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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0713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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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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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2-12-9 19:11 編輯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五十一章 歌以送箭

    西陵神殿聯軍方面,南晉皇帝停留在成京,開入荒原的南晉部隊由南晉太子親自統領,在先前的血戰中,遭受了極慘重的損失,劍閣強者死傷無數,天諭大神官受了重傷。但聯軍真正的實力沒有受到太大影響。

    還有很多像大河國墨池苑一樣的道門客卿力量沉默待發。

    血色神輦裡的裁決大神官葉紅魚今天還沒有出手——她在前些天的戰鬥中,殺死了三名荒人戰士首領,展現出極恐怖的實力境界——要知道那些荒人戰士首領的實力已經接近武道巔峰的水準。

    西陵神殿掌教的高大身影,一直停留在那座巨大的神輦裡,大唐帝國的鐵騎在數次衝鋒裡,也並沒有展現出全部的實力。

    而荒人部落元老會死傷殆盡,大元老當場陣亡,第一高手唐身受重傷,十餘名強大的戰士首領或傷或死,此時西陵神殿聯軍方面還保存著如此強大的實力,還留著這麼多的後手,荒人如何能不絕望?

    戰場漸歇卻歇不多時,神殿聯軍方面鼓聲再起,軍隊再次集結,準備向北方的荒人部落發起最後一次攻擊。

    數萬名荒人戰士死傷慘重,因為強韌的身體與意志,重傷居多,已經沒有戰鬥的能力,族人們看著荒原戰場中央單膝跪地的唐,知道滅族的時刻,終於將要到來,千年來的艱辛掙扎與夢想最終都將化為泡影。

    荒原間一片死寂,然後不知是誰領頭唱起歌來,悲傷的歌謠在風中飄蕩,粗獷的歌聲在荒原上迴響。

    ……

    ……

    「天亦涼。地亦涼,蒼鷹不敢望北荒。」

    「熱海落,熱海漲,熱海之畔獵雪狼。」

    「雪狼逐,雪狼亡,握刀尋鹿終日忙。」

    「何處生,何處死,何處能將白骨葬。」

    「岷山雄。岷山壯,岷山才是真故鄉。」

    「踏過茫茫雪,踩破萬里霜,終日南望。」

    「踏過茫茫雪,踩破萬里霜,不再南望。」

    「我先去,你再來。」

    「我先戰,你再來。」

    「我先死。你再來。」

    「歸途近,歸途遠,歸途踏上。」

    「我已去,你快來。」

    「我已戰,你快來。」

    「我已死,你快來。」

    「我已死,你快來。」

    ……

    ……

    這是荒人部落流傳了千年的故土之歌。歷經千年風雪,他們終於離開了極北寒域,離了開熱海與雪原,回到了故土。然而迎接他們的不是鮮花與熱情,而是冷漠的眼光與血腥的廝殺,以至滅族的悲慘境遇。

    以往荒人唱起這首歌時,會有悲壯的情緒,甚至只是壯而不悲的平靜從容,然而今天數萬荒人戰士或死或傷,坐臥在血泊原野上,聲音或嘶或啞,歌聲無法整齊,時起時落。顯得格外悲愴,直衝天穹。

    忽然有馬蹄聲響起,然後是車輪聲響起,轆轆之聲融入荒人的悲歌之中,歌聲的節奏沒有被打亂——此時荒人的歌聲已經沒有節奏——反而被賦予了某種節奏,一種平靜穩定顯得非常漠然的節奏。

    雲層覆蓋著原野北方的天空,一輛黑色的馬車在雲下緩緩駛來。

    荒人看著那輛馬車。相互攙扶著艱難站起,無論頭髮花白的老戰士,還是面容青澀的少年戰士。無論是斷腿重傷的壯年男子,還是渾身是血的婦女,看著那輛黑色馬車,神情變得敬畏恐懼,然後出現最後的希望。

    驕傲的雙膝落在被血打濕的原野上,黑色馬車所經之處,荒人紛紛跪倒,叩首行禮,有些身受重傷的荒人戰士,一旦跪下便再也無法起來,就此死去。

    ……

    ……

    唐單膝跪在荒原戰場中央,左膝頭深深陷入泥中,擠出無數黑色的汁液,不知道是荒原的乳汁,還是部落同胞的鮮血,他沉默盯著遠處那座巨大的神輦,看著樓台裡若隱若現的高大身影,緩緩調息著氣息。

    荒人面臨著滅族之災,他身為魔宗天下行走和荒人的戰鬥首領,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至少在死之前,他要讓西陵神殿付出一些極沉痛的代價。

    在此時的荒原上,最尊貴的、對中原諸國來說最重要的人,自然便是那座巨大神輦裡的西陵神殿掌教大人,那他便是唐生命最終的目標。

    就在此時,他聽到身後遠處傳來的族人歌聲有些微亂,然後他聽到了馬蹄聲和車輪聲,回頭望去,看見了那輛黑色的馬車。

    ……

    ……

    黑色馬車的表面覆著一層淺淺的霜,車廂內部覆著一層厚厚的冰,黃銅盆裡的符火被寒意凍凝的有若鬼火,隨時可能熄滅。

    桑桑體內那道陰寒氣息早已甦醒,如今終於開始暴發,只是無論她還是寧缺,都不知道她體內冥王的烙印,最終會演變成什麼物事。

    寧缺的眼睫毛上掛著雪霜,從車窗處透進來的幽暗天光,被這些雪霜折射成七彩的光線,他聽著窗外飄來的荒人歌聲,說道:「我先去,你再來。」

    桑桑嗯了一聲,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說道:「我先死,你再來。」

    寧缺搖頭說道:「我先死,你再來,或者一起死。」

    ……

    ……

    當看到黑色馬車出現在荒原上,西陵神殿聯軍陣營頓時陷入安靜,正在集結的諸隊變得有些混亂,那些境界可怕的強者各自沉默。

    兩年前秋天爛柯寺佛光大作開始,整個人間都在追殺那輛黑色馬車,包括這些天荒原上慘烈到了極點的戰爭,都是由那輛黑色馬車而起,然而今天這輛黑色馬車終於出現在人們的眼前,人們卻覺得有些無措。

    沒有誰發號施令。巨輦上的高大身影自仰首沉默,西陵神殿聯軍幾乎是下意識裡停止了進攻的步伐,等待著最終的軍令。

    黑色馬車在荒人前方停下。

    咯吱一聲輕響,車廂上冰雪微震而剝落。

    車門打開,穿著黑色裘衣的桑桑走了下來。

    她看著南方的西陵神殿聯軍,向前走了幾步,每一步落下時,腳底與荒原地面接觸的地方便會被凍結。形成一團冰雪。

    如同走在潔白的雪蓮花上。

    暗沉的雲遮住了這片荒原大半邊天穹,十餘隻黑色的烏鴉,在桑桑頭頂上方的空中不停飛舞盤旋不去,畫面異得極為詭異。

    看著這幕畫面,南方的西陵神殿聯軍所有人,心中都生出極為異樣的情緒,那是驚恐敬畏厭惡毀滅綜合起來的負面情緒。

    血紅色的神輦裡,葉紅魚以手撐頜。靜靜看著北方,眉眼間顯得有些疲憊,她沒有像那些普通軍卒一般,被黑色馬車和冥王之女震撼到無法言語,情緒複雜,她這時候只是覺得很疑惑:寧缺在哪裡?

    忽然間,她的眼睛驟然明亮,如瀑布般的黑髮鋒銳至極的向後飄起,她毫不猶豫腰身一折,隨著狂舞的黑髮。像被砍斷的樹一般重重倒下。

    ……

    ……

    寧缺不在桑桑的身邊,也沒有在黑色馬車的車廂裡。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悄悄離開馬車,藉著荒人歌聲的掩護,來到荒人戰線的最前方,來到那些虔誠敬畏跪倒在地的荒人中間。

    當全世界的目光都被桑桑吸引住的時候,他單膝跪在地面上,右手扳弦,鐵弓驟彎,瞄準南方數里外的西陵神殿聯軍方向。弓弦驟鬆。

    元十三箭凝結著書院的集體智慧和整個大唐帝國的資源,單以威力論,甚至可以與傳說中的那些前代法器相提並論。

    元十三箭可以無視空間,無論飛行距離再遠,威力都不會有任何損耗,所以在戰鬥中,與敵人相隔的距離越遠。對寧缺來說越好。

    因為那些敵人很難從他的動作眼神裡預知先機,生出警兆。

    因為這些特性,元十三箭是最適合戰場偷襲的武器。可以說是無往而不利,唯一的限制,就是寧缺能不能夠看到目標,能不能瞄準目標。

    此時兩軍相隔數里,極為遙遠,普通的羽箭和飛劍無法掠過,但寧缺能看清楚對面連綿二十餘里的戰線上的所有細節,能夠瞄準自已想要瞄準的任何人。

    锃锃锃锃锃!

    寧缺單膝跪地,藏身在荒人之中,連續橫移,閃電般連射五箭。

    他知道今天留給自已的機會並不多,自已必須把握而且充分地利用這個機會,這也就意味著,他必須在第一次箭襲裡,完成足夠多的目標。

    ……

    ……

    第一箭最突然,最難以防範,成功的機會最大,選擇的目標,當然是最重要的那個人,對戰局最有可能造成根本性變化的那個人。

    這個目標很好選擇,就如同唐決定燃燒最後生命也要殺死那人一樣,寧缺也是毫不猶豫地選擇把第一箭送給西陵神殿掌教。

    一切皆如寧缺所料,戰場相隔甚遠,和在爛柯寺、朝陽城裡那些元十三箭的戰鬥不同,沒有任何人能夠提前預判到他的行為。

    至少在第一聲弦響迴盪在荒原之上時,沒有人知道鐵箭已經離弦,而元十三箭無視空間與時間,那麼按照邏輯,便沒有人能夠避過。

    哪怕是西陵神殿掌教。

    白色湍流在弦後驟生,尚未完全成形,黝黑的鐵箭已經消失,下一刻出現在南方那座巨大的神輦上,出現在萬重紗簾後的樓閣裡,射中那道高大身影的頭顱。

    紗簾萬重遮清光。

    鐵箭射中那道身影的頭顱部位,卻彷彿是射中了真正的影子,無聲無息的穿掠而過,然後現出鐵箭本體,貫穿無數重簾,消失在南方極遙遠的天空裡。

    那道高大身影微微前傾,向荒原北方望去,似乎沒有受到傷害,反而是覺得很有趣,想要看看發箭那人究竟生的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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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五十二章 射與不射之間

    看似即將成功的第一箭落空,寧缺沒有生出任何挫敗情緒,神情平靜似乎早已料到,弦畔白色湍流聚而不散,後續四箭閃電般依序射出。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哪裡是這般好的?如果在戰場上就這樣被自已一箭射死,那麼西陵教典上的那些傳說,都會變成笑話。

    按照戰場上的規則來說,寧缺既然沒有信心,就不應該把寶貴的第一箭的機會浪費在西陵神殿掌教身上,但今天的戰場與普通戰場不同,如果不能殺死西陵神殿掌教,那麼就算他殺死再多人,都無法扭轉當前的局勢,而且沒有誰能夠抵抗住把西陵神殿掌教活活射死的強烈誘惑,不試一次他不甘心。

    寧缺對目標順序的選擇很正常,越強大或者說威脅越大的人,便被他排在越前面,第一箭射的是西陵神殿掌教,第二箭射的自然是葉紅魚。

    血色的神輦裡,葉紅魚黑髮如箭,身形如斷箭,向後彎腰而倒,此時鐵箭已至,只聽得一聲箭嘯,神輦帷幔炸成無數碎片。

    數縷黑髮飄落,一道血水自額間淌下,葉紅魚躺在神輦地板上,血紅色的裁決神袍像暮雲一般散開,本是極美的畫面,卻顯得極為狼狽。

    再狼狽,終究她還是活了下來,只是想著先前那枝離自已的眉心無比近的鐵箭,想著無比近的死亡,即便是她,臉色都變得蒼白起來。

    寧缺的第三箭射的是天諭大神官。

    天諭大神官先前與荒人大元老以精神力相戰,戰勝對方,自身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此時正在神輦裡冥想調息,意圖儘快回覆。

