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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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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九十一章 燕事續

    崇明太子的臉色很蒼白,籠在袖中的雙手微微顫抖,他看著半為廢墟半為焦土的皇宮,想要說些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這場伏擊戰,完全按照他與隆慶的想法和佈置在進行。事前他們便預計到,陷入絕境的唐軍必然會發起搏命反擊,然而無論怎樣想,都沒有人能夠想到唐軍的反擊竟是如此恐怖,燕國為之付出的代價竟是如此慘重。

    父皇駕崩,皇宮被焚,積蓄多年的精銳戰力,幾乎在這場戰爭中消耗一空,結果只換來了唐國的東北邊軍,敵人六分之一的實力,這樣真的值得嗎?

    「我沒有騙冼植朗,左帳王庭半數的騎兵,現在正在東方諸州郡裡準備捕殺唐軍的殘餘,西陵神殿的護教騎兵確實過萬。」

    隆慶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承認自已終究還是低估了唐軍的戰鬥力,如果指揮這批重騎的不是冼植朗,而是原來的夏侯,或者我們現在已經成了階下囚。但我依然相信唐國會滅亡,我們做的這些事情是值得的。」

    崇明太子看著他說道:「你為什麼這麼有信心?」

    隆慶說道:「因為這不是我燕國一家一國之事,而是天下之事。奉天伐唐,這是昊天要讓唐國滅亡,有誰能夠阻止?」

    ……

    ……

    冼植朗把除了重騎之外的大量部隊,都留在了東歸的道路上。

    相對應的,隆慶皇子也把很大的力量。投入到了這片區域。除了他麾下的草原騎兵。宋齊諸國的聯軍,還有燕國州郡廂軍,更重要的是。又有一千多名西陵神殿護教騎兵,加入到這場戰爭中。

    西陵神殿護教騎兵和草原騎兵聯手,成功地把大唐東北邊軍分割打散。唐軍沒有重騎掩護,決定打散編製,穿過封鎖線回到唐國境內。

    如果說是在普通的戰場上,唐軍當前的將領所做的應對,並沒有什麼太大問題,問題在於這不是普通的戰場,而是在燕國的土地上。

    唐燕之間宿怨極深,如今唐國東北三郡的土地,便是多年前硬生生從燕國搶去的。兩國之間,隔上一段時間便會暴發戰爭。

    最近這些年,夏侯大將軍坐鎮土陽城。行事風格愈發暴戾冷酷。東北邊軍在燕境殺戮的太過血腥,在燕人的眼裡。唐人都是萬惡的侵略者;而在燕東的百姓眼中,每個唐人都是應該被打入冥界的惡魔。

    於是追逐戰演變成了一場慘烈的全民戰爭。

    燕東所有的民眾都被動員起來,哪怕明知道遇著唐軍最可能的後果便是死亡,依然有很多青壯年拿著棍棒和農具,上山入田尋找唐軍的蹤跡,然後用最快的速度報告給官府,再轉給西陵神殿騎兵和草原騎兵。

    數萬唐軍,在被分割包圍之後,自行打散,然後再被包圍,漸漸變成無數的小隊,在燕東的山林裡艱難地向唐境穿行。

    有唐軍墜入燕國獵戶設置的陷坑,然後被冷酷地棄之不理。有唐軍尋找食物被莊上的壯丁發現,被數百人活生生用棍棒打死。

    崑山郡某處峰頂。

    數名唐軍看著逐漸向峰頂搜來的燕國百姓,臉上的神情由最初的憤怒和惘然,漸漸變成平靜,然後開始整理裝備。

    有燕人隔著數十丈的距離,對著他們憤怒地喊道:「當年你們殺我燕人婦孺時,可曾想到,你們唐人也有像喪家狗一樣的今天!」

    一枝羽箭飛來,準確地射中那名燕人的咽喉。

    一名唐軍面無表情收弓,冷漠說道:「兩國交戰,不是你殺我便是我殺你,我這輩子殺了十七個燕軍,你怎麼把這筆帳找回來?」

    圍山的燕國百姓一陣騷動,然後是更加高漲的憤怒與仇恨,一名白髮蒼蒼的老人厲聲喝道:「大家不要怕,他們的箭數有限,宋家莊昨夜打死了三個唐國騎兵,難道我們陳家村上百男兒,還奈何不了這幾個沒馬的唐賊?」

    先前射箭那名唐軍,是這支小隊的低級軍官,隊伍裡其餘的人,都已經死在西歸的道路上,如今只剩下了他們四個人。

    他看著那些面帶激動之色,手持農械逐步逼來的燕人,微微皺眉,帶著下屬,開始射箭,箭射完後,拔刀。

    直至力竭,他看著那些燕人說道:「蠢貨。」

    然後他帶著下屬,沖崖而死。

    ……

    ……

    成京一戰,大唐東北邊軍最精銳的玄甲重騎覆滅。

    這是世間很多人記憶中,唐國第一次遭受如此慘痛的重創,更是號稱永世不敗的大唐玄甲重騎,第一次成規模被殲滅。

    整個世界都被震驚了。

    本來應該更加令人震撼的燕皇駕崩、燕國皇宮被焚,則完全被人們遺忘。在世人看來,毀掉大唐的玄甲重騎,付出再大的代價都值得。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西陵神殿。

    那座莊嚴肅殺的黑色裁決神殿裡,迴蕩著一種極為詭異而壓抑的氣氛,紅衣神官和裁決司黑衣執事們,跪在地面上,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唐軍覆滅,對於西陵神殿來,當然是件極好的消息,重歸道門的隆慶皇子,替西陵神殿立下如此大的功勛,也令裁決司裡很多人感到精神振奮。

    然而如今裁決神殿的主人是葉紅魚。

    裁決神殿裡的人們,不知道裁決神座對於這件事情,尤其是對於隆慶皇子立下赫赫戰功一事,會持怎樣的看法。

    葉紅魚坐在墨玉神座上,就像是一顆鑲嵌在墨硯裡的珍珠,她身上那件血紅色的裁決神袍,就像是珍珠外裹著的紅布。

    她確實沒有想到,隆慶居然會做出這麼大的事情來。

    她更沒有想到,成京一戰從開始到結束,自己都沒有收到任何風聲,這說明自己對裁決司的掌控依然有漏洞,而掌教大人還是不信任自己。

    此時回想起兩年前,她應寧缺的請求,千里北上追殺隆慶,當時崇明太子統帥燕國軍方,卻沒有做出及時的應對和反應,令她很是不悅。如今想來,那兄弟二人在世人面前演了這樣一齣好戲,那便是自然之事。

    看著跪在殿內的紅衣神官和黑衣執事們,葉紅魚的唇角微微揚起,她知道這些人的心裡在想什麼,也知道他們畏懼自己動怒。

    然而何怒之有?

    葉紅魚從墨玉神座裡站起身來,看著眾人說道:「都準備一下。看來用不了太長時間,神殿的騎兵,便會出現在唐國境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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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2-12-27 19:17 編輯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九十二章 渭,我心憂

    成京一戰,舉世震驚。

    真正受震撼最深的,當然是大唐帝國。

    朝堂之上的氣氛格外壓抑緊張,前些日子,一直沉默低調的皇后一派官員,挺直身體,盯著御椅後方那道珠簾。

    大唐監國,公主殿下李漁便在那道珠簾之後。

    那些大臣毫不掩飾自己眼神裡的憤怒,大唐東北邊軍精銳盡沒,多少年來也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情,這令驕傲的唐人如何能夠承受?

    如今長安城裡街頭巷尾都是對此事的議論,對新帝和監國公主的指責,冼植朗是被殿下強力推到鎮北大將軍位上,而決意與燕軍聯手,也是殿下獨斷的謀劃,如今慘敗如此,殿下不負責,誰來負責?

    大唐皇帝李琿圓,看著這些臣子的臉色和眼神,氣的險些握碎御椅的扶手,恨不得派羽林軍把他們叉出去,只是想著皇姐上朝前的交待,硬生生把怒意壓了下去,然後望向文華殿大學士莫晗。

    「燕國皇宮被焚,燕皇被誅……我不是想替冼植朗大將軍和東北邊軍的眾將士分辯什麼,我只想說,他們沒有丟我們大唐的臉。」

    莫晗臉色陰沉說道:「如果在這種時候,哪位大臣想對壯烈殉國的將士有諸多指摘,請恕老夫當場便要問候他的貴親。」

    這句話很粗俗,但其實很老辣。

    皇后一派的官員們,即便暗底裡把冼植朗和東北邊軍的將領罵的豬狗不如,但在朝堂之上。卻沒有任何人敢說三道四。

    英靈終究不可侮。

    那些將士已經為國捐軀,但總還有活著的、需要負責任的人。

    禮部尚書出列,對著珠簾拱手一禮,平靜而直接說道:「臣以為,成京一戰的責任在殿下,不知殿下可有什麼說法?」

    朝堂上一片安靜。

    誰都知道皇后一派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但沒有多少人。包括皇后一派自己的官員,能想到禮部尚書竟是直接道破此事,不給皇帝和公主任何機會。

    半晌後。李漁的聲音從珠簾後響起。

    「所有責任,都在本宮。」

    「戰事畢,本宮以命相抵。」

    「但在此之前。諸位大人應該想清楚,如今我大唐最緊迫的事情是什麼……」

    因為前線戰事失利的緣故,尤其是很多唐人這一生都沒有見過的慘敗,長安城的氣氛很是壓抑,雖然沒有什麼愁雲慘霧,唐人們議論此事時,更多的是憤怒,但總之沒有太多人有心情去飲酒作樂。

    松鶴樓今天卻依然燈火通明,因為有豪客早在數日之前,便包下了整座酒樓。待朝會散後,賓客漸至,熱鬧始回。

    「成京城慘敗,東北邊軍的將士正在異國拚命,你我卻在酒樓相聚。雖說心正不怕道是非,美酒可懷英靈,但美姬則是萬萬不可。」

    「曾靜大人依然不肯來?值此危機關頭,他怎能安心在府中養花鋤草?」

    「人各有志,莫要逼他。」

    今夜松鶴樓上,是皇后一派官員的聚會。大概是自認為無事不可告人,光明正大,所以竟是沒有做任何遮掩。

    禮部尚書看著席上眾人,微微皺眉說道:「今日相聚,最主要的問題便是東疆之事,不知諸位對殿下在朝會上的說法有何意見?」

    有官員冷笑說道:「以命相抵?這話與市井潑婦賭命發誓之舉有何區別?殿下在荒原上和蠻子呆的時間長了,怎麼學會了這招?」

    禮部尚書斥道:「說的什麼胡話?趕緊閉嘴。」

    那名官員道歉,卻依然不依不饒,說道:「我倒是想問問諸位大人,我大唐歷史上,可有皇帝或監國因為前線戰事失利而抵命的先例?既然沒有,殿下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為了堵住世間眾人悠悠之口?待戰事結束之後,難道你我還真去逼宮問罪要她死?這實在是荒唐到了極點!」

    太常寺卿輕捋鬍須,沉思片刻後說道:「不過殿下如此做法,至少可以消解一下軍中將士的怨氣……如今國勢危急,皇帝陛下和殿下接下來的處置措施還算得當,把固山郡和北大營的兵力向東移動,算是穩妥。」

    先前那名官員冷笑道:「不過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法子。補鍋匠誰不會做?若要我說,東疆空虛,也可以動用征南軍,殿下決意動用固山郡三州,誰不知道她是想華山嶽能夠擊潰燕軍,好替她掙些顏面回來。」

    禮部尚書聽著這話,眉頭皺的更深了些,說道:「征南軍遠在森林邊緣,與清河郡之間隔著叢山峻嶺,只能繞行山南道,路途遙遠,等征南軍去往東疆,填補東北邊軍留下的缺口,燕軍只怕已經打到了長安城下。」

    那名官員聞言一怔,不再說話。

    「李大人先前說到了一句話,本官以為那才是重點。如今國勢危急,一應爭執,都應該在朝堂之內解決,我大唐君臣,當齊心對外才是。」

    禮部尚書看著席間眾人,殷切囑咐道。

    有人憂慮說道:「然則皇后娘娘和六皇子究竟什麼時候能夠回長安……」

    松鶴樓的聚會,很快便結束了,皇后一派的官員最終決定暫時安靜,等著熬過這段艱險的時光,再來議及其餘。

    然而通過那些官員的態度,包括朝廷對東疆佈防空虛一事安排,和長安城裡百姓的憤怒,依然可以看出,如今大唐從君到臣再到普通百姓,雖然悲痛憤怒於成京一戰的結果,卻依然堅信大唐不會失敗。

    諸葛無仁已經辭去了天樞處主管的職務,他也參加了這場松鶴樓的聚會。只是此人平時行事有些險厲陰狠。眾人不願與他多打交道,如今他已經辭了官職,請他與會已是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誰會與他多說什麼?

