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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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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4 20:47:3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六十一章 大意思

    皇帝聞言微笑,然後轉身向城樓下走去,羽林軍統領和侍衛首領快步跟上,又有近侍遞上盔甲與佩劍,看情形竟似要出征一般。

    黃楊大師怔了怔,隨著陛下繞過賀蘭城頭的石道,向著城下走去,問道:「陛下你這是要去哪裡?」

    皇帝在近侍的幫助下,穿戴著沉重的盔甲,頭也不回說道:「東荒之上馬上便要有動亂,我要帶兵過去鎮壓。」

    黃楊大師研習佛法多年,於俗世事務與謀略卻不甚精通,聞言仍是不明,心想那片荒原上,剛剛結束一場神戰,難道緊接著又有戰事?

    一名羽林軍牽來一匹黃驃馬,把疆繩遞到黃楊大師手中。

    皇帝坐在馬背上,看著他說道:「如果你不放心朕的安全,那便隨我一道去。」

    黃楊大師接過韁繩,依然想不明白陛下此行何意。

    皇帝右手伸到面部,確認盔甲無礙,說道:「從這一刻起,大唐要面對西陵神殿聯軍的威脅,所以朕決意搶先進攻。」

    黃楊大師聞言神情驟凜,震驚說道:「陛下,難道您想對昊天宣戰?」

    大唐立國千年,與世間無數國度發生過戰爭,但即便是大陸戰火連綿的那段歲月裡,也始終沒有與西陵神殿發生正面的衝突。

    雙方都很清楚地知道那條界限在哪裡。

    西陵神殿不願意直面世間最強大的國家,而大唐也不願意與整個世界為敵,要知道絕大多數大唐子民也是昊天的信徒。

    皇帝平靜說道:「夫子已經對昊天宣戰了。」

    此時,汗青將軍從城樓裡奔出,伸手緊緊抓住皇帝的座騎韁繩,顫聲說道:「陛下,讓末將去……金帳王庭處有異動,還請陛下坐鎮賀蘭城。」

    皇帝說道:「金帳單于雖有雄心,卻無膽魄面對朕。所謂異動,都是些日後之事,十數日內,他的精騎不可能抵達賀蘭城,而那時,朕的軍隊必已歸營。」

    ……

    ……

    荒原之上一片死寂,那輛黑色馬車消失之後的很長時間裡,依然沒有人敢說話。只能聽到數十萬人沉重的呼吸聲和戰馬的低嘶。

    光明與黑夜,金龍與神將,最終被一柄人間之劍結束,化為滿天星火,落於荒原,然後雲集風起雨落煙塵斂。青天重臨。

    這些畫面完全超越了人類最放肆的想像,這個故事完全超越了人類所有的經驗,震撼與敬畏驚恐的情緒,在數十萬人的心中久久繚繞不去。

    越強大的人越容易醒來,西陵神殿聯軍營中那座巨輦上,萬重紗簾裡的高大身影緩緩站起,不再望向北方的荒人部落,而是望向西方的唐軍。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握著手中的神杖,看著那些像聯軍一樣震撼、臉上卻多出很多驕傲神情的大唐騎兵。沉默不語。

    劍分天穹,再斬神將,後屠金龍,今日夫子展露了人間巔峰,近乎神蹟的能力,他是書院院長,是大唐帝國的精神支柱,所以唐人當然會驕傲,

    但在西陵神殿和世間億萬昊天信徒看來。夫子此舉則是對昊天意志的極大不敬。是無法饒恕的褻瀆。

    光明就要戰勝黑暗,夫子卻攔在了光明之前。救走了冥王的女兒,人間諸國為之而付出的犧牲,就這樣變成了泡影。

    大唐因為夫子而驕傲,那麼也要承受這種驕傲的代價。

    神殿掌教大人低沉而肅嚴的聲音,迴蕩在荒原之上。

    西陵神殿聯軍漸漸清醒過來,望向西方唐軍的目光漸漸變得複雜起來,有警惕有厭惡有憤怒,最終變成了仇恨。

    煙塵漸起,厲嘯聲聲,蹄聲驟亂,西陵神殿聯軍,緩緩改變陣勢,明顯針對西方的大唐軍隊,開始佈置攻勢。

    在這片荒原之上半數東北邊騎,還有三分之一的征北軍,兵員數量已經是近些年來大唐帝國動員的最大數量,再加上唐騎舉世公認的強悍戰鬥力,單憑這些唐軍,便足以橫掃像宋齊這樣的小國。

    但這場荒原戰爭是西陵神殿發動的聖戰,中原諸國派出了最強大的部隊,最強大的修行者與武者,人數近乎四倍於唐軍,還真有獲勝的可能。

    煙塵漸斂,碧空白雲下的荒原,被黑壓壓的騎兵所覆蓋,西陵神殿聯軍,就此分裂成兩個不同的陣營,氣氛變得異常緊張。

    神殿聯軍原本的對手荒人部落,此時已經變成無足輕重的存在。

    刺耳的哨聲響起,戰爭毫無預兆地開始。

    人數佔據絕對優勢的西陵神殿聯軍,在付出了三萬餘人的生命之後,終於擊潰了大唐東北邊軍防守的右鋒,把唐騎圍困在了荒原上。

    但無論西陵神殿掌教,還是燕晉宋齊諸國的皇族將領,都非常清楚,想要把這支唐軍吃掉,只怕神殿聯軍要付出死傷過半的慘重代價。

    可他們仍然必須這樣做。

    因為大唐已經背棄了昊天,因為夫子令他們所有人都感到恐懼,為了抹除這股恐懼,他們必須堅定地站在昊天的一方,抓住眼前這個機會。

    便在這時,蹄聲如雷響起。

    無數騎兵自東方而來,身著黑甲,氣勢肅殺,如一道黑色的洪流,衝入荒原之上,轉瞬之間,便把神殿聯軍的陣形沖潰!

    聞名於世的大唐玄甲騎兵到了!

    大唐軍旗飄揚,旗下是天子本人。

    ……

    ……

    黑色馬車在荒原上疾駛。

    已至深春的荒原並不荒涼,地面上長滿了茂密的青草,放眼望去,綠色蔓延至天邊,就像是一張綠色的氈子,上面點綴著白色的小花。

    白色的小花是羊群,在青草裡亦有真正的小白花若隱若現。

    春風撲面而來,大黑馬不停擺著頭顱,興奮地奔跑著,馬蹄踩亂青草,踢起黑泥與花屑,有花瓣飄至它的大鼻孔前,美的直欲放聲嘶鳴。

    想著身後車廂裡的那位高人。它哪裡敢真的放聲嘶鳴,壓抑著死裡逃生的興奮與激動,粗重地喘息著,看上去就像是在傻笑。

    寧缺端起一杯茶,遞到夫子身前,說道:「老師,喝茶。」

    此時他的心情極為舒暢愉悅,如果把心間的笑意完全展露出來。只怕臉上會多很多個酒窩,笑成一朵花,他覺得那樣會顯得對老師有些不敬,所以強自壓抑著,壓抑到唇角都有些顫抖,於是反而顯得笑的很傻。

    桑桑坐在車窗旁。有些緊張地攥著袖角,看著從上車後便毫不客氣佔據了軟榻的夫子,笑的有些憨癡,也顯得很傻。

    夫子接過那杯熱茶喝了口,看著二人說道:「傻笑做什麼?」

    寧缺傻笑兩聲,老實說道:「除了傻笑,這時候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桑桑點了點頭,傻傻地笑了起來。

    夫子把黃金巨龍的頭顱凝成光團灌進她的身體裡,她身體裡的陰寒氣息驟然消失。只殘留了極少的幾絲,已經構不成威脅。

    更奇妙的是,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已的身體裡多了一道很鮮活的生命氣息,那道氣息並不像昊天神輝和冥王烙印那般純淨,顯得有些繁雜。

    那道生命氣息包羅萬象,有花草魚鳥,有風霜雨露,有柳湖雪蓮。有包子鋪裡的熱氣。有酸辣麵片湯攤子下的陳年油膩。

    這道生命氣息裡有人間的一切,自然也有很多雜質。甚至是污穢的東西,然而似乎正是因為這些雜質,所以才會顯得那般鮮活。

    因為那是真實。

    桑桑不明白夫子對自已做了什麼,但隱約明白關鍵不在於那道灌注到自已身體裡的神輝光團,正是這道鮮活的生命氣息,能夠治好自已。

    沒有人能夠治好的病,夫子一出手便好了,萬里逃亡不知歲月,歷經艱難困苦,最終絕望看到了昊天的神罰,夫子一出手便好了。

    這兩年,這一天,寧缺和桑桑的情緒大起大落,受到了太多的震撼,在這種時候,正如他所說,除了傻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做。

    過了段時間,他漸漸平靜下來,也清醒了些,想著先前發生的事情,眉頭微蹙,有些擔心說道:「老師,西陵神殿不會就這麼善罷甘休。」

    夫子把茶杯遞給他,說道:「不甘與我何干?再來杯茶。」

    寧缺苦笑一聲,把熱茶倒入杯中遞了過去,心想對老師您來說,西陵神殿的憤怒自然不及一杯熱茶重要,但大唐肯定會受到波及。

    「老師,您難道不擔心昊天遷怒於長安?」

    「昊天會這麼無聊嗎?」

    「那西陵神殿呢?」

    「陛下如果不是陛下,現在或者還在書院後山裡學習,按時間算,應該是你的六師兄,既然他現在在荒原,你覺得我需要擔心什麼?」

    「但終究還是很危險,老師……您為什麼不出手?」

    「我會這麼無聊嗎?」

    聽到這個極隨意不負責任的回答,寧缺張大了嘴,不知該回些什麼,如果是以前,有人敢把自已與昊天相提並論,他肯定以為對方不是瘋了便是瘋了……然而在親眼目睹了今天這場神戰之後,他知道老師沒有發瘋。

    他想了想後說道:「天道無情,但老師您是有情之人。」

    夫子問道:「荒原上都是人吧?」

    寧缺點了點頭。

    夫子指著自已說道:「我也是人吧?」

    寧缺想著那個在高空光明裡執劍屠龍的高大身影,猶豫很長時間後說道:「您應該……也許……還算是人吧?」

    夫子聞言大怒,鬍鬚亂飄,斥道:「哪有什麼也許,我就是人!不是人,難道我是什麼東西?」

    寧缺苦笑說道:「您說的對,但這和咱們討論的有什麼關係?」

    夫子說道:「既然我是人,難不成我能把世間所有人都殺了?這種事情,著實沒有什麼意思,我可不願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面。」

    寧缺認真問道:「那您覺得什麼才有意思?」

    夫子悠悠說道:「與天鬥,其樂無窮,其間才有大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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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4 20:51:1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六十二章 桑桑的笑

    寧缺說道:「其實與人鬥……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夫子看了他一眼,說道:「真沒出息。」

    寧缺笑了起來,心想自已不是老師您有資格與天鬥,這些年為了活著,不停地與人鬥,早就習慣了其間的樂與怒。

    春風入車,平靜喜悅,終於脫離了死亡與分離,車廂裡的人們,放鬆下來,然後便有了埋怨,學生對老師的埋怨。

    「為什麼這些年你一直不肯出手?真是因為這些事情太無聊?如果您出手,大師兄不會累成那樣,死的人想必也會少很多。」

    夫子端著茶杯,嗅了嗅茶香,看了一眼桑桑,說道:「會死多少人我並不在意,只是不清楚,怎樣選擇才正確,才對人間有好處。」

    寧缺說道:「既然您不在意死多少人,為什麼又要關心人間怎樣才能有好處?」

    夫子說道:「如果有一兩銀子落在你身前地上,你會揀嗎?」

    寧缺和桑桑對視一眼,看出彼此的堅決,說道:「當然要揀。」

    夫子正在飲茶,聽著這話險些噴了出來,本是設計好的課程,哪裡想到在寧缺這裡無法順利推展,不由有些惱火,說道:「我是不會揀的!」

    寧缺看出老師心情有些糟糕,不敢多話,說道:「您想揀便揀。」

    夫子又道:「但如果是一萬兩銀票落在地上,我肯定會揀。」

    寧缺明白了老師的意思,心想這種清晰計算生命和利益的態度,著實有些冷漠,感慨說道:「我知道自已極冷血,沒想到老師原來也是同類人。」

    夫子說道:「不是冷。只是淡。什麼事情看的次數多了,自然也就淡了。我活了這麼多年,親友漸散。白髮人送黑髮人不知多少回,早已把死亡之事看淡,不過是自然的終結。早死晚死沒什麼區別。」

