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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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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4 19:43:2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四十一章 烏雲落在銀色面具上

    一輛黑色馬車,數千左帳王庭的精銳騎兵,還有隆慶皇子與十幾名洞玄巔峰境的墮落統領,雙方力量懸殊太大,以至於連對峙都稱不上。

    寧缺的聲音從黑色馬車裡傳了出來:「沒想到最先來的人是你。」

    隆慶回應道:「我現在是這片荒原的主人,你應該能夠想到。」

    寧缺說道:「難道到現在,你還不明白,神殿只是把當一條狗在用?」

    「能夠做昊天的狗,總比當冥界的鬼要強。」

    隆慶稍一停頓後,繼續說道:「當然,如果迫不得已,要當冥王的狗,也是我可以接受的事情。」

    寧缺說道:「你的野心果然還是那麼大,如此看來,你出現在這裡,並不見得是要殺死我們,那麼何必擺出這麼大的陣勢?」

    「當我信仰昊天,願意把生命和靈魂都奉獻給光明的時候,她是光明的女兒,當我遭逢人間最慘痛的經歷,決意獻祭冥王,把生命和靈魂都奉獻給黑夜的時候,她又變成了冥王的女兒,難道你不覺得這件事情很有意思?」

    隆慶隱藏在山崖間,看著下方說道:「當年在長安城裡飲酒,我敗給桑桑姑娘,這或者便是冥冥中的印證,所以我當然不會殺她。」

    然後他極為爽朗的笑了起來,說道:「不過我會殺了你。因為我也想嘗試成為冥王之女的保護者,這樣如果黑夜真的到來,或者我能從中得到某些好處,如果不行,我自然會把她交給昊天」

    寧缺掀起車窗的窗簾,望向山崖間某處,聽到笑聲,卻看不到隆慶的身影,不由微嘲一笑,心想這傢伙竟是越來越謹慎小意了。

    他對著崖間說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有實力。在光明與黑暗之間搖擺,能做牆頭草的人很少,你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會死的很慘。」

    山崖間傳來隆慶平靜而自信的聲音:「黑與白的中間便是灰色,這種顏色最為中庸,也最為安全。」

    寧缺不想與此人討論玄思哲辯方面的問題,哪怕是最簡單的思辯,直接說道:「既然你想要殺我。為什麼還不出來?你在害怕什麼?」

    隆慶說道:「你馬上就要死了。我為什麼要出來?」

    寧缺說道:「我死了,她也不能活。」

    隆慶說道:「我知道你很冷血,但沒有想到對她也如此冷血。」

    寧缺說道:「我只是知道如果我死了。她也不會想活。」

    隆慶的聲音消失了片刻,然後再次響起,顯得有些感慨:「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自戀?這難道便是書院的氣質?」

    「我不是你。我從不自戀,我只是自信。」

    寧缺看著山崖處說道:「如果你不自戀,就不該說這麼多廢話,而我有自信,只要你敢出現在我眼前,我便能射死你。」

    隆慶說道:「我現在已晉入知命上境,修為境界遠在你之上,不說難覓敵手,但要殺死你則是輕而易舉。你哪裡來的自信能射死我?」

    寧缺說道:「我洞玄境的時候,便能在紅蓮寺射的你欲仙欲死,要死要活,如今我也已經晉入知命,懸空寺的禿驢都不敢接我的箭,莫非你要試試?」

    隆慶平靜的聲音迴蕩在山崖間:「再如何牙尖嘴利刻薄善諷,也沒有任何意義。我和你說這些話,不是想在你死前痛快一場,只是要讓那成千上萬枝箭確定你的位置,知道這個事實,你會不會後悔陪我說了這場話?」

    就在他說話的時候。賀蘭山缺東面出口外的荒原上,忽然響起一陣密集的嗡鳴聲。聽上去就像是無數蝗蟲拍打著翼翅在空中飛舞,顯得極為恐怖。

    數千枝羽箭射向灰色的雲層,然後畫著弧線落下,像暴雨一般灑向峽谷裡那輛黑色馬車,淒厲的箭嘯互相影響,竟層層疊疊響若驚雷。

    ……

    ……

    像寧缺和隆慶這種人,戰鬥之前絕對不會毫無意義的說話,如果說話,那必然是戰鬥的一部分,或者打壓對方的氣勢做心理戰,或者拖延時間做某些準備。

    隆慶皇子通過這段對話的時間,把黑色馬車的具體位置,通知到了峽谷外荒原上的數千名騎兵,從而形成第一道恐怖的箭雨攻擊,寧缺則是除了單純的拖延時間,還解開了大黑馬的轡頭。

    箭嘯密集破空而至,黑若暴雨遮天掩雲而來,寧缺打開車廂前門,大黑馬閃電轉身,前蹄騰空,後蹄一蹬,便躥進了車廂裡。

    篤篤篤篤!

    無數枝羽箭落在了黑色馬車上,狠狠地扎向車頂與兩側的廂壁,清脆的撞擊聲在車廂外連綿響起,似乎永遠沒有歇止的時刻。

    然而那些羽箭沒有對馬車造成任何損傷,挾著強大力量的羽箭,重重射中車廂,然後便極為慘淡地從中斷成兩截,紛紛落下似真正的雨,鋒利的箭簇根本無法進入車廂半分,甚至連在上面留下一些痕跡都做不到。

    但箭雨一直在下,落箭聲一直在持續,車廂壁上響起的撞擊聲,在車廂內部不停迴蕩,還能聽到很多清晰的斷箭聲。

    很短的時間內,荒原上數千名左帳王庭的騎兵已經射出了三道箭雨,草原騎兵的硬木弓射程極遠,射術更是驚人,如此遠的距離,數千張弓的箭著點,竟被控制在約二十丈方圓的區域裡。

    那片地面此時已經插落了羽箭,密密麻麻,就像是最肥活的土地上長出的雜草,甚至有些羽箭插到了第一層箭草的上方,看著很是可笑。

    馬車旁的箭枝更為密集,只不過大部分射中車廂的羽箭都從中折斷,所以這裡沒有長草,而更像是稻草堆,漸漸要把馬車淹沒。

    黑色馬車由精鋼打鑄,無論再多的箭雨侵襲,都不可能被摧毀它,但身處如此密集的箭雨之中,總還是有些不安,寧缺把桑桑緊緊摟在懷裡。

    車廂很寬敞,所以大黑馬能夠進來,但它的身軀也很高大,所以只能屈著四蹄,埋著腦袋,像條狗一般,有些屈辱地靠著寧缺的膝蓋,聊作寵物。

    從在賀蘭城外選擇東進,桑桑便一直有些困惑不解,此時終於忍不住輕聲問了出來:「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你想做些什麼?」

    大黑馬的頭擱在車廂板上,顯得有些無聊無趣。

    寧缺伸手摸了摸它頸上的鬃毛,說道:「我在賭。」

    桑桑眉尖微蹙,問道:「賭什麼?」

    寧缺說道:「賭有人會來救我們。」

    桑桑很直接地說道:「沒有人會來救我們。」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確實沒有人會來救我們,但我想有些人應該不捨得錯過這個機會,我們耗了這麼多箭,那些人應該更有信心才對。」

    桑桑隱約猜到了他的想法,說道:「不知道那些人會不會來。」

    寧缺說道:「不知道,也許……他們已經來了。」

    ……

    ……

    隆慶知道那輛黑色馬車很堅固,但他依然想試一試,如今他已經基本上控制了左帳王庭,沒有任何人膽敢質疑他的任何決定,而且在西陵神殿的暗中運作之下,左帳王庭接收了中原援助的大量武器,他有實力也有資格這般浪費。

    確認箭雨無法對那輛黑色馬車造成損傷,他並不失望,因為數千騎兵在箭雨的遮掩下,已經來到賀蘭山缺之前,開始進入衝鋒前的節奏。

    「去吧。」他把銀色面具再次戴到臉上。

    十餘名墮落騎士統領沉聲應了聲,然後一提馬韁,從崖坡上衝了下去,帶著數千名草原騎兵,向著峽谷處的那輛黑色馬車發起衝鋒。

    蹄聲如雷,煙塵滾滾,數千名騎兵湧進賀蘭山缺,竟是沒有發生堵塞,而是像黑色潮水一般灌入,再次迴流,輕而易舉地淹沒掉那輛黑色馬車。

    隆慶很清楚,只要賀蘭城裡的唐軍不來援救,那麼寧缺今天死定了,再強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在這種環境下,逃出生天,而賀蘭城距離此地還有兩百多里地,關鍵是那座城裡的唐軍不可能來援救寧缺。

    他不再看峽口處的戰場,結局已經注定的戰鬥,無法引起他任何興趣,那麼將要死去的寧缺,曾經是世人眼中他的一生之敵。

    隆慶望向天空裡那片烏雲,開始思考抓到桑桑之後,怎樣才能獲得最大的利益,怎樣才能避開這片烏雲,想來想去,卻發現自已的心境有些不寧,他不由自嘲一笑,發現原來自已依然很在意寧缺的死亡。

    天上的烏雲落在他的臉上,落在雪亮的銀色面具上,銀色面具變得有些灰暗,就像他如今的眼眸,下一刻,銀色面具變得更加灰暗。

    隆慶的笑容忽然僵住,厲嘯一聲,彈離馬背,閃電般掠向後方崖下。

    轟隆隆的撞擊聲響起,其間夾雜著一聲淒厲的馬嘶,無數顆石頭從山崖間滾落,把他的座騎砸的血肉橫飛,慘不忍睹。

    如果他不是反應神速,此時只怕也已經成了石堆下的一縷冤魂。

    隆慶皇子霍然轉身,望向殘著積雪的山崖間,卻沒有找到敵人的蹤跡。

    他臉上的銀色面具再次變得幽暗,不是烏雲落在上面,也不是石頭,而是無數把鋒利沉重的斧頭在他頭頂飛過,向峽谷裡的騎兵頭頂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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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四十二章 痛飲

    無數的石頭從山峰間落下,那些石頭上有殘雪,有雪化之後的濕痕,落在山間,落在崖石上,砸出無數碎礫,然後猛地彈到空中,繼續向下墜落,最終落在了峽谷出口處黑壓壓的騎兵頭頂。

    從峰間墜落到峰底,經過如此長一段距離,石頭的速度已經變得十分恐怖,比草原騎兵慣用的投擲短矛要可怕的多。

    草原騎兵們擠在一處,很難閃避,無數石塊落在他們身上,發出沉悶的塵土飛揚 響,有人身上被砸出大洞,有人的頭顱則像熟透的瓜果一般暴開。

    峽谷出口處頓時被鮮血和肉漿塗染成五顏六色,到處都是慘嚎和馬嘶,隊伍大亂,馬蹄亂動,煙塵四起。

    很多騎兵的臉上都是血,血的下面是絕望的神情,然而接下來事態的發展,才真正令他們絕望,因為落石之後,便是如雨一般的斧影。

    鋥鋥鋥鋥,無數破空之聲密集而作,至少一千多把沉重的斧頭,從山崖間拋下,砸向已經陷入混亂之中的草原騎兵。

    那些從峰頂墜落的石頭很重,那些斧子也很重,能夠被拋擲如此遠的距離,需要很大的力量,按道理來說,只有武道修行者才有這種能力。然而世間根本不可能找出這麼多武道修行者,還能組織成極有紀律的伏擊軍隊。

    滿天斧影之後是震天的喊殺聲。兩千多名穿著獸皮的青壯年男子,在山崖亂石間跳躍著,奔跑著,狂吼著向下方衝去,他們不是武道修行者,卻有不弱於武道修行者的力量,因為他們是荒人,是天生的戰士。

    這完全是單方面的殺戮。

    ……

    ……

    數十塊沉重的石頭先前落在車廂上,車廂劇烈震動起來,然後便是如雷般的撞擊聲。黑色馬車旁如草般的箭枝,如谷堆般的斷箭,被那些石頭盡數砸碎,然後碾成碎屑,又被草原騎兵的血肉染紅粘實,看上去異常鮮艷。

