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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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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12 23:12:0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三十一章 此事無關慷慨

    青峽之前,劍氣縱橫。

    原野南方的西陵神殿聯軍營中,一片死寂。

    天諭大神官放下幔紗,緩聲說道:「我這一生,從未見過這般殺人的,當年軻先生入魔宗,大概便是這等氣勢。」

    程立雪跪坐在神輦一側,不知該如何言語。

    神輦內外一片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忽然輦外響起一聲驚呼,然後是海嘯般的聲浪,聯軍將士的聲音裡充滿了驚喜與歡愉的情緒。

    程立雪霍然抬頭,望向神輦外,急聲問道:「贏了?」

    他的聲音有些微微顫抖,因為他很緊張。

    一名紅衣神官來到神輦畔,喘息說道:「還沒有。」

    程立雪神情微變,問道:「那為何眾人會歡呼?」

    那名紅衣神官興奮說道:「他換手了!他現在是用左手執劍!」

    程立雪微微皺眉,不解問道:「那又如何?」

    紅衣神官喜悅說道:「說明那人也會累,他撐不了多久。」

    程立雪身體有些僵硬,想要說些什麼,卻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揮揮手讓那名紅衣神官離開,臉上現出一絲苦澀的笑容。

    只要是人那便會累,二先生也是人。

    但那個男人只是把鐵劍換到了左手,便讓己方興奮成如此模樣,可以想像他站在青峽之前,給神殿聯軍造成了多大的心理壓力與恐慌。

    ……

    ……

    另一座神輦裡始終安靜。

    葉紅魚眼簾微垂,如玉雙手安靜擱在血色的裁決神袍上,沉默不語。

    神輦外響起的歡呼聲,沒有讓她臉上的情緒發生任何變化,也沒有下屬敢用那些荒唐的理由來打擾她的靜思。

    片刻後,神殿聯軍陣營裡忽然再次暴發巨浪般的歡呼。

    裁決神殿的下屬終於難以壓抑情緒。一名黑衣執事走上神輦,跪在幔紗之外,恭謹稟報導:「宋國崔道人的飛劍,刺中了對方。」

    聽著這句話,葉紅魚臉上的情緒終於有了些變化。因為她知道崔神官是誰,即便是她,對崔道人的出手也寄予了一些希望。

    她抬起頭來,看著那名黑衣執事,問道:「然後?」

    黑衣執事微愕,似乎沒有想到神座大人會接著發問,有些緊張回答道:「然後……崔神官的道劍斷了,那人好像沒什麼事。」

    葉紅魚微微蹙眉。說道:「那你想告訴本座什麼?」

    黑衣執事愈發緊張。聲音顫抖說道:「……這是第一次有人能用劍刺中那人,這說明那個人還是能被刺中的。」

    「雖然愚蠢,但愚蠢的也有些道理。」

    葉紅魚的目光透過幔紗。望向遠方青峽處,美麗的容顏上沒有任何情緒,一片漠然。說道:「看來差不多了。」

    幾乎同時。

    在另一座神輦裡,天諭大神官伸出手指,撫摸著身前的教典,蒼老的容顏上流露出恬靜而堅定的神情,說道:「差不多了。」

    ……

    ……

    一柄鋒利而華麗的道劍,此時變成了橫臥原野間的數片殘劍,不過這把劍還是應該覺得驕傲,因為它是開戰至今唯一一柄沒有被敵人奪走的飛劍。

    原野南方,一名穿著樸素佈道衣的道人。正低頭看著自已的胸腹處。

    他姓崔名榮,出身清河郡崔閥,自幼便離開家族,周遊世間修道,曾在西陵神殿受禮,在宋國道觀正式進入道門。

    昊天道門有很多強者一直隱藏在世間,隱藏在普通甚至破落的道觀裡。他們不喜歡神殿的氛圍,更願意做一名普通的道人。

    直到昊天召喚他們奉獻自已的力量,他們才會現世。

    崔道人,就是這樣一個不普通的普通道人。

    崔道人在修行界聲名不顯,境界卻極為高妙。早在十年之前便已經晉入知命境,在強者雲集的道門中。也擁有屬於自已的位置。

    然而今天他只出了一劍,便再也沒有任何其餘的舉動,低頭靜靜看著自已的胸腹,因為他的劍已經斷了,他的胸腹間有一道非常深的劍口。

    那是一道恐怖的大血口。

    濕軟的胃腸等內臟,正從那個大血口裡向外擠出,開始有些緩慢,隨著時間變得越來越快,最後竟像是嘩嘩流淌一般。

    崔道人靜靜看著自已的內臟流出體外,直到看完整個過程,才抬起頭來,望向對面,問道:「二先生之劍道乃世間最嚴謹的藝術,先前這一劍入貧道身軀四寸,不深一分不淺一分,自然是刻意為之。」

    二師兄說道:「正是。」

    崔道人說道:「書院講究仁愛寬恕之道,為何要我臨死前還要受這多痛苦。」

    二師兄平靜說道:「因為我知道你姓崔。」

    崔道人明白了,說道:「二先生應該知曉,我與族裡來往極少。」

    二師兄說道:「我要想借你的死亡與痛苦來表達書院的態度。」

    崔道人問道:「什麼態度?」

    二師兄說道:「清河郡七大姓,即便死,都不能痛快地去死。」

    崔道人嘆息一聲,說道:「原來如此。」

    說完這句話,他緩緩坐到地面上,開始喘息,因為肺葉和氣管都已經被鐵劍所破,喘息再如何劇烈,也無法呼吸到空氣,所以顯得特別痛苦。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疲憊地低頭,終於痛苦地死去。

    滿天的陰雲遮蔽了陽光,天地間一片陰暗。

    二師兄渾身浴血,站在原野間,站在如亂林般的百餘柄飛劍前,站在無數具修行者屍身前,望向南方的修行者們。

    他再次舉起手中的鐵劍。

    一句話都沒有說。

    原野間的修行者們,卻似乎都聽到了他在問還有誰。

    修行者的目光,全部被那柄如同有魔力的鐵劍所吸引。

    那柄鐵劍很尋常無奇,劍身寬直,黯淡無光,看上去甚至有些可笑。

    然而看著這把鐵劍,所有人只想哭。

    有些人想哭也哭不出來,心驚膽寒。

    修行者們。在這柄鐵劍之前,再也無法鼓起戰鬥的勇氣,終於退去。

    青峽前重新變得安靜。

    地面上的血水已然積成水窪,反照著陰暗的天空,顯得有些發烏。

    書院諸人從篷下衝了出來。

    王持左手拎著一個凳子,右手緊緊攥著藥囊,衝到二師兄身後讓他坐下,把藥囊湊到他嘴邊。用最快的速度抽進去。

    七師姐提著水壺拿著水碗。看著怕是有些來不及,於是乾脆把碗扔了,直接用壺嘴湊到二師兄的嘴裡。把水拚命地往裡面灌。

    二師兄不是尋常人,各方面都不尋常,被忙手忙腳的師弟師妹們包圍。情緒竟然依然保持著鎮靜,以水送藥,轉瞬間便吞入腹中。

    四師兄和六師兄這時候也已經跑了過來,蹲在二師兄身前,對著盔甲胸口某處,神情凝重地在查看著什麼。

    崔道人的本命道劍,正是刺中了這個地方。

    在那柄知命境界的道劍刺中盔甲時,盔甲裡的符線自動激發,凝結了一層薄而堅韌的天地元氣層。所以那一劍沒有對二師兄造成任何影響。

    但隱藏在盔甲那處的符線,被崔道人劍意所震,稍微有些變形。

    六師兄解下背後的匣子,取出一套精緻如同蟹八件的專用工具,開始進行修復。

    四師兄在一旁做著計算與圖形指導,又望向二師兄問道:「劍有沒有問題?」

    六師兄望向二師兄,有些擔心。

    鐵劍是最重要的裝備。如果被損壞,雖然書院連鐵爐都帶來了,可以修復,但西陵神殿方面,肯定不會給他們留這麼多時間。

    二師兄看著手中寬直的鐵劍。說道:「還能撐很久。」

    北宮未央和西門不惑還在篷下,他們的琴簫是對付鐵騎衝鋒的無上利器。所謂使命在肩,必須要停留在陣法裡。

    只是看著同門都在幫師兄做事,二人不免覺得有些寂寞,又有些慚愧,北宮衝著那邊問道:「我說這時候要不要聽首曲子?」

    沒有人回答他。

    四師兄和六師兄在對盔甲進行最後的檢查,王持在替二師兄把脈,以確定他的身體精神狀態,好配製下一時間段的藥物,七師姐顯得稍微有些清閒,拿著塊繡帕在替二師兄擦臉,但總之都在忙著。

    北宮喊道:「師兄,這曲子慷慨激昂,最適合殺人。」

    二師兄站起身來,看著南方原野上依然浩浩蕩蕩的敵人,說道:「自古殺人事,無關慷與慨,哪裡還需要配樂。」

    ……

    ……

    「不可豪邁,不可慷慨,不可瀟灑,只能冷淡,冷漠,冷酷,只有真正做到這幾點的人,才有本事殺盡所有敵人。君陌毫無疑問便是這樣的一個人,我昨夜對他的點評,如今看來竟還是低估了他。」

    「他依然是那個最驕傲的男人,我只是沒有想到,在戰場上,驕傲如他竟能把自已所有的驕傲全部扔掉,或是藏進盔甲的最深處。」

    柳白微微挑眉說道:「他一直在用盡手段節省體力,追求更簡單地殺死敵人,吝嗇到了極點,冷靜而專注,不肯放過戰鬥中最細微的變化,計算清楚到了極點,從這個角度上來看,他更像是個渾身洞臭味的商人。」

    劍閣弟子們沉默聽著師尊的教誨。

    他們已經被青峽之前的那個男子震撼住心神,即便身處敵對陣營,也不禁心生敬佩嚮往之情,雖然在他們的心中師尊的身影永遠是最高大的,但聽到師尊如此形容那個男子,他們竟覺得有些不舒服。

    然而沒有誰敢出言質疑。

    柳白的聲音再次響起。

    劍閣弟子被這句話所隱指的意思震驚的錯愕無語。

    「我非常尊重以這種態度戰鬥的對手。」

    柳白看著青峽方向,認真說道:「我甚至有些後悔,不該讓他在這一天一夜裡殺死這麼多人,或者我昨天就應該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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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14 19:20:4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三十二章 萬劍成囚

    柳白站起身來。

    劍閣弟子微凜,想到師尊先前說的那些話,知道他決定不再等待,那麼這便意味著修行界最巔峰的一場戰鬥,即將到來。

    然而就在此時,神輦幔紗微拂,葉紅魚走到了原野間。

    氣氛低落的西陵神殿聯軍,看到原野上的那抹血紅身影,先是變得鴉雀無聲,然後暴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

    葉紅魚是道門真正的天才,前些年壓的隆慶皇子喘不過氣,是寧缺最不願意麵對的對手——世間最年輕晉入知命境的紀錄,依然由陳皮皮保持,但如果她願意,也許她會在陳皮皮之前便做到這一點。

    這聽上去似乎沒有什麼說服力,然而事實證明,當她想要做某件事情的時候,她總能做成,比如成為裁決大神官。

    看到葉紅魚的身影出現在原野上,柳白把雙手負到身後,不再前行。

    對於西陵神殿裡的那些大人物,柳白向來不怎麼喜歡,包括掌教大人在內,但唯獨,他一直很喜歡,或者說很欣賞葉紅魚。

    不是因為葉紅魚能夠坐上裁決神殿的墨玉神座,與他有很深的關係——那封信裡的紙劍便是柳白親手畫的——更是因為,他知道現在的葉紅魚從來沒有侷限在那柄劍的領域裡,她的道門神術已然大成。

    柳白依然認為君陌要比葉紅魚更強,但他認為昨天傍晚,君陌留下那句你不是我的對手後,葉紅魚此時依然選擇出戰,那麼便必有可戰這理。

    他很想知道,葉紅魚會怎樣做。

    他更想知道,她和君陌這一戰的結局。

    所以他再次選擇觀戰。

    ……

    ……

    西陵神殿聯軍的士氣,被青峽外那柄鐵劍。斬殺的無比低落,直到葉紅魚的身影,映入眾人眼簾,他們才重新振奮起來。

    葉紅魚向青峽走去,走到原野正中才緩緩停下腳步。

    巨浪般的歡呼聲,從她身後傳來,越來越高,然後忽然靜止。

    無數雙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血色的裁決神袍上。無比緊張。更是期待。

    她站出來,便能對聯軍士氣造成如此大的影響,最關鍵的還是她西陵大神官的身份,雖然她是西陵神殿歷史上最年輕的裁決大神官。

    西陵大神官,必然是無數道門修行者無比敬畏的神座,是世間億萬昊天信徒心中的神明。誰會認為神明會敗給凡人?