    此時西陵神殿掌教終於來得及做出反應,只見巨大神輦樓閣裡那道高大身影驟然挺直腰聲。一道如雷般的厲喝響徹荒原。

    一道響雷在天諭大神官的神輦之前炸響。看著就像是形狀的閃電,無數道極細的潔白電絲不停滾動,似乎能夠吞噬進入雷團的一切事物。

    鐵箭射入雷團之中。逐漸剝離,然後變細,但最終沒有被完全吞噬。變成一道細長的影子,嗤的一聲破雷而出,射入神輦之內。

    此時的鐵箭,被西陵神殿掌教雷團削弱,威力大減。

    天諭大神官伸出右手,輕輕拈住射至面門前的那枝鐵箭,動作很輕柔,就像是拿筷子拈菜,又像是執畫麵點晴。

    但他的神情並不輕鬆。臉上深刻的皺紋再次加深,眼角開始淌血,直至最終。就連皺紋裡都開始淌出血水。指間的鐵箭才安靜下來。

    天諭大神官的冥想回覆被元十三箭強行中斷,重傷之後再受重創。至少在短時間內無法再戰,今天的決戰他已經無法參與。

    寧缺的第三箭完美地實現了作戰的意圖,而誰都想不到,他的第三箭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替第四箭做掩護。

    他的第四箭再次射向西陵神殿聯軍戰線中間位置,箭簇所向,不是西陵神殿掌教站立的巨大神輦,而是神輦旁的羅克敵。

    在朝陽城中,羅克敵便被他一箭重傷,斷喉將死,他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麼活下來,而且還能回覆實力修為,大概是西陵神殿有秘法神術,但他決定今天不給西陵神殿任何治療此人的機會。

    西陵神殿掌教替天諭大神官擋了一箭,便沒有時間再理會射向羅克敵的那一箭,因為他再如何強大,終究還是人,還是有做不到的事情。

    鐵箭準確地命中羅克敵的咽喉,就像少女手中的線穿過針眼一般,輕鬆隨意而又帶著一股很舒暢的快意。

    血花微濺,鐵箭消失於荒原之上。

    頸骨成粉,血肉成沫。

    羅克敵的眼神有些惘然,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想看看自已飽經患難的咽喉,擔心自已以後再也無法說話。

    一低頭,頭便落下。

    他的身軀魁梧如山。

    頭顱落下,就像是石頭從山頂滾落。

    落在地上,發出噗的一聲悶響。

    ……

    ……

    西陵神殿神衛們圍到羅克敵屍身前,看著統領大人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斷頭死雲,眼眸裡湧出極強烈的恐懼,還有無數的悲痛。

    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傳來震天般的驚呼與哭嚎聲,他們愕然迴首望去,只見南晉軍營裡一片混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南晉軍營的地面上,有一大灘血,血裡有被震成碎絮狀的肉,還有半截屍身,看那雙腳上穿著的金絲雲靴,應該是位皇族。

    數名太監和還有幾名南晉劍閣高手,臉色蒼白看著這灘血肉,震驚恐懼地渾身顫抖,有名太監更是哭的昏厥了過去。

    「殿下……殿下……」

    一名南晉大將跪那灘血肉旁,臉色蒼白,眼眸裡全是驚恐的神情,似嚇傻了一般,不停地喊著,想要把那灘血肉喊活。

    如果那灘血肉無法再活過來,那麼這名南晉大將必然會死,今天荒原上無數南晉軍人或太監,在不久的將來,都會變成一灘血肉。

    這就是寧缺的第五箭。

    代替皇帝陛下統領大軍的南晉太子殿下,很透徹乾脆地死去。

    ……

    ……

    荒原上一片死寂。

    無論是西陵神殿聯軍還是荒人部落,在這段不長的時間裡,都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被震撼到難以言語,甚至失魂落魄。

    眼看著西陵神殿聯軍馬上便要獲得勝利,只需要策馬向前,便能斬盡所有荒人的頭顱,把荒人滅族,而此時荒原上飛來了五枝鐵箭。

    五箭分射五人。

    西陵神殿掌教,兩名西陵大神官,神殿神衛統領羅克敵,以及南晉太子,其中任何一個人都是人間最重要的大人物,尤其是除了羅克敵之外的四人,或者在聲望權勢上或者是真實的權座上,都是貴若帝王的存在,而西陵神殿掌教大人和兩名西陵大神官更是有若神明般的存在。

    過往這麼多年,有誰敢同時向這樣五個人發起攻擊?如果以前有人聽說這種情況,一定會認為那人的神智不清醒。

    然而這五箭最終的結果是,天諭大神官重傷,無法再戰,等於被迫遠離今日的戰局,裁決大神官狼狽到了極點,才艱難避過,羅克敵和南晉太子身死。

    ……

    ……

    寧缺選擇目標,不僅僅是在意目標的實力與權勢,更多的是從戰略角度出發,關鍵在於,他有實現這種戰略的能力。

    羅克敵是西陵神殿掌教最信任的下屬,代表著忠於掌教大人的直屬力量,如此慘死,那些力量必然會惴惴不安,甚至生出一些別的想法。

    南晉軍隊是西陵神殿聯軍的主力之一,一直隨侍在掌教神輦之旁,統帥大軍的南晉太子死亡,必然會給南晉軍隊帶來極大的混亂,給那些將領和騎兵的心神造成極大衝擊,南晉軍隊的戰鬥力會急劇下降。

    如果先前他的第一箭真的能夠殺死西陵神殿掌教,哪怕只是重傷,今天戰局的走向,都極有可能因為這五枝鐵箭而發生決定性的改變。

    單純從戰略出發,大唐鐵騎的將領以及西陵神殿聯軍中境界最高的大河國王書聖,似乎比羅克敵和南晉太子更有資格成為鐵箭的目標。

    但不知道為什麼,寧缺沒有那樣選擇。

    西陵神殿聯軍東向某處,大河國墨池苑弟子們臉上的神情非常複雜,酌之華看著老師寬厚的背影,想要說些什麼,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王書聖看著北方沉默不語,眉頭微微皺起。

    他和墨池苑的弟子們,都看到了那五枝鐵箭,看到了鐵箭所造成的恐怖殺傷,即便是入知命境多年的他,也無法確定如果鐵箭射的是自已,會是什麼結果。

    而且即便他再如何謙虛,他也清楚,在如今的聯軍陣中,自已無論如何也應該佔據一枝鐵箭的份額,寧缺沒有射自已,只有一個道理。

    天貓女左肩受傷,纏著繃帶,清稚可愛的小臉蒼白無比,她帶著哭腔說道:「難道我們真的要和寧大哥打嗎?」

    荒原西面,唐軍陣前。

    接替夏侯已有兩年的大將軍冼植朗,看著北方那些死傷殆盡的荒人部落,想要找到寧缺的身影,卻怎樣也找不到。

    他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笑了笑,舉起右手,示意麾下逾萬鐵騎整隊待命。

    一名偏將皺眉問道:「收兵?」

    冼植朗搖了搖頭,微笑說道:「當著全世界的面,我大唐怎好單獨收兵,不過兒郎們也累了,總需要休息片刻。」

    ……

    ……

    射箭是戰鬥,不射也是戰鬥,而且需要更多的智慧和對局勢人心的準確判斷——大河國的反應和唐軍開始整隊,證明寧缺的判斷沒有出錯。

    荒原之上一片安靜,西陵神殿聯軍緊張地看著北方,想要找到寧缺的身影,在那樣一把鐵弓的威脅下,向前便成了一件極可怕的事情。

    然而北方的原野上儘是傷或死的荒人,寧缺潛行於其間,很難被發現,於是現在留給聯軍的問題便是,他還剩幾枝箭?

    或者,怎樣找到此人。

    或者,怎樣逼出此人。

    便在此時,一道肅然響亮的聲音,從巨大的神輦裡傳出,驚起萬重紗簾,照耀黃金欄杆,如雷一般來到荒人陣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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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五十三章 南方天空的光明

    有很多事情看上去很複雜,做起來也很複雜,只有很少人有能力在複雜如麻的事物裡看到簡單的核心,然後做出簡潔而正確的應對。

    西陵神殿掌教自然有這個能力。他知道想在莽莽荒原上找出寧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人類不像蒼鷹能夠飛上天空俯瞰人間,更不像昊天一樣可以順九霄雲上平靜而慈愛地看到人間的所有細節。

    既然找到寧缺不容易,那麼最簡單的方法,便是讓寧缺自已現身。所以他對著北方那輛孤單的黑色馬車說了一句話。

    「冥王的女兒,你終於出現了。」

    掌教大人的聲音很明亮,像是塗著黃金的顏色,又像天地一般寬闊,從巨輦樓閣間傳出來後,卻驟然凝結,變成如同實質般的雷聲。

    雷聲過處,萬重紗簾無風而舞,輦畔的黃金欄杆閃閃發亮,數名神官噴血倒地而死,荒原上出現一道筆直的無形氣浪,掀起帶著血腥味的泥土和無數草屑石礫,向著北方那輛黑色馬車襲去。

    一道身影從荒人群裡掠出,用最快的速度來到桑桑身前,正是寧缺。他從身後取出大黑傘,想要撐開替她擋住這道如雷般的音浪。

    音浪太強,狂風呼嘯,雷聲轟隆,大黑傘還沒有來得及完全撐開,寧缺便被刮到了十餘丈後的地面上,身上的黑色院服多了無數道極細小的裂口,強韌的皮膚上也多了很多條口子,有的地方開始流血。

    大黑馬看著撲面而來的雷聲音浪狂風,驚恐地馬蹄亂蹬,想要轉身逃走,卻又不忍心逃走。前蹄一屈。把便頭埋進土裡,裝作什麼都不會發生。

    雷音來到桑桑身前。

    桑桑臉色微白,眼睛卻異常明亮。她不知道自已怎麼能夠撐過這道恐怖的雷音,但隱隱約約間,她知道自已應該不會怕這道雷音。

    在她頭頂空中盤旋飛舞的十幾隻黑色烏鴉。忽然衝了下來,對著那道挾塵攜石而至的雷音,發出極為寒冷淒厲難聽的嘎嘎叫聲。

    黑鴉不停撲扇著翅膀,每次揮動,便會扇出兩遒勁風,帶著桑桑身體裡散發出來的陰寒氣息,向南方拂去。

    無數道寒冷的勁風,從黑鴉翅底產生,就像無數根細繩。糾結編織在一起,最終變成一根極為強韌的粗繩。

    雷音與寒風在桑桑身前數丈之地相遇。

    黑色烏鴉的嘎嘎叫聲變得愈發淒厲,不時有黑色的羽毛脫落。飄下。然後粘在桑桑身體四周的冰雪面上,看著就像是白紙上多了些墨點。

    寒風漸息。

    雷音漸散。

    煙塵漸斂。

    十餘隻黑鴉重新飛回桑桑頭頂。盤旋飛舞,只是飛行的速度要比以前慢了很多,似乎顯得有些疲憊。

    掌教大人的雷音,就這樣被十幾隻黑鴉撲散了。

    ……

    ……

    寧缺從地上爬起,走到桑桑身邊,神情有些複雜,不是因為他的行蹤已經暴露,而是因為黑鴉與雷音的相遇,證明了他的某種猜想。

    桑桑既然是冥王的女兒,那麼冥王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已的女兒死去?

    民眾恐懼桑桑,是因為桑桑體內的陰寒氣息會讓人間毀滅,那麼西陵神殿為什麼要排出這麼大的陣勢?因為他們恐懼?他們為什麼恐懼?

    佛道兩宗的強者們,應該很清楚桑桑自身的實力很普通,尤其是病重之後,更是變得非常脆弱,很容易被殺死,他們恐懼只能說明,甦醒之後的桑桑,擁有令他們恐懼的能力,所以西陵神殿掌教才會親赴荒原!

    冥王的女兒具有某種恐怖的能力,並不是難以想像的事情,只不過以往桑桑還沒有甦醒,所以無法展現,直到她的病越來越重,她體內的陰寒氣息越來越濃,她一天一天醒來,那種未知的能力便開始回到她的體內。

    在月輪國的時候,寧缺就清醒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只不過他沒有去利用這一點,而是想盡一切辦法要治好桑桑的病,想要消滅或者鎮壓淨化她體內的陰寒氣息,哪怕再危險的時刻,他都不想她展現出那種未知的能力。

    正如桑桑曾經說過的那樣,桑桑一旦真正甦醒,她就將變成冥王的女兒,那時的桑桑還是現在的桑桑嗎?還是桑桑嗎?