    寧缺問道:「那您為什麼在猶豫了這麼長時間,甚至是這麼多年之後,還是選擇出手與昊天做對?」

    夫子靠在榻上,透過天窗看著青天白雲,說道:「因為……最終我還是發現,自已很不喜歡、甚至有些厭惡昊天?」

    寧缺心想,人世間大概也只有您才有資格對昊天做這種情感層面的評價。

    夫子收回目光望向寧缺,說道:「當然,你是我的學生。在這件事情裡陷的太深,這也是讓我出手的原因。」

    寧缺聞言感動,只是習慣性地不想流露出來。強自隱忍。

    夫子如何看不出來他此時心裡的感受。不滿說道:「我難得如此勇敢一次,你就不能感動到淚流滿面?非得端著?」

    寧缺看著他誠心誠意說道:「老師威武。」

    想著夫子言語裡說難得勇敢。他微怔問道:「您不是說與天鬥其樂無窮?難得勇敢?難道今天是您第一次出手。」

    「如果說出手是指打架……不錯,今天是我對昊天第一次出手。」

    夫子放下茶杯,說道:「戰鬥有很多種方式,不是說只有打架才是戰鬥,我和昊天鬥了一千多年,用盡了各種方式,只有你小師叔這種癡人,才會總想著和昊天打架,他也不想想,萬一打輸了可怎麼辦。」

    這句話的尾音拖的有些長,有些蕭索和遺憾。

    寧缺把空了的茶杯斟滿熱茶,取了手巾想要把老子鬍鬚上蘸著的茶湯擦乾,笑著說道:「您今天可不就是打贏了?」

    夫子把他虛情假義的手打掉,怒其愚蠢,斥道:「我今日贏的不過是昊天意志的一些顯像,又不是昊天本身,如果這就算戰勝昊天,你小師叔當年怎麼會死?如果讓他聽到你的話,不得氣到再活過來!」

    寧缺厚顏說道:「弟子層次太低,還需要老師您來解惑。」

    「黃金巨龍,還有那個黃金戰車上那名光明神將,都是昊天神輝擬出來的幻象,看著嚇人,實際上根本談不上強大。」

    說完這句話,夫子把手指伸進茶杯,蘸了些熱茶,輕彈至空中。

    茶滴飄散懸浮,反射著天窗外透進來的陽光,凝成了一條細小的金龍。

    寧缺看著這幕畫面,感知著眼前這條金龍裡散發出的光明威壓,震撼的無法言語,心想老師你究竟想給自已多少震驚?

    然後他確認,夫子說的是對的,今日荒原天空上出現的黃金巨龍和光明神將,足以秒殺人間絕大多數修行者,但如果是跑的最快的大師兄,或者是那名金剛不壞的講經首座,說不定還真的可以戰勝對方,至少不會敗的太快。

    馬車奔駛在荒原上,青草碎折野花散,春風溫暖入窗來,桑桑輕咳一聲,寧缺微顯憂慮問道:「老師,接下來怎麼辦?桑桑的病沒問題了嗎?」

    夫子再彈指,車廂裡那條活靈活現、彷彿有真實生命的光明金龍瞬間離散消失,變成茶滴落在地板上,譬如朝露。

    「光明是有,黑暗是無,以有化無,如聞道於盲。所以不能指望昊天神輝能壓制她體內的冥王烙印,佛法講究的是自悟,依舊是個盲便無視、聾便無悟的自欺欺人法子,依然無法完全消除。」

    夫子看著桑桑,說道:「我思來想去,最終決定用人間之力,嘗試把你體內的冥王烙印留在人間,和光同塵而令冥王無所察。」

    「人間最熱最亂最真實,能讓純淨的不再純淨,能讓寒冷變成溫暖,能讓熾熱作為炊煙,本身便是一個無中生有的過程。」

    寧缺想了很長時間,發現以自已的智慧與境界層次,不可能想通這些話,誠懇請教道:「老師,什麼是人間之力?我們又該如何做?」

    「該如何做?我已經做了。」

    夫子有些意外,說道:「先前我斬龍首,凝昊天神輝為光團入桑桑體內鎮壓冥王烙印,順手便把人間之力灌了進去,你還想要我怎麼做?」

    寧缺瞪大眼睛,問道:「什麼是人間之力?」

    「我就是人間,我的力量就是人間之力。」

    夫子看著桑桑,開心得意地笑了起來。

    寧缺也笑了起來,笑得有些傻。

    看著開懷大笑的老少二人,桑桑也笑了起來,但她的笑容顯得有些怪異。

    她臉上的笑容很憨傻可愛。

    她眼睛裡的笑意卻很漠然。

    她明明是一個人,卻有兩種笑容。

    她明明坐在窗畔,卻像是坐在天空之上,俯瞰著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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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5 19:23:3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六十三章 夫子的惱

    桑桑眼睛裡的笑意很漠然——在字典裡,漠然有很多種解釋,比如清虛淡泊寂靜的表象,比如冷淡,比如茫然無知無覺——這些解釋,對於時常流露出天然呆特質的她來說,都很適合,尤其是茫然無知無覺這一條。

    此時她坐在窗畔看著夫子和寧缺,就像是先前荒原天空裡,黃金巨龍從燃燒的雲後探出身形,光明神將站在戰車裡俯視大地,只不過她的位置彷彿還要更高一些,於是她眼眸裡的那抹漠然,便落在了另一個領域中。

    漠然還有一種解釋:抑制快樂和拒絕生命,遠離美好之類帶著人間氣息的詞彙,代表超越俗世的神聖與莊嚴。

    那抹帶著漠然意味的笑意,在桑桑的眼眸底部生起,瞬間消失,不及彈指,剎那化為青煙,她自已都沒有任何感覺,寧缺自然沒有看到,但夫子看到了。

    夫子看著桑桑,沉默了很長時間,直到寧缺覺得有些古怪,桑桑的眼眸裡流露出不解和無措的神情,他才笑了笑移開眼光。

    ……

    ……

    夫子的眼光,落在桑桑的手上。

    桑桑的左手緊握成拳。從爛柯寺開始,再到逃離月輪國朝陽城,一直到被荒人部落收留,她的左手經常握著。

    夫子目光落處,桑桑的左手攤開,露出掌心裡的東西。

    那是一顆白色的棋子。

    夫子神情寧靜的彷彿是經歷了無數秋冬的老松。

    他的眼眸卻不寧靜,有億萬顆星辰在黑色的眼瞳裡浮現,然後開始無規則地移動,畫出無數繁密的線條,最終凝結為一個明亮的光點。

    這是瞬間發生的事情,沒有人能夠看到夫子的眼睛裡發生了什麼,寧缺看不到,桑桑看不到,就算世界上所有人站在夫子身前,都無法看到。

    夫子眼眸深處的那個明亮的光點。忽然爆炸開來。

    夫子閉上眼睛,然後重新睜開,眼眸回覆正常,黑色的罩衣紋絲不動,神情依舊寧靜,皺紋依然像是蘊藏著無數智慧。

    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又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已經發生。

    ……

    ……

    黑色馬車廂壁上,刻著極為繁密的符陣,源自昊天南門觀經典。由顏瑟大師耗半生之力打造而成。極為精妙難破。

    便在夫子重新睜開眼的那瞬間,馬車廂壁上的符陣,忽然像是被灌注了無數多餘的氣息。澄靜的符意驟然大亂,符線閃爍著金光,然後黯淡。

    車廂由精鋼打鑄。本身的重量極為可怕,此時符陣忽然失效,車輪頓時深深地陷進鬆軟的春日荒原地面,皮索深深地勒進大黑馬的肌肉裡!

    大黑馬完全沒有準備,哪裡會想到身後的車廂會忽然間變的這般沉重,前蹄騰空而起,然後猛地跪下,重重地摔到地面之上!

    泥土四濺,煙塵飛揚。大黑馬痛嘶連連,身下的青草被碾壓成團,青草裡的野花散開,在煙塵裡飄浮而上,漸要入雲。

    荒原上晴空萬里,只有幾抹白雲悠悠飄浮。

    黑色馬車正上方的碧空裡,有朵雨做的雲。當野花碎屑飄起,便有雨落下,就像是道細細的水柱,恰好落在馬車上,淅淅瀝瀝。就像是在哭泣,

    從荒原地面望去。此時太陽剛好移到這朵雨雲後方,清澈的陽光,穿透雲裡的三道縫隙,微顯明亮,那三道細縫,兩道在上,一道在小,就如同人的雙眼和嘴唇,細細瞇瞇,像是一張純真的臉露出可愛的笑容。

    夫子很煩,揮手便雲散雨消,說道:「又哭又笑,有病啊?」

    寧缺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說道:「老師,有病的是桑桑。」

    夫子望向他,喝道:「你有藥?」

    寧缺哭笑不得,說道:「您不是有藥嗎?」

    夫子愈發不悅,說道:「藥都讓她吃了,你提這事兒幹嘛?」

    寧缺無語,心想書院後山同門都知道老師不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高人,很有些脾氣,但今天這脾氣來的也太陡太無謂了些。

    「老師,到底出什麼事了?」他擔心問道。

    夫子沉默片刻,忽然說道:「有些餓了,你們想吃點什麼?」

    寧缺望向車窗外微濕的原野,心想在這等荒涼地方,除了乾糧還能吃些什麼?

    夫子看了一眼桑桑,說道:「既然還活著,就得好好活著,對生活品質應該有所要求,怎麼能隨便吃,我帶你們去吃些好吃的。」

    ……

    ……

    大黑馬擺脫了撞擊帶來的暈眩感,確認車廂再次變輕之後,依照夫子的指揮,向荒原北方疾駛而去,一路只聞風聲呼嘯,只見青草成光。

    沒有用多長時間,黑色馬車便來到一處草甸間,草甸四周散發著數十隻羊,側後方支著幾間帳蓬,看上去應該是處牧民部落,只是實在太小了些。

    寧缺走下馬車,看著日頭的傾斜角度,竟看到遠處還殘著雪丘。

    他又看了看青草的長度,確認此地已經在荒原極北,有些無法理解,只用了這麼短時間,馬車怎麼跑了這麼遠的路。

    帳蓬裡走出幾名牧民,膚色黝黑,警惕的神情裡夾雜著慌亂,看情形這些牧民很少能夠遇到外來的旅客。

    寧缺不知道夫子帶自己和桑桑來這裡吃什麼,正所謂弟子服其勞,他向那幾名牧民走過去,準備看看帳蓬裡有什麼食物,花錢買下來。

    他會荒原上的蠻語,甚至連一些很偏僻的部落方言都很擅長,然而今天他忽然發現,自已居然也會和荒原上的牧民無法交流。

    「少到處賣弄你那些彫蟲小技。」

    夫子從馬車上走下來,毫不客氣地訓斥道。

    那幾名牧民看見夫子後的反應很奇怪,有些感動,有些興奮,更多的是敬畏,有兩人直接跪倒在夫子身前,親吻他的腳背,另幾名牧民則是跑到各自的帳蓬,把老婆孩子還有老人都帶了出來。然後對夫子行禮。

    寧缺這才知道,原來這些牧民見過夫子,不由很是好奇,這些牧民究竟屬於哪個王庭,居然聽不懂自已的話,更好奇夫子會怎樣和這些牧民交流。

    他從來沒有想過,夫子不能和這些牧民交流。

    因為現在他愈發確定,夫子是無所不能的。

    夫子開始和這些牧民交流。

    他指向遠方草甸上的羊群。然後攤開雙手。比劃了一下大小,又用十指朝天亂動,模擬火焰的樣子。嘴裡還在不停唸唸有詞。

    「羊可不能大了,就這麼大。」

    「要烤的……就你們最拿手的那種烤法。」

    ……

    ……

    寧缺再次無言,他哪裡能想到。夫子的交流方式就是這樣。

    夫子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說道:「我一直在說,世上沒有無所不能的人,就算是我,也不能通曉世間一切語言,但那又算什麼?語言本來就是彫蟲小技,你只要會比劃,到哪裡都餓不死,到哪裡都能找著好吃的。」

