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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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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2-31 21:38:0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二十一章 明月出青山

    兩年前的秋天,寧缺帶著桑桑去爛柯寺看病,途經這道青翠的峽谷。

    當時他就想過,峽谷裡既然有無數前賢設下的陣法刻符,那麼將來若有強敵自南方入侵,那麼只需要由符師把這些陣符消解,便可以令青峽垮塌,即便萬騎來犯,也很難在短時間內通過青峽,入侵大唐心腹區域。

    但他馬上否定了自已的想法。因為即便師傅顏瑟復生,也沒有辦法以一人的力量,調動那麼多天地元氣,同時觸發陣符——正如兩年後葉紅魚在青峽外想的那樣,這種改天換地的手段,宛實非人間之力所能達成——除非當年帝國開拓這道峽谷時,便已經在這些陣符裡做了手腳。

    如今瞬間垮塌的青峽,久久方才止歇的震動原野,埋葬在無數萬塊巨石底的兩萬名南晉將士,都證明了寧缺當初的判斷。

    數百年前,大唐打通這條峽谷通道時,確實做了手腳,而且做的手腳很大,直接把這條峽谷變成了死地與墳墓。

    自開國以來,大唐便防備著南方來的強敵,這裡的強敵指的不是清河郡諸閥,也不是自稱強大的南晉,而是西陵神殿。

    耗費無數資源與心力,動用十餘位神符師,最後由書院前賢設計,這條重要的戰略通道,終於被大唐變成了一座非人間能有的殺陣,然後這座殺陣沉默等待了數百年時光,最終啟動,變成了大唐南方最後的一道屏障。

    如果不是此次西陵神殿聯軍人數太多,遠遠超出書院設計之初的想像,以青峽的長度,在吞噬西陵護教騎兵的同時,還能直接埋葬留在後方的修行者。

    青峽垮塌。除了那些武道強者,誰都沒有辦法能活下來。

    青峽外的原野間,西陵神殿聯軍死寂一片,士氣低落到了極點。

    天諭神座望著那片依然籠罩在塵霧裡的青山,神情極為凝重。

    葉紅魚睫毛顫動的速度變快了幾分。

    兩位尊貴的西陵大神官,此時都在忍不住思考,如果先前神輦隨著南晉騎兵一道進入青峽,那麼自已現在還能活下來嗎?

    就算能夠僥倖活下來。肯定也會身受重傷,被迫遠離這場伐唐之戰。

    唐人的手段,太狠辣了。

    ……

    ……

    神殿聯軍隊伍裡,那輛安靜的馬車中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黃鶴。沐楚……此時肯定在山中。這就是神符師對戰爭的意義,如果顏瑟那個老傢伙還活著,唐國此番的勝算,至少會再添一分。」

    車旁有六名劍閣弟子。其中一人用白布蒙著眼睛,看來不良於視。恭謹聽著師長的教誨,想著先前看到的可怕畫面,心想果然如此。

    那名劍閣盲徒忽然說道:「書聖書癡師徒都是神符師。」

    那人說道:「舉世伐唐,唯獨大河國沒有參加,神殿暫時不予懲處。算是給些顏面,當然這對師徒合在一處。也不配和顏瑟相提並論。」

    青峽裡震起的煙塵,漸漸遮蔽天空,光線變暗,進入車廂之後,愈發幽暗,落在車中那人的眉上。卻照出一道隱在肌膚下的隱傷。

    那道隱傷,看上去更像是道筆跡。

    那是多年前顏瑟大師的筆跡。

    世上被顏瑟大師在臉上畫了一道神符。最終還沒有死的人只有一個。

    那個人叫柳白。

    當年宋國東海畔那驚天一戰,顏瑟抹掉了柳白半邊眉毛,柳白一劍刺穿了顏瑟的手臂,看似平分秋色,實際上柳白還是更勝一籌。

    這位隱世多年的神殿客卿,世間第一強者劍聖柳白,終於還是來了。

    果然還是來了。

    ……

    ……

    「黃鶴和沐楚,這時候在山裡,派人去殺死他們。」葉紅魚說道。

    柳白能夠想到這一點,西陵神殿也能夠想到。

    那名裁決司執事,低聲說道:「也有可能是寧缺。」

    葉紅魚說道:「那個傢伙還沒有這個能力。」

    黑衣執事領命而去。

    數名神殿武道強者,帶著十餘騎護教騎兵,向著峽谷處疾駛而去。

    青峽是唐國集無數人力才修成的一座殺陣,神符師即便能夠觸發陣發,但體內的念力也必然枯竭,此時正是他們最弱的時候。

    群山深處,黃鶴教授和隱居多年的前院教授沐楚,正在幾名唐國工部技術官員的攙扶下,虛弱地向山峰裡行走。

    青山難行,他們只能暫時避進唐國設在某座峰下的工事。

    西陵神殿的武道高手翻山追擊而去,十餘騎護教騎兵,則是駛向峽谷出口處,準備將被堵死的峽口進行一番清理,方便稍後神符師開道。

    神符師是世間最珍稀罕見的資源。便是南晉、月輪這樣的大國,都沒有一位神符師,事實上絕大部分神符師都在書院和道門。

    書院有神符師,西陵神殿也有神符師。

    神輦裡傳出天諭神座平和的聲音:「辛苦四位師兄了。」

    一輛華貴的馬車裡響起一道蒼老的聲音。

    「書院與神殿在符道上向來並稱,但在顏瑟師兄死後,我們便不如對方,而且破壞易,建設難,想要開出一條通道,只怕需要些時間。」

    天諭神座說道:「只需要一條小道,勉強通行。」

    那位神符師說道:「為何不讓大軍繞行?」

    天諭神座說道:「我們沒有時間。」

    一片安靜。

    神符師說道:「那我們四人便死在此處吧。」

    天諭神座沉默片刻後說道:「昊天必將讚許諸位師兄的德行,再過些時日,我與諸位師兄在神國重聚。」

    ……

    ……

    便在西陵神殿方面,正在思忖如何重新打通青峽的時候,負責前期清理工作的十餘餘騎護教騎兵,已經來到了峽口,駛進漫天沙塵中。

    片刻後,只聽得一道破空呼嘯聲響起,一名護教騎兵從塵沙裡被震飛出來,像土塊般從極高處墜落,重重摔在地面上,骨折肉碎而死。

    緊接著,破空呼嘯聲密集響起,進入青峽出口的十餘騎名護教騎兵,全部都被震飛出來,不停砸到堅硬的地面上,發出啪啪的悶響,盡數摔死。

    然後先前翻山追殺書院神符師的數名武道高手,也變成屍體被震了出來。

    青峽外的地面上,一片血水,滿地屍骸。

    西陵神殿聯軍方面,被這幕詭異的畫面震驚,所有人都望向峽口。

    青峽出口處依然漫天塵沙,極為昏暗,像是冬天最重的霧,又像是夏天最濕的雲,如夜色般湧出峽谷,瀰漫在原野上。

    塵沙裡,忽然響起一道悠揚的琴聲。

    片刻後,一道低沉的簫聲加入其間。

    有人伴著琴蕭之聲而歌。

    「明月出青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南陽關。」

    「天塞人間道,人窺泗水彎。」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歌聲絕不婉轉,平直而敘,不停地重複著這些句子。

    「明月出青山……長風幾萬里……天塞人間道……」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

    ……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歌聲迴蕩在原野間,簡單的詞,竟被唱出夜穹明月照疆場的壯闊。

    曲聲悠揚溫柔,竟是被奏出了壯烈殺氣。

    一頂高冠在如夜的塵沙間顯現。

    夜便失去了顏色。

    一名峨冠博帶的男子,從漫天風沙裡緩緩走出。

    他的雙手自然負在身後,廣袖如雲垂落。

    他神情嚴肅方正,儀姿無可挑剔。

    他每走一步,都是用心在走,所以每步的距離,都完全相同。

    一名穿著石榴紅裙的清麗女子,跟在那男子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個繡架,肩上背著一個包袱,好奇地看著對面浩浩蕩蕩的大軍。

    書院七師姐木柚。

    北宮未央抱琴而出,右手指頭不時拂過琴絃。

    西門不惑執簫而出,眉頭緊鎖,深沉亟亟。

    四師兄拿著沙盤跟在後面,不時蹙眉,不喜歡樂聲影響到自已的推算。

    走在最後面的是六師兄,他的肩上挑著個擔子。

    扁擔一頭,是個正在熊熊燃燒的打鐵爐,另一頭則是沉重的箱櫃,看扁擔被壓彎的程度,想來箱櫃裡東西不少。

    如明月一般走出青山,照亮晦暗原野的男子。

    自然是書院二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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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1 19:21:59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3-1-1 19:25 編輯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二十二章 來戰!

    在寧缺曾經的推演中,就算青峽垮塌,群山擋住敵人,而戰爭中只需要簡易的道路,有膽量實力攻入大唐的強敵,肯定擁有足夠多的陣師符師,甚至是神符師,完全可以強行破開一條勉強供騎兵驅馳的道路。

    所以需要一位絕世強者守在青峽出口處,那位強者必須足夠強,佛來殺佛,魔來殺魔,道士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殺一雙,而且他不能休息,不能睡覺,沒有時間吃飯喝水,甚至說不定要連續和敵方的強者,連續打上個三天三夜!

    寧缺想到這些話的時候,不由失笑,心想世間哪有這樣的牛逼人物,就算有,這樣牛逼的人物又怎麼可能傻逼到把自已陷進必死的局面?(注一)

    然而誰能想到,世事的變化總是這樣令人意想不到,兩年時間過去,第三個秋天到來,曾經雄霸世間的大唐,便成了汪洋裡的一艘破船,青峽成了大唐必須堅守住的地方,就算是寧缺自已也心甘情願去做那個傻逼。

    二師兄君陌來了,他來做那個人,他帶著書院後山的師弟師妹們來了……

    他微微皺眉,望向身後。

    琴簫之聲戛然而止。

    「王持呢?」

    北宮未央和西門不惑對視一眼,困惑說道:「先前還在。」

    風沙裡,跌跌撞撞跑出來一人,正是書院後山排行十一的王持,只見他手裡拿著數株青草,懷裡揣著幾個果子,嘴裡還銜著一朵不知名的野花。

    「你去哪裡了?」

    七師姐把他手裡懷裡的東西接下來,訓斥道:「明知道出場最重要。」(注二)

    王持滿頭是汗,說道:「好些藥草都被埋了,有些只有這裡有,絕了種怎麼辦?」

    ……

    ……

    沙塵漸漸斂去,秋日重複熾烈,青天之上沒有一絲雲彩。

    青峽外的原野一片清明。

    遠處傳來天諭大神官蒼老的聲音。

    「夫子都無法逆天,更何況是你們這些弟子。」

    二師兄說道:「老師與天戰。我們這些弟子便與人間戰,蒼天能否逆,如今尚未知,至於你我雙方之間的勝負,或許很快便能知曉。」

    天諭大神官說道:「神殿大軍在此,你們如何能攔?」

    二師兄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只說了一句話。

    「唐人,動手。」

    ……

    ……

    葉紅魚眉梢微挑。一指點出。正中一柄從神輦外透紗刺入的刀鋒,只聽得啪的一聲,刀身碎裂迸射而散。持刀的一名護教騎兵被活活震死。

    一名裁決司執事,拿著柄喂毒的漆黑匕首,悄無聲息從神輦後方摸入幔簾內。刺向她的後腰,只要鋒尖能夠刺破她的一點肌膚,那便夠了。

    葉紅魚沒有轉身,也沒有出手,眼眸深處寒星乍現,如瀑布般的黑髮,向後披散而出,擊打在那名黑衣執事的臉上。

    天諭大神官,也遇到了幾波刺殺。侍奉在神輦裡的程立雪,險些受傷,但神座之前,這些刺客哪裡能夠得手,接連死去。

    那輛安靜的馬車畔,數名神殿護教騎兵,不約而同取出長矛。刺向車廂裡,然而矛尖根本無法觸到車廂壁,便被五柄飛劍奪走了性命。

    當二師兄說出那句唐人動手後,西陵神殿聯軍陣營裡,至少發生了數十起刺殺。數百名神殿的神官、執事,燕國的軍官。向著身邊最重要的角色發起攻擊。

    有名燕國的大將,慘死在親信侍衛的刀下。

    這些都不是重點,這數百名在異國他鄉潛伏多年的唐人毫不猶豫暴露身份,在聯軍營中掀起混亂,只是為了掩護最重要的幾處行動。

    符師本就是身體最孱弱的修行者,神符師的身體自然更加孱弱,黃鶴教授,每年都要去南方療養數月,沐晨教授更是常年服藥,像顏瑟大師這種人物,實在是天賦過人,不能以常理論之。

    而在戰場上,神符師是最令人感到忌憚的人物,於是神符師,也就成了敵營最想刺殺的人,相對應,己方對神符師的保護也最嚴密。

    西陵神殿聯軍對四位神符師的保護不可謂不嚴密,距離兩位大神官的神輦不遠,而且有重重保護,只是再如何謹慎,也沒有人能預料到此時的局面。

    誰在戰場上見過,數百名刺客,忽然一起出手的畫面?誰能想到,你身邊最忠誠的侍衛,忽然變成了最冷酷的刺客?