    諸葛無仁很清楚大臣們對自已的看法,他沒有流露出什麼怨恨的神情,只是比往常顯得更沉默一些。

    在他看來,這些大臣只會誇誇其談。根本都不知道眼下的重點是什麼。

    大唐軍隊為何會迎來一場慘敗?國勢為何危殆?

    正是因為如今皇宮裡那對姐弟來位不正,愚蠢不堪,只要能夠迎回皇后和六皇子。大唐必將風清海晏,所有的問題都將迎刃而解。

    離開松鶴樓後,諸葛無仁沒有回府。而是向皇城方向走去,他知道辭官之後這些天,南門觀裡始終有修行者跟著自已,所以他也沒有刻意掩飾自已的行蹤,反正他要去的地方,不是所有人都能進去的。

    他去的,是皇宮的侍衛處。

    徐崇山如今已經是大唐宮廷侍衛處總管。這位與寧缺打過多次交道的沉穩長者,依然像從前那樣憨厚可親,直到他看到諸葛無仁那張像毒蛇似的臉。

    「諸葛,你現在再出現在這裡。是不是有些不合適?」

    徐崇山看著諸葛無仁說道,神情略顯凝重警惕。

    諸葛無仁說道:「我想,再如何不合適,也不會比你出現在這裡更不合適。」

    徐崇山皺眉說道:「不知道你在胡言亂語什麼。」

    諸葛無仁笑了笑,說道:「我是說。沒有什麼,比一個魔宗高手在我大唐皇宮擔任侍衛總管這件事情更奇怪的了。」

    徐崇山的眼睛緩緩瞇了起來,有寒芒閃過。

    諸葛無仁彷彿沒有看到他的反應,逕直走到椅旁坐下,掀前襟抖了抖不存在的灰,平靜說道:「有時候想起來。還真的佩服你們這些人。明明修行的是魔宗功法,卻怎麼能瞞過這麼多人的眼睛,變成一個武道修行高手?夏侯大將軍當年好像從西陵神殿處得到了某種功法,莫非你也學了?」

    徐崇山到了此時,反而變得平靜下來,倒了杯茶緩緩飲著,卻沒有理會他。

    諸葛無仁看著他繼續贊嘆說道:「魔宗真的很厲害,被軻先生剿了一遍,又被西陵神殿滿世界追殺,居然還能保留下來這麼些人……當年擬定這個計劃的人,應該就是傳說中的蓮生神座吧?嘖嘖,如果這位大人物能活到現在,如果夏侯大將軍不是被寧缺殺死,那麼我大唐的宮廷豈不是會完全被你們掌握?」

    徐崇山微微一笑,說道:「你明知道現在無論你說什麼話,長安城裡都沒有人會信,那麼你現在可以說出你的來意了。」

    諸葛無仁緩緩斂了笑容,站起身來,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我不知道皇后娘娘和魔宗有什麼關係,但我可以很確定,無論夏侯還是你,都是娘娘的人,而我也是娘娘的人,所以我們應該聯手做些事情。」

    徐崇山聞言沉默,片刻後說道:「你要做什麼事情?」

    諸葛無仁說道:「既然你是娘娘的人,那麼……你應該很清楚要做什麼事。」

    徐崇山緩聲說道:「你是要讓我去死?」

    諸葛無仁說道:「如今荒人即將滅族,大唐如果再覆滅,世間便再也找不到一個地方可以容留你們這些魔宗餘孽,既然總是要死,為什麼不死的有意義一些……」

    馬士襄站在土牆頭觀天色。

    荒原的天空很陰沉,連續好多天都是這樣,看似要下雨,卻始終未下。

    東北邊軍在燕境覆沒的戰報,早已經傳到了渭城。先帝的靈柩還在賀蘭城遲遲未歸,皇后娘娘還有那位小皇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到長安,整個大唐帝國的天空陰雲密佈,就像渭城一樣,風雨將至卻不知何時至。

    馬士襄的神情非常凝重,卻不是因為大唐現在面臨的艱難局面,他只是邊塞最普通的低階裨將,沒有資格也沒有辦法去憂慮整個帝國。

    他奉命駐守渭城,需要憂心的便是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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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九十三章 渭,無所留

    如今渭城似乎像過去那些年一樣太平,但有些事情,卻令馬士襄心憂。

    最近這些天,經過渭城的商隊寥寥無幾,雖說有那場連綿暴雨,讓草原酥軟泥濘難行的緣故,但還是透出了幾分古怪。

    最令他感到警惕的是,據遊騎回報,長年盤踞在梳碧湖的馬賊群,忽然消失無蹤,沒有任何人知道,那些天殺的傢伙去了何處。

    寧缺還在渭城的時候,七城寨對梳碧湖的清剿收割最是頻繁,打柴的收入最為豐厚,然而即便在那幾年,馬賊群依然不捨得放棄梳碧湖。

    馬賊最近一次集體離開梳碧湖,是因為那輛黑色馬車,是因為寧缺帶著那丫頭遠遠看了渭城一眼,那麼這一次他們失蹤又是因為什麼?

    因為那場暴雨?但梳碧湖畔的山林雖然有鬆動的跡象,卻沒有滑坡的痕跡,膽大包天的馬賊,斷不至於因為恐懼便放棄自已的老巢。

    馬士襄走下低矮的土城牆,一面與城裡的軍卒攤販打著招呼,一面走回簡陋的軍帳,看著昨日北大營發來的軍情簡匯,沉默了很長時間。

    時間漸漸流逝,軍帳被掀開,一名滿身灰塵的校尉匆匆走了進來。

    馬士襄雙眼驟亮,霍然起身說道:「怎麼說的?」

    那名校尉搖頭說道:「開平那邊說,軍情早已快馬送至北大營,而且其餘的六個城寨,也都發現了些古怪,只不過北大營方面遲遲沒有回音。」

    「鎮北軍有一部分隨陛下親征東荒,現在還停留在賀蘭城裡,音訊全無,如今朝廷又要調兵去土陽城佈防……」

    馬士襄看著那份軍情簡匯。眉頭皺的極深。繼續說道:「大將軍府現在主要精力都放在東進上,對下面報上去的軍情,只怕有些怠慢。」

    那名校尉問道:「那可怎麼辦?」

    「我最擔心的還不是這個。」

    馬士襄憂慮說道:「我最害怕的是。如果鎮北軍主力真的調到東面,金帳王庭精騎全力南攻,就算大將軍府能反應過來。卻也沒有力量阻擋。」

    那名校尉的臉色頓時變得極為緊張,聲音微顫說道:「這些年來,王庭的騎兵只敢侵襲騷擾……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膽子全帳南下?」

    馬士襄淡然說道:「院長和陛下先後辭世,朝堂不寧,如今東北邊軍又遭重創。王庭騎兵就像是一群餓狼,當我們強大的時候,它們不敢有任何異動,但當我們稍顯孱弱的時候,它們便會亮出獠牙。」

    那校尉問道:「將軍。那我們該怎麼辦?」

    「涼拌……今晚讓廚子弄盤苦苣涼拌了吃,我這些天火氣有些大。」

    馬士襄站起身向帳外走去,說道:「另外告訴所有人。戒備等級提到最高。庫房裡記得還有十幾把火槍。拿出來整整,小心明火。」

    在風雨將來天色晦暗的時刻。大唐邊境渭城最高軍事長官,如過去這些年裡一樣,像交待雜事般交待著職司,尋常而細緻。

    他明年便要榮休,回到故鄉抱孫,他比誰都不想再遇到戰爭,但他比誰都清楚,當戰爭來臨的時候,誰都無法逃開。

    好在他見過很多戰爭,見過很多死亡,所以雖然隱隱知道,這一場仗會與過去有很大的不同,但他依然很平靜,睡的很香甜。

    清晨時分,被緊急警信驚醒,馬士襄還有閒暇洗了把臉,戴盔穿甲,拭劍緊弓,精神抖擻地在士兵們的護衛下,再次來到渭城城頭。

    朝陽已經離開了地面,把荒原照的紅暖一片,籠罩渭城多日的陰雲終於散去,然而渭城裡的人們,看著眼前的畫面,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無數金帳王庭騎兵,沐浴著晨光,像黑壓壓的狼群,覆蓋著城外的原野,根本沒有辦法憑藉肉眼,數清楚他們的數量。

    馬士襄瞇著眼睛,看著金帳騎兵深處那桿王旗,忽然得意地笑了起來,說道:「我們居然正好是在單于的行軍路線上,這下老魏他們不得羨慕死我?」

    渭城城頭上的唐軍,知道將軍說的老魏是開平集的軍事主官,這一輩子都把將軍壓的死死的,平日裡將軍沒有少說此人的閒話。

    如果是平時,眾人難免要迎合打趣兩聲,但今天沒有人能夠笑出聲來。他們的臉色非常難看,握著刀柄的手都有些寒冷。

    馬士襄斂了笑容,神情肅然問道:「前天讓你們備的馬準備好沒有?」

    有副官在旁應道:「報告將軍,都已經準備好了。」

    馬士襄問道:「是不是最好的馬?」

    「是。」

    「是不是最好的騎手?」

    「是。」

    「一騎向開平集報訊……老魏那邊估計也差不多,派一騎去夠了。」

    馬士襄嚴肅說道:「四騎往北大營報訊,另四騎南歸長安城報訊,記住換馬不停蹄,現在整個大唐都需要你們的速度。」

    已經提前被挑出來的九名唐軍,大聲應是。

    馬士襄看著渭城外的畫面,淡然說道:「告訴長安城裡的人,不要再管什麼隆慶皇子,不要再管東邊那些雜碎,我大唐真正的敵人出手了。」

    九名唐軍從渭城後方離開,帶著數十匹渭城最好的戰馬,開始執行自已的任務。

    馬士襄回頭望向牆下面色如土的酒樓老闆、洗衣大嬸和人數不多的居民們,沉默片刻後說道:「抱歉,士襄身負守土護民之責,但今日恐怕是護不住你們了,或者離開,或者進地窖藏身,相信我,我大唐軍隊總有回來的那一天。」

    副官問道:「將軍,敵人勢盛,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渭城所有軍卒,都望向馬士襄。

    馬士襄花白的頭髮,在晨風裡輕輕飛揚。

    「為大唐守國門,那麼總還是要守的。」

    「遵命。」

    渭城外的金帳王庭騎兵開始動了。

    整片荒原都開始震動起來。

    渭城的土牆不停地顫抖,簌簌落著積年的灰。

    黑壓壓的草原騎兵,像潮水般鋪天蓋地而來,渭城瞬間被淹沒。

    天啟十八年秋,大唐東北邊軍覆沒。

    長安城意欲調鎮北軍一部,前往土陽城抵抗燕軍入侵。便在此時。安靜了數十年的金帳王庭,調集所有力量,以雪崩之勢南掠,入侵唐境。

    七城寨的唐軍,奮勇抵抗,奈何敵人勢盛,接連被破。

    草原騎兵繼續南下,兵鋒直指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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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九十四章 舉世伐唐

    金帳王庭南侵的消息,就像是一場山火般,迅速燒遍整個世界,震撼了整個中原。

    長安城的反應極為迅速,李漁以強大魄力,壓制住朝堂上嘩然的皇后派大臣,不顧自已事後可能成為笑柄,連續發出數道軍令,命令正在向土陽城方向移動的鎮北軍馬上回撤,與北大營成犄角之勢,在河北郡外,連續布下兩道防線。

    同時她命令鎮南軍立刻結束與原始森林裡那些野人部落的纏鬥,要求他們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帝國北疆參戰,同時令舒成分出征西軍一部沿蔥嶺北上,從側後方對入侵唐境的金帳騎兵進行騷擾游擊作戰。

    最令朝中諸臣感到震驚的是,李漁竟是毫不在意長安城可能脫離控制,把自已掌握最深的羽林軍也調往了北疆!