    寧缺知道要和老師講道理。那是一種極其自虐的念頭,於是他很堅定地放棄,問出自已的疑惑:「這個小部落屬於哪個王庭管?」

    夫子說道:「不屬於任何王庭,這些牧民千年以來,始終在這片苦寒之地遊牧,不與外界交流,日子雖然過的苦些。倒也清靜。」

    寧缺說道:「只有這麼些人,按道理很難繁衍下去。」

    夫子說道:「當年屠夫在這裡躲過一段時間,應該是傳了這些牧民某種秘法。」

    寧缺聽夫子說過屠夫酒徒這兩個人,聞言微驚。

    夫子又道:「屠夫烤的羊腿是最好吃的,如今他不知道躲在哪裡。很多年都不肯見我,所以現在人間最好吃的羊腿。就在這裡。」

    寧缺笑了起來,說道:「您說的秘法,究竟是傳宗接代還是烤羊腿?」

    夫子笑地直拍大腿,說道:「都是都是。」

    桑桑分了兩碗奶酒,端給夫子和寧缺。

    夫子飲了一口,讚了聲好,然後對她說道:「你也喝喝,味道不錯。」

    便在這時,羊腿終於烤好了,牧民恭恭敬敬地捧了過來,便退了下去。

    寧缺不知該用什麼詞彙來形容這根傳說中人間最好吃的烤羊腿,聞著羊腿散發的香味,看著羊腿上令人失神的油澤,食指大動。

    但在這種時候,他永遠不會犯錯,依照陳皮皮和大師兄曾經指導過的那樣,用鋒利的小刀在羊腿最好的部位切下兩片,然後送到夫子唇邊。

    夫子咀嚼著羊肉,閉著眼睛,端著奶酒碗,神情十分陶醉,只待下一刻,用奶酒把嘴裡的羊肉膻香味化為迷人的醉意。

    「不對勁。」夫子忽然睜開眼睛。

    然後他像端在道旁剛吃完麵條的老農一般,啪嗒啪嗒嘴,仔細品琢了一番嘴裡的感覺,臉色驟變,說道:「這羊肉不對。」

    寧缺怔住,在烤羊腿上再切了一片,送進嘴裡嚼了,只覺肉質鮮美愉悅到了極點,險些把自已的舌頭也嚼掉,心想哪裡不對?

    他問道:「老師,哪裡不對?」

    夫子憤怒道:「這羊肉吃著都不像羊肉了,還能叫羊肉嗎!」

    寧缺完全不明白,這哪裡不像羊肉。

    夫子忽然沉默,看著那根烤羊腿長嘆一聲。

    然後他望向桑桑,嘆息著搖了搖頭。

    桑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小聲問道:「您要不要來碗羊湯?」

    夫子惱火說道:「肉都沒法吃了,還喝什麼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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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六十四章 萬里之行只為吃

    羊肉吃著不像羊肉,但終究還是肉,有肉吃,終究還是幸福的事情,所以夫子煩惱憤怒之後,還是只有繼續吃肉,只不過吃的時候,不停哀聲嘆氣,看著手裡的羊肉嘆氣,看著桑桑嘆氣,看著天空嘆氣。

    桑桑不理解這是怎麼了,寧缺也不理解,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沒有什麼事,挪到夫子身旁,低聲問道:「老師,是不是這件事情很麻煩?」

    他說的事情,自然是指夫子救下桑桑,與昊天戰鬥這件事情。

    夫子神情黯然說道:「當然很麻煩。」

    寧缺聞言微懼,顫聲說道:「桑桑不會有事吧?」

    夫子聞言大怒,痛斥道:「你只會關心自已老婆,就一點不關心我這個老師?孝順是什麼意思懂不懂?她都吃了藥了還能有什麼事?怕她會死?我死了她都不見得會死!我現在關心的是肉,我現在吃肉沒滋味了!」

    寧缺抬起袖子,擦掉臉上的唾沫星子和油花星子,悻悻然想著,老師的脾氣越來越大,莫不是先前和光明神將打那一架累著了?

    一念及此,他哪裡還有什麼不滿,趕緊和桑桑一起小意服侍夫子吃肉喝酒。

    盛湯的時候,桑桑輕聲安慰他道:「都說老小老小,人年紀老了,脾氣就會變得和小孩子差不多,咱們多哄哄便是。」

    寧缺回頭望向坐在草甸上一邊喝酒一邊罵天呵地的夫子,擔心說道:「老師再大脾氣我也能忍,只是總覺得有些問題。」

    烤羊腿沒有吃完,雖然在寧缺和桑桑看來,這絕對是他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羊腿,但他們的飯量著實有限。而夫子又不怎麼愛吃。

    夫子是書院裡飯量最大的那個人。寧缺和在書院裡做過很長一段時間廚娘的桑桑,都很清楚這一點。寧缺甚至覺得,書院的實力排名其實和入門時間無關。完全看誰的飯量大,比如大師兄看上去溫和平靜,但如果真放開胃口吃飯。二師兄就算把褲帶解了也比不上。

    桑桑問夫子:「院長,剩的這些羊腿怎麼辦?送回他們帳蓬去?」

    「他們天天吃這些烤羊腿,早就吃膩了,哪裡肯吃剩下的,給他們也不過是浪費。」

    夫子示意她把剩的烤羊腿放下,然後對著北方的雪丘吹了聲口哨,口哨的聲音並不如何響亮,卻傳的極遠,正在草甸間低頭吃草的羊群紛紛抬起頭來。

    沒有過多長時間。荒原地面微微顫動,草甸裡那些羊群彷彿感知到極大的驚恐,向南四散逃走。有幾隻羊更是直接被嚇的暈厥假死。

    大黑馬正在草甸下方啃食一根羊腿。忽然間,它霍然抬起頭來。警惕地盯著北方,頸上的鬢毛隨風而舞,似要豎立起來。

    一隻巨大的雪原巨狼和一隻相對極為瘦小的普通公狼,從草甸北方的雪丘裡緩緩走來,看都沒有看一眼草甸裡昏死的羊,繼續前行。

    大黑馬露出白牙,對著遠處那兩隻狼發出暴烈的嘶吼,它很清楚雪原巨狼多麼恐怖,也知道那只看似瘦弱的普通公狼則更加可怕。

    但既然夫子在旁,它便認為自已天下無敵。

    ……

    ……

    那只雌性雪原巨狼坐下,草甸上便像是多了座小雪山。

    桑桑好奇地看著它,伸手去摸了摸,發現觸手處的雪狼皮十分柔軟。

    雪原巨狼沒有任何反應,平靜地任由桑桑摸著,神情顯得極為溫順,當它嗅到桑桑身上極淡的一絲味道後,眼裡竟似流露出想念和安慰的情緒。

    那只瘦弱的公狼,坐在夫子身前,兩隻前爪提在胸處,就像是弟子一般行禮,寧缺站在夫子身後,看著這幕畫面,覺得好生有趣。

    夫子示意寧缺把剩下的烤羊腿遞給它。

    那只瘦弱公狼接過羊腿後,沒有馬上進食,而是對著夫子恭恭敬敬行了一禮,然後用充滿威嚴的目光,看了自已的妻子一眼。

    那只渾體雪白的雪原巨狼,有些不捨地離開桑桑身邊,來到夫子身前行禮。

    夫子看著這只公狼身上亂糟糟的毛皮,便知道這幾年,狼群南下之後在荒原上的日子並不好過,伸手輕輕撫摸它的頭頂。

    那只瘦弱公狼一動不動任由夫子撫摸,身體微微顫抖,顯得非常激動,非常幸福。夫子看著說道:「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見到你,所以讓你過來。」

    桑桑這時候走了過來,聽著夫子的話,不知為何,覺得有些心酸。

    夫子看著她說道:「這便是棠棠那隻小白狼的父母。」

    桑桑這才知道,為何先前那只雪原母狼會流露出那樣的神色,想必是思念遠在書院後山的孩子,心中的酸楚意味變得更濃。

    ……

    ……

    雪狼夫妻離開之後,黑色馬車也離開了那個離世而居的牧人部落。帶著羊肉香脂的馬蹄,在青草原野上時落時起,留下的蹄印裡,引來了很多螞蟻。

    車廂裡,桑桑在給夫子捶背,她現在身體似乎已經全好,做這些服侍人的事情很擅長,夫子也很喜歡被她服侍,眼睛漸漸瞇起,似要睡著。

    寧缺看著桑桑笑了笑,用嘴形無聲道了聲辛苦,桑桑笑著搖了搖頭,表示自已一點都不辛苦,自已很願意服侍夫子。

    荒原地幅遼闊,雖然有很多蠻人生活在這裡,但相對中原來說,依然是人煙稀少之地,奔駛其間時常好些天都遇不到一個人。

    旅途很安靜,寧缺都快要睡著了,忽然間窗外一片嘈雜,有叫賣聲,有呼喝開道聲,有小二迎客聲,有馬蹄聲,有寒暄聲。

    荒原上怎麼會忽然變得如此熱鬧?難道大黑馬找著了一個大部落?寧缺困惑不解,掀開窗簾向外望去,然後身體驟然僵硬。

    桑桑來到窗邊,從他臉邊探出頭去。被看到的畫面震驚地險些驚喚出聲。

    黑色馬車此時正停在一條熱鬧的長街上。

    街畔是擁擠的建築。行人如織,商舖如林,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有轎伕抬著轎子連聲喝道,有驕橫的青年打馬而過。

    寧缺不知道這裡是哪裡,但他很肯定地知道。這裡不可能是荒原。

    夫子醒了過來,看著車窗畔發呆的小兩口,問道:「到了?」

    桑桑下意識裡點了點頭,然後忽然覺得不對,回頭望向夫子,說道:「我們到了一個地方,但不知道是哪裡。」

    夫子往車窗外看了一眼,說道:「沒錯,這就是宋國的都城。」

    寧缺很震撼。桑桑很震撼,他們完全無法理解,前一刻。自己這些人還在荒原極北深處吃烤羊腿。怎麼下一刻就來到了宋國的都城?

    要知道宋國在東海之畔,距離荒原北方足有萬里之遙!

    真正最震撼的還是大黑馬。要知道這一路都是它在拉車,寧缺和桑桑沒有看到這個過程,它卻是看的清清楚楚。

    明明眼前是一片青草,而當前蹄落下時,便落在了青石板路上,這種瞬間萬里的轉換,直接讓它嚇到四蹄發軟。

    ……

    ……

    有很多在正常人看來,永遠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只要夫子出手,那便沒有什麼不可能,比如桑桑病重難愈,寧缺渾身是傷,現在都好了。

    有很多無法理解的事情,只要與夫子有關,那便可以理解,現在的寧缺和桑桑便持有這種想法,因為夫子非常人也,甚至寧缺現在以為,夫子非人也。

    黑色馬車在宋國都城繁華的大街上緩緩行駛,道觀週遭圍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在為荒原上的聖戰禱告,他們還不知道那場聖戰的結局,更不知道那場戰爭最關鍵的人,現在已經來到了宋國,來到了他們的身旁。

    當黑夜消褪,光明漸隱,碧空白雲重現之後,宋國的人們從地上站起身來,生活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回到正常的模樣,不是所有人都還在關心北方荒原上發生的事情,已經有人開始關心自已小攤子的生意,自已的事業。

    黑色馬車停在一座不起眼的酒樓前。

    酒樓裡已然人聲鼎沸,酒令拳聲不絕於耳。夫子帶著寧缺和桑桑拾階入樓,穿過那些食客與醉漢,來到相對清靜的三層樓上。

    「先前還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這時候便開始飲酒吃肉,酒樓飯莊的生意如此之好,除了壓驚之外,更是因為每個人都需要吃飯。」

    夫子看著樓下的食客,說道:「對普通人來說,吃飯永遠是最重要的事情,因為吃飯是為了活著,而活著比荒原上那場戰爭重要,比律法重要,比道德重要,比信仰重要,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活著是最重要的事情,是活著唯一的目的,任何情感知識之類的東西,都是活著的附屬品,必須把這個順序弄明白。」

    寧缺想了想後說道:「但活著總得有些意義,不然也沒什麼意思。」

    夫子說道:「當然得要有點兒追求,但你首先得活著,才有資格去尋找意義。」

    「絕對的利己?反對所有犧牲?」

    「我說的活著,不是一個人的活著,而是很多人的活著。」

    「好像很複雜……老師您究竟想教我些什麼?」

    「我想告訴你,既然活著是最重要的事情,那麼吃飯就是世間頭等大事。」

    寧缺摸了摸肚子,心想才吃烤羊腿,又要吃什麼?