    大黑馬抬頭向車廂外望去,看不到外面正在發生什麼,但知道情況正在發生變化。不由有些緊張。又有些好奇。

    寧缺低聲說道:「來了。」

    落石聲落斧聲廝殺聲,連綿不絕,直到很久以後才安靜。然後是一陣激烈的歡呼喊叫聲,最後又歸於絕對的安靜。

    寧缺抱著桑桑,走下馬車。

    ……

    ……

    去年冬天。左帳王庭背棄與荒人部落達成的和約,暗中與西陵神殿聯軍攜手,偷襲荒人主力部隊,追殺數百里,荒人死傷慘重。

    今年春天,荒人部落在魔宗行走唐的率領下,潛行天棄山脈數夜,至賀蘭山缺處抱石登峰,伏襲左帳王庭騎兵。

    三千名左帳王庭騎兵裡只有數百騎成功逃出。十餘名墮落統領只活下了三人,隆慶皇子重傷,依靠兩名道門隱藏強者的捨身救助,才僥倖從唐的手中逃走。

    峽谷四周到處都是草原騎兵的屍體,偶有幾匹戰馬正惘然地守在主人的身旁,兩千多名強大的荒人戰士,高高舉著手中的鐵斧。興奮地振臂高呼。

    這是荒人對背信者的一次完美復仇。

    然而荒人戰士們的歡呼聲,比想像中停止的更快,他們看著峽谷中間被死屍包圍的那輛黑色馬車,漸漸安靜,臉上流露出驚恐的情緒。

    荒人戰士們的情緒並不複雜。和人世間別的地方看到這輛黑色馬車的人相比起來,他們只是害怕。非常單純的害怕。

    尤其是當黑色馬車門被打開,寧缺扶著桑桑走出來後,荒人戰士們看著那個瘦弱的小姑娘,就像是看到自已最恐懼的黑夜。

    ……

    ……

    「很多人容易陶醉於復仇的快感中,我卻覺得那沒有任何意思,雖然我的前半生一直都是在做這件事情,因為復仇首先需要有仇,那就意味著先吃虧。」

    寧缺看著數丈外那名穿著皮衣的強者,說道:「荒人是天生的戰士,你統帥這麼多荒人,去年冬天還輸的那麼慘,實在是令人難以想像。」

    唐想著去年冬天風雪夜裡,在聯軍中軍營帳的那場血戰,即便是強悍如他,也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你不知道西陵神殿究竟隱藏著多少力量。」

    寧缺說道:「我不需要知道這些事情,我只知道荒人現在很慘。」

    唐說道:「不管我們現在多慘,如果沒有我們,你今天會死。」

    寧缺說道:「我知道你們一定會來,這和我無關,與桑桑也無關,所以我不需要對你們表示感謝,我為你們創造如此好的伏襲機會,如果連這都把握不住,荒人就沒有資格南下,更不要指望復國。」

    桑桑在哪裡,滿天的烏雲和黑鴉便在哪裡,黑色馬車順著大唐北方的荒原斜向東行,一路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在賀蘭城處,寧缺沒有選擇北上而是東進,弄出那麼大的動靜,暴露自已的行蹤,便是要吸引東荒人的敵人。

    東荒一直是左帳王庭的勢力範圍,隆慶現在已經是這片荒原的主人,寧缺知道,隆慶肯定會最先出現,便是要用他和左帳王庭騎兵來吸引唐和荒人戰士。

    黑色馬車的行蹤傳入東荒,西陵神殿和佛宗都來不及做出反應,隆慶來得及,荒人也來得及,唐並不知道寧缺的用意,即便有所猜測也無法確定,但正如寧缺所說,荒人不可能放過這個復仇的機會。

    所以唐和荒人戰士出現在這裡。

    ……

    ……

    唐說道:「我們來了,復仇了,那麼現在我們便會離開。」

    寧缺說道:「帶我們一起走。」

    唐微微蹙眉,說道:「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寧缺說道:「為什麼?就算你不感謝我,我也想聽聽有沒有什麼理由。」

    唐看著他身旁的桑桑,說道:「因為她是冥王的女兒。」

    寧缺說道:「我記得荒人祭拜的便是冥君。」

    唐說道:「祭拜不代表喜歡,更多的是害怕,自荒人信奉明宗以來,一直在祭拜冥君,是祈求他不要傷害我們。」

    寧缺說道:「桑桑是冥王的女兒,荒人現在不保護她,將來冥界入侵的那天,你說冥王會怎麼懲罰你和你的族人?」

    唐說道:「如果她死了,冥王可能永遠無法找到人間,自然也就沒有冥界入侵這件事情,既然如此,我的族人為什麼要擔心那些不可能發生的事?」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你們信奉冥君,沒有人敢殺她,那麼冥界就有可能會入侵,你們為什麼不能為可能發生的將來提前做些準備?」

    唐說道:「如果收留你們,不要等到冥君現世,荒人就會被世間圍攻而滅族。」

    寧缺冷笑說道:「整整一千年來,世間有誰對你們荒人釋放出任何的善意?不要忘記你們現在還在戰爭狀態中,就算沒有我和桑桑,中原諸國一樣想滅你的族。」

    唐沉默。

    寧缺又道:「收留我們或相反,荒人都是全世界的敵人,而我們也是全世界的敵人,難道你不覺得我們天然就應該生活在一起?」

    唐說道:「收留你們對荒人有什麼好處?」

    寧缺感慨說道:「怎麼說我和桑桑對你妹都算不錯,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市儈?」

    唐面無表情重複道:「有什麼好處?」

    寧缺顯得有些無奈,然後神情嚴肅說道:「若冥界入侵,荒人能夠擁有最肥沃的土地和最多的羊群。」

    對荒人來說,肥沃的土地便是他們的生命,是他們畢生追尋的目標,尤其是被驅趕到極北寒域千年之後,更成為他們難以抵抗的誘惑。

    唐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麼情緒變化,盯著寧缺的眼睛說道:「冥界入侵,永夜來臨,整個世界都將變的寒冷無比,土地再如何肥沃,沒有陽光又如何生出青草,沒有草又哪裡來的羊?沒有羊,我們荒人靠吃什麼活下去?最終都會死,死之後能住多大地方很重要嗎?」

    「不重要嗎?我看很多達官貴人整整後半生,都在考慮死之後住哪裡,陰宅多大的問題,我本來以為這件事情很重要,你們荒人會很在乎……好吧,就算不重要,我依然承諾冥界入侵之後,讓荒人成為最有權勢的鬼。」

    寧缺斬釘截鐵說道:「我保證到時候會讓你們覺得,縱做鬼,也幸福!」

    唐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知道你是書院之恥,卻沒想到你無恥如斯。」

    寧缺苦思而不得其解,問道:「何解?」

    唐說道:」比如你現在這樣子就很無恥。」

    寧缺笑了起來。

    唐說道:「將來的事情太過虛無縹渺,對現在進行選擇沒有任何幫助,所以你和冥王之女的承諾,沒有任何意義。」

    寧缺平靜說道:「收留我們,荒人會多出我這樣一個很不錯的戰士,最關鍵的是,有我在,書院便不會加入到對荒人的戰爭中。」

    聽到這句話,唐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這倒確實是極不錯,我承認自已有些動心,但長老會不見得願意收留你們。」

    寧缺說道:「你先帶我們回去,我有辦法說服他們,如果你最近有和小棠聯繫,你就應該知道,我最擅長的事情便是哄騙老頭子。」

    唐把酒囊遞了過去,說道:「那便這樣定了。」


    「這算是慶功酒?」

    寧缺接過酒囊飲了一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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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5 19:38:2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四十三章 戰爭,始於一張腰牌

    唐率領的兩千餘名荒人青壯年戰士,在冬天之後的這段時間裡,一直在荒原上遊蕩,憑藉著對天棄山脈的熟悉,成功地避過了左帳王庭和西陵神殿聯軍的追剿,直到最後在峽谷處完成了一次完美的伏襲。

    復仇這種事情永遠是沒有盡頭的,左帳王庭和西陵神殿聯軍,必然會加大對荒人的清剿力度,唐帶著荒人戰士開始撤往北方,隊伍裡多了一輛黑色的馬車。

    中原早已是盛春時節,荒原北方深處卻還在飄著雪。

    過去數年間,南下的荒人與左帳王庭及西陵神殿聯軍連續作戰,最終沒有能夠撐住,被迫向北退去了千餘里地,來到這片苦寒地帶。

    與已經冰封的熱海還有極北寒域相比,這裡的氣候對荒人來說還可以忍受,甚至稱得上溫暖,但對於寧缺尤其是病重的桑桑來說,這裡的氣候著實有些嚴酷。

    唐安排他們二人住進一個比較偏僻的獸皮帳蓬,寧缺看著遠處加綿十餘里的荒人部落營地,問道:「什麼時候去見元老會裡那些老人家?」

    「這件事情我先處理,你們在這裡等一個晚上。」

    唐把腰間繫著的酒囊遞了過去。

    北歸的十餘天裡,天天喝這種荒人自釀的苦酒喝成了習慣,寧缺不以為意,喝了幾口,覺得身體熱乎了不少,桑桑從他手中接過酒囊小口小著,看似秀氣,實際上沒有任何間斷。片刻後酒囊便癟了起來。

    便在這時,她身旁忽然響起一聲悶響,寧缺不知為何竟倒到了地上,看他不停咂嘴的模樣,應該沒有大礙,似睡過去了一般。

    桑桑覺得有些奇怪,寧缺的酒量和她相比。確實極為差勁,但途中喝了這麼多次酒,也沒見他淺嚐輒醉。忽然間她不知想到什麼,抬頭望向唐。

    她的眼睛很明亮,細眉蹙的很嚴肅。

    不知為何。唐看著她的神情,忽然覺得身體有些寒冷,自嘲一笑說道:「只是放了些鬆散心神的草藥粉,讓他好好睡一覺,沒有傷害。」

    桑桑說道:「他現在身體很好,不應該中毒。」

    唐說道:「我自幼修行明宗功法,對他的身體狀況很瞭解,而且酒裡混的是藥粉,不是毒,所以他一樣會昏睡過去。」

    「沒有想到。這酒對你竟是沒有用處」

    他看著桑桑沉默片刻後問道:「你真是冥王的女兒?」

    桑桑嗯了一聲。

    唐說道:「我不知道元老會對你們的到來持什麼態度,我知道寧缺是很危險的人,所以我不想讓他干涉我們荒人內部的討論。」

    桑桑說道:「我明白。」

    唐又說道:「如果長老會不同意收留你們,你們會死。」

    桑桑說道:「我們來這裡,本就是賭博。」

    唐說道:「但這是他的賭博。」

    桑桑說道:「我可以承受結果。」

    唐沒有再說什麼。

    ……

    ……

    雪花不停落到荒人營地裡。原本充滿歡笑聲與歌聲的無數間帳蓬,都變得安靜起來,不是因為悲傷也不是因為生活的艱辛——荒人早已學會了平靜看待族人的死亡,他們已經過了整整千年艱辛的生活——安靜是因為營地中央那間帳蓬裡傳出的爭吵聲,也因為停在營地外的那輛黑色馬車。

    營地中央那間帳蓬,與別處的帳蓬看不出有太大的不同。只是帳蓬縫線上繫著數十根細長的綵帶,平添了幾分溫暖和神秘的感覺。

    荒人部落的最高權力機構是元老會,而因為今天要討論的事情實在是太重要,所以還有二十餘名荒人戰士首領也坐在場間。

    「反正都是要與中原人打,收留冥女也算不得什麼。」

    「這幾年西陵神殿一直沒有真正的投入力量,那個隆慶皇子只不過是道門養的一條狗,如果讓他們知道我們收留了冥王之女,你們以為戰爭還會以現在的模式繼續下去?到時候我們要面對的敵人,將是現在的十倍之強!」

