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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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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9 19:24:4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七十一章 夫子的故事(上)

    大船在大河國南方一處海港登岸,黑色馬車駛上陸地,悄然無聲而去。此時距離他們離開荒原,已經過了七十幾天,地處南方的大河國,也已經知曉了荒原戰爭的最終消息。

    黑色馬車離開荒原後,西陵神殿聯軍,很突然地向唐軍起了攻擊,然而唐軍卻似乎早有準備,北大營鐵騎東出賀蘭城,打了神殿聯軍一個措手不及。

    戰火再次在荒原上燃燒,只不過這一次的戰爭,與荒人再沒有什麼關係。戰爭一直持續了數十日,在兵員數量上明顯處於劣勢的唐軍,最終在皇帝陛下李仲易的親自指揮下,艱難地獲得了勝利。

    因為後勤補給線拉的太長,而且西陵神殿方面還有很多位實力強橫的大修行者,所以唐軍在確定勝勢之後,很冷靜地沒有繼續前進,分兩路撤回賀蘭城和土陽城,其中東北邊軍的鐵騎,此時應該快要抵達荒原邊緣。

    令人有些不解的是,大唐皇帝陛下李仲易率領北大營鐵騎撤回賀蘭城後,並沒有馬上班師回長安,御駕留在了賀蘭城中。

    有人猜測是沉默安靜了太多年的金帳王庭有些什麼動靜,更多人則認為,唐帝只是想帶著皇后娘娘,在遠離長安城的地方多享受一些美好時光。

    荒原上這場戰爭,雖然以唐軍的勝利而告終,但以一國對抗天下,大唐國勢再強,軍威再盛,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至於西陵神殿聯軍方面,更是死傷慘重,看上去至少在短時間內,無法再啟戰釁。

    本應震驚整個世界的夫子破天一戰,因為西陵神殿最嚴酷的封鎖。再加上當日世間所有人都跪在地面,不敢直視光明大盛的天穹,沒有看到真實的畫面,所以並沒有流傳的太廣,至少在唐國之外如此。

    在黑色馬車穿行大河國的旅途中,夫子曾經問過寧缺,要不要去莫干山看看,如今王聖帶著墨池苑弟子去荒原赴戰,還未回來,那麼此時的莫干山上便只有莫山山。按照夫子的意見是大好的機會。

    寧缺明白夫子說的機會是什麼,只是不明白夫子為什麼越來越為老不尊,明明桑桑就在車裡。還要用這些話來撩拔自已,所以很堅定地表示拒絕。

    黑色馬車駛出大河國境,向著東北方向而去,穿過南晉東南方的丘陵地帶,來到一片青蔥滿目的美麗國度。正是西陵神國。

    小鎮道殿對面,有個賣烤紅薯的攤子,此時盛夏未去,即便是受到昊天眷顧的西陵神國,天氣也很炎熱,烤紅薯攤子的生意應該很糟糕才對。但不知道為什麼,攤子卻始終開著,而且隔不多時便會有人來買。

    「嚴寒雪天圍爐吃涮肉。酷熱夏天抱冰吃雪食,這固然是極好的應時的享受,但有時候,人就應該和自已過不去,酷暑時吃火鍋。汗如雨下,圖的是個暢快。寒冬時嚼甜冰,圖的也是一個暢快。」

    夫子說道:「想嘗試這種刺激,圖暢快,或者說自虐的人很多,所以這家攤子一直開著,而且已經開了一千多年,你們應該試一下。」

    寧缺買了三個烤紅薯回來,用手指頭掐著撕皮,說道:「真有烤紅薯攤能開一千多年?那不做成了千古生意?老師您可別是在騙我們。」

    夫子說道:「一千多年前,我就經常從山上下來吃這裡的烤紅薯。」

    這間小鎮在西陵神國深處,地近桃山,從鎮外那道石橋上,順著河流的方向望去,便能在青山裡看到巍峨壯觀的西陵神殿。

    夫子這句話裡說的山,難道就是桃山?

    寧缺有些吃驚,忘了繼續撕紅薯皮。

    夫子從他手裡接過紅薯,用很快的度剝好皮,露出黃紅軟糯冒著熱氣的薯肉,遞給桑桑,說道:「我以前沒有見過昊天,也沒有與它直接打過交道,所以只能猜,但現在看來,猜測已經越來越接近事實。所以我才覺得,我有資格給你們講昊天的故事,現在它的故事已經講完了,接下來我想講一些關於我的故事,就不知道你們兩個人有沒有興趣聽。」

    寧缺和桑桑當然有興趣。

    世間只知大唐有院,院有夫子,夫子最高,然而卻很少有人知道夫子的故事,歧山大師猜測夫子已經活了接近兩百歲,而寧缺現在知道,夫子已經活了一千多歲,一千多年的人生那該有多麼精采的故事?

    黑色馬車駛出小鎮,駛過石橋,順著河流的方向繼續前行,西陵神殿所在的桃山,隨著道路彎曲,在視線裡時隱時現。

    夫子吃完了烤紅薯,接過桑桑遞過來的濕毛巾,擦掉唇角和鬍鬚上沾著的薯肉碎屑,又把微粘的手指擦乾淨,指著窗外東方某處說道:「很多年前,就在西陵神國的東面,有一個叫做魯國的國家。」

    寧缺說道:「我怎麼沒有聽說過?」

    夫子說道:「那是一千多年前的國家,現在早就沒有了。」

    寧缺說道:「看來是個小國,而且不怎麼出名。」

    夫子不悅道:「那是你自已不學無術,一本史籍都沒看過,你要問後山裡那些師兄師姐,誰不知道當年的魯國?」

    寧缺現向來最擅長溜鬚拍馬的自已今天竟連續犯了兩個錯誤。

    先是忘了替老師把鬍鬚上沾著的食物碎屑擦乾淨,緊接著又沒聽明白,老師既然此時提到魯國,想必他與魯國之間大有關係,自已隨口一句話,就像是一巴掌險些打到老師臉上。於是他趕緊道歉。

    夫子不再理他,望著已經不復存在的故國,說道:「我生在魯國……」

    寧缺心想,果然是故國情懷不容侵犯。

    夫子又說道:「我是一個很普通的人……」

    寧缺心想,您這句話等於是把全天下的人都扇了一記耳光。

    夫子不清楚這個學生在心裡一直不停補著台詞,繼續說道:「本來就是普通人,所以我像普通人一樣,自幼讀,明理,然後考試,很辛苦地做了一個官員,不料剛審了一個案子,便得罪了權貴,被迫辭官。」

    寧缺好奇問道:「什麼樣的案子?」

    夫子簡單說了幾句,看神情,明顯對當年之事猶覺憤憤不平。

    「就這麼直接把那人的頭砍了?您有證據嗎?」寧缺小心翼翼問道。

    夫子說道:「沒有證據,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惡人。」

    寧缺嘲諷說道:「沒證據就判案,也不知道唐律第一怎麼成了院的規矩,我說老師,你到底為什麼殺那個人?是不是你看他不順眼?」

    夫子大怒說道:「我說昊天也沒證據,還不是一樣要和它對著幹?」

    寧缺有些緊張說道:「那是因為您看昊天也不順眼。」

    夫子怔住,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笑了起來,說道:「也許你說的錯,當年我畢竟還年輕,可能脾氣確實大了些。」

    寧缺得了一寸的便宜,自然不能忘了再進一尺的乖,大笑說道:「老師,您現在活了一千多歲,其實脾氣也沒見得好到哪裡去。」

    笑聲戛然而止,寧缺摸著自已腦袋上被棍棒敲出來的大包,覺得自已好白癡,明知道老師脾氣不好,自已還說這些有的沒的做甚?

    ……

    ……

    黑色馬車駛到桃山之下。

    寧缺變得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和期盼,然而令他感到有些失望的是,那些行色匆匆的神官和神殿執事們,沒有人注意到黑色馬車的存在,而夫子似乎也沒有再上桃山斬桃花的想法,讓馬車停在一株大樹下乘涼。

    「被人奪官去職,我無事可做,去操持族裡的事務,總覺得有些不妥,而且當時世道紛亂,所以我只好隱居不出。」

    「記得那年我已經三十多歲,不知為何,忽然對道門典籍產生了興趣。於是我開始看,開始修行,很順利地初識,然後感知。

    「正如先前所說,我就是一個普通人,無論悟性還是資質都很普通,如普通修行者一般,按部就步破境而上,到了不惑境界,便開始停滯不前。」

    「在普通人看來,再普通的修行者都很了不起,所以當時我對自已的修行度沒有任何不滿意,就算停滯不前,也覺得很正常。」

    「族裡對我被奪官一事,本來有很大意見,但當我能夠修行之後,他們對我的態度頓時生了很大的變化,把我送到桃山來做執事。」

    夫子指著窗外的神殿說道:「到神殿之後,便有主事問我想做什麼,我當時在想,族裡肯定花了很多銀錢,還不如把這些銀錢給我買個官職。」

    桑桑連連點頭,心有慼慼焉,心想用來買脂粉也是好的。

    寧缺也覺得有道理,更好奇老師當年的選擇,問道:「您選了什麼?」

    夫子說道:「我想自已既然喜歡看道門典籍,便要了個藏樓的管理職司。」

    寧缺重重一拍大腿,說道:「好選擇!」

    夫子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寧缺讚道:「但凡最強大的、最逆天的人物,都必然做過圖館管理員。老師您看昊天不順眼,想來從那時起便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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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19 19:29:58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2-12-19 19:35 編輯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七十二章 夫子的故事(中)

    夫子對自已的大徒弟說過,對很多人都說過,自已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在很多人看來,這很正常,在大師兄等無條件無道理信任老師的書院弟子看來,夫子對自已的這種評價明顯過於謙虛,以至近乎驕傲。

    事實上夫子的認識很清醒,比如像此時此刻,他就無法聽懂寧缺這句話裡的笑點,也無從感受這句話裡強烈的讚美情緒。

    他想了想,沒有想明白,於是決定不再花時間思考,開始繼續講述自已的故事。

    「從那時候起,我便開始在西陵神殿裡當理書道人,我進藏書樓便是為了看書,自然不會錯過這種大好時機,於是便開始不停看書。書看的多了,便莫名其妙地開了竅,破了不惑境晉入洞玄,然後繼續向上走,境界修為變得不錯。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發現自已每天看書的時候,有個道人也一直在藏書樓裡,要知道那時候的神殿和現在的神殿可不一樣,道人們都喜歡去人間吃香喝辣,作威作福,沒有任何人敢管他們,所以當時的道人都不愛,那個道人便顯得很特殊。」

    因為年代太過久遠,夫子的回憶也有些模糊,他沉默想了片刻,確認沒有記錯時間順序,繼續說道:「我和那個道人在藏書樓裡看了很多年,後來一直把藏書樓裡所有的教典和書籍都看完了,兩個人便開始覺得無聊。」

