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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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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24 19:30:3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八十一章 故事新編(下)

    雨忽然停了,就在世上所有人都以為這場雨再也不會停止的時候,這場連綿了很多天的大雨,在一個平淡無奇的秋日戛然而止。

    開始的時候根本沒有人相信。人們從宮殿裡走出來,從田舍裡走出來,走到簷下,走到小院中,滿臉惘然地抬頭看天,直到發現確實再也沒有水從雲中滴落,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於是歡呼聲響徹田野與城市的每個角落。

    只不過整個世界被這場大雨浸泡了太長時間,人們的衣服和心情彷彿都已經發霉,驚奇與興奮之後,疲憊很快來到。救災的繼續救災,發呆的繼續發呆,睡覺轉身上床睡覺,一切都顯得那般麻木。

    雨停之後自然接著便是雲散,入夜時分,人們圍在飯桌旁議論著這場雨,做完家務之後,各自回房安睡,進入雨後的第一個夢鄉。

    在天空上覆蓋了很多天的夜雲,逐漸散去。

    街巷裡響起一聲狗吠,那只黑狗叫的聲音顯得很驚恐,很不安。田園裡響起一聲狗吠,那只瘦黃狗的叫聲顯得很惘然很畏懼。

    緊接著是越來越多的狗吠,整個人間的狗,彷彿收到了某種指令,同時狂吠起來,吠聲迴蕩在城市裡鄉野裡,驚醒了無數人的夢。

    人們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走出房門,有人拿著防盜的木棒,有人埋怨著兒媳婦兒今天又忘了給狗餵食,拿著食盆去尋找自已的狗。

    然後他們才發現。不是自已一家的狗在叫,而是所有的狗都在叫。

    所有的狗,都對著夜空在狂吠。

    人們好奇地隨著狗的目光,向夜空裡忘去,手中的木棒滑落,手中的食盆滑落,砸到他們的腳上。他們卻像是根本沒有感覺到疼痛。

    所有人都震驚了,他們的注意力,全部被夜穹裡那個事物所吸引。不要說只是腳被砸,就算是身後的房子失火,他們都很難醒過來。

    時隔很多天。*盡散,露出乾淨的夜穹,然而今晚的夜穹之上,看不到往日的繁星,只能看到一輪白圓明亮的事物。

    那是什麼?

    ……

    ……

    天有異像,夜月臨空。

    這幕奇特駭然的畫面,震驚的全體人類心生恐懼不安,不知有多少人被嚇的昏了過去,更多的人則是跪在自家的小院或窗前,膜拜不停。

    各國皇室向夜焚香祭拜。祈求昊天原諒人類的不敬,各座道觀和寺廟的香火大盛,人間開始流傳這是冥界入侵前兆,頓時引發了比連綿暴雨洪災更大的災難,甚至有很多愚夫癡婦選擇了自殺。

    西陵神殿以最快的速度詔告天下。夜空裡的這事物名為月亮,乃是昊天憐惜世間百姓忍受萬古長夜所降下的神賜光明。

    隨著神殿誥令的傳播,和各國皇室的強力鎮壓,那個名為月亮的東西引發的騷動稍微平伏了些,隨著時間流逝,人間的百姓開始習慣它的存在。

    人們發現。月亮與過往無數年裡夜空裡的繁星不同,並不是絕對的安靜肅穆,而是依循著某種規律在運動,在變化。有晦明之別,有形狀的改變復圓,變化的規律相對穩定,非常適合用計算時日,安排農耕勞作。

    有人開始用月亮的陰晴圓缺來計時,簡稱為月。

    當然,這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

    ……

    大唐長安城東南方向有座紫金山,此處地勢相對較高,*氣候相對較少,便於觀星望天,於是欽天監便設在此處。

    雖然過去十餘年間,帝國年號是天啟,但唐人出了名的不信天不信命,所以欽天監便成為了朝廷裡最不重要的機構,也成為了最清靜的衙門,平日里門可羅雀,除了來紫金山賞景的青年情侶,很難看到什麼客人。

    今天欽天監外卻是十分熱鬧,數十名羽林軍,拱衛著數名官員,站在石階下方,斷絕了內外的聯繫,偶有行人經過,看見這幕畫面並不吃驚,也沒有聯想到別的地方——夜裡多了個月亮,朝廷當然要問問欽天監的意見。

    那幾名禮部官員和羽林軍沒有進入欽天監,進入欽天監的是一位太監首領和幾名身強力壯的雜役太監,奇怪的是沒有人迎接他們。

    那名太監首領臉色陰沉難看盯著房門緊閉的正堂,寒聲說道:「陛下等著你們的回話,朝廷等著你們的推衍批註,你今日必須給個回話。」

    欽天監裡的氣氛顯得格外壓抑緊張。

    ……

    ……

    欽天監正堂裡,擺著很多觀星所用的儀器,從側門往後走,直上露台,還能看到書院去年剛送過來的一個極大的望天鏡。

    此時堂間的小桌子上,只擺了幾盤很家常的菜,數罐不怎麼烈的酒,坐著兩個情緒很低落的人,正在毫無滋味地對飲。其中一人是監正苗可持,另一人是監副徐良守,正是欽天監最重要的兩名官員。

    太監寒冽的聲音從門外透了進來:「你們欽天監一向以為能夠上體天心,當年不顧先帝盛怒,堅持批註,如今天有異像,你們卻反而說不出話?」

    苗可持看了緊閉的大門一眼,臉上露出一絲慘淡的笑容,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看著徐良守說道:「聽見沒有,終究還是因為當年的事情。」

    徐良守沉默不語,執酒壺替大人將酒杯滿上。

    「當年夜觀天像有所得,所以我在曆書上批了八個字:夜幕遮星,國將不寧,陛下為了朝政平穩,下旨令我將這八字抹除,我卻堅辭不允。」

    苗可持嘆息說道:「誰能想到,這八個字竟起如此大的動盪,宮裡朝堂上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公主殿下被迫遠嫁荒原,皇后娘娘自此不問政事,不知多少人想要我去死,只是陛下看顧我,所以我才能活到今天。」

    他端起酒杯,發了會兒呆,然後端至唇邊緩緩飲下,神情木然說道:「如今陛下已經離世,誰還能護得住我呢?」

    徐良守看大人神情,便知其已萌死志,微覺緊張,誠懇勸說道:「如今新帝登基,公主殿下依然監國,但皇后娘娘與六皇子未歸,無論是陛下還是殿下,都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引發議論,輕則引發反對聲浪,重則動搖國體,理應不會對大人逼迫過甚,若殿下是要報當年之仇,何至於還要朝廷來問大人?」

    苗可持靜靜看著他,說道:「公主殿下素有賢名,當然不會為了舊年之事便把我逼死,但你應該知道,對於這輪明月的批註,她只想聽到什麼。」

    徐良守沉默無語,公主殿下的心意,他這位欽天監副官很清楚,既然當年星晦之夜,欽天監批註那八個字直指公主殿下,那麼如今夜月臨空,欽天監為何不能像當年那樣再做批註直指尚未歸京的皇后娘娘?

    「其實我看了這麼多年星星,除了星星變暗的那個夜晚,我再也沒有看到星星有任何變化,所以欽天監觀星一職,實在是沒什麼意味。」

    不知道為什麼,苗可持的心情忽然變得好了起來,連連舉杯相勸,帶著微醺之意說道:「但這月亮不同,你看夜空之月盈缺有道,陰晴有序,其間自有微妙變化,無論修歷還是觀天,都大有可為,遺憾的是本官是沒有什麼機會了。」

    徐良守聽見這話,不由又是好一陣緊張,連連勸道:「既然公主殿下仁心厚德,大人何不借勢而行,何至於如此?」

    苗可持聞言雙眼一瞪,盯著他的眼睛,沉聲說道:「我欽天監最初,皆是由太史令兼任,正是因為天意人心史書皆不可欺!我為何要違心做那批註?」

    「依據唐律和吏部遞補舊例,我若去後,你便是欽天監的監正,我如今被逼的無法自處,那是因為我有個不成器的兒子,被宮裡那對姐弟捏住了把柄,但你不同,你身心皆正,而且無所繫絆,我走之後,你可不能讓我欽天監蒙羞!」

    徐良守沉默了很長時間,輕輕點了點頭。

    見到他有此表示,苗可持稍舒了口氣,緩聲說道:「先帝年號天啟,很多人都不知道其間的真實原因,便是我也不知道,如今看來,夫子離世,陛下歸天,一應老臣柱樑紛紛隨之而去,這大概就是天啟的原意。」

    「天意不可違啊……」

    苗可持聲音驟然嚴厲,說道:「但人心更不可欺!既便人不能勝天,但我們可以不從天而行,這天又能奈我何?」

    ……

    ……

    欽天監正堂的門終於打開。

    看著飲毒酒自殺的欽天監監正苗可持的遺體,那名太監首領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說話的聲音愈發尖刻顫抖,難聽到了極點。

    「好大的膽子……好大的膽子!竟敢畏罪自盡!」

    徐良守站在一旁,面無表情旁觀著這幕畫面,想著大人自殺前說的那番話,看著那名暴跳如雷的太監,不由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

    一個人連命都不要了,當然膽子夠大,連死都不怕的人,何談畏罪?連命都不要了,即便是昊天都拿他沒辦法,宮裡那對姐弟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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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八十二章 秋宮涼

    那幾名禮部官員得知欽天監監正苗大人的死亡之後,匆匆離去,臉上的神情顯得有些複雜難言.

    那名太監首領示意徐良守跟著自已進了偏室,自行坐在椅中,臉色陰沉難看說道:「接下來你知道怎麼做?」

    徐良守恭謹說道:「請公公明示。」

    太監首領輕輕敲打桌面,說道:「咱家不懂觀星之術,全聽你的。」

    徐良守沉默片刻後說道:「公公真要卑職寫?」

    太監首領這時候已經極為心急,喝道:「囉嗦什麼,還不趕緊著把這事辦了!」

    徐良守不再推搪,走到案前,揮筆寫下了八個字。

    「暗月侵星,國將不寧!」

    ……

    ……

    多年前,大唐欽天監觀星夜忽暗,批註了八個字。多年後,有月現於夜空,欽天監的官員看都未看,又寫了八個字。

    太監首領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陰沉地彷彿要滴下水來,眼眸裡的怒意,卻像是火焰一般,咬牙說道:「徐大人這是何意?」

    徐良守平靜說道:「本官乃是監天監監副,大人辭世之後,依據唐律及相關條例,順序遞補,不需經朝堂討論,公公既然要我批註,我便批註,有何不妥?」

    太監守領氣極反笑,指著他的鼻子乾笑說道:「好一個徐大人。」

    徐良守神情驟肅,將這名太監乾瘦的手指打掉,厲聲喝道:「我稱你一聲公公。說請你明示,自稱卑職,不過是給宮裡貴人一些面子!我乃堂堂四品朝官,你區區一個閹貨,竟敢對我如此無禮!」

    「大膽!放肆!」太監首領氣的渾身發抖,「你想死嗎!」

    徐良守面若寒霜,喝道:「死?你真當唐律是擺設!告訴你和你身後那個貴人。我不是苗大人,我沒有當街鬥毆誤傷人命的不肖子弟,也沒有貪污受賄的妻家舅哥!我就是孤家寡人一個!想我死沒那麼容易!給我滾!」

    話音甫落。他重重一掌打在太監的臉上,掌聲響亮。

    ……

    ……

    大唐天樞處,負責代表朝廷管理修行者。在普通人甚至是一般官員的心中,這個機構都顯得很神秘。

    但天樞處的衙門位置並不神秘,只是有些偏僻,就在朱雀大道東面四里外的一幢小樓裡,和軍部那片園林可以隔空對視。

    連綿大雨結束之後,看天色,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下雨,但今日天樞處三樓的案几上,卻有一把黃紙雨傘,傘面微濕。

    何明池拿著一塊雪白的絹布。細緻而緩慢地擦拭著傘面上的水滴,就像根本沒有看到對面諸葛無仁額頭上的汗珠。

    諸葛無仁是大唐天樞處主官,世人皆知皇后娘娘的一條忠狗,當新帝登基之後,他的境況自然難免變得被動惶然起來。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諸葛大人對局勢的變化,應該早就心裡有數,為何還要徒勞地四處奔波走動,莫非你想推翻先帝的遺詔?殊為不智。」