    神殿聯軍軍營裡隱隱有調動,不知多少萬人湧出軍營,來到戰場最前方。手持長矛鐵槍,興奮地看著原野間的畫面。

    歡呼聲、嘈雜的議論聲已經停止。

    天地間一片安靜。

    有敲擊聲忽然響起。

    那是長矛尾端,與原野的撞擊聲。

    手持武器。敲擊大地的人數越來越多,聲音變得越來越響。

    不知數千數萬根長矛和鐵槍,在與地面互相撞擊,地面開始震動。

    最開始時,無數兵器與地面的撞擊聲密集而雜亂。然後漸漸變得整齊起來,節奏變得越來越快,最後變成最沉重的一聲。

    轟!

    ……

    ……

    如同戰鼓般的敲擊聲,最後凝作了一道雷鳴。

    就在雷鳴響起的那瞬間。

    葉紅魚出劍。

    面對君陌如此可怕的對手,她出劍便必然是最強的一劍。

    就在出劍的同時,她被黃金神冕束縛住的黑髮,被大風吹拂向後狂舞。

    她的雙眼驟然明亮,眼眸最深處的兩抹神之星輝開始猛烈地燃燒,金黃色的火焰裡能夠看到最純潔的靈魂在舞動。

    然而明明已經出劍,道劍卻依然在她手中。

    那柄薄薄的道劍,沒有化作一道長虹飛往青峽,也沒有虛緲不見隱於風中,而是被她握在手裡,遙遙指向青峽處那個男人。

    道劍沒有出。

    但劍已經出了。

    天色陰晦。

    青山前的原野很是暗沉。

    天地間驟然出現數萬道白色的湍流,直刺青峽。

    一道白色湍流,就是一道劍痕。

    她借神之星輝看穿天地氣息分野,以昊天神術發出的劍痕。

    有數百道劍痕貼著原野地面,橫越滿地屍首與鮮血,直指青峽。

    更多的劍痕直上天穹,甚至快要進入暗淡的雲層,然後像羽箭一般,沿著完美的弧形下落,依然指向青峽。

    這些劍痕距離天空更近,吸收雲層裡散發出來的天光,再把那些天光折射成七彩的光線,看上去就像是真正的光劍,

    美麗的宛似夢幻一般。

    無數道帶著聖潔莊嚴意味的劍痕,從葉紅魚的手中的道劍尖端發出,然後或靜或逸,或直上青天或靜依大地,直刺君陌!

    看到這幕不可思議的畫面,西陵神殿聯軍營中,再次暴發出歡呼的聲音。

    柳白的眉頭卻微微蹙起,有些不解。

    ……

    ……

    君陌的盔甲,是世上最好的盔甲。

    縱使前一刻還染滿鮮血與塵埃,只需要被風吹拂片刻,便重新變得潔淨如新。

    明亮的盔甲,就像是鏡子一般,反射著天地間的畫面。

    青山之前的陰晦天空。

    被血染紅浸濕的原野。

    還有那數百道聖潔莊嚴的劍痕。

    以陰暗天穹為幕布,那些明亮的劍虹,看上去非常美麗。

    彷彿就像是一場盛大的煙花。

    盔甲上的煙花越來越明亮熾烈,代表著那些劍痕越來越近。

    二師兄抬頭看著天空,什麼都沒有做。

    在很多人眼中,這只是一瞬間,但事實上他已經等待了很長時間。

    他一直在等待,等待那數萬道劍痕,最終變成一劍。

    然而他卻始終沒有等到那一刻的到來。

    當他確認這數萬道劍痕不會重新匯成一劍後,眉頭微挑。

    交戰至今,他的臉上始終沒有任何情緒變化。這是第一次。

    因為他暫時沒有想明白,葉紅魚為什麼會出這麼多劍。

    到了他和葉紅魚這種境界,都清楚什麼才是真正的強大。

    美麗不是強大,比如盔甲上的煙花。

    聖潔不是強大,比如她眼中的神輝。

    壯觀不是強大,比如橫亙天地間、令萬人驚嘆的數百道劍痕。

    專注才是強大。

    這場由無數道劍形成的煙花,根基是葉紅魚境界高妙的西陵神術,看似盛大壯觀。也因其如此。所以無法做到絕對的專注。

    長安夏天的暴雨,雖然聲勢浩大令人心悸,但來去匆匆,雨消後卻很難在古老的城牆上留下任何痕跡。

    書院簷前的滴水,雖然淅淅瀝瀝悄無聲息,但持之以恆。千年後不知滴穿了多少塊堅硬的青石過道磚。

    二師兄沒有與葉紅魚交過手。

    但他通過寧缺,看過柳白畫給葉紅魚的那把劍,同樣也是通過寧缺。他知道葉紅魚是一個怎樣的人。

    在他看來,這個剛剛領悟柳白劍意,便敢直闖裁決神殿奪位的小姑娘。毫無疑問是新一代裡的最強者。

    她比皮皮強。

    比寧缺強。

    那麼她就不可能不明白,什麼才是真正的強大。

    她最強大的一劍,必然就只是一劍。

    不可能是這麼多劍。

    二師兄一直等葉紅魚萬劍合一。

    因為他決定在她使出最強的那一劍時,出劍擊敗她。

    唯如此,才稱得上快意。

    然而葉紅魚沒有這樣做。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沒有這樣做。

    即便她使出最強一劍。二師兄也自信能擊敗她,但此時她出劍便是萬道,等於提前宣告失敗,因為她根本尋找不到一絲勝機。

    二師兄忽然想明白了。

    葉紅魚今日出戰,根本就沒有想著求勝。

    「為了最終的勝利,竟能如此冷靜地放棄自已的驕傲,這也是一種驕傲吧?」

    二師兄想道,然後看著來到青峽處的萬道劍痕,說道:「這就是樊籠?」

    他舉起手中的鐵劍,斬向數萬道劍痕構織而成的樊籠神陣,神情凝重。

    不是因為樊籠。

    而是因為葉紅魚藏在樊籠陣之後的心意。

    ……

    ……

    樊籠是西陵神殿最精深強大的陣法之一。

    軻浩然以浩然劍擬了一座樊籠陣,便困了蓮生大師數十年,前代裁決大神官也是以一座樊籠陣,把衛光明困在桃山十餘年不能出。

    葉紅魚此時以數萬劍痕築成的樊籠陣,根源便是她曾經在魔宗山門裡見過的那些浩然劍痕,只是她如今雖然已至知命境巔峰,但和當年的軻先生相比還要差很遠,甚至還不及前代裁決大神官。

    她之所以能夠殺死前代神座,成為新一代的裁決大神官,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為衛光明破樊籠陣後,前代神座一直重傷未癒。

    以她如今的境界,這座以道劍凝成的樊籠陣,可以困死無數強者,但不足以困死書院二師兄,這也就意味著這場戰鬥她輸定了。

    但她不怕輸。

    正如二師兄最終想明白的那樣,她今日出戰根本就沒有想著求勝。

    一名西陵大神官,在數十萬信徒眼前敗給對手,是很沒有尊嚴的事情。

    但她不在乎。

    她的樊籠陣雖然困不住二師兄一世,至少可以困住他一時。

    她要的就是那一時。

    剎那辰光,足夠西陵神殿聯軍做很多事情。

    比如千騎衝鋒。

    而當青峽處響起琴簫聲時……

    神輦裡,天諭大神官伸出手指,把身前的西陵教典翻到某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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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三十三章 自信者眾

    禮者,理也。

    二師兄重禮,所以明理,雖嚴謹肅然,卻無礙識事之明。萬道劍痕自天幕垂落,落於他的身周,構織成一道繁密的樊籠,他的目光已經看穿這座神陣,落在葉紅魚的裁決神袍上,看穿了她隱藏著的意圖。

    所有的一切,都在西陵神殿的謀算之中。

    更準確來說,都在葉紅魚的計算之中——無論是驕傲的君陌,還是冷靜的君陌,都會選擇直接出劍,擊敗最強的她。

    於是她成功地讓君陌出劍的時間延遲了片刻。

    片刻時間過後,萬道劍光已成樊籠,君陌即便想要變招,已經無法做到。

    她一出便是萬劍,始終不歸一劍,主動迎合對手的心意與戰機,並且有能力把設計變成現實,啟戰的過程堪稱完美。

    她捨棄了西陵大神官的驕傲與尊嚴,以求敗的心意謀求先機,那麼即便是二師兄,也不得不被萬道劍光囚禁片刻時光。

    原野開始震動,劍幕外傳來如雷般的蹄聲,隱約可以看到,無數鐵甲重騎自聯軍營中奔殺而出,聲勢震天!

    神殿聯軍的鐵騎,如潮水一般向青峽出口處湧去。

    這是青峽之戰開始以來,西陵神殿聯軍最兇猛的一次攻擊,此時二師兄被困在樊籠陣中,青峽處的琴簫聲,可還能像前幾次那般強大?