    「當時世道紛亂,各地門閥雖然也好藏書。但著實沒有什麼好東西,我和那名道人商量了一下,想著知守觀裡還有七卷天書沒有看過,所以我們……」

    「慢點兒。」寧缺吃驚地問道:「您是說,當年您和那名道人就因為無聊到想找書看,所以就跑去知守觀看天書?」

    夫子說道:「我當時對修行依然沒有太大興趣,如果不是想著那七卷天書是絕對的孤本。哪裡會想著去深山老林裡找知守觀?」

    寧缺無語,發現自已確實很難理解千年之前人們的思維方式。

    「然後呢?」

    「西陵神殿裡的人都知道知守觀,卻不知道知守觀在哪裡。我和那名道人本來以為很難找,哪裡想到很容易便找到了。」

    「那是因為您和那位道人……都不是普通人,再然後呢?」

    「再然後?當然就是在知守觀裡。觀裡的道人肯定不會讓我們看。所以我們就只好偷偷看,只要不被他們發現就好。」

    「七卷天書您都看過?」

    「如果有更多的卷,我自然能看更多。」

    「您還是繼續說故事吧。」

    「七卷天書很有意思,但越看,我和那名道人心中的疑惑便越深,尤其是看完明字卷後,我們對這個世界都產生了某些疑問。」

    夫子說道:「但當時這些不是我考慮的主要問題,所以我等那個道人看完七卷天書以後,便結伴重新回到西陵神殿。」

    「那個道人究竟是誰?」

    「又過了些年,那個道人進了光明神殿。當了光明大神官。」

    夫子看了一眼桑桑,說道:「就像她老師一樣,都是有些值得佩服,又非常不值得佩服,執拗地令人哭笑不得的傢伙。」

    寧缺想到某種可能。扳著指頭算了算時間,問道:「就是那位光明神座?」

    「不是那個還能是哪個?」

    夫子搖頭說道:「神殿讓他去荒原傳道,那便去吧,若是想叛教自立,那便叛吧,但他偏偏又跑到知守觀去把明字卷給偷了。真是令人惱火。」

    寧缺說道:「我記得是道門讓那位光明神座把明字卷帶去荒原的。」

    夫子微諷說道:「道門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怎麼不丟臉,便怎麼說。事實上,知守觀發現天書失竊,事情鬧的很大,甚至查到了多年前我和那傢伙一道去的事情,沒辦法我便只好離開桃山,好在神殿真沒注意到我這個小人物。」

    「離開桃山之後,我去世間巡遊。前面我說過,當時世道紛亂,戰爭不斷,黑暗不堪,比現在的世道要差太多,道門一統,神殿獨大,卻不理世事,修行者隨行凌辱普通人,世俗皇權低落至極,人間就像是一盤散沙。」

    「唯一的例外就是荒原上的荒人帝國,因為荒人先天身體強大的緣故,修行者不敢太過肆意妄為,那傢伙偷天書明字卷,是因為他對昊天產生了懷疑,所以他選擇荒原,並不是一個出乎我意料的選擇。」

    「後來關於那個傢伙的事情,你應該知道。他叛出了西陵神殿,靠著一卷天書,開創了明宗,也就是後來的魔宗。」

    聽著這些千年前的故事,寧缺很是震驚,直到此時他才完全理解,為什麼書院向來沒有什麼正魔之分,無論小師叔還是自已入魔,夫子都無所謂,甚至還讓三師姐收了唐小棠當弟子,原來魔宗祖師爺是他的老相識。

    有份故情在此。

    「雖然直到今天,我仍然認為那個傢伙是在胡鬧,弄出來的魔宗不三不四,畸型的厲害,很沒意思,但我必須承認,當時他的行為,在世間造成了很大震動,也間接導致了一些比較好的結果。」

    「什麼結果?」

    「道門警惕他在荒人帝國的傳教,那便必須讓中原安寧一些,神殿稍微肅清一些,世間的庶民便能好過很多,當然所謂好過,只不過是能多活幾年,身子能稍壯一些,萬一將來有戰爭也好上陣,事實上百姓的生活依然極為糟糕,並不比狗好到哪裡去,窮山惡水間,到處都在死人。」

    夫子沉默片刻後說道:「沒有經歷過當年那番亂世的人,很難理解現在世道的美好。有時候我也覺得很不理解,這般混亂淒慘,人們是怎麼撐下來的,還可以繁衍生息,只能說人類的生命力很可怕吧。」

    「但我覺得人不應該這樣活著,不應該像野獸一樣活著,不應該活的連條狗都不如。我們應該是吃狗,而不應該被野狗吃。」

    夫子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看著寧缺說道:「我想要結束人間的紛亂。我覺得首先應該得有些規矩,然後講些仁愛,如果能開啟智力。識重信義,那便是更好的結果,所以我開始在鄉間講課,想要把這些道理告訴給世人。」

    寧缺沉默不語,平靜而專注地聆聽著。

    「有些惱火的是,沒有人願意聽我講課,有些地方是因為太窮,人們每天愁的是吃喝二字,沒心情聽我講課,有的地方。則是道觀不喜歡讓我講課,還有些地方,則是民眾不喜歡我講課,因為我講課要收錢。」

    「您可以不收錢。」

    「不收錢吃什麼?我總是要吃飯的。」

    「老師,您真是一位現實的理想主義者。」

    「這個稱讚我很喜歡。當年我在現實裡不斷碰壁。卻也沒有放棄這個理想,只是變得清醒了很多,漸漸明白,想影響整個人世間,我自已再強大也沒有意義,必須要有一個強大的俗世政權。或者像道門這樣的宗教幫助。」

    「恰好此時,我在渭河之西的咸陽土圍講學,有個年輕人在聽我講學之後,半夜來找我,我以為他是要來拜師,便讓他明天清晨去土圍東鋪割三斤肉再來,沒想到他根本不是來拜師的,他是來招募手下的。」

    「簡單一些說,那天夜裡,那個年輕人講述了他的理想,我發現他的理想,也是結束亂世,所以有些喜歡,便聽了下去。」

    「您就這麼成了他的下屬?」

    「我可能成為別人的下屬嗎?我只是答應幫幫他。」

    「老師,那個年輕人……姓李吧?」

    「是啊。」

    ……

    ……

    黑色馬車不知何時離開了桃山,來到了長安城下。

    「荒人強盛,西陵神殿單靠修行者,無法對抗,所以開始整飭世間秩序,諸國兵甲漸盛,皇權漸起,唐國趁著這個機會積蓄實力,又遇著連續好些年風調寸順,國力漸強,才有辦法修這座長安城。」

    夫子看著窗外的千年雄城,想著當年建城時的畫面,臉上露出懷念的神情,說道:「當年修這座城的時候,應該算是我這生最快樂的日子。」

    寧缺看著長安城牆上的巨磚青苔,想著自已曾經對此雄城發出的幽思感慨,想著自已曾經震撼於修築長安城的那些前賢之偉大,不由無語。

    自從夫子開始講述故事,他便經常無語。

    當你發現,人間歷史裡最傳奇,最偉大的那些歲月,風雨衝刷不去的榮光,原來就在身邊時,你只能用沉默來表達內心的震撼。

    隔了很長時間,寧缺才醒過神來,喃喃說道:「長安城是您建的,驚神陣,自然也是您建的。」

    夫子說道:「顏瑟把陣眼樞交給你,南門觀裡有些道人還不服氣……這陣本來就是我的,傳給你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寧缺說道:「當然,理所當然。」

    ……

    ……

    「後來呢?」

    「後來唐國便開始征討諸國,準備一統天下。」

    「為何沒有成功?」

    「打遍天下諸國無敵手,但還有座西陵神殿。」

    「老師您沒有出手?」

    「像為師這樣的人,豈能隨便出手,不出手才是最大的震懾……好吧,我承認當年的我雖然已經很強大,但還不夠強大,至少沒有把握,在不驚動昊天的前提下,把西陵神殿滅掉,把它的徒子徒孫全部鎮壓。」

    「老師,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您已經足夠強大了。」

    「當時世間真正強大的是荒人。那傢伙在荒原上傳道多年,魔宗大盛,已經做好南下的準備,唐國地處北方,首當其衝,沒有辦法避開荒人的鋒銳,被迫揮兵深入荒原,我也去和那個傢伙打了一架。」

    「誰贏了?」

    「我不像你小師叔那樣喜歡打架,打過的次數不多,但我沒有輸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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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20 19:30:1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七十三章 夫子的故事(下)

    好久不見長安城,黑色馬車在朱雀大道上緩緩行駛,寧缺和桑桑掀起窗簾,看著熟悉的街景,難免有些感慨。

    如同在桃山西陵神殿下一樣,長安城裡的居民,沒有人注意到黑色馬車,好像根本看不到它。

    由朱雀大街向東,建築漸矮,便到了東城。

    馬車駛入久別的臨四十七巷,停在老筆齋前。

    隔壁假古董店裡,依然迴蕩著吳老闆和他妻子的吵架聲,巷口還殘留著酸辣麵片湯攤子留下的油漬。

    咯吱一聲,老筆齋鋪門開啟,寧缺和桑桑把夫子迎入後院休息,只聽得一聲貓叫,牆頭有影子一閃而過。

    他看著牆頭笑了笑,走到井邊打水,和桑桑一道清掃,準備做飯。這是夫子第一次來老筆齋,總要正經吃頓飯。

    幾盤簡單的青蔬和家常肉菜,很快便做好,擱在前鋪的桌上,夫子取筷子吃了幾口,露出滿意的神情,很是緊張的桑桑這才鬆了口氣。

    用完飯後飲茶閒敘,桑桑站在夫子身後替他捏肩,氣氛很是安寧愜意,只是盛夏的長安城總是令人惱火,寧缺拿了把扇子站到夫子身前。

    他一面搧風,一面問道:「您為什麼沒有把明字卷拿回來?」

    夫子說道:「當年在知守觀裡看書的時候,我就沒有動過偷書的念頭,這時候自然更不會拿,想著留給那傢伙的徒子徒孫也好,直到後來你小師叔滅了魔宗。我不想讓道門拿回去,才把它揀了回來。」

    在老筆齋裡沒有坐太長時間,夫子喝完茶後便帶著二人離開,繼續坐著馬車閒逛,逛著逛著,便逛到了長安北城,隱隱可以看到皇城。

    時值盛夏。長安城裡酷暑難耐,街上行人不多,大樹卻很快活。鬱鬱蔥蔥,繁茂至極,顯得極為濃郁。掩映宮牆,很是美麗。

    「唐國打敗荒人帝國後,西陵神殿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國度的地位,默允了它的特殊性,而俗世諸國受唐國影響,也開始修訂律法,道門和修行宗派,漸漸把更多的權力,交還到普通人的手中。」

    夫子看著窗外不遠處的皇宮,沉默片刻後說道:「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普通人不會修道,敬畏較少,反而能夠在利益爭執之中找到平衡的方法。但普通人也有一椿不好,那就是他們太容易老,壽命太短。」

    「李皇帝擅長謀略軍事指揮。但他終究是個普通人,他也會老,老了之後很容易犯糊塗,有時候會和我的想法牴觸。那些年,我在長安城南修了間書院,便乾脆在書院裡讀書。懶得見他,免得生氣。」

    寧缺很好奇這個大唐開國皇帝與夫子的故事會怎樣發展,問道:「後來呢?」

    夫子說道:「後來李皇帝實在是糊塗的有些厲害,不知道從哪裡聽的閒話,說要長生不死,便需要吃我的肉,竟想要對付我。」

    寧缺擔憂說道:「那您怎麼辦?」

    夫子說道:「昊天要吃我,我都不讓它吃,更何況是李皇帝,當他想對付我的時候,我進皇宮把他給殺了。」

    寧缺震驚說道:「就這麼殺了?」

    「不就這麼殺了還能怎麼辦?難道還要三司會審,判他凌遲?」

    「老師……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總之,大唐第一個皇帝就這樣被我殺了,我雖然沒有覺得傷心難過,但還是覺得有些遺憾,於是我想出了一個法子——我來教新皇帝,這樣就算新的皇帝也犯糊塗,但總不至於想吃我的肉。」

    寧缺心想這大概便是書院在大唐擁有如此超然地位的歷史由來。

    「新皇帝是個很孝順的孩子,很不錯。」夫子輕捋鬍鬚,滿意說道。

    寧缺默然想著,老師你殺了人家的親爹,隨時可以殺他後再立一個新皇帝,可憐的太宗陛下除了對你孝順還能怎麼辦?