    還沒等他把這件事情想明白,夫子已經拿起菜單,點了十八個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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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六十五章 盤中窺天

    夫子愛吃擅長吃,只要他在場,點菜這種事情,當然輪不到別人,所謂冷熱葷素,君臣佐使,搭配的極為清爽,光看菜單便足以令人流口水。

    那些菜看著簡單,但食材其實都很考究,需要現做,離上菜還有段時間,夫子早已做好安排,一盆冰鎮的芋泥擱到了桌上。

    「甜點追求的便是甜,我最瞧不起的,便是那些要求甜點也要清淡的食家,若要清淡,你喝清水便好,吃什麼甜食?」

    夫子給桑桑盛了一碗冰鎮甜芋泥,示意她多吃點,然後給自已盛了一碗,望著寧缺說道:「與天斗其樂無窮,可為什麼要與天鬥?」

    寧缺正在給自已盛甜芋泥,聞言不由怔住,心想前一刻還在說點菜的學問和飲食的道理,下一刻便轉到與天斗這般壯闊的話題,實在是太突然了。

    夫子說道:「在爛柯寺裡,歧山小和尚沒有與你說過這些事?」

    寧缺想起秋雨佛殿前,歧山大師與自已的一番對話。

    那番對話裡,歧山大師提到五境以上的傳說,提到人間最頂峰的幾種境界,比如魔宗之不朽,佛門之涅槃,道門之羽化,書院之超凡。

    當時歧山大師說道,數萬年裡總有人能夠走到漫漫修道路的盡頭,或者抵達彼岸,或者永世不朽,到那時,他們便會回歸到昊天的懷抱。

    寧缺最關心回到昊天懷抱究竟意味著死亡還是永生,歧山大師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過往無數年間,曾經走到那一步的佛祖還有那些羽化成仙的道門前輩也無法回答,而這正是修道最大的誘惑及最大的恐懼。

    在那場談話的最後,寧缺問有沒有修行者即便走到那一步,依然可以不升天,歧山大師的回答是,沒有誰能夠逃得過天理循環。

    那天秋雨裡的佛殿很淒清。秋雨裡的天穹很蒼涼,寧缺覺得身體很寒冷,因為他再次發現。天道果然是很無情的存在。

    ……

    ……

    歧山大師已然圓寂,即便如今的他有所想法,也不可能再告訴寧缺。寧缺回憶著那場對話,隱約猜到夫子想要說什麼,身體有些僵硬。

    酒樓下人聲嘈雜,樓上卻在討論人間之上的事情,這種強烈的落差對比,讓他感覺很奇怪、很荒唐,直到有些茫然無措。

    夫子說道:「為什麼要與天鬥?首先我們要知道天是什麼。」

    寧缺想起自已在書院後山,看天書明字卷後,與老師在星夜下的那場談話,在那場談話的最後。夫子指著夜穹說了四段話。

    「昊天有沒有生命,我們不知道,有沒有具體的形態,我們不知道,昊天在哪裡。我們依然不知道,但他有沒有意識,師弟他以死亡為代價再一次做出了確認。」

    「如果真有天道,它俯瞰世間,大地上那些艱難求存的百姓,甚至是那些看似可以呼風喚雨的修行者。也只能是些螞蟻一般的存在。」

    「如果真有天道,它根本不會對螞蟻投予絲毫憐憫與關注,而當那些螞蟻裡有幾隻忽然抬起頭來望向它,甚至開始生出薄如羽翼的雙翅飛向天空,試圖挑戰它時,它的意識和意志又怎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如果真有天道,那麼天道無形,更加無情。」

    ……

    ……

    這四段話是寧缺對昊天或者說所謂天道最初的認知。

    如今他帶著桑桑逃亡多時,見過雲集鴉至,半天光明半天幽冥,又見過黃金巨龍探首,光明神將臨世,再與夫子曾經說過的這四段話相互印證,對天道的認識自然變得更深了些,心中的恐懼卻也更深了些。

    寧缺望向酒樓窗外湛藍無雲的天空,沉默不語。

    夫子拿著調羹,慢條斯理勺著芋泥往唇裡送,靠著欄杆,神態頗為閑適,然後他用調羹指向窗外的天空,說道:「昊天不是天空。」

    寧缺說道:「那昊天是什麼?」

    ……

    ……

    天是一個很特殊的字,在人間的語言裡出現的次數極多,而且往往代表著極為強烈的情緒,那些情緒或者是恐懼或者是敬畏,或者是憤怒。

    比如蒼天有眼,蒼天有淚,又比如天若有情天亦老,還有賊老天,天殺的,老天爺之類的稱呼,就連最常用的感嘆詞也與此有關:天啊!

    天代表著至高無上,代表著無所不在,代表著不可抵抗,代表著仁慈博愛,又代表著冷漠無情,代表著所有的所有。

    「天道是規則。兩點之間直線最近,三角就是比四角穩定,光線跑的最快,水總是往下流,燃燒需要空氣,這些世界的規則,便是天道。」

    夫子吃著芋泥,隨意說著,然後他把手中的調羹從窗口處扔了下去,片刻後街上傳來一聲痛呼,應該是有行人被砸中了腦袋。

    「和水一樣,任何事物都要往下面落,這也是規則。」

    酒樓下面傳來爭吵的聲音,大概是那名被調羹砸中腦袋的行人,要進酒樓尋找肇事者,夫子就當沒有這回事,看著寧缺繼續說道:「水彙集到最低處的海裡,便不會再往下流,調羹落到地上……或者行人的腦袋上,也不會繼續下墜,這不代表規則被破壞,只是有另外的規則開始發揮作用。」

    「如果沒有受到外力影響,沒有別的規則出現,那會是一個怎樣的情況?那只調羹會不停往更下方墜落,一直墜到深淵裡,說不定能夠出現在冥王的餐桌上,當然,我現在愈發肯定,沒有冥界自然也就沒有冥王。」

    夫子把空碗擱到桌上,推到桑桑的身前。桑桑接過碗,繼續盛芋泥。

    夫子指著桑桑手中的碗說道:「如果這張桌子足夠大足夠光滑,如果碗底足夠光滑,如果人間沒有一個叫桑桑的小姑娘會把這只碗揀起來,那麼會發生什麼事情?就像那只不停墜落的調羹一樣,這只碗也會不停向前滑動。」

    寧缺撓了撓頭,說道:「這不就是慣性?」

    「慣性?這個詞很好。不過我習慣稱之為:事物或規則的天然存續傾向。」

    夫子說道:「這也就是我所以為的生命。」

    「生命?」寧缺完全聽不懂,疑惑重複問道:「慣性就是生命?」

    夫子說道:「人活著的時候,能走能跳能思考能吃飯能眨眼能拉屎。人死後變成腐屍白骨,而且這些事情都不能做,形狀、構成和特質完全被改變。」

    「我們活著。便是要保證自已可以繼續能走能跳能思考能吃飯能眨眼能拉屎,保證自已看著像人,也就是保證形狀構成特質能夠存續。」

    「這種存續就是生命。」

    寧缺很是不解,說道:「但動物也能走能跳能吃飯能眨眼能拉屎。」

    夫子說道:「但它們不能思考。」

    寧缺說道:「大黃牛和小師叔那頭驢肯定能思考。」

    夫子說道:「但它們的形狀不像人。」

    寧缺說道:「如果我們可以把它們變的像人呢?」

    夫子說道:「如果你有這種本事,那它們就是人。」

    寧缺連連搖頭,說道:「這怎麼說的通?」

    夫子說道:「這怎麼說不通?」

    寧缺愣了愣,然後終於想通了。一個長的和人類一模一樣,能走能跳能吃飯能眨眼能拉屎能思考的生命,那不就是人嗎?

    「每個人都想活著,想要保持自已的形狀和內在的存續。這就是生命。往寬泛些看,人類社會,也想要保持自已的形狀和內在的存續,比如文字比如書畫比如組織,所以這也是一種生命。」

    夫子說道:「石頭也有生命。它也想保持自已的形狀,它的手段是堅硬,想要毀掉它的生命,便需要克服它的堅硬。水也有生命,或清或濁,或汪洋一片或小溪無言。你要改變它的形狀特質,毀掉它的生命,便需要去煮去曬。」

    「生命是本身形態的延續。天道既然是規則本身,那麼如果它也有生命,它的生命便是保證這些規則永遠有效,不被破壞。」

    寧缺這時候已經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在這時候菜上來了。

    三個人吃十八道菜,很豐盛的一頓飯。

    夫子不停給桑桑挾菜,然後不停地介紹勸說:「這道菜你得試試,這可憐孩子,跟著寧缺這些年就沒過過好日子,要知道人間不知有多少好吃的東西,有多少好玩的東西,這些天你就跟著我享享福吧。」

    才吃烤羊腿,又品宋國菜,寧缺和桑桑撐的有些不行,好在夫子果然不愧千年老吃貨之名,竟是風捲殘雲一般,把十八道菜一掃而光。

    夫子端著杯雙芽菜飲以清腹,看著很是享受。

    寧缺打了個飽嗝,想著先前夫子說的那些話,心情就像胃一般沉重,搓了搓有些麻木的臉,準備把話問明白。

    夫子放下茶杯,說道:「昊天有兩面性,一是規則的客觀性,二是它要維持規則的客觀性,便會呈現出生物一樣的生命性。」

    寧缺問道:「所以?」

    夫子指著杯盤狼籍的桌面,說道:「人活著要吃東西,它活著也要吃東西。」

    寧缺看著湯汁淋漓的菜盤,忽然覺得很恐懼,很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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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6 19:26:4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六十六章 這是一個問題

    昊天要吃東西,吃什麼是一個問題,不過想來,不管它吃什麼都不用付錢,而人吃東西,總是要付錢的。

    夫子讓寧缺結帳,然後帶著他和桑桑下了酒樓,在宋國都城裡逛了會兒,看見一間陳錦記的分號,走進去給桑桑買了些脂粉。

    寧缺覺得老師對桑桑太好了些,憐不像是自已所認識的老師,只不過此時他的心神全部被那些問題所佔據,所以來不及深思。

    黑色馬車離開宋國都城,片刻後,又回到青草遍野的荒原上。

    寧缺看著荒原上的野草羊群,想了想後說道:「老師,能不能簡單一些?」

    夫子走下馬車,看著一望無垠的草甸說道:「草生荒野間,得陽光雨露,吸土壤精華,所以能夠生長,它吃的便是這些。」

    夫子指向不遠處的羊群說道:「羊吃的是草。」

    他又指向十餘里外,說道:「你看,那些狼正在吃羊。」

    「那麼昊天吃什麼?」

    寧缺忽然想起蓮生大師在魔宗山門裡充滿憤怒的那番呵罵,想起歧山大師在佛殿秋雨中的感慨,想起很多前輩高賢的疑惑,顫聲說道:「吃人?」

    「羊不能直接吃泥土與陽光,所以吃草,狼不能直接吃草,所以吃羊,人相對要厲害的多,我們基本上什麼都吃,但大體論之,飲食的逐層遞進,都是能量利用效率的提高,最終造成上一層的生命只能食用下一層的生命。」

    夫子搖頭說道:「依據我的猜測,昊天的生命補充,來源於天地元氣,而它無法直接食用天地元氣,就像羊不能直接吃泥土與陽光,狼不能直接吃草,所以他也需要一個過渡環節,那就是人。」