    這畫面很冷!

    很硬!

    甚至比萬騎衝鋒還要壯觀!

    ……

    ……

    一輛馬車被點燃。

    一輛馬車被射成了稻草人。

    一輛馬車被長矛戳了無數個洞,流出來的血都是黑色的的。

    這種局面,沒有任何人能夠預料到,就連葉紅魚都來不及反應,三名神符師就這樣死在了唐人的絕命刺殺裡。

    只有一名神符師,被世間最強大的那把劍保住了性命。

    ……

    ……

    刺殺,或者更準確的說是陣前的這場叛亂,很快便被平息。

    鮮血染紅了原野,死者裡絕大多數都是叛亂者,現在已經可以肯定,都是唐人。

    葉紅魚面色微寒。

    天諭大神官臉上的情緒極為複雜,望向遠處的青峽出口的書院諸人,說道:「這真是出乎意料的一個局面。」

    二師兄神情平靜,即便數百唐人血染敵營,心不亂,眉亦不亂:「千年以來,你道門在我大唐埋下無數人,我大唐自然也在西陵在諸國藏了無數人。」

    天諭大神官說道:「這些人或者來自天樞處,或者來自暗侍衛,或者來自南門觀,彼此之間都不認識,事先你又如何聯繫上他們,佈下此局?」

    二師兄說道:「不需要事先聯繫,也不需要組織,他們知道自已是唐人,他們早有計劃,他們知道今天這場戰爭,便是大唐存亡的關鍵。」

    「我說唐人動手。」

    「他們便動手。」

    「他們就像這道青峽一樣,是我大唐千年的積累。」

    「他們換了你們兩萬騎兵,三名神符師,夠了。」

    「他們雖然都死了,但值得。」

    很平靜的幾句話,卻像剛剛結束的這場刺殺一樣,很硬很冷很壯觀。

    「現在的局面簡單了,你們如果想要通過青峽,便擊敗我。」

    二師兄平靜說道,然後張開雙臂。

    七師姐走到他身後,替他解開外衣,露出裡面貼身的素衣。

    北宮未央抱著古琴,西門不惑夾著洞簫,走到二師兄身旁,幫助六師兄把沉重的盔甲,認真地穿戴到二師兄的身上。

    四師兄看著沙盤裡那些繁密複雜,如同人生般的線條,說道:「師兄可能會死。」

    二師兄神情不變,說道:「人總有一死。」

    四師兄看著沙盤裡線條的變化,說道:「也可能不會死。」

    七師姐抱著二師兄的外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道:「師兄穿的是你最強的盔甲,怎麼可能有事?」

    四師兄有些傷感,說道:「許世穿的也是我和六師弟做的盔甲。」

    七師姐急了,說道:「這時候了,你還不會說些吉利話?」

    四師兄平靜說道:「天機如此。」

    七師姐說道:「現在你還信天?」

    四師兄沉默片刻,笑了起來,伸手把沙盤裡的線條拂掉。

    六師兄替二師兄整理盔甲的細節。

    西門不惑看著北宮未央說道:「師兄,平日裡都是我操琴,你吹簫,為什麼今天非得反過來?」

    北宮未央說道:「琴乃聖物,我是師兄,當然該由我來操。」

    西門不惑嘆息一聲,舉起洞簫輕吹,嗚咽之聲漸起。

    七師姐這次真的怒了:「給誰奏哀樂呢?」

    西門不惑臉色驟變,趕緊換了曲調。

    北宮未央坐到地上,開始拂琴。

    雅樂漸起,中正平和,自有壯闊胸懷,滄海氣度。

    琴簫聲中,一身盔甲的二師兄向前走去,英氣逼人。

    他手握鐵劍,遙指南方數十萬敵人,喝道:

    「來戰!」

    ……

    ……

    (注一:這兩段是抄的第三卷裡那章的。注二:出場最重要,這是我想說的,我寫糊塗了,居然把重要角色忘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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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5 19:48:0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二十三章 此時無聲勝有聲

    來戰。

    青峽外的原野間,只有這兩個字在不停地迴蕩。

    傳到青山裡,傳到稻田中,傳到西陵神殿聯軍每個人耳中。

    聯軍陣內,一片沉默。

    白海昕的眉頭挑起,看著遠處峽口那數人,眼眸裡的情緒愈發冷冽,說道:「既然要戰,那便戰,讓護教騎兵準備衝鋒。」

    書院威名極盛,但對這位久經沙場的燕國老將沒有任何壓力,因為人類歷史上無數場戰爭早已證明,面對重騎的衝鋒和漫天的箭雨,再強大的修行者也只有死路一條,哪怕是已經晉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在大軍之前也沒有任何力量,除非能夠晉入無距境界,才能無視箭雨。

    所有人都知道,書院二師兄很強大,具體有多強大卻始終沒有一個確實的評判。包括前年秋天爛柯寺一戰,道門行走葉蘇和佛宗行走七念先後出手,似乎也沒有逼出他的極限,但所有人知道,他還遠遠沒有逾過五境,那麼他就不是無敵的,想要一己之力擋住浩浩大軍北上的步伐,便顯得十分荒唐而且可笑。

    馬嘶漸密,蹄聲漸起。

    四百名西陵神殿重騎兵,向青峽處衝鋒而去。

    這些強大的騎兵和身下座騎,全部披戴著堅固的盔甲,非常沉重,馬蹄落地便會踩出一個深坑,無數的泥土被踩爛然後撩起,煙塵大作。

    整片原野地面都開始震動起來。

    神殿重騎盔甲的摩擦撞擊聲,合在一處,便變成了海嘯,顯得十分恐怖。

    ……

    ……

    全身披甲的重騎兵,是在戰場上對付修行者最強大的手段。

    這些西陵護教騎兵身上的盔甲,都有符師陣師刻好的符線,修行者的飛劍或其餘本命物,很難破開盔甲,那麼便更難傷害到騎士的身體。

    而挾著恐怖力量和速度衝鋒的重騎兵,一旦與修行者相對孱弱的身體接觸。便能在瞬間之內,把修行者撞的骨折肉碎而死。

    在過往的戰鬥中,各國軍方用這種手段對付修行者,從來沒有失手過,此時哪怕站在青峽口處的是書院弟子,神殿聯軍方面依然信心十足。

    因為無論怎麼看,那些書院弟子都沒有任何辦法來化解,如此簡單粗暴直接的衝鋒。而君陌即便再如何強大。終究還只是個人。

    神輦裡,葉紅魚看著遠處的青峽,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平靜到了極點,只有眼眸最深處有些很隱晦的思索與不解。

    她和神殿聯軍裡別的人的想法不一樣。她知道書院弟子肯定不會這麼簡單就輸,對於這數百騎的衝鋒。她沒有抱任何希望。

    但她想不明白,君陌除了以驚天劍道硬擋那數百騎重騎兵,還能有什麼別的方法,而一旦他真的開始那樣做,那麼她便可以肯定他今天必敗無疑。

    哪怕君陌的強大超出想像,靠一柄鐵劍,便把數百重騎斬於原野之間,也必然力竭,即便猶有餘力。要知道此時原野上的西陵神殿軍足有二十幾萬人……

    想要憑一己之力,生生把浩浩蕩蕩的大軍堵在青峽之外,這真的不是人力所能達到的程度,即便是軻先生當年,也不見得有這本事,何況是他?

    ……

    ……

    西陵神殿重騎兵踏過原野,近了青峽。這時騎士們才開始真正的提速,蹄落如驟雨,聲音激盪如雷,煙塵漸要騰空而起。

    一股令人感到無比緊張肅殺的氣息,隨著蹄聲煙塵在原野間生起。

    令人有些意想不到的是。站在青峽出口處的那些書院弟子,根本看都沒有看那數百騎恐怖的神殿重騎兵。甚至像是根本沒有看到。

    六師兄在挖地砌爐,四師兄在地上釘著鐵釘,不知道是準備結帳蓬還是做什麼,北宮未央和西門不惑相對而坐,手指虛按琴絃簫孔,似是在調音。

    只有七師姐的注意力在陣前,她想繡花來平靜心情,目光沒法專注在繡架上,而是落在前方的二師兄的背影上。

    陽光落在二師兄的身上,被盔甲表面反射,灑向身體四周,清麗而壯美。

    ……

    ……

    四百騎聽上去不多,實際上如果出現在真實的眼前,那就是黑壓壓的一片,會給視覺上帶來很大的壓迫感和衝擊力。

    尤其是重騎兵。

    騎兵衝鋒,兩軍相接之地究竟有多寬,不由發起衝鋒的一方決定。此時書院弟子在青峽出口,那麼哪怕是數千騎兵同時衝鋒,衝鋒截面也只可能那麼大,最多也只能容下十餘重騎並列。

    神殿重騎兵的戰術素養非常優秀,隨著正式開始衝鋒,不需要指揮,四百重騎的陣形便自然發生著變化,漸漸變成銳突的衝鋒陣形。

    當距離青峽出口還有兩百餘丈的時候,神殿重騎兵的陣形,出乎意料的再次發生改變,前面的兩百騎和後面的兩百騎分開,然後前面的兩百騎在高速中完成了一次極完美的變向,向東繞行一段距離,再折向而回,繼續向青峽衝鋒,而原本在後面的兩百騎則是始終筆直地衝刺,來到了最前方。

    這種衝鋒戰術,可以最有效地保持重騎兵的壓迫力持續,而且可以避免相對狹小的戰場,讓自身的衝擊力受到影響和干擾。

    四百名神殿重騎兵的衝鋒陣形驟變,聲勢卻是稍無衰竭,反而更盛。

    馬蹄翻飛,其聲如雷驚心。

    煙塵大作,青峽口的書院弟子們此時已經看到這些騎兵身上盔甲的華美細節。

    看數百騎衝鋒將至,二師兄神情平靜不變,握著鐵劍的手穩定依舊。

    七師姐拈著繡花針,臉色有些微白,開始緊張。

    「錚!」

    北宮未央的眉梢微揚,手腕如雲袖般輕飄,指頭離開琴絃。

    他沒有看戰場,沒有看那些只需要片刻、便能把峽口淹沒的黑壓壓的騎兵,也沒有看二帥兄,他專注而認真地看著琴。

    他的手指離開琴絃,琴絃開始顫動。於是便有了錚的一聲。

    他一直安靜擱在膝上的左手抬了起來,細緻而平靜地落下,食指與拇指的邊緣輕觸還在輕顫的琴絃,開始很瀟灑地捻了下去。

    從開始學琴以來,這些年他無時無刻不在重複這個動作,不知道做了多少次,所以很隨意,於是很瀟灑。自有一番大家氣度。

    看似簡單的動作。實際上擁有無限豐富的細節,除了正在擦拭簫管的西門不惑,沒有誰能夠看清楚。他那一捻裡的意味。

    琴絃的顫抖驟然加劇,排蕩的幅度卻被在弦上輕捻的手指,強硬地控制在非常微小的範圍內。於是弦上傳出的聲音便變得越來越高亢,越來越銳利。

    錚!