    青峽出口處的篷下,北宮未央與西門不惑靜靜看著身前的古琴與洞簫,聽著越來越清晰的密集蹄聲,雙手緩緩落在弦上或是扶住簫管。

    北宮未央指尖微顫,一道渺茫的琴聲,離弦而去,如箭。

    西門不惑身體微傾,一道幽暗的簫聲,透管而出,如水。

    就在此時。一道蒼老的聲音在原野上響起。

    那道聲音瞬間穿過原野,來到青峽出口處,如令。

    ……

    ……

    原野南方的軍營中,那座神輦的幔紗微微飄拂。

    一道蒼老的聲音,在神輦裡響起,充滿了神聖莊嚴的氣息,令人心生敬畏。

    「在曠野中,準備啟程。凡要過去的必然能過去……」

    十餘名境界深厚的紅衣神官。盤膝坐在神輦四周,靜心斂神,聽著神輦裡傳出的聲音。然後重複祝禱,聲音回覆不停。

    神輦裡,天諭大神官看著膝前的教典。神情漠然,繼續說道:「原野裡的種子,是昊天賜予子民的糧食,山谷裡的聲音,是昊天通過風發出的召喚指引,向墮落之地進軍,凡昊天所吩咐信徒的,你們必照樣行了。」

    十餘名紅衣神官虔誠地重複著這段教典。

    天諭大神官又道:「以聲音惑亂心意,妄替昊天發出召喚指引的。都是罪人,與留下的罪民一道,必承受昊天怒火的懲罰。」

    神輦外的紅衣神官們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整齊,越來越冷漠。

    「……必承受昊天怒火的懲罰。」

    ……

    ……

    琴絃上剛剛蹦出幾個聲音,簫管裡剛剛流淌出一小段樂曲,便被那道神奇出現在青峽處的蒼老聲音所打斷。

    書院諸弟子都博覽群書。只聽了幾個字,便聽出那是西陵教典故盟書裡的伐罪文,四師兄神情劇變,拿起手中的沙盤,準備揚沙把這段教諭打亂。

    然而昊天的教諭是沒有具體呈現的。西陵大神殿傳道的聲音,也沒有具體的形狀。除了聲音本身,根本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打斷這道蒼老的聲音。

    北宮未央的臉色驟然蒼白,眼眸裡生出幾抹恐懼的神情,雙臂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古琴上的數根琴絃從中斷裂!

    西門不惑境界稍弱,於是顯得更加痛苦,悶哼一聲,鮮血從唇間湧進簫管,再從底端淌出,癱坐到了地上!

    正在原野間狂奔,向青峽處發起衝鋒的西陵神殿聯軍騎兵,也聽到了那道威嚴的教諭,他們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反而變得愈發強悍無畏!

    鐵騎形成的潮水,彷彿遇到了一場颶風,速度再次加快,直指青峽!

    ……

    ……

    教諭聲開始迴蕩在原野間時,二師兄便已經確認,這是天諭大神官的手段。

    青峽之戰已經開始了很長時間,西陵神殿的兩位大人物始終沒有真正出手,卻沒想到此時這兩位西陵大神官竟是同時出手!

    二師兄臉上的神情變得越發凝重。

    即便強大驕傲如他,也不敢說獨自一人面對兩名西陵大神官,更關鍵的問題在於,今日青峽之戰,不是強者之間的對決,而是一場大軍之間的攻防。

    此時他正揮著鐵劍,斬向那萬道劍光構織而成的樊籠陣。

    每一道鐵劍落下,便有數十甚至上百道劍光破碎消失,只要再給他一些時間,他可以很輕鬆地把這道樊籠斬破,然後擊敗葉紅魚。

    然而此時鐵騎已至,青峽處琴簫之聲已絕,如果他仍將心意放在樊籠上,那麼青峽處的師弟師妹們,必然會被鐵騎碾壓。

    他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不能在樊籠陣裡再耗時間,不能再多停留一刻,他必須馬上破陣。

    然而他再如何強大,又怎麼能夠瞬間破開這道樊籠?就算他手中的鐵劍再如何強大,又如何能夠瞬間斬破萬道劍光織成的劍幕?

    所以他收回了鐵劍。

    他不再試圖用鐵劍斬破這座樊籠陣。

    他望著劍幕外的葉紅魚,沉默不語,把自已的所有氣息全部收回了身軀內!

    此時的他不再是那個劍意縱橫,驕傲無雙的君陌。

    而只是一個普通人。

    葉紅魚馬上想到他要做什麼,神情驟凜。

    這座自天垂落的樊籠陣,是由數萬道劍光構織而成,陣法神妙而強大,然而劍光本身卻依然帶著獨自的劍意。

    當二師兄收去所有氣息,手中鐵劍低垂,不再與這座樊籠陣抗衡時,數萬道劍光構織而成的劍幕,陡然間向中心塌陷,直刺他的身體!

    他要用自已的身體。硬抗數萬道劍光。

    唯有如此,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從樊籠陣裡脫困而出!

    然而即便是唐或者夏侯那樣的魔宗強者,要用身體來硬抗葉紅魚的萬道劍光,也必然會落得個極悽慘的下場,二師兄的身體只是普通人,怎麼抵擋?

    鋥亮的盔甲上,正在綻放的盛大煙火。隨著樊籠陣的塌陷。隨著萬道劍光的來臨,驟然間變得密集起來,明亮到了極點。彷彿下一刻便會被點燃!

    在極短的時間內,二師兄身上的盔甲上釋放出無數道符意,與自空中襲來的無數道劍光相撞。激起無數道恐怖的天地元氣湍流!

    鋥!鋥!鋥!鋥!鋥!鋥!

    萬道劍光落到盔甲表面,暴出無比密集的摩擦聲,切割聲,間或還夾雜著像極小雷電一般的細微轟鳴聲,顯得恐怖異常。

    二師兄雙腳踩著的地面驟然下陷,十餘塊碎石被撕裂成粉末,至於那些染著血水的青草,更是早就已經變成了飛灰消失不見!

    覆蓋全身的盔甲,暴射出無數道熾烈的光線。他整個人彷彿都燃燒起來,根本看不清楚火焰裡的真實畫面。

    下一刻,那柄寬直的鐵劍,重新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裡。

    那道鐵劍斬破盔甲表面的無數道劍光與摩擦而生的火焰,斬破原野間肅殺的空氣,斬破那些呼嘯的風,落向葉紅魚的面門!

    隨著鐵劍揮出。二師兄的身影也從火焰裡顯現出來。

    他沒有向前走去。

    相反,他向後退了一步。

    開戰至今,無論面對多少敵人,他始終一步未退。

    此時他終於退了一步。

    一步不退,是因為無路可退。

    此時退了一步。是因為身後青峽出口處的師弟師妹,需要他的保護。

    西陵神殿聯軍鐵騎。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前。

    二師兄抬頭,舉劍,再次開始殺人。

    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

    他揮劍的動作依然是那樣一絲不苟,沒有一絲偏差。

    只是盔甲已經變得焦黑一片,破爛不堪。

    ……

    ……

    裁決神袍在原野間起舞,於身前攏成一朵血蓮花。

    那道遙遙襲來的劍意,帶著鐵劍特有的肅殺意,絞滅血蓮,然後才消失。

    葉紅魚臉色微白,唇角滲出一道血水。

    她用萬道劍光擬成的樊籠陣,竟被君陌用這樣的手段便破了。

    這是她都沒有想到的情況,但她的臉上沒有任何震驚的情緒,更沒有什麼失落,相反卻露出了一道平靜的微笑。

    她不再觀看青峽處的戰況,轉身向自已的神輦走去。

    她的目標已經達成。

    書院守青峽的主力當然是君陌,但最令大軍鐵騎感到棘手的,卻是琴簫之聲,今日西陵神殿的計劃,便是由她出戰纏住君陌,再由鐵騎衝鋒誘出琴簫之聲,最後由天諭大神官率領諸紅衣神官,一舉以教諭破音。

    整個計劃執行的非常完美。

    雖然君陌比她意想中更早脫離了樊籠陣,但她並不在乎,因為此時琴絃已斷,簫管淌血,那兩名書院弟子已經沒有再戰之力。

    而且她相信君陌雖然看著無事,實際上肯定受了很重的傷。

    因為那是她的劍。

    她的樊籠。

    君陌再如何強大,用這種令人意想不到的手段破陣而出,但他肯定為此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對於這一點葉紅魚非常自信。

    她最自信的事情,便是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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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3-1-17 19:18 編輯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三十四 各種最強

    青峽之戰的結局已經注定,琴簫已絕,再也沒有誰能夠抵擋萬鐵衝鋒,君陌沒有受傷也做不到,就算柳白此時忽然臨陣易幟也無法做到。

    書院只能退入青峽暫避,而對於此,西陵神殿早有手段在等著他們。

    已經確定結果,葉紅魚不再關注青峽方向的情況,轉身向神輦走去,雖然受了傷,但神情平靜而從容,腳步穩定。

    在境界實力上,現在的她與君陌之間還有距離,但她擅於戰鬥,最關鍵的是,她非常冷靜,沒有因為驕傲而把這場戰鬥侷限在兩個人之間。

    這是西陵神殿與書院之間的戰鬥。

    她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所以這場戰鬥最終必將以西陵神殿的獲勝而告終。

    ……

    ……

    無數鐵騎至,煙塵大作,青峽不安。

    二師兄站在青峽之前,鐵劍早已離手而去,變作一道暗色的劍芒,在身前百丈方圓的原野上來回穿掠。

    鐵劍沉重方正,飛掠的速度卻是奇快,看似鈍而無鋒的劍身,與騎兵身上的盔甲一觸,便要撕紙一般,把盔甲撕開,撕出無數鮮血。

    即便只是劍身與敵人輕輕擦過,那些騎兵就像是被一座小山擊倒,胸塌骨碎,那些被鐵劍帶到的戰馬,更是不停翻倒。

    青峽前不時響起重物墮地之聲,煙塵更盛,悶哼連連,鐵劍縱橫間,不知多少騎兵墮馬而亡,不知多少戰馬慘嘶而倒。

    然而人力終究有時窮。

    二師兄馭劍的速度和角度依然沒有任何滯緩的跡象,但誰都知道,他識海裡的念力正在以極恐怖的速度消耗。如果任由這樣的情況持續下去,他的念力再如何雄渾。也終有消耗空竭的那一刻。

    更令人感到寒冷的是。神殿騎兵們不知道是因為看到了勝利的前景,還是被天諭大神官的教諭聲所激勵,竟毫不畏懼那柄殺人無算的鐵劍。悍不畏死地不斷髮起衝鋒,湧向青峽的騎兵數量增長速度,已經超過了二師兄殺人的速度!

    數名騎兵成功地突破了鐵劍。擦著二師兄的身體,向青峽處狂掠而去。

    二師兄右手一揮,沒有召回鐵劍,直接操控著鐵劍在青峽外的原野上橫向斬過,十餘名騎兵像被割掉的稻草般,整齊無比被斬成兩半。

    然後他看了那數名騎兵一眼。

    很久以前,寧缺曾經問過師傅顏瑟,二師兄這個知命境巔峰到底是個怎樣的境界,顏瑟大師想了想後說道:只要他看你一眼。你就死了。

    二師兄看了那數名騎兵一眼。

    他識海裡的念力破空而至,準確而狂肆地同時進入那幾名騎兵的腦海裡,那幾名騎兵雖然不是修行者。但他們有大腦。所以他們死了。

    但這只是戰場上的一個畫面,只是狂暴海洋裡的一處角落。並不能影響整個大局,當無數騎兵捨生忘死地衝鋒而至時,什麼都會被碾壓。

    許世和陳皮皮都曾經說過,世間沒有能夠擋住鐵騎衝鋒的修行者,除非他已經踰越五境,成為超凡脫俗的存在。

    許世是曾經的大唐軍方第一人,他對鐵騎的威力最為清楚,陳皮皮是年輕的道門天才,又在書院學習多年,他對修行世界的規則最為清楚。

    所以這樣兩個人做出的結論,禁得住考驗。

    二師兄很強,他已經走到了五境的最高處,站在知命境巔峰多年,即便面對劍聖柳白,也要挑戰對方的信心,但他畢竟沒有跨過那道門檻。

    萬騎之前,他揮著鐵劍,身上的盔甲焦黑破爛,臉色漸漸蒼白,看上去就像是狂瀾裡的黑色礁石,不知何時將會被衝垮。

    ……

    ……

    誰也不知道夫子當年有心還是無意,總之書院二層樓諸弟子,在各自領域的峰頂多年,在一起時便是最完美強大的組合。

    書院二層樓的組合,只要稍做變化,便能對戰像知守觀觀主或講經首座那樣的至強者,又能像青峽之前那樣,以數人之力令數十萬大軍不能前進一步。

    遺憾的是,如今舉世奉天伐唐,一旦團結集心可以戰勝任何敵人的書院,不得不疲於奔命,被迫分成了數處。

    數人在書院後山,迎戰西陵神殿掌教。

    大師兄在與書院最強大的對手周旋。

    出現在青峽之前的諸弟子,雖然組合起來同樣強大,但終究不夠完美,有漏洞存在,而這個漏洞,今天便被葉紅魚捕捉到了。

    在青峽之戰的具體局面中,北宮未央與西門不惑所扮演的角色至為關鍵,雖然他們的境界普通,但卻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

    因為世間能以音律入道者,只有他們二人。

    所以他們便是漏洞。

    因為他們無可替代。

    所以葉紅魚可以用自已的失敗甚至是死亡,來把他們賭掉。

    ……

    ……

    北宮未央與西門不惑坐在篷下,臉色蒼白,身前全是血水。

    北宮的臉上滿是不甘與痛苦的神情,他伸出顫抖的手指,想要重新把古琴上的琴絃繫好,卻使不出來一絲力氣。

    古琴只剩了一根弦,即便能彈,又如何能夠成曲?