    寧缺說道:「我剛才就是這麼說的。」

    夫子說道:「普通的人都不知道天地元氣是什麼,如何能夠改變天地元氣?還是需要修行者。來煉養以及提升天地元氣為昊天需要的養分。」

    寧缺說道:「您是說,天地元氣是草,修行者就是那些吃草的羊,把草裡的養分,變成昊天這匹狼可以吸收的東西?」

    夫子說道:「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寧缺說道:「道門典籍裡一直說,修行是昊天賜予人類的禮物,按照您的這種說法,這個禮物實在是有些陰森可怕。」

    夫子說道:「當然。昊天要比荒原上的狼群挑食的多。畢竟它是我們這個世界最頂層的規則集合,普通修行者在它眼裡,是食而無味的羊。越五境之後的那些修行者,開始擁有自已的世界,創建自已的規則。把自然裡的天地元氣純化為他們獨有的精魄,至此時,便成為昊天眼中的美味。」

    寧缺看著夫子問道:「那您呢?」

    「到了為師這種程度,當然就是美羊羊。」夫子笑著說道:「不過就像獅子與野牛群的關係,有的野牛太強大,或者野牛群太過強大,獅子也會感覺到威脅。」

    寧缺一直很平靜,和夫子討論的時候,還有閒情逸志看看腳下的青草、如雲的羊群。事實上他的心情振盪到極點,一時如將沸的羊湯鍋,一時如凍凝的羊肉凍,早已瀕臨崩潰,不停自我催眠這是一場學術討論不涉及現實,才堅持了下來。

    學術討論終究要往現實的世界裡落下,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後。問出了討論至今最重要的那個問題:「老師,您有證據嗎?」

    沒有證據,這就是一場學術討論,他可以發散思想,往最深邃處、最不可思議處、最陰森恐怖處去想。而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如果有證據。那麼這便是一個殘忍而悲傷的故事,不忍卒聽,何況討論。

    夫子很清楚他此時的心情,笑著說道:「這不是什麼悲傷的故事,更談不上陰森可怕,無數年來,能夠越五境的修行者數量,加起來也不如人類一天吃的羊多,真要說陰森可怕,人類要比昊天可怕的多。」

    寧缺很難從這段話裡得到安慰,因為他是人不是羊,所以他睜著眼睛,無辜而可憐地看著老師,還是想要聽到答案。

    「這種事情當然沒有什麼證據。」

    夫子說道,然後不等寧缺稍微鬆口氣,便繼續說道:「但你小師叔,還有我,都已經直接證明了昊天有意識,它是類似於人類並且高於人類的一種生命形式,所以他必然需要吃東西,這種推論你很難否定。」

    寧缺的表情很難看,和過年時被推到開水桶前的豬差不多。

    「修行確實是件很艱難的事情,但放在如此大的人類數量之上,其實也不是太困難,總有些人能夠修行,總有些人能夠越過人間五境。」

    夫子看著他說道:「越過五境的修行者再罕見,無數萬年累積起來,想來也是個很大的數字,那麼你能否告訴我,他們去了哪裡?」

    寧缺說道:「生老病死尋常事,那些人也許就自然老死了,這也不足為奇。」

    夫子笑著說道:「我已經活了一千多年,如果願意,我還可以繼續活下去,生老病死,對於五境之上的人們來說,確實是很不尋常的事。」

    寧缺感覺嘴有些干,有些苦澀,片刻後又說道:「佛宗涅槃,道門羽化成仙,這些在神話故事裡都有描述,那些人去天上享仙福去了?」

    夫子笑著說道:「天上?天在哪裡?昊天神國在哪裡?回歸世界本原後可還有你自已?如果連自已都沒有了,那還是活著嗎?」

    這個問題寧缺和歧山大師在爛柯寺裡討論過,他知道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如果真往最深處思考,可能有的答案只能指向冰冷的那一面。

    「沒有人去過昊天神國,然後再回來,你小師叔當年可能曾經看了一眼,卻忘了留下幾句話,所以我以前對這個問題也沒有答案。」

    夫子望向荒原上空的碧空白雲,悠悠說道:「直到先前看到黃金戰車上那名光明神將,我才終於看到了答案。」

    寧缺問道:「答案在哪裡?」

    「答案就在他的臉上。」

    夫子說道:「他的臉太完美,而世間沒有完美的事物,所以他非真實。他的完美來自於千萬故人,所以他不是我的那些故人。」

    夫子的情緒有些低落,有些感慨,似乎回憶起了很多往事。

    然後他收回目光,看著寧缺說道:「我在他臉上看到了統一的昊天的意識,卻沒有看到個人的意識,我看到的是永恆,於是也看到了死亡。」

    這是一個簡單的世界。這些是簡單的道理。只不過在夫子說出來之前,寧缺哪怕二世為人,見過世間最離奇的事情。也無法想到這些問題。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難道別的修行者就沒想過這些問題?」

    「當年在書院後山,你曾經對我說過。人類一旦思考,昊天就會發笑,但事實上,不在意被昊天嘲笑的人類有很多,遠在我之前,以及在我之後,有很多修行者都在不停地思考,很多人都產生了與我類似的懷疑。」

    夫子向草甸下走去,說道:「柳白那小子。為什麼遲遲不敢跨出那一步,這些年一直躲在劍閣裡不敢出來?千年之前那名光明大神官,為什麼會叛出西陵神殿,到這片荒原上創建魔宗?都與這些懷疑有關。」

    聽到開創魔宗那名光明大神官,寧缺不由想起西陵神殿,問道:「道門與昊天最為親近,道門裡的高人應該對這方面的瞭解極深。難道除了那位光明大神官以外,數萬年來,就沒有別的人對昊天產生過懷疑?」

    「道門追求羽化成仙。被接引至昊天神國,回歸世界本原,便是他們最大的幸福。也是他們生存和奮鬥的終極目的,這是他們的嚮往。哪裡需要被懷疑?」

    夫子看著他說道:「只不過對於別的很多修行者而言,與昊天一道永恆,還是一個人孤獨地死去,這始終是一個問題。」

    ……

    ……

    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問題。與昊天一道永恆,還是一個人孤獨地死去,這也是一個問題。然而所有的問題都能找到答案嗎?

    寧缺再次想起蓮生大師在魔宗山門裡說過的那些話。

    「你看這污糟糟的世間,活著不知多少庸碌如豬的蠢貨,難道你不覺得呼吸的空氣都那般髒臭?頂著一個沉默不知多少年的賊天蓋,難道你不覺得呼吸極不暢快?人活天地間理所當然就要吃肉,吃豬吃狗吃雞吃天地,哪有道理可講!」

    「在我看來你我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方式,便是自身對世界認識方法的集合,當年墳塋一夜苦雨,我便一直在苦苦尋求認識真實世界的本原,最終改變自己存在於世間的方式,最終想要奢望改變這個世界,尋找到那個已經不可能回來的世界。」

    「我只是追求力量,尋找改變世界的方法,並不在乎道魔之分,也不在乎誰勝誰敗,我之所以願意來魔宗,是因為我想看看那卷失落的天書。」

    「我去了南晉大河去了月輪國,最終我往西而去,前往那個遙遠的不可知之地,在那座懸空寺中,終於聽到了首座講經,看到了那些清曼的佛光,聽到了光輝間那些振聾發聵的佛言,然而過了數年,我終於發現懸空寺裡的大和尚們也只是一些濁物,所謂佛言一味故弄玄虛,和宋國街上的算命先生無甚分別,更令人厭憎的是佛宗苦修己身,面對命輪轉移只會卑微等待,似這般如何能夠抵達彼岸?」

    「我本以為終於尋找到一個對的地方可以有機會認識真正的世界,然而沒有想到,在桃山上呆了些時日,才發現西陵神殿全部都是一群怯懦膽小的白癡。都是一群狗,那座破觀又如何?終究還不是昊天養的狗!哈哈……都是狗!」

    過往寧缺一直以為,蓮生大師的這些話只是一些瘋言胡語,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終於明白,這位學貫佛道兩宗的魔宗高人,是何等樣的了不起。

    蓮生大師始終站在修行世界的最高處,生存的目的便是直指這個舊的世界,想要開創新的世界,他和夫子與小師叔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只不過選擇的方法,改採用的手段要顯得更血腥更陰冷一些。

    寧缺知道自已這輩子,都有可能沒有資格去做這道選擇題,因為自已可能永遠無法達到蓮生大師的境界,但他仔細想來,如果自已真要面臨這道選擇題,或者真會選擇蓮生一樣的答案和方法。

    蓮生大師很了不起,老師更了不起,他已經知道蓮生是怎樣選的,也猜到老師會怎樣選,卻不知道老師會怎樣具體地去做。

    「老師,您會怎樣做?」他問道。

    夫子問道:「蓮生當年本打算怎樣做?」

    寧缺說道:「他打算毀滅舊的世界,創造新的世界,然後對抗天道。」

    夫子搖了搖頭,說道:「終究是吃與被吃的關係,天道既然不吃人,何苦要把世間億萬普通人拖入到這場戰爭之中?」

    此時師徒二人已經走到草甸下方,鍋裡的清水已經煮沸,案板上堆滿了新切好的鮮羊肉,桑桑抬起手臂擦掉額頭上的汗,開心說道:「可以吃了。」

    三人開始吃涮羊肉。

    「涮羊肉要吃鮮肉,凍肉要差很多。」

    夫子不知從哪裡摸出來糖蒜,脆崩脆崩嚼了,滿足以摸了摸肚子,然後看著寧缺說道:「我是一個喜歡吃東西的人。」

    寧缺心想,如果用更簡潔的詞語來形容,那就是吃貨。

    夫子拿起筷子在清水鍋裡撈了撈,發現沒有羊肉了,有些遺憾,然後以箸指天,說道:「我既然喜歡吃東西,當然不喜歡被別人吃。」

    「為什麼要與天鬥?因為它要吃我,那麼,我就得想辦法不被它吃。」

    「怎樣才能不被它吃掉?」

    夫子夾了塊凍豆腐到桑桑碗裡,看著低頭吃肉的小姑娘,嘆息一聲,說道:「這確實是一個很麻煩的問題。」

    寧缺把湊到自已碗裡來搶肉吃的大黑馬推開,忽然想到一種可能,看著頭頂那輪太陽,說道:「昊天如果需要吃東西,吃陽光就好了,吃天地元氣做什麼?」

    荒原地處寒北,雖至春日,陽光依舊無法熾烈,淡淡地如同假的畫。

    夫子再次舉箸向天,指著那輪太陽說道:「如果這是假的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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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六十七章 雪海拾魚及遺

    從爛柯寺落下佛光開始,寧缺一直處於極端緊張焦慮的狀態之中,直到夫子出現在荒原之上,他才終於感到放鬆和安全,卻沒有想到,緊接著,老師便開始帶他進入連續的玄妙而令人壓抑不安的話題討論。

    他的精神再次變得緊張焦慮不堪,好不容易想到一種可能,可以讓這個灰暗的世界變得明朗些,不料老師的回答竟是這樣的冷淡,而且隱隱要推演出更多可怕的世界闡述,他終於承受不住,當場崩潰了。

    他跳了起來,揮舞著手臂,憤怒地大喊道:「怎麼能是假的呢?它天天東昇西落,長安城的夏天熱的要死人,這怎麼就能是假的呢!」

    夫子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說道:「只是討論一下,不用這麼激動吧?」

    寧缺依然很激動,說道:「怎麼能不激動?昊天要吃人也就算了,您現在要我相信太陽是假的,那這個世界莫非也是假的?您千萬不要告訴我,我在這個世界裡活了這麼多年,就是做了一場夢!就算您說出花兒來,我也不會相信!怎麼可能是假的呢?我把她養了這麼多年,難道白養了?」