    地面上的小石礫不停地顫抖起來,發出沙沙的聲音。

    琴聲傳出十餘丈外,便斂沒無聲。

    地面上的小石礫平靜沉默。

    於是便形成了一道,以琴為中心,十餘丈方圓的圓圈。

    西門不惑的聽覺最為敏銳,臉色瞬間蒼白,痛苦地摀住了耳朵。

    王持有些難受地皺了皺眉。

    七師姐拈著繡花針的手指抖了抖。

    二師兄的背影依然紋絲不動。

    琴聲在這個區域,高亢尖銳。令人聞之痛苦。

    琴聲離開這個區域,便斂沒無聲,令人心生惘然。

    ……

    ……

    斂沒不代表真正的沒有聲音。

    聽不到,也不代表就沒有聲音。

    大自然裡有很多聲音,都是人類聽不到的,但別的生命能夠聽到。

    比如馬。

    ……

    ……

    衝鋒在最前面的那名重騎兵,忽然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

    沉悶的撞擊聲響起。煙塵微作。

    ——那名重騎兵身下的座騎,不知因何前肢驟然失去了力量。在高速的衝鋒時,這種情況便等於是自殺。

    緊接著,又有一名重騎兵消失,隨著身下的戰馬。重重地摔到地上,然後是更多的神殿重騎兵紛紛墮落在地。

    氣勢逼人的衝鋒。隨著這一幕幕畫面的發生,變成了極為慘烈的撞擊事故,衝在最前方的數十騎戰馬慘嘶墮地,肢斷骨碎,鮮血四濺!

    不過片刻時間,距離青峽還有百餘丈的原野間,便被衝鋒的重騎兵,堆成了一座血肉與盔甲構成的小山,可以想像情形是多麼的恐怖。

    ……

    ……

    南方那座神輦裡,天諭大神官睜開雙眼,望向青峽處。

    他睿智而滄桑的眼眸裡,流露出警惕和感慨的神情。

    「大音希聲……何必弦動?」

    天諭大神官的雙唇微動,這句話只有口形,而沒有發出聲音。

    ……

    ……

    大音希聲。

    北宮未央的琴聲,便是大音,所以群馬聞之而懼。

    天諭大神官的教諭聲,也是大音,所以傳到了青峽處。

    無聲的琴聲,遇著無聲的諭聲,便變成真正的無聲。

    那些還在衝鋒的重騎兵,驟然覺得心胸間一寬,猛夾馬腹,催動座騎繞過前方死傷慘重的同伴,向著峽谷發起最後的衝鋒。

    北宮未央捻動琴絃的手指,被震開,指甲邊緣,多了道極細的血線。

    他望向師弟西門不惑。

    西門不惑舉簫輕吹,風息過簫管,出亦無聲。

    北宮未央快意一笑,手指復落琴絃。

    青峽外。

    馬蹄聲聲。

    馬嘶聲聲。

    喊殺聲聲。

    墮地聲聲。

    慘呼聲聲。

    師兄弟二人神情陶醉,吹簫操琴,卻無聲。

    此時無聲,勝卻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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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二十四章 箭雨與紅線,來一劍

    青峽雖已垮塌,峽口處還算平整,並且頗為寬敞,但往裡不遠便被無數巨大的岩石堵死,就像是一堵恐怖的鐵牆。

    數百重騎自南暴襲而至,目的便是要借助恐怖的衝擊力,直接把那些書院弟子生生推死,而在這樣的地形下,就算他們成功,也不可能再有任何幸理。

    所以這些重騎兵早已做好了死亡的準備,雖然看著前方的同伴不斷墮地,他們頭盔下面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卻依然咬著牙繼續前衝。

    過不得多長時間,青峽出口百丈外的原野上,便倒下黑壓壓的一片,戰馬慘嘶,重傷的重騎兵掙扎著想要站起,卻不能,場面看著極為血腥悽慘,只有拖在最後的數十騎確定此次衝鋒失敗後,極艱難地繞行撤回。

    南方西陵神殿聯軍營中,秋風輕拂神輦,天諭大神官停止了頌讀教諭的聲音,看著青峽方向,蒼老的臉上流露出極複雜的情緒,感嘆說道:「音律乃末道,即便你二人修到知命境,也無法看到天道的盡頭,這是何必?」

    天諭大神官的聲音在青峽出口處響起。

    北宮未央聽懂了這句話的意思,望著南方說道:「世間萬千法門皆是道,修音律便是修天道,只不過音律不是用來戰鬥,而是用來體會的,知命境彈琴和普通人彈琴又有什麼區別?本以為神座是雅人,卻不想連這道理都不明白。」

    他與天諭大神官對話之時,青峽口處沒有人理會,都在安靜做著自已的事情,七師姐在分線,四師兄端著沙盤指揮六師兄在插什麼東西。

    西陵神殿聯軍當然不會給他們任何休息的機會,在重騎兵衝鋒眼看受挫之時,早有騎射兵無數掩出陣,向青峽處疾駛一段距離,然後挽弓搭箭。

    只聽得一道軍令,無數把硬木弓弦嗡嗡作響。不知多少枝羽箭離弦而去,帶著淒厲的破空聲,直上青天,彷彿要把那片天空射穿。

    無數羽箭在空中達到最高點,然後開始下墜,淒厲的破空聲越來越尖銳,越來越恐怖,最終變成一場黑沉的暴烈箭雨。向青峽口落下。

    二師兄站在陣前。看著如雨般落下的密集羽箭,根本沒有躲避的意思,只伸手把面甲放下。隨著一聲清脆的金屬撞擊聲,盔甲遮住了他所有的身體。

    噹噹噹噹噹,一連串清脆或沉悶的箭矢撞擊聲。連續甚至是幾乎同時響起!

    至少有二十餘枝羽箭,準確地命中了他的身體。

    鋒利的箭簇,挾著強大的速度與力量,旋轉著狠狠地與他身體上的盔甲接觸,然而就在這時,盔甲表面下約三根髮絲距離處,隱隱散發出一道光輝,密密麻麻繁複無比的符線啟動,召引來青峽處的天地元氣。化作武道修行強者體表類似的天地元氣盔甲,覆在了金屬盔甲的外層。

    令人耳酸的摩擦聲響起。

    那些羽箭的箭簇鋒利異常,卻連最外層的天地元氣保護層都無法刺破,巨大的衝擊力,最終傳到箭桿身上,那二十餘枝羽箭有的從中折斷,有的彎曲變形。頹然無力落在二師兄的身前地面上,就像是沒用的稻草。

    二師兄自巍然不動,如山。

    遠程箭襲基本上是覆蓋打擊,所以與中了二十餘枝箭的二師兄相比,書院弟子們承受的箭雨要更加密集磅礡可怕。

    而當西陵神殿聯軍射出的無數枝箭。剛剛離開弓弦,變成天空裡密密麻麻的小黑點時。書院弟子們便提前動了。

    在四師兄的指揮下,六師兄在方圓十餘丈的地面內,插了十幾根金屬桿,每根金屬桿的底部,都繫著根紅線。

    這些紅線在地面隨意擱著,中間打了很多結,又被繫到每一個人的腳踝上,剩下兩個線頭。一頭在七師姐的繡花針上。另個頭繫在二師兄的腰間。

    箭雨將至,六師兄抬頭望天,常年被爐火薰的有些發黑的臉上神情不變,因為揮動鐵鎚而格外粗壯的右手向前一抖,只見一卷物事從他手中翻開,如波浪般從東蕩到西,瞬間在那十幾根金屬桿上鋪開。

    那卷物事看色澤感覺應該是金屬,卻非常薄,而且很韌,竟可以像棉被一樣被捲起,金屬片邊緣下方的機簧與金屬桿自動搭連,然後扣死。

    喀喀脆響起,一片金屬布篷出現在青峽外,十餘丈方圓,把除了二師兄之外的所有書院弟子的身體都掩了進去,灑下一片青幽。

    便在這時,漫天箭雨也到了。

    迸迸迸迸迸,密集而沉悶的撞擊聲在書院弟子們的頭頂響起,就像百餘名最優秀的鼓手、最放肆地敲擊著緊繃的鼓面。

    沒有一根羽箭能夠射穿金屬篷。

    哪怕那片金屬看著是那樣的薄,那樣的軟,就像是紙。

    北宮未央在調琴,西門不惑在貼膜,王持在煎藥,四師兄在設計新東西,六師兄點燃火爐,任箭落如雨,安靜如常。

    他們彷彿還是在書院後山,無心聽簷雨,專心做著自已的事。

    只有七師姐微微蹙眉,看著繡布一言不發。

    因為紅線的線頭在她的繡針上。

    金屬篷的表面,也覆著一層極薄但卻極凝縮的天地元氣,就像是最好的防禦盔甲,把落下的所有羽箭都彈開。

    這是一個陣。

    金屬桿與眾人腳踝上繫著的紅線漸漸飄起,然後變得稍緊了些。

    ……

    ……

    箭雨磅礡,書院弟子安坐其間。

    二師兄站在雨中,如沉默的高山。

    看著這幕畫面,西陵神殿聯軍營中,不知多少人生出絕望的情緒。

    但也有不少人早就已經猜到是這個結果——如果書院沒有應對箭雨和重騎兵的辦法,那他們憑什麼面對浩浩蕩蕩的神殿大軍?

    就在無數人的注意力被箭雨吸引的時候,有六名衣著簡樸的劍客,離開了聯軍營中那輛安靜的馬車,向著青峽處走去。

    走在最中間的那名劍客,被人牽著才能行走,卻不是不良於行,他的眼睛上蒙著一根布條,應該是不良於視。

    箭雨之後,這六名劍客越過騎兵陣營。走到青峽前不遠處,緩緩停下腳步,其中那位盲劍客,被同伴指明方向,對著二師兄揖手一禮。

    二師兄掀起面甲,露出神情漠然的面容,看著那名盲劍客說道:「你的雙眼是我書院所毀,放你回劍閣是看在令兄的面子上。不用謝我。」

    那名盲劍客。正是當初寧缺後崖破關後一刀砍瞎雙眼的南晉劍閣高手柳亦青,也正是劍聖柳白的弟弟,這位曾經驕傲自負的劍道高手。被送回劍閣以後,思及書院側門的慘敗,整個人的氣質心性竟有了極大的提升。非但沒有就此終止修行,反而在去年春天的時候,成功地晉入了知命境!

    柳亦青不能視物,聽聲音確定二師兄的方位,平靜說道:「亦青謝二先生不是因為舊事,而是謝二先生給我們師兄弟六人一個出手的機會。」

    他這句話說的很誠懇,因為這本來就是事實。

    修行者操控飛劍的能力與範圍,與自身的修行境界成正比,這六名劍閣二代弟子的實力雖然強大。但哪裡能與二師兄相提並論。

    先前他們向青峽處走去之時,二師兄完全可以提前出手,把他們斬於鐵劍之下,而他們根本連還手的機會都找不到。

    「我只是很好奇,柳白先生為什麼會讓你們出戰。」

    二師兄望向聯軍營中那輛安靜的馬車,緩聲說道。

    柳亦青說道:「春時院長他老人家借我劍閣之劍,家兄深感榮幸。卻不免覺得有些遺憾,自此之後,那柄人間之劍便再無人可用。苦思之後,令我等六人練了一個劍陣,以追憶前賢。此番想請二先生品鑒一番。」

    聽得竟是這個緣故,二師兄的眼睛微微一亮。說道:「可。」

    柳亦青說道:「多謝。」

    言罷,柳亦青等六名劍閣弟子抽劍出鞘。

    劍閣弟子,稟承柳白的大河劍道,最講究的便是身前一尺之地,所以與世間任何劍術宗派都不同,不以飛劍聞名,而是執劍前行。

    過往年間,君陌最為欣賞柳白的,便是他執劍而行的劍道妙義,此時看見這些劍閣弟子抽劍出鞘,自然也不會覺得奇怪。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柳亦青等六名劍閣弟子抽劍出鞘後,並未執劍前行。

    他們手捏劍訣,清嘯聲中,六柄寒劍破空而起,在青峽之前的空氣裡,幻化出無數道殘影,瞬間凝成一道劍,疾刺而出!