    何明池把絹布收進袖中,抬起頭來,看著對面平靜說道。

    諸葛無仁看著對面這名穿著道衣的年輕人。額上的汗水變得越來越多,他怎樣也沒有想到,這些天自已的行蹤,竟全部都在對方掌握之中。

    他和何明池其實很熟,在過去這些年裡,做為天樞處最主要力量來源的南門觀,一直是由何明池負責與他配合。他對何明池一直很尊重,但那主要是尊重他的師門以及他那位貴為國師的老師,直到今天他才發現自已錯了。

    何明池最值得尊重的就是他自已本身。

    「何門主究竟想說什麼?我只不過和一些故舊喝喝茶,聊聊天而已,如果你要栽臟我想推翻先帝遺詔,恕我不能接受。」

    諸葛無仁的聲音有些沙啞。

    當何明池施施然走進天樞處,自已卻沒有聽到任何警信時,他的嗓子便近乎啞了,因為他知道無論自已說些什麼,都很難被人聽見。

    「先帝當年之所以會同意皇后娘娘的建議,讓你做天樞處主管,是因為你是一個普通人,沒有對修行者的同病相憐之感,也沒有別的普通人對修行者的先天敬畏,這是一個優點,但也是一個致命的弱點。」

    何明池說道:「如此多年來下,天樞處裡的修行者,有誰會誠心服你,一旦你沒有手中的權限,你根本沒有辦法命令他們。」

    諸葛無仁覺得坐在自已面前的就是一條毒蛇,說道:「我確實沒有想到,你們南門觀對天樞處的滲透竟是如此可怕,但你不要忘記,我依然是主官,那些人雖然不敢攔著你來見我,也沒有膽子幫著你殺了我。」

    何明池用憐憫的眼光看著他,說道:「我是一名修行者,雖然不像寧缺和陳皮皮那樣了不起,但要殺你一個普通人,哪裡還需要別人幫忙?」

    諸葛無仁厲聲喝道:「我不信你有膽子殺死一名朝廷命官!」

    何明池說道:「我確實不敢,但諸葛大人不要忘記,如今新帝已經登基,他只需要一道旨意,便能奪了你的官職,到那時你還剩下什麼?」

    諸葛無仁額頭上的汗珠瞬間變得更多,說道:「既然如此,你們還等什麼?」

    「陛下剛剛登基,便要對皇后娘娘的忠犬動手,這落在滿朝文武的眼中,並不怎麼好看,而且大人執掌天樞處多年,相信手裡也握著一些秘密,擁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力量,陛下不想因為君臣之間的意氣之爭,而產生不必要的損失。」

    何明池看著他微笑說道:「所以陛下想你辭官。」

    諸葛無仁盯著他嘲弄說道:「你覺得我會這麼愚蠢?」

    「這和愚蠢無關,只與時勢有關。就算你還有些底牌不在我們的掌控之中。但大勢已經在我們的掌控之中,你翻不了天。」

    何明池斂了笑容,說道:「諸葛大人心傷先帝離世而身患重疾,情真意切自請辭官,陛下和公主殿下會憐你勞苦功高,允許你在長安城裡居住,如果要讓陛下奪了你的官職。那麼你會被派到外郡任職。」

    諸葛無仁聽著這話,雙手微微顫抖起來。

    「看來諸葛大人也很清楚其中的差別。不錯,你這輩子跟著皇后。不知做了多少陰私爛事,像豬狗一樣使喚修行者,不知得罪了多少宗派。如果沒有朝廷撐腰,只要你離開長安,你就只剩下死路一條。」

    說完這句話,何明池從案上拿起黃紙傘夾到腋下,走出了天樞處。

    ……

    ……

    今夜殿外沒有傳來風雨聲,李漁反而覺得有些不適應,情緒也有些不寧,連看了幾份奏摺,心情也無法安定下來,甚至沒有看清楚奏摺裡寫了些什麼。

    如今她的親弟弟已經登基為帝。按道理來說,她的監國一職應當失效,但無論是新帝還是朝中兩派官員,都極有默契地請求她繼續監國。

    皇帝要她繼續批改奏摺,是相信皇姐的政務能力。表示自已的感恩與親近,公主一派的官員堅持如此,實則是有些不信任新帝的政務能力,至於皇后一派的官員,誰知道暗底裡又存著什麼見不得光的心思?

    李漁隨手翻著厚厚的奏摺,忽然她的手指微微一僵。神情變得凝重起來,因為在奏摺最下面,她看到了諸葛無仁的辭呈。

    燭火照耀著案幾與屏風,也照耀著她陰晴不定的臉,看著這封皇后忠犬的辭職,她想起了最近朝堂上發生的很多事情。

    新帝繼位以來,長安城看似平穩,實際上水面下則是暗流湧動,那些依然忠於皇后的大臣和將領,經常私下聯絡,說的內容不用打聽都能猜到。

    朝堂之上也有一次大爭執。宮中決意儘快改元,將新帝繼位一事完全確定,皇后一派的官員,則以先帝靈柩未歸,太后娘娘遠在荒原為由,強烈要求將更改年號推遲,至少要等先帝入土為安。

    以孝為先的理由非常充分,無論是李漁還是皇帝陛下,都不可能阻止,只好同意朝臣們的建議,決定趁雨歇之時,派隊伍前往賀蘭城迎靈。

    李漁非常清楚更改年號一事對帝位的重要性,而且這本來就是新帝登基之後的第一椿大事,結果卻被迫無功而返,所以她猜到弟弟肯定會非常憤怒,卻沒有想到在自已不知情的情況下,他便開始動手了。

    藉著燭光的照耀,她細細審看著諸葛無仁的辭職,想在辭呈的字句細節裡,看出些更深層的東西,卻一無所得。

    ……

    ……

    因為先帝靈柩未歸,所以新帝沒有搬進正殿居住,還是住在往年的偏殿裡,只不過如今的偏殿,卻要比正殿熱鬧繁華的多。

    今夜的宮殿,忽然重新變得安靜起來,除了兩名最受信任的太監首領守在門口,幽靜的殿內沒有其餘人,只有姐弟二人。

    「當年聽父皇轉述過院長的一句話:治大國就像煎小魚,不要隨便去翻動,要順其自然,謹慎行事,萬萬不可心急。」

    李漁看著弟弟輕聲勸說道:「你如今已然是大唐皇帝陛下,只要順勢而行,那些跳樑小丑根本撼動不了你,何苦貿然出手?」

    李琿圓笑著說道:「我還以為是什麼事情,讓皇姐你如此緊張慎重,原來不過是封辭呈,不錯,是朕派人讓諸葛無仁辭官,全大唐的人都知道,那個陰險小人是那女人養的一條狗,我可不想在宮裡再看見那張可惡的臉。」

    李漁看他神情,便知道沒有把自已的話聽進心裡去,神情凝重說道:「你要清楚長安城是不可能從外部攻破的,唯一的危險便是來自內部。陛下你如今便等於是長安城,只要不自亂便可千秋萬代。」

    聽到這番語重心長的話,李琿圓低頭沉默了很長時間。

    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李漁說道:「其實我也明白這個道理,但正如皇姐所言,長安城的危險就在內部,便在宣讀遺詔的那兩天時間內,禮部尚書去了南門觀,諸葛無仁去了書院,他們想做什麼難道皇姐你不清楚?」

    李漁沉默不語,關於南門觀的事情,她並不擔心,尤其是隨著國師李青山病逝,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再也不可能有別人知道,然而書院一直沒有表明態度,這才是真正讓她覺得不安的地方。

    書院一直封門,不要說那些忠於皇后的大臣無法進去,就是她派出的信使,也只能看到書院普通的事務職員,連一名教授都看不到。

    如果說是因為夫子仙逝,書院封門情有可原,但那些教授們在做什麼?書院二層樓裡那些有資格影響朝局的人們,現在又在做什麼?

    「皇姐,那些人不可能甘心,他們死都不願意承認,父皇選擇我繼位,對待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一味寬仁只會被他們視為軟弱!」

    李琿圓看著姐姐,狠狠說道。

    李漁聽著這話,心頭微顫,其實直到此時此刻,李琿圓都真以為遺詔上的名字是自已,根本不知道她為此付出了些什麼。

    此時李琿圓的理直氣壯,在她的眼裡就像是一種諷刺,對她自已的諷刺。她忽然覺得有些心酸,有些疲憊,本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卻又忽然想起先前行走在宮裡時聽到那個消息,眉尖微蹙說道:「欽天監又是怎麼回事?」

    李琿圓聞言微怔,不知該如何回答。

    李漁見此便知果然是真的,嚴厲訓斥道:「苗可持大人持身謹正,在朝野間名聲極好,你居然派內官將他生生逼死,你是想與朝臣反目?」

    李琿圓低頭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這件事情,朕確實做錯了。」

    李漁知道弟弟的性情有很執拗的一面,沒有想到他會這麼快自承錯誤,不由怔住,然而就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李琿圓抬起了頭。

    他平靜而堅定地說道:「但我不會後悔,因為我就是要他死。」

    李漁怔怔地看著他,問道:「為什麼?這……究竟是為什麼?」

    「當年就是苗可持這個老賊批註了那該死的八個字,逼得姐姐被迫遠嫁!我這輩子都永遠忘不了你跪在父皇宮前的那個夜晚,更忘不了你出嫁前那夜流下的眼淚。」

    李琿圓看著自已的姐姐,寒聲說道:「……所以他必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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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八十三章 夜宮靜

    李漁當然沒有忘記,跪在父皇宮前,要求把自已嫁去荒原的那個夜晚,她沒有忘記,出嫁之前那個默默哭泣的夜晚,只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她把那些悲傷都埋在了心裡,甚至有時候以為自已真的忘記了。

    她沒有想到,當時年紀還小的弟弟卻一直記得那些事情,而且藏在心裡藏了這麼多年,最終在登基之後暴發出來,此時此刻,除了感動與淡淡的傷感,她還能有什麼感觸?自然無法把他再嚴厲地訓斥一番。

    「除了苗可持,還有那個女人!當初如果不是她在父皇身邊添油加醋,如果不是她手下那些大臣推波助瀾,欽天監的批註怎麼會引起那麼大的動盪?皇姐你又怎麼會被迫嫁給荒原上那些可惡的蠻子?」

    李琿圓的聲音愈發寒冷,伸手握住李漁的手,說道:「皇姐你放心,如今我已經是大唐皇帝,再也沒有人敢像當年那樣欺負我和你,苗可持死了只是開始,那個女人我也要讓她留在賀蘭城,永遠回不到長安!」

    聽著這話,李漁驟然驚醒,反手緊緊握著他的手,盯著他的眼睛,神情極為凝重說道:「賀蘭城我早有安排,你一定不要亂來,畢竟在名份上,那個女人是我們的母后,如今是太后娘娘,若要對她動手,需要合適的時機和理由,她必然是要回長安的,我們現在要做的事情,只是讓她回來的時間晚一些。」

    李琿圓有話要說。

    李漁搖了搖頭,看著他認真說道:「我知道現在長安城裡有流言,說遺詔是假的,所以你有些不安,但流言永遠只能是流言,清者自清。我還知道那位徐大人又寫了暗月侵星國將不寧八個字。那只不過是他激憤之下的行為。你不要因此而為難他,陛下你一定要記住,遺詔不是關鍵。那個女人不是關鍵,欽天監的批註也不是關鍵,關鍵在於朝廷裡的文武百官和百姓究竟支持誰。」

    ……

    ……

    李漁說的那番話有道理。身為帝王,便應當有這種胸懷與氣度,即便執政需要手段,也不可能依賴於那些小家子氣的手段。

    但她這番話並沒有完全說明——遺詔、欽天監確實不是關鍵,但遠在賀蘭城的那位皇后娘娘,對於李琿圓能否坐穩帝位來說,卻是最關鍵的一個人物,而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便是軍方和書院的態度。

    李漁現在最擔心的便是書院和賀蘭城那個女人。在這種時刻,她忽然開始想念寧缺,如果寧缺如今還在長安。想來一切事情會變得順利很多。不過……

    父皇很喜歡寧缺,想來寧缺對父皇也有幾分真感情。他如果知道自已篡改了父皇的遺詔,對自已的態度會不會發生什麼變化?