    「大唐後來的皇帝也都稱得上優秀,老李家的血脈有值得驕傲的地方,一切走上正軌之後,像我這麼懶的人,當然不願意再去理會朝政之類的事情,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踏進過皇宮一步。」

    夫子的目光穿過車窗,穿過茂密的青樹,穿過泛著熱霧的金河,落在硃紅色的宮牆上,神情很平靜,只有眼眸最深處能夠看到一些感傷。

    黑色馬車緩緩啟動,離皇城越來越遠,至繁華熱鬧地,於滿街商舖夥計慵懶的目光下前行,停在一間鋪子前,鋪子名為陳錦記。

    夫子走進陳錦記,給桑桑買了一大盒脂粉。

    「老師,您何必這般寵她。」

    寧缺看著桑桑勻勻塗著脂粉的小臉,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還別說,我家桑桑現在變得越來越白了。」

    桑桑微羞低頭,對夫子致謝。

    夫子笑著擺了擺手,表示不用在意。

    黑色馬車離開陳錦記,繼續南行,行駛在筆直寬敞的朱雀大道上,這一次馬車經過那片著名的朱雀石製繪像。

    車輪碾壓著石板而過,那些自外郡外州而來的唐國遊客,正頂著烈日,撐傘看著地面的朱雀繪像,忽然一陣風起,被瞇了眼睛。

    風沙間,朱雀繪像的眼眸微微轉動,仿似要活了過來,卻在片刻之後,失去了所有靈動的感覺,就像是失去了靈魂一樣。

    昏暗的車廂裡,忽然出現了一隻渾體通紅的小鳥。

    小紅鳥在地板上挪動,姿式顯得有些笨拙,模樣看著很是可愛,但硃紅色的羽毛裡卻似乎蘊藏著極為恐怖的力量,令人不寒而慄。

    「啾啾。」

    小紅鳥走到夫子身前,叫了兩聲。

    夫子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摸了摸它的腦袋。

    小紅鳥頂著夫子的指腹,轉動著,顯得很是高興。

    「這……就是那只朱雀?」

    一路以來,寧缺已經聽到看到了很多震驚無語的事情,如今知道長安城乃至驚神大陣,都是老師的手段,此時看到朱雀忽然化出身形,出現在黑色馬車裡,雖然還是很震撼吃驚,但還不至於驚慌失措。

    他學著夫子的模樣,小心翼翼地想要摸摸這只傳說中的朱雀。

    小紅鳥霍然轉身,盯著寧缺的眼睛,神情顯得格外威嚴,眼眸裡流露出警惕、厭惡、輕蔑、不屑的情緒。

    寧缺想起當年自已和桑桑撐著大黑傘在雨中觀朱雀繪像時的感受,還有自已身受重傷躺在朱雀繪像時的經歷,趕緊把大黑傘塞到臀下遮住。

    小紅鳥又轉動腦袋望向桑桑,眼眸裡的情緒忽然變得很迷惘。

    ……

    ……

    黑色馬車駛出長安南門,向著書院而去。

    這些年裡的無數個清晨,寧缺便是沿著這條道路去書院讀書修行,對道路兩側的景緻非常熟悉,所以看了兩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本來想問夫子,千年以來書院的變革……然後他想明白了這個問題不用問,書院可以有很多任院長,但只有一位夫子。

    「您是書院第一任院長,也是如今的書院院長,中間這些年您在做些什麼?如果真是不想理會世事,為什麼又會出山重新執掌書院?」

    「這幾百年裡我很忙。我想著當年在西陵神殿我管藏書樓,自已又喜歡看書,有了書院,當然要去世間各處收集書籍,這事情很費時間。」

    夫子說道:「而且你不要忘了,我往天上飛了那麼多年,為這件事情做準備,下決心則花了更多年的時間。在世間遊歷的過程裡,我尋找傳說中的冥界,尋找世界的邊緣,尋找真正美味的食物,尋找一些人,也花了很多時間。」

    寧缺問道:「您在找什麼人?」

    夫子說道:「我想找到一些和我一樣的人。」

    寧缺問道:「您找到了嗎?」

    夫子說道:「我找到了酒徒和屠夫。我從他們那裡,知道了關於昊天更多的事情,也知道了一些永夜的事情,於是我想邀請他們一道做些事情。」

    寧缺說道:「他們沒有同意?」

    夫子點頭說道:「不錯。」

    「那您怎麼做的?」

    「我和他們打了一架。」

    「誰贏了……」寧缺擺手說道:「抱歉,這個問題很白癡。」

    夫子嘆道:「他們當然打不過我,惱火的是,他們還是不肯聽我的。」

    「您究竟想做些什麼?」寧缺問道。

    夫子看著寧缺說道:「你先前不是問我這些年,我都在做什麼?」

    寧缺點點頭。

    夫子說道:「這些年,我絕大多數時間,都用來思考一個問題。」

    寧缺問道:「什麼問題?」

    夫子說道:「怎樣才能戰勝昊天。」

    黑色馬車的車廂裡變得非常安靜,只有夫子的聲音彷彿還在飄著,落在地板上,朱雀鳥踩出的焦印,如水般輕拂。

    這趟修行旅程早就已經揭示了真相,師徒還討論過更加具體的問題,然而當這句話最終如此真切而簡單地出現,依然顯得那般震撼。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抬起頭來問道:「老師,您想出方法了嗎?」

    夫子惱火說道:「如果想出了方法,我怎麼還會在這輛馬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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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七十四章 那些年,我們一起逆的天(上)

    黑色馬車在地面上,地面是人間,如果夫子已經想出戰勝昊天的方法,他此時必然早已離開人間,上天而戰,自然不祭還在馬車裡。

    「我想了很長時間,都沒有想出可行的方法。」夫子說道:「就這樣過了好幾百年,我碰見了一個人,他叫軻浩然,也就是你的小師叔。」

    聽到小師叔的名字,寧缺本來有些黯淡的情緒,頓時明亮起來,有些興奮,因為要知道小師叔的浩然氣,現在便在他的身上。

    夫子說道:「你小師叔資質出眾,可以稱得上驚才絕艷,無論修行還是別的事情,都是一學便會,像佛宗說的什麼知見障,從來沒有在他身上出現過,相對應的,這個傢伙的脾氣也有些怪,有很多東西他都不願意學。」

    寧缺說道:「我聽蓮生說過,小師叔這輩子就只會浩然劍這一種功法……但蓮生又說,小師叔已經到了一法通萬法通的境界。」

    「不管什麼名頭,最終把自已整死的境界,在我看來,再強也有限。」

    夫子說道:「說回當年的事情,我見著你小師叔後,眼前便一亮,心想我的資質太過普通,所以想不出來戰勝昊天的方法,他的資質遠勝於我,如果接受我的悉心培養,那麼或者真有可能完成的我宿願。」

    「然後呢?」

    「先前說過,你小師叔脾氣有些怪。」

    「是驕傲吧?」

    「驕傲不就是怪嗎?」

    「老師您也挺驕傲的。」

    「我向來客觀公正。」

    「老師,我們扯遠了。」

    「是你扯的……你小師叔很驕傲。我想收他當學生,他居然不幹,說我沒有資格收他當學生,我便問他,我都沒有資格,世間誰還有資格當他老師?」

    夫子說道:「當時你小師叔答道,世間本來就沒有任何人有資格當他的老師。他的老師只可能是他自已。我最開始還有些不悅,後來一想也對,我不一樣也是自學成才?但我還是想讓他少在修道路上少走些彎路。所以說要代師收徒,他問我們的老師是誰,我說我們沒有老師。他才同意。」

    稍一停頓後,夫子繼續說道:「我始終想著,要你小師叔在修道路上少走些彎路,但後來發現,這種教育方法確實是有大問題的。」

    寧缺不解問道:「什麼問題?」

    夫子說道:「一點彎路都沒走,他走的太快,隨時可能飛起來。」

    這句話有些艱澀費解,但寧缺聽懂了。

    「你小師叔的境界提升的太快,我開始感覺到不安,於是開始繼續周遊世間。在一個小鎮上看見你大師兄,然後又收了君陌。」

    「然後你小師叔騎驢離開書院,先進長安城,闖蕩世間,然後滅了魔宗。最後又回到書院,他以一種難以想像的速度成長著,世人都以為單劍滅魔宗是你小師叔最巔峰的境界,實際上他回到書院後,變得更加強大。」

    「他終於體會到與我一樣的苦惱,對這片天空產生了相同的疑問。於是他決定去和昊天戰上一場。我很反對,我告訴他你不可能打贏昊天。他卻對我說,不打一場怎麼知道能不能打贏,師兄,這種事情當然要先打了再說。」

    寧缺低頭沉默,想著二師兄說話行事的風格,確實很有幾分小師叔的氣魄,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老師平靜問道:「然後呢?」

    夫子沉默片刻,說道:「然後他就去打了。」

    「然後他就輸了。」

    「然後他就死了。」

    ……

    ……

    說完這三句話,夫子笑了起來,笑容顯得有些落寞蕭索。

    寧缺距離夫子和小師叔的精神世界很遙遠,卻能體察到夫子此時的情緒。

    越強大的人越孤單,酒徒和屠夫非同道中人,夫子好不容易在濁世紅塵裡遇到一個志同道合的師弟,結果卻沒有並肩而戰的機會,便就此分離。

    夫子情緒漸寧,說道:「那之後,我便把全部的精神,放在教你大師兄和二師兄的身上,我以千年來在人間的經驗與過往總結出一些道理,以仁義教慢慢,以禮法教君陌,他們也沒有令我失望,學的非常好。」

    「遺憾的是他們終究是在學我,就算學的再好,也只能是第二個我,或第二個軻浩然,想要戰勝昊天,希望並不是太大。便是你三師姐。她的修行與眾不同,但同樣還是在昊天的修行世界之內。」

    「於是我開始思考別的可能,我在世間遊歷,尋找各個領域最天才的人,讓他們回書院學習,比如你五師兄宋謙,比如王持,但這一次,我不再試圖讓他們在修行道路上辛苦地攀爬,而是任由他們自行研究愛好,試圖在那些數字與線條的世界裡,尋找到打破昊天世界的方法。」

    「在西陵的時候,我對你們說過,我這一生修行的起點,便是道門,於是最後我的目光又重新落在道門之上,你十二師兄陳皮皮是道門不世出的天才,擁有道門最美好的特質,卻完全沒有任何陳垢,所以我選擇了他。」

    「可惜時間還太短了些,如今看來,我的這些嘗試不見得能夠成功,就算有成功的可能,我也看不到了,不過好在還有你。」

    寧缺一直安靜地聽著,直到提到自已,才驚訝地抬起頭來,說道:「老師,我的修行資質可比陳皮皮差多了,如果要說符道數科或是弈道,更沒有什麼資格和師兄師姐們相提並論,您為什麼會選擇我?」

    「首先,因為你是一個很自私的人。」

    「老師,您這是在誇我還是貶我?」

    夫子說道:「千年之前,我以仁義教化世人,以禮法固化道德,以律法減少紛亂,如今無論唐國還是你兩位師兄,都可以完美地實踐這些,然而這些只能人類社會平靜地生存,卻無法產生足夠強大的破壞力,只有自私才能讓人類前進。」

    寧缺說道:「我只聽說過愛拯救世界,可沒聽說過自私拯救世界。」

    夫子說道:「有時候,破壞舊世界,便是拯救新世界。」

    寧缺嘆息說道:「您這麼說,我壓力很大啊。」

    夫子大笑起來,然後笑聲漸斂,靜靜看著他說道:「當然,我選擇你做為關門弟子,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我一直都看不懂你。」

    「衛光明在桃山上看到長安城裡有一個生而知之的小男孩,我自然也看到了,他認為你是冥王之婦,我並不這樣認為,但我確實想不明白,世間怎能有生而知之的人呢?而且你顯得那樣的普通。」

    夫子說道:「直到後來,直到最近的這些時日,我終於確定,原來你不是昊天世界的人,你來自另一個世界,才有了答案。」

    就像如何戰勝昊天這個論題一樣,寧缺是穿越者的事實,在這些天的旅程裡,一直沒有被提起,夫子和他卻早已默認。

    寧缺低頭看著地板上那道朱雀留下的焦痕,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抬頭望向桑桑,對於老師這種大智慧的人,他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夫子肯定不會認為他是什麼妖怪,直接把他鎮壓,然而桑桑呢?

    桑桑會怎麼想?