    ……

    ……

    「果然是冥王的女兒。」

    掌教大人的聲音,再次從神輦裡響起,在荒原上迴蕩不安,只是此時他的聲音顯得有些疲憊,看來先前那道雷音,也消耗了他不少念力。

    話音甫落,萬重紗簾裡的高大身影,忽然變得更加高大,不知何時,一根比這身影還要高的神杖,出現在身影的手中。

    看著巨輦簾後的變化,寧缺的心情驟然變得寒冷起來,他不知道稍後會發生什麼,但總覺得要發生的事情很可怕。

    巨輦上的萬重紗簾忽然燃燒起來。不是真正的燃燒,而是無數光與熱,在那些簾布的細縫間像流水一般淌過落下。

    簾後那道高大的身影也開始燃燒,無數的光與熱,順著那道身影的邊緣向四周散發,輦畔殘存的青草,瞬間變得焦黃一片,然後化為黑灰。

    巨輦旁的數十名紅衣神官和神衛,拖著幾名神官和羅克敵的殘屍,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避開那些恐怖的光與熱,然後對著巨輦跪下。

    光是聖潔的光輝,熱是絕對的熱度。

    無數光熱從掌教大人身上生出,他的身影彷彿變成了燈油。

    他手中握著那根長長的神杖,就像是油燈裡的燈芯。

    光與熱便是燃燒,燈油的燃燒傳遞到燈芯的燃燒,便變成了具體形狀的火苗。

    火苗是一道光柱。

    一道聖潔的光柱,從神杖頂端生出,穿透巨輦頂部,照耀到天穹之上。

    南方的天空沒有被黑沉的烏雲覆蓋,碧藍無垠,上面飄著數朵白雲,當那道光柱落在天穹上時,碧藍的天空,瞬間變得一片光明。

    在天上飄著的幾朵白雲,遮蔽著天穹的光明,邊緣彷彿被鍍上了一道金邊,無數量的威壓,自天而降,落在荒原上。

    ……

    ……

    碧空白雲,只剩下一種色彩,或者說沒有任何色彩,只有光明。

    絕對的光明,是一種很單調的視覺感知,此時荒原上的數十萬人類,抬頭望向光明的天空,卻覺得自已看到了無限豐富的世界。

    那個世界不是真實的神國,只是一種精神上的感應,他們看到的無限豐富,並不是具體的事物,而是昊天神威之下無數種人類自身的情緒投影。

    此時的畫面,已經超越了世人對修行世界的所有想像,超越了修行者對至高境界的想像,這已經不再是神術,而更像是神蹟!

    西陵神殿聯軍數十萬人跪到在微涼的荒原地面上,對著光明的天空叩拜不停,膜拜著只在神話教典裡出現過的畫面。

    人們臉上的神情震撼而敬畏、激動而恐懼,然後盡數變成絕對的虔誠與狂熱。先前因為冥王之女出現以及寧缺五箭而變得有驚恐不安黯然慌亂的他們,再次堅定了自已的信仰,獲得了無數的勇氣。

    與之相對應,當碧空白雲被盡數化為光明之後,荒人部落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那些重傷將死的戰士看著南方的天空,臉上流露出絕望的神情,再也沒有人唱歌,即便是唐,臉上的神情都變得有些蕭索。

    「這就是傳說中的天啟嗎?」

    寧缺看著光柱下端的巨輦,看著輦中那道高大的身影,問道。

    「不是,當年老師的天啟不是這樣的。」

    桑桑說道,然後痛苦地咳嗽起來。

    南方天空投向荒原的光線,有很多落在了荒人部落附近,自然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幾道極淡的白色煙氣,從她身上的黑色裘衣裡冒了出來,看上去就像是她的身體裡在燃燒,但聞不到任何燃燒的味道。

    她看著南方天空的光明,眼眸裡流露出怯怯的神情。

    寧缺看著她緊蹙的眉頭,心頭微酸,伸手想要把她抱進懷裡。

    就在他的手指觸到她身體的那瞬間,指甲上忽然多了一道冰塊。

    劇烈的疼痛從指尖傳到識海裡,寧缺悶哼一聲,發現片刻間,自已的整隻右手都被冰封,而且冰線正在向著自已的手臂蔓延。

    桑桑體內的那道陰寒氣息,已經完全醒來,正在向外釋放。

    寧缺此時應該鬆手,但他不想鬆手,體內浩然氣疾運,化作昊天神輝,瞬間將手臂上的冰層融化,然後他把桑桑摟進自已懷裡。

    桑桑的髮絲在他臉上劃過,瞬間多了道雪線。

    他的唇上覆著冰霜,聲音顫抖,含渾不清:「如果太痛苦,就不要做。」

    南方天空的光明,落在桑桑的身上,灼燒著她的身與心,以及靈魂,她體內的陰寒氣息,不停冰凍著她的身與心,以及靈魂。

    這個過程非常痛苦。

    寧缺緊緊地抱著她,身上覆著的冰霜被體內的浩然氣震碎融化,然後再次凝結刺骨,他也很痛苦,但他知道她更痛苦。

    桑桑的身子劇烈顫抖,顯得十分痛苦,瑟縮著向寧缺的懷裡躲去,就像以前的那些年一樣,想要在那裡尋找到安全和溫暖。

    然而光明無處不在,她無處可躲,陰寒氣息在她的體內,她躲無可躲,她只能在熾熱與酷寒之間,繼續承受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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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五十四章 北方天空的黑暗

    桑桑哭出聲來,眼淚滑過微黑的小臉,落在寧缺的身上,黑布驟硬,落在地面上,變成冰珠,每顆都是那樣的晶瑩渾圓,大小完全相同。

    一陣極細碎的聲音,在她的身體裡響起,就像是骨頭被碾碎成無數碎屑,又像是血肉正在分解,更像是堅硬的冰在不停地被壓縮。

    她體內那道陰寒氣息,終於完全釋放了出來。

    一道幽黑的圓球,以她的身體為中心,向著四面八方擴散而去,抱著她的寧缺,被瞬間擊飛到數十丈外,氣息所至之處,原野結冰,青草覆霜,生息全無!

    寧缺重重地摔落到地面上,噗的一聲吐出血來,鮮血瞬間凍住,直到第三口血才開始冒出熱氣。

    他被那道陰寒氣息震飛,大黑傘卻留在了原地,就在桑桑的腳下。

    桑桑蹲下身體,揀起大黑傘,然後打開。

    陰寒的氣息還在持續不斷從她的身體裡向荒原上釋放,那些無形無質的氣息與真實的自然相遇之後,變成了寒冷的黑色氣旋,捲起地面的沙礫,繞著她的身體不停地呼嘯狂舞,看著就像是一道黑色的煙塵。

    從在月輪國朝陽城小院裡落下開始,黑色烏鴉始終追隨著桑桑,在她的頭頂天空裡盤旋飛舞,此時當桑桑發生變化後,十餘隻黑色烏鴉似乎感知到了些什麼,嘎嘎亂叫而飛,撲扇著黑色的翅膀不停向著天空高處飛去,似乎想要離她越遠越好,直至最終全部飛進了暗淡的雲層。

    那片雲跟隨桑桑的時間要更長,從西部荒原開始便一直沒有離開過,越集越多越厚,光線穿透折射艱難,漸漸變成烏雲,但雲本身應是白的。

    十幾隻黑鴉飛進雲層之後,便變成了小黑點,就像是有人在洗筆的水甕裡滴下了幾團濃墨。雲層的顏色漸漸變得越來越黑。

    荒原地面上,黑色的煙塵依然圍繞著桑桑的身體狂嘯舞動,那道陰寒的氣息,則是順著她手中的大黑傘,向著高遠的天穹上而去。

    如果說西陵神殿掌教手中的神杖是燈芯,把神術釋放出來的光與熱變成了真實燃燒的火苗,明亮了南方的天空,那麼桑桑手中的大黑傘。就像是一根毛筆。蘸滿了她體內的陰寒氣息,染黑了北方的雲層。

    十餘隻黑鴉只是落筆前滴落的墨點,真正的黑來自於桑桑自已。

    暗沉的雲層劇烈地捲動起來。然後驟然間靜止,平靜接受著來自地面那把大黑傘傳來的陰寒氣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越來越黑。越來越像一張塗滿墨的紙,直至最後變成了凝固的墨,除了黑色什麼都沒有。

    什麼是黑?黑就是沒有光。此時的荒原北方天空,就是一片沒有光的黑色,除了沒有星星之外,看上去就像是黑夜。

    黑夜不會在白天出現,夜穹上會有星星。那麼在白天出現、沒有星星的黑夜,自然不是普通的黑夜,或者會有別的名字。

    ……

    ……

    「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那邊天黑了?」

    「這就是永夜嗎?」

    荒原地面上的人們。看著被光明與黑暗分割開來的天空,沒有發出驚呼,沒有發出尖叫,喃喃自言自語著,他們受到的震撼太大,大到連震驚恐懼的情緒也已經忘記,神情顯得麻木而惘然。彷彿失去了靈魂。

    西陵神殿聯軍站在南方光明的天空下,看著北方的黑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人們終於清醒過來,開始驚呼,開始尖叫。開始痛聲哭泣,有人試圖逃走。但所有的戰馬都驚恐地癱到了地上,一片混亂。

    荒人站在北方黑色的夜空下,看著南方的光明,所有人都再次跪下,抱拳於胸口,閉著眼睛,平靜而虔誠地祈禱著,等待冥君的來臨。

    寧缺艱難地爬起來,再次向前方的桑桑走去。

    決定離開荒人部落南下之前,他便知道桑桑身上可能會發生些什麼,甚至可能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因為她會甦醒,會被冥王看到。

    他不在乎冥界入侵,永夜來臨,只在乎桑桑現在怎麼樣。

    ……

    ……

    桑桑現在很好。

    來自南方光明天空的那些光線,再也無法落到她的身上,那些絲絲縷縷的熾熱光線,每每照耀進她身前數丈,便會被那些幽黑的陰寒氣息絞殺。而她體內的陰寒氣息也已經無法再給她帶來任何痛苦。

    桑桑現在很不好。

    她看著南方,雖然隔的非常遙遠,但她現在可以把西陵神殿聯軍裡畫面看的清清楚楚,甚至可以看到所有細節,包括每個人臉上的神情。

    她看到那些人臉上寫滿了驚恐,寫滿了不安,寫滿了懦弱,寫滿了憎惡,寫滿了悲傷,寫滿了所有的負面情緒,就是沒有看到喜歡。

    如今的人間,沒有人會再喜歡她。

    桑桑低頭看著探出裙襬的鞋尖,看著腳下那兩朵盛開的冰雪蓮花,低聲說道:「老師死這前,一直看著北方,我現在才明白,原來他當時看到的就是現在的我,原來那時候他就已經確定,我就是黑夜的影子。」

    寧缺走到她身後,伸手牽起她的手。

    桑桑的腳踩在冰雪凝成的蓮花上,與地面似觸非觸,她的身體此時似乎已經沒有任何重量,只是透明的無質的存在。

    寧缺問道:「現在感覺怎麼樣?」

    桑桑低聲說道:「感覺……好像很強大。」

    寧缺說道:「喜歡嗎?」

    桑桑搖頭說道:「不喜歡。」

    寧缺說道:「忍忍。」

    桑桑說道:「忍不住。」

    寧缺問道:「為什麼不喜歡?」

    桑桑抬起頭來,看著南方,說道:「因為沒有人會喜歡我了。」

    寧缺說道:「有點兒出息,至少也要清醒一些。」

    桑桑問道:「怎麼叫清醒?」

    寧缺說道:「你長這麼難看,脾氣也不好,除了我,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人喜歡你,現在就算沒有人會喜歡你,只要我還喜歡你,那和以前就沒有任何區別。」

    桑桑想了想後說道:「好像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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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0 19:23:5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五十五章 黑夢(上)

    無窮無盡的黑與寒從大黑傘注入天空,把荒原北方的天空染的漆黑一片,有如黑夜到來。無窮無盡的光與熱從神杖頂端注入天空,把荒原南方的天空染的光明無比,有如神國降臨人間。