    「等著中原諸國增兵,等著西陵神殿不停地派強者進荒原,和他們一起來有什麼區別?終究是要血戰一場,他們再強和我們也沒有關係。」

    「時間,最重要的是時間,如果沒有冥女的存在,中原諸國和西陵神殿都還會想著保存實力,讓別人死在我們手中,我們可以爭取時間,讓婦人們生出更多的孩子,讓更多的孩子變成真正的戰士,如果沒有時間,我們是頂不住的。」

    「可你想過沒有,寧缺承諾只要我們收留冥女,書院便不會加入這場戰爭,如果書院二層樓裡的強者們來到荒原上,那可比西陵神殿還要可怕。」

    「寧缺隨冥女一路逃亡,等於背叛了人間,書院憑什麼會因為他就保持中立?我以為他說的話根本沒有什麼可信度。」

    「最關鍵的問題是,我們荒人祭拜冥君千年時間,如今冥君的女兒流落世間,我們卻不收留保護,那千年祭拜還有什麼意義?」

    「祭拜冥君千年,我荒人依然生活的如此悽苦,而且冥界入侵對我們沒有任何好處,難道我們真要去為冥界前驅?我可不願意當什麼鬼兵!」

    收不收留寧缺和冥王之女,帳蓬內的荒人們持完全截然相反的意見,爭執一直在持續,始終沒有得出結論,大元老和最強大的唐卻始終沉默。

    雙方意見僵持不下,甚至開始互相影響,老成持重的元老們漸漸有了些熱血,熱血衝動的戰士首領們卻多了很多擔憂,但還是沒有什麼結果,只是為了荒人部落的安全著想,漸漸有更多人傾向於殺死寧缺和桑桑。

    大元老艱難站起身,走到帳蓬中間那張案前,被歲月和惡劣環境侵蝕多年的枯瘦身體,似乎隨便晃兩下便會散架。

    那張木案上亂七八糟堆著一些事物,有金葉子,有厚厚一疊銀票,有幾個腰牌,都是唐從寧缺身上搜出來的玩意兒。

    大元老枯瘦的手掌在案上緩慢移動,說道:「稍後把這些東西還給冥女,不管是殺還是留,應該有的尊重必須保持。」

    唐平靜應下,然後走到案前,準備收起那些雜物。

    大元老的手指忽然顫抖起來,就像風中的老竹。

    唐順著老人的手指望去,眼瞳微縮,身體變得有些僵硬,沉默了很長時間,明白原來所有這一切,原來都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事情。

    大元老看了他一眼,嘆息說道:「既然如此,那便讓他們留下吧。」

    唐點頭說道:「我也是這樣想的。」

    帳蓬裡的元老們和戰士首領們很是吃驚,即便是那些願意收留寧缺和桑桑的人,也有些錯愕,他們不明白為什麼大元老和強大的唐始終沉默,卻在此時忽然表明了態度,而且還是如此鮮明堅定的態度。

    大元老拿起案上那樣事物,讓眾人親眼相看。

    那是一個腰牌,非金非木非石,不知是什麼材質,通體純白,上面用浮雕手法刻著一個黑色圖案,看邊緣的新鮮痕跡,似乎是剛刻出來不久的東西。

    黑色圖案是座雕像,彷彿是人類,又似乎是某位神明,純白的外圍看上去就像是萬丈光明,那人或神因為背對光明的緣故,面容和身軀都沉浸在深沉的陰影之中,根本無法看清楚。

    帳蓬裡一片安靜,雪花落在蓬頂的聲音變得極為清晰。

    大元老緩聲說道:「千餘年前,光明大神官攜天書明字捲入荒原傳道,我荒人始信明宗,始祭冥君,千年之後,我荒人南歸,遇冥君之女、光明大神官的傳人,這大概便是所謂命運,既然如此,哪怕滅族,我們也要完成這件事情。」

    唐看著那些戰士首領,神情肅然說道:「當年我代師收徒,傳你們明宗功法,令傳承不斷,如今傳承再現,你們應該清楚要如何做。」

    戰士首領單膝跪地,極為恭敬地行禮,齊聲應道:「誓死效命。」

    ……

    ……

    寧缺醒過來後覺得有些頭疼,剛開始以為是酒量的問題,有些慚愧,後來才知道是被唐灌了藥,於是開始憤怒,然而當他知道荒人元老會最終的決議之後,喜悅興奮的情緒,頓時代替了所有的負面情緒。

    只是有些事情他還想不明白。

    數年前在荒原上他聽莫山山說過,魔宗和荒人信奉冥君,卻又極為恐懼冥君臨世,因為在他們的教義裡,冥君臨世便意味著黑暗到來,荒人同樣不喜歡黑暗。

    所以他能明白荒人對桑桑恐懼敬畏,卻又不願意收留她,那麼究竟是什麼讓荒人忽然改變態度,變得如此積極?

    ……

    ……

    天啟十八年,天降異兆,有厚雲不散,鴉聲難聞,自月輪國起,穿沼澤,過唐境,越賀蘭,直到東荒,然後繼續北上。

    整個世界都知道,寧缺帶著冥王之女桑桑,進入了荒人部落。西陵神殿傳書荒人部落元老會,命令荒人馬上殺死或交出冥女,西陵神殿承諾停止對荒人的進攻,並且在東荒闢出大片牧場,助荒人復國。

    荒人元老會平靜而堅定地拒絕了西陵神殿的要求。

    西陵神殿誥令天下,命令所有修行者進入荒原,本就源源不斷輸入荒原的糧草輜重變得更多,各國開始徵募兵員。

    西陵神殿在誥書裡說,這不再僅僅是對荒人的戰爭,而是救世的聖戰。真正的戰爭,馬上便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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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四十四章 朕在城樓道未來
  
    天啟十八年,西陵神殿聯軍與荒人之間的戰爭暴發。沒有任何鋪墊,沒有任何談判,也沒有任何試探,雙方數十萬的軍隊,在荒原之上開始了廝殺,每時每刻都有無數人死去,平日裡那些清高驕傲的修行者,在風暴洋一般的戰場上像普通士卒一般拚命,即便是洞玄境的強者,也隨時可能變成草裡的無名屍體。

    過往若干年裡,顯得有些低調的西陵神殿,終於展現出統領人間的風範與威嚴,西陵神殿掌教大人帶領著天諭、裁決兩位神座,以及強大的神殿騎兵,來到了荒原之上,南晉的皇帝或燕國的崇明太子,中原諸國的君王在震驚之餘紛紛醒悟過來,用最快的速度集結兵員集結,親自率領部隊進入荒原作戰。

    數日後,又一個令世人震驚的消息從長安城裡傳出,大唐皇帝陛下李仲易,已於十餘日前率領大唐鐵騎北入荒原,將要抵達賀蘭城。

    直到這個時候,人世間億萬昊天信徒,才終於真切地體會到,原來冥界入侵不是傳說,不然世間諸大勢力,何至於因為那名冥王之女,便表現出如此緊張的態度,集結了如此恐怖的軍隊殺入荒原?

    大唐帝國進入荒原的軍隊超過了十萬之數,東北邊軍盡數開拔出土陽城,在冼植朗大將軍的率領下,依著燕境直突北方,只用了很短一段時間,便來到了荒原深處的主戰場上,與西陵神殿聯軍會師。

    大唐帝國最強大的北方軍,雖然要負責監控震懾金帳王庭,卻依然調出出超過一半的部隊,跟著皇帝陛下的御駕,來到了賀蘭城。

    「此番大戰,不知有多少兒郎能夠返回大唐。」

    大唐皇帝陛下李仲易,站在賀蘭城東城牆上,看著峽谷底部騎道裡正有依序向東開拔的北方軍鐵騎,神情平靜卻有些極深的感慨。

    黃楊大師站在皇帝陛下身旁。合什默然無聲頌經,沒有說話。

    賀蘭將軍汗青,站在陛下身後,他認為自已是皇帝陛下最忠誠的僕人,所以有很多別的臣子將領不方便說的話,自已應該說。

    「陛下,御駕親征固然可以大震軍威,但千里征伐。遠在國土之外。實在是太過威險,尤其是國師無法隨行,書院又沒有派人來……」

    皇帝揮了揮手。阻止汗青的進諫,說道:「朝堂之上奏章像雪片似的飛來,以許世為首四個大將軍恨不得寫血書。就是不想讓朕出長安,如果不是朕見機快提前走了數日,只怕還真有大臣會撞宮牆,如今我算是聽了你們的意見,留在賀蘭城不繼續東進,難道你這蠻子還覺得不滿意?」

    汗青有一半蠻人血統,如果是不是皇帝陛下信任,很難在唐軍裡做到這麼高的位置,所以平日裡最是忌憚別人喊自已蠻子。但皇帝陛下自然不同,他稱汗青蠻子那是過往的習慣而已,汗青只會覺得親近驕傲。

    但今天他哪裡有心情驕傲,想著峽谷東面數百里外那片慘烈的戰場,想著那些實力恐怖的修行強者距離陛下如此之近,他的聲音都有些顫抖:「我依然堅持認為陛下就算是要坐鎮大軍,也應該退回北大營。」

    皇帝微惱說道:「朕讓你看賀蘭城這麼多年。難道你還覺得賀蘭城不可守?」

    汗青聞言一凜,沉聲說道:「賀蘭城固若金湯……但陛下,如今荒原上強者雲集。」

    皇帝說道:「荒人的強者,要應對西陵神殿裡那幾位大人物,都慘淡不堪。哪有餘力和精神來刺殺朕?」

    此時城牆之上別無他人,汗青看了黃楊大師一眼。掙扎片刻後壓低聲音說道:「陛下,我擔心的……便是神殿的那幾位大人物。」

    此時東荒之上,西陵神殿掌教大人親至,又有天諭、裁決兩位大神官,還有道門在諸國裡隱藏著的客卿高手,這種陣容豈止豪華,簡直是近百年來聲勢最為恢宏浩大的陣勢,除了書院沒有別的任何地方能排的出來。

    皇帝陛下聞言微怔,旋即放聲大笑起來,說道:「道門看我大唐向來不順眼,如今朕難得出次長安城,要說他們會不會有什麼心思,還真說不準,你的擔心亦有道理,只是朕卻不信,神殿裡那幾位大人物敢真的對朕不利。」

    汗青聽著陛下這話裡透著的豪邁氣息,心頭不禁一陣苦澀,知道以唐人的性情,說到膽魄方面,那便再難勸說,但他依然有些不甘心,說道:「北方軍調了半數進東荒,金帳那邊不安穩怎麼辦?陛下還是應該去北大營……」

    皇帝陛下微微皺眉,說道:「有徐遲坐鎮北大營,朕有什麼好擔心的?」

    徐遲乃是大唐帝國四大王將之一,向來沉穩低調,名氣遠不如鎮國大將軍許世,也不如當年的鎮軍大將軍夏侯,但這名大將軍的防守卻堪稱舉無雙,大唐帝國與金帳王庭要保持平穩,所以他一直負責北方軍。

    汗青沒有辦法詆毀徐遲大將軍的能力,不由急的滿頭是汗。

    皇帝看他頹喪神情,忍不住笑了起來,揮手示意他退下。

    ……

    ……

    落日西下,照耀在賀蘭城上,東向的城牆上略顯幽暗,大唐鐵騎已經盡數通過峽谷前往東荒,皇帝陛下卻依然站在城牆上,手撫欄杆,目眺遠方,若有所思,他的鬢間已現花白,臉上卻沒有任何老態,只是比前些年瘦了不少。

