。

    每每在最關鍵的那個時間點,在槍尖的死亡陰影要覆蓋他身軀的時候,他總能提前做出反應,並且是最正確的反應。

    夏侯警兆驟生,就算寧缺入魔也解釋不了他怎麼能做到這一點,因為這代表他對週遭的天地元氣波動有最深刻的認知。

    換句話來說,今夜的寧缺似乎擁有知命境的戰鬥意識。

    ……

    ……

    城牆上的雪漸漸歇了,卻顯得比先前更加寒冷,大師兄和葉蘇望著雁鳴湖的方向,二人呼出的氣息如霧一般瀰漫在四周。

    葉蘇沒有想到,寧缺居然接住了夏侯的明槍,雖然狼狽到了極點,但終究是沒有死,這一點令他疑惑不解,甚至有些震驚。

    夏侯的明槍雖然黝黑,行於夜雲之中毫無痕跡,但走的是光明正勢,以速度力量氣勢進行全面壓制,迫使對手只有生死搏之。

    以寧缺如今的意識層次,根本無法捕捉明槍的運行軌跡,更談不上料敵於先,便只有硬接,而他的修行境界不過在洞玄境,根本沒有招天地元氣為手段的本事,那麼當夏侯使出第一槍時,他便應該已經死了。

    「夏侯的明槍自然刺不中大先生你。」

    葉蘇看了大師兄一眼,繼續說道:「如果是柳白,必然是倒提劍柄,以滔滔黃浪拍面擊之,搶而殺之,如果面對鐵槍的是我,大概會以劍意橫凝如鐵索,嘗試縛住這把槍,然而我想不明白,寧缺怎麼能躲開他的槍。」

    大師兄思考半晌後搖了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小師弟是怎樣做到的。」

    葉蘇閉上眼睛,專注地聽著遠處雪湖上隱隱傳來的槍刀撞擊之聲,某人如鬼魅般踏雪而掠之聲,忽然想到一種可能。

    片刻後,他睜開雙眼,蹙眉說道:「即便如此,也無法解釋。」

    大師兄問道:「如此?」

    葉蘇面無表情說道:「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大師兄說道:「書院不會承認。」

    葉蘇寒聲說道:「不承認不代表不存在。」

    大師兄緩聲說道:「沒有證據,那麼只會徒惹煩惱。」

    葉蘇深深地吸了口氣,忽然說了句無頭無尾的話:「夫子總有一天是會離開的。」

    大師兄未假思索,說出了一句話。

    這句話和當初寧缺回答葉紅魚的那句話幾乎一模一樣。

    「我不認為老師會在我們之前離開。」

    ……

    ……

    自在魔宗山門裡繼承了小師叔的衣缽,浩然氣一直在不停地改變著寧缺的身體,他現在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強,他的力量變得越來越大,相對應的,他的身法與速度也變得越來越快速。

    但夏侯是魔宗前代強者,身體被真氣養煉多年,無論力量還是速度都遠在寧缺之上,所以他能夠擋住夏侯的明槍,並不是因為這些。

    寧缺並不知道夏侯最後的手段居然是道門的功法,更沒有想到夏侯會有自己的本命物,但他的識海深處有蓮生大師度過來的無數意識碎片。

    那些意識碎片便是精神烙印。

    夏侯一身魔宗功夫,盡數傳承自蓮生,蓮生比誰都瞭解自己的這名弟子,雖然他不可能知道夏侯修行明槍時的情況,但他知道夏侯的性情喜好習慣甚至是雙腳站立的方位,他知道夏侯的所有事情。

    如果說蓮生大師是一張如海洋般寬廣的巨網,那麼夏侯便是行走在這張巨網上的石像巨人,看似強大不可摧毀,實際上他跨出的每一步,都還在那張網裡,每一道震動,都會讓那張網知道他的意圖。

    寧缺擁有蓮生大師所有的精神烙印,便等於擁有這張網,他雖然不能主動控制這些精神烙印,但當夏侯在網上行走時,那些識海深處的意識碎片便會開始發光發亮,提前告訴他夏侯準備做些什麼,他應該如何做。