    血色神輦內,葉紅魚看著被切割成截然不同兩半的天穹,美麗的臉容上沒有任何表情,然後她擦掉額上淌落的血水,望向北面的桑桑。

    桑桑是冥王的女兒,任何事情在她身上發生都可以想像,葉紅魚雖然震撼卻沒有投注更多的精神,目光最終還是落到東方數里外的西陵神殿掌教的身上。

    她的眉尖微微蹙起,因為她無法看清楚那道聖潔的光柱,究竟是從掌教大人身體裡噴出,落到天穹之上,還是從天而降落到他的身上。

    ……

    ……

    荒原南方數十里外的草甸間,有數十騎正在注視著北方的天空。

    銀色面具上反映著詭異而令人心悸的天空,光明與黑暗在他的眼間相遇,隆慶的眼眸顏色變得越來越灰淡,情緒變得極為複雜,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如今的他不在乎什麼是光明什麼是黑暗,他只是嫉妒於那個撐著大黑傘的小姑娘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連帶著寧缺此時也成了世界的中心。

    站在那裡的人應該是我才對,隆慶皇子如此想著,又想起兩年前逃離知守觀後,他以為自已才是冥王的兒子,於是愈發嫉妒。

    ……

    ……

    賀蘭城內,大唐皇帝陛下看著天空,沉默不語,黑夜來臨預示的冥界入侵,並沒有讓這位人間最強大的君主,產生任何畏怯的情緒,相反他的眼眸被天穹上的光明與幽暗照耀的愈發清晰,顯得有些興奮。

    黃楊大師站在皇帝陛下的身旁,對著天空裡的光明與黑暗合什低頭為禮。嘴唇微微翕動,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

    ……

    書院後山,絕壁雨廊上的紫籐果正在開花,小樓的牆壁上爬滿了青籐,幽暗的崖洞裡沒有人,人都在崖畔。

    大師兄帶著所有的師弟師妹,站在懸崖畔,沉默望向北方被黑暗與光明切割開的天空。雄偉的長安城籠罩在金色的光澤裡。

    「我們現在應該在那裡。」二師兄說道。

    大師兄說道:「就算在那裡。我們也什麼都做不了。」

    二師兄說道:「但至少我們是在那裡。」

    大師兄說道:「老師不同意我們在那裡,我們便只能在這裡看著。」

    ……

    ……

    南晉劍閣,幽暗的山腹空洞裡一片安靜。深春染綠了山後的樹林,對崖洞裡卻沒有任何影響,草屋前的那片水潭。依然透著寒意。

    劍聖柳白盤膝坐在潭邊,低著頭沒有望天,因為崖洞頂端的開口太小,縱然抬頭望雲,也只能看見一片光明。

    一柄古意盈然的大劍,從潭水底部緩緩升起,和這柄劍相比,草屋架上擱著的那把柳白常用的劍,就像是稻草一般破敗。

    沒有人知道劍聖柳白藏身劍閣山腹。在潭畔靜思悟道多年,除了因為心頭那抹恐懼不敢現世,他一直在煉養一把真正的劍。

    那必然是人世間最強的一把劍。

    ……

    ……

    天空籠罩大地,能夠被所有人看見,所以人世間所有人都看到了被光明與黑暗切割開的天穹,只不過因為視角的關係,越往南邊去。人們視線裡的光明便愈多,黑暗天空便越小,到了極南處,荒原上的黑暗天穹更是變成了地面遠處的一抹黑色,看上去就像是一條被壓扁了的幽暗通道。

    如果那條幽暗通道聯通著冥界與人間。那麼下一刻會有什麼從那條通道裡走出來?冥界的大軍還是冥王的身軀?

    極南方的南海深處,潮生潮滅。巨浪撼礁,海底火山不停噴湧著岩漿,蒸發著海水,白色的霧氣籠罩著小島。

    小島邊緣的黑色礁石上,站著位青衣道人,他看著遙遠北方如幽暗通道般的黑色天穹,微微揚眉說道:「日落沙明天倒開?」

    說完這句話後,他沉默了片刻,然後搖了搖頭,說道:「還是不對。」

    ……

    ……

    佛宗沒有參與到荒原聖戰之中。

    正如蓮生大師當年對寧缺說的,以及後來夫子以及很多人都說過的那樣,佛宗最終悟的法子,還是閉眼不看,閉嘴不言。

    因為佛祖的遺言,佛宗的僧人們嘗試著要殺死冥王之女桑桑,從極大恐怖裡拯救蒼生,然而同樣是因為佛祖傳下佛法裡的精要,當冥王之女沒有被殺死,冥界入侵無法挽回,永夜即將到來,人間將要進入末法時代的時候,佛宗僧人們不再嘗試做任何事情,而是開始躲避和隱藏。

    極西荒原深處,那片巨大幽深的天坑裡,雲霧繚繞不散,無論是聖潔的光線還是幽暗的夜影,都無法穿透進雲,落在人們的身上。

    無數萬名膚色黝黑的信徒奴隸,跪在天坑底部,對著天坑中央那座巨大的山峰不停叩首禱拜,臉上寫滿了虔誠與畏懼的情緒。

    懸空寺所有僧人都已經躲進了山峰間那些黃色的寺廟中,淡渺的頌經聲,從不同的寺廟裡傳出,然後如水一般漸漸向下淌落,似要把整座山罩住。

    尊者堂首座七枚大師,站在一座寺廟外的古鐘前,只剩下兩根手指的左手,落在鐘面時,不時輕擊,以鐘聲助經聲傳播的更遠。

    看著遙遠東方的天空,看著那處光明與黑暗對峙的畫面,他臉上的神情顯得有些焦慮,往日裡的堅毅平靜,早不知去了何處。

    佛祖預言的末法時代,終於要到來了,然而佛祖留下的法器,已經損失了太多,淨鈴毀壞,棋盤失蹤,那麼懸空寺還能躲開冥王的目光嗎?

    一道平靜而淡然的聲音,在七枚的身前響起。

    「黑夜來臨。諸法崩壞,是為大驚怖,然則昊天俯瞰人間,斷不會任由此類慘狀發生,如今光明已至,黑夜未見得會獲勝,我佛弟子當誠心祈禱。」

    七枚凜然受教,手指離開鐘面。盤膝坐於寺前。望向東方雙手合什,誠心靜意祝禱道:「我佛慈悲,蒼生當得佛祖保佑。」

    山峰間無數座黃色寺廟。漸漸傳出祈禱的聲音。

    「諸天神佛保佑。」

    「不動明王保佑。」

    「光明……」

    懸空寺講經首座沒有頌經,也沒有祈禱,他手持錫杖。站在山峰的最頂端,看著平行的荒原地湎,看著遠處的光明與黑暗,神情顯得極為疲憊。

    ……

    ……

    夜幕漸廣,緩緩向南方侵襲而去,光明的天空邊緣出現了無數道細密的裂痕,就像是蛛網一般,然後瞬間被夜色灌注進去,變成黑色。

    夜色與光明相遇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荒原地面上的所有人,都覺得自已的心臟瞬間跳動的快了起來,然後產生一種極為劇烈的痛苦。

    人們看著光明的天空被黑夜一寸一寸侵蝕佔據,心臟處的痛苦變得越來越重,他們捂著胸口,卻不知那痛苦來自身體還是靈魂。

    光明天空邊緣的黑色裂痕。漸漸變得越來越粗,直至最終那些裂痕變成線條,變成條塊,然後相融在一起,那便是新的黑夜。

    如果任由這種情況繼續發展下去。黑夜會變得越來越強大,光明會變得越來越孱弱。片刻後或者數百年後,整個人間都會被黑夜覆蓋,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以及山林裡的野獸,都再也無法看到光明。

    無窮無盡的恐懼佔據著西陵神殿聯軍的內心,即便是荒人部落裡的人們,看到這幕震撼的畫面,都本能裡生出恐懼的情緒。

    神輦樓閣間,西陵神殿掌教高大的身影忽然跪了下去,右手依然緊緊握著神杖,平靜如水卻響亮如雷的禱告聲在荒原上響起。

    數十萬西陵神殿軍都跪到了地上,跟隨掌教大人開始一起禱告,便是唐軍也都跪到了地上,因為他們也是昊天信徒,他們也恐懼於永夜的來臨。

    數十萬人齊聲禱告,最開始的時候,聲音還顯得有些嘈亂,然後漸漸變得越來越整齊,越來越強大,越來越震撼。

    人們祈禱著昊天的神蹟,祈禱著光明的強盛,祈禱黑夜退去。

    荒原南方的天空驟然間變得更加明亮,彷彿有無數量的光明被重新注入到蒼穹之上,正在沉默緩慢南下的黑夜漸漸被停止下來。

    夜色裡響起淒厲的鴉鳴,如墨般的黑夜開始翻滾捲動,似乎那裡有某種意識存在感到了被褻瀆,於是開始憤怒狂暴。

    桑桑腳下的冰雪蓮花已經盛放。

    她閉著眼睛,緊緊握著手裡的大黑傘,陰寒氣息不停從她的身體裡噴湧而出,捲動著荒原間的天地氣息,化作幽暗的黑色,向著黑夜裡不停灌注。

    寧缺站在她身旁不遠處,沉默地看著她。

    光明與黑暗以天穹為戰場,正在對抗,這種光與暗的對抗實際上便是有與無的對抗,遠遠超出了人類的層次,更不是他所能夠影響。

    桑桑此時體內的陰寒氣息盡數甦醒,便是一片雪落在她的身上,也會被震碎成最細微的結構,所以他無法再牽起她的手。

    他的手正在淌著血,血珠落地,發出啪啪的脆響。

    他這時候什麼都不能做,做什麼都沒有意義,所以只能靜靜看著她。

    忽然,他覺得此時看到的一切有些眼熟。

    他望向南方,發現荒原戰場上到處都是屍體。他望向天空,那片一片光明,似有一輪烈陽。而黑夜正席捲而去。

    寧缺確認自已曾經看到過這些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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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2 19:41: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五十六章 黑夢(下)

    在哪裡,在哪裡見過你?寧缺看著天空與荒原,看著光明黑暗的分野,看著倒臥在地上的無數具屍體,想起來,那是在一個夢裡。

    數年前從渭城前往長安城,在旅途中他與呂清臣老人有過一次關於修行的研討與學習,也就是在那個夜裡,他做了一個夢。

    那晚睡覺的時候,他抱著桑桑微涼的小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所做的那個夢的開端很奇怪。

    他夢見了一片海,海面上是無窮無盡的白花——或許是蓮花——白花散盡,便是綠色的海水,海底深處卻是濃稠的血的世界。

    血的世界裡有無數悲傷恐懼的沒有五官的人臉,他在夢中驚恐無比,然後來到了真實的天地之間、荒原之上。

    他的四周倒臥著無數具屍體,大唐騎兵,月輪武士,南晉弩兵還有很多草原蠻子的精騎,無數的血水從這些士兵的身下流淌出,把整個荒原染紅。

    三道黑色的煙塵穩定地懸浮在荒原前方,冷漠地看著他所站立的位置,就像是有生命一般。

    荒原上無數人驚恐抬頭看著天空,寧缺隨他們望去,只見一輪烈陽當空,太陽光線黯淡,似夜晚將要來臨,一片黑色從天地線的那頭蔓延過來。

    ……

    ……

    桑桑站在雪蓮花上,掌心裡握著一枚黑色棋子,看著對面那些驚恐的西陵神殿聯軍,陰寒的氣息依然不停地從她的身體內向外界噴湧,彷彿永無止盡。

    天穹上的夜色漸盛,南方的光明漸暗,光線變得灰暗很多,春日的荒原變得越來越冷,倒臥在荒原血泊裡的屍體漸漸被凍凝。

    看著眼前這幕越來越眼熟的畫面,寧缺的身體變得有些寒冷,越發確定自已當年旅途中那個夢裡看到的,便是今天發生的一切。只是有些細微處的差異,比如當年在夢裡,他沒有看到荒人的屍體,那個夢裡有輪烈陽。

    然後寧缺想起,數年前書院二層樓入樓試登山之時,在最後那塊巨岩間,自已還曾經進入一個夢境。

    在那個夢裡,他也來到了荒原之上。隨無數人仰頭看著天穹。天穹那頭無邊無際的黑暗正在侵襲而來,人們的臉上寫滿了絕望與恐懼。

    在那個夢裡,他和某些人說過某些話。

    夢境裡的畫面。一直令寧缺記憶深刻,並且莫名恐懼,他甚至沒有告訴過桑桑。把這當成自已最大的秘密,並且下意識裡不想記起。

    直至今天,那些黑暗幽沉的夢變成了現實。

    寧缺望向桑桑,看著她身周那些旋轉飛舞的黑色氣息,身體微微顫抖,到了此刻,他才明白,原來那些夢徵兆的不是別的事情,便是桑桑。

    自已這輩子始終和桑桑在一起。所以那些夢便一直陪伴著自已。

    當年旅途馬車裡,他第一次做這個黑夢的時候,便是抱著桑桑的腳在睡覺,如今想來,那個夜晚大概便是桑桑甦醒的第一天吧?