    夫子心想,在如此激動憤怒崩潰的精神狀態下,你還是只關心那丫頭是不是白養了,果然不孝到了極點,惱火說道:「太陽是假的,又不代表你我是假的。」

    寧缺指著荒原上空那輪有些清淡的日頭,說道:「這就不能是假的!陽光是啥?那就是昊天神輝!昊天為什麼不能吃這個,非得吃什麼天地元氣?」

    「你想過沒有,太陽散發的昊天神輝,並不是昊天的食物,而是昊天的外顯形態?就像我們的外顯形態是人肉,難道我們還要以人肉為食?」

    「真餓極了,什麼事兒做不出來?昊天就樂喜吃自個兒,誰管得著?」

    「問題在於。它還有別的東西吃,為什麼要吃自已?」

    「它的口味有些獨特?」

    「就算昊天能以神輝為食,但神輝來自於它自已,難道它能永遠吃下去?這是一個最簡單的計算問題。」

    「我可沒說過太陽就是昊天自身,那是您說的,在我看來,太陽能發光發熱,正是一切養分的源泉。昊天憑什麼不吃?」

    夫子和寧缺爭吵的越來越凶,語速越來越快,唾沫星子在如氈的草甸上四處飛舞,桑桑不知道該怎樣勸他們,只好低著頭去收拾碗筷,燒熄火堆。

    「太陽能一直發光發熱嗎?」

    「幾十億年應該沒有問題。」

    「它為什麼能持續發光發熱?」

    「這涉及到一些比較深奧的道理。和您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

    「好好好,就算你說的有理,太陽能夠發光發熱幾十億年,那幾十億年後呢?」

    「一頓飯能吃幾十億年,昊天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那你能不能說清楚,為什麼永夜的時候沒有太陽?」

    寧缺不說話了,因為他這時候才想起來,這是在昊天的世界裡,並不是在自已曾經熟悉、現在卻已經漸漸淡忘的那個世界裡。

    夫子見他無言以對。輕捋鬍鬚得意說道:「你的推論設計終究是有漏洞的,不及為師的設計合理,我開始思考這些事情的時候,你還在李三娘的肚子裡,所以你老老實實聽著就好,爭吵除了浪費時間還有什麼意義?」

    寧缺說道:「別提我媽,雖然您是我老師,再提我媽,我也要和你翻臉。」

    夫子說道:「為什麼?」

    寧缺說道:「我爸我媽被人殺的時候。你就在書院看著。也沒說救他們。」

    夫子說道:「世間每天死的人多了,難道我每個都要去救?」

    「您明知道我將來會是你的學生。為什麼不救他們?是不是想著救了他們,我便有可能當不成你的學生?這是不是太惡毒了些?」

    「每個人都會死,你父母的死那是天意,我自不能妄加干涉。」

    「老師,你這輩子在做什麼?你是在逆天咧!怎麼連天意都不敢干涉了?」

    「因為我看不清楚真正的天意是什麼,所以當然要小心一些,萬一妄加干涉,結果天意就像現在一樣落在我的身上,那可怎麼辦?」

    「如此說來,您就是覺得自已的命要比別人的命更重要。」

    「本來就是如此。」

    「自私的如此光明正大?」

    「我對人間太重要,我的自私便是大公無私。」

    「我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

    「我明白了小師叔和二師兄驕傲自戀的源頭來自何處。」

    「不要吵了。」

    桑桑終於受不了師徒二人,看著他們認真說道:「我聽不明白你們在說些什麼,我只想知道,接下來我們去哪裡?」

    ……

    ……

    黑色馬車來到一片很寒冷的地方。

    寒風如怒,黑夜如幕,星光暗淡,正是極北寒域,熱海之畔。

    只是熱海海面早已冰凍,積著不知多深的雪,叫雪海更為準確。

    大黑馬縱非凡物,也被此間的寒冷凍的夠嗆,瑟瑟發抖地躲在車廂一邊,避著熱海面上刮來的風雪。

    夫子帶著寧缺和桑桑向熱海上走去,腳步所觸之處,近人高的積雪簌簌而解,然後被風吹拂著向兩邊掠去,現出一條通道。

    走了很遠,直到海面深處,夫子才停下腳步。

    他伸手遙遙點向海面,只見一道約水桶大小的洞口,出現在堅硬的冰層裡,幽深不知數十丈深,直抵尚未完全凍凝的海水底部。

    桑桑把身上的裘衣緊了緊,跑到洞口邊,端著木盆等待,呵氣成霜。

    沒有過多長時間,幾尾肥嫩的魚兒,從冰洞口處躍起,落到木盆裡,也不知道夫子究竟使了什麼手段,竟能讓這幾尾魚穿過數十丈的冰層。

    夫子神情微凜,厲聲喝道:「還不出手!」

    寧缺心頭一緊,左手二指輕拈,一道火符破風雪而起,準確地落在木盆之上,釋放出一道熾熱的暖意,把那幾尾魚與寒氣隔開。

    見此情形,夫子滿意地點點頭,說道:「牡丹魚可以凍,解凍至七成,口感最佳,但如今海面溫度太低,一不小心,便會凍過頭,看你這符道本事,還真有了幾分顏瑟的水準,也算是有資格吃這魚了。」

    ……

    ……

    桑桑做菜的水平很普通,但她的刀功就像她非人類的計算能力一樣,非常精準,片刻功夫,氈板上便多出了很多片像雪花般的薄片魚肉,堆在一處看上去,就像是木頭氈板上,真的長出了很多朵白色的牡丹花。

    他們此時在一間荒人廢棄的帳蓬內,有寧缺的火符支撐,又揀了些粗壯的木頭,帳蓬裡的溫度還算是比較宜人。

    「桑桑這丫頭的刀功,比慢慢要好很多。」

    夫子在旁表揚道。

    寧缺佈置好碗筷,便準備吃飯。

    他總覺得,這一天時間之內,吃的實在也太多了些,雖說跟著老師,吃的都是人世間最好的東西,可銀票太多了也嫌沉啊。

    夫子調好醬油、薑汁,還有一種青色的調料,夾了片魚肉,如柳枝拂湖般,在碗中一點即起,送入嘴裡緩緩咀嚼。

    片刻後,他睜開眼睛,感慨說道:「這魚沒有往年肥嫩,只能將就著吃,說起來,熱海已經快要凍到底部,也不知還有幾條牡丹魚。」

    寧缺聽著這話,有些不忍抬筷,又或許是吃的太撐的緣故,說道:「老師,既然熱海裡沒有幾條牡丹魚了,我們就這麼吃了豈不可惜?」

    夫子訓道:「蠢貨,正是因為沒有幾條了,所以才得趕緊吃掉,不然等牡丹魚絕種了,想吃到哪兒吃去?」

    寧缺笑著說道:「被凍死,也比被咱們這樣生切著吃要好些。」

    夫子說道:「做為這麼好吃的魚,被我們吃掉,當然是它們最好的歸宿。」

    寧缺腹誹道,怎麼不見你把被昊天吃掉當成最好的歸宿?

    ……

    ……

    牡丹魚很好吃,份量卻不多,很快便被三人一掃而空,絕大多數自然還是進了夫子腹中,大概是覺得有些慚愧,夫子很慷慨地動用神通,在冰凍的雪海某種坳口裡,生生融出兩窪溫泉,供大家享受。

    熱霧蒸騰,水溫微燙,池畔便是山石殘雪,這幕畫面在星光之下顯得格外美麗迷人,寧缺泡在熱水裡,覺得好生舒服。

    桑桑坐在他身邊,輕聲說道:「你不要總和夫子吵架。」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吵鬧只是為了熱鬧……我總覺得有些問題。」

    桑桑睜大眼睛,不解問道:「什麼問題?」

    寧缺說道:「你不覺得老師的表現很奇怪?帶我們吃這麼多好吃的,又說了這麼多話,為什麼以前在書院的時候,他不說?」

    桑桑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寧缺看著她,說道:「我總覺得老師現在,就像當初你在瓦山時那樣,是在向我交待後事,說的話都是遺言。」

    桑桑聞言微怔,然後輕聲說道:「你在瞎想什麼呢?」

    寧缺眉頭微皺說道:「我也希望是在瞎想……身為書院弟子,我們堅信老師是最強的,尤其是這次之後,我更是確信,除了昊天,沒有任何存在能夠威脅到他老人家,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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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六十八章 夜海泛粥及舟

    雪中溫泉,發著汩汩的聲音,微燙的水裡不可能有魚,那便是氣眼正在吐著泡泡,寧缺想著老師融一溫泉,居然連這種細節都沒有遺漏,再想著先前心中的警惕不安,情緒變得愈發複雜,沉默不語良久。

    桑桑感受到他情緒的變化,抱著他的手臂,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就像過去那些年裡一樣不說話,但確保他悲傷或難過時,能夠確認自已的存在。

    她的頭髮剪短後,不再像小時候那般黃萎弱細,變得烏黑了些,此時被水打濕後黏在頰畔,看著添了幾分秀麗。

    因為溫泉裡的沉默和異樣的情緒,還有那抹不知從何而起的對別離的恐懼,寧缺覺得自已的懷抱很是空虛,想要擁抱,於是他把桑桑緊緊地抱進了懷裡。

    兩個人熱泉中相擁著,然後開始親吻,撫摸。

    「你們還沒有成親吧?」

    便在這時,夫子的聲音從隔壁那眼溫泉裡傳了過來。

    桑桑被驚醒,趕緊離開他的懷抱,把不知何時滑落的毛巾提到微微隆起的胸上,面色微紅,不知是羞的還是熱的。

    寧缺轉頭望向雪後喊道:「訂親的時候,您可是批准了的。」

    夫子說道:「訂親和成親可是兩個概念。」

    寧缺說道:「不就是差一個拜天地的程序?這時候夜天雪地,我和她拜拜便是。」

    夫子說道:「有我在還用得著拜什麼天地?而且昊天在上,它可不見得喜歡看你們兩個人真的成親。」

    寧缺笑了起來,心想桑桑是冥王的女兒,自已和她成親,要獲得昊天的祝福認證,確實是有些不妥當。

    然後他忽然想到自已先前和桑桑說的憂慮。沉默想著。莫非老師已經提前確認了那道不安的情緒,所以想在離開之前看著自已成親?

    ……

    ……

    夜穹裡的星光變得明亮了些,雪海畔的坳灣裡。白霧蒸騰,沒有紅燭,也沒有知客。只有站在雪堆上的夫子,和跪在雪堆下的一對小兒女。

    此情此景,頗似仙境,稍微有些遺憾的是,仙境裡的三個人,穿的都不怎麼周整,看上去和那些傳說中的仙人沒有什麼關係。

    夫子用一件大毛巾裹著,天寒地凍,他的身上依然熱氣蒸騰。就像是只白灼的魚,從毛巾邊緣滴落的水,落地而冰。

    寧缺和桑桑跪在雪堆下。對著夫子磕了三個頭。便算是拜過了長輩天地。

    他們直起身來,額上發端殘著雪屑。卻發現夫子已經不在雪堆之上,那裡只剩下一張快要被凍成冰塊的濕毛巾。

    夫子的聲音混著馬蹄聲,從雪海深處傳來。

    「好好洞房吧,沒有人會鬧你們,我騎馬出去玩會兒。」

    ……

    ……

    一夜無言。

    寧缺醒來時,天還未亮,依然一片漆黑,他想了想才明白過來,如今的熱海已經近乎永夜,想要看到太陽是件很困難的事情。

    桑桑還在睡,不知夢見了什麼,在他懷裡拱了拱,咧嘴笑了起來,露出兩顆潔白的門牙,看著就像只小灰兔般可愛。

    帳蓬外傳來一道極香的味道。

    寧缺知道老師回來了,趕緊把桑桑搖醒,開始洗漱穿衣。

    夫子用昨夜剩下的牡丹魚骨,熬了一鍋魚粥。

    桑桑掀開厚重的毛氈,走出帳外,寒風襲來,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走到鍋旁,接過夫子手裡的活兒,臉上微羞的神色,漸漸變為平靜。