    去年寒冬在呼蘭海畔,遠不如此時強大的寧缺,面對著夏侯比今夜威勢更盛的那個拳頭,還能保持冷靜,便是因為那些意識碎片在起作用。

    今夜,這些意識碎片依然在起作用。

    有寒風自湖東岸的冬林裡襲來,捲起湖面上的積雪,粉粉揚揚地灑著。

    夏侯看著這些雪,忽然想到呼蘭海畔,自己手中那些如雪的灰。那一匣子老師的骨灰,他的身體忽然變得寒冷起來。

    「老師……他教過你什麼?」

    夏侯看著寧缺問道,雙眼裡燃燒著幽冷的火焰。

    寧缺的眼睛也很明亮,指著自己的頭說道:「蓮生大師沒有教過我什麼,但確實給我留下了一些東西。他留下的意識告訴我,他也很想殺死你這個孽徒,替明宗清理門戶,所以這裡面全部是你老師對你的殺機。」

    夏侯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神情漠然說道:「書院自稱正道,你是書院弟子卻師從蓮生魔頭,用的是魔宗功法,真是大逆不道。」

    寧缺說道:「你是魔宗弟子,師從蓮生,卻叛出魔宗投靠道門,甚至改修道門功法,捨棄自身的天地修本命物,你比我更大逆不道。」

    夏侯忽然冷笑起來,說道:「想不到今夜竟然是兩個叛徒之間的戰鬥。」

    寧缺搖頭說道:「魔宗視你為仇,書院可沒有不承認我的身份。」

    夏侯說道:「不管老師教了你什麼,但你今夜終究還是會死。」

    寧缺說道:「我本以為世上只有我動口強過於動手。」

    夏侯瞇著眼睛說道:「那便動手,請再接我一槍。」

    寒冷的聲音漸行漸遠,夏侯魁梧的身軀彷彿變成了一座真正的山,腳下堅實的湖冰驟然間出現一道極深的裂痕,隱隱可以看見湖水。

    雪湖終於開始蕩漾起來,湖面上兩個人的距離急劇縮小,夏侯手握鐵槍,端直一刺,寧缺手腕一抖,一刀斬落。

    鐵槍與朴刀再次相逢。

    感受著刀柄上傳來的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寧缺緊蹙著眉頭,沒有任何猶豫,念力疾出,身體裡那滴晶瑩的液體高速旋轉起來,在書院後山崖洞養蓄力數月而成的浩然氣,以一種近乎放肆的姿態噴將出去!

    他手中的朴刀驟然大放光明,無數的金色光線從暗沉的刀身上噴濺而出,如暮色中長安城牆反耀的金光,又像是一輪突兀出現的太陽,瞬間把漆黑一片的雁鳴湖照耀的有若白晝!

    金色而聖潔的光輝,離開朴刀後,穿越寒冷的空氣,化為一蓬金砂般的事物,狠狠地擊打到夏侯的臉上!

    千年以降,道魔向來不兩立。

    西陵神殿的神術,毫無疑問便是魔宗功法的剋星之一,是以葉紅魚悟神術之後,便被視為司責追殺魔宗餘孽的裁決司理所當然的繼承人。

    魔宗強者,最恐懼的便是聖潔的昊天神輝,是以書院小師叔囚禁蓮生大師這等人物,也是用神輝擬出樊籠陣法。

    神術是昊天賜予道門的禮物,便是對魔宗的責罰,那些金色的光線,無視魔宗修行者強悍的身軀和雄渾的真氣,直接隔空影響他們體內真氣的流轉,甚至能夠直接融化他們體內經脈的晶壁!

    今夜凜冬之湖一戰,夏侯把他最強大的手段留到了最後,一柄鐵槍橫掃四方,而寧缺也把自己的道門神術留到了此時!