    桑桑什麼都沒有想,她有些吃驚,但沒有任何驚恐或是排斥的情緒,只是好奇地看著寧缺,當寧缺望向她時,她笑了起來。

    寧缺心頭微暖,他不在乎桑桑是冥王之女,只在乎桑桑是桑桑,桑桑也不會在乎他是哪個世界的人,只要他是他,這就夠了。

    「我暫時沒有找到戰勝昊天的方法,你小師叔沒有成功,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人成功過,那是因為這本來就是昊天的世界。」

    夫子看著寧缺微笑說道:「但你不是昊天世界的人,至少你的靈魂,你的思想不是這個世界的原生物,如果這個世界是一個生死光明循環的死局,你從局外來,那麼你就是那個破局之人,這很好。」

    寧缺先前說自已壓力很大,這時候聽到這番話,他才感覺到真正的壓力,下意識裡向車窗外望雲,看著那片湛藍的青天,忽然覺得整片天空變成了無比沉重的某種事物,壓的自已的意識和心臟都快要破碎開來。

    要逆天呀?

    弱者口胡口桀喊著俺就是要逆天那是小說裡的有趣故事,像夫子這樣沉靜人間千年苦思冥想以身實踐想著要破開這片青天讓世界呼吸新鮮的空間,這便就不是故事,而是最真切最生動最壯烈瑰麗的奮鬥。

    寧缺是很自私的人,除了很有限的幾樣之外,他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麼而奮鬥,然而此時,他忽然發現自已要為全人類的解放事業而奮鬥。

    這關我什麼事?

    他這般想著,卻說不出口。

    就如同夫子說的那樣,他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卻來到了這個世界,感受了如此多的悲傷痛苦別離憤怒以及喜悅快樂和幸福,為什麼會有這一切?

    任何事情都應該有原因,生命總要有目的。

    只是這個原因,這個目的,實在沉重到他難以負擔。

    他抬起頭來,靜靜看著夫子,沉默了很長時間。

    就在夫子和桑桑都以為他準備拒絕或者說逃避的時候。

    寧缺問道:「我怎樣才能像您一樣強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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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21 19:17: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七十五章 那些年,我們一起逆的天(下)

    如何戰勝昊天,和怎樣才能像您一樣強大,看起來沒有什麼關聯。

    但在寧缺看來,修行者至少得像夫子這樣強大,才有資格說逆天,有資格探索那些深奧艱澀的問題。

    夫子是怎樣煉成的?這肯定很難簡單模仿,或者學習,但可以請教,就像當年的小師叔一樣,可以少走一些彎路。

    「有人說活著就是一場修行,雖然酸臭,卻是真話,因為活的越久,你修行的就越高,我的修行資質也很普通,就是活的歲數長一些。」

    夫子說道:「怎樣才能像我一樣強大?先要學會和昊天最強大的兩個規則之一的時間對抗。你要儘可能活的更長久一些,活的時間越長,你的境界便會越高,於是便能活的更長,如是循環不盡。」

    寧缺說道:「老師,您這些話說了等於沒有說。」

    夫子說道:「我就是這麼做的,所以也只能這麼說。」

    寧缺看著老師臉上的皺紋,心頭微動,問道:「老師……您是人間最強大的人,可以飛翔於九霄雲上,近乎長生不死,如果嚴格來看,您非但不是普通人,甚至已經超出了人類的範疇,您完全可以像酒徒和屠夫那樣,平靜低調沉默地享受時光,為什麼一定還要逆天?為了人間?」

    「首先我們要釐清一個道理。如果世界是有單調的重複,有限而無趣,那麼如果你活的時間足夠長。你便會越無趣,只有無限的世界才能帶來無限的樂趣,我已經看過世間所有風景,吃遍世間所有美味,我在昊天的世界裡已經活的很無趣了,所以我理所當然想要破天而出,去看看別的風景。這是以前便說過的。」

    夫子說道:「其次你說我已經超出了人類的範疇,應該沒有心情代替人間尋找新的樂園,滿足人類的好奇心……很多年前。我也曾經疑惑過,自已究竟還能不能算人,為了確定這一點。我做了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寧缺問道。

    夫子說道:「我吃了一口人肉,然後發現很不好吃,更準確來說,我很噁心,一直不停地哎吐,甚至把胃腸裡的清水都吐了出來。」

    寧缺低頭說道:「人肉確實不好吃,但這和您的疑惑有什麼關係?」

    夫子說道:「老黃牛喜歡吃牡丹魚,大黑馬喜歡吃羊肉,但老黃牛從來不吃牛肉,我相信大黑馬也不會吃馬肉。因為老黃牛是牛,大黑馬是馬,世間一切肉我都有興趣嘗試,唯獨人肉例外,正因為我是人。」

    很簡單卻沒有什麼道理的說法。但充滿了直覺的力量,不容質疑。

    夫子又道:「既然我還是人,活在人間,當然便要做人事。道門裡的很多人不同,他們自認為是昊天的子民,在人間只是短暫停留。最終會回到昊天的懷抱,所以他們行的是天道,這便是我與他們的區別。」

    此時黑色馬車已經駛抵書院,青色的草甸間,耐熱的花樹正在盛放,風景看著很是美麗,隱隱可以看到霧中的後山。

    夫子沒有回書院後山的意思,讓大黑馬繼續前行。

    寧缺長舒一口氣,開心地笑了起來。

    夫子看了他一眼,問道:「什麼事情這麼開心?」

    寧缺連連揮手,沒有解釋。

    他之所以開心,是因為夫子沒有回書院。沒有回書院,便不會與後山裡的弟子們告別,這也就意味著,他最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

    黑色馬車一路向北。

    寧缺與夫子的對話還在持續。

    「您已經如此強大,為什麼還是不能戰勝昊天?」

    「我說過,這是昊天的世界,它是世界的規則,越五境的修行者,能夠擁有自已的規則,但那些規則始終是在世界本原的規則之下。」

    夫子說道:「這個世界裡的一花一草一樹一木,一個微笑,一個念頭都在它的目光注視之下,就連因果都逃不出它的計算。比如蓮生自以為可以跳出三界外,但事實上,他始終都在此山中,」

    說此這裡,夫子向寧缺腰間看了一眼,又看了眼桑桑,說道:「至於我雖然可以無視昊天的規則,做到無矩,卻無法超脫佛陀說過的因果,因果是事物發生的順序,事物發生的順序便是時間,時間代表一切。」

    「在這個世界裡,昊天無所不知,所以無所不能,它能計算安排所有,我們卻無法提前預知而躲避,這便是所謂天意不可測,天意不可違。」

    寧缺問道:「既然昊天無所不能,為什麼始終沒有辦法殺死您?」

    「它當然試過,雷電交加,暴雨磅礡,大海呼嘯,我這一生所見的天怒,大概比所有修行者加起來遇過的都要多。」

    夫子說道:「不過我跑的比較快。」

    說完這句話,夫子輕揮衣袖,黑色馬車週遭的天地元氣微有變化。

    寧缺的感知本就極敏銳,如今已經晉入知命境,天地元氣最細微的變化,也很難瞞過他,他瞬間察覺到,天地元氣分成了很多層,其中兩層之間,有一片極為幽渺滿淡的平滑空間。

    「人間被天地元氣所覆蓋,天地元氣自有分層。大概是因為這個世界是扭曲的緣故,這些元氣分層裡,也有些扭曲的通道,可以人讓瞬間抵達萬里之外。」

    夫子說道。

    寧缺說道:「這便是無距?」

    夫子說道:「不錯,如果你晉入無距境界,昊天想要殺死你,便會變得比較困難,問題在於,你不可能總逃,不然會累死,所以還是要想些別的方法。」

    「我說過除了活的時間長些,我沒有別的長處,不過正是因為活的時間夠長,所以我的境界越來越高,高到無前者可以學習,只能自已摸索,好在還是摸索出來了一些手段,它要找到我變得越來越難。」

    「我捨了這身軀殼,不往三界外跳,直向人間去,把自已與人間融為一體,昊天要殺我,便要把這個世界毀滅,但它是這個世界的規則,世界不存在,它便會毀滅,所以它只能想辦法找到我,邀我上天一戰。」

    「這是一種很危險的方法,因為它只要找到我的一部分,便能找到我,但這也是一種最安全的方法,因為我到處都在,只要我本體不現,它便永遠找不到我。」

    寧缺想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雖然還是不明白,但感覺很厲害。」

    ……

    ……

    黑色馬車來到泗水岸邊。

    楊柳青青,對岸民舍頗新。

    寧缺和桑桑分坐在夫子身旁,借柳蔭蔽日,看風景,暫歇息。

    昊天和夫子的故事講完了,但有個非常重要的角色,始終沒有被提起。

    寧缺問道:「冥王又是怎樣的存在?」

    夫子說道:「沒有冥王。」

    寧缺怔住,轉頭望向老師,重複說道:「沒有冥王?」

    夫子說道:「我去過很多地方,看過很多風景,就是沒有見過冥界,既然沒有冥界,自然就沒有冥王。」

    寧缺的思緒有些混亂,說道:「怎麼可能沒有冥王?冥界不是要入侵人間?爛柯寺的佛光陣,佛祖留下那麼多法器,不就是為了對付冥王?」

    夫子說道:「佛陀想鎮壓的是他所以為的冥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涅槃前的應對確實有道理,只不過他到最後也不知道冥王究竟是誰。」

    寧缺愈發聽不懂,指著正在摘柳枝編小玩意兒的桑桑,說道:「她是冥王的女兒,如果沒有冥王,怎麼會有她?」

    夫子轉身望向他,笑著說道:「癡兒,已經到了現在,你是真的不懂,還是一直不願意朝那個方向去想?」

    老師的笑容很溫和,眼眸裡的神情很寧靜,寧缺的心情卻驟然一緊,眼皮開始不停地跳,雙腿變得像柳枝一樣綿軟,似要癱軟。

    無數的汗水像漿子般,從他身體每一處湧出來,瞬間打濕身上黑色的書院院服,體內的浩然氣因為情緒的極度緊張,竟有了崩潰的徵兆。

    寧缺覺得自已的嘴裡一片乾澀,想要說話,卻發不出來聲音。

    夫子看著正在編柳枝的桑桑,揉了揉她的腦袋,說道:「不要忘記,在成為被人間追殺的冥王之女前,她是光明的女兒。」

    桑桑抬起頭來,看著夫子,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其實,她一直都是光明的女兒。」

    夫子輕拍寧缺肩頭,平靜說道:「換句話說,她就是昊天的女兒,她就是昊天的分身,甚至你可以理解為,她就是昊天。」

    桑桑聽懂了這句話,無法理解,卻莫名感到不安,小臉驟然間變得極為蒼白,甚至比臉上擦著的陳錦記家的脂粉還要白。

    寧缺的臉色比她更蒼白,他這時候終於能夠說出話來,聲音顯得格外乾澀嘶啞,顫抖的非常厲害:「但都說她是冥王的女兒。」

    夫子說道:「我說過很多次,沒有冥界,自然也就沒有冥王,如果非要說有,就像佛陀以為的那樣,那麼昊天就是冥王。」

    寧缺低頭,埋在自已的雙膝間,說道:「這,沒有道理。」

    「這是最簡單樸素的道理,哪怕是初入書塾的孩子都能想明白。其實我早就應該想明白了,只不過這道理實在是太簡單。」

    「絕對的光明就是絕對的黑暗……」

    夫子的目光透過柳枝落在湛湛青天間,讚道:「大道至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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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七十六章 身在黑暗,腳踩光明

    絕對的光明就是絕對的黑暗,這是很多人都懂的簡單道理,當年隆慶皇子與寧缺入書院二層樓登山比試時,便曾經在夫子的幻境裡有所感悟,設置幻境的夫子,又怎麼可能不明白?只是正如他感慨的那樣,大道至簡而無形啊。

    寧缺看過天書明字卷,看過佛祖留下的筆記,在荒人部落裡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他曾經被人認為是冥王之子,桑桑一直被認為是冥王之女,他對冥王相關的知識有很深的認識,此時聽到老師的話,以往看天書明字卷和佛祖筆記時,很多不理解的地方忽然便有了答案。