    王持拿著兩把藥丸,緊張地塞進兩位師兄的嘴裡,顫聲道:「沒事。」

    六師兄拿著鐵鎚,站在篷下最前方,沉默看著不遠處的戰場,看著那些已經突破鐵劍,衝鋒而而至的騎兵,雙手緩緩握緊。

    木柚看著若隱若現,似乎下一刻便要被消失不見的二師兄身影,清麗的容顏上寫滿了緊張與擔憂,拉著紅線的手指微微顫抖。

    如果那些騎兵衝過來,她主持的陣法,便是書院弟子最後的手段。

    但她清楚,鐵騎數量太多,衝擊力太強。單憑這個陣法。根本擋不住對方。

    四師兄參與了陣法設計,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沒有看戰場。也沒有看木柚手中的紅線,而是在沙盤上不停做著計算,眉頭蹙的極緊。

    正如葉紅魚設計的那樣。他發現自已算不出任何方法來破解當前的危局。

    因為古琴絃斷,簫管淌血,世間再也找不出一個人,能夠讓琴簫之聲響起。

    ……

    ……

    絕望之坑的底部,往往就是希望。

    比如枯井底,有時候會有清水滲出,有時候會發生大反轉的故事。

    就在鐵騎快要衝至青峽處時。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琴簫之聲再也不會響起時。

    青峽處響起了一道琴聲。

    那琴聲很清脆,很平和。

    但落在所有人的耳中,卻是那般的驚心動魄。

    ……

    ……

    秋風微起。

    一個書生。來到青峽。

    一件棉襖,滿身灰塵。

    一雙草鞋,千山萬水。

    那只水瓢。在擊倒肉身成佛的七枚大師後。破碎成塊。

    他的腰間,只插著根木棍。

    他走到北宮身旁。拿起那方古琴,抱在懷裡,右手輕拂。

    古琴上只剩下一根琴絃。

    他的手指便落在那根琴絃上。

    琴絃輕輕顫抖,發出一聲嗡鳴。

    然後他的手指再落,琴絃再動。

    只是一根琴絃。

    卻被他彈出了一首曲。

    此曲中正平和,雅極。

    ……

    ……

    南方原野間。

    西陵神殿聯軍營中,響起了琴聲。

    琴曲如高山,如流水。

    誰能想到,這只是一根弦彈出來的。

    神輦四周,十餘名紅衣神官聞琴聲而面露懼意,頌唱之聲驟然而止。

    華美的神輦,在雅極的琴曲裡,忽然顯得極為破落。

    神輦幔紗深處,天諭大神官臉上的皺紋,隨著琴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深。

    只聽得一聲喀喇脆響,神輦底部斷裂,重重地落在地面上。

    ……

    ……

    青峽之前。

    無數鐵騎伴著轟轟的聲音,重重砸落在地面上。

    平和雅美的琴曲,沒有任何殺意,卻瞬間殺死了無數人。

    ……

    ……

    原野間一片死寂。

    只有琴聲在迴蕩。

    西陵神殿聯軍所有人都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還在原野間的葉紅魚霍然轉身,望向青峽處,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比先前要顯得更加蒼老的天諭大神官,看著幔紗外遠處的青峽,喃喃說道:「他怎麼來了,觀主呢?」

    安靜的馬車旁。

    柳白看著青峽處,感慨說道:「你們運氣不錯,居然能看到大先生出手,最令我感到震驚的是,他居然也學會殺人了。」

    ……

    ……

    琴聲渺渺,如飛鴻漸逝。

    直至此時,青峽前的原野上,才響起無數慘呼之聲,不知多少騎兵與受傷的戰馬,糾纏在一起,拚命地掙扎。

    大師兄看著這幕慘烈的畫面,沉默不語。

    ……

    ……

    葉紅魚沒有犯錯,北宮未央與西門不惑,確實是青峽前的漏洞,因為世間的確沒有人能夠替代以音律入道的二人。

    但她不知道一件事情。

    書院弟子們在後山修行,並不全然是自修,雖然他們在被夫子收為親傳弟子之前,都已經是各自領域的最強者,但既然他們願意進書院學習,必然意味著,他們確定自已能夠在書院裡學到更好的知識。

    這意味著書院裡有人可以教他們。

    這也就意味著,那個人在他們最強的領域,比他們都要強。

    那個人不是夫子。

    雖然夫子肯定懂很多,但他是個很懶、很不負責任的老師。

    除了親自教老大和老二,從老三余簾開始,夫子便開始放羊,至於後面收的親傳弟子,他更是基本上沒有管過。

    負責教這些弟子的人,另有其人。

    那個人姓李名慢慢。

    他是書院大師兄。

    這些年來,書院後山一直是他代師授課。

    除了符道和打架,後山諸弟子會的,他都會。

    無論是琴棋書畫,還是煮飯烹茶。

    而且他都很強。

    各種最強。

    世間最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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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三十五章 當頭一棒

    大師兄放下古琴,雙手輕拍,把兩道氣息傳入北宮與西門的身體裡,然後沉默低頭,開始修古琴,清簫管。

    君陌渾身染血,從原野間走回,對師兄行禮。

    書院諸人這才醒過神來,紛紛對大師兄行禮。

    大師兄還禮,說道:「辛苦了。」

    眾人注意到大師兄棉襖上的血跡,知道他與觀主的千萬里之戰,危險與艱難程度,甚至還要超過自已經歷的青峽之戰,很是擔心。

    大師兄不想大家擔心,抬頭看了眼篷了,說道:「這好像是後山用來遮太陽的,居然被你們用來擋箭,倒也不錯,只是要仔細飛劍。」

    然後他把青峽前的陣法與佈置,重新整理了一番。

    秋風再起,他的棉襖上被道劍割開的好些道裂痕,有棉花從裂縫裡探出腰身,被風拂的微微顫抖,然後化作道道虛影。

    篷下便沒了大師兄的身影。

    青山之前的原野裡,血色神袍呼嘯而舞,葉紅魚召出道劍護住道心,臉上滿是凝重的神情,她不知道下一刻那個身影會不會出現在自已身前。

    原野南方,西陵神殿聯軍營中,劍閣弟子們如臨大敵看著四周空中,柳白平靜坐在昨夜的殘燼旁,神情安然,膝上擱著的劍靜在鞘中。

    所有人都不知道書院大先生去了何處。

    但所有人都能猜到,他肯定要來此處。

    下一刻。

    大師兄的身影出現在原野南方,西陵神殿聯軍陣中,他隔著重重幔紗,看著神輦深處蒼老的天諭大神官。抽出腰間的短木棒。

    天諭大神官看著幔紗外那個書生,臉上的皺紋愈發深刻。

    十餘名紅衣神官,厲喝聲聲撲向神輦。

    大師兄握著短木棒,看著幔紗外的天諭大神官,沒有做任何動作。

    那些紅衣神官如石塊一般被震飛。重重地摔落到地面上,濺起泥土與煙塵,昏迷不醒,每個人的額頭上都有一個清楚的紅腫棍印。

    天諭大神官眼眸深處的星輝忽然燃燒起來,目光所及之處。重重幔紗也燃燒起來,彷彿變成昊天神國的神火,攔在了大師兄的身前。

    大師兄舉起手中的木棒。

    他的棉襖微微顫抖起來,拖出一道殘影,

    他似乎依然安靜地站在神輦外,站在燃燒的重重幔紗外。

    殘影的盡頭,卻有另一個他。已經越過恐怖的神火,來到天諭大神官的身前。

    天諭大神官看著身前的他,面無表情頌道:「凡信奉昊天……」

    大師兄說道:「子不語。」

    天諭大神官不再言語。

    大師兄舉棒便打。

    看著破空而至的那根木棒,天諭大神官看到了片刻後的四千八百九十二種可能。

    他身前的教典,散發出無限光明。

    他把自已的本體藏匿進光明之中。

    他不惜道心受損。看到了未來,所以他避開了那四千八百九十二種可能。

    大師兄站在他身前,舉著木棒,仍然是簡單地擊下。

    這一棒看似簡單,實際上非常不簡單。

    在這短暫的片刻時光裡,這根短木棒揮了四千八百九十三記。

    最終依然只是當頭一棒。

    神輦裡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無數天地氣息湍流。像颶風般向四周噴射而出,那些被神火點燃的帷幕,瞬間變成了無數焦黑的蝴蝶。在原野間漫天飛舞。

    散發著無限光明的教典,變成秋風裡的碎屑。

    天諭大神官的身體,重新出現在神輦裡,盤膝而坐,渾身是血。

    大師兄的這一棒擊打在天諭大神官的額頭上,更擊打在他的道心上。

    只是當頭一棒。天諭大神官便已經受了無法挽回的傷勢。

    並不濃稠、甚至顯得有些清冽的血水,順著他臉上的皺紋不停地淌留著。就像是乾涸的山川,忽然落下了一場暴雨。

    但他的神情很寧靜,因為從聽到那聲琴音開始,他便知道了自已的結局。

    當初佛道兩宗在月輪國白塔寺伏殺寧缺和桑桑,眼看著便要成功,最終也是因為一聲琴音,而發生了難以逆轉的改變。

    世間果然沒有太多新鮮事。

    「大先生果然就是大先生,書院在青峽設伏,自然早就已經設了座標,神殿沒有想到這件事情,失敗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天諭大神官看著大師兄說道。

    大師兄知道他為什麼此時還要與自已說話,但他覺得不回答對方有些無禮,回答道:「所以觀主會到的比我晚一些,我想抓緊時間做些事情。」

    ……

    ……

    那輛安靜的馬車,距離神輦不遠。

    當神輦變成燃燒的火車,然後又變成深秋蕭瑟的落葉畫面後,神殿聯軍發出無比驚恐震撼的驚呼,劍閣弟子們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柳白臉上的神情,也終於有了變化,不再像先前那般平靜。

    劍仍然擱在雙膝上,但正如他此時的心情一樣,似乎也感到了某種威脅,從而變得興奮警惕起來,嗡鳴微振,劍身半出劍鞘!