    與桑桑的平靜相比,寧缺臉上的傻笑掛了很長時間,直到吃完魚粥,桑桑去溫泉收拾碗筷時,他依然還在傻笑。

    夫子拿著牡丹魚的尾骨剔牙齒,一邊剔一邊看著他說道:「你今年不過二十出頭,怎麼感覺像是一間著了火的老房子?」

    寧缺咳了兩聲,說道:「一起過了十幾年,哪有您說的這麼誇張?」

    夫子忽然壓低聲音,好奇問道:「感覺怎麼樣?」

    寧缺看著他手裡拿著的那根魚尾骨,無奈說道:「看看您現在這樣子,哪裡像是書院院長?人,不能為老不尊成您這樣吧?」

    夫子把魚骨扔進雪裡,說道:「我可不沒有窺淫癖,只不過你這事兒太罕見,要知道你和她的洞房,將來是必然要上史書的,所以細節你得記清楚。」

    寧缺不明白夫子這句話的意思,而且他有些累,所以又去補了一覺。

    大黑馬也在帳蓬裡補覺,它昨夜在雪海之上狂奔百里,也很疲憊,而且覺得很是羞恥,雖說夫子不是普通人,但被一個赤裸的老男人騎了一夜,終究還是羞恥。

    ……

    ……

    正午時分,熱海畔依然一片昏暗,根本找不到太陽在哪裡,一行人離開荒人部落放棄的定居點,繼續向北進發。

    據寧缺所知,人類所抵達的世界最北端,便在這片極北寒域,也就是熱海北緣,所以他很好奇,北面的世界是什麼模樣,而且有些不明白,歷史上那麼多強大的人類,為什麼沒有探索過熱海的北面。

    直到他看到那座雪峰。

    昨天在熱海畔的時候,他也曾經往北看過,卻什麼都沒有看到,然而今日離開熱海不遠,這座雪峰便進入了他的眼簾,彷彿是撞進來一般,顯得格外詭異。

    那座雪峰陡峭高聳,在星光散發著幽幽的光芒,高不知多少萬丈,從雪原處望去,只覺得峰頂彷彿已經要刺到夜穹一般。

    寧缺去過很多名山大川,其中最著名最高險的,自然便是岷山北麓,或者說天棄山脈,然而和這座雪峰相比,天棄山要顯得矮太多。

    「從南方任何一個地方往北走,只要一直不停走,都會走到這座雪峰下。」

    夫子抬頭看著星光下的雪峰,說道:「當年熱海畔日照充分的時候。這座雪峰會顯得更加壯觀。單憑人力,沒有人能爬得上去,所以這裡便是最北端。」

    寧缺注意到這句話裡的兩個重點。首先是任何地方往北走,都會走到這座雪峰之下,其次是單憑人力。沒有人能夠爬得上去。

    那麼能爬過去的人,還能算是人嗎?

    當黑色馬車出現在雪峰的另一面,出現在一片黑沉的海前時,寧缺看著前方夫子高大的背影,心裡想著這樣的問題。

    那是一片汪洋大海。

    之所以海洋的顏色是黑的,這是因為這裡沒有碧空,沒有任何陽光,雖然星星顯得更加清晰明亮,但變得少了很多。

    寧缺知道自已看到的畫面。是人類所有典籍上都沒有記載過的地方,所以他很震撼,而更令他震撼的是。這片黑海裡有一艘船。

    這艘船很大。大黑馬可以在甲板上盡情奔馳。

    寧缺站在船舷旁,看著夜穹下那座雪峰。震撼的無法言語。

    夫子走到他的身旁,抬頭看著漆黑的夜穹,說道:「黑夜便是從這裡開始,然後逐漸向南蔓延。」

    寧缺望向他,問道:「老師,這艘船是……」

    夫子說道:「很多年前,我擔心被昊天找到吃掉,一直想著怎麼逃,怎麼躲,我心想既然這裡是黑夜的開端,應該離冥界最近,冥王的力量最強,昊天的力量很難延伸到這裡,所以我在這裡造了只大船,準備若昊天來吃我時,我便逃到這裡來,乘舟泛於黑海之上,然後再也不出去。」

    寧缺怔住了,通過這番話,便能推想過去千年裡,老師始終活在昊天的世界裡,那該是怎樣的焦慮與不安。

    「後來我變得更強了些,不再時刻擔心被昊天找到吃掉,這艘船自然沒有了用處,不過我忽然發現這裡的夜很乾淨,很適合觀星,所以又過來了,而且真的乘舟往汪洋深處去旅行過一次,沒想到那次旅行,卻讓我發現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什麼事情?」

    「這個世界不是平的。」

    「老師,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帶你來這艘船上,就是要讓你明白。」

    「明白什麼?」

    夫子說道:「為什麼要與天鬥,當然是因為昊天要吃我,但像酒徒和屠夫這兩個老鬼懦夫都能躲這麼多年,我一樣也能躲,大不了學佛陀那樣閉眼去俅。我之所以要與天鬥,還有一些在我看來更重要的原因。」

    「什麼原因?」

    「以前在書院後山,我說過我在這個世界很多地方看過日落日出,包括這片海洋,當時這裡還有日出,在陽光的照射下,這片海洋是透明的,看上去就像是無盡的深淵,太陽便落在這片海洋裡。」

    「當時你說過月亮是太陽的反射,我說太陽沒有真正的朝升暮落,我還說如果這個世界是個球就通了,現在看來,至少證明了我先前說過,這個太陽是假的。」

    「除了觀日,我也觀星,我在書院後山觀星,也在這艘大船上觀星,因為這裡的星星比較少,而且明亮清晰,我對你說過,無論多少年前還是多少年後,這些星星始終停留在它們原先的位置,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

    「你後來做了一個觀星鏡,在鏡中觀察,星星的大小依然沒有變化,不像人與景物可以被放大。那麼這說明,夜穹裡的這些星星的位置是固定的,與地面之間無限遠又無限近,無法用距離來做計量。」

    「老師,能簡單點嗎?」

    「簡單來說,這是一個封閉的世界。」

    「再簡單點兒?」

    「這是一個沒有邊界的世界。」

    「您先前不是說封閉?」

    「只有沒有邊界,始終相貫,才是封閉。」

    「星星所在的夜穹不是邊界?」

    「沒有人能夠觸到,那便不是真正邊界,只是你眼裡和心裡的邊界。」

    「老師,越說我越糊塗了。」

    「昊天不想被人打破邊界,所以它不肯讓人看到邊界。」

    「於是?」

    「於是,這證明了這是一個封閉的世界。」

    「您又繞回來了。」

    「不錯,就像這個世界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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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8 19:08: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六十九章 那一定很美

    書院果然是天下第一,無論什麼方面都是天下第一,就連耍貧嘴,夫子也能耍的如此平靜高雅,時刻能讓對話者產生吐血的衝動,卻偏生吐不出血來。

    寧缺真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於是他明智地不再繼續與老師在言語上抖機靈、在道理上做較量,直指漆黑夜穹裡的那顆星說道。

    「如果星星所在的位置足夠遠,那麼它就會足夠小,在望遠鏡中就算變大,也很難被肉眼捕捉到,所以您的推論,並不是那麼立得住腳。」

    「如果足夠遠,便足夠小,那為什麼我們在地面上能夠看到它?」

    夫子輕撫微寒的船舷,抬頭望著那寂寥可數的幾顆星,似乎想起了什麼往事,微笑說道:「很多年前,我曾經向天空飛過。」

    寧缺第一次知曉老師還做過這樣無畏的舉動,想像著老師乘青風直上天穹的畫面,極為震撼,問道:「您為什麼要飛?」

    夫子轉身望向他,說道:「你看見一座山,會不會想知道那座山後面是什麼?如果你看見一堵高牆,你會不會想知道那堵牆後是什麼?」

    寧缺想了想後,說道:「總是會有好奇心的。」

    夫子微笑說道:「我也有好奇心,我想知道天空到底有多高,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邊界,我想知道那些星星究竟有多遠。」

    寧缺莫名緊張,聲音微澀問道:「然後呢?」

    夫子說道:「我飛了很長時間,然而天空還是那麼高遠,星星依然沒有任何變化,更令我感到不解的是,腳下的地面,似乎還在原來的地方。」

    「您飛了多長時間?最後發生了什麼事?」

    「天空上也有日夜交替,只不過當時的我自然沒有心情去計算年歲,湛藍的天空裡先有雄鷹,還有白雲,到最後什麼都沒有。只剩下我一個人。」

    夫子說道:「很是孤單,心裡也漸漸沒有底,而且感到累和疲倦,然後我便轉身飛回,當我重新降落到人間的地面上,才知道已經過去了三十幾年。」

    除了震撼和嚮往,寧缺此時心裡無法生出任何別的情緒。

    在他曾經熟悉的那個世界的規則裡,覆蓋著地面的是大氣層。夫子當年飛了那麼長時間。早就應該飛出了大氣層,甚至飛出了太陽系,然而夫子的經歷卻並不如此。那麼這似乎說明夫子的猜測是正確的。

    這是一個封閉的、沒有邊界的世界,只是這樣一個世界是怎樣構成的呢?

    「莫比烏斯環?」他自言自語說道。

    夫子沒有聽說過這個詞,問道:「什麼環?」

    桑桑一直沉默站在旁邊。聽他們說話,這時候想起小時候聽寧缺說過這種環,說道:「一張紙只有一個面,怎麼走都走不出去。」

    夫子微微挑眉,說道:「一張紙怎麼只有一個面?」

    寧缺醒過神來,說道:「她的說法不準確,不過大概意思差不多。」

    夫子的眼睛微亮,看著他說道:「你教我。」

    寧缺說道:「好。」

    ……

    ……

    大船離開海岸,駛入黑暗的海洋。繼續向北方前進,那座據說是人間最北處的雪峰,漸漸消失在視野之中,更準確來說,是在視野中變矮。

    有別的事物在視野中出現,那是一輪明亮的紅日躍出海面,就如夫子曾經說過的那樣。太陽就這樣陡然地出現,根本沒有任何預兆。

    寧缺完全沒有想到,在黑暗海洋的更北方,居然能夠看到日出,被這幅畫面震撼的無法言語。怎麼也想不明白。

    大船繼續向北前行,看到太陽的次數越來越多。太陽在天空裡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黑暗的海水,也漸漸變成美麗的深藍。

    隨著時間的流逝,大船四周不再只有汪洋一片的海水,開始出現積雪的海島、游動的海魚,甚至有一天,他們看到了海岸線。

    夫子帶著他和桑桑登岸,看看岸上的風光,然後再次登船繼續北行,一路上,他們去過寒冷的高原,見到了滿被蘚苔覆蓋的無人大陸,看到了各種奇形怪狀的動物,還看到了像面鏡子一般的大鹽湖。

    這是不見典籍的陌生世界,夫子帶著他們環遊,帶他們去了很多美麗的地方,吃了很多沒有吃過的食物,當然那些食物都是很好吃的。

    有一天寧缺問道:「老師,這些地方你以前都來過嗎?」

    夫子說道:「這些年來為了尋找冥界,也為了尋找世界的邊緣,我去過很多地方,有時候帶著你大師兄,有時候就是一個人旅行。」

    寧缺問道:「為什麼要尋找世界的邊緣?」

    夫子看了一眼湛藍色的天空,說道:「為了尋找世界邊緣,我連天上都去過,難道我會不想知道腳下這片大地的真實模樣?」

    寧缺這才明白自已問了個很愚蠢的問題,說道:「世界的邊緣在哪裡?」

    夫子說道:「這個世界沒有邊緣。」

    寧缺說道:「宇宙無限,這很正常。」

    夫子看著他微笑說道:「但你知道這個世界不是無限的。」

    寧缺只有沉默。

    ……

    ……

    大船行於海上,從來沒有遇到過風暴,釣魚,喂海鷗,曬太陽,喝船艙裡貯存多年的美酒,這種日子很幸福,但寧缺總覺得心裡不安。

    夫子沒有什麼反應,每天除了享受人生,只做兩件事情。

    他教桑桑做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教她享受人世間最美好的東西,然後便是命令寧缺教他很多這個世界上沒有的東西。

    那些東西是知識,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知識。

    寧缺剪開紙帶,講莫比烏斯環,用筆在紙上畫三維圖,形容更多變型,還講了很多物理學方面的東西,只不過畢竟他來這個世界的時候,年齡還小,就算當年的學習成績再好,能講的東西都很淺濕。