    ……

    ……

    熾烈的昊天神輝裡,夏侯的臉頰彷彿蒼白的快要變得透明,他的眼瞳似乎真的要燃燒起來,眼睫毛在神輝裡根根脫落,然後化為焦炭,又成灰燼,最後變為虛無,眼瞳裡閃過一抹驚恐,緊接著卻是戲謔的笑意。

    看著神輝外的寧缺,夏侯放肆大笑,近乎咆哮般吼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會神術!但你的神術是假的!你這還是浩然氣!燭光怎麼能變成陽光!假的就是假的,永遠成不了真的!你不是軻浩然,能奈我何!」

    雄渾至極的真氣,從他魁梧如山的身軀上狂噴而出,伴著嗤嗤的響聲,週遭的積雪被震離湖面,竟是浮到了夜空之中!

    夏侯站在飄浮的雪中,單手執槍下壓,如天神於雲外傾身相看,無可阻擋。

    寧缺膝蓋微彎,臉色蒼白,腳下的冰面發出咯咯的聲音,似要破裂。

    夏侯右掌一翻,似一座小山般拍向寧缺的頭頂,神情漠然說道:「死吧!」

    ……

    ……

    今夜的夏侯身受重傷,實力不及巔峰時十之二三,但畢竟是武道巔峰強者,只有這些殘存實力的他,竟然強大無比,

    以寧缺如今的實力能夠硬扛夏侯的明槍,已然是極其令人震驚的畫面,他的全副心神與所有的浩然氣都灌注在朴刀之上,根本沒有餘力來應對如小山般拍向自己頭頂的那一掌,即便有此時也來不及了。

    然而就在這時。

    夏侯發出一聲極其淒厲的厲嘯,收掌疾退。

    他的小腹部噴出一道血花!

    他一路裂冰蕩雪,須臾間連退兩百丈。

    噴出的血在雪湖上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線。

    就在先前那一刻。

    寧缺極其不講道理的收了刀。

    當時夏侯的手掌距離他的頭頂只有半尺。

    當時夏侯手中的鐵槍不再有朴刀的隔擋,正欲向下。

    他一刀深深地捅進了夏侯的小腹。

    當他抽出刀時。

    夏侯的手掌距離他的頭頂還有半尺。

    夏侯手中的鐵槍根本沒有絲毫移動,彷彿懸停在了空中。

    寧缺收刀,重新格擋在鐵槍之前。

    夏侯才反應了過來。

    於是他收掌,他疾退,一退便是半片雪湖。

    用閃電都無法形容寧缺這一刀的迅疾。

    那是一種超越速度感的氣勢。

    就如同滔滔濁浪自天而降,速度其實並不見得快,但那股氣勢,卻讓所有看到的人,都感覺無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

    ……

    遠處雪湖上,夏侯捂著汩汩流血的腹部,驚怒交加,問道:「這是什麼刀!」

    寧缺看著他,說道:「你知道我會神術,那你知不知道我會劍?」

    他先前那刀用的不是刀法,而是劍意。

    世間第一強者劍聖柳白的劍意。

    ……

    ……

    寒冷的城牆上,葉蘇望著雁鳴湖的方向,感受著那道並不熟悉、但他絕對不會認錯的凌厲劍意,下意識裡把身前牆頭上的積雪拍散,不可思議說道:「自天而降一道濁河!怎麼會是柳白的劍意!」

    他霍然轉身,看著大師兄震驚說道:「寧缺會的東西已經夠多了,他居然還學會了柳白的劍!誰教他的?難道是書院?」

    大師兄誠實回答道:「小師弟雖然學過浩然劍,但大河劍卻不是書院教的。」

    葉蘇皺著眉頭,問道:「那是誰教的?」

    大師兄猶豫片刻後說道:「……你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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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九章 將軍一戰白頭

    凜冬之湖這場戰鬥,始於符的風暴,緊接著箭嘯爆鳴雪湖盡碎,然後便是明槍與暗劍的對決,明槍易躲,只有寧缺能躲,暗箭難防,夏侯終究是沒能防住。

    夏侯捂著腹部,鮮血從指間汩汩流出,他感受著腹部的痛楚和那道依然在不停侵伐的恐怖劍意,臉色極為難看。

    既然不是刀是劍,那麼他很容易猜到,這道如大河自天上垂下,於不可能間重傷自己的劍意,自然來自劍聖柳白。

    看著遠處雪湖上的寧缺,夏侯的神情很怪異——寧缺的境界確實不高,但他擁有軻浩然一脈的浩然氣,學會了顏瑟的符、手握書院的箭,繼承了蓮生的意識,甚至現在還擁有了柳白的劍意!