    春天時,夫子伸手向南方,隔著萬里之遙,借了劍閣古潭裡的那把劍,斬了昊天神國的神將,割了黃金巨龍的龍首。

    那次之後,那柄劍便不再是普通的劍,而是真正的人間之劍。

    即便是柳白也無法再用那把劍。

    柳白苦思無數日夜,最終確認,既無夫子,那便再不可能有人能以一己之力,施出人間之劍,於是他選擇了另外一條道路。

    他召集了六名最優秀的劍閣弟子,修行了一個劍陣。

    集數人之力,施一劍。

    柳白很清楚,哪怕集劍閣所有弟子之力,也不可能施出夫子的那一劍。

    但他要的不多,只要能有那一劍的皮毛之形、纖毫劍意,便足矣。

    千分之一的人間之劍,便足以橫掃人間。

    這便是此時青峽外的這一劍。

    看著破空而來的那一劍,二師兄讚道:「好劍。」

    他把手中的鐵劍,插到身前的原野中。

    面對如此強大的一劍,他竟似乎不準備出劍。

    他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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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二十五章 築籬打鐵

    一隻手伸向空中。

    那隻手很穩,拇指有力,四指修長,適合握劍。

    但此時這隻手什麼都沒有握,只是遙遙指向破空而至的那柄大劍。

    數縷極淡的氣息,從指間釋出。

    那柄大劍似乎感覺到了些什麼,開始顫抖起來,然後上下左右不停地擺盪,幅度越來越大,如同被繩索縛住的人,在不停地掙扎。

    二師兄沉默看著那柄大劍,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只是平靜。

    那柄大劍則變得越來越不平靜,原野間觀戰的人們,甚至隱隱從那把劍劍身的擺盪掙扎裡,感受到了恐懼的情緒。

    大劍顫抖的越來越厲害,劍體漸漸出現裂痕,然後重新裂開!

    只聽得嗤嗤數聲,數道劍影在數十丈高的空中顯露出身影,然後化作數道劍虹,依循著極圓融的軌跡,先後飛向二師兄的身體。

    劍速雖快,劍鋒雖厲,卻全無殺意。

    一道飛劍飛至二師兄身前時,忽然減速,最終懸停在他的身前,劍身微微顫抖,就像是很聽話的乖孩子,做錯事後等著被懲罰的模樣。

    二師兄伸手握住劍柄,把這道飛劍摘了下來,把它插進身前的土地。

    摘這個字非常準確,因為他不是在奪,也不是在搶,更不是偷,他只是很隨意地伸手一握,便把那道飛劍從空中摘了下來。

    他的動作很普通,很自然,就像是在樹梢枝頭摘下一顆果子。

    第二道飛劍這時候到了。

    二師兄伸手把它也摘了下來,插進身前的土地。

    第三道飛劍。

    第四道。

    第五道。

    ……

    ……

    二師兄站在青峽外。

    他身旁的原野間,插著一柄闊大的鐵劍。

    在鐵劍的旁邊,插著五把劍。

    看著就像是劍做成的籬笆。

    那五把劍曾經是一柄大劍,來自南晉劍閣,由劍聖柳白打造而成,學的是夫子的風采。效的是前賢氣度,威力自然不凡。

    但遇到二師兄後,這柄大劍只能重新裂開,然後乖巧老實地被摘下。

    然後做成了一堵籬笆。

    ……

    ……

    那幾名劍閣弟子,看著遠處青峽處的畫面,極度震驚以至於有些惘然無措,稍後他們才發現本命劍脫離了控制,識海重創。哇的一聲吐出血來。

    西陵神殿聯軍營中,亦是一片死寂。

    尤其是那些境界高深的大人物,臉色更是難看,只有他們才知道,二師兄摘劍為籬這看似輕描淡寫的簡單手段,究竟意味著什麼。

    那柄劍閣的大劍被強行重新分開。已經是非常難以想像的事情,更令他們感到震驚的,反而是後面,二師兄取了那五柄劍的畫面。

    修行講究的是操控,修行者對本命物的操控,始於天賦本心,而且每個修行者在他的修行生涯裡,都會用最多的時間與精力來強化自已與本命物之間的聯繫,所以這種操控。是修行世界裡最堅固的一種關係。

    就算是境界層次相差有若天壤之別,高階的修行者,也很難斷絕低階修行者與本命物之間的聯繫,即便某些真正強大的大修行者,能夠用強力的手段做到這一點,但也沒有聽說過誰能夠如此輕而易舉地把對方的本命物變為己有。

    二師兄先前伸手相召,大劍分裂,五道飛劍奉命而去,臣服而落。明顯不是被他擊毀。而是被他收服……他是怎麼做到的?

    神輦裡,葉紅魚臉上的神情變得有些怪異。美麗的臉頰上出現兩團不自然的紅暈,眼眸深處的星輝愈發明亮,顯得又興奮又警惕。

    「世上居然有人能看穿天地元氣流轉最細微的變化!原來在我和寧缺之前,這個世上早有已經有了天賦戰心的人物!」

    面對南晉劍閣強大的一劍,二師兄沒有選擇出劍。

    他選擇出手。

    他出了一隻手。

    一隻手就足夠了。

    然而,青峽處的戰鬥,並沒有就此結束。

    南晉劍閣那柄大劍是六劍合一。

    此時有五柄劍插在二師兄身前的土地裡,還有一柄劍不見蹤影。

    柳亦青盤膝坐在原野間,一聲清嘯。

    血水滲出蒙著他眼睛的白布,念力疾出。

    一道極縹渺的劍影,出現在青天之上,然後瞬間消失無蹤,下一刻出現時,已經穿過了二師兄的位置,來到了青峽前的金屬篷前!

    劍閣方面,根本沒有奢望,靠這一柄大劍,便能擊敗二師兄。

    從一開始,他們的目的,便是要用這柄劍隱藏最後的那道劍影。

    柳亦青雙眼被寧缺砍瞎之後,劍心反而變得極為純凝沉穩,不能視物讓他對天地元氣的感知變得極為敏銳,如今他的劍詭異如魅。

    那道詭魅的劍影,刺的是北宮未央!

    先前神殿騎兵的衝鋒,已經證明,彈琴者北宮未央是這場戰役的關鍵人物,柳亦青的目標一直是他以及他膝上的那張琴!

    感知到成功就在眼前,本命劍彷彿已經將要觸到那些緊繃的琴絃,柳亦青難以自抑地興奮起來,嘯聲愈銳。

    他的眼睛是在書院側門被寧缺所傷,但他並不恨書院,因為那是公平較量,他只是很想戰勝書院,哪怕只有一次,不管是什麼人。

    下一刻,柳亦青嘯聲驟止。

    他臉上流露出極為複雜的情緒。

    因為他感覺到,自已的本命劍觸到了很多弦般的絲。

    但那不是琴絃。

    因為那些絲線的數量太多。

    多的就像是一張網。

    一張等著自已投去的羅網。

    ……

    ……

    北宮未央的精神一直在琴絃之上。他沒有理會戰場上發生的事情,因為二師兄始終像座青山般站在那處,那麼他認為自已肯定是安全的。

    所以當柳亦青詭魅難言的劍影,自青天陡然而逝,閃現於金屬蓬內,出現在他身前,眼看著便要刺進自已胸腹的時候,他嚇了一跳。

    正如天諭大神官所說,他和西門不惑以音律修道。就算修到知命境,依然不會打架,所以面對這道飛劍,他沒有任何應對的辦法。

    北宮未央在這一刻以為自已真的要死了。

    下一刻他想起來,身邊還有很多人,於是他知道自已應該死不了。

    他確實沒有死。

    七師姐木柚手腕微提,指間拈著的繡花針,在繡布上穿過。

    繡花針上的紅線。一直垂落在地面上,繫著所有人的腳踝與那些金屬桿,隨著她的動作,那些看著亂七八糟的紅線,也動了起來。

    紅線一動,篷內便有無數道細微如絮。堅韌如金的氣息生出。

    那柄詭魅的劍影,被無數道氣息裹縛,頓時變作投入蛛網的昆蟲,又像是陷入泥沼的野獸,再如何掙扎,也無法前進一寸。

    遠處盤膝坐在田野間的柳亦青,因為本命劍相聯的關係,比誰都清楚自已此時所面臨的局面,他毫不猶豫地試圖把本命劍召回。

    詭魅的劍影。因為陡然靜止,終於顯現出了本體,那是一道很黯淡細秀的飛劍,便準備悄然無聲退走。

    四師兄正低頭在沙盤上畫著些什麼。

    感覺到那柄飛劍意圖離開,他抬起頭來,手指一彈,一張微黃的符紙翩然飛起,落在劍身上一翻,便裹了起來。

    柳亦青的詭劍鋒利無比。此時在他的念力操控下強行後退。只聽得嗤的一聲,微黃符紙上出現一道裂口。符意還沒有來得及盡釋。

    但二者相持,總有個暫時靜止的時間段。

    便在這時,一個鐵夾從旁邊的空中伸過來。

    鐵夾開合,夾住那道飛劍,擱到熊熊燃燒的火爐上。

    幽藍的高溫火焰瞬間把劍身上裹著的符紙燒化。

    一把沉重的鐵鎚高高掄起,然後重重砸下。

    砰的一聲脆響。

    那道黯淡細秀卻堅韌無比的詭劍,被砸的跳了起來,就像是吃痛不住一般。

    這是六師兄在打鐵。

    這是六師兄在煉劍。

    這是他重複了一輩子的動作。

    哪怕是世間最刻苦的劍師,也不可能比他的動作更純熟更自然。

    所以那把詭劍,根本沒有任何拒絕的機會。

    便被砸成了廢鐵。

    ……

    ……

    噗的一聲。

    柳亦青臉色蒼白,胸襟前全部是吐出的血水。

    他的身體搖搖欲晃,險些摔倒。

    這時候他才明白,為什麼自已的詭劍,能夠瞞過二師兄的眼睛。

    那是因為這些書院弟子,根本不在乎自已的詭劍。

    ……

    ……

    「你這道詭劍不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晉入知命境,你也很不錯,但真正不錯的,還是先前那柄大劍。」

    二師兄說道:「柳白的想法很好,老師的人間之劍,只需要擷其劍意一縷,便能橫掃人間,遺憾的是,你們這些人的修為境界稍弱了些,如果是六個知命境的劍師,我要應付起來會困難很多。」

    柳亦青在同門的攙扶下,艱難地站了起來,擦掉唇上的鮮血,聽著聲音的方向,誠摯地行禮說道:「多謝二先生指點。」

    「回去告訴柳白,既然最終總是要出手的,那不如現在便出手,何必讓你們這些人來送死,趁我現在正在巔峰狀態,也好戰個痛快。」

    二師兄望著南方某處,面無表情說道。

    ……

    ……

    南方西陵神殿聯軍營中。

    那輛安靜的馬車還是很安靜。

    半晌後,車廂裡傳來一道有些寂寥的聲音。

    「愈戰愈強,這才是君陌,既然要戰個痛快,自然要先等你戰出興緻,不然豈不是辜負了你我之間這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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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二十六章 重音

    無數箭枝橫七豎八擱在金屬篷布上,厚厚積了一層,看上去就像是深色的干稻草,掩住了金屬篷布的本體,就像是座草廬。

    微涼的秋風,吹著薄薄的金屬篷布邊緣,發出嘩嘩的聲響,就像是在掀動著某座府邸閨房裡的紙張,不知何時便會把那些紙翻破。

    書院弟子們沒有擔心頭頂的篷布會被秋風所破,他們很相信六師兄在材料學方面的天賦,所以安靜地做著自已的事情。

    柳亦青的詭劍,在爐上已經變成焦黑無鋒的細鐵棒,六師兄還在舉著鐵鎚不停地敲擊,不知道他想把這把劍最終煉成什麼東西。

    北宮未央調好琴絃,在十指上仔細地纏了一層軟棉布,西門不惑貼的膜也已經幹了,在指腹上形成一道保護層,正逐個簫孔摁著試手感。

    四師兄眉頭緊鎖,盯著沙盤裡那些自行變化的線條,沉穩平靜的眼眸裡不時閃過幾抹智慧的神識,不知道他此時在算著什麼,是眾人的生死還是此戰的結局。

    只有七師姐的情緒有些異樣。

    她是青峽出口處唯一的女子,她拿著繡架,提著手腕,拈著繡花針,低頭看著繡布上的鴛鴦,餘光實際上一直落在遠處的田野上。

    二師兄站在那裡,如青山一般。

    她的眉宇間有憂色,憂的不是當前的局勢,不是篷下同門的安危,而是二師兄的安全,先前柳亦青的詭劍被陣法所縛時。只有她注意到,二師兄身上的盔甲表面,出現了一道極淡的白色湍流。