    夫子沒有問他是從哪裡得到的這些知識。寧缺也沒有說,師徒二人似乎形成了某種默契,又或者彼此早已心知肚明。

    在海洋上航行了數十日,海面上終於出現了船隻。

    船隻迅速變得密集起來,無聊了很長時間的大黑馬,把頭伸出船舷,看著那些熟悉的人類,歡快地嘶鳴。把那些船上的人嚇的不輕。

    千帆行於碧波間。這是一幕很美的畫面,寧缺看著這幅畫面,卻變得非常沉默。雖然他已經有心理準備,但依然覺得難以接受。

    通過和那些船上的人的對話,他知道再往北去數十里。便要抵達大河國最南端的一處海港,也就是說,他們已經回到了人間。

    離開荒原極北寒域後,大船一直在向北行駛,怎麼卻來到了南方?夫子沒有動用他的大神通,那麼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寧缺望向遠處海面上的帆影,喃喃說道:「不是先看見帆尖,再看見船身,說明這個世界確實是平的。那麼我們是怎麼繞回來的呢?」

    夫子端著一杯葡萄酒走到他的身邊,說道:「當初在書院後山,我們曾經討論過類似的問題,我說過,如果是一個球,便能解釋很多現象,但既然我們身處的世界不是一個球。又不是平的,那麼只能說明它是扭曲的。」

    「就像你說的那個環一樣。」

    寧缺說道:「我沒有見過那樣古怪的世界。」

    夫子飲了一口葡萄酒,說道:「你見過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寧缺看著老師眼中的深意,不知該怎麼說。

    夫子說道:「以前說過,你夢中看到過別的世界。能不能形容一下那個世界?」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我夢中的世界……也有太陽。」

    「那個太陽是什麼樣子?」

    「和這個太陽差不多……但我可以肯定夢裡的太陽是真實的。那是一個大火球,可以燃燒很多年,人間的能源、養分,基本上都來自於它。至於它為什麼能夠燃燒那麼長時間,就是來自於前些天我和您說過的那個公式。」

    「噢,那個簡潔而至美、卻無限廣闊的公式。」

    「是的……夢裡的人類,也是生活在一個球上。」

    「之所以不會掉下去,是因為萬物之間自有引力?」

    「是的,老師。」

    時間就在師徒二人的討論中緩慢流逝,這是夫子第一次接觸到另外的世界,也是寧缺第一次向別人講述那個世界,聽的人感慨萬分,說的人也自有感慨。

    夜晚降臨到海面之上,繁星鑲滿了夜穹。

    寧缺看著夜空說道:「我夢中的世界,夜空也有星星,但那些星星都在移動,在視線裡的移動,主要是因為人們腳下大地的關係,事實上,在近乎無限的遙遠宇宙空間深處,它們自已也在移動。」

    夫子嘆道:「一個時刻發生著變化的世界,該是怎樣的生機勃勃。」

    寧缺說道:「最大的區別其實不是星星,而是月亮。」

    他指著夜空說道:「夜晚如果無雲,人們便能看見月亮,有時候它圓的像張餅,有時候它細彎的像根絲瓜。」

    他沒有解釋月亮為什麼會有盈缺變化,因為他知道老師肯定能明白。

    夫子抬頭望向夜空,彷彿看到一輪明月出現在那裡,微笑說道:「萬古長夜生明月,那畫面想來一定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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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9 19:20:5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七十章 摘秧休妻換新天

    桑桑很小的時候,偶爾會從寧缺嘴裡聽到什麼月亮、桔梗小姐、狗之類的話,也會聽他說一些關於什麼環什麼瓶的知識,只不過她不怎麼感興趣。

    後來寧缺漸漸不提這些事情,於是她也漸漸淡忘,但月亮這個詞還是會三不五時被寧缺說出來,她總以為這些是胡話,直到今天夜裡,她站在夫子身旁靜靜聽了半天,才知道原來那不是胡話,而是夢話。

    她抬頭把被海風吹亂的發發抿到鬢後,順著夫子和寧缺的眼光向夜空望去,心想如果那裡能有一個亮亮的東西,確實應該很美。

    繁星映照下的南海,安靜溫柔,海風輕微溫暖,海浪輕柔起浮,就像搖籃一般搖頭如嬰兒的大船,船舷畔一片安靜。

    從荒原往北,繼續往北便來到了世界南方,數十日來見過太多,吃過太多,也聽老師說了很多,寧缺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他的眼睛忽然明亮,說道:「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好像叫什麼的世界?

    夫子微異,問道:「什麼世界?」

    寧缺搖頭說道:「我忘了在哪裡看過,也忘了名字,只記得那個世界是個假的,然後故事裡的男主角划著船拚命地往邊上走……」

    那個世界裡的很多記憶已經變得很模糊,他盡自已所能回憶,然後把記得的那些細節全部說了出來,一一講述給夫子聽。

    夫子聽完後,沉默思考了片刻。從袖子裡取出一根短木棍,重重地在寧缺腦袋上敲了一記,教訓道:「蠢貨,難道你以為我們是在演戲給人看?」

    寧缺第一次見到夫子是在長安城的松鶴樓露台上,當時他便被這根著名的棒子砸昏了過去,此時又被砸的生痛,不由好生惱火。

    他想不明白老師平時把這根棒子藏在何處。卻顧不得研究這個問題,指著頭頂的夜空,說道:「說不定昊天就在天上看戲。這又不是不可能。」

    「當然不可能。」

    夫子說道:「我們身處的世界沒有你所說的物理學上的邊界,世界內部的構造絕對穩定均衡,同樣是你所說的熵那個東西。熱力學第幾定律,似乎在這裡也是無效的,那麼按照你所說的那些道理,我們這個世界,等於是一個獨立的世界,不與外界進行任何交流。」

    寧缺點點頭。

    夫子說道:「這種推論是建立在昊天世界是唯一世界的基礎之上,如果天外還有天,世界之外還有真實世界呢?」

    寧缺說道:「也有可能,昊天世界就是漂流在時間軌道的獨立世界。」

    夫子搖頭說道:「不可能。」

    寧缺疑惑問道:「為什麼不可能?」

    夫子說道:「因為那樣太沒意思。」

    寧缺無言以對,心想如此理所當然的口氣。果然是書院一脈相承的氣質。

    「如果天外有天,昊天世界之外還有世界,或者說,昊天世界處於一個更大世界之中,那為什麼能夠不與外界交流?」

    夫子繼續說道。然後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夜空,有星光落在他修長的指尖,然後漸漸凝聚,變成了一個很淡的光泡。

    「根據這些天你說的那些道理,我猜想你夢中世界的大智慧者。如果知道昊天世界的真實情況,大概會認為我們身處的世界是一個泡。」

    「一個泡?」

    「或者說空間碎片?不,還是叫泡更妥切。」

    「飄浮在外部世界裡的一個泡?」

    「飄浮這個詞並不準確,它在外部世界的空間裡,又不在空間裡。」

    「老師,反正我聽不懂,你請繼續。」

    「這個泡因為某種原因,與外面的世界並不相通,穩定,自洽,獨立,甚至可以說是完美,可以永遠這樣生存下去。」

    「然後?」

    「我只是想證明你先前的猜想是錯誤的,昊天的世界沒有旁觀者,因為昊天也是參與者,如果我們在演戲,那麼它也是演員之一。」

    「為什麼?」

    「如果有智慧從外部世界觀察這個泡,泡的內部與外界便會發生聯繫,每一次觀察都會影響觀察對象的狀態,這不是你幾天說過的道理?如果那樣的話,我們所處的世界便不再完美穩定,既然這種情況沒有發生,說明沒有旁觀者。」

    寧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些天他把自已記得的那些殘缺的知識告訴了夫子,哪裡能夠想到夫子能夠記住這麼多,還能如此簡易地推論出很多事情,雖然他現在依然不知道夫子的推論是否正確,但至少聽上去很正確。

    夫子指尖那團鍍著銀暉的光泡平空消失,拍了拍寧缺的肩膀,說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麼,你怕所有的這些都只是一場夢,或是一場遊戲,那種情況確實讓人很惱火,不過那種情形確實不需要擔心。」

    寧缺說道:「因為老師您的推論?」

    「不僅如此。」夫子說道:「不管我們生存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只要我們是真實的,那麼這個世界就是真實的。」

    寧缺看著夫子誠心讚美道:「老師,如果您生活在我夢中的世界,您絕對會是最優秀的哲學家、科學家、教育家、美食家、革命家。」

    夫子輕捋鬍鬚,自矜說道:「原來不管我生活在哪裡,都還算是不錯?」

    寧缺笑著說道:「哪裡是不錯,是強到不能再強。」

    夫子雙眉微顫,難抑喜悅之情,說道:「別的不好說,美食家還是有資格的。」

    ……

    ……

    清晨時分,大海和海裡的魚兒被紅艷的朝陽一道喚醒。吃完桑桑做的生蠔粥,夫子帶著寧缺去船首吹海風睡回籠覺。

    寧缺靠在軟椅上,把毯子拉了拉,側頭吸了口椰汁,覺得這樣的生活真是幸福到了極點,如果能夠一直不登岸,那便好了。

    然而終究還是會上岸,大船繼續向北行駛,隱隱約約間,已經能夠看到遠處黑黑的海岸線,甚至有種錯覺,能夠聞到碼頭上的味道。

    上岸便是回到人間,便可能會面臨很多事情,尤其是聯想到一直籠罩著自已的那份不安,寧缺的情緒變得有些異樣。

    聽著船首撞破海浪的聲音,看到船上空碧空裡流雲,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想到荒原大戰時,那條黃金巨龍吸取荒人戰士屍體散發出來的天地元氣的畫面,心中昊天的形象愈發變得貪婪起來。

    寧缺皺眉思考道:「因為是封閉自守的世界,所以能量只能在其間源源不絕地流轉,最終依然會趨向寂滅才對,昊天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那他為什麼不破開這個世界,去往更廣闊的世界裡尋找新的能量來源?」

    「首先,昊天是這個世界的規則,如果這個世界破滅,或者是與外界相通,它有可能直接毀滅,其次,我想它應該是害怕。」

    夫子躺在椅上,手裡拿著個五彩斑瀾的貝殼在玩。

    寧缺把椰子遞過去,半跪在椅上,不解問道:「它這麼強大,害怕什麼?」

    夫子接過椰子,用手在堅硬的椰殼上,扳下一小塊椰肉,送進嘴裡緩緩嚼著,嘆息說道:「椰肉久嚼,香過花生。」

    寧缺正在專心等著老師的回答,沒想到聽到這樣一句話,苦笑說道:「可沒聽人說過,也沒見誰把椰肉當花生吃。」

    夫子放下椰子,說道:「你問昊天害怕什麼?它害怕的就是未知。」

    「未知?」

    「人也會害怕未知,就像很多人沒有吃過椰肉,把椰肉當垃圾一樣扔掉,很多人沒有吃過辣椒,覺得那就是魔鬼,但人同樣嚮往未知,所以才會有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才會有我這樣愛吃椰肉的人,才會有那些嗜辣如命的人。」

    「面對未知,永遠不會缺少勇於嘗試的人,因為人們會恐懼,但也會好奇。未知和好奇是相生相伴的兩個概念,正是人類最顯著的特徵。」

    「就像那天夜裡我與你說過的那般,看見一座山,我們總想知道山那邊是什麼,看見一片海,我們總想知道海底是什麼,看見一片天空,我們總想知道天空之上是什麼,正是因為好奇,所以人類才會不斷地開拓進取,變得越來越強大。」

    「這個世界繞來繞去,起點便是終點,這真的很沒有意思,人類對未知好奇的天性決定了,我們不可能在一個封閉的世界是永遠平靜地生活下去,世界既然是封閉的,我們便想打開這個世界,去外面看一眼。」

    「但昊天不是人,雖然它有生命性,但歸根結底,它是枯燥的、單調的、無趣的客觀規則,它害怕改變,更沒有勇氣面對未知。這就是我們與昊天最大的區別,也正是我們與它不可能永遠和諧相處下去的根本原因。

    「強扭的瓜不甜,三觀不同怎麼成親?被一個賊老天蓋在頭頂,呼吸如何能暢快?所以只好摘了瓜秧,休了老妻,掀開這片天。」

    「蓮生是這樣想的,你小師叔是這樣想的,我,也是這樣想的,事實上,古往今來有無數人都在這樣想。我們當然清楚,就算天外有天,那個天或者也只是一個更大的囚籠,但至少我們可以多看一些風景,多經歷一些事情。」

    「這些事情,或者很重要,或者不重要,但我以為值得為之而奮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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