    輕輦在皇宮夜色裡無聲前行,最後停在一座安靜的殿前。李漁走下輕輦,揮手示意太監宮女不要跟著自已,走進這座宮殿。

    這座宮殿在皇宮裡的地位很特殊,是皇后的寢宮。

    李漁覺得自已這時候有些軟弱,所以來到了這裡——她每次來到這座宮殿的時候,總會生出很多憤怒,而憤怒在很多時候都會變成力量。

    這座宮殿的主人還遠在賀蘭城,沒有歸來,所以殿裡沒有點亮幾盞燭火,顯得有些幽暗,即便如此,也能看清楚殿內華美的陳設。

    殿裡的宮女太監,都被人驅趕了出去,所以這座殿裡,此時只有李漁一人。

    她靜靜站在那張繡錦鑲玉的鳳床前,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微諷的神情。

    她的母親本應是真正且唯一的皇后,奈何身體多病,在多年之前便因病去逝,這張本來應該屬於她的鳳床,竟是一天都沒有睡過。

    後來睡在這張床上的那個女人,很漂亮,也很溫和,從父親到叔叔,再到朝二叔,小時候所有人都誘勸自已叫她母親。

    但她從來沒有叫過。

    直到她漸漸長大,她反而開始叫了。

    她每叫一聲母后,心裡便會淌一滴血。

    十餘年來,她的心上多了很多道斑駁的傷痕,從來沒有真正好過。

    她必須承認,父皇還有那個女人,對自已並不算太差,但她就是沒有辦法原諒他們,因為她一直記得母親死的那天。

    那天她開心地問候了母親,爬上床去逗弄剛剛出生不久的弟弟,然後不知道為什麼,母親痛苦地開始咳血,然後閉上了眼睛。

    太醫不停地進進出出,母親卻還是沒有睜開眼睛。

    父親卻不在。

    父親在那個女人的身邊。

    ……

    ……

    李漁靜靜站在地上,看著鳳床,不知道是看到了自已的母親,還是看到了那個女人,雙拳緩緩握緊,身體開始顫抖。

    這就是憤怒的感覺。

    隨著憤怒導致的顫抖,那股熟悉的力量重新回到她的身體內,她的神情漸漸平靜下來,轉身向殿外走去。

    那個女人就算回到長安城,也不可能再睡在這張床上了。

    ……

    ……

    回到自已宮中,李漁開始繼續批閱奏摺,效率比先前高了很多,只是奏摺數量實在太多,一時半會兒明顯做不完。

    她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吩咐太監奉上一杯濃茶喝掉,又令宮女用滾燙的水打濕毛巾,燙了燙臉,稍微恢復了些精神。

    當她終於批閱完所有奏摺,已有晨光自殿門外透入,她揉了揉有些痠疼的手腕,不顧太監的勸說,命人去請兩個人入宮敘話。

    這幾天朝堂上所發生的事情,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只不過沒有想到皇帝陛下竟會如此心急。她雖然並不贊成皇帝的強硬手段,但也不會降低對皇后一派大臣的警惕,在當前情況下,她首先必須把長安城牢牢控制在手中。

    控制長安城,最重要的當然便是軍隊。羽林軍最為重要,然後便是驍騎營,至於負責宮中安全的侍衛處,也是重中之重。

    如果一旦有亂,那麼除了軍隊,長安城裡還有一個地方非常重要,那就是擁有足夠數量衙役捕頭並且熟悉城中地勢的長安府。

    所以她要見的兩個人中,有一個是長安府尹上官揚羽。

    還有一個人姓朝,叫朝小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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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八十四章 長安城的關鍵

    上官揚羽是大唐開國千年來,長的很難看的一任長安府尹,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由內到外皆猥瑣的感覺。

    以長相醜陋聞名於世,自然無法令人愉悅起來,只不過無論是他還是他的老妻,都無法否認這一點,所以站在恢宏肅穆的大殿裡,他愈發覺得自慚形穢,腦門上的汗水越來越多,三角眼不停地閃爍。

    李漁見過上官揚羽數次,知道他生的難看至極,然而每次見他,總覺得這人的醜陋彷彿又醜出了一些新意,令人難以自禁生出厭憎的感覺。

    但她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已的表情,言談之間極為尊重,如春風一般和煦,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她很清楚這位府尹在如此不堪的外貌之下,擁有非常難得的實力才幹,不然根本無法在這個要害又棘手的位置上做這麼多年。

    李漁很實際,只要真正有才,哪怕明知上官揚羽的品行就像容貌一般不堪,狡猾貪腐至極,她一樣會大力接納。

    而且上官揚羽哪怕諸多不妥,卻有一椿美談:他考取功名之後卻是沒有拋棄相貌平平的糟糠之妻,如今與老妻依然感情深厚。

    這一點令李漁非常欣賞,再加上長安府尹這個位置的重要性,所以在新帝登基後,她在皇宮裡面見的第一位大臣便是此人。

    按道理來說,對上官揚羽來說,這是天賜的良機,對於從來不知道品德二字的他來說,拜到公主殿下和新帝的門下,更沒有任何心理障礙,面對殿下言語間隱隱透露出來的招攬之意,他應該馬上當頭便拜才是。

    然而令李漁和殿內寥寥數人覺得有些驚訝的是,上官揚羽態度固然恭謹。不停逢迎。甚至恨不得趴在地上去親吻李漁的腳背,但只要談話稍微變得深入一些,他便會像個白癡般瞪圓雙眼。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

    ……

    李漁微微蹙眉,她當然知道上官揚羽不可能愚蠢到連自已的話都聽不明白,那麼此人裝傻。只能說明他以及某些朝臣的態度依然不夠堅定。

    更令她感到鬱悶的是,今日她想見到的第二個人,竟是不肯進宮!

    太監首領和嬤嬤在一旁不停地痛斥著那人的不敬,神情憤憤不平,似恨不得馬上就派羽林軍把那人抓進宮裡來治罪。

    「都閉嘴。」

    李漁喝道,揮手把殿裡的所有太監宮女還有最近身的嬤嬤趕了出去。

    朝小樹不是普通人,即便她如今擁有如此的地位與權勢,依然不敢稍失禮數,更不要說想著去動此人。

    他是長安城的黑道領袖。哪怕已有多年沒有過問江湖事,去年回到長安城後,也沒有理會過魚龍幫的幫務。但所有人都清楚。長安城的黑夜世界,依然處於他的統治之中。

    然而如果朝小樹只是一個江湖大佬。朝堂上隨便一位大臣都不會多看一眼,自然更不會令李漁如此煩惱。

    關鍵在於,朝小樹是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與她的父皇有兄弟情誼,她見著對方也要稱一聲朝二叔,還在於朝小樹有很多願意為他去死的好兄弟,而那些好兄弟在某些方面來說,甚至干係到長安城的安危。

    太監宮女被趕出去後,殿內並不是只剩下李漁一個人,還有一位中年大臣,正是四年前入閣的武英殿大學士莫晗。

    「殿下暫時先不用憂心。朝小樹不肯進宮,不代表他對殿下有何看法,當年他拒絕陛下授予的官職,飄然出宮遠去,就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今日不過是當日的延續,想讓殿下明白他不願參與朝政的決心。」

    莫晗微笑說道。

    李漁微微蹙眉說道:「常三費六在羽林軍頗得人心,劉五如今已經是驍騎營統領,陳七回侍衛處後更是成了徐崇山的左膀右臂,這些人唯朝小樹之命是從,如果父皇在世,他們自然不敢有異心,可如今父皇已經離開人世,萬一朝小樹有何想法,長安城何其危險?本宮不想授命於人。」

    莫晗笑容漸斂,反問道:「那殿下覺得要如何處理朝小樹?」

    李漁沉默了很長時間,明白了大學士的意思,說道:「這本就是父皇安排的舊事,只能靠時間來改變,無論是我還是皇后娘娘都無法處理。」

    莫晗讚賞說道:「正是這個道理,陛下當年在民間創建魚龍幫,看似不起眼,甚至被御史直斥為胡鬧,然而誰能想到,魚龍幫當年的那些人,如今已經成了如此重要的人物?這些人只會忠於先帝,那麼他們便必然會忠於先帝指定的繼承人,也就是我們的皇帝陛下,殿下什麼事情都不用做,只需要按照舊時慣例,維持通家之好便可,想那朝小樹自然明白殿下的心意。」

    李漁說道:「大學士所言有理,稍後本宮便做安排。」

    「羽林軍、驍騎營、侍衛處,除了先帝,沒有誰能向裡面伸手,包括皇后娘娘和親王殿下都一樣,當年春風亭雨夜死了那麼多人,便是先帝對此做出的宣告,所以依臣看來,長安城的安全沒有任何問題。」

    莫晗的神情漸趨嚴肅,說道:「臣擔心的反而是國境之外。傳聞荒原之上,院長拔劍與昊天戰,才有西陵聯軍陣前反目,先帝雖率鐵騎大破敵軍,但如今院長已去,先帝已逝,西陵神殿必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我大唐雖然強大,但已成舉世公敵,四周強敵環峙,稍不留意,便會陷入風雨飄搖之境,據報那位隆慶皇子,已經率領左帳王庭的騎兵,打起伐唐的旗號,準備借燕道而南。殿下應該勸諭皇帝陛下,多多思忖軍馬之事,而不是放在朝堂上的這些小事上,外敵當前,切不可生出內亂。」

    李漁知道大學士指的是欽天監及天樞處二事,神情微凜。很感激大學士能夠直指陛下之過錯。說道:「大學士請放心,我會與陛下去說。」

    莫晗點頭說道:「如此甚好。」

    李漁又道:「左帳王庭伐唐一事,大學士毋須太過憂心。隆慶所謂借道南下,世人皆知其直指燕國皇位,崇明太子與我情誼深厚。對此早有預料,冼植朗大將軍智謀無雙,自然知道該如何行事。」

    莫晗身為公主殿下近些年來全力扶植的文臣,自然是心腹之中的心腹,當然知道冼植朗是殿下的人,聞言稍微安心了些。

    「燕境邊釁可以暫且不理,臣真正擔心的還是北方。」

    莫晗擔憂說道:「如今因為皇后娘娘還在賀蘭城,北大營地位更顯特殊,既不能亂。又不能不管,不知殿下對此可有安排?」

    北大營鎮守著大唐帝國北方綿延無數里的邊疆,擁有最多最精良的騎兵。承擔著最險峻的使命。與強大的金帳王庭對峙相抗,已經不知多少年。

    如今北大營的主帥。乃是大唐四大王將之一的鎮荒大將軍徐遲,這位大將軍向來沉穩低調,不顯山不露水,最不起眼。

    然而無論是李琿圓要坐穩皇位,還是大唐要對抗整個天下,徐遲其人,都是無法忽視、無法繞過的一個重要人物。

    曾經的四大王將中,鎮軍大將軍夏侯,是皇后的親信,如今的鎮北大將軍冼植朗,是李漁的人,只有鎮國大將軍許世和徐遲,沒有任何偏向。

    他們忠於、並且只忠於大唐皇帝李仲易。

    莫晗大學士現在擔憂的便是,徐遲大將軍對先帝的忠誠,究竟能不能夠順利地過渡到對當今皇帝陛下身上,還是說會轉移到另外一個皇子身上……

    李漁說道:「徐遲將軍,絕對不會參與到皇位繼承一事之中,這是父皇很久以前便對我說過的事情,所以我相信他會保持中立。」

    莫晗搖頭說道:「陛下既然已經登基,大將軍再保持中立,那便是不妥。」

    李漁說道:「大學士此言有理,所以我已經派華山嶽去了。」

    莫晗微微皺眉說道:「華山嶽將軍對殿下的忠誠肯定沒有問題,他與徐遲大將軍家裡也有姻親關係,但這些……沒有任何意義。」

    李漁平靜說道:「既然我把最重要的任務交給了華山嶽,我便相信他一定能夠完成我的囑託,請您放心。」

    ……

    ……

    上官揚羽從宮中回到家裡,便閉門不出。

    老妻坐在床邊侍候湯藥,憂心忡忡問道:「難不成又要打自已一棒子?」

    上官揚羽哀嘆了一聲,說道:「這次只怕要拿白綾把自已勒死。」

    老妻嚇了一跳,說道:「新帝登基,公主殿下權勢薰天,她既然看重你,你應了便是,何至於要尋死覓活?」

    上官揚羽把兩隻三角眼一瞪,訓斥道:「你這個無知婦人又懂得個甚?權勢薰天也要看能薰幾天,我若一頭拜在殿下門下,自然可以大把撈銀子,官位直上,然則等皇后娘娘帶著那位皇子回到長安,我又能怎麼辦?」