    緊急朝會上,諸位大臣都承認,殿下的安排沒有任何私心,而且極為及時,但仍然有人表示了激烈的反對。

    在那幾位大臣看來,鎮北軍無法支援土陽城,那麼燕軍和左帳王庭的騎兵,便可以長驅直入,殿下又把羽林軍調往了北疆,到那時候兵臨城下,長安城怎麼辦?鎮北軍連番周折,士氣必然受損,還不如依先前決議繼續前往土陽城,而抵禦金帳王庭南侵的重任,則交給其餘的軍隊。

    李漁只用了兩句話便解決了這場爭執。

    「長安城不可能被攻陷。」

    「我都不怕死,你們憑什麼怕死?」

    ……

    ……

    新帝登基後,李漁一直表現的很寬仁溫和,之所以此時,她會一反前態,展露出自己絕對強硬的一面,是因為她比誰都清楚,金帳王庭的可怕。

    她曾經嫁給過金帳王庭那位雄才偉略的單于,她在那片荒原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她知道那些安靜了很多年的草原騎兵。才是大唐真正的威脅。

    直到現在,她的護衛還是從荒原上帶回來的那些蠻族漢子。

    她很清楚,金帳王庭就是一隻怪獸,只是被大唐壓制了數百年,如果大唐無法再壓制,那麼必將暴發出難以想像的摧毀力。

    和金帳王庭騎兵比較起來,左帳王庭的騎兵就像是還沒有長大的孩子,燕軍更像是只會哭泣的少女。

    在金帳王庭南侵的可怕壓力下。李漁根本沒有興趣去理會隆慶皇子率領的那些軍隊。她很清楚只憑大唐廣闊的疆土還有各州郡的地方軍隊,便會讓那些人變得疲敝不堪,除了百姓會遭受一些損失之外。根本影響不了大局。

    所以哪怕皇后一派的官員反對,哪怕就連最忠誠於她的臣屬,都小心翼翼地私下表示了質疑。她依然堅持調集整個帝國的力量,北上。

    以後的事實,會證明她現在的決定是正確的。

    然而在當時,沒有多少人能夠理解她的決定。她自己在朝會散後,也感到了極度的疲憊,一抹隱隱的恐懼,在內心最深處緩緩浮起。

    難道這就是自已篡改父皇遺詔的報應?

    便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喧嘩,她眉頭微皺。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只見數名官員在太監的帶領下匆匆而來。李琿圓帶著何明池和天柩處的新任總管,也從側門裡走了進來,眾人臉上的神情都異常凝重。

    李漁心頭微凜,神情卻沒有什麼變化,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何明池看了皇帝陛下一眼。

    李琿圓走上前,把手裡的一封信遞給了李漁。

    那位自宮外而來的大臣。聲音微顫說道:「西陵神殿剛剛頒下誥書。」

    ……

    ……

    西陵神殿的誥書,連同掌教大人的一封親筆信,送到了長安城。

    在誥書中,西陵神殿揭穿了皇后娘娘的身份來歷,指出唐帝庇護魔宗餘孽長達數十年時間。乃褻瀆污穢之國,書院前後兩代遇天誅。全是因為不敬昊天,故神殿號召舉世伐唐。又言金帳王庭南下,亦是奉昊天之令,勸諭唐國信徒不得抵擋,務以推翻黑暗皇室為要務。

    李漁看完了神殿的誥書,又開始看掌教的親筆信。

    相對於神殿文辭華美的誥書,掌教大人給她的親筆信要簡單的多,上面只寫了一句話:「夜幕遮星,唐將不寧,殿下降了吧。」

    她沉默不語,握著信紙的手指不停地顫抖。

    大殿裡一片安靜,李琿圓緊張地看著自已的皇姐,何明池微微低著頭,太監宮女們臉色蒼白,大臣們瞪圓了眼睛。

    如果說金帳王庭南下,是大唐帝國數十年來所遇的最強敵人,那麼西陵神殿的誥書和掌教大人的這封親筆信,便是所有唐人最忌憚的事情。

    是的,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能夠擊敗大唐的國家,哪怕是金帳王庭,只要大唐帝國能夠撐過最開始這段時間,最終還是能夠獲得勝利。

    然而如果整個世界都開始進攻大唐,大唐還能頂得住嗎?很多年前,大唐曾經面臨過類似的局面,但那時候的大唐有夫子,現在夫子已經登天。

    ……

    ……

    以舉世之力伐一國,換成另外任何一個國家,在這種恐怖的壓力和絕望的前景面前,想來都會直接崩潰。

    大唐沒有崩潰,整整一千年錘打出來的信心與強大氣魄,讓生活在這裡的人們警惕不安之餘,仍然沒有生出放棄的念頭。

    朝廷所有機構都以最快的速度行動起來,長安城裡一片肅殺,各項軍令從長安城出發,向廣闊疆土的每個區域送去。

    相形之下,大唐政治軍事權力中心的皇宮,卻反而變得安靜下來。

    該做的事情都正在做,那麼除了等待還能做些什麼?

    李漁站在石欄畔,看著夜空裡那輪月亮,沉默不語。

    她想著西陵神殿掌教親筆信裡那句話,想著多年前欽天監做的那句批示,負在身後的雙手緩緩握緊,指甲割破掌心,染了一抹血色。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行鎮壓住心頭的那抹恐懼與惘然,轉身繞過殿側,行過那小湖,走進了御書房。

    自篡改遺詔,讓李琿圓登基後,她便再也沒有進過御書房。因為這間並不大的房裡裡,滿溢著父皇的味道,她覺得有些壓抑。

    但今天她還是來了,因為這時候她需要父皇給予她精神上的安慰和支持。

    一名軍部將領走進御書房,行以軍禮。戰爭還沒有波及到長安城,但整個帝國都面臨著戰爭,所以現在已經不是和平時期,而是戰爭時期。

    「許世將軍什麼時候能抵達長安?」她看著這名將領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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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28 19:16:2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九十五章 唐不亂

    這名將領不是李漁的人,也不是皇后的人,而是許世的人。

    他不知道公主殿下為何問出這樣一個問題,沉默片刻後回答道:「既無旨意,將軍自然還在南方。」

    「這種時候,還是坦白一些為好。如果我所料不差,父皇去世的消息傳到南詔後,許世將軍就已經踏上了歸程。」

    李漁說道:「現在不是追究這些事情的時候,我要讓你轉告老將軍,如今的長安城,如今的帝國正是最需要他的時候,西陵神殿詔令天下伐我大唐,定然會對他不利,請老將軍務必小心。」

    那名將領沒有想到公主殿下非但不怪罪軍方自行其事,反而有這樣一番囑咐,說道:「請殿下放心,大將軍一定能平安返回長安。」

    聽到這句話,李漁的心神終於稍微放鬆了些。

    接下來被太監帶進御書房的,是宋御史。

    御史與軍政之事沒有任何關聯,李漁召見他,卻是因為軍政大事,因為這名宋御史是她與清河郡諸閥之間的聯絡人。

    「朝廷已經調回鎮北軍,西軍一部及鎮南軍亦已收到軍令,不日即將北上抵抗金帳王庭的騎兵,西陵神殿籌謀多年,南晉皇帝喪子之痛未消,必然有大軍自南而來,想要擋住他們,便只能依賴大澤上的水師和清河郡諸閥。」

    李漁說的這些事情,都是朝堂上過了明路的安排,不存在洩密的問題,她靜靜看著宋御史說道:「本宮不會忘記承諾清河郡諸閥的事情,也希望諸閥在此時有所表現,對於諸閥在西陵神殿裡的安排,本宮非常期待。」

    宋御史毫不猶豫雙膝跪倒,大禮相拜,誠聲說道:「請殿下放心,清河郡十萬州軍還有諸閥合計三萬莊軍,定會與水師諸部配合。拚死也要把神殿來敵和南晉軍隊擋在大澤以南,即便最終不敵,也一定會為帝國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很好。」李漁靜靜看著他說道。

    當宋御史離開之後,英華殿大學士莫晗從書架後走了出來。他看著御書房緊閉的大門,略帶憂慮說道:「若有鎮國大將軍坐鎮長安,無論軍心還是民心都會得到進一步的穩固。臣擔心的還是清河郡,諸閥雖說臣服多年……」

    「不用擔心。諸閥耗費了如此多的資源,才把琿圓和我推到這個位置。即便他們有別的想法。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強行改變方向,不然那種強大的撕扯力。會讓諸閥內部出現極大的問題。」

    李漁不等他說完,神情冷漠說道:「而且諸閥後人,包括崔老太爺的二公子和幾名親孫都在長安。他們豈能生出異心?」

    莫晗思忖片刻,覺得殿下的安排,確實沒有什麼漏洞,但他臉上憂慮的神情依然沒有完全消除,說道:「書院還是沒有什麼動靜?」

    李漁沉默,忽然拿起案上的一塊鎮紙摔到地上。

    啪的一聲,鎮紙碎成無數塊。

    她無法壓抑心中的憤怒,身體微顫道:「書院依舊封門不見客……我大唐養書院千年,現在帝國危殆。難道他們還不肯出手?」

    便在這個時候,有太監在御書房外輕聲說了句話。

    李漁怒意未消,寒聲喝退。

    那名太監聲音微顫,卻沒有依言退下,仍然繼續說道,有人要見殿下。

    聽到那個人的名字,李漁怔住了。

    莫晗微微皺眉。說道:「殿下自己見他便是,本官先行告退。」

    ……

    ……

    連夜入宮,強硬要求面見公主殿下的人,是朝小樹。難怪無論侍衛還是太監首領都不敢斥退,連不稟報都不敢。

    李漁看著秋樹下那名青衫中年男子。沉默片刻後說道:「前些日子,我專程請朝二叔入宮。朝二叔不予理睬,為何今日卻又要來見我?」

    朝小樹說道:「前些天殿下見我,是為了朝政之事,我當年便對陛下說過,我不會理會大唐朝政,所以我不願意入宮來見你。」

    李漁微微蹙眉,問道:「那為何今夜又願來見我?」

    朝小樹說道:「因為這不再是朝政之事,而干係到大唐的安危。」

    李漁說道:「朝二叔有什麼事情,請直接說。」

    朝小樹說道:「我想請兩道聖旨。」

    李漁有些吃驚,問道:「聖旨?你要做什麼?」

    朝小樹說道:「一道聖旨給魚龍幫,如果長安城被西陵神殿的道人挑弄混亂,幫中兄弟方便出面替陛下鎮壓。」

    李漁靜靜看著他,似乎想要看出他這句話裡是不是隱藏著別的意思,說道:「長安城不會亂,所以我想這道聖旨沒有必要。」

    朝小樹看著她,說道:「殿下真有信心長安城不會亂?」

    李漁說道:「城中有長安府,有侍衛處,還有驍騎營……」

    不等她把話說完,朝小樹說道:「我想請的第二道旨意,便是與驍騎營有關,我想陛下或殿下你授我臨時之權,統轄驍騎營上下。」

    李漁的眉頭蹙的更深了些,很不理解他的要求,說道:「我已經承諾,長安城絕對不會亂,無論那些忠於皇后的官員如何討厭,在解決外患之前,我絕對不會對他們動手,那麼你還要驍騎營做什麼?」

    「我要帶著驍騎營離開。」

    「你要離開長安?」

    「不錯。」

    朝小樹看著她說道:「你我都清楚,大唐如今所有的軍力,都要用來抵抗金帳王庭,和西陵神殿北上的大軍,還要留一部分盯著月輪國,如今東北邊軍已然覆滅,朝廷再也找不到任何軍隊去抵擋燕國來的大軍。」

    李漁搖頭說道:「固山郡和各州都還有廂軍。」

    朝小樹說道:「廂軍行動遲緩,無法跟上草原騎兵的速度。」

    李漁說道:「那些東荒的草原騎兵,沒有什麼危險,即便放他們進入國境,也無法影響到整體的戰局。」

    「但大唐東部的子民,會被殺害,會被擄掠,會被活活燒死。」

    朝小樹靜靜看著他,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放縱那些草原騎兵入侵。只要他們搶劫的越厲害,殺燒的越厲害,軍紀越敗壞,他們的行動就越遲緩,就像貪心的狗熊一樣,最終會累的不行,甚至吃撐到根本再也沒有吃飯的慾望,於是便無法威脅到長安和大唐最繁榮富庶的要害。」

    李漁冷聲反問道:「難道這樣不對?」

    「損失一些老弱婦孺。普通百姓。被燒的也是田野村莊,破落小城,卻能節省一路大軍。有可能換來大唐千世太平……如果這麼來看,這當然是對的,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睿智的決定。冷靜的應對。」