    一個修行者,居然能夠身兼如此多手段,而且這些手段無論正邪,都處於世間最巔峰的那個層次,實在是世所罕見的現象。

    「書院……老師……軻浩然……顏瑟……現在又多了一個柳白,你究竟身上還藏著多少秘密,還藏著多少人的殺意?」

    夏侯瘋癲一般厲聲狂笑起來:「難道所有的人都想我死?」

    寧缺看著遠處的他說道:「所有人都想你死,那就說明你該死。」

    「白癡才會這樣認為!」

    夏侯笑聲驟斂,臉上毫無情緒波動,漠然說道:「沒有任何人有資格判斷我該不該死,你不能,那些傢伙也不能,哪怕所有人都說我該死,只要昊天還肯讓我活著,那麼我便將永遠不死。」

    寧缺皺眉,他並不知道兩年前的春天,朝小樹在春風亭血戰前,曾經在紅袖招裡對某人說過類似的話,他只知道此時的夏侯,變得有些不一樣。

    夏侯深深吸了一口氣。

    一道極為寒冷的氣息,釋離他的身體,然後迅速重新斂入肌膚之下,湖上的積雪彷彿感應到了這股氣息的恐怖,畏怯地向四周散開。

    數道雪線層層疊疊出現湖面上,就如同是凍凝的浪花。

    黑色的長髮離開了淌血的肩頭,在夜風中飄拂,夾在其間的數莖白髮,隨風一搖,頓時把周邊的黑髮盡數染上霜色。

    緊接著,夏侯的臉頰微微下陷,急速瘦了下去,而他身上流露出來的氣息卻沒有絲毫減弱,反而顯得愈發強大。

    嘶嘶聲音裡,他身上殘破的衣衫震成碎片,如雪花般噴向四周,露出他強悍的赤裸身軀,站在雪湖上便像是一個鐵人。

    便在這時,很奇異的畫面發生了。

    赤裸的古銅色的身軀上有超過數百處的傷口,這些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合攏,彷彿有股無形的力量,強行鎮壓住所有的傷。

    一道極為鮮活的生命氣息,瞬間填滿夏侯漸涸的真氣池塘,將已然千瘡百孔的經脈晶壁修復的完好如初,經脈甚至比先前還要更粗,隨著他的呼吸輕輕擴張收縮,彷彿擁有了自己的生命。

    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今夜夏侯在一呼一吸之間白頭,那些雪還有湖水上的冰塊,都開始恐懼不安起來。

    ……

    ……

    黑色的頭髮代表著健康與生命力,瞬間變白,原先附著其間的生命力不知去了何處,夏侯的臉頰陡然瘦削,那些血肉又去了何處?

    寧缺警惕看著遠處,因為夜色太黑,他只能隱約看見夏侯白頭,卻看不到更多的細節,也不知道夏侯的身上發生了些什麼。

    識海深處的幾塊意識碎片微微發亮,他不知為何,便知道了這是一種魔宗的燃燒生命的戰法,夏侯瞬間失去的那些血肉與健康,都被此人用那種戰法轉換成了鮮活的生命力和新生磅礡的真氣。

    明宗之所以被稱為魔宗,在世人眼中的形象極為殘酷惡劣,除了殘忍的選材環節之外,更多的便在於魔宗山門裡有無數邪惡陰穢的功法,比如蓮生的饕餮大法,需要把修行者生吞活剝,那是何等殘忍。

    夏侯此時身受重傷,尤其是腹部的劍傷尤其重,在這種生死立見的時刻,他會使用魔宗的邪惡功法,並不會令寧缺意外。

    這種燃燒生命的戰法,必然對修行者自身會造成極為恐怖的損害,夏侯今夜白頭而戰,那麼即便他能夠獲勝,只怕也活不了數年時間。

    寧缺很清楚這一點,更清楚魔宗強者的搏命一擊將會多麼恐怖,但他不準備退讓,因為他要夏侯今夜死,便不想讓他再看到雁鳴湖的晨光。

    雪湖上驟然響起迸的一聲暴鳴。

    空氣轟然散開,那數道雪線被氣浪吹的碎如粉末,原本站在此地的夏侯,瞬間穿越湖上那些粉末般的雪,掠到了寧缺前方的夜空裡,一聲暴喝如雷,雙手握槍如同握著一根鐵棍,蠻不講理地向著地面砸了過去!