    兩年前的那個秋天,他與大先生在劍閣裡曾經相見過。

    當時他坐在潭畔,大先生站在他的身前。

    大先生縱橫萬里,他的劍也能縱橫萬里。

    所以他雖然召回了那柄飛劍,但他很平靜。

    因為他確信,大先生的境界再如何高妙,也無法威脅到自已。

    今日在青山之前的原野上,他再次看到這個書生的身影,有些吃驚於對方的進步,然而直到此時神輦化為廢墟,他才確認……

    那個溫文爾雅的傢伙真的學會了打架!

    一個除了打架什麼都會,什麼都能做到世間最強的人物……現在連打架都學會了,那麼難道說他連這方面也能做到最強?

    還有誰能夠是他的對手?

    柳白緩緩伸手,握住微微振動的劍柄,臉上露出愉悅幸福的神情。

    世間有如此對手,真是可喜可賀之事。

    然而令他感到有些失落的是,這一場戰鬥沒有發生。

    大師兄離開了,他用一根琴絃彈了一首殺人的樂曲,用一根木棍重傷一名西陵大神官,然後悄然離去。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之所以如此。

    是因為一名道人出現在青峽之前的原野上。

    那道人一身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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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片黃沙,一場局

    這兩天在海島上,在瓦山下,在小鎮裡,在城市中,在青紗帳裡,在世間很多地方,總能看到兩個身影一前一後出現。

    前者穿著一身棉襖,後者穿著一襲青色道衣。

    這是五境之上的戰鬥,這是無距境的追逐。

    二人眼前皆無距,但境界依然有差別。

    大師兄今日在青峽前爭取到了一些時間,是因為書院事先便有準備,但他知道這段時間必然極為短暫,所以他匆匆離開。

    就在他的身形消失的下一刻,青衣道人便來到了青峽之前。

    原野上有無數雙目光落在這名青衣道人身上。

    這是知守觀觀主,第一次出現在世人的眼前。

    葉紅魚對著遠方青衣道人的背影跪下,恭謹低頭。

    盔甲摩擦的聲音,像麥浪的聲音嘩嘩響起,不知道有多少人都跪了下來。

    青峽之前的書院弟子沒有跪,也沒有拜。

    他們沉默看著這個道門的至強者,面色微白,但神情堅定。

    二師兄看著青衣道人,走出篷外,舉起手中的鐵劍。

    青衣道人看了他一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然後他轉身向南方的原野望去,看著正在燃燒的那座神輦,雙眉微皺,感知著天地氣息裡的細微變化,道心忽然有些不寧的跡象。

    不是因為神輦被毀,也不是因為天諭大神官重傷。

    對隱世不出的知守觀而言,只有昊天的信仰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西陵神殿就算被毀,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令青衣道人感到不安的是,大師兄的下一段旅程會在哪裡結束。

    道心微擾,青衣道人知道自已必須馬上離開。這意味著。書院方面把時間差算的非常清楚,根本沒有留給他出手的時間。

    這是書院必須達到的目標。

    大師兄出現在青峽前,立刻挽狂瀾於即倒。毀了西陵神殿最重要的一個戰力。

    如果青衣道人有時間出手,那麼青峽前的書院弟子還能有幾人活著?

    這個時間差,是由大師兄和四師兄計算了數夜時間。才最終得出的結果,他們相信應該不會有任何問題。

    然而他們依然低估了青衣道人的境界實力。

    道門的至強者,昊天之下的寡人,境界高深莫測,那便無法測。

    在事先計劃中,書院確定青衣道人必須追著大師兄離開,沒有出手的時間,卻沒有想到,對方居然能夠一邊離開一邊出手!

    青衣道人轉身向南方原野間走去。右手隨意向後一揮。

    隨著他的腳步踩在鬆軟的泥土間,肅殺的秋天空氣,忽然變得寒冷起來。他身前的秋風驟然凍凝成薄雪般簌簌落下。其間隱約出現了一道門。

    那是天地氣息湍流裡隱藏著的通道。

    是只有無距境界才能看到的通過。

    青衣道人的右腳踏進門內,頓時變得虛無起來。

    在青峽前無數人的眼中。他彷彿踏破了虛空。

    西陵神殿聯軍數十萬人,看到這幕如同神蹟般的畫面,震驚無語。

    而就在此時,他向後隨意揮去的右手間,多出了一道劍。

    一道空氣凝成的劍。

    那道劍已經脫手而去,直刺青峽前覆蓋殘箭、如同草廬的篷。

    青衣道人出現後,青峽前便變得很安靜。

    最安靜的是二師兄。

    他沉默低頭,看著身前一尺半地外的那塊石頭。

    他沒有看青衣道人,因為他想保持最飽滿的戰意與信心。

    他也沒有看手中的鐵劍,因為劍不是用來看的。

    青衣道人隨手擲出那道飛劍後,二師兄動了。

    他霍然抬頭,盯著那道空氣凝成的飛劍,手中的鐵劍微微顫抖。

    這把殺盡千軍萬馬的鐵劍,能不能擋住這道看似簡單的虛劍?

    沒有人知道答案。

    因為青衣道人施出的虛劍,在君陌的身前,忽然變成了真正的虛無,悄然無聲穿過他所在的區域,在他身後回覆實質,繼續刺向篷下!

    這種手段,竟似讓道劍都進入了無距境界,實在是令人不可思議!

    面對著這樣一柄莫測高深的飛劍,二師兄的臉上沒有流露出震撼的神情,更沒有什麼恐懼,卻是眉頭微蹙,生出瞧不起對方的感覺。

    這道虛劍確實高妙,這種選擇確實精確,既然是離開之前的潦草一劍,青衣道人當然要確保自已這一劍能夠創造最大的殺傷力。

    因為這一劍有些潦草,所以青衣道人放過了二師兄。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對二師兄的尊重。

    但在二師兄看來,這很可笑——以青衣道人的身份與境界,對付自已這些書院弟子,居然還要思考,實在是顯得庸俗至極。

    所以他瞧不起此人。

    哪怕你的境界遠在我之上,哪怕你是知守觀觀主,哪怕你是老師登天之後,修行界最高的那座山峰,我就是瞧不起你。

    再如何強大的人,只要有了庸俗的氣息,便不在二師兄的眼中。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更多。

    二師兄知道那道虛劍蘊藏著多麼恐怖的威力,劍眉微挑。

    他瞧不起青衣道人,還因為對方沒有看破鐵篷裡的陣法。

    這道虛劍雖然讓過了他,但一旦進入篷下,最終承受劍意的,還是他。

    因為他的腳下一直繫著根紅線。

    紅線的那頭在篷下,與所有師弟和師妹相聯。

    他已經做好了承受這道虛劍的準備。

    他準備好了受傷。

    受重傷。

    但他不準備去死。

    因為他若死了,青峽便守不住了。

    ……

    ……

    鐵篷上的殘箭,被那道虛劍挾來的天地氣息擾動,像滑落的沙土般,不停從簷畔淌落,如箭的瀑布。

    瀑布的裡面。七師姐木柚臉色蒼白。手裡緊緊握著紅線的線頭,用力地拉扯著,看著篷外那個男子的背影。手指顫抖的很是厲害。

    她和同門包括這座鐵篷,所承受的所有物理攻擊,最終都會由二師兄承受。然而這一次的對手不是南晉的劍閣弟子,卻是像神一般的知守觀觀主,師兄他究竟能不能承受得住,他會受多重的傷,會不會有事?

    忽然間她的餘光看到了一幕令她震驚無比的畫面。

    沙土間埋著的紅線,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悄悄弄斷了!

    四師兄的手指剛剛離開他的腳踝。

    他的腳踝上多繫了一根紅線。

    那根紅線,本來連著二師兄,此時卻繫在了他的腳上,這也就意味著。要承受青衣道人虛劍的人,變成了他!

    這座陣法本來就是由四師兄和自已共同設計,最後由大師兄修正而成。木柚知道四師兄這時候做的變化。不會出現任何問題。

    然而四師兄只不過是洞玄境,他憑什麼能夠抵擋知守觀觀主的一擊?

    木柚的驚呼還沒有來得及出唇。那道虛劍便到了。

    ……

    ……

    渺茫幽淡的劍影,彷彿已經超出了速度的範疇。

    當它進入青峽前的鐵篷後,速度卻是驟然變緩,變成人們肉眼可見的畫面。

    鐵篷下的陣法受激啟動,繫在所有書院弟子腳上的紅線,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無數道細微如絮,堅韌如金的氣息生出。

    虛劍被無數道氣息裹縛,頓時變緩。

    就像昨日劍閣知命境強者柳亦青的那道詭劍一樣。

    然而知守觀觀主與柳亦青之間的境界差距,有如天壤,這道看似隨意擲出的虛劍,不知道要比柳亦青的那道詭劍強上數萬倍。

    只聽得嘶啦一聲!

    那道虛劍,摧枯拉朽一般襲破所有氣息絲線!

    然後……深深刺進一片黃沙中。

    這片黃沙很細,比海畔的細砂要白,比河畔的沙礫要細,柔順至極。

    青峽之前的原野間,雖然也有沙土,但絕對找不到這樣的黃沙。

    這樣的黃沙,只在一個地方有。

    四師兄從來不離身的那個沙盤中。

    ……

    ……

    虛劍,刺進了沙盤。

    四師兄的臉色驟然蒼白。

    他把沙盤高舉在身前的雙手顫抖的非常厲害。

    這個看上去很不起眼的沙盤,居然真的擋住了青衣道人的虛劍!

    虛劍的劍身消失在沙盤裡,消失在了黃沙之中。

    黃沙飛舞,便是數道大河。

    黃沙漸落,便成險崛山川。

    一沙便是一世界,沙盤裡自有世界。

    那是一片極壯美的河山。

    那道虛劍,便在彷彿無邊無垠的河山間飛舞。

    因為壯闊,因為宏大,所以那道虛劍很難接觸到什麼事物。

    所以虛劍上的恐怖威力,無法得到釋放。

    這把劍在沙盤裡飛著,過高山河流,原野青天。

    這劍飛的很是寂寞。

    ……

    ……

    青衣道人的身形已經快要消失在虛空之中。

    他便要從青峽前,走到下一個地方。

    他不關心那道虛劍的結局。

    因為他很肯定,就算是君陌來接那一劍,也必然要身受重傷。

    書院諸弟子,再也無法守住青峽。

    便在這時,他忽然輕噫了一聲。

    這聲輕噫,顯得有些吃驚。

    薄雪漸落,天地氣息通道關閉。

    青衣道人從原野間消失。

    他離開前說的一句話,還在空中迴響。

    「居然是河山盤。」

    ……

    ……

    河山盤,是算師道古老傳說裡的事物。

    大唐開元年間,河山盤失落無蹤,河山盤推演算法也隨之斷了傳承。

    沒有多少人知道,不到四十年後,大河國墨池苑七代祖師穎山人和書院前代著名數科教授曉風師太共同參詳六年,重新創出了河山盤推演算法,其後二位先賢又窮畢生之力重鑄了河山盤。

    其後河山盤便一直留在書院後山,隨著時間流逝,漸漸被整個修行界遺忘,就算是墨池苑當代王書聖,也不知曉這個秘密。

    多年前,夫子周遊諸國尋覓冥界出口,或是尋覓美食之時,於隱侖小鎮濕地外的當鋪裡遇著一少年學徒。夫子看那少年學徒打算盤,竟看了半天時間,因為他覺得那少年學徒算盤打的極美,打算盤的聲音極動聽。

    那名少年學徒叫范悅,後來成為了夫子的第四個親傳弟子。

    夫子自然把河山盤交給了他。

    現如今,除了書院後山諸人,便只有莫山山知道這件事。

    ……

    ……

    青衣道人離開。

    他的虛劍還在。

    還在河山盤裡飛舞。

    四師兄舉著沙盤,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鮮血漸漸從唇裡淌出。

    二師兄回到篷內。

    木柚看著他顫聲問道:「怎麼辦?」

    二師兄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我不知道。」

    六師兄說道:「我用鎚子把這沙盤砸了。」

    四師兄的全副念力、尤其是與河山盤相連的精神,全部用在困鎖那道虛劍上,本已虛弱地說不出話來,聽著這話卻是大怒。

    「你先砸死我好了!」

    他憤怒地瞪著老六,一面說著一面不停地咳著血。

    六師兄有些無奈地放下鐵鎚。

    王持看著高舉著沙盤的四師兄,擔憂說道:「難道要師兄總這麼舉著?師兄如果你舉累了,我來替你舉著,藥我已經煎好了兩天的份量。」

    四師兄聽著師弟天真的話,欣慰說道:「不用,我已經放不下來了。」

    此言一出,鐵篷下變得死寂一片。

    只是這麼短的時間,便流了這麼多血,四師兄還能支撐多長時間?就算他能支撐,難道他還能永遠支撐下去?