    荒原上比長安要寒冷不少,此時沒有陽光臨體,野風穿峽而至,皇帝陛下微微蹙眉,舉手握拳堵在唇邊,強行把咳意鎮壓,然後從懷中取出一瓶丹藥服了一顆。

    「鎮咳之藥終究只能治表,無法治本,吃多了對身體沒什麼好處。」

    黃楊大師看著他擔心說道。他與皇帝陛下多年前便結識,自懸空寺學佛歸來之後,二人更是義結金蘭,所以說話行事與普通臣子不同,很是直接。

    皇帝陛下微微一笑,說道:「這麼多年了,還是治不了本,那便讓自已舒服些。」

    黃楊問道:「陛下。莫非你真的不擔心?」

    皇帝陛下聞言,眉頭微挑說道:「擔心什麼?金帳王庭那位單于還是西陵神殿那些神棍?朕帶著十餘萬鐵騎在外,我就不信金帳王庭敢來。」

    黃楊看著陛下言談之間的淡然自信神情,不由微微一笑,心想自已竟是忘了陛下當年做太子時,曾是縱橫北疆無敵的一代名將,金帳王庭在他手中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哪裡敢輕佻戰釁。只是……

    皇帝猜到他的擔心與汗青一樣。搖頭說道:「西陵神殿若想讓朕死,便必須全力出擊,但他們現在的目標是荒人。是冥王之女。」

    「而且,他們哪裡敢來刺殺朕。」

    黃楊沉默片刻後說道:「其實我更擔心長安城。」

    皇帝陛下微微蹙眉問道:「你覺得公主監國不妥?」

    黃楊心想何止自已覺得公主殿下監國不妥,大唐無數大臣甚至是街頭的百姓。都覺得此事大為不妥,御駕遠起赴荒原,還把那兩位帶在身邊,若一旦出事,長安城只怕會陷入動盪。

    沒有待他回答,皇帝陛下淡然說道:「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麼,那些擔心都沒有意義,即便朕真的出事,遺詔誰敢不遵?」

    黃楊大師平靜說道:「遺詔要讓人看到才有效力。」

    皇帝陛下說道:「若朕先死。夫子在,書院在,誰敢行大逆不道之事?汗青擔心朕之安危,你擔心國之安危,那是因為你們都沒有想明白一件事情。」

    「要我大唐覆滅,須先滅夫子,再滅朕。然後還要把書院全滅,如此方能做到,而這個世界上,哪裡有人能夠做到?」

    黃楊緩緩搖頭,說道:「但是夫子終究已經老了。」

    「夫子永遠不會老……」

    皇帝陛下這句話明顯還有下半截。但不知道什麼原因,可能是自已有所觸動。沉默片刻後緩聲說道:「其實朕才是真的老了。」

    黃楊知道陛下的身體一直不好,明白他所說的老,其實是病,心情不禁變得有些低落,旋即想到生死本是尋常事,何必憂愁。

    知道黃楊已經想通,皇帝陛下笑了起來,伸手摸了摸他的光頭。

    這是多年前他很習慣做的事情,但黃楊大師多年沒有被人如此不敬地摸過腦袋,哪裡能夠習慣,高僧大德的模樣頓時消失無蹤,極惱火地瞪了皇帝一眼。

    皇帝笑容漸斂,看著他平靜說道:「生死之憂多徒勞,但身後之事需要提前安排,朕已想好,皇位傳給小六。」

    黃楊臉上的惱怒神情驟然凝結,過了很長時間才清醒過來,吃驚說道:「如此大事,怎麼這般隨意便定了,而且陛下為何要先讓我知道?」

    皇帝說道:「你先前不是擔心遺詔的效力?你便是遺詔的執行人。」

    黃楊聲音微澀說道:「我哪裡有這等能力,這本應是書院的事情。」

    皇帝搖了搖頭,說道:「書院不得干涉朝政,這是夫子定下的鐵律,原先還有個寧缺,我本屬意他來執行朕的遺詔,但現在這小子為了自已的老婆,正在和整個世界甚至包括朕作戰,哪裡還用得了他?」

    黃楊想起那個傳聞,眉頭蹙的越發緊,向後方樓台望了一眼。

    皇帝知道他在想什麼,平靜說道:「聽聞書院余簾教授前年收了位女弟子。」

    黃楊說道:「是,據說是魔宗行走唐的妹妹。」

    皇帝看著他說道:「書院不在意此事,朕不在意,大唐便也不需要在意,至於你和青山的擔心……回長安後,我會讓小六拜大先生為師。」

    黃楊雙手合什,真誠讚道:「如此便沒有任何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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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四十五章 夏天將要到來

    黃楊問道:「可我還是不明白,陛下為什麼要御駕親征。」

    「在世人眼中,在朝臣眼中,在你與青山眼中,朕此番御駕親征,必然隱藏著很多想法,很多人都在猜,然而其實只是因為很簡單的一個原因。」

    皇帝大笑說道:「朕當了十幾年的皇帝,便在長安城裡住了十幾年,錯過了人世間太多風景,若冥界真的入侵,永夜自北方襲來,那必然是千萬年來最壯觀的畫面,朕自然不願意錯過。」

    黃楊聞言失笑,然後無奈一嘆,心想陛下倒確實是這等人物,便在他正準備繼續問些事情的時候,聽著身後傳來腳步聲。

    皇后娘娘牽著位小男孩從樓台裡走了出來,不時輕聲說著什麼,目光落在小男孩身上時,顯得那般溫柔憐愛滿足。

    皇帝陛下迎了過去。

    那名小男孩穿著明黃色的衣衫,繼承了父母的優點,模樣清俊,只不過神情顯得有些微怯,這不是繼承了父母的性情,而是被父母性情所影響,不過看他臉上清稚的笑容,可以看出他很喜歡和父母在一起。

    黃楊看著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微微一笑,望向城樓外,只見落日照荒原,峽谷幽暗,風中的寒意卻不再刺骨,看來夏天快要到了。

    ……

    ……

    長安城,皇宮某座偏殿內。

    李漁看著正在寫毛筆字的那名青年男子,神情顯得那般溫柔憐愛滿足。

    曾經的少年皇子李琿圓,已經步入自已的青年階段,與前些年相比,要顯得稍微瘦了些,愈發清俊,而且眉眼間頗有英武沉著之氣。

    李琿圓這兩年要比以前變得更加沉默,似乎多了很多想法,李漁以為這並不是壞事,相反她覺得很好。覺得自已總算是對得起死去的母親了。

    在這種時刻,她不再是大唐最有權勢的公主殿下,而只是一位姐姐。

    皇帝陛下御駕親征荒原,她奉旨監國,每日在正殿裡負責處理奏摺,看似應該很繁忙,實際則不然,大唐帝國朝政自有定規。絕大多數事情。由宰相和各部朝臣便能決定,她更多扮演的是一位監視者,偶爾會當一下裁決官。

    李漁很清楚。越是這種時候,自已應該越沉穩,所以她很平靜地執行著監國的使命。得到朝中很多大臣的讚美,而其餘的大部分時間,她都用在與大臣們看似隨意的交流,和別的一些事情上。

    「姐姐,你看我這字寫的怎麼樣?」

    李琿圓像獻寶一般,把剛寫好的條幅舉到李漁面前,得意說道:「皇學的老師都說我寫的好,父皇肯定喜歡。」

    李漁讚揚了兩句,然後看著他說道:「即便父皇喜歡書法。你也不應用驛路傳書,如今前線戰事將啟,當心影響郵路。」

    「一張紙又能費什麼功夫?」李琿圓毫不在意說道:「我要開宮裡的傳送陣給父皇寄信,又沒有人會同意。

    「父皇喜歡書法,但更在意的還是大唐的未來,那傳送陣何等重要,開啟一次消耗頗巨。豈能任由你胡鬧?」

    李漁聲音微寒說道,然後不知想起什麼,神情顯得有些黯然,輕聲說道:「你看寧缺當初多得父皇寵愛,如今依然成了國之棄民。」

    李琿圓說道:「我們是父皇的子女。寧缺哪能和我們相比?」

    李漁沒有接這句話,看著弟弟極為嚴厲說道:「如今寧缺已經指望不上。書院也不便再站出來支持我們,眼下似乎局勢不錯,你我愈發要小心謹慎。」

    李琿圓見她神情嚴肅,心頭微凜,連忙應下,只是眼神裡卻明顯有不贊同的神色,微微揚起的唇角,似乎顯示著他有著李漁都不曾有的信心。

    「我打算去南門觀看看國師。」他說道。

    李漁眉頭微蹙,她一直想不明白,這些年國師明明與皇后交好,為什麼從一年多前寧缺出使爛柯寺路經清河郡後,卻開始支持自已姐弟。

    大唐國師李青山,至少可以影響南門觀和天樞處一半的傾向,無論怎麼看,他態度的轉變,對李漁姐弟都是極好的消息。

    她說道:「國師如今重病臥床,我不便出宮,你是應該多去看看。」

    ……

    ……

    天啟十七年,長安城裡喪事不斷,白幡難撤,很多三朝元老,舊時重臣,都抵擋不住時間的侵襲,黯然告別塵世。鎮國大將軍許世和大唐國師李青山,也都患上了重病,令很多人都開始感到不安。

    「我一生修道,在別的方面沒有太多長進,能夠做大唐國師,那是陛下看在當年情份上,給我的面子。我唯一能夠得意的,便是棋盤推演的手段。」

    南門觀道殿烏黑地板上鋪著厚厚的被褥,李青山斜躺在軟被間,看著窗外的深春明景,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對窗旁的何明池說道:

    「我一直有些不服天諭神座,甚至覺得歧山長老都不過如此,直到如今我才明白,天意不可測,那兩位的智慧遠在我之上,比我看的清楚多了,我強行以棋盤推演將來,咯血漸密,身體漸虛,昊天神眷漸褪,早逝也是正常的事情。」

    何明池微露慼容,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皇帝陛下御駕親征,深入荒原,按道理,李青山身為大唐國師當然要在御前隨行,只是因為重病,所以他留在了長安,替代他的是御弟黃楊大師。

    「我不擔心自已的生死,黃楊和尚在陛下身邊,還有那麼多軍中強者,所以我也不擔心陛下的安危,我擔心的是別的事情。」

    李青山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神情顯得有些疲憊,說道:「陛下此番御駕親征,竟是把皇后娘娘和小六都帶去了賀蘭城,卻把公主殿下留在長安城監國,很多大臣甚至是長安百姓,都以為陛下是通過此舉,表明皇位將傳給李琿圓。」

    稍一停頓後,他繼續說道:「然而有誰能比我更瞭解陛下?陛下不是那種靠所謂謀略手段統馭江山的梟雄君王,陛下是真正的英雄人物,有英雄氣概,如果他定下心意要傳位給誰,絕對會明詔公告天下,絕對不會試探,更不會用這種吹風的手段,因為這種手段太小家子氣,他不願、更不屑於用。」

    何明池聞言身體微僵,低聲問道:「師傅,您究竟在擔心什麼?」

    李青山看著窗外茂密濃肥的青葉,想著馬上就要到來的夏天,緩聲說道:「我擔心這是一場空歡喜,而空歡喜之後往往很容易出問題。」

    這時道殿外傳來聲音,何明池起身前去,片刻後帶著皇子李琿圓走入道殿,和聲說道:「師傅,皇子來看你。」

    李青山看著李琿圓那張越來越像陛下的臉,心頭微溫。

    ……

    ……

    李琿圓探視完後回皇宮,何明池領受師命要入宮辦事,便隨他一道乘大轎而行,南門觀距離皇宮極近,二人能夠說話的時間不長。

    轎內很是幽暗,李琿圓清俊的眉眼,顯得有些模糊,他看著沉默坐在對面的何明字,沉默片刻後說道:「前年何先生曾經對我說過那件事情,後來我讓人去查了很長時間,卻沒有查到任何證據。」

    何明池微笑不語,但依然看著李琿圓的眼睛,看神情並不是不想討論這個問題,只是想要聽李琿圓說的更清楚一些。

    李琿圓眼中微惱的情緒一現即逝,問道:「娘娘……真是當年的魔宗聖女?」

    何明池要聽的便是這句直接明確的話,點頭說道:「雖說沒有證據,但家師知道這件事情,書院也應該知道,而且總能找到證明,我知道殿下在想什麼,南門觀世代敬奉昊天,自不願魔宗聖女的兒子成為大唐皇帝。」