    那是劍意與符意接觸的結果。

    青峽出口處的篷是一座陣,由四師兄和她負責設計,然後由她和六師兄共同佈置完成,展示了三人在書院學習多年的最高水準。

    這座看似不起眼的篷陣,能蔽秋雨。能遮烈陽,能不為秋風所破……

    最關鍵的是,這座篷陣。能夠庇護篷陣下的所有人,能夠將篷陣無法承受的攻擊,篷下諸弟子所受的攻擊。全部轉移到……二師兄的身上。

    青峽垮塌,大唐積蓄千年的刺客暴然出手,殺死三名西陵神殿的神符師,二師兄曾言,如果神殿聯軍要過青峽,便需要擊敗他。

    不是他沒有把書院同門放在眼裡,而是一句實話。

    二師兄代替所有師弟師妹承受西陵神殿方面的所有攻擊,所以在他倒下這前,書院弟子便一定能把青峽守住。

    然而這也意味著,他要承受更多。

    ……

    ……

    南晉劍閣出手。雖說沒有人奢望,就憑那幾個劍閣二代弟子,便能擊敗書院諸人,但最終落得如此慘淡無言的結局,依然令人感到震撼無言。

    西陵神殿聯軍營裡一片死寂。

    「明明只有洞玄境……都知道那些書院弟子只是洞玄境……怎麼卻能佈置出來如此絕妙的陣法?」

    西陵神殿一名造詣極深的陣師。看著青峽出口處那座簡陋的篷陣,臉上難以自抑流露出歎服的神情。

    這名陣師的聲音傳入神輦裡。

    葉紅魚微微蹙眉,裁決神袍上如血般的顏色變得越來越重。

    她在長安城裡生活過一段時間,與書院打過很多交道,然而直到此刻,她才發現書院的潛力原來比所有人想像的還要更高。

    在軻浩然與寧缺這兩代書院入世之人中間的數十年裡。書院一直表現的很低調,甚至修行界沒有多少人知道書院後山裡究竟有些什麼人。

    西陵神殿和南晉劍閣自然要知道的更多一些,但他們的注意力始終放在大先生、二先生以及最後入門的陳皮皮和寧缺身上,因為書院後山確認只有這四個人晉入了知命境界,其他人都停留在洞玄境很多年。

    今日在青峽口相遇,這種推測得到了確認,那些書院後山弟子確實只是洞玄境,如果放在修行界裡也算是高手,但在當前人間之戰的背景下,知命境強者層出不窮,這些洞玄境的弟子便顯得很不起眼。

    就算那些書院後山弟子,舊年在某些領域裡都是最天才的人物,但這麼多年過去,誰還記得他們的名字?而且再如何天才對修行又能有何幫助?

    所以沒有人在意他們。

    西陵神殿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像明月出青山一般走到原野間的二師兄身上。

    直到重騎兵開始衝鋒,直到柳亦青的詭劍被砸成廢鐵,他們才發現自已錯了。

    同樣都是二代弟子,但書院不是劍閣。

    書院不是任何地方。

    沒有任何地方能與書院相提並論。

    書院的洞玄境,不是普通的洞玄境。

    書院後山弟子,只憑一張古琴,一枝洞簫,便能抵擋千軍萬馬。

    更令聯軍裡的大人物們感到震驚的是,書院後山弟子每個人都有自已最擅長的領域,而這些組合在一起人,便產生不可思議的效果。

    這便是有教無類。

    所以書院會收魔宗中人,會收道門天才,會出了軻浩然和寧缺這種人物。

    這便是因材施教。

    所以無論是下棋的還是嚼花的,經過在書院的學習後,都會找到自已的世界。

    「難道夫子多年前收徒,便已經想到了如今的局勢?」

    葉紅魚沉默想著,心中對夫子的敬畏仰慕之情愈發濃厚。

    ……

    ……

    「我們不能被堵在青峽之外。」

    天諭大神官抬起頭來,目光透過神輦的頂帷,落在萬里無雲的碧空上,說道:「昊天與夫子戰,不知勝負,於是人間之戰的勝負便顯得格外緊要,而長安城便是這場人間之戰的關鍵。」

    程立雪跪在身旁。端上一杯清茶。

    天諭大神官喝了口茶,潤了潤有些乾啞的喉嚨,說:「如今驚神陣已經被掌教命人暫時破壞,長安城的關鍵,便是觀主與大先生之間的勝負,只要大先生無法拖住觀主,觀主便可以打開長安城的城門。」

    程立雪的手指有些微微顫抖。直到此時,他才知道道門的全盤計劃,才知道原來長安城現在正處於這樣的危局之中。

    「六日之後。長安城便會開啟,但即便是觀主也無法完全破去驚神陣,誰也不知道那座雄城什麼時候能夠自行修復。所以大軍必須抓緊時間趕過去。」

    天諭大神官望向北方那座橫亙在原野間的青山,看著那道狹窄的青峽出口,面無表情說道:「繼續吧,只要是人,那便總有累的時候。」

    ……

    ……

    聯軍主帥營裡豎起帥旗。

    無數道軍令,從主帥白海昕處向各處軍營裡傳去。

    片刻後,密集甚至顯得有些暴烈的蹄聲再次響聲。

    兩千餘重騎兵,伴著戰鼓的聲音,行出隊列,然後分成數十群騎兵。保持著彼此間的距離,就像無數團烏雲般,向著青峽處衝去。

    青峽出口處,還躺著三百匹重傷難起的戰馬,還有些騎兵正互相攙扶著往回走。這些畫面,都證明了衝鋒對於青峽是無效的。

    但西陵神殿聯軍沒有別的辦法。

    如果棄馬步戰,或者用重裝步兵碾壓,那麼只可能成為二師兄鐵劍不停收割的屍體,他們唯一能與那柄寬直鐵劍抗衡的便是衝擊力。

    要正面撼動突破書院的防禦,這是唯一的方法。那便是最好的辦法。

    正如天諭大神官說的那樣,只要是有人,總會累的。

    西陵神殿聯軍有二十餘萬人,輪換上前,他們不會累。

    ……

    ……

    密集的蹄聲一朝響起,便再也沒有斷絕。

    兩千餘名騎兵,保持著最有效率的陣勢,分批向青峽處發起衝鋒,每次投入的力量不多,但確保需要書院弟子全力應付。

    最重要的是,在嚴峻軍令的逼迫下,這些騎兵要保證自已的衝擊連綿不斷,中間沒有一刻間隔,不給書院弟子任何休息的機會。

    黑壓壓的鐵騎構成的波濤,不停地拍打著青峽出口處,那裡彷彿有一道無形的屏障,有一道看不見的礁石。

    一團烏雲飄過去,撞到青峽上,碎成雲絮,頹然散散。一道黑浪壓過去,撞到青峽上,碎成水沫,無聲落下。

    戰馬的慘嘶聲,骨骼的折斷聲,清晰地在所有人的耳朵裡響起,甚至要比密集如雷的蹄聲更加響亮。

    但無論前面的情況如何的悽慘,後面的騎兵依然面無表情地發起著衝鋒,他們今天的任務就是送死,他們的目的就是要用自已的死亡讓書院弟子感到累。

    ……

    ……

    北宮未央沒覺得累,或者說他這時候根本不知道累是什麼感覺。

    他的注意力全部在自已身前的古琴上,他低著頭,專注地看著琴絃最細微的顫動,散發的黑髮在眼前不停地擺盪。

    他身上的衣裳早已經被汗水全部打濕,甚至就連頭髮都已經變得濕漉無比,隨著他的彈奏,有顆汗珠自髮絲間垂落。

    嗤的一聲輕響,那顆汗珠落在琴絃上,瞬間被燒灼成一道青煙。

    但他根本沒有注意這一點,他仍然在不停地彈著琴。

    他的指頭在琴絃上不停地挑拔捻摁,移動的有如閃電,奏著無聲的樂曲,裹著指頭上的棉布早已經碎裂,隱隱可以看到血跡。

    西門不惑也沒有覺得累,他只是覺得有些痛。

    他的手很痛。

    先前貼在指腹上的那些膠膜,早已經隨著無數聲摁孔的動作,被撕裂,剝落乾涸成粉狀的物事,在簫管旁飛舞,如霧如煙。

    光滑瑩潤的簫管上,早已出現了斑駁的血跡。

    和簫管本身的隱硃色融在一起,很是美麗。

    這對最擅音律的師兄弟,本是書院後山性情最跳脫、開最朗、最愛說笑話的人,一旦浸淫入音律世界後,卻另有高山流水的清雅風姿。

    然而此時,他們毫無風姿可言,更沒有什麼心情說笑話,臉色蒼白,雙唇枯稿,頭髮潦亂,憔悴的有如街頭賣藝的那些老琴師。

    他們此時的神情很凝重,很沉重,很莊重。

    這種重,讓他們的身上另外展現出一種令人心折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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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9 19:25:5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一日

    青峽之戰第一日。

    天氣晴。

    宜行喪,餘事勿取。

    ……

    ……

    相對於原野間不時響起的慘呼和墮落聲,青峽出口前一直很安靜,琴絃顫,簫管鳴,始終都沒有發出聲音。

    就在這時,安靜的篷下,忽然響起一聲嗚咽。

    那是簫聲。

    四師兄霍然抬首,望向西門不惑,看著他蒼白的臉色,看著他額上黃豆般的汗珠,握著木筆的右手微顫,神情漸趨凝重。

    錚的一聲。

    又有琴聲響起。

    七師姐抬起頭來,拈著繡花針的手指開始顫抖,看著北宮未央,看著他身前已經被血染紅的琴絃,臉上流露出擔憂的神情。

    漸漸的,琴簫之聲偶爾會再次響起。

    這代表著北宮與西門真的累了,再沒有辦法象先前那樣,精神飽滿地從頭到尾奏出大音希聲的樂曲,控制無法再精確,而越是如此,他們想要應對那些衝鋒而至的戰馬,便需要消耗更多的念力與精神。

    篷下的人們都抬起頭來,沉默看著彈琴吹簫的北宮與西門,臉上寫滿了擔心。

    站在篷外原野間的二師兄沒有回頭,他的右手伸向鐵劍的劍柄。

    北宮與西門並不知道同門的目光正落在自已身上,他們的精神與注意力,甚至是全部的靈魂都在琴與簫之間。

    他們自已最先發現了問題。

    他們不願意撤出這場戰鬥。

    篷下的書院弟子們都清楚,西陵神殿聯軍不顧死傷慘重,也要不間斷髮起自殺式的攻擊,為的便是要拖垮自已這些人,更準確來說是要拖垮二師兄。

    因為守青峽,最終還是要看二師兄。

    所以他們這些師弟師妹要做的,便是儘可能地替師兄多撐一段時間。讓師兄能夠多休息一段時間,去應對馬上可能便要到來的真正的攻擊。

    北宮和西門確實已經累了,他們的身體很累,手指很累,自指間流出的血,塗染在琴絃與簫管上,便是琴與簫的聲音都開始變得嘶啞起來。

    但他們的心不累。

    至少在這一刻,他們的心還足夠堅定與堅強。

    北宮未央撫琴的手指忽然停住。

    他抬起頭來。望向原野間正源源不斷衝來的聯軍騎兵。洒然一笑。

    然後他一聲清嘯,手腕一揮。

    流血的手指,在琴絃上自後而前拂出,動作極為瀟灑。

    一道清冽的琴聲,如泉水般響起。

    西門不惑聽到了真實的琴聲,臉上露出一絲毅然的笑容。簫管頓時迸出一道真實的明亮有如牧童吹葉的簫聲!

    琴簫此時,不再奏無聲之樂,而出了真音。

    泉水叮咚。漸成金擊!

    牧童吹葉,漸成淒嘯!

    琴簫聲帶著一往無前的壯烈氣息,向原野間傳出。

    那是金戈。那是鐵馬!

    ……

    ……

    暴烈的琴簫聲,讓那些衝鋒而至的戰馬都暴烈起來,而對於那些騎在戰馬上的神殿或南晉騎兵來說,這些樂聲就像是無數把鋒利的刀子,直接刺進他們的腦海!

    數名衝在最前方的騎兵慘呼著摔下馬去。腳被馬蹬拖住,身體被拖著在原野間不停前行,片刻後便渾身鮮血,不知斷了多少根骨頭。

    他們的雙手明明空著,卻沒有去解開自已的腳,只是死死捂著自已的耳朵。對他們來說,那道琴簫聲帶來的痛苦,要比此時被戰馬拖著在地面前行,斷骨挫肉的痛苦大無數倍!