    二師兄看著他問道:「那劍會不會自行停下來?」

    四師兄搖了搖頭,說道:「河山盤裡本就是虛界,那劍又是虛劍,沒有空氣,也沒有外息影響,就算要停,也不知道是幾百年後的事情。」

    二師兄又問道:「如果放下來會出什麼問題?」

    四師兄沉默片刻,說道:「會爆。」

    二師兄說道:「那就讓它爆。」

    四師兄搖了搖頭,有些痛苦地笑了笑,說道:「我不讓老六來砸,不是因為真捨不得這盤,雖然跟了我這麼多年確實有感情……只是我一放手,這盤便會爆,所以就算要讓它爆,你們也得讓我走遠點。」

    眾人沉默不語。

    「我當然知道你們不肯讓我走遠些一個人去死。」

    四師兄看著眾人微笑說道:「所以我會儘可能多舉一些時間。」

    二師兄轉身望著南方的西陵神殿聯軍,說道:「不用擔心,還有別的方法。」

    「什麼方法?師兄你快說。」木柚焦急問道。

    「大師兄如果能夠甩掉觀主,便能替你解決這個問題。」

    「如果甩不掉怎麼辦?而且大師兄他也不知道我們這裡發生的事。」

    「那就把觀主殺死,只要他死了或者重傷,他的劍自然也就成了破銅爛鐵。」

    「老師不在了,現在還有誰能殺死觀主?」

    「要結束這場戰爭,便必須殺死他,所以不是誰能殺死他的問題,無論是這場青峽之戰,還是別的所有,都是為了殺死他而做的準備。」

    二師兄說道:「長安城一直在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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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18 19:20:4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夜不眠(上)

    安靜的深山老林裡,有座簡樸的道觀,道觀後方有片明亮的湖泊,湖畔有七座草屋,屋頂覆著如金似玉的稻草。

    一袂青衫乍現於湖水之上,觀主的身影在湖畔顯現。

    湖畔有座草屋已經坍塌了一半,金黃色的稻草到處都是,下面隱隱能夠看到一本墨紅色的典籍,還有一些筆墨紙硯。

    看著這幕畫面,觀主面色微寒。

    一名中年道人站在湖畔一塊青石下,臂上搭著拂塵,臉色蒼白而神情凝重,直到看到觀主出現,才稍微變得放鬆了些,疲憊說道:「見過師兄。」

    觀主沒有理會他,看著坍塌一半的草屋,沉默不語。

    簌簌聲起。

    大師兄從草下鑽了出來,頭髮裡和棉襖上粘著草枝,唇角殘留著血漬,看上去顯得有些狼狽,應該是與那名中年道人交手受的傷。

    修行界沒有幾個人知道那名中年道人的存在,但這並不意味他不強大。

    多年前,夫子用一根木棒迫使陳某遠離陸地,只敢在南海漂流,從那天開始,知守觀的一切,便是由那名中年道人處理。

    中年道人是知守觀第二高手,隱世不出,一朝出手亦是石破天驚。

    所以大師兄受了傷。

    觀主看著茅草堆裡的大師兄,說道:「你明知道師弟留守道觀,卻刻意來此,在我看來,殊為不智。」

    大師兄回答道:「觀主既然追著我來到這裡,那就說明我的選擇是正確的。」

    觀主忽然問道:「你來過知守觀?」

    大師兄平靜搖頭。

    觀主微微蹙眉,問道:「那你如何在識海裡標註知守觀的位置?」

    「老師知道知守觀的位置。」

    大師兄抬起右手,用食指指著自已的額頭,微笑說道:「然後告訴了我。」

    觀主說道:「這兩日你周遊世間,卻始終沒有來此間。想來便是等的先前那刻。」

    大師兄說道:「不錯。因為唯有如此,我才能在青峽處爭取到一些出手的時間,卻讓觀主您不得不隨我馬上離開青峽。」

    觀主說道:「我在青峽前留下了一道劍。」

    大師兄聞言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相信他們。」

    觀主問道:「你因何能確認我一定會隨你離開青峽?」

    「因為我來到了知守觀,您便必須跟著我來知守觀,哪怕慢一剎那都不行。」

    大師兄平靜說道:「事前。我與師弟們一直在思考,對於觀主您來說,有什麼事情會比滅唐滅書院更重要,能夠讓您捨棄在青峽處出手的機會,也必須全力去救援,我們想了很長時間,始終沒有想出一個合適的答案。」

    觀主與中年道人沉默。

    大師兄看著身前被稻草埋著的墨紅典籍,微笑說道:「後來我們終於想到,對於您來說。您對昊天的信仰或者說敬畏,勝卻人間無數。」

    「天書是昊天賜予道門的聖物,千年以來已經遺失了兩卷。昊天在上。自然會覺得不悅,如果剩下的五卷天書全部被我拿走。無論毀或是藏匿起來,想必都會是很有趣的事情,所以您必須跟著我來這裡。」

    觀主沉默片刻,說道:「既然來了,那便不用離開。」

    大師兄說道:「我是惡客,主家不歡迎,自然還是早些離開為好。」

    觀主看著他平靜說道:「雨不留客,我來留客,你要清楚,這裡不是書院後山,而是知守觀,你行險來此,與自投羅網的雀鳥又有什麼區別?」

    這句話的意思很清楚,不是恐嚇,是平靜簡單的說明,沒有人會懷疑——不可知之地裡,知守觀最為簡樸,然而昊天道門統領世間,知守觀做為道門雲端之上的存在,必然會有非常強大、甚至強大到超出想像的手段。

    大師兄很清楚這一點,但他神情寧靜。

    既然敢來,他自然早已做好了手段。

    觀主道袖輕揮,便有雲出,青山明湖之間,天地氣息驟然閉鎖。

    清麗的秋日陽光,無法落下。

    秋風,只能在道觀後方已成廢墟的山林裡穿行,卻無法逾過道觀的牆。

    知守觀的大陣發動。

    道觀便成了一個獨立於昊天世界存在,卻與昊天世界息息相關的小天地。

    沒有人能離開這片小天地。

    哪怕無距境界也不行。

    因為此時知守觀裡的天地氣息,已經與週遭的天地氣息,截然分離。

    大師兄若要以無距手段離開,便會撞到那道森然的分野上。

    但他還是離開了,施施然地離開。

    棉襖輕顫,大師兄的身形驟然淡渺,消失在湖畔的秋風中。

    湖畔一片死寂。

    觀主望向中年道人,面色微寒。

    這些年,知守觀由中年道人主持,當初隆慶能夠逃離道觀,是因為他稟承觀主的心意,刻意放縱,那麼此時又是怎麼回事?

    中年道人的神情變得有些黯然,嘆息說道:「他曾經回來過。」

    觀主輕拂道袖,破虛空而逝,留下極為冰冷的兩個字。

    「孽子!」

    ……

    ……

    沒有人知道知守觀裡發生的事情。

    青峽之前的原野間一片安靜,西陵神殿聯軍已經鳴金收兵。

    今日神殿方面眼看著便要獲得決定性的勝利,誰也沒有想到,書院大師兄居然會出現在戰場之上,一弦一棒便扭轉了整個局勢。

    雖然觀主的出現,給西陵神殿聯軍重新注入了信心與狂熱的情緒,然而出乎眾人的意料,觀主隨後便消失不見,青峽之前似乎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聯軍連遭重挫,自身實力的損耗還在其次,關鍵是燃燒的神輦和滿地的騎兵屍體,還有那道怎樣也無法攻破的青峽出口。讓將士們的士氣變得異常低落。

    雖然還沒有絕望。卻已經開始疲憊。

    天諭大神官如今身受重傷,神輦被焚被秋風吹成無數飛灰,軍心漸趨不穩。葉紅魚當即決定提前收兵,其時天色尚早。

    夜色漸漸降臨,青峽出口處鐵篷下的粥鍋。已經只剩下了鍋底,粥香早已散發到原野間,沒有剩下一絲一縷。

    書院眾人很安靜,與昨天夜裡意氣風發,談笑殺人事時的感覺截然不同,因為雖然才過去兩天時間,但他們也已經很累了。

    四師兄舉著河山盤,不時咳嗽,書院院服的前襟上。滿是斑駁的血痕,王持端著藥碗蹲在他的身旁,正想著方法給他餵藥。

    北宮未央與西門不惑被教諭所傷。好在服藥及時。又得大師兄治療,傷情已經穩定下來。精神也好了很多。

    最累的人其實還是二師兄。他的神情還是那般寧靜,坐姿還是那般端正,但所有人都能想像到,他此時該是怎樣的疲憊。

    「都早些休息。」

    二師兄望向南方原野間的聯軍營帳,看著把滿天繁星都比下去的密集燈火,沉默片刻後說道:「明天應該會比較辛苦。」

    師弟師妹聞聲相應,卻沒有人去睡,還是圍坐在四師兄身旁。

    此時觀主留下的那道虛劍,還在河山盤裡飛舞,四師兄必須以自已的念力發動河山盤,把那道虛劍困在黃沙之中。

    他無法放下沙盤,無法休息,只能這般痛苦地撐下去。

    誰也不知道他要撐多久,不知道他能不能撐到最後。

    二師兄走到他身後坐下。

    自來到青峽之後,他便沒有解過甲。

    所以他坐下時,鐵甲撞擊之聲清脆無比,堅定而肅殺。

    正如他隨後說出的話。

    「互相靠著,總能輕鬆些。」

    四師兄微微一笑,疲憊地向後靠去,然後緩緩閉上眼睛。

    二師兄把鐵劍自肩頭遞向後方,擱在他的小臂下。

    ……

    ……

    夜空裡有一輪明月。

    今天的月亮比較暗,所以能夠看清楚夜穹裡的繁星。

    葉紅魚靜靜看著夜空,臉上沒有表情。

    天諭大神官已經被送回西陵神殿,卻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

    如果大先生那一棍是擊向自已,自已應該如何應對?