    寒風呼嘯,湖面上的雪簌簌滾動,破開的洞裡的湖水驚駭翻滾。

    寧缺重重地一踏顫抖的冰面,身體驟然一震,雙手執刀,躍至頭頂的夜色裡,向著那個天神般的男人砍了過去!

    夏侯面無表情,腳踩雪花,鐵槍一橫便砸了下來。

    這道鐵槍上蘊著他以燃燒生命為代價換來的無窮力量,寧缺哪裡能夠抵抗,只聽得轟的一聲巨響,躍至夜色裡的他,瞬間以更快的速度向雪湖上跌落!

    鐵槍不再在夜雲和山崖間飛舞,而是緊緊握在鐵手中,在或許是人生最後一場戰鬥裡,夏侯這位背叛魔宗數十年的強者,最終還是回到了最初的世界,力量源源不絕,展現出了正宗魔宗強者的風範。

    此時的夏侯,就如同一座從天而降的山峰。

    而寧缺就像山峰下一顆石礫,只能被碾壓成粉末。

    夏侯暴喝一聲,腳踢夜雲,舉槍再打!

    寧缺艱難舉刀再擋。

    氣浪四處濺射。

    寧缺下墜的速度變得更快,如果就這樣落在冰面上,就算他能躲開夏侯接下來的鐵槍,只怕也會被活活震死!

    然而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他躍至空中之前便提前做好了計算,他墮地之處恰好在蓮田里,蓮田里有數十個先前被小鐵壺炸開的洞口。

    幽黑的洞裡,湖水在悸動不安地搖晃,上面飄著薄薄的新凝的冰膜。

    噗通一聲,寧缺被砸進了寒冷的湖水之中,濺起一蓬浪花。

    一道暴風襲過,夏侯毫不猶豫,手握鐵槍落進了湖水裡。

    ……

    ……

    四處亂飛的雪緩緩落下,夜色下的雁鳴湖回覆了安靜,再也沒有雷鳴般的刀槍撞擊聲,湖面上也看不到那兩個捨生忘死搏命的身影,蓮田里那些洞中傳來湖水輕蕩的聲音,彷彿變得比先前還要更加寒冷。

    湖南岸山崖上的桑桑,艱難地從大黑傘下爬了出來,看著幽寂可怕的冬湖,蒼白的小臉上染著血,還有最深的恐懼與擔憂。

    木橋畔,陳皮皮、唐小棠和葉紅魚看著幽靜的湖面,沒有一個人說話,呼吸就如橋畔的冬日蘆葦般,偶有搖動,長久沉默。

    皇宮中,皇帝陛下面無表情摟著自己的妻子,李青山和黃楊站在亭中,黃楊右手輕輕離開古鐘,鐘在雪中沉默。

    雪橋前,許世銀白的眉毛在夜風裡飄拂的愈發狂亂,盤膝坐在橋上雪間的二師兄卻依舊低著頭,看不見他的臉上的表情。

    冬林裡,渾身覆著雪的啞巴僧人自然沉默,然而林間一直幽幽響著的蟬聲,彷彿也變得比先前要更小了些。

    城牆上,大師兄和葉蘇看著雁鳴湖的方向,沉默不語,二人身前牆頭上的積雪不知何時已經散落至城牆下的民宅裡。

    整座長安城都沉默了。

    這座城裡的人們,知道夏侯和寧缺這時候在雪湖冰面之下,在寒冷的水中進行著追逐或者是廝殺,然而沒有一個人能知道那裡正在發生什麼。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雪湖上響起一道聲音。