    李琿圓聞言神情驟鬆,眼中流露出喜悅興奮的神情,又有些緊張地搓了搓手,有些煩惱無奈說道:「為什麼國師始終不揭穿妖女的真實身份?」

    「因為陛下不會同意。」

    何明池看著他平靜說道:「殿下,請您一定要記住,再強大的武器也只有在適當的時刻才能發揮出作用,所以請您當作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情,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公主殿下在內。」

    李琿圓微微皺眉,想要說些什麼,但此時皇城已至。

    何明池隨他進入皇宮,先去拜見李漁,不知說了幾句什麼,出殿後便自行向宮中某處走去,這些年他時常隨國師進宮,可以隨意出入,而且那些太監宮女知道這名南門觀道官很受公主殿下和皇子的尊敬,哪裡會有人阻止他。

    片刻後,他走到御花園深處的一幢小樓前,伸手分開樓外茂密的青樹枝丫,踩過那些無人理會的野花與野草,走進小樓裡。

    順著小樓底部那條幽暗的通道,何明池走了下去,走到空曠的地底大殿間,舉目四顧,只見夜明珠如繁星懸在空中,照亮整個空間。

    他知道這座地底大殿是什麼,也知道需要什麼才能啟動,只是寧缺只怕已經把陣眼杵交給了書院保管,無論是國師還是他,都沒有什麼辦法。

    何明池站在空曠無垠的地面上,想像著陣法啟動後的畫面,緩緩閉上眼睛,張開雙臂,彷彿自已正站在夜空下,擁抱著整個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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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四十六章 年永不消失的冬天

    何明池的腳下,便是驚神陣的陣眼,或者說,他的腳下便是驚神陣,所以他覺得自已只要張開雙臂,便能夠擁抱整個人間。

    然而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他便從這種情緒中清醒過來。

    先前經過那條幽深通道時,他本就應該被通道石壁上刻著的那些符紋擊殺,因為除了身揣國璽的皇帝陛下和擁有陣眼樞的執陣人,沒有人能夠進到這裡。

    何明池能夠來到這裡,自然有他自已的辦法。

    他先前對皇子李琿圓說,再強大的武器也需要在正確的時刻使用,才能發揮作用,此時站在世間最強大的驚神陣間,他沉默想著,再強大的武器也需要掌握在正確的人手中,才能生出真正的意義。

    世間只有唯一真神昊天,長安城這座大陣名為驚神,那便是對昊天的褻瀆,何明池認為,這座大陣唯一的意義,就是應該被毀去。

    ……

    ……

    春意漸深,即便是荒原極北處,也終於有了暖意,山林漸綠,青草漸長,然而只有等盛夏到來,大概才會有青蔥一片的景象。

    寧缺和桑桑在荒人部落裡已經住了很長一段日子,在這些天裡,除了照料桑桑的病,他最主要做的事情,便是不停地寫字寫符,修行浩然氣與刀法。

    荒人部落深處後方,數萬名強大的荒人戰士正在南方做戰,即便是佛道兩宗的強者,也沒有辦法來到這裡對他和桑桑造成威脅。

    但寧缺知道荒人不可能獲得這場戰爭的勝利。而且他向來不習慣把自已的生死寄託在外界,所以他愈發刻苦地修行學習。

    枯樹枝在剛剛解凝的泥土裡輕輕劃過,擠出泥屑,留下深刻的痕跡,看上去和毛筆在紙上寫過沒有太大的區別,那是一個二字。

    寧缺靜靜看著那個字,提起樹枝又寫了一個二字。在很短的時間內,他至少寫了三十幾個二字,每個二字都各不相同。各有意味。

    他寫的越來越潦草,直到最後幾個二字的兩橫竟似要連起來,但他依然不滿意。覺得兩橫間連的不對,雖然不知道哪裡不對,但肯定不對。

    他沉默看著泥地上那些筆畫,眉頭微蹙,顯得極為認真。

    「吃飯了。」

    一名戴著帽子,穿著獸皮棉服的荒人婦女走到他身後,低聲喚道。

    寧缺醒過神來,跟著那名荒人婦女向帳蓬走去。

    說來很巧,其實不巧,荒人元老會派來服侍他和桑桑的這名荒人婦女。便是幾年前他和莫山山入荒原時見到的那名荒人婦女,只不過當年參加冬禮的那名荒人小男孩早已成為了戰士,並不在部落中。

    荒人祭拜冥君,又恐懼冥君,所以他們對桑桑的態度十分敬畏。其中至少有九分是絕對的畏懼,那名荒人婦女也不例外。

    尤其是隨著桑桑而來的烏雲和十幾隻黑鴉,讓留守在部落裡的老弱婦孺更是恐懼,經常能夠看到有人對著天空和桑桑所在帳蓬上的那些黑鴉叩首,那名荒人婦女最開始甚至不敢回自已帳蓬,直到看久了才稍微習慣了些。

    今天的午飯是肉湯加麵餅。肉湯裡有很多肉,只怕要比部落裡所有婦孺碗裡的肉加起來還要多一些,至於麵餅,那更是只有寧缺和桑桑才有的待遇。

    羊肉湯燉的很透,湯色乳白,散發著天然的香味,寧缺盛了碗湯,拿了兩張餅,示意荒人婦女把剩下的吃了,或是給鄰居分了,然後走進內帳,把剛剛醒來的桑桑扶起,撕拼泡入湯中,餵她吃了幾口。

    桑桑的小臉不再像逃亡旅途中那般蒼白,回覆了以往的微黑膚色,但她的病並沒有好,反而變得更加沉重,也沒有什麼食慾,搖頭說道:「不吃了。」

    「那再喝幾口湯。」

    寧缺把湯碗端到她唇邊,小心翼翼餵她喝湯。

    桑桑忽然咳嗽起來,不是被湯水嗆著,她最近這些天咳的非常厲害。

    咳聲迴蕩在帳蓬裡,久久未歇,她的神情顯得非常痛苦,寧缺的衣襟是都是她咳出來的湯水,乳白的湯水混著她咳的血,變成了黑色。

    寧缺把她抱在懷裡,輕輕地撫著她的背,親著她的額頭,低聲說著話,又像是在哼什麼歌,桑桑漸漸平靜下來,喘息微定,然後漸漸睡去。

    泥陶盆裡的火符助燃柴火,帳蓬裡的溫度陡然升高,然後被寒氣一壓,又迅速變得黯淡起來,依然寒冷的有若冥間。

    寧缺收回施符的手指,看著火盆邊緣的寒霜,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伸手進毛褥,握住桑桑冰冷的小腳,不停地搓揉著。

    直到把她的小腳搓至溫熱,他才起身脫掉沾著血湯的外衣,又換掉被汗水濕透又被寒氣凍凝成冰的內衣,走出帳外。

    他抬頭望向那片烏雲,迎著滲過來的陽光,睫毛上的冰霜漸漸融化成水。

    桑桑的病越來越重,無論是道門神術修成的昊天神輝,而是學習佛法領悟的佛息,都已經無法鎮壓或是安寧那道陰寒氣息。

    越來越多的寒意從她瘦小的身體裡滲透而出,無論烈酒還是符火,都很難讓她感受到溫暖,被褥和衣衫都冷的像是冰屑,整間帳蓬就像是冰窖一般酷寒逼人。

    荒人婦女十數日前便已經另覓帳蓬居住,春意漸綠原野,而他和桑桑的帳蓬四周的地面卻依然冰凍著,如同另一個世界。

    寧缺現在最憂慮的最恐懼的最惘然的最無奈的,便是桑桑的病。

    如果沒有辦法治好桑桑的病,那麼就算荒人能夠戰勝西陵神殿的聯軍,就算他能夠天下無敵,也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他不停地刻苦修行學習,讓自已變得更強大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他想通過閱讀佛祖筆記,試圖尋找到消除桑桑體內那道陰寒氣息的方法,又因為荒人有祭拜冥君的傳統,他對這方面也做了很多瞭解。

    在荒人的祭祀儀式上,冥君的全稱叫廣冥真君,他總覺得自已在佛祖筆記或是某本道門典籍上見過,但無論怎樣回憶,把佛祖筆記翻到快要爛了,也沒有找到。

    就之樣春天漸漸到來,春天漸漸離開,夏天漸漸到來,桑桑的身體和寧缺的心情,卻一直在向寒冬裡行走,漸要被冰雪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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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2-12-7 19:38 編輯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四十七章 赴死

    南方沒有好消息,只有壞消息,隔一段時間便有名單從戰場送回部落,名單上每個名字便代表一名死去的荒人戰士。

    荒人的性格樸實堅毅,與唐人很接近,無論面對怎樣的困境,可以沉默,但不會鬱鬱,即便局面嚴酷,婦人們洗衣打獵時偶爾還會輕哼歌謠。

    隨著時間流逝,南方的戰事愈發慘酷,名單送回來的頻率越來越慢,長度卻是越來越長,留在部落裡的老弱婦孺們們再也沒有心情唱歌,整片原野變得越來越安靜,氣氛越來越壓抑每個夜裡,都能聽到隱隱的哭泣聲——再堅強的荒人婦女,在名單上看見自已兒子的名字,也無法忍住悲傷。

    有一天,負責照顧寧缺和桑桑的那名荒人婦女,終於在名單上看見了自已兒子的名字,她開始哭泣,鄰近的婦人圍在一起安慰她。

    寧缺放下帳蓬沉重的門簾,走回床前繼續替桑桑餵藥。桑桑喝了兩口便停住,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我們藏在這裡有什麼意義?我終究是要死的。」

    「不用內疚,荒人和我們一樣,本就不容於世,就算他們沒有收留我們,西陵神殿和中原的那些國家,也不會允許他們繼續活下去。」寧缺說道。

    桑桑輕輕搖頭,說道:「但如果我們不來,他們不會死的這麼快。」

    說完這句話,她攤開手掌,看著掌心裡那顆黑色棋子開始發呆,這顆棋子是在爛柯寺最後一局棋上,她落的唯一那顆子。

    部落裡死的人越來越多,她的病越來越重,帳蓬越來越冷,所有物事的表面都覆上了一層淺淺的霜。只有她手裡的這顆黑色棋子依舊溫潤如故。

    寧缺把她抱進懷裡說道:「不用擔心。就算荒人頂不住,我們還可以去北邊,我們可以去看看熱海的風景。大師兄說那片海雖然凍著了,但如果能破開冰下去,還能找到幾條牡丹魚。老黃牛都很愛吃,味道應該不錯。」

    桑桑說道:「你知道我並不擔心這些。」

    寧缺沉默。

    桑桑低聲說道:「從爛柯寺逃到懸空寺,從荒原逃到朝陽城,再逃到荒原,最後逃到這裡,我實在是逃的累了……」

    寧缺想說些什麼,被她阻止。

    桑桑說道:「在朝陽城裡,你對我說過一段話。你說未來和死亡其實很相像,如果已經注定。那煩惱便沒有任何意義,如果可以改變,那我們更沒有必要煩惱。只需要努力去改變。

    寧缺說道:「這是老師說的。」

    桑桑說道:「世界很大。但真的沒有地方能夠讓我活下去,我們都清楚。結局已經改變不了了,那我們為什麼還要煩惱?死亡便意味著沒有未來,在改變不了的時候,我們難道不應該試著學會接受。」

    寧缺笑著說道:「這句話說的很好。」

    桑桑微羞低頭。

    寧缺說道:「沒想到我家桑桑現在很有大家小姐的風範。」

    桑桑說道:「我就是個小侍女。」

    寧缺說道:「且不提曾靜大學士是你這身子的親生父親,只說你是冥王家的大小姐,人世間還有誰的身份能比你更尊貴。」

    桑桑沒有接著寧缺的打趣話繼續說下去,因為她知道他說這番話是想岔開話題,說道:「我不想繼續躲藏了。」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問道:「為什麼?覺得良心不安?還是覺得這樣躲來藏去很像過街的老鼠?小時候我就對你說過,只要能活下去,不管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還是人人畏懼的毒蛇,都應該去做。」