    她思考了很長時間,最終得出的結論是,自已無法應對。

    不過她沒有因此氣餒,或生出挫敗的情緒。

    她從來都不是那樣的人。

    她從來都不是最強大的那個人。

    但事實證明,最後她總能戰勝比自已強大的敵人。

    此時她想的更多的是別的事情。

    她越想,眉頭蹙的越緊。

    她想了整整一夜。

    直至天明。

    ……

    ……

    晨光漸明,原野上薄霧瀰漫,不知今日是晴是陰。

    西陵神殿聯軍,所有人都在等著一個人出手。

    因為現在只有那個人出手,才能戰勝青峽之前的那把鐵劍。

    而且所有人都堅信,只要那個人出手,便一定能夠獲得勝利。

    然而,柳白還是沒有出手。

    即便是劍閣弟子,都開始感到疑慮,非常不解。

    葉紅魚望向那輛安靜的馬車,眉眼間流露出極淡的諷意。

    她很尊重劍聖柳白,因為那封信裡的紙劍,柳白於她甚至還有半師之誼,但她此時還是覺得柳白是個很愚蠢的人。

    在她看來,所有的驕傲與自矜,都是愚蠢。

    無論那個人有多少驕傲的資格,都是如此。

    無論那個人是觀主,還是柳白。

    這一場青峽之戰,如果道門裡的真正強者,能夠聽從她的指揮,她有無數方法能夠直接碾壓青峽之前的書院眾人。

    如果柳白願意捨棄劍道的驕傲,配合鐵騎圍攻,世間有誰能夠抵擋?

    如果觀主願意真正踏足紅塵,以殺易殺,書院哪裡是道門的對手?

    問題在於,雖然她現在是西陵大神官,在信徒心中有若神明,但這個世界上,總有寥寥數人,是她無法影響,更無法控制的。

    觀主和柳白,便是這樣的人。

    昨夜觀月未眠,靜思之中,她忽然想起了寧缺。

    她和寧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

    只有她和他才明白,不擇手段便是最好的手段。

    便在這時,薄霧裡傳來一道偈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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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19 19:10:4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夜不眠(下)

    「啞巴開口說話,餅上放些鹽巴。」

    薄霧裡響起偈聲。

    一道身影緩緩從霧中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穿著素色俗衣,卻梳著一個道髻的男子。

    一柄薄薄的木劍,懸浮在他頭頂的空中,悄無聲息破霧而行。

    正是道門天下行走葉蘇,以及他的劍。

    二師兄緩緩起身。

    他與四師兄背靠背坐了整整一夜。

    他一夜未睡,眉眼間疲憊之色掩之不住。

    聽著霧中傳來的偈聲,書院諸人面露警惕之色,甚至有些緊張。

    「在餅上多放些鹽巴。」

    二師兄對正在灶旁烙餅的木柚說道:「看來他的口比較重。」

    這是一個不好笑的笑話。

    但他從來不說笑話,所以便顯得特別好笑,眾人笑出聲來。

    然後便是安靜。

    二師兄開始講笑話了,大家覺得有些不安。

    ……

    ……

    葉蘇問道:「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二師兄說道:「只有你出現,自然是你比較可笑。」

    葉蘇說道:「看來對於我的出現,你並不感到意外。」

    二師兄說道:「昨日觀主已經來過,群蠅飛舞,何須在意多一隻。」

    葉蘇說道:「在長安城裡,我便想與你一戰。」

    二師兄說道:「如果不是師兄不允,你在長安城裡看破那座小道觀時,我便已經提劍出山去尋你。」

    葉蘇說道:「殺人是用劍的。」

    二師兄舉起手中的鐵劍,說道:「我不會說劍已在這種廢話。」

    葉蘇微笑問道:「那你準備怎麼說?」

    二師兄說道:「我想說的是,你出現的時機非常糟糕,對你很糟糕。」

    「何解?」葉蘇斂了笑容。平靜問道。

    二師兄說道:「我這兩日。已經殺了數百人,劍勢正盛。」

    「柳白一直在等你殺到真正興起時,我不想再等下去。」

    葉蘇說道:「因為到那時。或者才是最糟糕的時機。」

    然後他的眉頭忽然皺了起來,說道:「君陌,你現在有些糟糕。」

    二師兄的回答平靜而認真。

    「一夜未睡。精神自然有些不濟。」

    葉蘇說道:「你要不要先睡會兒?」

    二師兄說道:「不用。」

    葉蘇眉頭微挑,問道:「為何?」

    二師兄說道:「因為你還不是柳白。」

    ……

    ……

    你不是柳白,你可能成為柳白,但現在你還不是柳白。

    那麼哪怕一夜未睡,我也有信心擊敗你。

    這就是二師兄想要傳達的意思。

    ……

    ……

    西陵神殿聯軍裡的普通將士,並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神殿裡一些資歷極深的神官,猜來了霧中那人的身份,面色喜悅難抑。

    葉紅魚的眉頭卻微微蹙起。

    她曾經視那人為偶像,為修行的目標。

    然而如今在她眼中。那人同樣是個蠢貨。

    就如同觀主和柳白一樣。

    因為他們修道日久,太過驕傲,不食人間煙火。所以清心寡慾。

    他們都是高人。

    甚至是聖人。

    但不是能獲得最終勝利的人。

    生死立見的戰場上。容不得驕傲,不需要風度。

    此時此刻。她再次想起寧缺。

    不知道多年以後,如果彼此都還活著,誰會成為那個勝利的人。

    ……

    ……

    寧缺並不知道葉紅魚這位當代裁決大神官對自已有如此高的評價或者說期許,他這時候所有的心神都放在身前的地面上。

    寬闊的花崗石地面上,是由光霧與線條構成的無數立體形狀,四周光線厚實的城牆裡,是不足膝高的萬雁塔,如鱗片般的坊市。

    這是微縮的長安城,便是驚神陣。

    寧缺盤膝坐在這座長安城外,沉默而專注地進行著察看。

    他已經看了整整一天一夜時間。

    他早就已經看出了問題。

    長安城堵了。

    不是寬闊的朱雀大街被馬車堵住,也不是東城的街巷被攤販堵住,更不是地下水道被那些淤泥堵住,不是真實的堵塞。

    而是這座雄城內的天地氣息運轉,變得有些不暢。

    寧缺用肉眼都能看到身前的長安城裡,有十餘處地方的光霧流轉,明顯受到了某種干擾,凝成一團亂麻。

    長安城是一座陣。

    一座可以驚神的大陣。

    這座大陣的威力,便來源於長安城裡流動的天地氣息。

    千年之前,長安城始建,夫子以無上智慧,借城中地勢宮殿建築,引天地氣息於城中,佈下這座能自我修復、生意循環無盡的大陣。

    此後的歲月裡,本應自由流動的天地氣息,在長安城裡如清風一般吹拂,依然自由,卻開始擁有了自已的規則。

    這些規則,便是驚神陣的本源。

    時光是最無情又最強大的武器,驚神陣雖然能自我修復,但如果要讓它始終保持最好的狀態,依然需要城中的人們進行維護。

    大唐朝廷有專門的一筆資金,用來做這件事情,而工部清水司最重要的工作內容,便是負責浚清長安城裡的天然水道與湖泊。

    雁鳴湖的清理,表面上看是民政工程,實際上是對驚神陣的一次例行維護。

    但驚神大陣當然不可能因為一些建築改變或地形變化,便失去威力,事實上就算朝廷從來沒有進行過維護,也不應該出現這種情況。

    寧缺起身走進光霧凝成的長安城,跨過雁鳴山,來到不及膝高的皇城前,躬身握住插在地面進而的半截陣眼杵,拔了出來。

    隨著這個動作,花崗石地面上的長安城漸漸變成一片濃郁的光霧,然後向下凝成如水般的光液,順著地面上的那些刻痕緩緩滲了下去。

    他手中的陣眼杵也漸漸變暗,繁複的花紋與杵身合為一體。

    ……

    ……

    寧缺離開皇宮,來到城牆上。

    他看著城牆下的長安城,沉默了很長時間。

    長安城裡的混亂已經平息,生活漸漸回覆正常。

    街道上行駛的馬車變得越來越多,行人神情平靜,只是大多行色匆匆。

    大唐此時已經完全動員起來,唐人們認真專注地做著自已的事情。

    他們很清楚,只有這樣才是對在前線浴血奮戰的將士們最好的支持。

    寧缺已經很久沒有睡覺,非常疲憊,眼睛有些發澀。

    他閉上眼睛,開始感受這座城。

    他彷彿看到了唐人們平靜而堅定的內心。

    同時,他看到了天地氣息十餘處堵塞。

    在所有唐人重新收穫信心與勇氣的時候。

    他看到了長安城的危機。

    他焦慮不安。

    他徹夜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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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19 19:12:2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何事秋風落黃葉

    長安城號稱永不陷落,事實上也確實也沒有陷落過,更準確來說,大唐開國以來,它根本沒有經歷過一次考驗。

    但沒有人對此產生過懷疑,因為長安城是唐人最後也是最強大的信心來源,只要這座城還在泗水南方的平原上矗立,唐人的臉上便能保有笑容。

    圍城同樣不可取,只要長安城還在,大唐諸郡,尤其是近京地區的反抗便不會停止,唐人的反抗精神,戰鬥到最後一刻的決心,便能一直持續。

    對唐人來說,長安城永不陷落是心理定式,近乎真理,根本不需要理由。沒有多少人知道,最根本的原因是一座名為驚神的大陣。

    那是站在修行界最頂端的人物才知道的事實。

    如今驚神陣出現了問題,長安城不再像千年裡那般堅不可摧,如果有大軍來到,如果有強大的修行者進入城中,那該怎麼辦?

    現在暫時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這個問題,其中就包括寧缺。

    看著下方的密集民宅與四通八達的街道,他的眉眼間寫滿了疲憊與憂慮。

    他拿著炭筆,在圖紙上不停地塗繪,看著城中那些氣息堵塞的地方,思考修復或者說浚通的方法,只是越思考越,臉色越難看。

    三師姐給他留了七天時間,如今已經過去了兩天多,他非但沒有想出好的解決方案,反而注意到這座大陣的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

    從北城外的大明宮開始,隱於秋林裡的暗水行出彎山,匯在湖泊,再經由皇宮地底,流過南門觀後,經由萬雁塔。入朱雀大街。再從長安城南門而出……

    所有的堵塞,都發生在這條暗線上。在驚神陣裡,這條暗線的作用非常重要。名為息息,正是生死循環往複的關鍵通道。

    道門在皇宮小樓底做的手段,早就被他發現並且清除。但是驚神陣所受到的干擾卻已經無法逆轉,甚至隨著時間流逝,變得越來越糟糕。

    他想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想到辦法。

    如果堵塞的是真實的自然地貌或建築街道,那並不算什麼,以大唐強悍的行政能力與發動能力,哪怕是座小山,也能被他在七天之內挖空。

    問題在於,道門的手段直接作用在小樓地底的陣樞中。令陣法裡的天地氣息運轉受到干擾,數處氣眼被塞,便直接影響到了整座大陣。

    他此時腳下的南城門。受到的影響最大。

    寧缺不明白何明池沒有陣眼杵。怎麼能進入小樓地底,也想不明白。道門究竟用了什麼手段,居然能夠把驚神陣計算的如此清楚。

    現在想來,只能說道門為了這一刻做了非常充分的準備。

    道門準備了千年時間,不知凝合了多少道門先賢強者的智慧與能力,雖然依然及不上夫子,沒有辦法直接毀掉驚神陣,但終究還是成功地干擾了驚神陣的運轉,並且顯得極為強硬,無法逆轉。

    寧缺已經排除了道門在長安城裡安置的所有干擾源,但他卻沒有辦法修復陣法受到的堵塞,因為那需要難以想像數量的天地氣息。

    其實這種程度的破壞或者說干擾,驚神陣自身都可以修復,但需要很長的時間,兩年或者三年。放在和平時期,這並不算什麼,問題在於現在是舉世伐唐的大戰期間,敵人不會給唐人這麼長的時間。

    如果夫子沒有登天,這也是很簡單的事情,他只需要揮一揮衣袖,便能把大陸之上,雲海之下的無數天地氣息召喚來長安城。

    但人間已無夫子。

    如今的人間,再也沒有人能夠施出這樣的手段。

    那麼……這座大陣真的再也沒有辦法修復了嗎?