    荒人部落獻祭冥王的儀式上,稱冥王為廣冥真君,那就是光明真君,佛祖筆記到如今的佛宗,都有關於不動明王的記載,那實際上就是不動冥王。

    冥,就是明。

    冥王,就是明王。

    ……

    ……

    但他依然不相信,或者不肯相信,目光在夫子和桑桑之間來回,眼眸裡的情緒顯得極為痛苦,聲音微啞說道:「昊天沒道理做這麼多事,一時光明一時黑暗,它閒著沒事做,還是想和人間開玩笑?」

    「老天爺不開玩笑,它做事情自然有目的。」

    夫子看著他說道:「昊天做這麼多事,撒彌天大謊,構驚天之局,除了永夜的需要,最主要的目的當然還是我。」

    「在荒原上的那一刻,它成功地讓我相信,桑桑真的是冥王的女兒,讓我把人間之力灌注到她的體內。」

    「我說過自已對抗昊天的方法是什麼,我不往三界外跳,直向人間去。把自已與人間融為一體。這種方法很安全,又很危險。」

    「但昊天並沒有找到您。」

    「我就是人間,人間之力就是我的一部分。現在我的一部分。便在桑桑的體內。從那一刻開始,它就已經找到了我。」

    夫子看著桑桑微笑說道:「在這些天的旅程中,它一直在看著我。我也一直在看著它,所以我吃肉都沒有味道,所以我帶著你滿世界地找肉吃。」

    桑桑看著泗水裡的柳影,瘦削的身子微微顫抖,惘然不安,然後就像最開始在荒原上看到夫子發脾氣時那樣,她開始悲傷。

    「其實我很早便隱隱察覺到,我的命運和你的命運會糾纏在一起。我身在紅塵中,心繫人間事。感知不夠清晰,你大師兄身心皆淨,所以比我的感知還要更加強烈。」

    「所以那年他從荒原回來之後。便一直試圖讓桑桑和我保持足夠遠的距離。只不過那時候的他,以為桑桑是冥王的女兒。卻沒有想到事實的真相竟是如此。」

    「我不相信命運,更不相信我的命運會注定與她的命運糾纏不可分離,然而事實上,在天意的安排下,這些事情早已注定。」

    夫子看著寧缺說道:「十八年前,我在書院後山看著你從柴房裡出來,我也看到了她的降生,我看到了柴房裡的血,也看到了曾靜夫人房間裡黝黑的小女嬰,只不過當時我並沒有想到,這意味著什麼。」

    「她在爛柯寺裡變成了冥王的女兒,然後你帶著她被人間追殺,我有很多次機會都可以出手,但我始終沒有出手,如今想來,是因為當時的我,已經隱隱察知到命運的走向,所以本能裡只想與這件事情保持足夠的距離。」

    寧缺神情黯然問道:「那老師您最後為什麼還是選擇了出手?」

    夫子沉默片刻後笑了起來,攤開雙手說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為我在人間實在呆的煩了,潛意識裡想看看上天安排的命運是什麼,於是順勢而行,借這個機會破除自已的心障,上天與那廝戰上一場?」

    「你不要急著批評我。」

    夫子看著寧缺微笑說道:「怪你小師叔吧,經過千年修行,我本來已經變得足夠平和隱忍,他非要拿把破劍就去逆天,數十年前便已經挑起了我的火氣,上桃山斬桃花只渲洩了一絲,積累到如今,終究是要暴的。」

    寧缺聲音微顫說道:「這一戰……沒辦法避免了嗎?」

    夫子指著桑桑說道:「先前說過,我的一部分在她的身體裡,它一直在看著我,我也一直在看著它,它知道我在哪裡,我也知道它在哪裡,那麼我便無法再拒絕它的邀請,這一場戰鬥勢在必行。」

    寧缺一直在思考,一直在痛苦地思考,用盡自已所有的智慧與經驗在思考,忽然間他想到一件事情,眼睛驟然明亮,看著老師說道:「不對……如果冥王就是昊天,它為什麼要讓永夜降臨人間?」

    「這些天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我在想,人間地土地,昊天便是辛苦耕種的農夫,一茬一茬收著莊稼,再肥沃的原野,種了很多年莊稼之後,也總是需要休息的,永夜大概便是休耕的時間。」

    夫子說道:「還有一種可能,人類在人間不斷繁衍,數量越來越多,文明越來越發達,修行者的數量越來越多,越五境的強者也越來越多,昊天的食物來源雖然會更充沛,但它也開始恐懼,在荒原上吃涮肉的時候,我曾經對你說過,獅子固然強大,但如果野牛的數量足夠多,它也只有死路一條。」

    「螞蟻固然卑賤,如果有足夠多的螞蟻飛上天空,也可以把整片天空都遮住,如今想來,佛陀當年說人人可以成佛,或者便是這個道理。」

    寧缺說道:「您早說,昊天害怕人類繁衍生息強大,所以在人間發展無數萬年,到了某種臨界值的時候,它便會降下大災難滅世?」

    夫子說道:「應該便是這個道理,當然,這依然只是你我的推論,真相到底如何,看來只能等會我當面來問它。」

    寧缺忽然說道:「我懂了。」

    夫子沉默片刻後說道:「我也懂了。」

    寧缺說道:「老師您錯了,小師叔也錯了。反而蓮生是對的。」

    夫子嘆息說道:「不錯。如今看來他才是對的。」

    寧缺說道:「還來得及嗎?」

    「我此時已經在路上,自然來不及回頭,而且這是我的故事。我要去試試自已的方法究竟能不能行,至於以後故事怎麼寫,那是你的事情。」

    寧缺說道:「我擔心自已沒有能力寫這個故事。」

    「沒有冥王。也可以說有很多冥王,昊天是冥王,因為它要降下永夜懲罰人類,我是冥王,因為我要逆天,她也是冥王,因為她就是昊天。你也是冥王,因為你來自另一個世界,按照你的說法。那個世界最廣闊的區域,都處於極端的寒冷之中。如果我不行,那麼你就必須行。」

    夫子看著他說道:「事實上。從你開始修行的那一天開始。你就有且一直有這種能力,你可以改變這個世界。現在或者以後,只看你如何選擇。」

    寧缺看桑桑。

    他眼中的情緒很複雜,再如何精妙的文字都無法形容,有些陌生,有些熟悉,有些難過,有些悲傷,有些畏懼,有些掙扎。

    他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什麼都沒有說。

    他望向頭頂被柳枝分割成很多區域的天空,問道:「老師,您有信心嗎?」

    夫子隨他一道望天,嘆息說道:「從來沒有真正打過,哪裡來的信心?」

    無數年來,夫子一直在思考怎樣戰勝昊天,他想過很多方法,不停地躲避,不停在學術與精神層面上思考,卻沒有實踐過。

    桑桑這時候忽然抬起頭來,安靜望向天空。

    然後她收回目光,望向夫子,說了一句話。

    「其實,我也沒有信心戰勝你。」

    ……

    ……

    桑桑的雙腳離開了河畔的草地。

    她飄到了泗水之上,微黃的短髮,瞬間變得無比烏黑,然後漸漸變長,如瀑布般披散在她的肩頭,又像是無數道光線。

    她黑色的眼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白,然後與眼白相融,緊接著變淡,淡到彷彿透明一般,然後有淡淡的聖潔光團氤氳其間。

    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出現在桑桑的臉上,一種是人間桑桑的惶恐不安畏懼與痛苦,另一種則是在荒原馬車上曾經出現過的漠然。

    絕對的漠然,排斥生命與喜樂的帶有神性的漠然。

    看著這幕畫面,寧缺覺得自已的心臟忽然間被撕碎成泗水畔的柳枝,痛苦地喚出聲來,唇角淌著血,伸手便要去抓她的腳。

    夫子悠然嘆息一聲,輕拂衣袖,把他定在河畔。

    靜靜流淌的泗水水面上,桑桑的身體不停發生著變化,瘦削的身子漸漸變得豐盈,黑色的衣裳被撐破,變成無數道絲縷,露出赤裸的肌膚。

    黑色的長髮隨風飄舞,她臉上的神情變得越來越痛苦,身體不停扭曲,像在一張網中不停掙扎,然後漸漸靜止,只剩下漠然。

    破裂的衣衫絲縷如水般滑落,露出溫潤光滑的肌膚。

    那個瘦削的、普通的、病弱的桑桑不見了,此時出現在人間的桑桑,是一個全身赤裸的美麗女子。無論是五官還是身體,都那樣的不可挑剔,完美到了極點。

    完美的身體與容顏,配上聖潔而漠然的神性,給人一種不容侵犯的感覺,彷彿就像是某些道門教派供奉的昊天女神像。此時的桑桑和天女像唯一的區別便是她的膚色,她的膚色依然顯得有些黑,一如從前。

    無論是渭城的桑桑,還是老筆齋的桑桑,她的身體一直都是黑的。

    她的雙腳卻很奇妙地潔白如玉,如兩朵雪蓮花。

    夫子看著這幕畫面,感慨說道:「身在黑暗,腳踩光明,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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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七十七章 登天(上)

    桑桑的身子是黑的,像炭一樣。

    桑桑的雙腳是白的,像玉一樣。

    寧缺替她洗過澡,最喜歡抱著她的腳睡覺,很熟悉她的身體,熟悉她的雙腳,熟悉她的一切,此時看著這具黑白分明的完美身軀,卻覺得無比陌生。

    小時候在河北道死屍堆裡挖出那名小女嬰時,他就像通議大夫府裡的人們一樣覺得奇怪,只不過後來抱著養了這麼多年,於是見怪不怪,直到此時看到這幕畫面,聽到夫子的話,才終於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桑桑是黑的,也是白的,就像她在爛柯寺最後一局棋落下的那顆黑子一般,隨著時間的流逝,最終在荒原馬車裡變成了一顆白色的棋子。

    至此寧缺再沒有任何僥倖的希望。

    這個世界沒有冥王,昊天便是冥王。

    這個世界沒有冥界,當昊天讓末日來到時,人間便是冥界。

    ……

    ……

    無數的光明從桑桑的身體裡噴湧而出,平靜的泗水水面像鏡子一般,把那些光線凝成一道光柱,然後反射到高遠的碧藍天空之上。

    河畔也開始光明大作,無數光絲從夫子的身體裡鑽出,與桑桑噴湧出的光線繫在一起,他的一部分在桑桑的體內,於是他便無法離開。

    夫子望向自已身體裡滲出的光絲,覺得很有趣,甚至還伸手去摸了摸,就像彈琴一般輕彈,然後他問道:「到時間了?」

    桑桑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聲音也沒有任何情緒,分不出來男女,沒有任何波動,卻並不是機械的。只是透明空無的。而且那道從她身體裡響起的聲音。擁有無數多的音節,複雜的根本無法聽懂,更像是大自然的聲音。

    夫子聽懂了。於是他笑了笑。

    寧缺沒有聽懂,但他知道分離的時刻到了。

    一個是自已最敬愛的老師,一個是相依為命多年、生命早已合為一體的女人。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人所能想像到的最痛苦的抉擇時刻,幸運或者不幸的是,他此時沒有能力做選擇,或者說可能不需要做選擇。

    寧缺不能動,只能坐在泗水畔的草地上,看著被無數萬道光絲聯繫在一起的兩個人,望向桑桑的目光變得越來越平靜,越來越淡漠。

    ……

    ……

    昊天說的話。沒有人聽懂,如風嘯,如雷鳴。響徹人間。

    於是人間知曉了泗水畔正在發生的事情。

    於是整個人間。都開始迴蕩一句話。

    ……

    ……

    「恭請夫子顯聖!」

    西陵神國桃山最高處,莊嚴肅穆的神殿外。石坪上跪著黑壓壓的人群,往常驕橫的紅衣神官和神殿執事們,就像最虔誠的信徒,以額觸地。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也跪在白色神殿最深處的紗幔之後,在紗幔外,還跪著天諭大神官和裁決大神官。