    朝小樹沉默片刻後,說道:「但大唐不只是長安城,那些老弱婦孺、普通農夫,也是唐人,那些田野村莊、破落小城,也是大唐。」

    李漁說道:「所以……你要帶著驍騎營去東方?」

    朝小樹說道:「不錯,如果先帝還在世,他應該早就這樣做了。」

    李漁說道:「哪怕你明知道,驍騎營根本無法改變東面的局勢?」

    朝小樹說道:「至少。我們要讓那片土地上的人們知道,大唐沒有忘記他們。」

    李漁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第一道旨意我不會給你。」

    朝小樹說道:「多謝殿下。」

    ……

    ……

    李漁在御書房裡召見諸人的時候,她的弟弟李琿圓,也在自已的宮中與人談話,只不過這場談話進行的並不愉快。

    何明池看了一眼殿下漆黑的夜色,轉過頭來。看著臉色鐵青的李琿圓,說道:「朝小樹這時候正在御書房中,卻不知道他與殿下在說什麼。」

    李琿圓極為焦躁地揮動著手臂,喝斥道:「那些事情自然有皇姐安排,你關心那些事情做什麼。我只問你還有沒有辦法聯繫到西陵神殿的人。」

    何明池微微躬身,說道:「陛下。這時候就算能聯繫到西陵神殿,也不可能再讓他們改變主意,要知道神殿已經發出誥書,雙方已經撕破了臉。」

    李琿圓聞言怔住,臉色變得愈發難看,右手不停地顫抖起來,想要握住桌上的茶杯喝口茶,卻險些把茶杯碰落到地上。

    「趕緊想辦法。」

    他說道:「如果不能聯繫上西陵神殿,那麼趕緊讓人想辦法聯繫上許世將軍,告訴他,西陵神殿準備在路上對他進行伏擊。」

    何明池聞言微驚,說道:「陛下……難道你想讓這件事情曝光?」

    李琿圓緩緩抬起頭來,狠狠盯著他,咬牙寒聲說道:「就算讓軍方知道朕曾經試圖與敵人聯手,誅殺鎮國大將軍,朕也要把這件事情挽回來!」

    「朕本來以為不過是隆慶帶著草原騎兵擾邊,哪裡想到,最終竟變成了舉世相伐!朕要保住大唐,便要保住大將軍,你馬上去辦!」

    ……

    ……

    朝小樹離開了皇宮。

    他沒有拿聖旨,拿的是李漁的手書。

    如今李漁監國,有此手書,而且驍騎營統領是自家兄弟,所以他有信心,能夠帶著驍騎營離開長安。

    回到春風亭橫二街後,朝宅開始大擺宴席,又請了戲班來熱鬧。

    值此大唐風雨飄搖之際,此等作派,實在是有些刺眼。

    但無論是參加酒席的賓客、抱著孩子默默哭泣的霖子,還是手持枴杖神情寧靜的朝老太爺,都沒有人提出任何意見。

    這是辭別的酒,壯行的酒。

    ……

    ……

    宋御史離開了皇宮。

    他按照李漁的意思,先去了清河會館,與清河郡諸閥子弟相見,與崔老太爺的二公子進行了一番長談。

    然後他帶著崔二公子回到府中,大擺宴席,請了十餘名歌姬來熱鬧。

    酒席散後,宋御史酩酊大醉。

    御史夫人心疼地侍候著他,說道:「醉酒傷身,而且老爺本身便是御史,這種時刻還做出這種事來,只怕會被人攻訐。」

    宋御史睜開眼睛,看著床頂的帷帳,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自失一笑說道:「酒席有很多種,辭別酒,壯行酒,今夜的酒席,我是讓宮裡看的,我是要讓宮裡覺得我們這是在杯酒祭家鄉的故人。」

    「朝廷怎麼可能完全放心我們這些來自清河郡的人?無論是我還是崔二公子,就是清河會館裡每個門閥子弟,都有暗侍衛常年跟著。」

    「所以到最後,都是一個死字。」

    「今夜這場酒,其實喝的是壯膽酒。」

    「但為了千世之業,便是斷魂酒,也要一飲而盡呀。」

    ……

    ……

    夜色籠罩著崤山。

    崤山下有軍營,由十餘軍帳組成,想來人數並不多。

    其中一座軍帳內,不停傳出痛苦的咳嗽聲。

    許世已經很老了,無論臉上的皺紋,還是一日重過一日的肺疾,都在證明著這一點,但他卻不容許自己倒下,尤其是在現在這種時刻。

    他是大唐鎮國大將軍,軍方事實上的領袖,深受皇帝陛下信任恩寵,這些年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鎮南軍中,因為南方的濕熱氣候對他的身體有好處。

    崤山離鎮南軍有數百里地的距離,只不過稍北一些,惱人的肺疾再次復發,老將軍的胸膛就像是破鼓一般,令營中所有近衛軍都感到痛苦。

    在皇位之爭裡,話語最有力量的許世大將軍,始終保持沉默,當年因為對書院的警惕,很多人包括李漁姐弟在內,都疑心他暗中支持皇后娘娘,但事實證明,他誰都不支持,他只支持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辭世,他便支持皇帝陛下的遺詔,所以他現在支持李漁姐弟。然而當召他回京的聖旨,一直沒有到鎮南軍時,他忽然覺得這件事情有些詭異。

    他帶著一百餘名近衛離開了鎮南軍,潛行山林,向長安城而去。

    夜宿崤山下。

    王景略對於大將軍的決定再次提出了質疑。許世把眼睛一瞪,厲聲喝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況現在君都他媽的沒了!」

    王景略後來回憶著這句話,總是有很多唏噓感慨。人老了,總會容易變得像小孩子一樣喜歡賭氣,許世大將軍急著回長安,有他憂心國事的原因,但再往深處想,大概只是他急著回去見陛下最後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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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30 15:45:3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九十六章 崤山夜雨,清河水紅

  王景略把洗腳水倒到帳外,取毛巾替許世擦腳,用力擦著將軍腳底的老皮。

  「按照我的預計,聖旨這時候恐怕已經到了鎮南軍,您說我們這麼偷偷摸摸地離開,違反唐律軍紀不說,萬一出點兒啥事怎麼辦?」

  「我沒有帶著大軍離開,這一百多名近衛,是當年陛下賞給我的私軍,只是因病來山中休養,哪裡違反了唐律軍紀?就算違反了,誰敢治我的罪!」

  「得得,您就當我沒說,怎麼現在脾氣越來越大了。」

  王景略有些惱火地說道。

  許世現在確實像孩子,見他惱火,自已反而開心地笑了起來,安慰說道:「不用擔心,我堂堂鎮國大將軍,走在大唐國境裡,難道還能有什麼危險?」

  便在這個時候,帳外傳來了緊急軍情。

  ……

  ……

  金帳王庭大軍南下!

  西陵神殿誥令天下伐唐!

  軍帳裡一片死寂,王景略臉色很難看,許世的臉上也早已沒有了笑容,回覆到大唐軍方首領應有的威嚴與沉穩。

  「你馬上回鎮南軍。」

  許世看了一眼帳外黑沉的崤山,說道:「如果新帝和殿下沒有犯糊塗,這時候讓鎮南軍北上的軍令,便應該已經到了。」

  王景略微微一怔,說道:「那您呢?」

  許世說道:「既然舉世伐唐,我當然要去長安城坐鎮,你不用擔心什麼,殿下肯定有旨意讓我儘快北歸。」

  王景略點了點頭,但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蹙眉說道:「西陵神殿既然發出誥書,他們肯定想對您不利。」

  許世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先前就說過,這是在我大唐境內,誰敢來殺我這個鎮國大將軍?」

  王景略說道:「現在還有什麼事情是西陵神殿不敢做的?」

  「我從軍數十年,難道不比你清楚?如今我們在崤山之下,如果有人想要對我不利,便要從清河郡那邊翻山越嶺而來,清河郡那邊的人又不是瞎子。」

  許世微笑說道:「而且你要弄清楚,我雖然已經老了,但不是那麼好殺的,世上有資格來殺我的人,沒有幾個。」

  王景略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扳著指頭數來數去,還真找不出來誰,能真正威脅到老人家,老人家雖然很老了,但還是很強的老人家。

  ……

  ……

  軍情要緊,王景略要帶回許世大將軍的最新軍令,還要協同鎮南軍將領組織北上抗金之事,所以連夜離開了崤山下。

  就在他離開崤山後不久,許世穿好軍靴,認真地穿好盔甲,然後走出了軍帳,看著夜色中的山林,緩緩瞇起了眼睛。

  營帳裡的近衛們,聽到了盔甲與劍鞘撞擊的微聲,極為警惕地走出帳來,來到大將軍的身邊,低聲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

  許世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看著夜山。

  他很想像先前支走王景略一樣,支走這些近衛。

  但也正像他先前對王景略說的那樣,這些近衛是皇帝陛下賜給他的私軍,忠誠無雙,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離開他的身邊。

  「世上有資格來殺我的人,確實沒有幾個。」

  許世看著安靜的夜林,緩聲說道:「西陵神殿掌教大人,魔宗二十三年蟬,劍聖柳白,還有那幾個年輕的天下行走……我總以為這些人不會以千金之軀犯險來殺我,更沒有想到,居然是您來親自出手。」

  一道宏亮如雷的聲音,忽然在夜山裡響起。

  「夫子與唐帝死後,大將軍你便是唐國最後的精神氣魄,如果我不親自出手,豈不是顯得對你太過不敬?」

  話音落處,崤山一陣震動,山巖崩落而下。

  一座巨輦,碾林碎石而現。

  輦上幔紗萬重,縱在漆黑夜色裡,也能看到裡面光芒萬丈的那個高大身影。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親至。

  輦畔是六十四名西陵神衛。

  「荒原之戰前,掌教大人多年不下桃山,如今竟為了我這個老病將死的老傢伙深入唐境冒險,許某也不禁生出些飄飄然之感。」

  許世的聲音就像寒冷的鋼鐵,一字一字破風而去,落在黑暗的山林裡,在巨輦之前炸響:「但我還是想知道,今夜究竟誰能活著。」

  說完這句話,他忽然咳了兩聲。

  ……

  ……

  王景略正在夜林裡疾行。

  忽然他停下了腳步,抬頭向上空望去。

  今夜有雲,無夜,天穹一片漆黑。

  此時忽然落起雨來,雨水落在他的臉上,啪啪作響。

  雨水流進他的嘴裡,感覺有些鹹與澀。

  王景略霍然轉身,向來路奔去。

  當他衝出夜林,來到一處崖頭時,只見遠處山林崩飛,飛沙走石,即便夜雨再如何狂暴,也無法遮掩住那處恐怖的天地元氣衝撞。

  王景略清晰地感覺到了許世大將軍的氣息。

  他感覺到大將軍的氣息越來越黯淡。

  他跪倒在雨水裡,撕心裂肺地喊道:「不!」

  直到此時,他才知道,將軍先前已經隱約看到了命運的走向,所以才會讓自己回鎮南軍,實際上是讓自己避開這場驚天之戰。

  春風亭雨夜後,王景略從軍,便一直在許世將軍麾下。這些年來,他像子侄般服侍著將軍,自幼便習慣了孤單的他,開始喜歡上軍營的嘈亂,他甚至覺得許世大將軍就像自己的父親。

  他微胖的臉漸漸瘦削,他那顆遊戲人間的心漸漸沉靜,他漸漸明白相對於自由,世間還有很多別的美好,同樣值得珍惜。

  然而在今天這個雨夜裡。

  那些美好都被撕碎了。

  王景略跪在滂沱的大雨中,失聲痛哭。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重新站了起來,抹掉臉上的雨水和淚水,神情漸顯堅毅,轉身向北方狂奔而去。