    這道聲音像是一扇陳舊的木門被緩緩打開,又像是沉重的石桌被人在地面上拖動,很輕柔的一聲吱呀,卻是打破了整座長安城的沉默。

    雪湖上出現了一道隆起。

    緊接著吱呀之聲變成喀喇的巨響。

    雁鳴湖的冰面不時拱起,然後落下,似乎有只無形的巨手在不停地從下方的湖水裡拚命地敲擊,想要把冰面砸穿。

    極厚的冰層像傷口般被巨大的力量震至翹起,碾壓到旁邊的冰面上,湖水不停地翻滾,發出海嘯般的聲音。

    先前幽靜的雪湖,驟然間變得極其恐怖,排山倒海,風暴不止!

    ……

    ……

    一道黑影從冰面的裂口裡疾掠而出,然而重重地摔到雪間。

    那是寧缺,他身上黑色的院服早已濕透,被撕扯的快要不能蔽體,裸露的身體上滿是斑駁的無法被湖水衝掉的血色。

    他沒有片刻停頓,向著山崖的方向疾掠而去。

    不過片刻,黑色院服的表面便開始結冰,然而與先前湖底黑暗而寒冷的世界相比,雪湖之上彷彿便是昊天的花園。

    逃命般的奔跑中,寧缺想起那位提前回到昊天懷抱的朋友,心想小黑子你的情報果然不能全部相信,夏侯根本不怕水,說來也對,即便他不會游泳,但一位武道巔峰強者,又怎麼可能被水淹死?

    便在此時,他身後響起一道巨響,湖面厚實的冰層被直接掀起,寒冷的湖水漫上湖面,巨浪如雪似要淹沒整個世界。

    恐怖的雪浪裡,出現了夏侯如海中妖獸的強大身影,他虛踩著寒冷的湖水,一掠便是十餘丈,一槍砸向寧缺的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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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二百九十章 搖籃曲

    寧缺在疾掠中驟然轉身,右手緊握著刀柄,左手握著刀背另一頭,以浩然劍勢橫向立於身前,想要擋住夏侯的這一槍。

    喀的一聲脆響!

    寧缺左手腕骨斷裂,刀背重得地落到肩上。

    他以肩再扛。

    夏侯鐵槍之勢再前。

    又是喀的一聲脆響!

    寧缺左肩劇痛,再也無法抵扛刀上傳來的巨力,單膝下跪,膝頭把堅硬的冰層砸出了數道裂口,臉色驟然蒼白。

    他很痛,非常痛,所以他的臉很白,非常白,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眼睛裡看不到任何死亡的陰影,反而很亮,非常亮。

    一聲如同野獸搏命般的痛呼,寧缺把痛楚化作了難以想像的瞬間力量,右手腕強行一翻,已然受傷的左手緊握成拳,重重地擊打在刀背之上!

    就是這樣簡單的兩個動作,讓他手中沉重的朴刀,彷彿瞬間獲得了某種生命力,像條靈動的蛇一般,順著夏侯的鐵槍翻滾而上,綻出一連串的刀花,反而把夏侯的鐵槍壓到了下方!

    他腹部那滴由浩然氣壓縮而成的晶瑩液體驟然炸開!

    那滴液體瞬間蒸發,化為虛無!

    那些絲絲縷縷的蒸氣,順著經脈,灌向身體的每一處!

    他身體裡所有的浩然氣,在最短的時間分隔內,盡數暴發了出去!

    熾烈的昊天神輝,再次從刀鋒上噴薄而出,竟讓他此時的身影,顯得比刀前的夏侯更加魁梧,更加不可一世!