    在那個黑夢裡,他曾經看見過三道黑色的煙塵。此時的桑桑應該便是其中一道,那其餘兩道令世人恐懼的黑色煙塵在哪裡?

    寧缺向四周望去。沒有看到任何黑色煙塵,冥思苦想很長時間,直到天穹上的夜色已經漸漸把南方光明逼壓的節節敗退,依然沒有想出結果。

    忽然間他轉身望去,只見大黑馬前蹄屈起。像狗一樣蹲在黑色馬車之前,抬頭看著天上光明與黑暗的戰爭。顯得很是害怕。

    桑桑此時站在荒人部落前方,直面著西陵神殿聯軍,很是孤單,她的身邊,只有他和大黑馬,她身上噴湧而出的陰寒黑息,席捲著荒原地面的碎草石礫土塊,把他和大黑馬也籠罩了進去。

    寧缺身體微僵,明白原來另外兩道黑色煙塵,便是自已和黑色馬車。

    當年那個夢裡,他站在西陵神殿聯軍的方向,向北方望去,看到了三道黑色的煙塵,如今的現實中,他就站在北方,就是三道黑色煙塵的一部分。

    給整個人間帶來恐懼絕望的三道黑色煙塵,原來就是自已。

    只是在那個夢裡,他是站在南方的,為什麼現實中自已會出現在這裡?自已是從什麼時候改變了陣營,從光明投身於黑暗,是何時做的選擇?

    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柴房裡對管家揮出柴刀的那一刻,就已經做出了選擇?在書院二層樓登山時,於幻境中他再次揮刀殺死管家和少爺,然後向著對面的夜色裡走去時,他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在爛柯寺裡知道桑桑是冥王之女,他毫不猶豫地走進佛光裡,撐開了大黑傘,在荒原上逃亡,是在朝陽城裡對著無辜地民眾揮起來屠刀……

    在夢裡,他做出過選擇。

    在現實裡,他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

    ……

    寧缺想起,這個黑暗的夢,還曾經出現過一次。

    那是在長安城裡,他剛剛學會修行,能夠感知到世間的天地元氣後,感動的眼眶微濕,然後抱著桑桑美美地睡了一覺。

    每逢人生大變故時,便有夢境降臨,那次甜美的睡眠裡,也有黑暗的夢,在那個夢裡,黑色逐漸佔據荒原上空,純淨的夜遮蔽天空,眼看著永夜即將來臨,寒冷戰勝光熱之時,天空上忽然響一記雷鳴。

    那道雷鳴轟隆而作,瞬間傳遍整個世界,荒原上很多人都被這記雷擊倒在地,痛苦呻吟,還能站立的人們像雕像般,神情惘然抬頭望向天空。

    便在雷聲響起處,聖潔的光輝瞬間照亮整個夜空,高遠的蒼穹之上,在聖潔光輝冒險中心最明亮的位置,有一扇無比巨大的金色大門緩緩開啟,隱隱能夠看到一條巨大的黃金龍的龍首,緩緩探出。

    ……

    ……

    是的,如果夢境意味著將要發生的事實,徵兆著這場光明與黑暗的戰爭,那麼桑桑帶給人間的黑夜,不可能就這般簡單地獲得勝利。

    南方的天空光明已經黯淡,那顆巨大恐怖的黃金龍首還沒有出現。

    一股極大的驚恐,佔據了寧缺的身心,他愕然望向天穹,望向已然黯淡的南方天空,心想難道稍後真的會看到那幅畫面?

    黑夜自北方而來,壓迫得南方的光明愈發黯淡,正在逐寸逐寸的侵蝕光明的國度,先前被光明吞噬的白雲,重新現出了身形。

    白雲的邊緣驟然明亮起來,要比先前西陵神殿掌教神杖發出光柱時,要顯得更加明亮,不似鑲了金邊,完全是在燃燒!

    看著就像是一輪烈陽,藏身在白雲後極近的地方。

    一道雷鳴自高空響起!

    轟的一聲巨響!

    天雷降落到荒原上,原野泥土裡凝著的血,盡數被震了出來,彈起約膝蓋高,然後落下,就像是上蒼降下了一場血雨。

    那些倒在原野上的荒人戰士和西陵神殿聯軍的屍體,也隨之躍起,彷彿復活了一瞬間,然後重新重重摔落到地面上,發出骨折肉碎的恐怖聲響。

    荒原上的數十萬人,同時被這道雷震的耳膜劇痛,雙膝一軟癱倒在地,距離戰場中心最近的逾千人,更是直接被震倒死去!

    這才是真正的雷聲——天雷之聲!

    與這道來自於蒼穹之上的雷聲相比,先前荒原上血腥戰爭裡不時響起的劍嘯聲,箭襲聲,撞擊聲,慘叫聲,都顯得那般微弱。

    葉蘇追殺唐時用木劍引的風雷,在這道天雷的面前,就像是孩童玩耍用的鞭炮,根本不值一提,相形之下是那麼的可笑。

    在上天看來,人世間的一切事情,本來就是這般可笑。

    ……

    ……

    雷聲響於天穹,起於雲後,那抹白雲越來越明亮,不止邊緣,就連厚實的中心都彷彿要燃燒起來,向地面散放著光與熱。

    人們跪在荒原地面上,愕然抬首望著那處,看不到雲後真實的畫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將要發生什麼事情。

    只有寧缺隱約明白白雲後正在發生什麼。

    他做過夢,這些事情曾經在那個黑夢裡出現過。

    雷聲,即是開門聲。

    此時有一扇無比沉重巨大的金色大門正在雲後緩緩開啟。

    那道金色大門後面,便是昊天的光明神國。

    ……

    ……

    寧缺渾身寒冷,然後開始顫抖,就像是冰雕一般,不停震落著冰屑,他的身體和靈魂,被無窮無盡的恐懼所佔據。

    在這片荒原上,只有他知道將要發生些什麼,只有他知道真相,所以他孤獨,然後愈發恐懼,直至陷入絕望。

    他望向桑桑,拚命地大聲喊叫,但愈來愈盛的光線裡,他的聲音根本無法傳播,桑桑依然一無所覺。

    他用最快的速度跑到黑色馬車旁,拉起大黑馬,駕車向桑桑衝去,想要帶著桑桑逃走,然而就在這時,南方天空那抹白雲忽然暗了起來。

    不是那抹白雲變得黯淡,而是有個事物從雲後出現,頓時壓制住荒原上所有的光明,因為那個事物無比光明。

    一顆巨大的黃金龍首,從雲中探出,神情漠然,俯瞰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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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五十七章 黃金龍首,且射之

    黃金龍首很巨大,遠在高空之上,卻像是出現在所有人的眼前,所有的細節都能看的非常清楚,似光鏡一般的鱗片,如火山一般的龍角,有具體的形狀,卻難以形容,色若純澄的黃金,卻又彷彿透明,散出無窮的光與熱,灑向荒原地面。

    隨著黃金龍首出現,南方天空頓時大放光明,瞬間恢復先前,然後又是瞬間,便遠遠超越嶲陵神殿掌教神杖所釋放的光與熱無數萬倍。

    北方天空的黑夜彷彿感到了新生光明的強大,頓時變得凝滯起來。

    黃金龍首緩緩轉動,如兩面光明般的雙眼,帶著遠古靜寂意味緩緩掃視著荒原地湎上的人類,神情漠然地釋放著恐怖的威壓。

    西陵神殿教典裡有關於龍的記載,在佛經裡也有關於龍的故事,在人間世裡有關於龍的傳說,但卻從來沒有誰親眼看見過龍的存在,更何況是一條黃金巨龍,這種神話般的生物,居然會降臨人間……

    荒原地面上的人類瘋了。

    尤其是西陵神殿聯軍,眼看著黑暗便要戰勝光明,冥王即將現世,忽然看到了代表光明的黃金巨龍,人們激動的淚流滿面,跪倒在地,不停叩首。

    更多人癡癡看著天上,彷彿癡呆一般。

    黃金龍首釋放著無限的光明,光明代表著溫暖與慈愛,然而光明有時候也意味著懲罰,當人們敢於不敬地直視光明的時候。

    下一刻,荒原地面上的人類痛呼連連,捂著眼睛跪到地上,再也不敢向天空多看一眼,然而天穹上黃金龍首灑落的光明是那樣的誘人,還有些虔誠信奉昊天的信徒,不畏死地淚流滿面望著那處。

    無盡光明落下,信徒臉上的淚水被瞬間蒸發,眼睛裡的液體也被瞬間蒸發,變成兩道青煙消失無蹤。就這樣變成了瞎子。

    ……

    ……

    因為那些夢境,寧缺預知到黃金龍首的出現,所以他沒有向天上看一眼。他撕下布帶纏好大黑馬的眼睛,拉著黑色馬車來到桑桑的身邊。

    桑桑的眼睛緊閉,小臉變得異常蒼白,身體四周繚繞的黑色煙塵,在黃金龍首散發的無限光明照耀之下,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淨化消失。她的身體在逐漸淡渺的陰寒氣息裡劇烈顫抖。顯得格外痛苦。

    荒人們再次陷入絕望與無止境的恐懼之中,面對昊天降下的神罰,他們這些凡間的子民如何抵抗?人們跪倒在地低著頭。不敢直視天穹。

    唐也沒有直視天穹,那顆巨大的黃金龍首所散發的光明與威壓,根本不是人間能夠抵抗的力量。但他也沒有跪下,因為他是魔宗最後的行走,代表著魔宗的精神,而魔宗要反抗的,便是昊天對這個世界的統治。

    還有數名修行魔宗功法的荒人戰士首領,強撐著重傷後的身體,站了起來,直視被光明籠罩的荒原,搖搖欲墜。卻是不肯跪下。

    自天空灑落的光明越來越亮,越來越重,唐和那幾名荒人戰士首領的身體發出啪啪的輕微響聲,那是荒人堅硬的骨頭在與昊天的威壓戰鬥。

    感覺到荒原上居然有渺小的人類,敢於對抗自已的威嚴,高空上那顆黃金龍首緩緩轉動,漠然望向那處。發出一聲龍吟。

    龍吟低沉,落在荒原上便是一場颶風,風中彷彿有無數的神官在祈禱,有無數的護教騎士在怒吼,有無數的光明出現。

    荒原上被血水淋濕的草屑。瞬間變得焦黑,血水瞬間蒸發成腥息的蒸汽。那數名荒人戰士首領痛苦地悶哼數聲,紛紛倒下。

    啪的一聲脆響!唐的左大腿腿骨從中斷裂,他發出一聲憤怒和不甘的怒嚎,重重向後倒了下去,縱使噴血如泉,卻依然是沒有跪。

    黃金巨龍來自昊天神國,代表著昊天的威嚴,向人間釋放著昊天的意志,是神蹟更是神罰,一吟之威,便是人間不能抵抗。

    荒原上數十萬人類,集體跪下,表示自已的敬畏與臣服。

    西陵神殿陣中。

    透過無數萬重紗簾,可以看到巨輦裡的高大身影早已跪下,掌教大人握著神杖的手在微微顫抖,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別的什麼。

    另一座神輦裡,天諭大神官也已經雙膝跪倒,神情非常寧靜,滿是血水的深刻皺紋,反映著透簾而入的光線,如同塗抹了金粉。

    血色神輦裡,裁決大神官葉紅魚也雙膝跪地,向著天空裡的黃金龍首表示敬服,從黃金龍首降臨人間的那一刻開始,她便保持著這個姿式。

    只有她自已知道,她的膝頭始終沒有觸到地面,直到黃金巨龍發出那聲龍吟,昊天的威壓掃蕩荒原,唐和數名荒人戰士首領噴血倒下,她的膝頭才被迫與地面接觸,震的她臉色驟然蒼白,膝頭滲血,唇角淌血。

    黃金龍首向荒原地表灑落無限光明,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把桑桑身體四周繚繞的黑暗氣息淨化而空,那些蘊含著絕對光與熱的光線,直接落到了桑桑的身體上,無數道青煙從她的身體裡冒出來。

    光明中,桑桑顯得無比痛苦,捂著胸口不停地咳嗽,此時咳出來的不是血,也不是陰寒氣息,而是黑色的透明的像冰塊般的事物。

    那些黑色的透明冰塊,從她的唇間咳出,然後落在荒原地面上,發出沉重的撞擊聲,砸出極深的坑洞,然後消失不見。

    便在這時,黃金龍首噴出的龍吟,也來到了她的身前,那些黑色的冰塊,盡數被碾碎為最細小的微礫,她的身體驟然扭曲,彷彿將要斷裂。

    寧缺已經把自已的速度催到最快,但怎樣也不可能快過光的速度,快過龍吟的速度,他的手指剛剛觸到桑桑的身體,昊天的威壓便傳到了他的身上。

    啪的一聲,他跪到了桑桑身邊的土地上,膝蓋與地面重重撞擊,彷彿瞬間碎裂,

    劇烈的痛苦清晰地傳到他的識海裡,令他臉色蒼白,恐懼異常。

    黃金巨龍一聲龍吟,人間便無人可以抵抗,在昊天之前,自已是那樣的弱小,那麼這些年自已所做的選擇,又有什麼意義?