    老妻聽著這話反而笑了起來,說道:「老爺整日裡說唐律在上,怎麼這時候偏忘了?皇帝陛下是拿著遺詔登的基,誰敢反他?誰能反他?」

    「說你不懂便是不懂,遺詔固然無法作假,但公主殿下誰都不見,第一個就要見我,這是為什麼?說明殿下也在擔心長安城生亂。」

    上官揚羽說道:「什麼情況下長安城會亂?自然是有人不滿。」

    老妻愈發不解,把湯藥擱到桌上,認真問道:「誰還能生出是非來?」

    上官揚羽嗤笑一聲,說道:「如今朝廷裡那些大臣,不管是皇后一派還是殿下一派,都不明白一個道理,在我看來,即便是皇帝陛下和公主殿下都沒有想明白,遺詔不是關鍵,長安城不是關鍵,就連那些大將軍也不是關鍵。」

    老妻好奇問道:「那什麼才是關鍵?」

    上官揚羽說道:「書院的態度,才是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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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八十五章 有人在等,有人在攔

    在這種時刻,還能像上官揚羽一般冷靜清醒、準確地在複雜的世界裡找到最關鍵的那個點的人不多,不過總還有一些。

    朝小樹的宅子在東城春風亭橫二街上。

    他抱著孩子,坐在老父親身邊,低聲說著話,又用筷尖蘸了酒水伸到孩子嘴邊,不等孩子好奇去舔,霖子急忙搶了過去,狠狠瞪了他一眼。

    今天是朝老太爺的壽辰,朝宅沒有大擺宴席,只請了些親近之人,當初魚龍幫的兄弟們,從各自衙門請了假,早早提著禮物過來。

    想著新帝登基,長安城暗流湧動,朝宅設宴必然是兄長有話要交待,大家給朝老太爺磕完頭後,便安安靜靜等著聽吩咐,不料朝小樹在酒席上什麼多餘的話都沒有說,就是這樣一幅閤家安樂的畫面。

    便在這時,朝宅管事匆匆而入,低聲說了幾句話。酒席上的人們聞言不微驚,朝小樹卻沒有什麼反應,淡然說道:「殿下送了些什麼禮物?」

    管事拿出禮單仔細報了一遍,不敢有任何疏漏。

    李漁送來朝宅的禮物裡,很大一部分是賜給朝老太爺的——有黃楊木的手杖,還有一方壽山石,還有來自大澤的湖蟹,河北郡的九江雙蒸,賞給朝夫人的陳錦記脂粉和宮綢,剩下的便是無數送給孩子的玩具。

    聽著管事的聲音,朝小樹劍眉微挑,他也沒有想到殿下會送這些家常的禮物,沉默片刻後,說道:「繼續吃飯喝酒。」

    於是眾兄弟繼續吃飯喝酒。

    宴席結束,朝老太爺去後園聽戲。朝小樹夫人抱著孩子去休歇,所有的管事下人都被請出了花廳,剩下的便是魚龍幫這些兄弟。

    朝小樹端著茶杯輕輕搖晃,說道:「你們現在不是當年的江湖男兒,行事要再低調些。尤其是陳七,這些天你不要理會侍衛處的排班,就算徐崇山懷疑你,你也不要理會,齊四你讓幫裡的兄弟也安靜些。」

    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理過魚龍幫的幫務。但他說的話,對於魚龍幫來說仍然像是聖旨一樣,常思威這些人,在明面上早已經離開魚龍幫,在朝廷裡任職,但也絕對不會反對他的安排,甚至連問都不會問。

    唯一會問的人是陳七。因為他是魚龍幫的智囊。

    「五哥那邊怎麼安排?」陳七看著坐在右首方沉默的中年男子,說道:「殿下的應對很得體,我們只能承情,但五哥如今統管著驍騎營,宮裡肯定不可能由著他繼續沉默。總需要他給出一個明確的態度。」

    朝小樹放下茶杯說道:「兄弟們有很多如今都在朝中任職,既然為官,當然要替朝廷分憂,依照唐律舊例該怎麼做便怎麼做。」

    花廳裡一片安靜,雖然眾人都承認朝小樹說的話是對的,然而如今畢竟不是從前。有很多事情,大家都還看不明白。

    陳七看著諸位兄長,微微皺眉說道:「我明白大家心裡在擔心什麼。但我覺得沒必要擔心,遺詔不可能出問題,因為這太容易被揭穿。要知道陛下離世之時,賀蘭城裡至少有數萬人可以作證。」

    劉五始終沉默,他現在的官職最高,位置最要害。直到此時,才望向朝小樹神情凝重問道:「大哥。陛下當年到底有沒有對你說過,皇位會傳給誰?」

    朝小樹搖了搖頭,想著那位魚龍幫真正的大哥,想著那位曾經的友人,如今竟是再也看不到了,眉眼間不禁帶上了一抹疲憊。

    「這段時間,大家什麼事情都不要做。」他說道。

    齊四有些頭痛,問道:「難道就這樣等下去?」

    朝小樹說道:「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等。」

    「等什麼?」

    「等皇后娘娘和黃楊大師回到長安。」

    「如果他們回不來怎麼辦?」

    「那就說明有問題。」

    ……

    ……

    馬蹄翻飛,被雨水浸泡的極為酥軟的草皮,被踢的片片飛起。

    十餘唐騎駛入了北大營,無論騎士還是戰馬,都顯得格外疲憊,身上殘著雨水和泥點,模樣看上去很是狼狽。

    北大營的校尉,在比對文書之後,用最快的速度把這十餘騎迎入軍營,然後召喚役兵準備給這些客人安排熱水和飲食。

    十餘唐騎裡領頭那位將軍說道:「我要見大將軍,別的事情稍後再說。」

    那名校尉聞言一驚,心想這麼短時間,便從固山郡趕到北大營,想來疲憊痛苦地厲害,居然連休息都不休息便要面見大將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名來自固山郡的年輕將軍,正是華山嶽。

    此人家世背景深厚,又得到公主一系的全力支持,年紀輕輕便擔任了三州鎮軍主管,麾下的軍隊駐紮在固山郡,無論地位還是實力,都不容小覷,他提出要儘快見到大將軍,北大營竟是找不到理由推搪。

    將軍府內,徐遲大將軍看了一眼窗外陰沉的天色,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轉過身來,看著華山嶽說道:「雨停之前,你便動身了?」

    華山嶽恭謹回答道:「是的,叔父。」

    徐遲說道:「年輕人做事總是這般急躁,須知兵者乃大事,不可不慎,你身為三州鎮軍主管,孤身脫離本營,已是違反軍例,若你在路上出了什麼意外,且不提家中父母如何悲痛,又該如何向朝廷解釋?」

    華山嶽壓抑住疲憊,說道:「事情緊急,所以來的匆忙了些。」

    徐遲大將軍向來低調沉穩,即便聽著事情緊急四字,依然面不改色,再次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緩聲說道:「你可知道我本來不想見你?」

    華山嶽知道大將軍早已猜到自已的來意,微笑說道:「但叔父最終還是選擇了見我,這表示您願意聽我說些什麼。」

    徐遲說道:「我知道你馬上要說的話,便是公主殿下……或者說是當今陛下要對我說的話,但我仍然建議你不要說出來。」

    華山嶽微微一怔,問道:「為何?」

    徐遲說道:「因為那番話必然大不敬,而我……不想親手縛你。」

    華山嶽說道:「如果叔父聽完我的這番話,依然認為是大不敬,那麼莫說縛我,就算您斬了我的頭顱,我也毫無怨言。」

    徐遲靜靜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北大營送往賀蘭城的糧草輜重,在大雨剛停的那一刻便出了城,你覺得你要說的話還有意義嗎?」

    華山嶽誠懇說道:「大將軍對陛下和殿下有所誤解。從來沒有人想過要斷賀蘭城的糧草,更沒有人會無恥到對大唐的軍人玩什麼陰謀詭計,殿下對大將軍的要求其實很簡單,只是希望您後續的動作再慢一些。」

    徐遲眉梢緩緩挑起,聲音漸寒,問道:「為何要慢一些?」

    華山嶽迎著目光毫不退縮,說道:「叔父向來以沉穩著稱,先帝才把北大營放心地交到了你的手中,如今新帝登基,長安城暗流湧動,並不太平,皇后娘娘晚回長安一天,大唐便能更穩一分,既然如此,為何不能慢一些?」

    徐遲沉聲說道:「陛下還在賀蘭城,難道你要我毫不理會?」

    華山嶽說道:「陛下總有回到長安城的那天,長安城卻禁不起一場動亂。」

    「真是幼稚的說詞。」徐遲面無表情說道:「如果就是這些話,殿下很難說服我,相反,我卻會開始懷疑殿下的用意到底是什麼。」

    華山嶽說道:「遺詔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公佈,如果有問題,我相信長安城早就有人暗中通知叔父,但既然到現在為止,包括皇后娘娘一派都沒有人暗中報知叔父,那麼您的懷疑便沒有任何意義。」

    將軍府前忽然微亂,有緊急軍情傳來,華山嶽說道:「軍情要緊,叔父先行處理,稍後我們再繼續談這件事情。」

    過了一段時間,徐遲處理完軍情,回到屋內,看著站在書架旁拿著本書在看、實際上神思不知飛到何處的華山嶽,說道:「金帳王庭有些動靜。」

    華山嶽沒有想到大將軍會把緊急軍情通報給自已知曉,皺眉說道:「我自固山郡疾馳而來,途中換了四批馬,比誰都清楚,雨後的道路如何艱險,荒原上想來更是艱難,車隊勉強能夠通行其間,大批騎兵如何運動?草原騎兵相對輕盈,在這種氣候環境裡對我唐騎便有優勢,既然如此,叔父應該愈發謹慎。」

    「總而言之,你就是想勸我接應賀蘭城的動作更慢一些。」

    徐遲大將軍盯著他的眼睛,說道:「你不要用金帳王庭可能會埋伏來影響我的判斷,因為我的騎兵永遠不會被人伏擊。殿下是個聰明人,知道我只會聽從陛下,依據唐律行事,想要說服我,你一定還有別的手段。」

    華山嶽從懷裡取出用油布緊緊包裹住的幾本卷宗,輕輕擱在桌上。

    「按照殿下的本意,不用拿出這些東西便能說服叔父,那是最好的結果,因為這些東西一旦流傳出去,對大唐和先帝的名譽來說,都是極大的玷污。」

    徐遲聽他說的如此慎重,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慎重起來,走到書桌後,緩緩翻開那些卷宗,隨著閱讀,眼神變得越來越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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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八十六章 大幕緩緩開啟

    徐遲讀完書桌上這些卷宗後,最直接的反應便是不相信,他抬起頭來,看著華山嶽面若寒霜說道:「真是荒唐至極!這手段太下作了!」

    對於大將軍的反應,華山嶽並不意外,因為就連他這個公主派的重將,在第一次聽聞這個秘辛時,也根本無法相信。

    大唐皇后娘娘居然是魔宗聖女,這本來就是一件無法令人相信的事情,他就像此時的大將軍一樣,以為是公主殿下的陰狠手段。

    「我一開始也不相信,但證據確鑿,不得不信。」

    他神情黯然說道:「有國師李青山臨終前的證詞,最關鍵的是皇后與夏侯之間的關係,只要能夠證明這一點,便可以證明其餘的所有一切。」

    徐遲想著先前卷宗裡,那些南門觀從西陵神殿秘密取回的密檔,再與那些宮中的舊年密檔相對應所推導出的結果,雙手忽然顫抖起來。

    「這些年來,叔父您曾幾何時聽說過皇后娘娘得過病受過傷?當年皇宮清承殿失火,皇后娘娘帶著貼身的太監嬤嬤闖火場救人,一時引為美談,天下皆贊其堅良仁善果敢,然而有誰注意到,那些太監嬤嬤都被燒傷,卻唯獨三入火場的皇后娘娘只是被燒了些頭髮,身上沒有留下任何傷痕?」