    ……

    ……

    「恭請夫子顯聖!」

    極西荒原深處,天坑中央的巨峰之巔,懸空寺講經首座的手中沒有握著錫杖,而是誠心誠意地雙手合什,無比恭敬地祝禱著。

    巨峰雲霧間若隱若現的無數座黃色寺廟裡,不停響著頌經的聲音,以及那句同樣的話,靜靜地等待著夫子上天。

    ……

    ……

    「恭請夫子顯聖!」

    人間無數道觀,無數寺廟,所有皇宮,無數尊貴的大人物,都恭敬無比地跪在地面,不停重複著這句話。

    ……

    ……

    遙遠的南海某處。

    青衣道人沉默看著陸地的方向,臉上的神情顯得異常凝重。

    他沒有說那句話,因為他很緊張。

    他看到一道大幕正在緩緩落下。

    為了這一刻,他已經等待了太長時間,不到最後,他無法放心。

    ……

    ……

    沒有恭請夫子顯聖的還有很多人。

    真正的普通人,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更不會知道泗水畔發生的這件事情,會對人間對他們的生活帶來怎樣的影響。

    他們像平常一樣,買菜做飯喝酒聊天打牌盜香宅鬥種田。

    ……

    ……

    「人間之事我管了太多年,有些累,也有些煩,有些厭惡,所以我不想再管了,你看,事實上人間的這些人也不想我管。」

    夫子把飄到眼前的一根光絲揮手趕走,看著寧缺說道。

    寧缺沒辦法動,只能看,只能哭,所以他大哭起來,淚水在臉上縱橫,然後他又開始笑,莫名其妙的笑,神經質般地笑。

    夫子有些訥悶說道:「當時在荒原上,昊天終於找到我,所以它很高興,才會又哭又笑,你這時候又是為了什麼犯病?」

    寧缺忽然發現手能動,抬袖擦掉臉上的淚水,說道:「我是在恨。」

    「恨什麼?恨你媳婦兒?」夫子大笑說道。

    寧缺看著夫子,說道:「我恨老師你不負責任。」

    夫子怔了怔,說道:「我哪裡不負責任了?」

    寧缺說道:「您就這樣上天了,大唐怎麼辦?書院怎麼辦?」

    夫子說道:「這種小事,我都不感興趣,更何況昊天?」

    寧缺說道:「就算昊天沒興趣,那道門怎麼對付?」

    「如果你們連人間的敵人都對付不了,又怎麼對抗昊天?」

    夫子微笑說道:「再說,我又不見得一定會輸。」

    ……

    ……

    笑容漸漸在夫子的臉上消失,他看著飄在泗水之上,渾身大放光明的桑桑,忽然說道:「在荒原馬車裡,我就知道是你,而在你找到我的同時,我也找到了你,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天我一直在做什麼?」

    桑桑面無表情。像是沒有聽到這個問題,身上的光絲越來越繁密,漸要成流。

    「我帶你吃人間最好吃的烤羊腿。帶你吃宋國最考究精緻的十八碟,我帶你吃草原最鮮美的涮羊肉,我帶你吃了牡丹魚。生蠔湯,我帶你去看了雪峰,泛舟海上,苔原鏡湖,還讓你和寧缺成親洞房。」

    「我帶你吃遍人間美食,帶你賞遍人間美景,我讓你體會到做為人最大的快樂,我甚至還順手讓你體會了一下更深的情感。」

    夫子看著桑桑說道:「在你眼裡,人類都是螻蟻。如今你卻與螻蟻成了親,並且感受到了其中的美好,你感受到了充分的人間的美好。那麼你會不會有那麼一絲想要留在人間的念頭?這些年來。你想盡一切辦法要找到我,邀我上天一戰。但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我也很想邀你來人間做客?」

    無限光明裡,隱約可以看到神情若冰的桑桑,細而精緻的眉頭微微蹙了蹙,似乎夫子的這番話,對她確實構成了某種威脅。

    夫子微微一笑。

    然而片刻後,她蹙起的眉心便平伏如鏡,光明再盛,與夫子緊緊相聯,然後映於平靜的泗水水面,再被折射成一道光柱投向碧空之中。

    光柱落在碧空的位置,漸漸出現一道光門。

    那扇門正在開啟,門後隱隱可見光明的神國。

    「你夢裡的月亮……應該就是天書明字卷裡的月亮,那真的很美。」

    夫子轉身看著寧缺說道,然後把他從草地上拎起來,手臂一振,扔向北方。

    夫子飄身而起,離開泗水,飛向碧空裡那道光門。

    ……

    ……

    在「恭請夫子顯聖這句話」響徹人間之前,夫子回去了一些地方。

    他回到魯國,在一處丘陵間沉默了片刻。

    他回到唐國,在皇宮裡行走了數步。

    然後他回到長安城南的書院。

    書院之前草甸如茵,花樹如束,風景極美。

    他背著手,沿著石徑走入書院,沿途遇到的前院學生,雖然不知道他是誰,依然極有禮數的躬身行禮,因為書院要求學生尊敬長者。

    夫子很滿意。

    夫子走進前院的教捨,和黃鶴說了幾句話,又對那名女教授說,青布大褂穿的太久便脫不下來,你將來怎麼嫁人?

    然後他離開前院,穿過巷道,走過濕地,走過舊書樓,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劍林。

    余簾,正像平日那樣,在舊書樓東窗畔寫簪花小楷。

    忽然間,一滴墨從筆尖落下,污了金花紙。

    她沉默片刻,把筆輕輕擱在硯台上,對著窗外跪拜行禮。

    夫子走進書院後山。

    木柚在湖亭裡繡花,看見老師不由喜出望外,連聲說道:「您可算回來了,桑桑那丫頭有沒有帶回來?這些天的飯菜可真難吃。」

    北宮未央拿著笛子,從密林裡鑽出來,埋怨道:「您已經有六年沒聽我的曲子,做老師的不能偏心成這樣吧?」

    溪畔的水車還在轉動,鐵匠房裡不停傳出打鐵的聲音,後山密林裡偶爾會聽到有人在大喊不能悔棋,有野花被人摘下送入唇中,嚼成香沫,小白狼被大白鵝啄的痛不俗生,夾著尾巴狂奔,四處尋找著唐小棠的身影。

    大師兄和二師兄,從各自的小院裡走出來,沉默不語隨著老師走向後山之後,走上陡峭的石徑,來到絕壁斷崖上。

    夫子站到崖畔。

    大師兄和二師兄在他身後跪下。

    夫子看著遠方的長安城,笑了笑。

    ……

    ……

    泗水畔。

    黑色的罩衣在空中飄舞,夫子乘風而上。

    桑桑隨之而去,無數光明金花,從她的身體裡溢出,灑向人間。

    天空上的流雲泛著異彩。

    恭請夫子顯聖。

    人間傳蕩著這個聲音。

    夫子高大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光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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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七十八章 登天(下)

    人間某座小鎮,某處集市,熱鬧嘈亂,空氣裡瀰漫著爛菜葉和雞屎的味道。一個男人提著一壺酒,走進一間肉舖。屠夫關上鋪門,帶著那人登上二樓天台,對桌坐下,開始喝酒吃肉。

    酒徒望向天空某處,嘲諷說道:「他總說昊天飛的再高又有什麼用,如今看來他再強又如何?終是要離開人間,向天空飛去。」

    屠夫說道:「為了那些莫名的念頭,便要放棄永生,去對抗永遠不可能戰勝的上蒼,在有些人看來這或者很瀟灑,實際上不過是愚蠢罷了。」

    ……

    ……

    西陵神國深山老林裡。

    陳皮皮跪在知守觀裡的湖畔,對著天空不停流淚,雙肩塌著,身體不停顫抖,眼睛哭到紅腫,就像被雪迷了眼睛的兔子。

    中年道人站在他身後,嘆息安慰說道:「夫子既然已經顯聖登天,那麼你父親便可以回來,至少這算是一件好事。」

    ……

    ……

    陳皮皮的父親是知守觀觀主。

    他叫陳某,無數年來身上都是一襲青色道衣,故號青衣道人。

    多年前,書院軻浩然遭天誅而死,夫子登桃山,入西陵神殿,知守觀被迫全力出擊,此一役,道門無數強者殞命或重殘,青衣道人哪怕請動懸空寺講經首座聯手,依然無法在夫子手那根棍子下支撐片刻。