    神輝照耀著夏侯瘦削而詭異的臉頰,照亮了他的眼眸,甚至把他眼瞳裡的那絲冷漠的嘲弄之色都照的清清楚楚。

    夏侯知道這便是寧缺的搏命一擊。

    但他並不畏懼,正如他先前說的那樣,寧缺不是軻浩然,他的浩然氣再如何模擬昊天神輝,也不可能是真的昊天神輝。

    他盯著寧缺蒼白的臉頰,寒聲喝道:「柳白的劍意終究不是柳白的劍!你會的東西再多但那終究都是別的東西!」

    喝聲迴蕩在寒冷的雪湖上,震的寧缺刀上的神輝如風中的火把搖晃不安,鐵槍驟然上挑數寸,朴刀後退數寸。

    「你不可能再刺我一劍,你也不可能再傷到我!」

    夏侯盯著寧缺的眼睛,冷漠不屑說道:「身為書院弟子,居然入魔不肯修本命物!你連本心所指是什麼都不知道,不死又有何益?」

    此言一出,刀上的神輝搖晃的愈發劇烈,就如風中之燭似乎隨時可能熄滅。寧缺臉色蒼白,一口鮮血噴到了神輝裡,伴著嗤嗤聲中化作了微帶焦味的蒸汽,然而他的眼眸卻依然是那般的平靜。

    然後他說了兩個誰都想不到的字。

    「謝謝。」

    ……

    ……

    寧缺很清楚夏侯是怎樣強大的一個人,洞玄境的自己要完成世所罕見的越境挑戰,是怎樣困難的一件事情,所以他做了很多預案。

    這些預案跨越了整整十五年的時間,直到白天離開紅袖招時,聞著長安街巷裡的羊肉湯味道,才最終完全確定下來。

    這些預案針對的是夏侯的強悍實力,以及這位強者可能隱藏的手段,然後試圖尋找絕殺的機會,在今夜的雪湖一戰中,這些預案有的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比如符的風暴,鐵箭與鐵壺的配合,有的則是毫無作用。

    比如先前他從夜空裡慘然下墜,看似悽慘,其實是想把夏侯引入黑暗寒冷的湖底伺機殺之——依照卓爾當年提供的情報,夏侯很害怕水——然而實際情況卻是夏侯在寒湖底變得愈發強大可怕。

    有些預案,寧缺在戰鬥中始終沒有找到機會拿出來,有些預案則是動用了一半,從最開始的時候,他便一直在尋找與夏侯正面相交,比拚真氣的時刻,因為通過葉紅魚他知道昊天神輝對魔宗強者的威脅。

    他尋找到了兩次機會,他面臨著兩次選擇,在第一次昊天神輝自朴刀噴薄而出時,他選擇了用浩然氣配合柳白的劍意。

    根據他的計算,承自小師叔的浩然氣以及新近悟得的柳白劍意,是自己最強大的手段,事實上他也確實成功地重傷了夏侯,只是很可惜沒有能夠殺死對方。

    此時面臨第二次機會,他一直不能確定自己應該如何選擇,直到他聽到夏侯冷厲而居高臨下的喝斥,他終於堅定了信心。

    ……

    ……

    動用魔宗秘法後的夏侯消瘦到了極點,眼窩深陷,臉頰上彷彿只蒙著一層薄薄的皮膚,下面的骨骼清晰可見,竟有了些他老師蓮生在魔宗山門裡的模樣,在熾烈的光線照耀下,更是如神如魔。

    不惜燃燒生命與血肉,嚴重損耗自己的壽元,夏侯徹底地改變雪湖之戰的局面,在強大的他面前,寧缺根本沒有絲毫還手之力——浩然氣擬出的昊天神輝,對他能夠造成一定傷害,卻無法改變整個戰局。

    寧缺眼看著馬上便要死了,然而就在這時,他卻說了聲謝謝。

    這聲謝謝是如此的莫名其妙。

    夏侯不知道寧缺是不是瀕死之前真的瘋了,無法理解寧缺為什麼要感謝自己,但總覺得這聲謝裡透著股詭異的味道,有些隱隱不安。

    寧缺看著熾烈光線那邊夏侯如神魔般猙獰恐怖的瘦削臉頰,情緒複雜說道:「我也有本命物,你要不要看看是什麼?」

    隨著這句話,一道極凝練的念力,從寧缺的身體裡釋出,念力脫離身上斑駁的血色,向著雪湖上空飄飄渺渺而去。

    飄飄渺渺這個形容詞,不是說這道念力行走的緩慢,而是它本身給人的感覺,這道念力精純到了極點,然而卻如一個徒有蠻力卻無知無識的頑童,瀰漫在雪湖上的天地元氣裡,根本不知該觸摸何處。