    桑桑說道:「我知道自已不可能再活很長時間,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去做老鼠或毒蛇?如果說這是良心不安,那麼便是吧。」

    「也許我們命中注定就要這麼辛苦的地活著。」

    「什麼是命中注定?」

    「機緣?」

    「老師說,我是他的機緣,那麼我的機緣是什麼?」

    「你的機緣當然就是我。」

    「不要說笑話。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自已這時候應該去南方。」

    「去南邊會死。」

    「不去也會死。」

    「有道理。」

    寧缺其實很清楚,如果桑桑這時候出現在南方荒原的戰場上,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不見得是死亡,卻很可能比死亡更可怕。

    他說道:「都說熱鬧地活,孤單地死,如果真要死,確實應該有個風風光光熱熱鬧鬧的儀式,而且往死路裡去,也許還能尋到生的機會。」

    桑桑見他同意了自已的意見,開心地笑了起來。

    雖然不知道南方戰場上的具體情況,但從荒人部落的氣氛裡可以明顯感覺到,荒人面臨的局面越來越嚴峻,甚至就連部落裡的婦人,都已經在開始準備皮甲兵器,隨時可能上前線加入戰鬥。

    按照寧缺最先前的計劃,利用荒人部落擋住中原聯軍一段時間,看桑桑的病情能不能得到好轉,然後他再帶著桑桑去極北寒域,哪怕去熱海畔做野人,也不能被佛道兩宗的強者抓住,然而桑桑的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變得越來越嚴重,尤其是桑桑自已不願意繼續逃亡,那麼一切便休。

    做出決定之後,不知道是不是精神終於有了安放處的原因,桑桑的精神變得稍好了些,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懨懨地總想睡覺,體內的陰寒氣息越來越重,她卻有了些食慾,一碗肉粥被吃了大半才放下。

    寧缺燒了一大鍋熱水,替她洗澡。桑桑坐在大鍋裡,身上的寒氣四溢,鍋下的柴木繼續燃燒著,加了火符,才能保證火焰不熄。

    「這讓人看著,肯定以為我是準備把你燉來吃了。」

    寧缺搓揉著她的頭髮,笑著說道。

    桑桑有些憨憨地笑了起來,說道:「臭臭的可不好吃。」

    寧缺說道:「我家桑桑最香甜可口。」

    桑桑說道:「那也沒見你真把我吃了。」

    寧缺笑著說道:「誰讓你總不爭氣。一直在病著。」

    桑桑抬起頭來。睜大眼睛看著他認真說道:「再不吃,可就真吃不著了。」

    寧缺把她的腦袋按下去,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愛吃肉。」

    桑桑委屈說道:「小時候在渭城裡。所有肉都讓你吃了,在長安城裡,你就喜歡膩在水珠兒姐身邊。哪裡看得出來不喜歡?」

    寧缺無言以對,只好不說話,拿起毛巾把她裹住抱到床上,然後仔細把她身上那些已經凝成冰珠的水擦乾,又拿出陳錦記家的脂粉,在她臉上勻勻地塗著。

    桑桑看著鏡中自已漸白的小臉,嘆氣說道:「以前總覺得自已生的黑,後來病了就越來越白,如今又黑了。這黑白也沒個定數,真是麻煩。」

    寧缺替她擦完粉,又開始替她描眉。隨口應道:「我家桑桑。想黑就黑,想白就白。真真是濃妝淡抹總相宜的一個小美人兒。」

    桑桑說道:「寧缺,你現在臉皮越來越厚了,撒這樣的彌天大謊,也神情不變。」

    寧缺端詳著身前這張乾乾淨淨的小臉,看著她如墨般的眉,如草葉般的短髮,低頭在她額上親了口,又在她涼涼的唇上親了口,說道:「你本來就很美。」

    桑桑有些羞,卻勇敢地看著他,回親過去。

    寧缺笑了笑,替她穿好內衣,貼上火符,又套上幾件厚厚的棉襯裘服,對著帳外吹了聲口哨,然後靜靜看著她,問道:「這就走?」

    桑桑點了點頭,說道:「走吧。」

    寧缺說道:「那就走吧。」

    ……

    ……

    說走就走,不需要什麼理由,只是不再停留。寧缺和桑桑拒絕了荒人部落激烈的挽留甚至是攔阻,駕著黑色馬車向南而去。

    ——千辛萬苦而來,忽然而去,像極了當初他們在朝陽城裡等大師兄等了整整一個冬天,然後相見便分手。

    這種行為看上去有些荒謬,近乎兒戲,實際上卻是在絕對困境之下的無奈選擇,瀟灑都是假瀟灑,底子裡是無比寒冷的絕望,天下再大也沒有容身之處,逃亡沒有方向沒有終點,那也就沒有意義。

    重病將死的桑桑不想再逃了,於是寧缺也不再逃了,於是他們挾著一身寒氣,向南方那片戰場而去,而正是在決定不再逃亡的那一瞬間,他和她在人間世僅存的這些時間,才重新獲得了某種叫做自由的意義。

    這些天的逃亡是被迫的,離開也是被迫的,在光明與黑暗的戰爭之間,他們所做的一切事情應對,都是被迫的,只有此時平靜赴死,才是他們主動做出的選擇,因為唯有真正代表永恆的死亡,才高於光明與黑暗。

    桑桑已經看到了自已的結局,知道無法擺脫,所以她很平靜,寧缺想明白了這些事情,看透了其中道理,或者說對於桑桑的病,他已經不抱任何希望,所以他不再恐懼悲傷,也開始平靜下來。

    大黑馬無法平靜,蹄踏青草,鼻嗅野花香,它的臀上墊了厚厚幾塊獸皮墊,也無法阻止車廂裡的寒氣侵襲,雙腿間早已被凍的失去了知覺,它很是惶恐不安。

    黑色馬車離開荒人部落,天空裡那片厚厚的烏雲漸漸移動起來,籠罩著深春的荒原,讓原野上的青草都變得暗淡起來。

    十餘隻黑色烏鴉隨馬車南飛,不知道是不是桑桑體內的陰寒氣息外溢越來越嚴重,以至於空氣的溫度變低了很多,它們變得安靜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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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四十八章 從天而降的屍與劍,來到荒原的巨輦

    黑車行荒原,暗草飛寒鴉。

    前方遙遠的荒原空中偶有劍光掠過,又有亂雲漸碎成絮。

    寧缺感知著隱隱傳來的氣息波動,把手裡的果子遞到桑桑唇前,說道:「我從未見過如此劇烈的天地元氣波動,不知有多少強者在那處戰鬥。」

    在月輪國朝陽城白塔寺中,他曾經見過大師兄和懸空寺講經首座的戰鬥。

    那場戰鬥大師兄以子曰對講經首座的佛言,雙方展現出高妙近乎神蹟的境界,並不比此時遠方荒原上傳來的天地氣息波動稍弱。

    只是當日無論大師兄還是講經首座,都不曾往生死裡搏殺,此時寧缺感知到的遠處風暴一般的天地氣息變化要顯得更加恐怖、更加令人震撼。

    「我見過。」

    桑桑接過果子咬了口,唇齒所觸之處,果肉顏色微變,瞬間凍凝,咀嚼時發出沙沙的聲音,如同是在嚼冰。

    寧缺好奇問道:「你在哪裡見過這等陣勢?」

    桑桑說道:「老師和顏瑟大師在長安城北山上戰鬥時,天地氣息的變化也很可怕,不過當時被他們自已罩住了。」

    寧缺接過被冰凍的果子,啃了一口,牙齒沒有被崩掉,卻是被凍的打了個寒顫,笑著說道:「如果還是在長安城,夏天時臨四十七巷裡的街坊肯定再不會支買冰潑井水,天天都賴在老筆齋裡不走。」

    桑桑笑了笑,然後咳了兩聲。

    自從離開荒人部落後,她咳嗽的次數少了很多,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年咳的太多,如今咳出來的只是純淨的陰寒氣息,沒有痰也沒有黑色的血。

    如今的桑桑很乾淨,沒有污血汗水,也沒有唾液,身體從裡到外,都是極純淨的存在。就如同透明的琉璃,換句話說,她越來越不像人。

    寧缺把她抱進懷裡,親了親,又把手伸進她的黑色裘衣裡,撫摸揉弄著,雖然很涼,但依然很軟。心裡的感覺還很暖。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娶個神仙當老婆。」他說道。

    桑桑抬頭看了他一眼,伸手把他睫毛上的冰霜彈掉,認真地糾正道:「我不是神仙。我是妖怪。」

    寧缺說道:「神仙?妖怪?你是桑桑。」

    一路南行,二人說著閒話情話無所謂的話,偶爾會回憶岷山渭城與長安。不說生死與未來,也沒有什麼遺言交待——桑桑所有的遺言在瓦山禪院裡已經說完,寧缺也沒打算再活著,就算有遺言,也沒有聽遺言的人。

    烏黑的雲層裡忽然落下一個重物,呼嘯破空而至,重重地砸到黑色馬車前方數十丈外的原野上,擊起一蓬泥土。

    馬車行至那處,寧缺望去。只見原野淺坑裡,是半具人類的屍身,看膚色和肌肉強度,應該是名強大的荒人戰士,不由神情微凜。

    他很清楚荒人的身體強度,越強大的荒人戰士抵禦刀劍的能力越強,而這名強大的荒人戰士。竟是被人用劍切斷了身體,半具屍身被震到了此處,可以想見那劍有多快,那把劍的主人有多強。

    「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西陵神殿的強者看來真的不少。」

    寧缺對桑桑說道。

    不過片刻,荒原空中再次響起破空之聲。只是這一次破空聲不像先前那次是呼嘯作響,而是淒厲鳴嘯。顯得要鋒銳很多。

    寧缺警惕抬頭望去,只見一道明亮的劍光,貼著黑雲下緣高速掠來,沒有刺向馬車,而是斜斜刺入右前方一道微微隆起的草甸。

    那道飛劍威力極大,直接穿透整座草甸,從草甸另一面破土而出,帶著一道黑土與草屑,然後落地,明亮的劍身驟然黯然,顯得極為頹敗。

    這道飛劍威力如此強大,只有晉入知命境的強者,才能施展出來.

    寧缺看著草甸後方那道飛劍,發現劍後有柄,頓時想明白,這把劍的主人是南晉劍閣的強者,而且極有可能便是先前腰斬那名荒人戰士的強者。

    一名知命境的劍閣強者,就這樣敗了。

    寧缺抬頭望向南方的戰場,看著那處越來越強烈的天地元氣變化,看著越來越盛的劍光符意,臉上的神情變得越來越嚴肅。

    黑色馬車距離戰場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便已經看到兩名強者的離開,那麼此時在這片荒原上,每時每刻都有多少人在死去?

    寧缺的眼眸裡忽然閃過一道極細的亮線,然後緊接著是無數道。

    他正看著南方的戰場,黑色眼眸裡反映的光線,自然是那處的風景。

    遠方的荒原戰場上,開始電閃雷鳴,那些閃電並不如真實自然裡的閃電威力大,但卻與地面極近,不停閃爍著瞬移著,似在追著某人。

    何等樣境界的強者,才能召雷引電?

    寧缺自忖如果那些閃電追的是自已,自已根本沒有任何辦法應對,只能被劈死,而像那種境界的強者,此時在荒原上並不是一個兩個,自已帶著桑桑去那邊,究竟能改變什麼?平靜赴死還是說真的如自已所料會有別的事情發生?