  他不回鎮南軍。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回長安城。

  他要告訴長安城的人們。

  許世大將軍死了。

  那個殺死大將軍的可怕強者,正在向長安城而去。

  而清河郡……叛了。

  ……

  ……

  清河郡的風景明秀雅緻,民宅白牆黑簷,高低互現,清溪石橋,與大唐別處的壯闊風景,有著很大的差別。

  風景最好,還是富春江。

  清河郡諸閥的莊園,都設在富春江畔,為首的崔閥莊園,自然佔據著江畔最美麗蜿蜒的一段石岸,和最清秀的一片山林。

  只是地處南方原野,山林雖秀,卻遠遠談不上險峻。

  崔園深處的小樓裡,依然像從前那般昏暗。

  崔老太爺把熱毛巾遞給身後的兒子,看著椅中那六名皓首老人,嘆息說道:「昊天垂憐,在我們死之前,終於能夠等到這場千古未有之變局。」

  其中一名老人平靜說道:「所謂心意,早在多年之前便已定下,各族祖訓,時刻未忘復國之事,只是有些細節,仍須好生斟酌。」

  崔老太爺平靜說道:「具體的事務,自然有族中子弟去執行,我諸姓在清河郡生息多年,斷然不會出任何問題。」

  「大兄所言甚是。然則各族子弟在長安城中為官求學者眾,李家斷然不至於讓我們有機會接他們出城,這……該如何應對?」

  「李漁殿下之所以信任我們這些老頭子,除了認為我們承受不起臨時轉向的撕裂,便是相信我們捨不得那些族中的血肉。」

  崔老太爺淡然說道:「然而她不知道,我清河郡諸姓,從數百年前開始,便一心一意想著復國,根本不是臨時轉向,她也完全想像不到,為了完成復國大業,莫說那幾百個族中子弟,即便是死再多的人,我們也在所不惜。」

  看著那幾名皓首老人複雜的神情,崔老太爺微微一笑,說道:「你們也不用提前便開始傷感,只要戰事進行的順利,李家為了日後的打算,說不定非但不敢對我們族中子弟痛下殺手,甚至還要好好供養著。」

  「只是戰事真的能夠順利進行嗎?」

  「道門籌謀多年,唐人驕橫奢浮,如今東北邊軍覆滅,金帳王庭南下,掌教大人親自出手,許世必死無疑,只要清河郡大開方便之門,西陵神殿大軍與晉軍揮兵北上,且不說唐國會否滅亡,但長安城再也無法對我們頤指氣使。」

  「說起來,還要感謝那位書院十三先生寧缺,如果不是他要護著冥王之女,院長怎麼會遭天誅而死,如果不是他在荒原上一箭射死了燕國太子,燕皇此番又怎會像發瘋一樣,發起全國動員?」

  崔老太爺微笑說道:「清河郡日後復國成功,當在富春江畔修一石碑,記載此番盛事,到時可千萬莫要忘了加上寧缺的名字。」

  小樓裡響起老人們歡愉的笑聲。

  ……

  ……

  清河郡諸姓的歷史,要比世間絕大多數國家都要綿長,在千年之前,這裡本來就是諸閥輪流統治的鬆散國家。

  依憑著宗族禮法,崔宋諸閥始終保持著強大的凝聚力,而清河郡更是被他們經營的像是一塊鐵板,無論長安城怎樣試圖分化剝離,都只能觸及最外層的存在,而無法深入到清河郡的核心地帶。

  如今的清河郡及陽關城,從城守到州軍將領,再到逾千名中低階官員,或者便是諸閥子弟,或者便是與諸閥有切身利害關係的人。

  就連朝廷嚴厲看管的大唐水師,也被清河群諸姓滲透的非常厲害,這也不能怪長安城警惕性不高,水師招募兵員,自然是清河郡百姓應徵居多,而清河郡的百姓與其說是唐人,還不如說是諸閥的下人。

  隨著時間流逝,那些曾經不起眼的普通水師官兵,熬著資歷,積攢戰功,漸漸獲得了相對重要的職務,雖說水師的高階將領,依然全部是長安城任命,由別處調來,但水師中下層則已經無法擺脫清河郡的控制。

  天啟十八年秋天的某一日。

  崤山西麓還在下著暴雨,東面的清河郡則是陽光明媚,秋風送爽。

  陽關城守府召集諸衙官員,商議集軍配合水師,抵禦南來侵略之敵的重要事務。

  所有官員都應命而至。

  幾道茶水過後,陽關城守府司兵參軍鐘大俊,面帶微笑走了進來。

  城守府大門關閉。

  官員們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何事。

  鐘大俊揮了揮手。

  城守府裡響起暴怒的斥問聲,和痛苦地受傷聲。

  鮮血染紅了青石板。

  幾乎同時。

  清河郡諸姓,邀請大唐水師諸將,前往富春江畔某處,商議戰事。

  鮮血染紅了富春江。

  ……

  ……

  清河郡諸閥再如何勢大,也不可能把忠於朝廷的官員和將領校尉一網打盡,所以在那個陽光明媚的秋天,清河郡和陽關城裡,暴發了很多場戰鬥。

  根據事後統計,一共有三百多名大唐官員被斬首,大唐水師從主將到輔兵,死了一千多人,還有一千多人被押送到富春江下游的煤山做苦役。

  叛亂這種事情,一方籌謀隱忍等待千年,一方毫不知情,那麼勝負之勢早定,唯一可能影響結局的,便是民心。

  清河郡的民心很複雜。

  他們習慣了諸閥才是真正的天,他們對於別的州郡唐人,有毫不掩飾的優越感和輕蔑感,他們對長安城沒有任何好感。

  但畢竟在大唐統治下生活了這麼多年,當唐人當了這麼多年,他們無數次感受過大唐的榮光,並且為之而驕傲。

  現在……卻要叛出大唐?

  尤其是那些年輕的清河郡民眾,甚至包括一些年輕的諸閥子弟,都完全無法接受這件事情,無法相信眼前看到的畫面。

  然而就在他們準備發出自已聲音的時候,他們蒼老的祖父、嚴厲的父親,便出現在他們的面前,把他們拖回族祠,令他們跪在祖宗牌位面前,開始講述很多年前清河郡亡國的悲痛歷史,聲淚俱下的懷念著舊日的榮光。

  年輕的清河郡人,對那段歷史沒有忘記,但他們更愛大唐,他們更愛做一個驕傲的唐人,所以父輩們的話,對他們並沒有什麼力量。

  然而……難道他們能舉起手中的刀劍,砍向自已的親人?

  ……

  ……

  大唐天啟十八年秋。

  夫子登天。

  皇帝辭世。

  書院封門。

  東北邊軍於成京一戰覆滅。

  金帳王庭南下。

  清河郡叛變。

  西陵神殿與南晉數萬大軍,浩浩蕩蕩,遮天蔽日而來。

  鎮國大將軍許世戰死。

  緊接著,月輪國大軍進入蔥嶺。

  舉世伐唐。

  大唐,似乎已經注定要滅亡。

  在這個時候。

  有個穿著黑衣的年輕男人,正行走在荒原深處。

  他剛醒來不久。

  醒來之後的每個夜裡,他都在和月亮說話。

  他懷念著自已的老師與妻子。

  他不知道人間發生了什麼。

  如果他知道了,能夠改變這一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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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九十七章 南歸

    看著夜空裡那輪月亮,寧缺淚流滿面,直到發現自己的哭聲比遠處傳來的狼嚎還要難聽,才有些窘迫地止住。

    清醒過後,飢餓的感覺瞬間佔據他的身心,空蕩蕩的腸胃就像是書院後山崖洞口的天地元氣,不停擠壓折磨著他。

    通過清晰而可怕的飢餓感,他確認自己已經昏迷了很多天,難怪身體虛弱的厲害。從身邊的草地裡找到幾株可以食用的野草,和著雨水塞進嘴裡,咀嚼至綿軟的絮子,艱難嚥進腹中,過了片刻才覺得好了些。

    這時候的他,並不知道夫子登天之後,整個人間落了好大一場雨,看著草甸上的水珠,並沒有把這當成一回事。

    待到清晨月亮消失,看著朝陽辨明了方向,寧缺開始向南行走。

    他現在的情緒低落無措,並不是很確切地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那麼便回長安吧。

    他的家在那裡,書院也在那裡,雖然現在無論老筆齋還是雁鳴湖畔的宅院裡都沒有了人,雖然那個老傢伙再也不可能回到書院。

    走了沒有多長時間,他看到了遠處天邊蒙著白雪的山川,便向那邊走去,這一走又走到了黑夜,走到了月亮爬上天空。

    這樣的日子重複了一段時間,他依山南行,夜夜看月,偶爾會忽然發起脾氣,叉著腰對著那輪明月罵個不停。

    寧缺知道老師應該還活著,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還在天上與賊老天戰鬥,那輪月亮的陰晴圓缺,大概便是戰鬥的具體呈現。

    但他還是覺得很傷感,很憤怒。

    因為月亮怎麼看。也不像是老師。

    「面如滿月,那是形容漂亮的公子哥,哪裡像你?」

    寧缺抽出朴刀,一面嘲笑著夜空裡的老師,一面把剛逮到的一隻雪兔開膛剖腹剝皮。元十三箭和別的武器,全部隨黑色馬車一道,遺落在泗水河畔,現在他的身上。只有那把朴刀。有時候偶爾會擔心大黑馬現在怎麼樣。

    把免子清理乾淨以後,他舉到身旁空中,說道:「別烤糊了。」

    他在喊桑桑去烤兔子。

    但現在沒有桑桑了。

    他低著頭。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又喊了一聲。

    「桑桑。」

    ……

    ……

    清晨醒來,寧缺在山腳下繼續南行。

    那座峰頂蒙雪的山脈。便是天棄山,只要順著山腳往南走,便能走到岷山,便能走到長安,便能回到書院。

    路上他遇到了一個很小的牧民部落。

    這個牧民部落屬於金帳王庭,從他的服飾口音裡認出他是唐人,非但沒有請他吃飯,還試圖把他殺死,搶掉那把明顯不凡的朴刀。

    於是寧缺便把那個小牧民部落裡的人們全部殺死了。

    事後。他飽飽地吃了一頓羊肉,喝了兩袋馬奶酒,找了個沒有血腥味的帳篷美美地睡了一覺,這些天積累下來的疲憊與難過,終於得到了一些抒解。

    離開滿是屍體的牧民部落時,他肩上多了一把黃楊硬木弓,身下多了一匹馬。還用繩子牽著一匹馬,那匹馬上繫著四根羊腿。

    又過了數日。

    寧缺終於看到了天棄山脈那個著名的缺口,然而他喜悅的呼喊還沒有來得及出口便嚥了回去,他臉上的神情驟然變得十分凝重。

    賀蘭城下全部是金帳王庭的精銳騎兵!

    看著那處黑壓壓的畫面,至少有數千騎之眾!

    真正令寧缺感到震撼的。是草原騎兵的後方的四輛馬車。

    以他敏銳的目力,能夠清晰地看到。那幾輛馬車上鑲嵌的金銀珠寶,還能看到車廂裡那幾塊由精鋼鑄成的圓盤,那些圓盤上全部是密密麻麻的線條。

    每輛馬車上,都站著幾名全身披甲的草原強者,之所以能夠確認那些蠻人是草原強者,因為他們身上的甲不是皮甲,而是草原上極為罕見的金屬重甲!

    這些草原強者,並不是真正的主角。

    他們只是負命保護圓盤,以及使用圓盤的人。

    每輛馬車上都坐著位枯瘦的老人,其中三位老人穿著明亮的王庭貴族服飾,頸間套著用人骨磨成的項鏈,唯獨最後方那輛馬車上的老人穿著普通尋常的草原服裝,身上也有什麼特別的裝飾。

    「大祭司!」

    寧缺看著這幕畫面,皺起了眉頭,他雖然沒有在戰場上面見過草原王庭的大祭司,但卻聽多了馬將軍和其餘軍官對這些人的形容。

    唐軍作戰依靠陣師符師,草原王庭作戰依靠的便是這些能夠用圓盤與天地元氣交流的巫師,被王庭尊稱為祭司。只有實力真正強橫,能與草原直接交流的祭司,才有資格被稱為大祭司,被賦予珍貴的金屬圓盤。

    寧缺很難理解,金帳王庭為什麼一次出動了三名珍稀的大祭司,而且看最後那輛馬車裡的老人,只怕地位還要在這三名大祭司之上!