    白日風雪宮門前,夏侯曾經評價過寧缺的念力,說他的念力雄渾精純,對天地元氣的操控卻是極為糟糕。

    此時的情況正是如此。

    然而夏侯的眼神卻是驟然寒冷起來。

    因為他清晰地感覺到,寧缺釋出的這道念力,在雪湖上捕捉到了極細的一縷天地元氣,那縷天地元氣瞬間直抵湖南岸的山崖上,甫落崖畔,那道極細的天地元氣瞬息便穩定下來,而且開始以極其恐怖的速度擴張,似乎山崖那處有某種事物在源源不停地灌注到這縷天地元氣之中。

    ……

    ……

    雙手緊握著刀柄,寧缺的臉色蒼白,眼睛明亮。

    他冒著毀功的危險,念頭一動便散了自己腹內的那液晶瑩的液體,把所有的浩然氣同時輸送出去,確保壓制夏侯鐵槍一段時間。

    這段時間他必須珍惜。

    他的念力釋離識海,穿過凝滯不堪只通十竅的雪山氣海,在那些艱難難行的無形氣竅裡穿行,最終匯成了一首聲音很微弱,音律很拙劣的小曲。

    他希望這首小曲能夠被聽到,能夠被聽懂。

    因為他在用這首曲子呼喚自己的本命。

    ……

    ……

    修行者控物,並不是靠天地元氣直接去影響世間的物事,而是以天地元氣為橋,把自己的念力傳遞到物體之上,從而引發物體內部的天地元氣振動,和修行者念力最和諧最容易發生共振的物體,便是本命物。

    這是陳皮皮的說法,他認為修行者要找到與自己氣息完全吻合的本命物非常困難。那夜在舊書樓裡,他對寧缺侃侃而談,以音律舉例,所謂本命物,便是能夠聽懂並且非常聽自己曲子的對象。

    也就是所謂知音。

    劍師的本命物是本命劍,比如柳白的大河劍,當然做為世間第一強者的劍聖,他如今已經能夠把自己的本命劍畫在紙上。

    符師的本命物是本命符,比如寧缺師傅顏瑟大師的井字元,這道符與他最為親密,並且直到逝去前的那一刻,還在並肩戰鬥。

    寧缺是罕見的兼修者,他的本命物不是刀,不是劍,也不是本命符,更不是什麼筆墨紙硯,山川溪木,甚至不是最摯愛的銀子。

    他的本命物,是個小侍女。

    是那個頭髮微黃,面容微黑尋常的小侍女。

    ……

    ……

    雪湖上,寧缺的念力操控著那縷天地元氣,來到了雁鳴山上。

    那首小曲便在崖畔無聲而起。

    陳皮皮曾經說過,他的曲子很難聽,很難懂,而且今夜距離相對較遠,所以曲聲異常黯淡飄緲,簡直不成曲調。

    桑桑感受到了那道念力。

    她聽到了那首曲子,也聽懂了那首曲子。

    雖然雁鳴山上並沒有奏起真實的音律,但她清楚地聽到了一首山歌,那是很多年前,寧缺背著她在岷山深處攀爬時,經常喜歡哼的一首曲子。

    寧缺諸竅不通,五音亦不全,他之所以不怕丟臉,還經常哼這首曲子給桑桑聽,是因為桑桑睡不著的時候,喜歡聽他唱這首歌。

    這首歌,便是桑桑的搖籃曲。

    ……

    ……

    桑桑拿著大黑傘,神情微惘站在崖畔。

    她看著崖下雪湖裡的那片光明,不是很明白發生了什麼,但她聽懂了寧缺在那道念力裡發出的召喚,或者說邀請。

    寧缺在邀請她建立一種最緊密的聯繫,那是絕對的服從,便是死亡的陰影和冥王的恐嚇都無法撕裂開的聯繫。

    任何有自主意識的生命,面對這樣絕對單方面的聯繫,都會本能裡牴觸,就算最終接受,也需要很長時間去掙扎。

    但桑桑沒有任何猶豫,更沒有掙扎,便同意了這個邀請。

    因為她本來就是他的小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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