    ……

    ……

    數十萬人還有無數戰馬、車輛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那會是非常可怕的事情,無論是長安城還是西陵神殿,都沒有辦法完成閱兵,但在廣漠無垠的荒原上,不要說排成隊列展示,即便是像現在這樣混戰的戰鬥,依然有足夠的空間。

    荒原上剛剛生出來的新草,被熱血澆淋、馬蹄踐踏,不得不提前結束生命,草根猶在,綠意盡銷,原野表面覆著的泥土變成浮灰,四處揚起。

    荒人與西陵神殿聯軍的戰爭,已經持續了好些日子。

    雖然被稱作天生的戰士,雖然有很多強者,荒人部落依然沒有辦法抵抗整個人間,交戰之始便落在下風,連戰連敗,然後連退,只不過憑著千年來在極北寒域打磨的精神氣魄在苦苦支撐,但所有人都清楚,荒人已經撐不了太長時間。

    大唐天啟十八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四十九年的這場戰爭,與過往無數年間的無數場戰爭,都有很大的區別。

    在過往的戰爭中,修行者始終扮演著輔助的角色。無論陣師還是符師,又或是那些甘於執行刺殺任務的劍師,都不能決定一場戰爭的勝負,而在這場戰爭裡,修行者則顯得非常重要。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場戰爭是西陵神殿發動的聖戰,中原諸國幾乎所有修行者都來到了荒原,數量級的差異導致了戰爭模式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來自西陵神殿的神官,來自諸國道觀的道門修行強者,來自南晉劍閣、大河墨池苑這些地方的道門客卿,珍稀的符師,各國軍方倚重的陣師,紛紛參戰,荒原戰場之上,天地元氣被無數道念力操控著,被無數張符紙擾動著,被無數陣法撼動著,急劇地變化不安,甚至讓自然環境都發生了劇烈的改變。

    深春之時的荒原,暴雨大雪晨露暮風不時出現,然後消失,戰場上混亂不堪,危險無處不在,如果不是荒人先天身體強橫,強大的戰士首領暗中學會了魔宗的功法,只怕在中原修行者和騎兵的第一次攻擊下便會崩潰。

    雖然荒人苦苦支撐了下來,但在這些場戰鬥中,不知有多少戰士死去或者重傷,當然,有更多的中原騎兵死在他們的斧下,又不知有多少修行強者,被普通的荒人士兵殺死。

    總之,如今的荒原戰場,就像是一架水車,不停地從人類形成的溪流裡汲水澆到原野間,只不過那些水是人類的血與肉。

    荒原戰場上無形的血肉水車緩緩停止,交戰雙方暫時收兵。西陵神殿聯軍和修行者們疲憊地回到營中,荒人部落裡的戰士,則是支撐著更加疲憊的身體,行走在原野間,尋找著屬於自已部落的同伴屍身,確認他們的名字。

    西陵神殿聯軍的中央,有一座巨輦。

    這座巨輦有三層樓高,一整塊青銅鑄刻為底座,輦上的欄杆是純金的,在陽光下閃爍著聖潔的光渾,彷彿要奪去世間一切光華。輦上有座樓台,簾紗萬重深鎖,看不見樓中畫面,只能隱隱看到一尊極為高大的身影。

    整片荒原上,就是這座輦上的樓台最高,比遠處綿延的草甸更高,甚至給人一種感覺,輦上的樓台彷彿比在天上飛翔的蒼鷹還要高。

    最高的輦上,自然是最高的人。

    輦上那道高大的身影,便是西陵神殿掌教大人。

    修行界裡最神秘的人物,一直是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蟬,但事實上還有一種說法,真正最神秘的人,是這位西陵神殿掌教。

    只不過沒有誰,敢用神秘這個詞來形容他。

    哪怕關於掌教大人的神秘傳說,一直帶著某種令人敬畏仰慕的神性。

    西陵神殿掌教,統馭昊天道門,擁有立廢俗世諸國皇帝之權,以無上權威享世間信徒之崇拜,單以權力而論,他甚至要超過大唐天子。

    這樣一個站在人間頂峰的大人物,卻很少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掌教大人也從來沒有下過桃山,直到現在他出現在荒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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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8 19:22:4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四十九章 蒼鷹

    西陵神殿掌教所在的巨輦東西兩方,約十里之外,還有兩座神輦,東向的那座神輦色作黑紅,肅殺之意十足,是裁決大神官葉紅魚的神輦。西向那座神殿裡坐著位皺紋深若山川的老者,正是天諭大神官。

    就在那輛黑色馬車駛出荒人部落南下之時,從開戰到現在,始終沉默不語、低頭默讀教典的天諭大神官,忽然抬起頭來,望向荒原北方,看著天邊那道烏雲形成的雲線,輕聲說道:「真黑。」

    片刻後,巨輦樓閣裡那道高大的身影微微一震,抬頭望向北方那抹烏雲,沉聲說道:「黑夜馬上就要到來,爾等還在躊躇何事何時?」

    掌教大人的語氣並不如何沉重,聲音卻是宏大至極,就像是雷聲一般,在巨大的神輦四周響起,輦畔的神官和強者們臉色驟白,當他們聽到掌教大人話語的內容以及隱藏著的警惕意味後,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荒原戰場之上,能夠像天諭大神官和掌教大人這般,看到遠方那輛黑色馬車的人極少,但隨著黑色馬車的移動,北方那片黑沉的烏雲隨之南移,卻是極為醒目,沒有用多長時間,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天邊那抹雲。

    絕對的安靜降臨在戰場雙方的營地間,然後荒人方響起一陣巨大的歡呼聲,西陵神殿聯軍方的氣氛則是變得有些壓抑,有些人的臉上露出了恐懼的神情。

    因為這場大戰的緣故,西陵神殿神衛統領羅克敵離開了葉紅魚的身邊,回到了掌教大人身前,他在朝陽城裡被寧缺重傷將死,然而如今沒有過多長時間,傷勢便似乎已經痊癒,應該是掌教大人用神術替他治療的緣故。

    聽著掌教大人如雷般的諭令,羅克敵沉聲應下,然後揮動手中的旗幟,向延綿二十餘里的神殿聯軍諸營。發出攻擊的命令。

    剛剛停歇不到一刻的戰鬥,再次重新開始。疲憊的神殿聯軍在將領的指揮下,在紅衣神官的神術祝福下,彷彿瞬間獲得了力量與勇氣,呼喝著向著荒人的戰線衝了過去,無數馬蹄踩踏地面,煙塵狂舞,大地震動不安。

    荒人戰士也已經非常疲憊。但無論是頭髮微白的中年人。還是猶自帶著青稚神情的少年,都站起準備迎敵,他們沒有像中原聯軍那般呼喊。臉上也沒有什麼興奮的神情,平靜而且沉默地握緊了手中的斧頭。

    雙方終於在荒原上相遇,斧與刀相遇。拳頭與馬首相遇,劍與身體相遇,符文與飛斧相遇,鮮血與鮮血相遇,無數聲沉重的撞擊聲,在荒原上響起,無數戰馬慘嘶著倒下,無數騎士倒下,而當荒人倒下時。則有無數利器斬了上去。

    侍奉在巨輦旁的羅克敵,用餘光看著樓台裡那道高大的身影,知道掌教大人非常不滿意聯軍的進展,把牙一咬,厲喝著,帶領著直屬的神衛,和一千名無比強大的西陵神殿護教騎兵。向著北方衝去。

    停留在荒人部落後方的兩千名荒人戰士,一直沒有參與先前的數場戰鬥,始終沉默注視著那座巨輦方向的動靜,此時看著西陵神殿終於動用了傳說中的護教騎兵,那些荒人戰士也開始動了。唐衝在最前方。

    就在此時,荒原西方向起密集的蹄聲。那些蹄聲很沉重,可以想見騎兵與戰馬的重量非同尋常,蹄聲又很整集,如此密集竟沒有絲毫混亂,不似暴雨,更像是數千人在同時擊鼓,可以想像這些騎兵的紀律性和優秀程度。

    一萬餘名大唐精銳騎兵,再次出擊,在極短的時間內,荒人戰線的右側方,便開始承受不住壓力,有了崩潰的跡象。

    唐以及荒人部落的戰士首領們,猜到了神殿聯軍為何會忽然發瘋一般再次攻擊自已——那輛黑色馬車是個變數,有可能沒有任何意義,也有可能會直接改變戰場上的局勢,所以他們毫不猶豫地迎了上去,沒有後撤。

    他們有信心在神殿聯軍的攻擊下,一直支撐到那輛黑色馬車到來,雖然肯定會死很多人,然而當他們發現萬餘唐騎開始衝鋒,他們感覺到了危險。

    但此時的荒原戰場上一片混亂,唐和部落最強大的戰士們,沒有辦法去支援右側的族人,而且就算此時趕過去,也沒有辦法戰勝那些已經開始衝鋒的萬騎唐軍。

    所以他們沉默而強悍地繼續向中腹地帶殺入,希望能夠重挫神殿聯軍的銳氣,最好能夠殲滅那支傳說中的護教騎兵,如果能夠做到這一點,說不定這場必敗的戰爭,還能贏來一些轉機,至少可以讓荒人被滅族的悲慘時刻晚些到來。

    神殿聯軍的中腹地帶,是南晉的軍隊。南晉向來自認為是世間第二強國,南晉騎兵也自詡為世間第二強軍,直到他們來到荒原,與荒人開始戰鬥之後,他們才明白那是怎樣令人羞恥的一種自詡,而此時,他們自面臨著荒人最強大的兩千餘名戰士的強硬攻擊,陣形頓時大亂,有幾名修行者甚至被亂蹄直接踩死。

    南晉劍閣強者程子清,穿著一件普通的南晉騎兵軍服,騎在馬背上,揮動手中的劍左右揮殺,目光卻始終盯著數十丈外一名強大的荒人首領。

    那名強大的荒人首領實力非常強悍,已經有三名劍閣弟子,被此人直接震死,至少有數十名南晉騎兵,被此人用一根類似於鐵棍般的物事擊倒。

    此時南晉騎兵的局勢非常糟糕,如果任由那名荒人首領衝過來,肯定會引發慌亂,中腹被破,荒人便能直面西陵神殿的護教騎兵,看如今荒人的氣勢,對方的目的,便是要把那一千名護教騎兵生生吃掉。

    程子清的臉色驟然蒼白,一道極為澄靜的劍意,從他身上那件普通軍服下方滲出,劍離手而去,化作一道長虹,直刺那名荒人首領。

    只聽得嗤的一聲利響,這道蘊含著他畢生修為的飛劍,直接割斷了那名荒人首領的腰腹,鮮血噴灑如雨,劍勢卻猶然未盡,柄端帶著那名荒人首領的下半截屍身,斜掠而飛,向著極遙遠的荒原後方飛去。

    數名荒人面露悲痛之色,飛身向程子清撲了過來。

    程子清面色不變,以指為劍,輕而易舉地將那幾名荒人擊倒,他身為南晉劍閣強者,修為境界僅在劍聖柳白之下,乃是知命境中品的大修行者,普通荒人豈是他的對手,先前的戰鬥中他始終低調隱忍,只是為了完成這驚天一擊。

    如今目標達成,他自然不會戀戰,再如何強大的修行者,肉身依然脆弱,在這充斥著飛斧箭矢與天地元氣震動的戰場上,隨時都有可能因為很莫名其妙的原因死去,更何況他施出自已此生最強一劍後,急需冥想休養。

    程子清抬手指向空中,想要收回飛劍,然而就在此時,他聽著戰場遠處傳來如擊鼓般的腳掌踏地聲,臉色驟然劇變。

    腳掌踏地如擊鼓,那人來的很快,但更快的是拳頭,一道極為恐怖的熾熱拳意,隔著數十丈的距離,擊向程子清的面門!