    華山嶽神情凝重說道:「叔父不要忘記,我們唐人也是昊天信徒,雖說帝國開明包容,但也沒有聽說過連魔宗的賊人也要包容。當年書院軻先生滅魔宗前後,魔宗餘孽潛蹤南下,構織如此大的陰謀,夏侯和皇后,便是這椿陰謀裡最關鍵的兩個人,難道您要眼睜睜看著魔宗的大陰謀成功?」

    徐遲臉上的神情變得異常嚴峻,忽然開口說道:「如今西陵神殿意欲趁院長與陛下辭世之機伐我大唐,值此危險時刻,我並不怎麼在乎正魔之分。只要魔宗能讓我大唐強大,那又如何?」

    華山嶽聞言微驚,他畢竟還是太年輕,不像徐遲等大將軍,有過與世間諸國征戰廝殺,在黑夜裡與道門強者周旋的歷史,所以他根本無法理解徐遲此時面對西陵神殿的壓力,寧肯與魔宗聯手的強悍思維。

    他厲聲問道:「難道叔父您要看著一名魔宗妖孽做我大唐的太后?」

    徐遲沉聲說道:「陛下何等人物。和皇后做了近二十年時間夫妻。肯定早就知道她出身魔宗,既然陛下沒有意見,那麼我也沒有意見。」

    華山嶽忽然覺得疲憊到了極點。全然沒有想到,自已代表殿下拿出的卷宗,居然無法起到意料中的結果。惘然說道:「哪怕她的兒子可能統治大唐?」

    徐遲沉默。

    華山嶽忽然想到殿下在密信裡著重提到的那句話,急步走到書桌前,憤怒說道:「哪怕陛下英年早逝,是因為當年中了皇后下的毒?」

    徐遲霍然抬首。

    華山嶽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所有的一切將來都會得到證明,殿下請求大將軍您做的事情,只不過是慢一些,大唐能否千秋萬秋,便在您一念之間。」

    ……

    ……

    長安皇宮內。

    當今的大唐皇帝陛下李琿圓。看著陰沉的天空,臉上的神情卻毫不陰沉,微笑著說道:「皇姐說過,流言不重要,那些亂臣賊子對遺詔的懷疑不重要,誰支持朕也不重要,重要的就是軍權和長安城的穩定。」

    何明池夾著黃油紙傘。靜靜地站在他的身旁,沉默片刻後說道:「殿下多年來熟悉政事,對於這些事情的看法自然值得倚重。」

    在某方面值得倚重,並不代表在任何方面都值得倚重,這句話如果再往深處推展。如果什麼事情都要倚重對方,那麼你還有什麼用呢?

    李琿圓是個很聰明的人。聽懂了何明池的意思,臉上的神情迅速變得陰沉聲來,寒聲說道:「不要試圖挑撥朕與皇姐之間的關係,看在你最近立了大功的份上,今日朕就當是沒有聽見,如果還有下次,你知道會如何。」

    何明池微微皺眉,說道:「明白。」

    「皇姐前年把冼植朗送到了土陽城,如今東北邊軍便等若是朕的。舒成根基偏淺,大唐西軍偏弱,他如果聰明,在局勢未明之前,便不會開口說話。」

    李琿圓淡然說道:「按時間算,華山嶽現在應該正在與徐遲談話,有那件事情,北大營也不會再支持那個女人。」

    何明池很清楚陛下說的那件事情指的是什麼事情,事實上,皇后娘娘隱密的來歷身世,正是他告訴的李漁姐弟。

    「現在唯一的問題,便是在南方養老的許世。」李琿圓蹙眉說道。

    何明池說道:「這也是最棘手的問題。」

    李琿圓用沉默表示認同。

    何明池說道:「許世是鎮國大將軍,資歷極老,權柄極重,就連羽林軍都要聽從他的調令,而且他威望極高,誰都動不了他。」

    李琿圓看著宮殿上方陰沉的天空,臉色陰沉說道:「這個老傢伙養了多年老,卻始終不肯真正歸老,他在朝中,大唐的軍隊究竟是朕的還是他的?」

    何明池沉默片刻後說道:「陛下想如何勸說許世大將軍?我願替陛下分憂。」

    李琿圓微諷說道:「當年青山叔叔看著許世都要避讓三分,朕就算現在封你為國師,你又能拿他如何?南門觀如果有這本事,還用得著屈居西陵神殿之下?」

    何明池說道:「陛下所言甚是,但我相信,在陛下治下,將來南門觀一定會發揚光大,壓過西陵神殿,不至令大唐蒙羞。」

    「那終究是將來的事情。」

    李琿圓微微瞇眼,忽然說道:「你們與西陵神殿畢竟是一脈所出,來往甚密……你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夠聯繫到西陵神殿的人?」

    何明池微覺詫異,狀若凝重反對道:「陛下,此事……」

    「朕知道這是在與虎謀皮,朕知道西陵神殿那些老神棍要什麼,朕給得起,朕也很清楚自已要什麼,朕卻輸不起。」

    李琿圓擺了擺手,陰沉說道:「正所謂攘外必先安內,我大唐太祖皇帝開國之初,也被迫與荒人簽訂城下之盟,受盡羞辱,但最終還是把荒人趕出了草原,像牛羊一樣驅逐到極北寒域,受盡千年苦寒,朕將來必然也會率領大軍踏平桃山!」

    ……

    ……

    夫子和唐帝先後辭世,在當時看來,唐人很平靜地便接受了這個現實,因為唐人見慣了生死離別,他們的精神氣質一直在強悍的道路上狂奔。但事實上,唐人尤其是唐國上層的大人物們的內心,都在發生著潛移默化的變化。

    那種變化甚至連他們自已都沒有察覺到,他們不再像夫子和陛下還在人世時那般自信,那般直接,開始依賴於謀劃,甚至開始尋求外部的力量。

    對於賀蘭城裡的數萬唐軍來說,這種影響則更多的是體現在情緒方面,尤其是當軍糧開始管制供應之後,城中的氣氛變得愈發低落。

    「雨停之前,已經派出三批傳訊遊騎,雨停後又派了幾批,根據時間推算,應該最遲在後天,北大營的糧草車隊便會抵達,娘娘不用太過擔心。」

    汗青將軍低聲稟報導。

    皇后娘娘面無表情說道:「如果傳訊遊騎都被殺了呢?」

    汗青臉色鐵青,想要開口說話,強行壓抑住說髒話的衝動,他的憤怒自然不是針對皇后娘娘,而是針對長安城裡的某些人。

    當那天夜裡,賀蘭城試圖再次傳迅,卻發現長安城皇宮裡的符陣被關閉後,賀蘭城裡的人們,便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汗青沉聲說道:「明日便啟程南歸,娘娘請放心,沒有任何人敢攔我們。」

    皇后說道:「沒有人敢斷賀蘭城的糧,徐遲不敢,李漁也不敢,糧隊沒來,不代表北大營出了問題,問題也許就在荒原之上。」

    一直沉默的黃楊大師開口說道:「我繞東荒先回長安。」

    皇后疲憊說道:「院長辭世,陛下離開,一朝大動,便天下皆動,東荒此時想來也不太平,李漁是個很聰慧的丫頭,她不會沒有想到這些,她很清楚東荒那邊正在發生什麼,只是她有信心可以解決,然而我卻擔心她低估了敵人。」

    汗青皺眉說道:「皇后娘娘,您說有沒有可能……是公主殿下勾結金帳王庭,才斷絕了賀蘭城的糧道?」

    皇后搖了搖頭,說道:「李漁這孩子,雖然眼光格局稍嫌窄小了些,但她清楚自已是唐人,做不出來這種事情……金帳王庭的異動,依我看來,十有八九是西陵神殿的手段,不過相信她會很高興看到這些。」

    ……

    ……

    無數草原騎兵出現在燕境邊陲的原野上。

    被大雨澆了很多天的原野,很是濕潤,任憑大風呼嘯而過,也沒有任何灰礫飛揚,然而此時,荒原上煙塵滾滾,直衝天穹,可以想見騎兵的數量是多麼驚人。

    隆慶摸了摸臉上的銀面具,望向南方燕國故土,眼眸裡沒有近鄉的情怯,也沒有遊子歸來的感動,也沒有仇恨的火焰,只是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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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25 19:27:5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八十七章 成京之戰(上)

    這場戰爭的起因是荒人南下與左帳王庭爭奪草場,其後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直至把世間所有國家都拖了進去。

    誰也沒有想到,左帳王庭卻反而漸漸置身事外,在荒原大戰裡的損失最少,又有西陵神殿暗中的支持,保存了足夠強大的實力。

    左帳王庭數萬騎兵挾煙塵南入燕境,打著奉天伐唐的旗號,但在很多人看來,這只是一個相當拙劣的藉口。

    絕大部分人都認為,隆慶皇子在完全掌握左帳王庭之後,終於想要借勢奪取燕國的皇位,奪回那些他認為本來應該屬於自已的東西。

    知道又如何?燕國在大唐的打壓侵襲下,窮敝積弱,根本無法應對這群如狼似虎的騎兵,再加上隆慶皇子在燕國內部本來就有很多支持者,各州郡無視京城的震怒,為了保存自已的實力,根本沒有做什麼認真地抵抗,於是數萬草原騎兵輕而易舉地不停南進,直到逼近成京城才遇到真正的戰鬥。

    燕軍根本不是草原騎兵的對手,連戰連敗,再加上有隆慶皇子的族人與舊將從中聯絡,成京城北方的十餘座城池,接連投降,隨著京城北營的嘩變,再也沒有誰能夠阻止隆慶皇子回到久別的京城。

    夜色深沉,燕國都城城牆上燃著無數火把,把城牆上照耀的有如白晝,戒備極為森嚴,根本沒有人知道本應緊閉的南城門,此時已經悄然開啟。

    數十名守城士兵對著夜色裡的原野不停地揮舞著手臂。

    有蹄聲在夜色中漸漸響起,穿出雲層的月亮投下清光,顯出黑壓壓一片的草原騎兵的畫面,令人震撼異常。

    成京城破。

    ……

    ……

    草原騎兵的戰馬馬蹄都裹著棉布,但進入南城門後,行駛在相對狹窄的街道上,騎兵的數量太多,蹄聲漸密,終究不可能瞞過所有人的耳朵。

    街道兩側民宅房門緊閉。有膽大的燕人隔著門縫偷偷打量著這些異族的騎兵,數了很長時間,竟也沒有看到騎兵隊伍走完。

    燕人震驚並且恐懼,直到此時他們才真切地感受到傳聞的真實性,原來隆慶皇子真的成為了左帳王庭的主人,今夜究竟有多少蠻人進入了京城?那些傳說中殘暴成性的蠻人,能夠遵守皇子的軍令不燒殺搶掠嗎?