    這場光明與黑暗的戰爭,馬上便要分出勝負,桑桑馬上便要死去,他能做些什麼?他能改變一些什麼?如果自已什麼都改變不了,那麼為什麼自已會做那些夢,為什麼能夠在夢中看到將來,看到此時的現在?

    ……

    ……

    寧缺雙手撐地,用盡全身力氣蹲起,然後腳掌向後重重一頓,從雙膝跪倒的姿式變成坐姿,在光明的威壓中站起身來,神情極為痛苦。

    只是這樣簡單的一個動作,便幾乎要壓搾光他所有的勇氣與力量,他伸出顫抖的手,摸出一副黑水晶做出的眼鏡,擱到鼻樑上。

    他此時的臉色異常蒼白,戴上墨鏡之後,變得更加蒼白,墨鏡相對應的也更黑,他眼中看到的世界,也變得很黑。

    荒原上的血與屍,已經佔領大半片天空的光與熱,此時在他的眼中,都變得暗淡了很多,淒冷了很多,與他黑夢裡看到的畫面,更加相似。

    寧缺抬起頭來,直視天上那顆黃金龍首,巨大的黃金龍首幾乎要佔據他的整個視野,所以瞄準起來非常容易——雖然有墨鏡隔著,但光明透鏡而過,依然讓他眼睛刺痛難忍,眼淚不知不覺便流了下來。

    鐵弓緩緩拉動,發出咯吱的絞扯聲,黝黑的鐵箭在弦上微微顫抖,鋒利的箭簇迎著自天而降的光明,顯得有些暗淡,似乎很恐懼。

    寧缺的臉上沒有任何恐懼的神情,只有決然的神情,他看著黑色鏡片裡的黃金龍首,暴喝一聲,松弦發箭,直射黃金龍首的右眼!

    神話中的生物,代表昊天降臨人間,生活在人間的子民們,或者跪地膜拜表示敬畏,或者臣服,或者像石頭般沉默不語,但絕對不會有人想著要去殺死它。

    因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寧缺卻這樣做了。

    ……

    ……

    白色的湍流,剛剛在弓弦後綻放,便在自天而降的無限光明淨化成虛無,但鐵箭已經離弦而去,剎那時間之後,便到了極高遠的天穹上。

    此時荒原上所有人都跪倒在地,沒有任何人敢直視蒼穹,直視天空裡那顆黃金龍首,所以沒有人看到這幕千萬年來極罕見的畫面。

    黃金龍首在極高遠的天空上,人世間除了柳白的劍,大概也只有寧缺的元十三箭,能夠接觸到它所在的領域。

    黝黑的鐵箭,在萬道光線中變成一條極細的黑影,準確地命中黃金龍首的左眼,然後瞬間被光明淨化。

    如果說黃金巨龍的眼睛就像是平靜的光湖,那麼令人間修行界聞之色變的元十三箭,此時就像是投入湖中的一片薄冰,瞬間消失,根本激不起任何漣漪。

    對於這一箭的結果,寧缺並不意外,只不過他的字典裡沒有絕望兩個字,不嘗試到最後,他絕對不會放棄,既然要死,不射這一箭,他不會甘心。

    黃金巨龍俯瞰著荒原地面,看著執弓而立的寧缺,巨大的光湖眼眸裡流露出一絲譏誚輕蔑的神情,然後回覆成絕對的漠然,吐出一口龍息。

    龍首吐息,金暉凝成億萬粒碎屑,向荒原落下,如沙河絕堤,但每粒砂都絕對透明,每粒砂裡,都蘊藏著無窮的威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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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五十八章 伸向天空的一隻手

    龍息降臨,一股神聖的純淨的威嚴的氣息,在荒原上迴蕩。

    寧缺手中的弓弦啪的一聲斷裂,隨著這聲輕響,他的識海驟然大亂,體內的氣海雪山彷彿也有了崩垮的徵兆。

    更可怕的是,小腹深處那滴浩然氣凝成的液珠,似乎是感受到了龍息的召引,劇烈地旋轉起來,釋放出無數道氣絲,向著他的身體各處灌注而去。

    如果僅僅如此倒算不得什麼,問題在於,那些灌注到身體各處的浩然氣,竟有了穿透肌膚離體而去的徵兆!

    天空中,黃金龍首緩緩前移,細長的龍身終於探出那抹燃燒的白雲,細密如錦、明亮如鏡的鱗片與雲絲摩擦著,與空氣摩擦著,綻出金色的火苗。

    隨著黃金巨龍漸漸現出全形,籠罩著整片荒原的威壓變得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恐怖,甚至就連荒原空間本身都開始不穩起來。

    落向荒原的龍息,由無數萬粒細小的金暉碎礫組成,很奇異的是,這些蘊含著無窮威壓的金色的沙礫,落到地面後,並沒有燃起熊熊的神輝之後,而是像真正的沙一般,被風吹拂的到處飄舞。

    沒有燃燒不代表沒有威力,黃金沙般的龍息,落在荒原上,落在無數荒人戰士的屍體上,那些已經長眠的荒人戰士屍體上忽然多出了很多極細微的裂痕。

    數十粒龍息金沙落在唐的身上,獸皮衣裳瞬間綻裂,他堅硬如石的身軀上,忽然多出了數十道極細的血洞。

    寧缺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他揮手試圖將飄至身前的龍息之沙驅走,不料那粒金砂竟是渾不著力,輕飄飄地粘在他的手掌邊緣。

    一道極細的血洞,頓時在他手掌邊緣生出,體內磅礡待釋的浩然氣,便順著那道血洞。向體外散去,瞬間消逝於空中。

    寧缺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他修行的是浩然氣,早已入魔,唐和荒人戰士,也是修的魔宗功法,他們的身體裡,都有自已的世界,都貯存著很多天地元氣。

    按照昊天道門的說法。魔宗之所以為魔。除了因為修魔者自創世界,是為對昊天的大不敬外,最根本的原因。便在於修魔者,會不停攫取大自然裡的天地元氣,如果任由這種情況繼續下去。終有一日天地元氣會枯竭。

    黃金巨龍代表著昊天的意志,在它的眼中,寧缺和荒人,就像是偷竊昊天財富的無恥竊賊,它當然要把這些財富從這些竊賊的手上拿回來。

    如黃金沙一般的龍息,在荒原上飄拂,落在寧缺等人的身上,便是要奪走他們體內的天地元氣,淨化為世界本原的光明。

    這個過程便是昊天的神罰。

    也便是所謂救贖。

    ……

    ……

    遠處的賀蘭城內。皇帝陛下看著神輝閃爍的天空,看著那顆黃金龍首,沉默不語,臉上的神情顯得非常凝重。

    黃金龍首向荒原地面噴吐龍息,就像是一道金沙,像暴雨般落下,看到這幅面畫。不知為何,皇帝陛下的臉色驟然蒼白,顯得極為痛苦。

    黃楊大師的神情非常嚴肅,右手腕自僧袖裡探出,握住陛下的左手。手腕間一串檀香木念珠,像流水般滑過。戴到了陛下的手腕上。

    念珠上腕,一道慈悲的佛門氣息悠然而生,皇帝陛下覺得體內那道折騰了自已很多年的氣息稍微平靜了些,面色微和。

    黃楊大師卻無法放心,不敢再由著陛下的性子,讓他站在城樓上觀戰,強行攙扶著他,走進厚石砌成的城樓裡。

    岩石砌成的城樓最深處的房間裡,皇后娘娘正抱著年幼的皇子,她的臉色很是蒼白,唇角還殘留著血漬。

    年幼的皇子哭喊著對皇帝說道:「父皇,你快看看母親,這究竟是怎麼了?」

    皇后娘娘看著皇帝溫婉一笑,搖了搖頭,示意自已沒事。

    皇帝走到她身前,毫不猶豫摘下左手腕上的念珠,套到了她的手腕上。

    黃楊大師看著這幕畫面,在心底嘆息一聲。

    ……

    ……

    極西荒原深處。

    懸空寺所有僧人,都已經避進那些大大小小的黃色寺廟裡,雲霧繚繞,把整座山峰裹住,只能隱隱聽到經聲,卻看不到具體的畫面。

    只有巨峰最高處的一小片峰頂,在雲霧之上,地表之上,可以看到極遠處的畫面,看以看到東方越來越明亮的天空。

    懸空寺講經首座,手持錫杖觀東方,雙眼早已經被光明照的乾涸一片,找不到任何水氣濕潤,但卻是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東方光明漸盛,黑夜被照的相形失色,縱未消失,卻已經被完全掩住,首座的臉上卻沒有什麼喜悅的神情,只是疲憊而凝重。

    ……

    ……

    昊天降下黃金巨龍現世,光明普照人間。

    除了寥寥數人,整個人間沒有誰能夠抬頭望天。

    光明並不僅僅是溫暖,更代表著威嚴,需要的不是親近,而是敬畏,所以光明允許人類知道自已的存在,卻不允許人類看到自已的存在。

    荒原上神輦裡,葉紅魚曾經嘗試望向天上的黃金巨龍,瞬間流淚刺痛,眼眸底部的神之星輝盡散,她只好再次面無表情低頭。

    不能抬頭望天,不代表不能知道天空上這場神戰。

    無數座城市,無數鄉鎮,無數山河,無數村莊,無數人跪倒在光明之下,看著地面上的投影,緊張地注視著這場光明黑暗戰爭的走勢。

    無數昊天的信徒彙集到最近的道觀裡,不停地頌經祈禱,替荒原上的聯軍祝福,向昊天展現自已的虔誠,大喜大悲,如癡如狂。

    隨著光明逐漸壓倒黑暗,人們幸福的哭聲直衝天穹,不知有多少人興奮地昏厥,甚至就這樣不再醒來,回歸了昊天的神輝國度之中。

    在西陵的深山中,有處極簡樸的道觀。這座道觀大概是最少昊天信徒知道的道觀,但卻是昊天道門最重要的道觀。

    在這座道觀後方,有一座覆著青籐的紅土山,山間有無數幽深的洞穴,在這些洞穴裡居住著很多實力恐怖的道門強者。

    那些強大的氣息,從青山裡滲透出來,注視著天穹裡的變化,享受著黃金巨龍灑下的光明。漸漸蠢蠢欲動。偶爾能聽到低沉快意的笑聲。

    ……

    ……

    龍息是龍的呼吸,呼之後便是吸。

    高空裡那顆巨大的黃金龍首張開了嘴,龍身忽然粗了一分。荒原地面上,忽然颳起了巨風,呼嘯著盤旋著。席捲起那些灑落的黃金沙粒離開地面。

    遠遠望過去,天地之間彷彿生出了一道旋風,細的一端在黃金龍頭處,粗的一端則是在地面,不停掃蕩,所過之處,飛砂走石。

    隨著那些黃金沙粒離地而去,荒原地面上荒人戰士屍體裡的天地氣息,也被那道龍捲風吸噬而走。

    肉眼看不到這個過程。但寧缺能感覺到,因為他自已身上都有不少浩然氣,被黃金巨龍吸走,此時他再抬頭望去,墨鏡裡的黃金龍首,再也找不到任何威嚴光明的感覺,顯得那般血腥恐怖貪婪。