    「難道說賀蘭城裡有什麼長安城的重要人物?」

    他不認為這些草原騎兵和大祭司是在攻打賀蘭城,因為大祭司再如何強大,也很難攻破建造之初便做了相應符陣改造的賀蘭城,至於那些沒有攻城器械的草原騎兵,別說數千騎,就算來數萬騎也沒有意義。

    ……

    ……

    大雨停止之後,還沒有等賀蘭城裡的人們做出決定,金帳王庭的騎兵有那四輛古怪的華麗馬車便來到了城下。

    賀蘭城已經被圍多日,城裡的氣氛很是低落壓抑。

    此時城中還有逾萬大唐鐵騎,還有黃楊大師這樣的高人,還有數名軍中強者,按道理來說,怎麼也不可能被數千草原騎兵便圍住。

    但這卻是事實。

    鎮北軍鐵騎在金帳騎兵剛剛抵達城下的時候,便出城發起了一次強悍的突襲,那次突襲,也是事後數次嘗試裡,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因為那次突襲時。四輛馬車上的王庭大祭司,才剛剛開始施展手段。

    草原早已被連綿大雨澆透,那四名金帳王庭的大祭司,不知使用的什麼手段,竟是把賀蘭城前的大片草原,變得更加鬆軟泥濘。

    賀蘭城的地基經過陣師改造,可以不受大祭司的影響,但城外數里方圓的草原。則是完全變成了沼澤一般的地面!

    大唐騎兵再如何能征善戰。勇敢無畏,奈何馬蹄陷入草原地面,根本無法衝到對方的陣營之中。只能眼睜睜與敵人對射而死。

    「幾年前荒人南下第一場戰爭的時候,左帳王庭的祭司便用過這一招,當時軍部從長安城裡發來軍令。令諸軍商議如何應對,眾將想著,我大唐鐵騎與荒人不同,走的便是機動路線,斷不至於被一片草原便圍死……」

    汗青將軍站在城頭,看著城下密密麻麻的草原騎兵,看著那四輛馬車,看著那些唐軍的屍體,臉色變得極為難看。說道:「然而我們卻忘記了一件事情,這種妖法用來困住賀蘭城,卻是再合適不過,而且如今看來,這四名金帳王庭的巫師,明顯要比當年左帳王庭的巫師強的多!」

    如果是以前,賀蘭城裡儲存著足夠多的糧草。無論金帳王庭怎樣圍城,唐軍都不會有任何懼怕,然而如今鎮北軍一部也在賀蘭城中,城中的糧草本來就已經瀕臨枯竭,這時候被敵人圍城。便顯得非常危險。

    「依末將看來,必須早下決心。經由山缺折向東荒,然後繞行燕北,回到國內,只有這樣,才不至於被生生困死在這裡。」

    汗青看著站在城牆畔的皇后娘娘沉聲說道。

    皇后娘娘搖頭說道:「金帳王庭單于既然敢對我動手,連隱世多年的國師都請了出來,那麼他的主力騎兵已然南下入侵大唐。」

    「我現在擔心的是長安城的安危。」

    皇后娘娘的神情依然十分平靜,輕聲說道:「如果只是金帳王庭一家,給單于再添幾個膽子,他也不敢南下放馬,所以現在大唐面臨的局勢,必然比我們看到的想像的更加艱難,說不定便是舉世伐唐的局面。」

    汗青說道:「那我們更應該進攻燕國。」

    「東荒不太平,繞行燕北,要花太長時間,而且進攻燕國,根本無法拖緩別的敵人的腳步,我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時間,我們要儘快把鎮北軍帶回去,因為大唐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這支騎兵。」

    皇后娘娘轉身,看著汗青和鎮北軍的兩名將領,微微一笑說道:「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想著鎮北軍如今糧草不濟,就算趕回去又能起什麼作用。」

    「你們錯了。鎮北軍留在賀蘭城,沒有糧草,便是大唐的負擔與牽掛,而如果我們能夠南歸,找到糧草,我們便是令敵人畏懼的力量。」

    她緩聲說道:「我不知道長安城有沒有想到這一點,我也不知道北大營的糧隊是被王庭燒燬還是根本沒有來,但很明顯,金帳王庭單于很清醒地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才會付出這麼大的代價,要把我們困在這裡。」

    汗青將軍沉默片刻後問道:「娘娘,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皇后娘娘說道:「我們必須要趁著還有最後一些糧草,儘快突出賀蘭城。」

    汗青微微皺眉,那兩名鎮北軍將領的臉色也有些黯淡。娘娘說的道理,其實他們都懂,問題在於,城牆下唐騎的遺體證明了這件事情的困難度。

    「殺死那三名祭司就夠了。」

    皇后娘娘看著城下,看著草原騎兵後方那四輛華美的馬車,眼睛緩緩瞇了起來,從唇間流出的聲音,彷彿也變得冷了幾分。

    一直沉默在旁的黃楊大師,忽然微笑說道:「或者,我去試一試。」

    皇后娘娘搖頭說道:「草原蠻人的射術太好,大師過去太危險。」

    一名鎮北軍將領咬牙說道:「娘娘,末將麾下還有數名武道強者,今夜如果依然有雲遮住那輪明晃晃的怪東西,讓他們再試一次。」

    皇后娘娘依然搖了搖頭,說道:「前面已經試過兩次,既然失敗,便不要再試,這些將士的生命,日後應該有更重要的用處,不要白白犧牲在這裡。」

    賀蘭城頭一片沉默。

    究竟該怎麼辦?此時城中身份最尊貴的便是皇后娘娘,陛下辭世前遺詔已經說明由六皇子繼位,將領們自然唯娘娘馬首是瞻,然而在眾人看來,娘娘畢竟是個弱質女子,她又能想出什麼辦法?

    皇后娘娘微微一笑,彷彿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回憶。

    然後她輕聲說道:「我想試一試。」

    ……

    ……

    無論是汗青還是那兩名鎮北軍將領,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然而在他們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只聽得風聲微起,城牆之上宮裙翩然飛舞,皇后娘娘竟是輕身一掠,向城牆外跳了下去!

    汗青慘嚎一聲,伸手想要抓住皇后的裙角,卻只抓住了一把空氣。那兩名鎮北軍將領,則是直接嚇傻了,片刻後才衝到城牆邊。

    城牆上的人們,都以為自己會看到皇后娘娘悽慘死去的畫面。

    汗青大哭說道:「我就該知道,陛下去的這麼突然,娘娘她怎麼受得了這個打擊,只怕她早就想追隨陛下而去,但娘娘啊……」

    哭喊聲戛然而止,他看著自己看到的畫面,揉了揉眼睛,把眼睛揉到通紅,也覺得自己看到的畫面不是真實的。

    看著這幕畫面,那兩名鎮北軍將領瞪大了眼睛,落在城牆上的雙手,快要把堅硬的石磚捏碎。只有黃楊大師的神情依舊平靜。

    ……

    ……

    皇后娘娘從高高的城牆上跳下去,卻沒有香消玉隕。

    她這時候還沒有落到地上。

    她還在空中墜落,下落一段距離,便會伸出手,在堅硬的石牆上輕輕一摁,下落之勢頓緩,裙襬微起,她看上去就像是一朵飄舞的花。

    陛下辭世後,皇后的衣著一直很素淡,所以這是一朵素淨的花。

    皇后的雙腳終於落到了地面上,裙襬漸漸飄落。

    賀蘭城外的地面很鬆軟,就像是沼澤。

    她的鞋底緩緩向下陷落。

    鞋邊的草根也在隨之陷落。

    她向遠處的金帳騎兵走去,神情寧靜,彷彿是要檢閱大唐的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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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九十八章 娘娘萬歲!

    越向前去,進入草地,地面便鬆軟,皇后的腳便陷的越深。

    但同時她邁步的頻率也越來越高,速度越來越快,雙腳在酥軟危險的草原地面上快速落下抬起,快到肉眼無法看清,拖出了一道殘影!

    秋日荒原上微寒的空氣,擦著她的臉頰向後掠過,震起淒厲的風聲,吹的髮絲微微顫抖,素色的裙襬變成一道堅硬如鐵的線。

    金帳騎兵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他們帶著對先前看到的那幕不可思議畫面的震撼與惘然,拚命地拉動弓弦,射出鋒利的羽箭。

    箭如雨下,準確地提前預斷皇后的速度,把她的身影籠罩在其中。

    皇后娘娘的唇角微微揚起,帶著一絲微笑,繼續向前。

    鋒利的羽箭帶著沉重的力量,重重地射到她的身上。

    只聽得篤的一聲脆響,箭枝從中折斷!

    如暴雨般的羽箭,刺破了裙襬,割斷了飄揚的髮絲,深深地射進草原地面,然而卻沒有一枝能夠對她造成絲毫傷害!

    看著這幕詭異的畫面,金帳騎兵們的神情變得異常駭異,雙手下意識裡變得僵硬起來,發箭的速度也隨之漸緩。

    ……

    ……

    在所有唐人的心目中,皇后娘娘就是國母。在長安人的印象裡,皇后娘娘個溫婉卻極有手腕的女子,十餘年來深受陛下寵愛。

    但無論是何種印象,皇后都是個弱質女子。然而此時出現在賀蘭城下,出現在所有人眼前的皇后娘娘,卻是向著敵營發起無畏衝鋒的大將軍。

    汗青和那兩名鎮北軍將領,從最開始的震撼中清醒過來,神情複雜望向黃楊大師。

    他們是唐軍的高級將領,自身都是武道修行者,眼光何其犀利,到了此時,哪裡還會看不出來。皇后娘娘……竟然是魔宗中人!

    黃楊大師看著他們嘆息說道:「你們還愣在這裡做什麼?」

    三人這才醒過神來,快速向城牆下走去。

    城牆上的唐軍沒有看出這個秘密,就算知道也不會關心。

    他們只知道皇后娘娘正在向那些該死的金帳騎兵衝鋒。他們被娘娘震撼的大感振奮,揮舞著手中的朴刀,不停地呼喊著,替娘娘助威。

    「皇后萬歲!」

    「娘娘萬歲!」

    便在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中,賀蘭城厚重的城門緩緩開啟,城洞裡。早已做好出擊準備的鎮北軍玄甲重騎。正在等待著最後的軍令。

    ……

    ……

    皇后娘娘的速度很快,快的就像一個妖魅。

    當她衝進金帳騎兵的陣營後,無論是那些鋒利的彎刀。還是淒厲而至的箭,都無法接觸到她的裙襬,連延緩她的速度都做不到。

    她向著金帳騎兵南方衝去。身體就像是一柄長劍的劍鋒,輕而易舉地刺穿了逾百名金帳騎兵組成的防線,落到了那輛華麗的馬車上。

    她看似孱弱的香肩輕輕一觸,那幾名全身披著金屬盔甲的草原強者,便像被鐵鎚砸中的石塊一般,四濺激飛,落在遠處的荒原地面上。

    車廂裡那名蒼老的祭司,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看著近在咫尺的她。帶著血腥味的嘴唇不停翕動,手指在金屬圓盤上不停敲擊。

    皇后知道這名祭司想在臨死前,把自己所有的精神力量,都通過圓盤施放到賀蘭城前的地面上,自然不會給他這種機會。

    她伸出纖淨如玉的右手,然後握緊。

    皇后的手很小巧,很柔軟。縱使緊緊握住,看上去也很小,就像是玉蘭果可愛的白色果實,沒有任何威懾力。

    然後她的拳頭落在了金屬圓盤上。

    金屬圓盤沒有碎。

    金屬圓盤跳了起來,重重擊中那名大祭司的下頜。

    大祭司頸骨連同下頜骨遭到重擊。盡數碎裂,極為乾脆地死去。

    鮮血流到金屬圓盤上。把那些繁複的線條染成了道道紅絲。

    ……

    ……

    皇后殺死一名大祭司後,頓時陷入了人潮的包圍。

    先前那幾名被她震開的草原強者,衝回馬車邊,帶著更多騎兵,把她圍了起來。

    黃楊大師站在賀蘭城頭,看著遠方那幕畫面,微微蹙眉,雖然他暫時還不怎麼擔心皇后的安危,但時間依然緊迫。

    要知道最後方那輛馬車裡的金帳國師,還沒有出手。

    黃楊自僧衣裡,取出自幼一直隨身戴著一串佛珠,咬破舌尖,噴了口血上去,然後手腕一揚,把這串佛珠扔出城牆。

    染著心血的佛珠,盤旋而飛,落在離城牆有數十丈距離的草原地面上。

    因為死了一名大祭司,賀蘭城外的地面,雖然還沒有重新變得堅硬,但鬆軟泥濘的趨勢已經變緩,當黃楊大師的佛珠落到地面後,一道極慈悲卻又極暴烈的火性氣息,迅速向著佛珠四周散播開來。

    黃楊大師早年在西荒深處,與商旅結伴而行,遇到馬賊無情冷酷的殺戮,同伴的鮮血流到他的身上,那些鮮血很燙,火辣一片,彷彿要燃燒起來。

    就是在那一刻,大師開悟。

    他悟的法門是:血與怒之火。

    此時賀蘭城前的泥濘草地間,躺著很多唐軍的屍體,被血浸染將透,黃楊大師不再以佛法平靜心頭的怒意,二者相遇便是佛火。

    火勢燎過,水澤必干,便是稀融的黃泥,也能變成堅硬的磚。

    草原地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燥起來,然後漸漸凝結。

    看著原野上發生的變化,汗青將軍厲喝一聲,高高舉起手中的朴刀,一夾馬腹,帶領著數百唐騎,當先衝出賀蘭城,向著金帳騎兵衝去,而在他們的身後的山缺裡,還有數千唐騎正在等著隨之而出!