    那之後,他被迫飄零於南海之上。終生不敢踏足陸地一步。

    青衣道人在南海無數島嶼間流浪,跟隨漁船漂泊,他不停修行,與南海取珠的漁女生下一個孩子,然後把那個孩子送到了夫子門下。

    即便如此,他還是不能踏上陸地。

    因為夫子不准他登岸。

    今日夫子終於登天,按道理來說。他終於可以登岸了。

    但青衣飄飄,依然在南海無數海島間來回。

    一座蔥蔥鬱鬱的海島上,忽然出現他的身形。

    下一刻。他便消失。

    數千里外,他的雙腳落在另一座海島的沙灘上。

    然後他再次消失。

    在每一座海島上,他都只能停留片刻。甚至無法停留,便要再次奔亡。

    青色道衣上染著血水,道髻早已凌亂,他很狼狽。

    那是因為,有根短短的木棍,始終在追著他。

    每當他瞬移到一座海島上,那根木棍便會緊跟著出現。

    他的右肩已經那根木棍擊中過一次。

    如果不是他對南海上的無數島嶼非常熟悉,或者他根本無法避開這根木棍。

    他是道門最強大的人,晉入傳說中無距境界。

    但夫子的木棍,亦有無距的境界。

    他只能繼續逃亡。直到夫子真正離開人間。

    或者到那時,這根木棍才會落入海中。

    ……

    ……

    知守觀後方有座山。

    山巖與泥土都是紅色的,似極了陳年的血,只不過山崖表面生著無數青籐,所以看上去像是一座青山。

    那些茂密的青籐。遮住了蒼天,也遮住了青山裡如蟻穴的那些洞窟,最重要的是,遮住了洞窟裡那些強者的氣息。

    數十道或沙啞或尖銳的笑聲,從洞窟裡傳出,穿透青籐。向人間而去。

    這些笑聲裡充滿了悲傷憤怒,又顯得那般狠毒暴戾。

    青山蟻窟裡,住著很多道門強者,其中絕大多數都已經是知命境巔峰,甚至有幾個人已經越過五境,成為傳說中的存在。

    他們都已重傷,都已重殘,一半人是傷在書院軻浩然的劍下,另一半人,則是傷在當年夫子登桃山斬花一役中。

    書院這兩個字,是這些道門隱世強者的惡夢。

    軻浩然很多年前便遭天誅而死,今日夫子終於顯聖登天。

    人間再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讓他們感到恐懼。

    他們終於迎來了重見天日的時刻。

    所以他們痛哭,所以他們歡笑,所以他們手舞足蹈,雖然基本上都少了隻手,或是斷了腳,他們放肆地釋放著自已的氣息,向人間宣告自已的強大。

    他們太過放肆。

    那些強大的氣息,不止向人間四處散播,甚至快要觸到天穹之上。

    他們並不擔心昊天會懲罰自已,因為他們是昊天最虔誠的信徒,最忠實的下屬,昊天不會讓他們這時候便回歸昊天神國。

    但他們忘了此時的天空上還有人。

    那道高大的身影雖然漸漸消失在無限光明之中,卻還沒有完全離開人間。

    「我本不想再管人間之事,但既然你們願意現身,那便善終吧。」

    夫子的聲音響起。

    一隻腳從天空裡落下,踩向青山。

    青山裡的笑聲驟然變成了驚怖的尖叫,與恐懼的呼喊。

    數十道極強大的氣息噴湧而出,向著青山外逃去。

    然而哪裡還來得及。

    那隻腳落在青山上。

    青山平。

    道門隱世強者,盡滅。

    ……

    ……

    天空之上,光明之中。

    夫子抖了抖腳,把鞋底的泥土巖屑抖掉。

    他看了人間一眼,又望向桑桑問道:「想回去?你回不去了。」

    桑桑完美的臉上本來沒有任何情緒,此時卻忽然流露出極大恐懼。

    光明大作,然後散開。

    昊天神國的大門,就此崩塌。

    天穹開始震動,有些地方,甚至出現了極細的裂痕。

    天空裡極細的裂痕,對人間來說其實已經無比開闊。

    無數非金非玉的白石,自天而降。呼嘯而落,與空氣急劇摩擦,變成數萬顆流火的隕石,落在寬闊無比的海洋上。

    海上生起無數巨大的浪花。

    生出無數熾熱的水霧。

    水霧裡有無數死去的魚與鳥。

    人間無恙。

    在數萬顆流火隕石裡,有一顆近乎透明如同水晶般的石頭。

    當流火入海時,那顆水晶,折射著天穹散放的光明。在空中畫出一道明亮的弧線,向著人間北方而去,最終不知落在何處。

    ……

    ……

    書院後山。

    老黃牛無精打采地躺在草甸上。

    大師兄把一籃最新鮮的青草放在它身前。

    二師兄把一盤最鮮美的魚膾放在他身前。

    老黃牛不肯吃草。也不肯吃魚,顯得很落寞,很疲憊。

    它緩緩閉上眼睛。有滴水從眼角淌下。

    又有水滴落在它的臉頰上。

    然後是越來越多的水滴。

    大師兄和二師兄抬頭望天,才發現下雨了。

    ……

    ……

    夫子登天後,整個世界開始下雨。

    這場雨很大,延續的時間特別長,絕大多數時候都是暴雨如注,偶爾有幾個時辰會細雨如訴,但中間完全沒有斷過。

    這場雨注定會被載入史冊。

    這場雨注定會改變人間的很多事情。

    ……

    ……

    夫子曾經說過,從世界任何一個地方,如果往北一直走,最終都會走到一座雪峰下。那座雪峰,便是這個世界最寒冷最北的地方。

    極北寒域從來沒有下過雨,只下雪,當黑夜延長,荒人部落南遷之後。這片全無人煙的靜寂之地,更是連雪都很少下。

    但就連這個地方都開始下雨。

    熱海表面的雪層,被暴雨擊打的千瘡百孔。

    那座世間最高的雪峰上,也因為暴雨產生了幾次滑坡雪崩。

    其中有一處最大的豁口,看上去就像是被天外飛石擊中一般。

    ……

    ……

    寧缺醒了過來。

    他發現自已在荒原之上。這時候雨已經停了,他只能從身旁青草上的水珠和泥濘的土地。判斷出這裡曾經下過好大的一場雨。

    他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天,但想來已經是段很長的時間。

    很多天食水未進,他的身體雖然強橫,依然感到了虛弱,被夫子填飽的腸胃早已空空如野,但他什麼都不想吃。

    他坐在雨後的草地裡,坐在泥濘的原野間,抱著雙膝,瑟瑟發抖,看著雨後的天空,瘦削的臉頰被天光照的非常蒼白。

    天還是那個天。

    沒有任何變化。

    老師與昊天的這一戰,應該是輸了吧?

    老師死了。

    桑桑是昊天,回去了,也就是死了。

    他很痛苦。

    最令他痛苦的是別的事情。

    直到此時,他才想明白老師登天之前對自已說的那番話。

    他本來有可能改變這一切。

    但因為很多原因,他沒有想到,或者說不想想到,所以他什麼都沒有做。

    他眼睜睜地看著昊天找到了老師。

    他眼睜睜地看著老師登天一戰,然後失敗。

    寧缺抱著雙膝,看著天空。

    他就這樣坐著。

    什麼也不想說,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不想想。

    他不知道自已該做些什麼。

    就這樣,從白天一直坐到日落,坐到黑夜來臨。

    寧缺看著漸黑的夜空,忽然呆住了。

    他站起身來,搖搖欲墜。

    他放聲而笑,笑聲越來越大,因為聲音很嘶啞,所以聽著像是在哭。

    他躺倒到濕漉的草地上,縱情地笑著哭著,像孩子一樣打滾蹬腿。

    ……

    ……

    一輪明月,出現在夜空裡。

    那當然不是真的月亮,或者說,不是寧缺熟悉的那個月亮。

    他的視力很好,沒有看到環形山,只看到溫暖的光明。

    荒原深處傳來幾聲狼嚎,它們從來沒有見過月亮,不知道這是什麼。

    寧缺知道這輪明月是什麼。

    夫子還活著,還在天上戰鬥,只不過換了一種方式。

    夫子說過,那一定很美。

    這畫面真的很美。

    他對著夜空裡那輪明月喊道:「一定要贏啊!」

    ……

    ……

    明字捲上面寫著:「日月輪迴,光暗交融,生生不息,自然之理。自然之理謂之道。道以衍法。法入末時,夜臨,月現。」

    佛陀觀明字卷後,曾在筆記裡寫道:「日月輪迴,光明交融,月便應在夜裡。然無數劫來,萬古長夜不見月。」

    夫子便是月。

    天不生夫子,萬古如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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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23 20:24:4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七十九章 不戰而別亦無憾

    這是人類有文字記載的歷史裡,時間最場、覆蓋範圍最廣的一場雨,從盛夏一直持續到秋意漸至,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雨水不停自天而降,落在山川原野湖泊之上。被雨水沖刷浸泡後,山崖開始崩塌,官道毀壞,河流決堤,洪水氾濫成災。

    如此嚴重的天災,足以令整個人間都感到絕望,好在西陵神殿及諸國皇室迅速展開了賑災,人類再一次在嚴重的自然災害面前,展現出可怕的生命力與忍耐力,沒有被擊倒,而是平靜接受然後努力抗爭。

    大雨同樣落在荒原上。原野被澆灌的泥濘一片,酥軟不堪,在上面行走變得異常困難,牧民無法放牧,只好躲在帳蓬裡苦苦捱日,就連馬賊群,都藏回了梳碧湖畔的山林裡,對著雨水不停哀嘆。

    荒原戰爭結束後,大唐軍隊分兩路回撤,其中東北邊軍一屬,在雨落之前,便抵達了南方的土陽城,而跟隨御駕的北大營鐵騎,在賀蘭城多停留了一段時間,然後便被這場延綿不絕的大雨強行留了下來。

    雖然帝國不惜人力物力,連續數百年不停投入,但賀蘭城畢竟遠在荒原深處,城中建築有限。數萬北大營鐵騎,把所有的營帳和城中的住宅徵調住滿,還是有很大一部分被迫安置在城樓裡。

    城樓高入崖壁之間,入夜寒風穿行其間,本來夏秋之交的氣溫應該適合露營,怎奈何連大雨澆了好些時日,秋意提前來到荒原,溫度陡然降低,賀蘭將軍汗青為了這些北大營鐵騎的保暖,這些天費盡了心思。

    最麻煩的還是糧草給養的問題。

    賀蘭城中儲備著很多糧食。但多了數萬唐軍還有無數戰馬。承受的壓力瞬間增大,眼下還能勉強支撐一段時間,但如果這場雨再繼續下。南方的糧草運不過來,他們也無法離開,那麼賀蘭城便要面臨斷糧的危險。

    各種各樣的問題。各種各樣的麻煩,合在一處便成了各種各樣的危險,然而無論是北大營的鐵騎統領,還是汗青將軍,都不敢用這個問題去請示他們最應該請示的皇帝陛下,更不敢驚動皇后娘娘或黃楊大師。

    因為皇帝陛下病了,病的很重。

    ……

    ……

    大唐皇帝李仲易,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但這並不代表他迂腐不通世務。做皇子的時候,他便是世間最強大的將軍,登上龍椅之後的這近二十年他顯得很平靜低調。但絕對沒有誰敢輕視他。

    對南晉皇帝、月輪國主、燕齊宋陳這些國家的君王來說。大唐皇帝絕對排在他們想看到的死亡名單的第一位,無時無刻。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祈禱他患上不治的絕症,詛咒他在重病中死去。

    事實上沒有多少人知道,在很多年以前,李仲易便得了病,而且這個病很重,一直陪伴著他,入腑刻骨無法治癒。

    夫子看過皇帝陛下的病,或者是這個病太麻煩,或者是夫子看到了這場病後的命運的深淵,所以只是開了個藥方,而沒有動用人間之力。

    這場病一直拖到了天啟十八年的秋天,隨著黃金巨龍降臨人間,隨著這場連綿不絕的寒雨,隨著一記命中注定的流矢而暴發。

    皇帝靠在榻上,臉色蒼白,手裡攥著一塊手帕,帕上有血漬。

    皇后低頭無言,輕輕地揉著他的胸口,想要讓他感覺更舒服一些。

    「這幾年長安城裡死了很多人,有很多陪伴過父皇甚至是祖父的老人們,都走在了我的前面,如今便是院長也離開了我們。」

    「如今我也不行了。」

    皇帝握住她的手,說道:「天要亡我大唐,非戰之罪……即便如此,我也沒有任何畏懼之心,因為我堅信大唐必將獲得最後的勝利。」

    滾燙的眼淚,從皇后娘娘的眼裡滴落,此時皇帝正握著她的手,於是淚珠便在兩隻緊緊相握的手上摔成了水花兒。

    「我是世間最有權力的男人,娶了自已最喜歡的女人,最後死在征戰四方的路途上,這樣的一生真的沒有什麼遺憾,所以你不要悲傷。」

    皇帝說道。

    皇后抬起頭來,帶著滿臉淚水說道:「但我有很多遺憾,我還沒有看到你老後的模樣,我沒有讓你看到小六子長大成人,我更後悔當年奉宗門之命南下長安,誘你騙你最終把你害成現在這樣。」

    皇帝微笑說道:「誘我騙我害我,最終你還是愛上了我。」

    聽著酸甜情話,皇后終於帶淚而笑,問道:「你有沒有怪過我?」

    「要說從來沒有怪過你,那是假話,畢竟誰不想多活一些時間?」

    皇帝伸手,擦去她頰畔的淚水,說道:「不過後來想著,你我之間這場戰爭,終究以我的勝利而告終,那我負些傷也是光榮的痕跡。」

    皇后輕輕抱著他,喃聲說道:「從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輸了。」

    皇帝滿足的笑了起來,他這一生打過大大小小無數場戰鬥,但唯獨是這一場最令他銘心刻骨,最為看重勝負。

    「我若不為帝,便是書院一學生,現在想來,那樣的人生或者更有意思,不過我終究是把夫子當老師的。」

    皇帝疲憊地笑了笑,看著她說道:「如今老師去天上做事,我們還要在人間做事,我隨老師去後,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皇后娘娘說道:「陛下放心,我知道怎麼做。」

    皇帝說道:「我讓小六子拜大先生為師,是要他學仁愛之道,那兩個孩子如果不亂來,便……留他們一條生路。」

    皇后娘娘不再流淚,非常平靜地說道:「我會把這些事情做好。」

    「那我就放心了。」

    皇帝說道,然後緩緩閉上眼睛。

    黃楊大師走進房間內。

    皇后看著彷彿熟睡的皇帝,看了很長時間,然後把手腕上那串念珠取下,套到他的手腕上,又低身在他額頭輕輕吻了一口。

    黃楊大師雙手合什。

    片刻後,房間裡響起頌經聲。

    往生經。

    ……

    ……

    長安城裡也在下雨。

    雨勢很大,還夾雜著雷聲,偶爾有閃電亮起,把寂清空曠的宮殿,照耀的有如白晝,哪怕有罩,燭火依然搖動不安。

    如果沒有燈罩,大概那些燭火早就已經熄滅了吧?