    北方的黑夜已然緩慢退卻。大黑傘不再噴吐氣息,桑桑與夜色的聯繫被中斷,繚繞在她身旁的氣息早已淨化,煙塵沙礫不停狂舞。

    桑桑的雙腳離開了地面,離開了像白蓮花的冰雪。飄到了空中。

    黃金巨龍漠然地看著她。

    桑桑的衣裳在旋風中瑟瑟擺動。

    桑桑向天上飛去,向黃金巨龍的嘴裡飛去。

    桑桑回頭。望向寧缺,眼神很驚恐,神情很無助。

    寧缺跳了起來,抱住她的腿,想要把她拉回地面。

    但他做不到。

    桑桑依然在向天上飛去,帶著他一起向天上飛去。

    昊天要桑桑。

    昊天不要他。

    所以桑桑的身體很輕,而他的身體卻忽然變成一座山般沉重。

    只聽得喀喇兩聲,他抱著桑桑的兩隻胳膊完全碎了。

    但他依然沒有放手。

    既然抓住了,那麼就永遠不會放手。

    哪怕手斷了,也不放手。

    哪怕死了,也不放手。

    ……

    ……

    極淡的金暉,在眼睫毛前掠過,大地似乎不再有任何吸引力,寧缺抱著桑桑,順著龍息,向天上飛去,向黃金巨龍的嘴裡飛去。

    兩個人的頭髮與衣袂在空中飄舞著,看上去就像是兩朵黑色的花,受到光明的威壓,他開始不停淌血,血從黑色的花瓣上淌落,落到荒原上。

    荒原地面上,大黑馬拖著車廂拚命地奔跑著,它似乎忘記了恐懼,追逐著天上飛著的那兩個人,不時發出憤怒淒厲悲傷的嘶叫。

    寧缺看著它聲音嘶啞說道:「真是頭憨貨。」

    然後他向上望去,只見頭頂的天空裡是一片光明,除了光明什麼都沒有,顯得那般的純淨,就像死亡那樣純淨,於是他知道死亡馬上就要來了。

    他這輩子做了很多次選擇,如今看來,那些選擇真的沒有什麼意義,就像最後這一刻,他選擇跳到空中,抱住桑桑一樣。

    不過有時候,選擇本身就很有意義。

    他看著桑桑笑了笑。

    桑桑看著他笑了笑。

    就在這時,他們的身形忽然停止,不再繼續向天空裡、光明裡飛去。

    因為有隻手伸到了天空裡,抓住了寧缺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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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3 19:27:3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五十九章 人間之劍(上)

    寧缺抱著桑桑向光明飛去,已經飛了很長一段時間,荒原地面的人已經快要變成小黑點,大黑馬都已經快要看不清楚。

    此時離地面已經極為遙遠,按道理來說,除了飛劍或羽箭沒有什麼事物飛到這裡,更不可能有人伸手到天空裡,便能抓住他的腳,除非那個人很高。

    寧缺和桑桑穿過金黃色的龍息,輕輕落到荒原地面上,他把桑桑抱在懷裡,抬頭望去,發現身前這道身影確實十分高大。

    那人看著寧缺和桑桑,背對著天穹和那只黃金巨龍,面容籠罩在幽暗裡,看不清楚,身體的邊緣彷彿被鍍上了一道金光,似在燃燒。

    那人站在荒原地面上,高大的身影卻似乎將要觸到天穹。

    那人笑著說道:「選擇本身也不見得有什麼意義,但有時候,你我的選擇能夠影響到他人的選擇,這便會變得有趣。」

    ……

    ……

    在書院二層樓登山試的那個幻境中,寧缺和一個高大男子有過一番對話,當時他也一直沒有看清那名高大男子的容顏。

    「在光明與黑暗之間,你會選哪邊?」

    「我為什麼要選?」

    「你以前是怎麼選的?」

    「我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想不到隔了這麼多年,居然又能看到一株在牆頭隨風招搖的野草。」

    「您看,我就說不是一定要選擇。」

    「可如果天塌下來怎麼辦?」

    「天怎麼會塌?」

    「如果?」

    「那自然有個子高的人頂著……比如您這樣的。」

    ……

    ……

    書院登山後過了段時間,寧缺知道了那名高大男子是誰,多年後在夢境變成現實的荒原上,他發現自己說的那句話,竟是那樣的準確——就算天塌下來又如何?總會有個子高的人頂著,比如像老師這麼高的人。

    寧缺跪在高大身影之前,恭恭敬敬說道:「老師,您來了。」

    「嗯,想來想去。終究還是想不明白,所以便來了。」

    夫子抬頭望向天空上極盛的光明與漸頹的黑夜,用自已的身體在荒原上留下一道蔭涼,遮住寧缺和桑桑,黑色大氅隨風飄搖,似將燃燒起來。

    「我想了一千多年,在光明與黑暗的戰爭裡,我應該站在哪一邊。問題是我沒有見過冥王。和他沒有什麼交情,我不喜歡寒冷,不喜歡佛陀看到的那個靜寂乏味的世界。我也不喜歡昊天,甚至有些討厭它。」

    夫子說道:「所以我始終想做牆頭草,風怎麼吹便往哪邊倒。這些年我一直在問你會往哪邊走。其實也是在問我自已應該往哪邊走,那年在夢裡問你時,你說你也想做牆頭草,真是令我老懷安慰,原來不選擇比較重要。然而遺憾的是,牆頭草並不那麼好做,疾風能知勁草,也能斷勁草。」

    寧缺看著夫子擔心說道:「但您最終還是做出了選擇。」

    夫子看了桑桑一眼,平靜說道:「也許我的選擇最終會被證明是錯誤。但至少現在,我想這樣選,那麼我便這樣選。」

    寧缺不知該說些什麼,他這時候很感動,又有些莫名的傷感,他幸福於自已有老師,自已和桑桑還活著。卻開始擔心老師怎樣面對昊天的怒火。

    夫子看著他笑了笑,繼續說道:「不選擇,確實是一種自由,但如果是因為膽怯而不敢選擇,那就不是自由。做選擇。不見得有意義,但可能有意思。我們在人間活著。本就不是為了有意義,而是為了有意思。」

    這段話裡的字句很簡單,卻極有深意。

    寧缺沒有費什麼思慮,便把握住老師想說什麼,因為他是書院學生——意義是目的,意思是過程——書院不注重目的,只看重過程。

    當年小師叔拿著劍便要與天戰上一場,大概也是因為他覺得這件事情很有意思。

    ……

    ……

    光明威壓人間,無數人雙膝跪地,不敢直視蒼穹,滿懷敬畏默默祈禱,任何敢於站著的人,都已死去或將死去。然而在荒原上光明最盛的地方,卻有一個高大的男子站著,還用他的身影庇護著冥王的女兒。

    這是對昊天神國威嚴的挑釁,是不可原諒的褻瀆。

    黃金巨龍如光湖般寧靜漠然的眼眸裡,燃燒起憤怒的神火,一聲悠遠而嚴肅的龍吟,再次響徹在天地間,隨之而來的是一道威力恐怖的龍息。

    無數熾熱的神輝混著晶瑩剔透的黃金沙礫,從高空上的龍首處噴出,向著荒原地面襲來,這道龍息裡所蘊藏著的威力,更勝先前,所經之處的空氣都開始燃燒起來,荒原地表上顯現出一道金白色的投影。

    寧缺的目光越過夫子肩頭,看到了空中這幅奇異震撼的畫面,看著那無窮無盡的龍息挾火蘊光而至,臉色微變,喊道:「老師小心!」

    夫子沒有轉身,依然背對著天空。

    金色的沙礫自天而降,來到他的身後,然後瞬間消失無蹤,那些金色沙礫間的光與熱,也瞬間消失,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夫子的身後彷彿有一面湖,火山將要噴發的熱湖,有一面海,極北寒域未凍之前的熱海,龍息就像是無數冰塊,投入熱海熱海之中,瞬間融化無蹤。

    所有襲向夫子的金暉龍息,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解構成了世界本原最細微的粒子,消融在這個世界裡,是為淨化。

    這幕畫面看上去很簡單,所以很詭異,沒有人能夠理解,本身就是最純正昊天神輝、能夠淨化世間一切物的龍息,會被人淨化。

    就算是超越五境以上的修行者,能夠在昊天的世界是創建自已的規則,擁有自已的世界,但他依然不能在昊天的世界裡無視昊天的規則。

    夫子是怎麼做到的?

    荒原上的人們都跪著,沒有人敢向光明的天空上望上一眼,但他們可以看到荒原上正在發生的事情,他們看到夫子現身,看到黃金巨龍向夫子噴出龍息,他們看到那股威壓恐怖絕非人間能抗的龍息消失……

    看著這幕畫面。所有人都震撼了到極點,以至不肯相信自已的眼睛,而那些堅信自已不會看錯的人,則開始懷疑這個世界。

    神殿掌教手握神杖,雙膝跪地,身影依舊高大,然而此時,他的身影劇烈地顫抖起來。和荒原上那個高大身影相比。顯得那般矮小,那般孱弱,那般卑賤。

    天諭大神官看著荒原上那幕畫面。臉上深刻的皺紋,被震撼的扭曲起來,裡面的血水與光明的金粉簌簌剝落。喃喃說道:「這是什麼境界?」

    龍息徒勞無功,甚至被淨化,黃金巨龍的眼眸裡流露出極為複雜的情緒,龍身驟然一緊,這一次不再是悠遠威嚴的龍吟,而是暴戾憤怒的龍哮!

    強烈的颶風在荒原天地間呼嘯,無數黑色的泥土與草屑,被席捲而起,煙塵瀰漫。漸漸掩沒視野,竟似要比先前北方的黑夜還要更黑一些。

    黃金巨龍咆哮著,憤怒而吃力地把龍身擠出雲層,龍身之上繫著根數十丈粗的黃金繩索,黃金繩索繃的極緊,後面似乎拖著一件重物。

    片刻後,一輛純由黃金打造而成的戰車。在黃金巨龍的牽引下,漸漸駛出雲層,出現在人間的天空裡!

    那輛黃金戰車極為巨大,如果落在地面上,只怕整座長安城都無法容納。而那些黃金並不是人間的黃金,顯得那般純淨透明。通體光明!

    天空裡光明大作,荒原上的煙塵驟然斂沒,被照耀的有若落了數十日大雪般潔白,空間開始搖撼不安,大地開始震動。

    黃金戰車上,站著一名神將。

    這名神將身上穿戴著由昊天神輝凝成的盔甲,身量極為高大,彷彿就是一座高山,與之相比,曾經矗立在瓦山上的佛祖石像就像是個小石人。

    這名神將面容完美到了極點,自有雍容氣度,尋找不到任何問題,與之相比,曾經有西陵美神子之稱的隆慶皇子,就像是個乞丐。

    這名神將的表情極為冷漠,眼眸裡散發著熾白色的神輝,完全無情無識,站在戰車裡俯瞰人間,目光所觸之處便化虛無。

    ……

    ……

    除了懸空寺講經首座和南海上的青衣道人,或者還有知守觀後青山蟻窟裡的寥寥數人,整個人間沒有誰能夠看到這輛黃金戰車和車上的神將。

    寧缺抱著桑桑坐在夫子的身影裡,他戴著墨鏡,雖然雙眼刺痛無比,但依然睜大眼睛看著空中的這幕畫面,震驚的無法言語。

    他知道老師很高,然而面對昊天神國的怒火,面對著這樣一個身若山高、目光便是昊天神輝的神將,就算是老師,又能有什麼手段應付?

    夫子轉身望向天空裡那輛被黃金巨龍拖行的黃金戰車,看著戰車上那個完美的光明神將,看著神將完美的容顏,忽然搖了搖頭。

    「世間沒有完美的事物,只有我們以為完美的事物。」

    夫子負著雙手,看著天空裡那名光明神將,說道:「你的完美來自於千萬故人,所以你不是人,你更不是那些故人。」

    光明神將情緒漠然,令黃金巨龍駕黃金戰車自而天降,不知何時,一柄足有十餘里長的光劍出現在他手中,向著荒原上斬下!