    鎮北軍被那場恐怖的連綿暴雨滯留賀蘭城多日,雨停後又被草原蠻人圍困,士氣低落而疲憊。然而此時當他們重新騎上熟悉的座騎,握住朴刀的刀柄後,精神與士氣瞬間重新回到他們的身體裡。

    蹄聲如雷,唐騎氣勢如虹!

    汗青指揮著唐騎分成三道鐵流,向著草原騎兵防守的其餘三輛馬車衝鋒,而他則是帶著自己的下屬,毫不猶豫地選擇衝向南方。

    草原騎兵南向的那輛馬車已經廢了,從戰術上講。向那裡發起衝鋒沒有任何意義。然而對汗青來說,那輛馬車意義十分重大。

    因為皇后娘娘還在那裡,正在被草原蠻騎圍殺。

    他哪裡還顧得上去想皇后娘娘是不是魔宗餘孽。他只知道自己是陛下的僕人,而皇后娘娘是陛下的女人,自己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女主人出事?

    ……

    ……

    皇后被前仆後繼的草原騎兵攔住了去路。

    自從嫁給皇帝之後。她多年沒有修行魔宗功法,但畢竟是前代魔宗聖女,身體裡的真氣足夠充沛,在短時間,根本不會出現任何危險。

    那雙潔白如玉的拳頭,就像是兩座小山,接觸到的草原騎兵,或者馬嘶墜地,骨折而死。或是被遠遠震飛。

    只有那幾名真正的草原強者,能夠稍作抵擋。

    但她並不滿意,看著敵陣深處那輛華貴的馬車,看著車裡那個普通的老人,細柔的眉尖在荒原寒風中微微蹙緊。

    如果不能殺死那名傳說中的金帳國師,或者逼退對方,那麼萬事皆休。

    皇后輕揮右手。將一名持彎刀躍下的騎兵擊至空中,加快腳步,向著那輛馬車走去,神情堅毅,唇角掛著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那名衣著普通的老人。正是金帳王庭隱世多年的國師。

    他看著大唐皇后向自己走來,猜到她的來意。蒼老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驚慌的神情,反而像她一樣,唇角緩緩揚起,露出一絲意味難明的笑容。

    然後老人伸手到身後,掀起一頂血色的帷帽,遮住了自己的容顏。

    帷帽掀起,國師的容顏頓時變得幽暗一片。

    沒有人能夠看到,他的容顏變得愈發蒼老,而且正在急劇的消瘦。

    只能看到他微微明亮的眼眸,是那樣的寧靜,那樣的深邃。

    國師望向朝著自己走來的皇后。

    皇后與他的目光相觸,忽然覺得自己墮入一個無底的深淵,臉色驟然蒼白,悶哼一聲,強行鎮壓住識海裡的狂瀾,繼續向前。

    但此時,她的腳步卻變得異常沉重,身體也覺得虛弱起來。

    ……

    ……

    國師取下血色的帷帽,看著重新陷入圍困中的皇后,微微一笑,然後不再理會南邊的事情,向著賀蘭城下遙遙一點,示意兩名大祭司繼續。

    兩名大祭司加快了頌唸咒語的速度,枯瘦的手指在金屬圓盤上的彈動,變得越來越迅速,就像是擊鼓一般,胸前的骨鏈,顏色變得越來越白。

    那串落在荒原地面上的佛珠,表面的血色也隨之漸漸淡去。

    城頭上的黃楊大師,噗的一聲吐出血來,臉色變得極為晦暗。

    他的佛火,被那名國師與兩名大祭司聯手擊破,頓時受了內傷。

    當佛珠上的心血最終完全淡去,荒原地表再次發生變化,剛剛凝結堅硬的地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再次變得鬆軟泥濘起來!

    大唐騎兵注意到了地面的表化,然而重騎衝鋒根本無法停止,前列如果勉強停下,必然會被後面的同伴碾壓,甚至比陷進泥沼更加可怕!

    他們只能拚死繼續衝鋒,希望能夠在地面完全軟化之前,衝進金帳騎兵的陣營,然而誰都知道,這不過是癡心妄想。

    眼看著賀蘭城的突圍將要再一次以失敗告終,而且極有可能會失去皇后娘娘和最精銳的將領騎兵的時候,戰場外圍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十餘名金帳騎兵手捂咽喉,接連墮下戰馬。

    他們的手裡,緊緊握著帶血的羽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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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九十九章 拳重如山,衣帶如鐵

    箭嘯聲聲,不停有金帳騎兵倒下。

    正在騎兵首領揮舞著彎刀,想要找到那個隱藏在暗中的唐軍射手時,一道煙塵自北方而來,如閃電般殺入金帳騎兵陣中。

    馬上那人手腕一翻,朴刀出鞘,在空中斬風而落,瞬間斬落數名金帳騎兵,然後他腳踩馬蹬,站起身來。

    也看不清如何動作,那人手中的朴刀便換作了一把普通的黃楊硬木弓,只見他雙臂用力,弓身頓彎,一箭射向最北那輛馬車上的大祭司。

    千騎之前,那人說射便射,竟是沒有一個人能夠阻止他,更令人感到震撼恐懼的是,那人以站姿騎馬而射,羽箭竟是沒有任何偏倚!

    篤的一聲悶響,羽箭狠狠地射進盾牌裡!

    大祭司聽著身前盾牌發出的聲音,臉色變得有些微白,默然想著,如果不是有王庭勇士保護,只怕這一箭會直接把自己的胸**出一個大洞。

    羽箭被盾牌擋住,那人卻不罷休,只見他在馬背上沉腰收腹,全身的力量盡數傳到雙腳,猛力向下重重一踏!

    馬蹬碎裂! 皮繩崩斷!

    那人身體巨大的力量傳到那匹駿馬之上,只聞得一聲哀鳴,駿馬四蹄撕裂,重重地摔到荒原地面上,震起一團煙塵!

    藉著力量的反震,那人自馬背上閃掠而起,衝向北方那輛馬車,身體破空,激起呼嘯的風聲,速度竟似只比羽箭慢上些許!

    箭尾還在盾牌上不停高速擺動,發出嗡鳴聲。

    持盾的金帳王庭勇士還沒有來得及收回手臂。

    盾牌後方的大祭司,臉色依然微白,還在恐懼這枝箭的威力。 射箭的人便到了。

    他握緊右拳,狠狠擊打在那面半人高的看牌上。

    盾牌上出現數道極深刻的裂痕。

    持盾的金帳王庭勇士,手臂喀喇一聲扭曲變形。 看牌順著拳勢後挫,重重砸在那名大祭司的身上。

    大祭司胸骨向下塌陷,肺葉在重壓下變成了肉泥,根本來不及念什麼咒語,也來不及捏碎骨鏈,召出自己保命的手段,便被生生震死!

    皇后娘娘聽著北方傳來的慘呼和悲痛的喝叫,霍然轉身望去。

    她看到站在馬車上的那個年輕人。

    黑色的髮絲,在她溫婉的臉頰上掠過,遮住訝異的神情。 她根本沒有想到會在這裡看到寧缺。

    寧缺看到了皇后娘娘轉身的那幕畫面。 不知為何,他的心頭忽然生出一抹惘然的情緒,然後他轉身望向最後方那輛馬車,望向馬車上那名衣著普通的老人。

    這時候的他,並不知道那名老人,便是傳說中隱世多年的金帳王庭國師,但他從直覺判斷,這個老人是戰場上最重要的大人物。

    所以他決定並先殺死此人。

    國師也不知道,這個突然從北方出現,瞬間便殺死一名大祭司,眼看著便要改變整個戰局的人是誰,但他知道這個年輕唐人很強大。

    所以他也決定首先殺死此人。

    寧缺向著那輛馬車疾掠而去。

    國師伸手到身後掀起血色的帷帽。

    寧缺距離馬車還有百餘丈的距離。

    國師顯露在幽暗帷帽外的目光,已經落到了他的身上。

    兩人的目光相觸。

    寧缺的識海裡,頓時生出驚濤駭浪。

    他這才知道,這名老人是一個恐怖的大念師。自幼冥想,念力之雄厚,本就是世所罕見,魔宗山門之行後,識海裡更有蓮生大師的意識碎片,對精神念力之戰,根本沒有任何畏懼。 念力的戰鬥,寧缺還從來沒有輸過。

    無論是長安城包子鋪前熱霧裡的道石,還是山道上的寶樹 或者爛柯寺裡的七念,這些以念力著稱的佛宗強者 都無法在這方面擊敗他。

    他根本不相信,一個荒原上的蠻族念師,能夠在這方面擊敗自己。

    寧缺毫不猶豫地調動念力,化作滿天石雨,向著識海裡的萬丈狂瀾轟了過去。

    兩道極為磅礡的精神力量,在肉眼看不到的草原空中相遇。

    寧缺悶哼一聲,從空中重重摔落於地,鮮血不停從口鼻裡淌出。

    國師身體微微搖晃,然後復原如初。

    寧缺抬頭,盯著那名看似普通的老人,眼中流露出驚駭的神情。 世間居然有人能夠單憑精神力量重傷自己!

    對方甚至能夠鎮壓住自己識海裡蓮生的意識碎片!

    在這次精神戰中,寧缺落在下方,受了重傷,但他的念力也很強大,再加上識海深處蓮生的意識碎片幫助,金帳國師也受了極大震盪。

    皇后娘娘的感覺最為明顯,因為那道一直似有若無,始終在她的識海裡迴蕩的精神力量,驟然間消失無蹤。

    虛弱的感覺離身體遠去,沉重的腳步重新變得輕盈,她微微挑眉,真氣疾運,身形前掠,抽出素裙腰間的衣帶,向前揮出。

    柔軟的裙帶裡灌注入真氣,頓時變得極為堅韌,迎風而去,破空而長,直刺另外一輛車中的的王庭大祭司! 豐中的王庭勇士暴喝一聲,持著大盾擋在裙帶之前。

    眼看著裙帶便要擊中盾牌,皇后手指微顫,裙帶前端忽然再次變得柔軟起來,如同柳條般一彎,繞過盾牌邊緣,在大祭司的咽喉上輕輕一點。

    那名大祭司捂著流血的咽喉,向後倒下。

    三名大祭司都已經死去,賀蘭城前的草原地面,漸漸回覆正常,看著那些踏泥而至的大唐鐵騎,金帳王庭的騎兵顯得有些混亂。

    只聽得一聲極低沉的厲喝聲,然後便是尖銳的哨鳴,金帳騎兵極為迅速地重新整隊,不再與寧缺和皇后纏鬥,掩護著最後那輛馬車,向荒原深去而去。 金帳王庭國師在離開之前,看著寧缺和皇后,說了幾句話。

    寧缺與皇后都很忌憚這個老人的恐怖境界,沒有追上去。

    大唐騎兵在二人身旁呼嘯而過,向著撤退的金帳王庭騎兵追卜 現在不是追擊的良機,但至少要讓賀蘭城外,重新擁有一片安全區域。

    「他走之前說了些什麼話?」

    皇后問道,她看過很多遍寧缺的卷宗,知道他懂荒原上的很多種語言。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那個老人說,草原是萬物生死循環的地方,王庭祭司什麼都不怕,就怕修魔之人,他隱世多年,聽聞魔宗已然啁蔽,卻沒有想到今天在賀蘭城下,居然能看到兩個魔宗強者。」

    兩個魔宗強者,自然說的是他們二人。

    皇后與寧缺對視一眼。

    真的是同道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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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30 16:06: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章 我來過渭城