    銀面具反耀著火把的光線,變得就像是黃金鑄成一般。

    隆慶皇子看了一眼遠處的皇宮。露在面具外的臉頰上沒有任何情緒變化。然後取出一張地圖,看著地圖上繪製的佈防措施以及計劃沉默不語。

    草原騎兵能夠極為順利地一路南下,輕而易舉地殺進成京城。自然要依賴於他的母族在燕國裡的權勢,還有他曾經的部屬對燕國朝廷無孔不入的滲透力,但他此時看的這張圖紙。卻並不是那些部屬送過來的成京佈防圖。

    這張圖是他自已畫的。在春天的時候,他帶著左帳王庭的騎兵,去伏殺那輛黑色馬車之前,他就已經畫好了這張圖,並且派人送回了成京,如今手上這一份圖紙,是他後來按照記憶重新畫的一份。

    想到當日伏擊黑色馬車,卻反而被荒人伏擊的畫面,隆慶的眉頭微微蹙起。如果不是當日損失了很多草原騎兵,他有信心讓今夜變得更完美一些。

    不過勝利便在眼前,待解決掉燕國的事情之後,便率領大軍繼續伐唐,寧缺的那個國度終究會被自已熊熊一把大火燒乾淨,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隆慶看著被夜色籠罩的成京城,看著月光下繁密複雜的街道。與自已在圖紙上所做的計劃對印,唇角微微翹起,似是在滿意地微笑,卻又似乎有很複雜的情緒,彷彿他在等著誰。等著什麼事情的發生。

    ……

    ……

    成京城西北方向,有幢不起眼的酒樓。在酒樓四周,卻隱藏著近百名身背朴刀的唐軍,還有數十名唐燕兩軍的傳信兵。

    酒樓上,冼植朗揉了揉有些疲憊的眉心,回思了一下自已所擬定的戰略,確信應該沒有任何問題,對一名燕將說道:「希望合作順利。」

    那名燕將恭謹說道:「太子殿下非常感謝公主殿下伸出援手,只是隆慶叛逆聲勢浩大,殿下請將軍一定要保重自已的安危。」

    「隆慶此人有野心有能力,更懂得借勢的道理,當初被西陵神殿通緝後,還能在荒原裡另起一番氣候。」冼植朗說道。

    「他如今重歸西陵神殿,得到道門支持,更是氣焰囂張,但他卻不懂一個道理,如果有了神殿的支持便天下無敵,我大唐如何能夠生存到今天?」

    那名燕將說道:「若太子殿下能感受到將軍此時的信心,想必更加欣喜。」

    冼植朗是大唐鎮北大將軍,本應在土陽城裡坐鎮,指揮以暴戾強大聞名的東北邊軍,誰能想到,他此時居然會出現在燕國的都城!

    他既然出現在這裡,那麼他的軍隊自然也在燕國的都城。

    荒原戰爭結束之後,大唐軍隊分兩路回撤,東北邊軍表面上直接撤回土陽城,然而沒有人知道,東北邊軍竟是悄無聲息再次潛入燕境,來到成京城設伏。

    燕國對草原騎兵的低抗如此無力,放縱對方一路南下,眼睜睜看著他們進入了成京城,都是為了這場隱藏在黑夜裡的殺局!

    這就是崇明太子為自已遠道歸來的弟弟準備的大禮,這也正是為什麼李漁明知道東荒局勢有變,卻依然信心十足的根本原因。

    冼植朗走到酒樓欄杆旁,望向城市南方,看著越來越亮的天空,彷彿聽到了那些草原騎兵的蹄聲。

    隆慶率大軍南下,對燕國皇位志在必得,而長安城卻屬意由崇明太子繼任燕國皇位,且不論公主殿下與崇明太子的舊誼,只說為了唐國自身的利益,也不可能任由隆慶如此輕而易舉地改變燕國的局面。

    冼植朗想著那些長安城傳來的消息,固山郡處傳來的情報,臉色漸趨凝重。

    他沒有把自已的軍隊全部埋伏在成京城中,今夜城中只有四千餘騎玄甲重騎。卻已經是土陽城最強大的力量,決定性的力量。

    他不認為那些只有射御之術的草原騎兵,能夠在平街上正面抗衡大唐天下無敵的重騎衝鋒,但他的精神依然有些緊張。

    和燕國無關,只有長安有關。

    新帝繼位,長安城裡暗流湧動,國境四方隱藏殺機,無論是為了朝政的安穩還是帝國的安危。這場仗都必須打。

    這便是新大唐的定鼎之戰。

    一定要打贏。而且必須是完勝。

    ……

    ……

    成京城東北有座王府,王府曾經的主人是隆慶皇子,如今雖然已經廢棄多年。卻依然能夠看到當年奢華精緻的殘跡。

    誰都知道,隆慶皇子率大軍南下的目標是什麼,最安全的皇宮如今成了最危險的地方。所以崇明太子早早便離了宮。

    他帶著忠於自已的下屬和幾名將領,來到了這間王府,然後把自已反鎖在王府書房裡,一個人呆了很長時間。

    崇明太子看著書架上蒙著灰塵的書籍,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已抱著隆慶讀書識字的畫面,臉上露出一絲懷念的笑容。

    然後他漸漸平靜下來,走出書房。

    「諜報司還在計算入城的蠻騎數量,尚未完全計算清楚。但與入境時的數量相比,有很大的差距,蠻騎如今已經抵達教坊司,距離皇宮不遠了。」

    一名官員向他稟報導。

    崇明太子說道:「酒樓那邊有沒有什麼消息?」

    有下屬回報導:「唐騎未動,正在等著煙花傳訊。」

    「看來最開始的犧牲總是難免。」

    崇明太子說道:「那便點燃煙火,通知城中所有人。」

    他的聲音落下不久,一道艷麗的煙火。對街道對面的官衙裡直衝夜穹,這道煙花飛的是如此之高,竟似要觸著明月,相信城裡所有人都能看的到。

    崇明太子看著漸漸消失在月光裡的煙火,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說道:「大唐玄甲重騎號稱天下無敵,從來沒有敗過?」

    ……

    ……

    重甲騎兵是野戰上最恐怖的戰力。就算是實力強橫的修行者,也根本無法抵抗,然而世間沒有完美的東西,重甲騎兵也有它的弱點。

    裝甲騎具過於沉重,無法長途奔襲,而且受到甲冑影響,在狹窄地域的靈活性,要不如輕騎兵,這便是重甲騎兵最明顯的弱點。

    最大的問題,還是在於重騎的養護費用實在是非常驚人。一個重騎兵需要配備大量的扈從輔兵,消耗極為可怕,當今世上,除了唐國和西陵神殿,再也沒有任何國家,有能力組織起成建制的重甲騎兵。

    但重騎兵被稱為戰場重器,自然有其道理,這種從誕生之日開始,便被賦予衝鋒再衝鋒使命的騎兵,便是無數敵人的惡夢。

    燕國都城街道長直繁密,按道理來說,並不適合重騎兵擺開陣勢衝鋒,但如今既然有燕國本土軍隊的配合,隨隆慶南下的都是更需要機動靈活性的草原輕騎,這種環境,反而可以讓大唐重騎充分發揮衝擊力。

    無論從戰略上來說,還是從具體的戰術安排來看,冼植朗都不負智將之名,如果沒有意外情況的發生,打著奉天伐唐旗號南下的隆慶皇子和他的數萬草原輕騎,在今夜之後便會成為史書上的一小段記載以及街頭的一個笑話。

    煙花照亮夜空。

    酒樓附近的唐軍,背著長長的朴刀,抬頭看天,神情寧靜自信。

    冼植朗看著那道煙花,輕聲下令道:「出擊。」

    ……

    ……

    隆慶也看到了這道煙花。

    他的唇角翹的更高了些,顯得非常滿意。

    「冼植朗在唐國四王將裡智謀最出名的一人,習慣於用利益來計算人心,然而他卻忘了最重要的一點,利益本身就分很多種,大的利益便是所謂大義。」

    隆慶望向王庭將領們,說道:「大幕已經開啟,這是舉世伐唐的第一戰,昊天正在看著我們,那麼就讓我們把這些驕傲的唐人全部殺光吧。」

    說完這句話後,他輕提馬韁,帶著十餘名墮落將領,駛入街畔一條安靜的小巷,他要去做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便是斷了唐人的後路。

    ……

    ……

    燕國皇宮在夜色下顯得格外美麗,飛簷之下是滿山的秋樹,被月光照著泛著寒冷淒美的色澤,如同仙境一般。

    看著遠處這幕美麗的景緻,想像著衝入皇宮之後,擄掠宮女的快活,草原騎兵的眼睛都變得紅了起來,待將領一聲令下,只聞呼哨之聲大作。

    騎兵們抽出彎刀揮舞,一夾馬腹便向前衝了過去。

    數百名草原騎兵依次衝過長街,然後紛紛倒下,十餘道絆馬索,就像毒蛇般,撕裂了不知多少條馬腿。在長街兩側埋伏了很長時間的燕軍,開始射箭,箭如雨下,不過片刻功夫,那些騎兵便痛嚎著斃命。

    戰鬥開始便再沒有終止的時刻,幾乎同時,整座成京城都響起了廝殺聲和慘呼聲,鮮血不停地塗抹著夜色,斷肢在月光裡飛舞。

    「應該沒有問題。」

    燕國皇宮側方的大直道裡,沒有一根火把,也聽不到任何聲音,漏樹而過的月光,落在重甲唐騎的身上,讓人與馬的盔甲表面都泛起了寒光。

    這裡是大唐東北邊軍玄甲重騎鋒營。

    重騎鋒營將領拉下面甲,緩緩抽出直刀,斜指前方的夜色,指向殺聲震天的長街,沉聲喝道:「碾過去!」

    馬蹄漸動,沉重的玄甲重騎踏著堅硬的地面,就像過去無數年間那樣,又一次開始了衝鋒,大地開始顫動起來。

    整座城市都開始震動起來。

    ……

    ……

    這場針對隆慶和草原騎兵安排的致命伏殺,一切細節都有經心的安排和設計,唐軍和燕軍的配合做了很多次演練,非常嫻熟。

    當大唐玄甲重騎如鐵流般衝出皇宮側方的直道,在直道方後牌樓下苦苦支撐的燕軍,以最快的速度讓開道路。

    左帳王庭的草原騎兵正揮舞著彎刀,四處尋覓著還活著的燕軍,忽然感受到大地的震動,愕然發現身下的座騎莫名變得不安起來,下意識裡向北方望去,然後他們便看到了那些人馬皆黑的大唐騎兵。

    「唐人!」

    「有唐人!」

    「快撤!」

    大唐玄甲重騎根本理會草原騎兵的驚呼,保持著最完美的速度,挾著恐怖的氣勢,繼續向長街之上衝鋒,所過之處便有草野漸偃。

    然而就在這時,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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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26 19:12: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八十八章 成京之戰(下)

    街口處的牌樓轟然倒塌。

    緊接著,相鄰數幢商樓接連倒塌。煙塵大作。無數磚屑木塊,堆積成小山一般,堵住了長街的退路。

    草原騎兵將領臉上的焦慮驚恐神情,變得猙獰一片,他握著彎刀,看著依然保持著衝鋒陣勢的唐軍,不再後退。

    黑壓壓的草原騎兵也不再後退。

    混亂的街面上,忽然出現了更多的絆馬索,纏繞住大唐重騎的馬蹄。

    唐騎重重摔倒在地,沉重的盔甲與堅硬的地面相撞,發出沉悶的聲音,血水從灰甲裡流淌出來。

    街道兩側的樓裡,出現了更多的燕軍,他們開始向唐軍射箭。箭雨驟然狂暴,有唐騎的盔甲邊緣,竟同時射進了數枝羽箭。

    不時有建築倒塌,橫亙在街面上,變成重騎兵難以踰越的障礙。有騎兵連同座騎,整個被倒塌的建築掩埋,再也無法站起。

    這確實是一場伏擊。

    但不是唐軍和燕軍聯手對草原騎兵的伏擊。

    而是燕軍和草原騎兵聯手對唐軍的伏擊。

    大唐玄甲重騎,天下無敵。

    今日能否依然無敵?

    唐軍將領看著不停倒下的部屬,聲音寒冷的就像是岷山上的雪,看著街道兩側的燕軍和對面的草原騎兵,說道:「把他們全部殺光,我們就能出去。」

    ……

    ……

    伏襲在城市各處發生。

    唐軍遭受了極為沉重的打擊,然而他們依然無畏地衝鋒著,帶著被背叛的憤怒,帶著同袍犧牲的悲痛,揮舞著手中的朴刀,突刺著手中的長矛。繼續衝鋒。

    東北邊軍鋒營。在長街上面對最艱難的局面,數量最多的敵人,那些如潮水般湧來的敵人。那些射術恐怖的草原蠻騎,似乎怎樣殺都殺不光。

    但世上哪有真正殺不光的敵人?