    「你來自昊天神國,用的是光明神劍,一味光明,那便欠缺了真實,便如你之存在,今日,我便讓你看看人間之劍。」

    夫子說道,然後把右手伸到空中攤開,對著人間南方。

    雲破天暗,有劍自南方萬里外而來。

    那劍古意盎然,劍熱如曉,驚天破雲而至,落在夫子寬厚的手掌裡,微微嗡鳴,表示自已的臣服敬畏,以及能被夫子馭使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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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3 19:32:0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六十章 人間之劍(下)

    這幾十年裡,夫子從來沒有出過手,以至於漸漸要被世間百姓所遺忘,甚至就連修行世界裡的人,也偶爾也忘記他的存在。

    在只有極少數人知道的那些傳說故事裡,夫子用的武器是一根棒子,寧缺以親自慘痛經歷確認,夫子的武器確實是一根棒子。

    夫子不用劍,既然他要讓天空裡那名光明神將見識一下人間之劍,那麼他只有借劍,他伸手向南方,南方便飛來了一把劍。

    那柄古意盎然的劍,來自南晉劍閣。

    劍聖柳白,盤膝坐在潭畔,看著身前已經乾涸的潭水,想著先前破潭而出,疾飛而去的那柄古意,自沉默不語,神情複雜。

    柳白很虛弱疲憊,他在潭畔靜思多年,就是為了煉養一把真正的劍,那把劍上寄託著他所有的劍意與精神氣魄。

    換句話來說,那把劍就是他自已,所以才是人世間最強的劍,此時古劍離潭而去,他的劍意與精神氣魄也隨之而走,自然虛弱。

    然而柳白的臉上沒有任何憤怒神情,反而顯得有些惘然。

    他是世間第一強者,他劍道無雙,世上卻有人能隔著萬里之遙,隨意取走他的劍,莫說阻止,他連表達反對意見的資格都沒有。

    片刻後,柳白臉上的惘然神情變成了微微的激動。

    他已經感知到那柄劍落在了誰的手裡。

    於是他像那柄劍一樣感到了榮幸和驕傲。

    ……

    ……

    古劍破雲自萬里外而來,落在夫子手中。

    夫子雙腳離開荒原地面,飄搖而上青天。

    黑色的罩衣被風吹的呼嘯作響,反射著天空裡的光明,把那些聖潔熾熱的昊天神輝,盡數耀成了無數細碎的金片。

    寧缺抱著桑桑,望向天空,臉上寫滿了震撼的神情。

    老師終於出手,一動便舞於九天之上。

    在他看來,這場注定會被載入史冊、甚至必然會成為神話傳說的戰鬥。必然會無比神奇、凶險萬分,甚至可能戰上三天三夜甚至是數年時間。

    他只希望老師能夠獲勝,能夠安然。

    而他沒有想到,這場戰鬥和他的想像完全不同。

    開始的很快,結束的也很快,非常簡單。

    ……

    ……

    黑色罩衣隨風飄舞,夫子身形招搖而去,已在青天之上。他看著天空裡的光明與黑暗。隨意揮出手中那柄古意盎然的人間之劍。

    極盛的光明與漸頹的夜色之間,忽然多出了一道劍痕,那道劍痕極深。仿似要把天空刺破,如道深溝把光明與黑暗隔絕開來。

    夫子第一劍,裁天。

    ……

    ……

    光明神將站在黃金戰車之上。臉龐無情無識,手中那柄十餘里長的光劍,斬向荒原地面,足有數十丈寬的劍鋒,就像座山般壓向夫子的身體。

    與天穹上那條黃金巨龍、黃金戰車、光明神將巨大的體量相比,在凡人裡顯得特別高大的夫子,看上去就像懸浮在空中的一粒塵埃。

    與那道恐怖巨大的光劍相比,他手中的人間之劍就像根細毫。

    夫子舉起手中的人間之劍,向著光劍迎了上去。

    人間之劍與光劍接觸。就像是一枝細毫,在天棄山上輕輕塗描了一下。

    細毫安然無恙,山卻垮了。

    光劍驟然崩裂,像雪崩般崩塌,向荒原四周散落。

    夫子手中的劍意未竭,似將永世不竭,穿掠過密集墜落的數十萬塊光劍碎片。襲向黃金戰車,落在光明神將的臉上。

    光明神將那張完美的臉上,多了一道極細微的劍痕,於是變得不再完美,無情無識漠然的面龐。因為不再完美,無情無識便變得有些滑稽。

    喀喀喀喀。一陣極細微的聲音響起,光明神將的臉面龐上多了無十萬道裂痕,那些裂痕蔓延至他偉岸的身軀,由昊天神輝凝成的盔甲,也開始迸裂。

    光明神將就像座冰雕般,瞬間碎裂,變成無數透明的晶體,簌簌作響向著荒原地面墜落,如同下起了一陣冰雹,但聲音更像是暴雨擊打著雨簷。

    那些細碎的透明晶體裡,依然蘊藏著威壓恐怖的光明神輝與神力,但卻再也無法合為一體,對持著人間之劍的夫子形成任何威脅。

    光明神將與光劍的碎片,不停落在荒原地面上,就像是一陣密集的隕石雨,拖著火尾墮落,濺起無數煙塵,燃起無數高溫熾烈的火焰。

    荒原上,無數人在神輝之火裡痛苦地翻滾,然後死去,化為青煙虛無。

    前一刻漠然俯瞰人間的光明神將,此時也化為了青煙虛無,就此死去。

    夫子第二劍,斬神。

    ……

    ……

    夫子迎風而上,直入光明最盛處,站到黃金巨龍的頭頂。

    黃金巨龍憤怒低吼,擺尾而打,雲散雷鳴,聲勢驚人。

    夫子依舊站在它的頭頂,黑色罩衣在高空罡風裡獵獵作響。

    黃金巨龍迴首去咬,夫子落劍。

    不知是夫子變的極其高大,還是黃金巨龍在他腳下變小,他手中的人間之劍刺進黃金巨龍頸間,竟是刺的無比之深。

    黃金巨龍淒嘯一聲,拚命地掙扎起來。

    夫子的劍在龍頸間遊走,片片龍鱗剝落。

    黃金巨龍愈發痛苦,掙扎的愈發激烈,在高空上疾速飛翔翻滾,身周有雲自生,有電自雲中生,然而怎樣也無法擺脫那把人間之劍。

    無數龍鱗剝離,就像無數光鏡,在荒原上空緩緩飄浮,向著地面落下,反耀著天空裡的光明,把整個世界都照耀成了暮色下難以安靜的河水。

    每一片龍鱗落下,荒原上便會燃起一團天火。

    無數人在天火裡慘嚎翻滾,然後死雲,化為青煙虛無。

    人間之劍繞行龍頸一週。

    黃金巨龍身首分離,巨大的龍首和在天空上蜿蜒不知多少裡的龍身,驟然靜凝懸浮,然後像黃金沙河般崩落,灑向人間。

    夫子第三劍。屠龍。

    ……

    ……

    夫子揮袖,黑色罩衣挾風而起。

    他的左袖把黃金巨龍的龍身揮至北方的夜色裡,正在分解崩離的金沙,在那片夜色裡狂舞不停,然後連綿不停炸開。

    每粒金沙裡都蘊藏著最純淨最恐怖的昊天神輝,如今徹底的燃燒起來,不知生出了多少光熱,北方的黑夜頓時被淨化。

    他的右袖把黃金巨龍的龍頭壓縮成純淨的光團。一掌灌進桑桑的頭頂。桑桑體內殘存的陰寒氣息,就像是冰雪遇到了烈陽,驟然消失無蹤。

    ……

    ……

    南海深處。黑礁之前的海水,因為岩漿的燒灼而不停翻滾,向著天空噴吐著白色的水蒸氣。顯得格外不安,恰如青衣道人此時的心情。

    他看著這個平整世界的北方,看著那處不停亮起的電閃,不停響起的雷鳴,沉默了很長時間後,嘆息著搖了搖頭。

    西荒深處,雲霧之中的經聲,因為異像的產生而略顯混亂,那些習慣了安靜的黃色寺廟。似乎不知道該表達些什麼,恰如講經首座此時的心情。

    他看著東方荒原上空的閃電,疲憊的容顏顯得愈發疲憊,不停地擦拭著額上的汗水,閃電漸漸停息,額上的汗水反而變得更多。

    知守觀後的青山,此時一片沉默。充滿了死寂和絕望的意味,一道蒼老而淒厲的聲音帶著哭聲喊道:「這樣還殺不死他,我們能怎麼辦?」

    ……

    ……

    光明神將與黃金巨龍的鱗片,自天而降,化作熾熱的昊天神火。將荒原地面上的人類席捲其中,極短的時間內。便不知道燒死了多少人。

    在這種層次的戰鬥前,人世間所有的力量都只能旁觀,而今天根本沒有人有資格旁觀,他們只能被波及被牽連,不分陣營地死去。

    無論是荒人還是中原人,無論是西陵神殿還是魔宗,只要被那些天火接觸到,瞬間便會變成焦屍,然後淨化為青煙,歸於寂滅虛無。

    夫子落到荒原地面上,揮手便有雲集,袖動便有風起,看一眼便雨落,剎那之間暴雨降臨荒原,澆息那些天火,斂沒煙塵。

    雨消風停,被光明與黑暗割裂的天空,回覆了正常,露出湛藍的碧空,碧空上飄著朵朵白雲,遠處甚至出現了像雲般的羊群。

    「日落沙明天倒開?還是不對。」

    夫子看著碧空白雲搖了搖頭,隨意把手中的劍往南方一扔,然後負手於後,帶著寧缺和桑桑向黑色馬車走去。

    刺眼恐怖的光明威壓消失,陰寒恐怖的黑夜消失,荒原上的數十萬人漸漸清醒過來,他們看到了那個高大的身影,看到了漸漸遠去的黑色馬車。

    人們隱約猜到發生了什麼,卻不敢相信,因為哪怕是最絕秘的教典和最褻瀆的黑暗史書裡,都沒有記載過這樣的事情。

    神國與人間的戰爭,最終以人間取勝而告終。

    ……

    ……

    古意盎然的人間之劍,飛回到了南晉劍閣,自山腹洞口落下,安靜地插入乾涸見底的潭底,片刻後,潭水無由而生,把劍淹沒。

    柳白看著身前的水潭,知道自已這輩子再也不能使用這把劍,哪怕這把劍是他親手所鑄,並且以精神氣魄煉養多年。

    曾經滄海難為水,這劍把夫子用過,與昊天的意志戰鬥過,又哪裡還會願意被俗人所用,還會願意在人間戰鬥?

    柳白的臉上沒有任何失望頹敗的情緒,只有平靜以及敬畏,他整理身上衣著,捧潭水洗臉,然後向著北方荒原拜了下去。

    他是世間第一強者,驕傲的劍聖柳白,此生從不敬人,更不畏人。

    唯一生俯首拜夫子。

    ……

    ……

    大唐書院院長夫子,是一個傳奇的名字。

    雖然這個名字漸漸被世人,被很多修行者所遺忘,但在那些真正強大的修行者心目中,這個名字始終都是人間最強大的名字。

    很多人都在猜,夫子究竟有多高。

    知守觀觀主和懸空寺講經首座,曾經慘敗於夫子棒下,他們曾經以為自已大概能推算出夫子有多高,然後他們發現自已錯了。

    柳白因為夫子多年不問世事,猜測夫子應該處於傳說中的清靜無為境界,但今天他震撼地發現,原來自已還是錯了。

    賀蘭城頭。

    黃楊大師看著遠處的碧空白雲,感慨說道:「天啟十三年春天,書院開學,陛下在書院主持典禮,我與國師在道畔離亭裡下棋,我曾問他夫子究竟有多高。」

    皇帝陛下問道:「青山如何答?」

    「國師老師曾經說過,夫子有好幾層樓那麼高。我當時說,二層樓就已經很高了,夫子居然有好幾層樓那麼高,那可是真高……然而如今看來,我們還是錯了。」

    「夫子究竟有多高?」

    黃楊大師誠心讚道:「原來夫子有天那麼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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