    同道二字中的道,不僅僅指魔道,或者修道。

    皇后當年看過很多遍寧缺的卷宗,是為了對付他,因為他殺死了她唯一的兄長夏侯,他們二人之間的關係很複雜,迴蕩在彼此間的情緒很微妙。

    回到賀蘭城內,那種微妙的情緒,依然在寧缺和皇后娘娘之間迴蕩,直到他進入樓閣靜室,看到那具灰色的棺材。

    那具棺材很大,用數十根天棄山崖裡的松木做成。

    松木上的樹皮都沒有來得及剝去,看上去顯得過於樸素簡陋。尤其是和躺在棺材裡那個人的身份地位比起來。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走到松棺旁跪下,拜倒相見。

    皇后娘娘平靜說道:「在宮裡見他的時候,你一向都不喜歡磕頭,現在他已經死了,你磕再多個頭,他也看不見。」

    寧缺站起身來,伸手輕輕撫摩著松樹粗糙的樹皮,沒有說什麼。

    皇后本來以為他會像以前那樣,笑著說死者為大的話,然後她便能順便提到死去的夏侯,再繼續深入到更嚴肅的那些話題。

    寧缺在松棺旁站在片刻,然後望向黃楊大師和幾位將領,說道:「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你們為什麼會留在賀蘭城中?」

    「院長和陛下先後辭世,天降大雨,鎮北軍被迫滯留賀蘭城,其後音訊斷絕,我們也不知道南方究竟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不過可以猜到一些……」

    黃楊大師緩聲說道,然後把這些日子的情況說了一遍。

    「金帳王庭既然敢圍攻賀蘭城,那麼單于肯定已經帶著大軍南下。」

    寧缺從松棺上摺下一小截被長明燭烤的有些焦的樹皮,蹲到地上,畫了一幅極簡略的地圖,在地圖下方畫了道橫線,說道:「七城寨……」

    他忽然沉默,畫線的手指也停住。

    房間裡一片安靜,人們知道寧缺出身渭城。渭城便是七城寨裡的一處邊塞。

    寧缺臉上的神情沒有什麼變化,繼續平靜說道:「七城寨肯定破了,金帳的騎兵甚至已經過了平陵關,直逼河北郡。」

    他扔掉手上的樹皮,抬頭看著眾人說道:「鎮北軍三分之一的騎兵,都在賀蘭城裡,北大營有沒有足夠的軍力抵擋?長安城如果從固山郡甚至是土陽城調兵,東境怎麼辦?隆慶肯定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他的推測與實際情況發生的順序稍有變化。但得出的結論。與實際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差異,和皇后娘娘的看法也完全一致。

    「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皇后說道:「以最快的速度南撤。」

    汗青說道:「路途遙遠,糧草怎麼辦?」

    一名鎮北軍將領說道:「一路打柴。多搶幾個金帳部落便夠了。」

    寧缺搖頭說道:「金帳王庭肯定早有安排,他們的精銳南下,荒原腹部空虛。肯定不會給我們可趁之機,那些部落只怕在雨停之後,便向北方撤去,如果我們要追,路途會被拉的更長,無糧深入荒原,太過冒險。」

    皇后問道:「你有什麼辦法?」

    「沒有什麼好辦法。」

    寧缺站起身來,說道:「首先賀蘭城裡的所有糧食必須全部帶走,而且一定要做好計算。所有的糧草必須先供給戰馬,人可以餓,餓上幾天不會死,而且有馬馱著還能繼續前進,到最後如果還不行,那便殺馬。」

    將領們沉默片刻,沉聲應下。

    汗青皺眉說道:「把城裡所有糧食都帶走。守軍怎麼辦?」

    寧缺說道:「城中的守軍跟著鎮北軍一道南下。」

    汗青吃驚說道:「守軍跟著一道南撤,難道不要賀蘭城了?」

    寧缺正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皇后說道:「只要人還在,大唐還在,賀蘭城就算丟了。將來總有一天能奪回來。」

    時間急迫,商議結束之後。將領們匆匆離去,安排大軍南撤的各項事宜,黃楊大師去靜修療傷,皇后去看望受了些驚嚇的六皇子。

    此時的靜室內,除了那口灰色的松棺,便只有寧缺和汗青兩個人。

    「你和冥王之女坐著黑色馬車過關的時候,我就在城頭看著你。」

    汗青看著他說道。

    寧缺說道:「現在沒有時間去感慨,將軍想說什麼請直接講。」

    汗青看了一眼灰色的松棺,說道:「陛下當年對你寵愛有加,他的遺命你如今也已經知道,那麼你是怎麼想的?」

    寧缺說道:「你繼續說。」

    汗青繼續說道:「所有人都知道,你和公主殿下的關係親近,和皇后娘娘卻有舊怨,陛下傳位給六皇子……我其實並不在意你支持哪一方,但我希望你這時候就表明態度,南撤之途艱難,到時再出問題……」

    門外傳來腳步聲。

    汗青不再說話。

    皇后娘娘牽著一個少年走了進來。

    那少年穿著明黃色的皇子服飾,眼眸微轉,打量著寧缺,顯得有些好奇,又有些怯怯,像是不習慣見到生人。

    寧缺在松棺旁沉默了很長時間。

    然後他看著皇子問道:「你想當大唐皇帝嗎?」

    皇子有些惘然,抬頭看了眼母親。

    皇后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頂,神情格外寵溺。

    皇子看著寧缺,認真地想了很長時間,說道:「父皇讓我當,那我便當。」

    寧缺說道:「很好,是你的就是你的,誰也搶不走。」

    皇后靜靜看著他,說道:「這算是書院的承諾?」

    寧缺說道:「這是我的承諾,但一樣有效。」

    皇后說道:「我並不懷疑這一點。」

    寧缺問道:「為什麼?」

    皇后說道:「因為你最終還是娶了桑桑。」

    寧缺看著她溫婉美麗的容顏,記起先前在城下草原上,她轉身望向自己時,黑髮在臉上飛掠畫面,那畫面很美麗,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他發現,皇后娘娘很懂自己。

    於是他忽然明白了,當年陛下為什麼一定要娶她為妻。

    ……

    ……

    賀蘭城內存貯多年的糧草被搬運一空,城前戰場上倒斃的戰馬。被唐軍割斷四肢,堆在拖車裡,做為候補的糧食。

    沒用多長時間,數萬唐軍便撤出了賀蘭城。一名鎮北軍將領請示要不要燒掉城內的守城弩與建築,以免落於王庭蠻人之手,皇后娘娘和寧缺同時做出了否決的意見,在他們看來大唐將來總是要回來的,這些都是唐國的財富。

    被暴雨和敵人圍困在荒原深處的唐軍。終於開始了南歸的旅程。只不過來時。他們的國家還是世上最強大的國度,回歸之時,他們的國家已然處於風雨飄搖之中。就像汪洋裡的一艘破船,隨時可能覆滅。

    於是回歸的旅途,顯得有些沉默壓抑。還有些緊張。

    寧缺臉上的神情看不出來任何異樣,握著馬韁的手,卻時不時地毫無來由地握緊,緊的指節發白。暴露出他的心情比誰都緊張,比誰都壓抑。

    經過艱難地跋涉,南歸的唐軍大部隊,終於抵達了岷山中麓地帶,視野之中的青色越來越濃,山上的秋樹則是越來越紅。

    此地距離北大營還有很遠的距離。唐軍已經很飢餓疲憊,糧草也所剩無幾,但只要不發生大的問題,應該能夠順利南迴。

    寧缺緊繃了多日的心情終於放鬆了些,一直深深藏在心底深處的恐懼和緊張,卻也同時暴發,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提出自己要往西邊走一趟。

    幾名唐軍將領都表示了強烈的反對,在金帳王庭南侵的背景下,他再如何強大,一旦落單被包圍,也只有死路一條。

    大家都清楚寧缺為什麼要去西邊。只是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久,就算這時候趕過去又能挽回些什麼?

    最終還是皇后娘娘同意了寧缺的要求。還派出一支精銳騎兵小隊進行護送。

    「七城塞根本不可能堅持到現在。」

    汗青看著向荒原西方奔去的數十騎,蹙眉說道:「他這時候去看一眼,除了讓自己徒增痛苦,沒有任何意義。」

    皇后娘娘說道:「很多事情,總是要親眼看到,才能真正死心。寧缺他雖然不是普通人,但在這方面和普通人也沒有什麼區別。」

    ……

    ……

    渭城就在眼前。

    荒蕪的原野間,座落著安靜的土城,當風吹過的時候,城牆上的灰便會落下來,落到肉攤的砧板上,落到忘了蓋布的酒甕裡。

    渭城還是那座渭城,簡陋無比,城門像往年一樣有些歪斜,但如果從裡面關上,便是破城車都很難撞破。

    今天的渭城顯得太安靜了些,那些積在土城牆下的舊灰,裡面隱隱可以看到黑色的痕跡,不知道是血凝之後的顏色,還是別的什麼。

    寧缺揮手示意騎兵停下。

    他跳下馬,走到城門處伸手一推,歪斜的城門應聲而倒,煙塵微作。他站在城門處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抬步向裡面走去。

    騎兵們坐在馬背上,看著走入渭城的他,臉上的情緒有些複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寧缺從渭城裡走了出來。

    他臉上的神情依然平靜,背依然挺直,扶在刀柄上的右手依然穩定,看不出任何變化,似乎在渭城裡什麼都沒有看到。

    「裡面的情況怎麼樣?」唐騎軍官問道。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什麼都沒有。」

    軍官微微蹙眉,示意幾名騎兵進渭城看看。

    寧缺低聲說道:「不要進去。」

    那幾名騎兵看了軍官一眼,看他沒有什麼表示,提韁向渭城駛去。

    寧缺沒有轉身,吼道:「不要進去!」

    他的聲音很大,很暴烈,就像是雷一般,在渭城外的荒原上炸響,那幾名騎兵身下的座騎聞聲而驚,人立而起。

    渭城裡一道殘破的酒幡輕輕搖晃。

    聽到寧缺憤怒的吼聲,人們終於明白渭城裡面發生了什麼。

    再沒有人試圖進去看一眼。

    寧缺向自己的座騎走去。

    每走一步,他的頭便低一分,身子便佝一分。

    「走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過,不要老,不要死,等我孝敬……結果現在呢?你這個老狐狸,總是喜歡說話不算話。」

    寧缺喃喃自言自語道。

    然後他笑了起來,笑容有些悲慘。

    ……

    ……

    大軍雖然沒有經過渭城,但終於進入了戰區。金帳王庭騎兵在邊塞造成的恐怖破壞,還有那些變成廢墟的唐人聚居城鎮,連接在人們眼前出現。

    這是支疲憊之師,卻被沿途所見的血與火,廢墟與斷牆,死難的族人,激起了近乎瘋狂的戰意,只需要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整和糧草補充,便會變成恐怖的軍事力量,甚至就連現在,很多將士都紅著眼睛想要與金帳騎兵戰上一場。

    幸運或者不幸的是,沿岷山南歸的唐軍大隊,始終沒有遇到金帳王庭的主力部隊,在順手剿滅了數十草原遊騎之後,便近了北大營。

    南歸的唐軍與大將軍府重新獲得了聯繫,因為人馬眾多,自然不便同時進入北大營,大將軍府派出了精銳的一部騎兵前來接應,送來糧草補給,同時奉命將皇后娘娘與皇子,還有最重要的皇帝陛下的靈柩先接回北大營中。

    經過一番臨時的商議,南歸唐軍沒有對大將軍府的軍令提出任何疑義,大部隊就地休整,皇后娘娘與六皇子則隨陛下靈柩先行啟程。

    陛下的靈樞很簡樸,但很沉重,數十整根松木的重量,需要數匹戰馬才能拉動,一路南歸,唐軍遇到的最大困難便是這個。

    如今的北大營,擔負著抵抗金帳王庭的重要責任,自然顯得有些混亂,留守在將軍府周邊的唐軍神情焦慮,然而當承著松棺的馬車自城外行來時,無論是將士還是普通的民眾,紛紛跪倒在地,面露悲痛之色。

    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寧缺坐在馬車裡,坐在松棺旁。

    數匹戰馬拉動著沉重的灰棺,在街道上緩緩駛過,車輪碾壓著堅硬的石質地面,發出單調而令人心悸的聲音。

    街道旁忽然響起數聲厲喝。

    「殺死妖後!」

    「替陛下洗去恥辱!」

    殺聲震天,一名唐將帶著數百名騎兵,從街頭衝鋒而至,朴刀雪亮。

    前方那輛馬車裡,皇后娘娘抱著六皇子,神情平靜。寧缺坐在松棺旁,微微垂著頭,神情平靜,彷彿什麼都沒有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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