    李漁坐在案後,看著柱旁如珊瑚般美麗的燭台,想的有些走神。

    她的黑髮微濕,身上的宮裙也有些濕漉,應該先前是冒雨去了某處。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但不是因為害怕雷電暴雨,因為她認為自已做的事情都是對的,哪怕居於昏暗殿室,亦不虧心。

    看著殿外的夜雨,兩行眼淚從她的眼角淌下,滑過蒼白的臉頰,落在案上的奏摺上,把其中一行墨字洇濕。

    李漁醒過神來,命太監取來蘸水粗紙,仔細地將奏摺上的濕痕抹掉,然後擦掉臉上的淚水,平靜而專注地繼續審看奏摺。

    這封奏摺是帝國各郡的水災情況彙總,非常重要。

    她拿起毛筆,開始批示奏摺。

    守堤,蓄水,賑災,防疫,軍力調動,盯住東荒上那些遊騎。

    大唐很大,事務繁多,她已經適應習慣,處理的井井有條,隨著審批奏摺工作的繼續,她的神情變得越來越平靜,甚至顯得十分堅毅。

    ……

    ……

    深夜時分,結束了一天繁忙的政務,李漁披上大氅,沒有帶太監宮女,孤身一人,在羽林軍和侍衛的重重保護下,離開了皇宮。

    她去的地方並不遠,就在皇城對面的南門觀。

    籠罩在大雨裡的南門觀,顯得格外淒清安靜。

    李漁走進道殿,道殿黑色桐木地板深處,軟褥之畔點著一盞油燈,照亮了大唐國師李青山憔悴而瘦削的臉。

    她走到李青山身前,緩緩雙膝跪下,聲音微顫說道:「父皇,走了。」

    李青山緩緩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眼眸裡只有悲傷,沒有震驚。

    數百年來,賀蘭城在連續數月內,連續動用了兩次千里傳書符陣。

    第一次是因為那輛黑色馬車。

    第二次是要把皇帝陛下離開人間的消息傳回長安城。

    此時整座長安城裡,只有寥寥數人知道這個消息,李漁依靠南門觀的幫助,暫時守住了這個秘密,此時看國師李青山的神情,便知道對方已經知道——既然她是靠南門觀才能守住秘密,自然無法瞞過南門觀觀主。

    李青山看著跪在自已身前的她,虛弱說道:「你要做什麼?」

    李漁說道:「我要看遺詔。」

    大唐皇位傳承的遺詔,竟然不在皇宮裡,而是在南門觀中!

    李青山說道:「按照唐律,遺詔應在文武百官之前當眾公佈。」

    李漁低頭,看著自已濕透了的裙襬,說道:「文武百官現在還不知道。」

    李青山說道:「他們終究是會知道的。」

    李漁說道:「我沒想把父皇離世的消息隱瞞太長時間,稍後便會通知各處。」

    李青山說道:「那殿下為何會提前來到這裡?」

    李漁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因為……我不放心。」

    李青山也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李漁的頭垂的更低,水珠從烏黑色的發端滴落。

    她的身體隨著水珠一道下落,額頭觸到烏黑色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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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八十章 故事新編(上)

    「請您幫助我。」

    「我為什麼要幫助殿下?」

    「因為我是唐人。」

    「六皇子也是唐人。」

    「但他母親不是唐人。」

    「我大唐開明包容,向來不在乎這些事情。」

    「請您相信我。」

    「我為什麼要相信殿下?」

    「因為您不相信皇后娘娘。」

    ……

    ……

    李漁看著遺詔上熟悉的字跡,忽然很悲傷。

    那是父皇的筆跡,就如同傳聞裡那樣,無論他怎樣愛書法,怎樣勤勉地練書法,都沒辦法把自已的字練的好看一些。

    不過從一絲不苟的筆跡裡,可以看出,父皇在寫這些字的時候,心情很平靜很篤定,沒有任何猶豫和掙扎。

    李漁捧著遺詔的手微微顫抖,手指用力,似要陷進黃色的布帛裡,顫抖從小臂傳到肩頭,她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她感到了極度的失望與悲傷,然後開始憤怒,不止因為遺詔上寫的內容,更因為遺詔上父皇的筆跡是那樣的穩定。

    「為什麼會是這樣?」

    她低聲說道。

    然後她又重複了一遍,聲音裡滿是委屈與不甘。

    「為什麼會是這樣!」

    她的聲音比先前大了些,但依然無法傳出道殿,無法穿透殿外的夜雨,被人們聽見,甚至還不如她牙齒撞擊的聲音更響。

    李青山說道:「這是陛下御駕親征之前才寫的,既然留下遺詔,說明他也隱約察覺到了天意的指向,不過你也應該看出來了,他很久以前便定了心意。」

    李漁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抬起頭來,用袖子擦去臉上的淚水,看著病榻上的李青山,顫聲說道:「遺詔能改嗎?」

    李青山微微耷拉著眼皮,說道:「一般不能。」

    李漁的眼睛裡生出一道亮光。問道:「何為不一般?」

    李青山看了她一眼,說道:「國將不寧之時。」

    李漁問道:「誰能改?」

    李青山說道:「我能。」

    大唐皇帝陛下的遺詔,自然無法輕易地偽造,上面有御璽,有複雜的徽記,最關鍵的是,遺詔上還有獨一無二的天地氣息烙印。

    那份烙印一部分來自皇族的血脈,一部分來自遺詔見證人。

    皇帝陛下離開長安之前。在南門觀裡書寫遺詔時。在旁見證的是他最信任的國師李青山以及御弟黃楊大師。

    而御璽,此時便在皇宮裡,在奉旨監國的李漁榻上。

    李漁看著李青山蒼老瘦削的臉頰。聲音微顫問道:「您要什麼?」

    李青山看著身前衣裙微濕的美麗女子,彷彿看到很多年前那個跟在母親身邊撒嬌的小姑娘,臉上露出一絲懷念的微笑。

    然後他平靜說道:「我要大唐千秋萬代。我要昊天道南門發揚光大,我要唐人生活無憂,殿下,您能承諾我嗎?」

    ……

    ……

    李漁離開了南門觀。

    相信不久之後,那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便會穿過暴雨,進入長安城各座王公大臣的府邸,明日本不是大朝會之期,但必然會有一場大朝會。

    雨中的南門依舊寂清,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油燈如豆,只能照亮道殿角落,卻照不到更多的地方。

    何明池跪在油燈前,半個身體都在陰影裡。

    李青山躺在病榻上,靜靜看著頭頂,彷彿能夠看到落在道殿上的雨,眉頭緩緩蹙起。感慨嘆道:「我今日改了遺詔,違背了唐律,也違背了陛下的遺願,不知死後史書上會怎樣寫,陛下他又會怎樣看我。」

    何明池沉默不語。在這種時候,他說什麼都不妥。

    「但我不會後悔。因為殿下說的對,與其說我相信她和琿圓皇子,不如說我怎麼都不可能相信皇后娘娘,我怎麼可能讓魔宗聖女成為我大唐的主人?」

    李青山漠然說道:「如果不是她,陛下又怎麼會英年早逝?」

    何明池抬頭看了他一眼,心想朝堂街巷裡的官員和百姓,都以為皇后娘娘與國師關係親近,誰能想到真實的情況?

    「這些年,長安城裡辦了太多場喪事,三朝元老,沙場老將,紛紛辭世而去,如今陛下也死了,甚至就連夫子也死了,這不是天意又是什麼?」

    李青山轉頭望向何明池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是清河郡的人?」

    何明池低頭應道:「我家是清河郡何族的旁支。」

    李青山的眼睛微微瞇起,說道:「就是當年出過一任西陵大神官的何家?」

    何明池沉默片刻後說道:「是的。」

    李青山看著自已最疼愛的徒弟,嘆了口氣,說道:「看來我沒有猜錯,你果然是掌教大人的人,難怪你對驚神陣那麼感興趣。」

    何明池覺得自已的身體驟然間變得很冷,身體前傾,雙手扶在烏黑色木板地面,微微顫抖,不知此時該說些什麼。

    「掌教大人,這輩子最想做的事情,便是率領護教騎兵殺入長安城,把大唐重新納回西陵神殿的光輝之內,所以他比誰都想破掉驚神陣。」

    李青山說道:「你在南門觀修行奉天這麼多年,目的自然是想找到陣眼杵,可惜的是,你在符道方面沒有天賦,所以顏瑟師兄不能收你為徒,陣眼杵最終交給了寧缺,如今陣眼杵在書院,你更沒有辦法,所以這些天你只好經常去皇宮裡那幢小樓,想要試試看有沒有別的方法能夠破陣。」

    何明池這才知道,這些年這些天自已做的事情,原來根本都沒有能夠瞞過老師的眼睛,說來也是,大唐國師怎麼可能是如此易騙的人。

    他聲音微顫問道:「老師既然知道這些,為什麼一直沒有揭穿我。」

    李青山說道:「因為你是我最疼愛的徒弟,因為我也在掙扎。」

    「掙扎?」

    「夏侯出身魔宗,卻成為道門客卿,又是我大唐王將,他的一生都被夾的艱於呼吸,痛苦不堪。我信奉昊天。忠於大唐,何嘗不痛苦?」

    「我以前不痛苦不掙扎是因為不用選擇,我知道大唐按照現在的道路走下去,會走的很平穩很好,然而現在時局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我想替大唐選擇一條相對更平穩的道路,所以我選擇了公主殿下,而且沒有揭穿你……」

    李青山說道:「世人都說長安城不可破。修行界都在傳頌驚神陣的強大。但有幾個人知道,真正不可破的是夫子?」

    「如果夫子沒有死,你這時候已經死了。」

    他看著何明池說道:「但夫子終究還是死了。這再一次證明昊天不可戰勝,道門不會放過書院,也不會放過大唐。而這一次。沒有夫子的書院,再也不可能像千年來那樣,獨自對抗整個世界,所以大唐必敗。」

    「大唐要繼續生存下去,便只能重新回到昊天的懷抱。」

    「我知道你和琿圓皇子之間有協議,但你不要忘記,唐人也是昊天的信徒,而你也是唐人,所以我希望你能讓這個過程少流一些血。」

    何明池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重重磕了一個頭,說道:「我會用生命來爭取。」

    ……

    ……

    大雨還在持續,長安城卻像是下了一場雪。

    千年古城一夜之間變成了白色,無數的幡帶在街上飄揚,站在簷下躲雨的百姓面帶慼容,甚至有很多人披麻戴孝。

    這片寄託著哀思的白色,只有極少部分是獻給夫子的。因為夫子本就不顯,沒有多少普通人,知道人間的守護者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長安百姓哀悼懷念的是大唐的守護者,他們仁慈而英明的皇帝陛下,深得民心的陛下辭世而去。換來無數民宅裡的哭聲,也算是值得。

    文武百官跪在皇宮大殿前的雨中。大臣們身上的官服早已打濕,將軍們身上的盔甲則是被雨水洗的明亮無比。

    一名太監,站在石階前宣讀遺詔。

    數位大學士以及諸部尚書、王卿重將,站在那名太監身後,臉上的神情各不相同,有驚訝有驚喜,但底色都是悲傷。

    大唐帝國還沒有來得及從悲傷中醒來,便迎來了新的主人。

    李琿圓走向大殿正中央的椅子,然後轉身坐下。

    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皇子,而是皇帝陛下。

    他的臉色依然有些不健康的蒼白,但已經不再稚嫩,更沒有那些不自然的尊貴,眼眸裡的冷漠早已變成了威嚴,神情卻是自然的溫和。

    直到這時,大唐的臣子們才發現,原來皇子早已長大成人。

    看著椅中漸顯英武之氣的新帝,有碩果僅存的老臣,看著那張酷肖其父的面容,感懷的老淚漣漣。

    皇后一派的大臣和將軍,隨同僚一道下跪行禮,沉默無言,各自恭謹,心情卻是十分沉重,甚至對遺詔產生了懷疑。

    然而遺詔無法偽造,他們的懷疑沒有證據。

    他們只能等著皇后娘娘帶著另一位皇子,陪著先帝的靈柩回到長安。

    在此之前,他們只能寄希望於兩處地方,能夠改變這一切。

    有大臣去了書院,書院閉門不見客。

    那名大臣才想起來,夫子已經辭世。

    有大臣去了南門觀,事後朝堂之上的人們才知道,陛下的遺詔便是保存在這裡,所以他們想要詢問一下國師李青山。

    南門觀的門開了,走出來的是何明池,他的腰間繫著根白色的布帶。

    國師李青山病逝。

    從現在開始,他便是新的南門觀觀主,也就是昊天道南門門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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