    更多的騎兵在聽到琴簫聲的那一刻,臉色驟然蒼白,本能裡把絕對不應該脫手的兵器全部扔了出去,然後死死地摀住自已的耳朵。

    然而即便如此,他們依然無法阻止琴音簫聲,像冥王的呢喃般鑽進自已的耳朵裡,鑽進自已深深地腦海裡,把自已的意識割成了無數痛苦地碎片。

    痛嚎聲,痛呼聲,痛哭聲,在原野間不停響起。本來極具紀律性的騎兵,此時全部變成了瘋子,他們捂著耳朵,痛苦地面容扭曲。

    在這種情況下,騎兵自然無法當起什麼衝鋒,失去指揮的戰馬們,不安地停下腳跳,在原野間來回踱步,顯得格外惶恐茫然。

    ……

    ……

    琴簫先前無聲,對的是馬。

    此時北宮未央和西門不惑終於動了真火,於是琴簫之聲漸現,開始對人。

    就在琴簫聲響起的那一刻,篷下的書院諸弟子,臉色驟然一變。

    因為他們很清楚,對於北宮和西門來說,這種樂聲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四師兄伸手,想要阻止北宮奏琴,但看著他不停揮舞的濕漉黑髮,看著他如癲如狂,瀟灑快意的模樣,竟是不忍阻止。

    ……

    ……

    青峽外有一片百丈的半圓區域。

    二師兄站在裡面。

    在半圓之外,倒著無數西陵神殿聯軍的騎兵,黑壓壓一片,就像是宋國風暴海畔著名的防浪堤,只是這座黑堤裡不停響著慘嚎與痛呼。

    不知道有多少匹戰馬墮地而死,不知有多少騎兵被沉重的戰馬壓死,不知道有多少戰馬和騎兵還活著,卻骨折肉離生不如死。

    隱約可以看到有些戰馬和騎兵的耳中塞著棉團,但很明顯,這些棉團沒有起到意想中的效果,染著紅色的血漬,大概竟是耳膜都被震碎了。

    這真是一幕慘烈至極的畫面。

    過往無數年來,這個世界上不知發生過多少慘烈的戰爭,但都很少會出現這樣的畫面,而這些竟然只是因為一方古琴,一把洞簫。

    即便是篷下的書院弟子,看著這幕畫面,都有些不忍。

    站在最前方,距離這些重騎兵屍骸最近的二師兄,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他的神情依然是那般平靜。他的雙眉依然是那般挺。

    西陵神殿聯軍的騎兵還在試圖向青峽發起衝鋒,然而此時的地勢,已經被同伴和戰馬的屍體填滿,很難找到空隙。

    便在這時,那些慘嚎不斷的屍體堆裡,忽然響起一聲悶響!

    一名身材魁梧的南晉軍方將領,暴喝一聲,推開壓在身上的幾具屍體。雙手持著鐵槍。向二師兄衝了過去。

    在後方,還有幾名沒有被琴簫聲擊倒的軍中武道強者,聽著那聲暴喝,一踩馬鞍便掠至空中,像飛石一般攻擊二師兄。

    那名南晉將領的實力最強,到的最快。手中的鐵槍暴烈刺出,在空中貫通一條筆直的直線,把裡面所有的空氣都逼了出去。槍頭暴出雷般的巨響!

    二師兄面無表情伸手,握住鐵劍的劍柄。

    然後他對著那名南晉將領便砸了下去。

    不是砍,不是劈。不是切,也不是削。

    是砸。

    鐵劍方正寬直,看上去就像是一塊很厚的鐵塊,被二師兄握在手中,向前一砸。便有大風起兮,地面的石礫畏懼亂滾而避。

    鐵劍砸到了鐵槍的槍頭上。

    鐵槍槍頭被砸扁。

    鐵劍繼續下砸。

    鐵槍的槍身被砸彎。

    鐵劍下砸之勢未衰,似乎永遠不衰。

    鐵劍砸到了那名南晉將領的身上。

    這名南晉將領身上的盔甲,頓時變成了無數碎片。

    二師兄不再理他,抬頭望向破空而至的那幾名武道強者。

    他右臂一振,手中的鐵劍從左向右揮出。

    這一次不再是砸,而是拍。

    拍蒼蠅的拍。

    那幾名像飛石般破空而至的武道強者,被鐵劍的劍風觸及,便變成了真正的石頭,遠遠地飛向原野四處,然後重重落在地面上。

    片刻後。

    那幾名武道強者,堅強地以劍撐地,站起身來。

    那名南晉將領重新握住了手中彎曲變形的鐵槍。

    二師兄面無表情看了他一眼。

    那名南晉將領的眼睛裡流露出絕望與不可思議的神情。

    噗的一聲,他把胸腹裡所有的血全部噴了出來。

    然後就像被倒完後的水囊一般軟軟癱倒。

    倒在地上,癱成一片。

    南晉將領身上的所有骨頭,都被鐵劍砸碎了。

    遠處那幾名武道強者,也先後倒下,他們也碎了。

    ……

    ……

    二師兄渾身是血。

    全部是敵人的血。

    血水順著盔甲的邊緣向下滴著,漸漸匯成一條血流,流到插在原野間的那五柄劍處,然後順著劍刺的地方,緩緩下滲。

    那幾把劍是他的戰利品。

    那些血也是他的戰利品。

    不知道這一場青峽之戰,他要在身前種幾把劍,又要用多少敵人的鮮血來澆灌。

    他沒有理會身上的血,只是靜靜看著前方的原野。

    因為西陵神殿聯軍的攻擊還在持續。

    這真是一場無趣的戰鬥。

    殺人,然後還是殺人。

    戰馬的蹄聲是那樣的單調,聯軍騎兵的慘呼是那樣的單調,不再美妙的簫聲與琴聲也是那般單調,所謂單調,就是重複。

    天空上的日頭漸漸西移,漸漸變得紅潤起來。

    灑向原野間的光線,也變得紅暖了很多,青峽外的原野上,堆積著不知多少具屍體,屍堆裡的慘呼漸漸斂沒,四周死寂一片。

    暮色中的原野,如塗滿了血。

    事實上,也塗滿了血。

    從正午到暮時,西陵神殿聯軍至少填了一千多名騎兵進去。

    琴簫聲一直沒有斷絕過。

    因為北宮和西門很清楚,只要琴簫之聲不停,二師兄便可以不動。

    二師兄確實沒有動。

    他一動不動。

    他始終站在原地。

    沒有向後退一步。

    因為他的身後就是青峽。

    青峽後面便是大唐。

    原野南方,忽然響起鳴金的聲音。

    西陵神殿聯軍終於召喚騎兵停止衝鋒。

    不是他們承受不起這種損失。

    而是西陵神殿聯軍裡的將士們覺得很累。

    書院弟子們很累,累在指間。

    神殿聯軍很累,累在心裡。

    這種累,叫做畏懼。

    但也有人從來不知道什麼叫畏懼。

    寧缺一直認為她很適合進書院學習。

    一抹血色衣影,出現在暮色中的原野間。

    原野間響起葉紅魚的聲音。

    「君陌,與本座一戰。」

    二師兄看著南方那抹在暮色裡彷彿要燃燒起來的血袍。

    「你不是我的對手。」

    說完這句話,他提著鐵劍向青峽出口處走去。

    青峽出口處,篷上殘箭如草。

    篷下爐上的鍋裡燒著水。

    水快開了。

    要吃晚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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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10 19:45:1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二十八 平靜的來源(上)

    葉紅魚站在原野上,看著走進篷內那個背影,沉默了很長時間,眼眸裡流露出有些複雜的情緒,然後她轉身走回神輦。

    夕陽西下,騎兵歸營,青峽處的琴簫聲也漸漸斂去。

    北宮未央與西門不惑停了演奏,情緒卻依然沉浸在先前的氛圍中,亢奮快意與疲憊的感覺揉雜在一處,直到被重重拍醒。

    四師兄看了一眼王持,用示意他做好準備,然後伸出手掌重重地擊打到北宮和西門的後背上,出手極重。

    北宮與西門只覺一陣劇痛,胸口受震,噗的一聲吐出血來,正自惘然,還沒有來得及惱怒質問師兄何意,便被王持塞了兩顆丸藥進嘴裡。

    一道清新的藥意,瞬間在他們的胸腹間瀰漫開來,先前那些煩悶躁狂的感受一掃而空,二人覺得舒服了很多,這才明白師兄為什麼要打自已。

    「像你們這樣拚命,堅持不了多長時間。」

    四師兄說道:「夜裡好生休息一下。」

    北宮未央說道:「多謝師兄出手相助。」

    四師兄說道:「我那一掌不是關鍵,十一的藥才是真正的好東西。」

    王持自幼愛思辯、愛花草、愛醫人,醫術不敢稱天下無雙,但所研製的藥物,卻絕對是世上最珍稀少見的品種。

    聽著師兄們的讚賞,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便在這時,二師兄走進了篷裡。

    眾人趕緊上前,幫助六師兄一道把他身上沉重的盔甲卸下。

    眾人想著先前葉紅魚在陣前邀戰,師兄只淡淡回了句你不是我的對手。便讓對方退下,紛紛讚歎師兄氣度瀟灑。

    二師兄平靜說道:「那小姑娘厲害,要打贏她也要費些力氣,能說句話便不打,自然是更好的選擇。」

    眾人這才明白。師兄看似瀟灑轉身,實際上存的是這個念頭,不由無語。

    七師姐微嘲想著,原來你不像平時表現的那般二啊。

    藥丸在體內迅速散化,北宮未央覺得精神與念力恢復了不少。豪情壯志復生,說道:「待好好睡一夜,明日再與他們打過。」

    西門不惑此時亦是逸興未消,說道:「正是如此。」

    沒有人回答他們的話。

    北宮未央此時容顏憔悴,十指盡傷,西門不惑在身前揮舞的雙手,還保持著吹簫的姿式。看著就像雞爪般可笑又可憐。

    誰也看的出來,如果再讓他們拚命,只怕真的就要把命拼掉。

    「今日你們辛苦了,明天換我來吧。」

    二師兄伸手在北宮與西門的肩頭拍了拍。

    北宮的身體驟然僵硬。

    西門張大了嘴,眼角微濕。

    二師兄微微皺眉。問道:「怎麼了?」

    北宮嘆息一聲,沒有說什麼,西門不惑擦掉淚水,感動說道:「師兄,入門這麼多年,今天還是你第一次表揚我。」

    二師兄沉默片刻。然後認真說道:「以後我會多表揚你們。」

    七師姐看著西門不惑像雞爪般的雙手,打趣說道:「晚上燉雞爪子給你吃。」

    西門不惑疑惑問道:「為什麼要吃燉雞爪?」

    七師姐忍著笑,認真說道:「以形補形。」

    西門不惑苦笑說道:「那豈不是越補越糟糕?」

    青峽出口處響起一陣歡愉的笑聲。

    水已燒開。米已淘好,七師姐開始做晚飯。

    書院後山諸人,此番前來青峽,做了些準備,帶足了米食和鹹菜,而且有現成的火爐。她和王持一道動手,做起來並不複雜。

    南方原野間。西陵神殿聯軍也開始收營壘灶做飯,看樣子今日的戰鬥真的是暫時告一段落,炊煙處處升起,氣氛終於變得平靜了些。

    青峽出口處的氣氛卻反而變得凝重起來,二師兄為首,諸弟子站在他身後,看著南方那些源源不絕的糧車,臉上的神情變得非常難看。

    給西陵神殿聯軍輸送糧食的是清河郡諸閥的民夫,那些糧食想必也是清河郡的存糧,而就在不久之前,那些都是大唐的糧食。

    北宮未央厲聲說道:「總有一日,要把這些叛賊統統殺乾淨!」

    西門不惑沉聲說道:「諸閥子弟必須死光。」

    他們二人來自極南海島,並不是土生土長的唐人,但在書院生活了這麼多年,早以唐人自居,甚至表現的要比四師兄等人更為憤怒。

    四師兄舉著沙盤計算了片刻,說道:「如果將來要收復清河郡,至少要殺二十萬人,才能把諸閥勢力清除乾淨,才能真正把這口氣出掉。」

    聽著要殺死二十萬人……北宮與西門臉上的神情驟然一僵。

    他們是把生命奉獻給音律的雅士,這輩子便是連雞都沒有殺過,雖說今天有千餘重騎死在他們的琴簫之聲下,但實在無法想像自已要做去血洗屠殺的事情。

    篷下一片安靜。

    書院弟子守青峽,為的是長安城,是大唐,便是殺再多人,他們也無所謂,然而如果將來真有一日,需要他們舉起屠刀……

    北宮忽然笑了起來,說道:「不是還有小師弟嘛。」

    西門不惑恍然,連聲說道:「不錯不錯,小師弟最擅長做這種事情。」

    四師兄和六師兄也紛紛點頭,心想書院若要殺遍天下,捨小師弟其誰?