    所有的唐騎都有一個信念,就像將軍說的那樣。只要把面前這些敵人全部殺光,那麼我們自然就能夠出去。

    淒厲的廝殺聲,沉悶的撞擊聲,在長街上不停響起,像潮水般的草原騎兵和燕軍,竟是硬生生被唐騎殺的怕了,在兩街相交的寬闊地帶,出現了一處豁口。

    鋒營將領把已經砍出缺口的朴刀交到左手,沉聲說道:「繼續衝鋒!」

    只要衝出長街。燕國便再也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攔截,那麼他便可以依照大將軍事先的計劃,經由東城門帶領兒郎們回去。

    他沒有回頭。也知道自已麾下一千多名重騎兵。如今只剩下半數不到。

    這是數十年來,大唐玄甲重騎所遭受的最慘重的打擊。但他並不難過。因為他相信自已麾下的每一個騎兵,在死之前,至少都殺死了數倍於己的敵人。

    這樣就夠了。

    這樣可以挺起胸膛,驕傲地回去了。

    鋒營將領提起馬韁,縱馬而前,一刀砍下,將一名草原騎兵從刀箭到身體砍成兩半,然後穿過血雨,暴然向前。

    忽然,他握著馬韁受傷的右手變得有些僵硬。

    已經有些疲憊的座騎,隨之停下蹄步。

    他身後的數百名大唐騎兵,也隨之安靜。

    草原騎兵早已被他們殺的魂飛魄散,陣勢凌亂不堪,四散在側。

    然而先前那個看似可以讓唐騎離開的豁口,又已經被騎兵填滿。

    那些騎兵也穿著黑色的盔甲,只不過與唐騎相比,那些盔甲上繪著繁複的金色符文線條,在夜色中顯得更醒目,更光明。

    在世上,只有兩種騎兵有資格與大唐玄甲重騎相提並論。

    一種是金帳王庭的直屬精銳騎兵。

    還有一種是西陵神殿的護教騎兵。

    傳聞中甚至有神殿護教騎兵過千不可敵的說法。

    無數年來,大概是為了避免讓俗世皇權感到不安,西陵神殿的護教騎兵數量,都被嚴格控制在千騎之內。

    然而如今看來,這明顯是西陵神殿欺騙世人的說法。

    因為此時出現在長街對面的西陵神殿護教騎兵數量,便已經超過了千騎。

    鋒營將領微微瞇眼,掀起面甲,望向長街對面。

    他抹掉臉上的血水,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忽然大笑起來。

    「我這輩子都想證明一件事情,你們這些西陵的騎兵,只配給我們提馬靴,沒有想到,在我臨死前,居然迎來了這樣一個機會。」

    鋒營將領笑聲漸斂,緩緩舉起朴刀,說道:「誰願陪我殺一場?」

    他身後的數百唐騎齊聲應命,毫不畏怯,只有拚死的戰意。

    ……

    ……

    酒樓上。

    冼植朗看著夜色中的城市,雙手緊緊握著微涼的欄杆,指節微微發白。

    他瞇著眼睛,沉默了片刻,右手漸鬆,手指依序在欄杆上輕敲。

    當他敲到無名指時,便停止了敲擊,然後他下達了三條軍令。

    「鋒營散開,禁入民宅令廢,隨意殺人,務撐到天明。」

    「各營半個時辰內突到東城門,路線戰術與戰前安排相反。」

    「近衛營隨我去王府。」

    酒樓裡的軍官和傳訊兵,怔住片刻,才開始分頭行動。

    以唐軍的素質,應該不至於出現這片刻的凝滯,只不過冼植朗這三條軍令的內容,即便是他們也都需要時間來消化。

    讓鋒營散開,那便等於是讓他們送死,來為其餘的騎兵營爭取脫困的時間。

    「我們已經敗了。」

    冼植朗看著眾人說道:「那就要敗的漂亮一些,如果此戰之後,你們當中還有活著的人,記得給公主殿下帶句話。此戰敗在信任二字,如今已然舉世伐唐,那麼大唐除了相信唐人,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

    說完這句話,他看了那名燕將一眼。

    那名燕將是燕國最重要的將領之一,不然也沒有資格出現在這裡。

    那名燕將慘然一笑,抽刀自盡。

    冼植朗向酒樓下走去。

    數十名身負朴刀的唐軍,從夜色裡走出來,警惕地注視著四周,他們很明白既然中伏,那麼大將軍肯定是敵人首先要除掉的人。

    不過冼植朗不想等著被燕人來殺。

    他的第三條軍令,已經表明了他的選擇。

    他將帶著近衛營去東面的那座王府。

    他要去見崇明太子。

    或者殺死對方,或者被對方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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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26 19:14:3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八十九章 敗在一時

    李漁信任與自已相交相識相知多年的崇明太子,所以才會有今夜燕國都城裡的背叛與殺戮,冼植朗則信任李漁,但他是以智謀見長的帝國大將,在按照李漁要求配合燕國行動之餘,沒有忘記做出自已的安排。

    為了保險起見,他為潛入成京城的數千大唐玄甲重騎安排了一條後路,那條後路,便是在相對最不起眼的東城門處。

    軍令通過煙花與死騎,從酒樓處傳到了成京城各處,大唐騎兵奮勇殺敵,拚命地向著東城門處殺去,漸漸要彙集起來。

    如果任由唐騎合兵一處,再衝出城門進入原野,那麼死地便會變成生地,再想把數千重騎殲滅,便會變得非常困難。

    用多年隱忍與偽裝,崇明和隆慶兄弟二人才獲得如此良機,怎麼可能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便在戰勢初起時,四處城門便已關閉。

    燕人的手段非常狠,非常絕,城門不是像往日那般關閉,而是用萬斤石和沉重的鐵閘門直接封死,如此一來,戰後重開城門,都要動用很多的民夫勞役,這樣即便唐軍殺到城門處,也根本無法出城。

    唯一的變數便在東城門,這裡是冼植朗為唐軍留下的活路,自然在這裡作了安排,數名軍中強者帶著一百多名唐軍健兒,早已控制住了此間。

    沉重的鐵閘門懸在半空中,萬斤石距離離開坑道滾落只有數尺的距離,城門處的地面上到處是鮮血,燕國守城軍的屍體躺在血泊裡。

    可以相像先前的戰鬥是何等樣的驚險與血腥。

    唐軍站在城牆腰間,遠望著夜色裡的城市,聽著遠處傳來的廝殺吶喊聲。聽著建築倒塌的聲音,臉上寫滿了焦慮的神情。

    此時城中的燕軍,都被強大的唐騎吸引,就算有人注意到東城門的動靜,也沒有辦法調來足夠強大的軍隊。

    但他們終究不可能一直撐下去。

    他們只希望能夠儘快看到同袍們的身影。

    蹄聲漸起。

    唐軍們的臉上流露出驚喜的神情。

    然而片刻後,他們臉上的驚喜變成了憤怒與失望。

    很多穿著黑色神官服的人。騎兵來到了東城門。

    最前面的那人,戴著銀色的面具。

    來者正是隆慶皇子和他的墮落統領。

    黑色的桃花盛開。

    一名唐軍強者,拳出如雷,狠狠轟在那朵黑色的桃花上。

    黑色桃花花瓣微微顫抖。

    又一名唐軍強者,自城牆處掠下。

    數名唐軍強者。極有默契地齊攻隆慶。

    在他們的眼中,根本沒有那些墮落統領的存在,只有這個戴著銀色面具的人。

    天地氣息驟然湍動不安。

    堅厚的城牆表皮簌簌剝落。

    古老的城磚都開始顫抖。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只聽得轟然一聲巨響。

    萬斤石落下。

    鐵閘重重地砸到地面。

    ……

    ……

    「東城門失守。」

    有下屬望著東方升起的那道煙花示警,臉色鐵青。

    冼植朗停下腳步,臉上的神情卻依然平靜。

    他沉默片刻後說道:「既然走不了。那便不走了。」

    「傳令所有營將。鋒營現在對上了西陵神殿的護教騎兵,告訴他們,如果不想錯過這麼好玩的事情,那便都去牌樓坊,事情完後再去皇宮一趟。」

    「告訴他們,戰事目標已經改變。現在我們的目標只有兩個,第一件事情是全殲西陵神殿的騎兵。第二件事情便是燒了燕國皇宮,殺死燕皇。」

    冼植朗沉默片刻。然後說道:「如果能夠達成這兩個目標,那麼就算我們如此白癡地死在這裡,對大唐父老也算有了個交待。」

    ……

    ……

    整整一夜時間,成京城都在顫抖。

    東城門落下的鐵閘也在不停顫抖,不時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拳打腳踢刀砍之聲,過了很長時間,才漸漸沒有任何聲音響起。

    天色漸明。

    白天的成京城,終於變得安靜了很多,只有一些地方還偶爾傳出追逐和廝殺的聲音,官府開始組織民夫和衙役士兵清理街巷。

    東城門處的鐵閘,到了正午的時候,終於被拉了起來。

    鐵閘前到處都是死屍,有唐人的也有燕人的,還有好幾具屍體穿著奇怪的黑色的神官服,隨著鐵閘升起,尚未完全凝固的鮮血像溪水般淌出。

    看著這幕慘烈的景象,燕國民夫和士兵的臉色都極為蒼白,尤其是當他們看到鐵閘上那些深刻的掌印與刀痕時,更是心驚膽顫,暗自想著這些唐軍究竟是不是人,怎麼可能在如此絕境中還有如此可怕的決心?

    燕國與唐國敵對多年,在戰場上卻從來沒有獲得過勝利,一直處於被羞辱被欺凌的一方,昨夜的這場戰爭,毫無疑問是有史以來,燕國在對唐戰爭中獲得的最大勝利,值得大書特書,大抒燕人多年來的怨氣。

    面對這樣一場勝利,按道理本應該舉國歡慶,然而此時的成京城卻根本沒有這種氣氛,勝利的人根本高興不起來。

    人們恐懼噁心地收拾著街道上殘破的屍身,用掃帚掃著零散的內臟,不知道有多少燕軍和草原騎兵,被唐人的重騎踩成了肉泥。

    有些街巷裡還有零星的戰鬥,沒有燕人敢靠近,只有燕軍和草原蠻人拿著兵器,膽顫心驚地四處搜尋,在街道一角,有名年輕的燕軍發現了一個還沒有完全死去的大唐騎兵,揮刀不停砍落,顯得格外麻木機械。

    那名唐軍早已不行了,此時身上被砍了這麼多刀,也不覺得多麼痛苦,漠然抬頭看著那名年輕的燕軍,眼眸裡滿是譏諷的意味。

    他向那名燕軍吐了口唾沫。胸肺早已穿了無數個洞,呼吸將絕,唾沫帶血,根本吐不了多遠,便落在自已的胸上,然後死去。

    那名年輕燕軍卻嚇了一跳。把刀扔掉,哭喊著逃開。

    ……

    ……

    成京城東北方向。

    隆慶皇子舊王府外。

    數百名燕軍和草原騎兵,把這裡圍的水洩不通。

    王府門前,倒臥了很多具唐軍的屍體,絕大部分的唐軍屍體上都佈滿了羽箭。有幾名唐軍已經攻到石階之上。卻未能再進一步。

    還有幾名唐軍站在街上,站在重圍之中。

    他們把冼植朗護在中間。

    冼植朗的身上都是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片刻後,又有幾名唐軍不支倒地。

    現在便只剩下冼植朗和近衛營的將領二人。

    那名將領望向四周逼近的敵人,忽然問道:「大將軍。我們這時候死了。算不算是墮了大唐的威名?」

    冼植朗說道:「所有的錯,都是殿下與我的錯,與你們無關。」

    那名將領說道:「如此便好,還請大將軍送我一程。」

    冼植朗笑的咳嗽起來,說道:「不是你送我?」

    那名將領正色說道:「依唐律軍例,我必須死在將軍之前。」

    冼植朗斂了笑容。抽出劍說道:「你知道我的劍法很糟糕,請原諒。」

    將領說道:「大將軍來土陽城後。我們多有不敬,請原諒。」

    冼植朗點點頭。一劍斬下。

    然後他望向燕國皇宮方向,臉上的神情顯得有幾分遺憾。

    ……

    ……

    王府正門開啟,崇明太子從府裡走了出來。

    軍陣漸分,隆慶皇子從外圍走了過來。

    二人看著提劍而立的冼植朗,明明是他們成功地算計了這位以智謀著稱的唐國大將,最終獲得了勝利,卻生不出多少欣喜的情緒。

    看著那個文弱的將軍,隆慶甚至覺得有些寒冷。

    在昨夜的戰鬥中,他的肩上受了一道極重的刀傷。

    大唐騎兵的力量實在是太可怕了,最後暴烈而不講道理的反擊,竟是險些粗暴地破壞了他整個計劃。

    便是戰到最後,唐軍大勢已去時,冼植朗在極短時間內組織了一次斬首,如果那時他身旁不是有兩名西陵神殿派來的武道強者,兩名武道強者以命保護,他只怕已經死在了那次暗殺裡,戰局必然會再生變化。