    程子清此時念力枯竭,身體疲憊,本命劍不知飛出多少裡地,哪裡還有辦法抵禦這道恐怖的拳意,只有等死。

    哢嚓一聲脆響,一道雷在他的身前炸開。

    那道拳意與那道雷聲相撞,暴發出極強大的天地氣息波動,程子清身下的戰馬被直接震死,他的身體也被震的斜斜向後飛出,重重摔在地面上。

    噗的一聲,程子清臉色蒼白,吐血難止,在那道雷的幫助下,他極僥倖地避開了那道恐怖的拳意,卻還是被二者相撞時產生的天地元氣波動震至重傷。

    最嚴重的是,他失去了與自已本命劍的聯繫。這名南晉劍閣強者,前年秋天在爛柯寺裡,本命劍被寧缺一箭射毀,好不容易在師兄柳白的幫助下,再煉出第二道本命劍,威力更勝從前,此時再毀,對他的傷害更是可怕。

    第一道雷聲響起,便有第二道雷。

    雷聲在荒原上不停響起,極細的電光照亮了煙塵,那些雷電並不是來自於高空之中,而是在離荒原地面十餘丈的空間裡,突兀出現然後突兀落下。

    這些雷電的威力不如自然界真正的雷電恐怖,但如果落在人的身上,依然會造成極可怕的殺傷力,就算是再強悍的荒人戰士,一擊之下都必成飛灰。

    但奇怪的是,那些生於虛空的雷電,並沒有擊向戰場上到處都是的荒人戰士,而是時而消失,時而出現,似乎在追著某人,就像是具有靈性的劍一般。

    荒原上有種在地面築巢的蒼鷹,有只蒼鷹的巢,早已被無數馬蹄踐踏成了廢墟,那只蒼鷹驚恐地飛舞在空中,不捨遠去卻也無能為力。

    當雷電響起後,它終於承受不住本能裡的驚恐,再也顧不得巢裡的稚鷹,淒鳴兩聲,振翅向更高的空中飛去。

    蒼鷹不敢往北飛,因為北面有片烏黑的雲,只能往上飛,往南飛,飛的越高,荒原地面上的人便越小,漸漸變成密密麻麻的螞蟻。

    如果蒼穹有眼,此時在荒原上捨生忘死廝殺的人類,大概是比螞蟻更小的黑點,它或許會疑惑、或許會發笑於看到的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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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9 19:05:0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五十章 荒人的吶喊

    沒有人知道,人類思考的時候,昊天會不會發笑,也沒有人知道,人類戰爭的時候,昊天會不會發笑,但思考或者戰爭終究是人類自已的事情,無論昊天會否發笑,人類還是會繼續做下去,或冥思苦想或拋頭顱灑熱血。

    蒼鷹飛走了,黑雲漸近了,荒原上的戰爭還在持續,每時每刻都有人倒下,都有劍折斷,都有鮮血湧出,煙塵漸漸斂沒,卻不知道是因為騎兵無法高速衝鋒還是因為大地被血浸濕、被屍體遮蓋的緣故。

    戰場中腹地帶,強大的荒人戰士們不停地前衝,南晉的騎兵已經被他們撕出一道極大的口子,傳說中極為強悍的西陵神殿護教騎兵,都被他們沖的有些陣勢不穩,當然他們也為之付出了極慘烈的代價,很多荒人戰士倒在了衝鋒的道路上。

    皮衣衣袂在充滿血腥味的風中顫抖,然後拖出道道殘影,深身浴血的唐就像塊燃燒的石頭,在戰場上橫衝直撞,一路震飛十餘匹戰馬,徒手撕碎數名西陵神殿的神官,然後終於來到了羅克敵的身前。

    血水從唐的身上淌落,像瀑布一般,那都是敵人的,不是他自已的,他的肩上掛著一名神官迸出的內臟,畫面看著血腥無比。

    羅克敵知道他是誰,臉色驟然蒼白,恐懼佔據身心,本能裡便想要閃避或者逃走,但他清楚如果自已躲避或者轉身逃走,那麼下一刻唐的拳頭便會把自已砸成碎片,就算自已僥倖活下來,掌教大人也會賜給自已更悲慘的結局。

    一聲暴喝,羅克敵揮動神賜之刀,向著唐的頭頂砍下,刀鋒在空中帶來尖銳的鳴嘯,刀身上的金色符線驟然明亮,威勢陡然增加。

    唐面無表情看著落下的刀,平直一拳擊出。像山般的拳頭,砸在羅克敵的刀鋒之上,刀鋒頓裂,然後刀柄頓烈,羅克敵握著刀柄的虎口裂開,然後那道恐怖的巨大力量,順著他的手臂向上侵襲。

    肩胛骨喀嚓一聲斷裂,羅克敵鮮血狂噴向後墮支。他左手化刀。猛地砍到自已的肩部,強行以勁衝勁,斷絕那道力量的侵襲。才僥倖未死。

    就在他落到地面的那瞬間,唐的身體凌空而至,一腳踩向他的頭頂。看著那道越來越近,滿是血泥的鞋底,羅克敵的眼中流露出絕望的神情。

    他此時的情緒,就像先前感知到那道恐怖熾熱拳意的程子清一樣,然而也正如程子清一樣,在死亡到來前的那一刻,有道雷電挽救了他的性命。

    荒原低空裡的那些雷電,追著唐的身影已經追了很長時間,始終無法追上。但在唐重傷羅克敵的這一瞬間,終於追來。

    唐重重一腳踏到地面,把那道雷電硬生生踩進地裡,被血水滋潤多時的荒原地面,無由一震,斷裂的草枝間,竟擠出了很多血水。

    雷芒大作。其間清幽出現一道劍,刺中唐的腹部。

    唐是魔宗行走,甚至有可能是魔宗最後一代行走,他很強大,無論是劍閣強者程子清。還是羅克敵,都不是他的一合之敵。

    在這個世界上。很難有劍刺中他的身體,但此時他被刺中了。

    即便被刺中,以唐的身體強度,也很難有劍能夠刺入他的身體,但這把劍刺進了他的身體,而且刺的極深,有血從劍的邊緣滲出。

    那不是一把鋒銳無匹的寶劍,也不是劍閣幽潭邊那把無雙之劍,只是一道單薄的木劍,木劍如十幾年前一模一樣,只是多了劍柄。

    握著木劍劍柄的人,自然是葉蘇。

    ……

    ……

    唐是魔宗天下行走,葉蘇是道門天下行走,兩個人就如世界的兩面,總有一日,必會相遇相撞,然後生死相見。

    都是世間最巔峰的人,各有各的驕傲,葉蘇在爛柯寺裡面對書院君陌,君陌轉身,他便轉身,今日荒原大戰,亦是不屑於殺戳那些普通的荒人戰士,而只是把精神氣魄繫在唐一人的身上。

    當然不可能有絕對的公平,唐除了要避開葉蘇的劍,還需要保護自已的族人,與道門的強者不斷廝殺,更關鍵的是,他帶領荒人部落在荒原上已經與中原人戰鬥了很多天,更準確地說他已經戰鬥了好幾年。

    精神氣魄蓄養已久,正值巔峰的葉蘇,對上疲憊的唐,這場戰鬥的結果不難想像,木劍深深地刺進唐的腹部,然後發出一聲雷鳴。

    唐的腹部綻開一道鮮紅的血口,血水從他的眼睛和口鼻處淌下,這一次不再是敵人的鮮血,而是他自已的鮮血。

    甫一相遇,便身受重傷,唐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更沒有什麼懼色。

    他的雙腿忽然燃燒起來,艷紅的火焰就如同火山裡的岩漿,熾烈高溫卻又有實在的重量。右腿以一種很怪異的角度離開地面,然後向下踹出!

    他明明站在地面,他的右腿明明只抬到半人高的高度,但當他的右腿向下疾落時,那只穿著皮靴的腳卻像是從天上從雲裡踩下來!

    喀喇一聲脆響!唐的右腳狠狠踩到木劍上,木劍從中斷裂!

    木劍此時正深深插在他的腹中,唐的右腳踩斷木劍,也等若是狠狠地擊在自已的腹部,攪動自已的腑臟,但他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

    葉蘇臉色微白,右手鬆開劍柄,毫不猶豫地棄劍,單薄的道袍在荒原風中輕舞,一道極其縹渺的天地元氣襲來,隨風疾退百丈!

    唐如山般的右拳已經握緊,懸在自已腰畔,將要擊出卻未擊出,因為他的身前已經沒有了葉蘇的身影,擊出也只能擊空。

    鮮血不停地湧出,唐的臉上終於流露出一絲疲憊的神情,然後他伸手拔出腹中的半截木劍,緩緩地單膝跪倒,低沉地喘息著。

    ……

    ……

    荒人第一高手唐,被道門行走葉蘇重傷,荒原上這場戰爭進行到了此刻,似乎終於可以清晰地看到結局。

    戰場上的廝殺聲漸漸低沉,荒人搏命的突進,最終被南晉騎兵和西陵神殿的護教騎兵擋了下來,而西方萬餘唐騎的衝鋒卻是那般的勢不可擋。

    就在荒人部落面臨滅族之災前,有低沉整齊的頌經聲響起,那些受了重傷無法再作戰的荒人戰士,隨著數名元老一起,開始頌唱一段經文。

    那段經文並不長,但音節非常複雜,明顯不是通行的中原文字_荒人用的也是中原文字_而更像是月輪國西陲久古以前的原始文字,荒人戰士以及那幾名領唱的元老,自已都不知道那段經文,來自傳說中的天書明字卷。

    隨著經文聲音迴蕩在荒原上,一股若有若無的氣息,也開始在戰場上生出,這道氣息極為悲憫,又靜寂異常,彷彿來自戰場上的那些血水與扭曲變形或殘落數截的屍身,通透地展現著死亡和輪迴的意味。

    荒人部落大元老在一名少年的攙扶下,艱難地站起,看著戰場中央單膝跪地的唐,臉上深刻的皺紋裡現出一絲決然的神情。

    大元老也開始頌經,念的是同一段經文,他的聲音很沙啞,卻又極為宏亮,就像是風一般,刮拂在荒原之上,近乎於吶喊。

    ……

    ……

    西陵神殿聯軍中央,站在巨輦樓台裡的那道高大身影微微一凝,掌教大人聽著荒原上的經聲,聽著那名荒人元老的吶喊,默然想著,若不是懸空寺那些僧人不聽誥令,不肯前來荒原助戰,你便是連這搏命的機會都不會有。

    懸空寺的佛宗大德不在,那麼便需要有人與荒人大元老以精神搏命,不然若由老人近乎吶喊般的頌經聲在戰場上繼續飄拂,那麼無論是中原諸國聯軍,還是西陵神殿自已的護教騎兵,都將付出極慘烈的代價。

    面對荒人大元老的吶喊頌經,即便巨輦上的高大身影都只能自保,那麼誰有資格來搏命?西陵神殿聯軍裡,只有那位老人有資格。

    天諭大神官臉上的皺紋也越來越深,他聽著北方遠處傳來的頌經聲,聽著那位老人的吶喊聲,平靜說道:「天諭以幽暗,明之始也。」

    然後他再說道:「天諭以犧牲,善之始也。」

    最後他說道:「天諭以光明,人之始也。」

    說完這三句話,天諭大神官臉上的皺紋,深地彷彿要刻進他的臉頰血肉甚至是骨骼,兩道極為濃稠的鮮血,從他的眼角里流出來。

    天諭大神官所在神輦的四周,七名紅衣神官面容已然枯稿,黑髮驟成白雪,瞬間蒼老了數百歲,早已沒有了呼吸。

    荒人大元老緩緩閉上眼睛,然後向後倒下。

    攙扶著他的那名荒人少年戰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抱著他的遺體悲傷無語,四周的荒人傷員掙扎著站起身來,然後跪倒。

    大元老的精神力非常強大,較諸西陵神殿如今精神力最強大的天諭大神官,依然有極微小的差距,所以最終的結局是他死去。

    這是一場看似簡單、實則凶險無比的戰爭,天諭大神官最終消耗掉了七名紅衣神官的壽元,才獲得了勝利,而荒人大元老直到死亡也沒有利用任何一名荒人。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卻不知究竟是誰更加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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