    二師兄沒有說話。

    王持在菜板旁說道:「涼菜拌好了,有沒有帶芝麻?」

    二師兄說道:「吃飯吧。」

    這時候眾人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糊味。

    七師姐叫喚了一聲,急忙走到灶旁,一看飯已經燒糊了。

    北宮未央看著冒著糊味的白飯,嘆息說道:「老師帶著大師兄去旅遊的時候。後山裡的伙食便一直不怎麼好。」

    西門不惑懷念說道:「還是桑桑在書院的那陣,大家吃的最好。」

    沒有人指責七師姐,但她自已覺得很不安。

    青峽出口外的陣法已成,與二師兄和各有要務的師兄弟相比,她的主要工作便是負責後勤。很是輕鬆,結果這樣都沒有做好。

    片刻後,不安變成了惱怒,她嗔怒說道:「六師兄這爐子是用來打鐵鍊劍的,溫度太高。哪裡適合做飯?」

    二師兄眉頭微挑,不悅斥道:「此言無理,無禮。」

    七師姐怔了怔,生氣說道:「嫌我做的不好,就不要吃啊!」

    ……

    ……

    一頓簡單的飯食結束,該休息的休息,該為明日做準備的準備。

    四師兄說道:「柚子心理壓力很大。所以才會有些羞惱,那時候師兄你訓斥她,她愈發覺得委屈,所以才會對你嚷嚷,你不要怪她。」

    二師兄微微皺眉。說道:「有什麼委屈?」

    四師兄說道:「她擔心你才會失態,結果還要被你訓斥,這就是委屈。」

    二師兄聞言微怔,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沒有必要。」

    四師兄不再說這件事情,因為書院後山弟子們私下議論這件事情已經議論了好幾年,卻始終沒有議論出個所以然來。

    他轉身望向篷後的青峽入口。看著裡面若隱若現的石塊,說道:「如果神殿沒有準備,我們還是應該在峽裡守。這樣比較省力。」

    二師兄說道:「萬事必求穩妥,那便是最大的不妥,今日戰局明朗,神殿方面卻不停出動騎兵,就是想把我們逼進峽內……雖然我不知道進入青峽後,他們會有怎樣的手段。但不到最後關頭,我不願意退這一步。」

    「為什麼?」

    「因為只要退出一步。便可能退更多步。」

    四師兄轉過身來,望向南方原野間黑壓壓連綿不知多少裡的聯軍軍營,說道:「我現在比較擔心對方會不會發起夜襲。」

    二師兄抬頭看著夜穹裡的那輪明月,說道:「有老師在天上看著,他們不敢。」

    不知何時,篷內的同門也走了出來,站到二位師兄的身後。

    人們抬頭看著夜空裡的那輪明月,各有懷念。

    「這真是老師變的嗎?」王持問道。

    二師兄說道:「也許吧。」

    六師兄不像同門們如此容易感懷,他習慣思考簡單而現實的問題,說道:「柴火是個問題,要進峽采木,容易被人偷襲。」

    二師兄指著篷外原野上,像麥田一般的密集箭枝,說道:「到處都是柴火。」

    ……

    ……

    和時而熱鬧,時而感傷,基本平靜喜樂的青峽口不同,西陵神殿聯軍營中瀰漫著挫敗與鬱悶的氣氛,非常安靜。

    白海昕喝了一杯酒,吃了兩碗飯,便示意下屬把食案撤走,然後他走出帳外,看著月光下的青山,眉頭深蹙,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他是西陵神殿聯軍的主帥,但事實上,在聯軍裡的排位連前五都進不了,難道他還敢對兩位西陵大神官,對劍聖柳白髮號施令?

    這便是他的苦惱,因為他根本不知道神殿大人物們的想法,不明白為什麼要犧牲那麼多的騎兵,只為了把書院諸人逼進青峽。

    既然是要扼守要道,自然是要在峽裡守更合適。

    他更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書院諸人,寧願在原野間與大軍血拼,也不肯後退數步,進入青峽之中。

    一名紅衣神官走了過來,遞給他一張紙。

    白海昕看了兩眼,眉頭蹙的愈發深刻,心想明天還要繼續送死嗎?

    「讓諸修行宗派和各軍中的武道修行者,全部來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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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二十九章 平靜的來源(下)

    聯軍大帳真的很大,此時坐著數百人,依然不顯得擁擠。而且那些人都很沉默,於是空曠的大帳,竟然還多了幾分靜寂的感覺。

    「這是神座大人的命令。」

    白海昕看著這些用沉默表示抵抗的人們,神情漠然說道:「不要想著自已平日裡在宗派中在人間享受的榮耀與尊重,要清楚現在是在軍中,我們是在奉天伐唐,我們執行的是昊天的意志。」

    一名洞玄境的修行強者盯著他,厲聲說道:「重騎兵都沒辦法衝過去,我們這些人能怎麼辦?誰能扛得住琴簫的聲音?」

    白海昕說道:「既然要你們棄馬而戰,那麼座騎便不用擔心,至於琴簫之聲……天諭神殿此時正在制符,稍後便會分發到你們的手中。」

    「我不想再聽到更多的疑問,你們現在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接受。」

    不等那些平日裡驕橫無比的修行者出言反對,他面無表情繼續說道:「普通將士做不到的事情,當然要由你們來執行,不然道門養你們何用?」

    人群後方響起一道憤怒的聲音:「這不是讓我們送死?」

    白海昕臉色驟然寒冷,看著聲音起處,說道:「是誰在說話?」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敢回答,也沒有人再敢說話。

    此時大帳裡有數百名軍中強者和來自各國各宗派的修行者,如果是平時,哪怕白海昕是南晉大將軍,也不會令他們噤若寒蟬,然而如今是在神殿聯軍之中,眾人都清楚,白海昕的話代表著西陵神殿的意思。

    不敢說話不代表不去想。修行者們臉色十分難看,他們都知道先前那人說的是對的,西陵神殿就是要讓自已這些附庸道門的小宗派去送死,用自已的死亡去消耗書院弟子的念力精神與體力……

    「想想你們的宗派,是要千秋萬代。還是要如煙花般消逝,想想留在家鄉的親人與弟子們,再想想蒼穹之上的偉大存在。」

    白海昕說完這句話,轉身離開大帳。

    大帳裡一片死寂,沉默此時代表著接受,不得不接受。

    與青峽處的溫暖氣氛相比,此間好生寒冷。

    ……

    ……

    綿延青山攔著南方大澤的溫暖水氣,清河郡向來以四季如春聞名。然而畢竟已是深秋。入夜之後,原野間的溫度漸漸降低。

    軍營裡燃起篝火。

    夜穹上的繁星被明月的銀暉掩的黯淡難見,此時被原野間的無數堆篝火映照。愈發渺茫,如果不仔細去看,甚至會以為夜空裡根本沒有星星。

    一堆篝火旁圍坐著二十餘人。

    這些人都是南晉劍閣的弟子。

    眾弟子圍著一名男子。神態恭謹無比。

    那男子身著麻衣,梳了個簡單的髮髻,面容普通無奇,只是一雙眉毛極有特點,濃郁的彷彿是用墨筆畫出一般。

    在他的身邊地面上,有一頂有些陳舊的金冠。

    世間只有帝王才能頭戴金冠。

    這名男子不是哪國的皇帝。

    他是劍道的皇帝,他是劍道的聖者。

    他是柳白,所以金冠在旁。

    「神殿的想法,必然不會有效。」

    柳白看著夜穹裡那輪明月。沉默了很長時間。

    弟子們不敢發問,等著老師的下半句話。

    「書院寥寥數人,便來攔萬千大軍,看似極傻,但他們不是傻子,所以神殿想用人命去堆,想耗盡君陌的氣力。不可能有效。」

    柳亦青有些痛苦地咳了兩聲,說道:「二先生雖然威武,但畢竟人力有時窮,而且以二先生如此驕傲霸道的戰法,很難堅持太長時間。」

    今日他再次慘敗在書院弟子手中。受了不輕的傷,但並不像當年那般憤怒悲傷。還能夠有足夠多的冷靜來分析事態。

    「神殿就是像你這樣想的,所以錯都是一樣的錯。」

    柳白說道:「你們都以為君陌此人性情驕傲,戰法霸道,所以每一劍出,他都要消耗更多的念力與氣力,不能持久,實在大謬。」

    「君陌的鐵劍,或砸或拍,看似比砍削要費力,實情卻並非如此,那是因為你們不懂,以劍砍削用的是力氣,磨損的是鐵鋒,而他的砸拍,用的是天地元氣,而那般厚實的鐵劍,想要磨損至毀壞,只怕要等到天荒地老。」

    說完這句話,這位世間劍道第一高手,從篝火堆裡,抽出一根還沒有燃起來的細樹枝,緩緩舉至眉前一尺之處,然後隨意揮下。

    篝火堆旁的天地氣息,隨樹枝揮出之勢而動,數道輕渺薄虛的氣息,粘在了樹枝的枝頭,隨著揮動之勢越蓄越厚,直至最後凝為一團。

    柳白的樹枝,最終落到了篝火堆裡。

    那團凝結在樹枝前的天地氣息,遇火而散。

    篝火堆轟的一聲暴燃起來,火焰伸至三丈高的夜空,把軍營照的一片明亮。

    四周響起一片驚呼,片刻後漸漸斂去。

    柳亦青低著頭,沉默思考了很長時間。

    他眼睛不能視物,念力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根樹枝做出的事情。

    「二先生揮劍不需要力氣,他借天地氣息而運劍,又反過來調動天地氣息助劍勢,這不是武道修行,也不是魔宗手段,但……殊途同歸。」

    他霍然抬起頭來,看著自已看不見的青峽處,聲音微顫說道:「此種劍道,對念力和體力的消耗最小,他可以一直不停地殺下去!」

    「你的看法,對也不對。」

    柳白將手中的半根殘枝扔進篝火堆裡,說道:「說你對,是你說出了君陌行劍時的手段,說你不對,是因為你還沒有看懂他不是在借天地運劍……」

    「他是在用天地打人。」

    ……

    ……

    篝火堆旁一片安靜。

    二十餘名劍閣弟子沉默不語,各有心思。他們追隨世間第一強者修行,刻苦練劍,自有驕傲劍心,所以每每對書院多有不服,對那位二先生的驕傲更是不喜。然而此時他們才明白,那人驕傲自有驕傲的道理。

    柳白問道:「君陌的鐵劍一直在什麼地方?」

    一名弟子想了想,有些不確定地說道:「他沒有握劍的時候,鐵劍在他身前。」

    柳白問道:「身前多遠?」

    沒有人注意這個細節。

    柳白說道:「只有我會注意這個細節,因為這本來就是君陌要讓我看的,那把鐵劍一直在……他身前一尺半之地。」

    眾人訝然。

    世人皆知,劍聖柳白最著名的劍道理念,便是縱劍萬里。不及身前一尺。

    一尺半比一尺更長。

    那麼身前一尺半便比身前一尺更強?

    柳白知道弟子此時的情緒。微微一笑說道:「修行者必然自信,於是驕傲便是最常見的外顯,我這一生見過很多驕傲的人。比如葉蘇,比如死了的那位裁決老兒,但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比君陌更驕傲。」

    眾弟子沉默不語。

    「而驕傲。便是他的取死之道。」柳白斂了笑容,神情漠然說道:「因為驕傲是情緒,真正的劍者,不能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一名弟子終於忍不住,問道:「您準備何時出手?」

    「神殿著急,我不著急,唐國要滅,必然不是一戰能定之事。」

    柳白說道:「這場青峽之戰,是你們向書院學習的大好機會。君陌也是我很喜歡的對手,便如白日所說,我必然要等到他最強的時候才會出手。」

    眾弟子心想二先生今日執劍守青峽,血染原野,一步未退,已然顯得強大到了極點,甚至有了無敵的感覺。難道他還能變得更強?