    冼植朗看著崇明太子,問道:「做背叛者的感覺如何?」

    崇明太子依然風度翩翩,說道:「誰都有資格說我背叛,但你們唐人沒有。無數年來,我燕國備受欺凌,至夏侯時,我燕國更是苦不堪言,不知多少無辜百姓死在唐人鐵騎之下,如果我與你們聯手,那才是真正的背叛。」

    隆慶走到崇明太子身旁,看著冼植朗問道:「唐軍的悍勇確實非同一般,我現在不明白的是,你還不自殺,是想等什麼?」

    冼植朗說道:「我只是想問幾個問題。」

    「什麼問題?」

    「和剛開始一樣的問題,我不理解崇明太子為什麼會和你聯手設這樣一個局,相信長安城裡的公主殿下得知真相後,也會不理解。」

    「你們唐人總喜歡標榜天下大同,以為接納了一下異國人在朝中為官,在書院教書,便真可以無視國別,其實不過是因為你們過往這些年足夠強大,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心態,你們根本不知道別人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崇明太子說道:「我在長安城裡當了這麼多年的質子,我與李漁妹妹交好,甚至有唐臣勸我就留在長安為官,但你們究竟有沒有想過,在長安城的歲月對我究竟意味著什麼?有沒有想過,我終究是燕人?」

    冼植朗沉默片刻後說道:「之所以我會相信公主殿下的謀劃,願意信任你,是因為我很清楚,你與隆慶皇子不可能共存,無論是為了燕國皇位,還是為了生存,你都應該很想他去死。」

    崇明太子說道:「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假象,我們兄弟二人其實小時候感情不錯,後來雙方母族對峙,卻與我們無關,因為我們從小就很清楚地知道,彼此想要的是什麼,我要的世俗皇位,他的目光卻在世俗之上,而我們兄弟唯一都很想要的東西,便那便是滅掉你們唐國。」

    冼植朗搖了搖頭,說道:「慾望是無止境的,目光在世俗之上也不見得願意拋棄紅塵裡的繁華,不然西陵神殿何必在人間搞三搞四?而且你們的族人已經結下血仇,根本無法寬恕,總有一天你會後悔今天的決定。」

    隆慶一直沉默,直到此時才說道:「不愧是以智謀著稱的大唐智將,即便死到臨頭,也不忘在我兄弟二人心間留顆釘子。」

    崇明太子說道:「就算真有刀兵相見的那一天,我也不會後悔如今的選擇,你們唐人千年以來都沒有敗過,不知道那種屈辱感是多麼的令人瘋狂,數百年來,你們施予我們燕人的屈辱感,到了今天便會變成毀滅你們的力量,為了這個目的,無論是我還是隆慶,都願意付出所有的一切。」

    「毀滅大唐?」

    冼植朗笑了起來,看著這對燕國兄弟感慨說道:「你們終究還是太高估自已,西陵神殿支援你們的護教騎兵全部死了,相信你們積攢了很多年的力量,也全部投在了這一役中,最終你們也只能做到和我們同歸於盡。」

    崇明太子的臉色變得有些暗沉,他知道冼植朗的判斷沒有錯誤,為了把大唐東北邊軍的鐵騎盡數殲滅,燕國付出了極為沉重的代價。

    經過昨夜一戰,雖然那數千名恐怖的唐國玄甲重騎再也沒有可能重現人間,但燕軍和草原騎兵的傷亡竟已經快要十倍於敵人。

    更震撼的是,被他和隆慶倚重為勝負手的那一千餘騎西陵神殿護教騎兵,竟是在最後的決戰中,被已然久戰疲憊的唐騎全數殲滅!

    這樣慘痛的勝利,真的能夠算是勝利嗎?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東北邊軍還有很多沒有進成京城,但我不得不遺憾地告訴你,我也沒有把所有草原騎兵都帶進成京,現在那些草原騎兵正和宋陳諸國的聯軍攜手,在追殺你的部隊。」

    「而且你現在也應該判斷出,西陵神殿的護教騎兵絕對不止千騎之數,不錯,護教騎兵的總數早在五年前便已經超過了一萬。」

    「如今我燕國軍民一心,又有如此強援,如何不能滅唐?」

    隆慶皇子看著冼植朗說道:「千年以來,你們唐人仗著兵強馬壯,四處欺凌弱小,享盡風光,有沒有想過也會有敗的如此慘的一天?」

    「人總有一死,再強盛的帝國,也會有覆滅的那一日。大唐的歷史會在哪一天終結我不知道,但絕對不會是在現在,更不可能由你們燕人來終結,」

    冼植朗說道:「世人皆稱唐軍為不敗之師……其實這是錯的,我大唐軍隊也會吃失敗,即便與你燕國交戰也有輸的時候,我們從來不如傳聞中所說的那樣永世不敗,只不過……我們總能獲得最後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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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27 19:07:3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九十章 勝在千世

    像冼植朗一樣堅信大唐必然會獲得最終勝利的人,還有很多。

    有些人已經死在了昨夜的戰鬥中。

    有些人還有戰鬥。

    一名唐將,揮刀把一名燕侍衛的脖子砍斷一半。

    他是大唐東北邊軍鋒營統領,姓勝名永利。

    他的名字很吉利,尤其是對於一名將軍來說,無論是先帝還是夏侯大將軍,都很喜歡在戰報上看到他的名字,於是他的名字在戰報上出現的次數也越來越多,牢牢掌握著東北邊軍最強大的重騎營。

    當然,哪怕他是皇帝陛下的私生子,也不可能只靠一個名字,便在軍中升到這樣重要的位置,勝永利很善戰善於勝利,這才是關鍵。

    他這輩子在戰場上殺過很多敵人,有燕國的、有宋國的,有左帳王庭的蠻人,也有南歸的荒人,但此時想來,加起來竟都沒有昨夜一夜殺的多。

    牌樓倒塌,鋒營遇伏,他持矛上前衝殺,矛斷便換了刀,右臂遭了一錘,肩甲都有些變形,於是他把朴刀換到了左手。

    朴刀不知與多少草原騎兵和燕軍的骨頭摩擦撞擊過,出現了很多缺口,然後就在那時,他看到了西陵神殿的護教騎兵。

    他帶領著自已的部屬,繼續向前衝鋒,繼續殺人。

    他不記得自已究竟殺了多少敵人。

    他只記得那些驕傲的西陵神殿護教騎兵,最後臉上只剩下了驚恐和絕望。

    他只記得所有敢攔在鋒營之前的敵人,都變成了屍體。

    這一殺便殺到天亮。

    他也已經從牌樓長街,殺到了皇宮裡。

    這段回憶很血腥,也令他感到很愉悅。

    鮮血從頭頂的傷口裡不停淌下,蔓過眼眸,勝永利的視野已經變成了血紅一片,滿是秋樹的燕國皇宮,再也顯不出絲毫美麗,只有血腥。

    他已經很疲憊。但想著大將軍的軍令還沒有完成,所以他拖著受傷的右腿,用缺了半截的朴刀支撐著沉重的身體,繼續向皇宮深處走去。

    勝永利沒有回頭,便知道跟隨自已殺進皇宮的部屬都已經全部犧牲。

    因為他沒有聽到身後有腳步聲。

    勝永利不在乎,他繼續向前。

    血色的視野裡,忽然出現了幾抹明亮,應該是別的唐軍殺進皇宮。想趁亂點火燒宮。可惜的是,經歷了連場大戰,還能殺進皇宮的同袍人數實在太少。火勢很快便被宮裡的侍衛和太監撲熄。

    勝永利搖了搖頭,有些遺憾。

    然後他看見了一道硃紅色的宮門。

    他不知道這裡是哪裡。

    他把半截朴刀夾到腋下,把沉重的宮門推開。

    門後是一座偏殿。偏殿前後很多驚慌失措的宮女和太監。

    看到渾身是血的唐軍,這些宮女和太監都驚聲尖叫起來,太監的叫聲,竟比宮女的叫聲更加淒厲,更加悲慘。

    勝永利怔了怔,把朴刀重新握回手中,看到太監宮女身後有個穿明黃色衣服的老頭,下意識裡覺得自已有些眼花,伸手揉了揉眼睛。

    手指離開眼睛時。指腹上全是血水。

    有勇敢的太監尖叫著拿起木棍向他砸去。

    勝永利想要揮刀,卻發現自已所有的力量,都似乎在先前推開宮門的那瞬間使了出去,竟抬不起胳膊。

    砰的一聲悶響,太監手中的木棍重重擊在他的額頭上。

    他的額頭上已經有兩道深的傷口,流了很多血,所以多了這一棍子。也看不出有什麼變化,棍棒的力量,卻讓他眼前一黑,險些倒下。

    勝永利搖搖欲墜,卻盯著石階上那個穿明黃色衣服的老頭。不肯倒下。

    他死死地盯著那個老頭兒。

    能在燕國皇宮穿明黃色衣服的老頭兒,只可能是燕皇。

    殺了整整一夜。終於殺進了皇宮,找到了燕皇,眼看便能完成大將軍交待的軍令,然而他卻已經沒有了力氣,馬上將要死去。

    勝永利很不甘心。

    非常不甘心。

    燕皇已經重病多年,隨時可能斃命,全靠著長安城派過來的御醫和珍藥維持,如今陛下已經死了,這個糟老頭兒為什麼還不死?

    勝永利憤怒地吼叫了起來。

    然後他用盡全身力氣,把手中的半截朴刀,向遠處那個糟老頭兒擲了過去。

    以身上的傷勢來說,他早就應該死了,之所以不死,是因為胸口一直憋著那口氣,身軀裡所有的力氣,加起來也沒有剩多少。

    朴刀破空,歪歪扭扭地飛了過去,沒有接觸到燕皇的身體,便落了下來,在地面上彈了幾下,險些砸中燕皇的腳趾。

    燕皇重病纏綿多年,又遇著唐軍圍攻皇宮,早已駭的神思不清,此時看著那血魔似的唐軍向自已擲來飛刀,根本沒有看清楚那刀落在何處,只聽得一聲脆響,嚇的臉色驟然蒼白,嘴唇發烏,捂著胸窩軟軟癱倒在太監的懷裡。

    「驚煞朕也!」

    燕皇驚喚一聲,雙腳一蹬,便閉上眼睛,沒了呼吸。

    偏殿裡響起一片尖叫聲和哭泣聲,太監宮女們四處逃竄,哪有人還顧得了燕皇的遺體,慌亂間一名宮女推翻了一盞油燈,幔紗頓時燃了起來。

    勝永利看著眼前這幕畫面,過了半晌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喃喃自言自語說道:「居然被嚇死了?這也叫皇帝?」

    說完這句話,完成冼植朗交付的軍令的他,這時候才真正感覺到疲憊和傷痛,緩緩坐到地上,帶著一絲滿足的笑容閉上眼睛。

    大唐東北邊軍鋒營統領勝永利,獲得了他軍事生涯的最後一場勝利。

    ……

    ……

    燕皇駕崩的消息,很快便從皇宮傳到了王府前。

    看著黑煙滾滾的皇宮方向,冼植朗安靜了很長時間,然後放聲大笑起來,笑聲顯得格外放肆和快意。

    「就算是伏襲,就算是公主殿下和我中了你們的詭計,但要滅我東北邊軍,你們依然要拿一個皇帝的命和一座皇宮來換!」

    崇明太子的臉色鐵青一片,隆慶沉默不語。

    冼植朗靜靜看著二人,眼神異常寒冷,說道:「這還不夠,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們,日後成京城,必遭我唐軍血洗。」

    隆慶說道:「世上再不會有唐這個國家,自然也就不會再有唐軍。」

    「殿下和我確實是大唐的罪人,但你們莫非真的以為,這場成京之戰能決定一切?滅我大唐?就憑你們?」

    冼植朗看著眾人微諷說道,然後回劍自刎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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