    柳亦青問道:「何時才是二先生最強的時候?」

    「君陌是普通人,所以會有普通人的行為,所以今天會留你們幾人性命,但他握住劍的時候,就不再是普通人。當他開始受傷。開始疲憊的時候,當他發現自已的驕傲受到了挑釁。開始真正憤怒的時候,當所有人都以為他將要失敗的時候,那時候的他才是最強大的他。」

    柳白站起身來,望向原野那頭安靜的青峽,感受著那處傳來的溫暖氣息,緩緩把雙手負到身後,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劍閣眾弟子也隨之站起,望向那處,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大軍浩浩蕩蕩,強者雲集,臨此危時,卻還有心情認真地做飯,嗯,飯有些燒糊了,但鹹菜的味道真不錯。」

    夜風徐來,柳白聞著風中傳來的氣息,感慨說道:「這就是生活。無論戰爭還是殺戮,都不能影響的過程,便是生活。」

    「書院諸弟子為什麼能這樣平靜?不是因為自信,而是因為他們在做自已想做的事情,在做讓自已高興的事情,所以他們做的理所當然。」

    「我的劍也可以理所當然,卻無法活的像他們這樣理所當然。」

    柳白看著青峽處微笑說道:「書院真的是個很神奇的地方,可惜夫子已經不在了,不然我還真想去裡面住上幾年。」

    ……

    ……

    青峽之戰第二日。

    天氣陰晦,似要落雨。

    原野間的血腥味道變得越發濃郁。

    鍋裡小米粥的香味也很濃郁。

    眾人讚美了一番桑桑當年在後山醃好的鹹菜,開始低頭呼啦啦喝粥。

    喝的氣壯山河。

    喝完粥後,眾人替二師兄披掛整理盔甲。

    二師兄握著鐵劍走到原野間。

    七師姐昨夜沒有睡好,她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眼睛,說道:「小心些。」

    今日粥飽神滿。

    諸事皆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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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11 19:55:5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三十章 鐵劍請你哭

    天時尚早,晨光熹微,青山前的原野上飄著薄霧,光線晦暗,草葉上的露珠折射著環境裡的光線,如同發黑的珍珠。

    原野上插著五柄劍,那是二師兄昨日從劍閣弟子手中奪來的的劍。他沒有像昨天那樣,站到五柄劍前,而是繞了過去。

    青峽之戰持續了一整天,他沒有退一步,反而向前走了一步。

    薄霧深處,忽然響起一聲斷喝。

    「三清山樑襄前來領教!」

    三清山乃東南名勝,是道門大宗,只是這些年來爛柯寺聲名太盛,所以相形之下有些籍籍無名,實際上派中多有強者。

    梁襄是三清山裡天賦最高、境界最高的年輕弟子,深得宗派長輩喜愛,即便是西陵神殿也多有關注,對自已的劍道很是自信。

    昨夜領受西陵神殿軍令後,他並不像別的修行者那般神情黯然,相反他很是興奮,他想看看這位書院二先生究竟能不能接自已一劍。

    所以他的聲音很是自信,非常驕傲。

    隨著這道聲音而至的,是一柄流光溢彩的飛劍,鋒銳細窄的劍身,就像是羽箭一般輕而易舉地刺破空氣與薄霧,呼嘯而至。

    二師兄看著薄霧深處,沒有什麼情緒,沒有看那柄飛劍一眼,伸出右手。

    薄霧裡傳來一陣撕裂的聲音。

    就像是無數張紙,被有力的手指撕成了無數塊碎片。

    青峽前的天地氣息,隨著這陣聲音。被生生撕開。

    那柄飛劍拖著的一縷天地元氣,隨著無處不在的撕裂,自然斷裂。

    霧裡響起一聲痛苦地悶哼。

    那柄呼嘯而至的飛劍,陡然失去控制,緩慢至極地落了下來。

    落向二師兄的手間。

    二師兄握住那柄飛劍,隨意擲向身後。

    鋥的一聲,鋒利的飛劍。深深插進微濕的原野地面。

    和昨夜那五柄飛劍併排而立。

    晨光漸盛,薄霧驟消。

    原野間的畫面變得清楚起來。

    一名年輕道士渾渾噩噩地站在那處,雙手空空。胸襟前全部是鮮血,看他的神情,竟像是被嚇傻了一般。

    他便是三清山驕傲的梁襄。

    兩名三清山同門上前把住他的雙臂。以免他倒地不起。

    梁襄這時候才清醒過來,喉嚨裡憋出一道驚恐至極的怪叫。

    昨日看著劍閣弟子的飛劍被奪,他還在嘲諷那些南晉人名實不符,然而此時此刻,他眼睜睜看著自已的本命劍被搶走,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情?

    對面那個男人是怎麼做到的?

    為什麼宗門長老沒有教過?

    同門拖著梁襄向原野南方回去,他癡癡傻傻看著陰晦的天空,不時發出幾聲怪異的慘嚎,被打擊的道心盡毀。

    二師兄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

    他甚至已經忘了那個驕傲的年輕道門修行者來自何方,叫什麼名字。

    原野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修行者。還有數十名明顯在武道修行上浸淫多年的軍中強者,這些人共同的特點是沒有騎馬,而且身上都貼著符紙。

    這就是西陵神殿的應對方法嗎?

    二師兄舉起寬直的鐵劍,指向密密麻麻的修行者們,左手負到身後。

    篷下的書院諸人。看到師兄這個動作,知道這是命令他們不得擅動。

    西陵神殿既然已有準備,那麼琴簫之聲,暫時不需要響起。

    ……

    ……

    第二個向青峽發起攻擊的修行者,是名來自小東山的散修。

    這名散修修的是武道,走的不是一般路數。多年來在山野裡與獅虎搏鬥,增進修為,境界已然極深,如果他願意從軍,無論在南晉還是在宋齊諸國,都能謀一個將軍的職位,只不過他的人生目標是成為西陵神殿的神衛統領,所以一直沒有出山,直到神殿詔令舉世伐唐,他才終於迎來了人生的機會。

    只要能夠在這場戰爭中,展現出來自已強大的實力,自然會被神殿看中。

    那名散修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他舉起那把屠盡小東山中獅虎的沉重大刀,暴喝如雷,雙腳在原野間蹬出一條土龍,勢不可擋地向青峽處衝去。

    這名散修的速度奇快,竟連空氣都被震的嗡嗡作響。

    原野間的修行者們,只覺得眼前一花,那名散修已經掠至二師兄的身前,那柄大刀挾著無窮無盡的威勢便斬了下去!

    二師兄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

    他舉起寬直的鐵劍,揮了出去。

    覆蓋全身的盔甲邊緣,有一抹衣袂露在外面。

    當他揮劍的時候,那抹衣袖都沒有一絲顫抖。

    正如柳白昨夜對弟子們解述的那般,二師兄揮劍的時候,用的不是自已的力量,而是天地的力量,所以他的動作很自然。

    他的動作就是自然。

    就像揮一揮衣袖。

    沒有捲起一絲雲彩,卻把青峽前的天地氣息全部席捲而起。

    他的手臂與鐵劍,便在天地氣息之間,隨之而去,用心而不用力。

    鐵劍與那名散修的大刀在空中相遇。

    曾經斬獅殺虎的刀鋒,在天地之前,渺小脆弱的像是紙片。

    只聽得喀喇一聲,沉重的大刀碎成無數碎片。

    鐵劍繼續前行,看似輕柔平靜地拍在那名散修的胸前。

    轟的一聲巨響。

    那名散修魁梧的身體,驟然離地向空中飛去,飛掠了數十丈距離,然後重重摔落到地面上,竟砸出了一個深坑。

    片刻後。坑中響起一聲暴烈不甘的怒吼。

    那名散修把手中的刀柄扔掉,憤怒地向坑外爬去。

    然後他重新摔回坑中。

    他怒吼一聲,再爬。

    他再次摔回坑中。

    如是者五次。

    這名散修終於爬不動了,有些惘然地跌坐到坑底。

    哇的一聲。

    他開始吐血,血水是黑色的,裡面甚至還能看到一些內臟的碎屑。

    那道鐵劍的力量,竟是透進此人強悍無比的肉身。直接震碎了他的內腑。

    而這名散修自已竟是毫無察覺,直到他嘗試了五次站起,那些震動。才讓已經佈滿無數裂痕的內腑,盡數裂開。

    就像那柄看似強大的刀一般。

    ……

    ……

    接下來向青峽發起攻擊的,不是一個人。

    也不是一柄劍。

    而是二十餘柄劍。

    二十餘柄來自各國各宗派修行者的飛劍。

    晦暗天色籠罩的原野間。只聞劍聲淒厲,只見劍身如虹,竟變得明亮起來。

    這二十餘人都是洞玄境的大劍師!

    世間修行者的數量並不多,洞玄境的數量更少,能夠有能力在一個戰場上,組織起這麼多大劍師,只能是大唐和西陵神殿。

    二十餘柄飛劍呼嘯狂舞的畫面,極為罕見。

    即便是知命巔峰的大強者,面對這樣的攻擊,也會覺得非常棘手。

    二師兄沒有覺得棘手。只是覺得自已只有兩隻手,有些麻煩而已。

    看著破空而至的二十餘柄飛劍,他把鐵劍插進身前的泥土裡,雙手伸向空中隨意而捉,因為動作太疾所以顯得有些亂七八糟。

    只聽得無數聲脆響。

    二十餘柄飛劍。都被他抓在了手裡。

    他的手掌並不大。

    也不知道怎麼能抓住這麼多柄劍。

    那些飛劍橫七豎八地握在他的手裡,就像是真正驕傲、驕傲到懶得打扮自已的孔雀醒來無事,隨意開屏晾翅一瞬,真的很亂七八糟。

    然後他把這些飛劍擲到身後。

    那些劍插進濕軟的原野裡。

    ……

    ……

    昊天道門統領世間,就連劍聖柳白和書聖王大人都是客卿,不知多少修行者為其附庸。這場青峽之戰毫無疑問是百年來修行者參戰數量最多的一場戰鬥。

    無數修行者和聯軍強者,湧過原野,向海浪一般攻擊青峽,拍向那個沉默站在青峽前的男人,無論前面的同伴倒下多少,後面的人依然在繼續。

    這便是前仆後繼。

    只是後繼者依然無法前進一步,還是只能仆地不起。

    數十隻手臂伴著鮮血飛向天空。

    數十具屍體被震向遠方。

    無數飛劍淒厲的破空而至,然後在那個男人的手中變成廢銅爛鐵。

    昨日青峽前的原野上,插著數萬枝羽箭,那是一片箭林。

    今日戰鬥激發的天地元氣震動,早已把那些羽箭震成碎礫,取代它們位置的,是一百多把深深插在原野間飛劍。

    那些飛劍樣式各異,氣息不同,有寬有窄,有鋒有鈍。

    但當它們插進地面之後,便變的沒有任何區別。

    都是那般的死氣沉沉。

    那是一片劍林,更像是一片劍塚。

    二師兄站在劍塚之前,間或揮動鐵劍。

    他始終站在最開始的地方,一步未動。

    他的雙眉依然平斂,哪怕一瞬間都沒有挑起。

    他沒有展現令人震撼驚奇的地方,只是平靜沉默地揮動著鐵劍,從第一劍開始到現在,無論出劍的姿式角度還是力量,都沒有任何變化。

    他似乎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累,從清晨殺到正午,每一劍都是那樣的專注,所以顯得那樣的隨意,而且感覺即便要殺到日暮,他也不會有任何變化。

    他的身上染滿鮮血,血水淌過盔甲的位置沒有任何變化,從盔甲邊緣滴落的位置都沒有變化,於是身前的原野上被血水砸出了幾個清楚的血坑。

    他就像過往那些年裡一樣,無論姿態還是神情,都是那般的一絲不苟。

    一絲不苟地殺人。

    越是如此,越發令人心驚膽顫,通體徹寒。

    原野上縱橫的劍意,漸漸稀寥。

    很多修行者被恐懼佔據了身心,下意識裡停止了進攻。

    人群裡忽然響起一道哭聲。

    不知道是哪個修行宗派的修行者,竟被嚇哭了。

    沒有人想著要去嘲笑那個人。

    因為看著那把正在滴血的鐵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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