    長安城就此洞開嗎?

    ……

    ……

    陣眼杵在寧缺的懷裡,硬梆梆的就像是石頭,硌的他的心情有些慌亂。

    這座城是夫子留給他的,陣眼杵是師傅顏瑟和皇帝陛下留給他的,這便意味著,守護長安以至大唐,是他無法逃避的責任。

    這是無上的榮耀,也是世間最沉重的負擔。

    但這整件事情最荒唐的地方在於……寧缺不是陣師。

    顏瑟大師曾經說過,陣就是大符,符就是小陣。修行界一直有個說法,陣師或者無法成為符師,但符師必然都是非常優秀的陣師。

    寧缺是非常有天賦的符師,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在陣法方面的天賦卻糟糕透頂,當年初入書院後山,幫著七師姐佈置舞集陣法多日,他沒有半點長進,這些年他刻苦研習操控驚神陣,也沒有任何進步。

    如今四師兄和七師姐都不在書院,他便想問人都不知道何處問去,所以他愈發覺得焦慮,雙肩都快要被重擔壓垮了。

    秋風拂面生寒,他沉默片刻,向城牆下走去。

    長安南城門,正對朱雀大街,自開戰以來,戒備森嚴。

    在他的要求下,朝廷把城中最後的羽林軍全部調到了此處,盔甲雪亮的逾百騎羽林軍,神情嚴肅地在側街裡待命,氣氛更顯肅殺。

    數十名青衣魚龍幫眾,在街頭在簷下,警惕地盯著出城入城的人,長安城週遭的部隊,都已經調到了北疆,城防空虛,朝廷被迫起用了民間的力量。

    城防司的軍士,仔細地檢查著入城出城的隊伍,對每份文書都實行三人輪檢制,確保沒有任何奸細和違禁品過關。

    這種檢查很複雜,工作量很大,好在現在這種時刻進出長安城的人極少,只有源源不絕的運糧車隊,把城外的官道占的滿滿的。

    這些都是諸州郡運來的糧食。

    大唐已經做好了長安城被圍困的準備。

    但沒有人開始做長安城被攻破的準備,連心理準備都沒有。

    看著這幕畫面,寧缺的心情愈發沉重。

    就在這時,一名女子從城門洞裡走了出來。

    那女子眉如墨,眸如點漆,容顏如畫。

    雙唇有些薄。平靜地抿著。在白皙的容顏上,似雪地裡的臘梅。

    直順的黑髮披散在肩頭,不再如當年的瀑布。直似極美的筆觸。

    寧缺靜靜看著她,忽然抬頭向天上望去。

    深秋的天空,高而遼遠。清淡到了極點。

    他忽然覺得,昊天……不,應該是天上的老師,感受到自已此時的焦慮與不安,所以把她送到了長安城,送到了自已的面前。

    然後他收回望天的目光,看著那個如畫的女子,微微一笑。

    「怎麼來了長安?」

    「想來,所以來了。」

    莫山山微笑回答道。白色棉裙被城門裡穿行的秋風微微拂動。

    寧缺想到一個問題,說道:「墨池苑……」

    莫山山知道他要問什麼,不等他把話說完。平靜說道:「我已離開。」

    寧缺沒想到會聽到這個答案。但其實他清楚,只能有這個答案。

    莫山山如果不想連累墨池苑。連累她的老師與同門,甚至大河國,那麼她只有破門出派,才能來到長安城,來到西陵神殿的對立面。

    他沉默片刻,伸出右手,請她入城。

    ……

    ……

    寧缺和莫山山行走在長安城裡。

    再度並肩,一如當年,事實上卻並不如從前。

    二人來到皇宮前,來到那座當年的橋上,看著同樣是硃紅色的宮牆,卻看不到滿天飛舞的雪花,只能看到鋪滿地的黃色銀杏葉。

    「我沒有時間,不然可以再次同遊。」

    寧缺伸手到橋外的水面上,接住空中飄落的一片銀杏葉,說道:「這裡便是第四處堵塞,你感知一下箭樓正下方的天地氣息。」

    莫山山閉上眼睛,疏而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肌膚上微微顫抖。

    片刻後她睜開雙眼,眼眸裡的情緒有些複雜,震撼而且不安。

    「好……強大的陣法。」

    寧缺收手,那片銀杏葉向橋下的護城河裡飄落,河水流速極緩,此時河面上已經積滿了黃色的美麗樹葉,多了這一片,完全看不出來任何變化。

    他看著護城河上的黃葉,說道:「正因為強大,所以麻煩,現在被道門用手段堵塞後,想要疏通,便需要更多的天地元氣。」

    莫山山思考片刻後,搖頭說道:「沒有誰能夠召引來如此多數量的天地元氣,也沒有人能佈下可以修復這座大陣的陣法。」

    寧缺問道:「能不能用符?」

    莫山山說道:「如果說陣就是符,那麼這座大陣,便是我此生所見的最強大的一張符,甚至可以說是真正的神符。」

    寧缺明白了她的意思。

    長安城是個龐然大物,夫子的智慧是座高崛難攀的山峰。

    道門的手段看似簡單,對這兩點的利用卻是暗契自然之理,天藏殺機。

    他說道:「我希望你能解決這個問題。」

    莫山山說道:「我沒有這種能力。」

    寧缺說道:「總比我強。」

    莫山山說道:「那你可以把陣眼杵交給我。」

    寧缺搖了搖頭。

    莫山山微笑說道:「我以為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你已經學會了信任。」

    寧缺想起泗水之上,那個雙腳白如雪蓮,身體黝黑的少女。

    那個腳踩光明,身在黑暗的桑桑。

    他說道:「抱歉,現在除了書院,哪怕李三娘活過來,我都沒辦法完全信任。」

    莫山山問道:「李三娘是誰?」

    寧缺說道:「我母親。」

    莫山山沉默片刻後說道:「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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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19 19:13:4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章 看長安(上)

    銀杏樹葉,落的滿地都是,就像那些言語。

    二人站在橋上,短暫沉默。

    寧缺說道:「你是大師兄的義妹,我的朋友,書聖讓你離開莫干山,卻是因為他明白幫大唐便是幫大河,無論如何,要辛苦你了。」

    莫山山有些惘然,問道:「你準備做什麼。」

    「我要去好好睡一覺。」

    寧缺說道:「我不是那大師兄或二師兄,總不睡覺我會死的,我這兩天看這座城已經看的想要嘔吐,我需要放鬆一下心神。」

    莫山山說道:「那便去休息吧……但請不要生出挫敗逃避的情緒,想想那年,觀海僧挑戰你的時候,你為什麼在湖畔坐了半天。」

    寧缺想起那段往事,笑了笑。

    接下來,他給莫山山畫了一份極詳盡的圖紙,把驚神陣講解了一番,然後便極不負責任地離開了她,向東城春風亭走去。

    他沒有真的去睡覺,也沒有去雁鳴湖畔發呆。

    朝堂剛剛平穩下來,李漁還被幽禁在公主府中,很多大臣對於寧缺依然牴觸,甚至是極強烈地反感,所以他不便與宮裡接觸太密切。

    現在他要知道朝廷的安排,與皇后交流,都是通過春風亭朝宅。

    在朝宅裡,他拿到了最新的幾份軍令和各州郡傳回的軍情,看著軍情簡報上記載的各處戰事,他臉上的情緒變得凝重起來。

    鎮南軍依然在路上,蔥嶺一帶西軍與月輪國的戰事,還沒有情況回報,擔負著最艱鉅使命的鎮北軍,正在金帳騎兵的攻擊下苦苦支撐,雖然說鎮北軍的人數已經接觸最初,但想要逆轉戰局,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現在最麻煩的還是東面以及南面的戰局,尤其是南方。

    西陵神殿率領著數十萬大軍由清河郡北上,寧缺坐在長安城裡。彷彿都能看到旌旗漫天揮舞的畫面,他很難想像對方如果殺到長安城該怎麼辦。

    後山裡的師兄師姐們,現在應該就在青峽,他們可還安好?

    他們能不能撐得住?能撐多少天?

    便在這時,長安府尹上官揚羽和齊四來到了朝宅。

    寧缺要見他們。

    「長安之亂能如此快平息,大人手段了得,當記首功。」

    寧缺看著容顏猥瑣的府尹大人,真誠說道。

    朝老太爺抱著一隻貓從門口經過。聽見這句話。看著上官揚羽正在向下彎倒的腰身,說道:「這位大人就是太喜歡謙虛。」

    寧缺笑著說道:「二掰說的有道理。」

    朝老太爺揮揮手,揉著貓肚子離開。

    上官揚羽媚聲說道:「哪裡哪裡。全賴皇后娘娘和十三先生指揮有方。」

    寧缺說道:「那時候我和娘娘還在城外,哪裡能指揮你什麼。」

    上官揚羽認真說道:「人不在,正氣長存。下官便是感受到……」

    寧缺擺手道:「免了,我不是大學士,不習慣聽這種話,大唐官場上也沒有幾位大人會像你這樣說話,我們還是節省一些時間,直接入正題。」

    上官揚羽清了清嗓子,直接說道:「何明池應該是從東陽門逃出去的,城門司正在內部暗查,已經抓了十幾名嫌疑人。天樞處和南門觀變得老實了很多。清河郡會所逃出來的人,已經被全部抓獲,現在暫時關押在會所裡。」

    寧缺很清楚,天樞處和南門觀之所以會變得老實,根本與何明池真實身份曝光沒有太大關係,而是因為那些修行者的父母家人親人,現在全部都被長安府衙與魚龍幫攜手軟禁。這種情況下,除了那些真正冷血之輩,誰還敢有異動?

    「清河郡諸姓子弟,逃不脫叛國的罪名,雖然尚未審判。但憑什麼還讓他們留在會所裡舒服睡著?把他們全部轉進府衙監獄裡。」

    寧缺說道。

    上官揚羽顯得有些為難,說道:「府衙裡根本關不下這麼多人。」

    寧缺看著齊四。說道:「魚龍幫肯定有很多地牢。」

    齊四爺聳聳肩,說道:「關幾百個人沒問題。」

    寧缺看著上官揚羽臉上的表情,說道:「有什麼問題?」

    「我沒有什麼問題,但朝中有很多大人……或者會有問題。」

    上官揚羽說道:「現在如何處置清河郡諸姓,朝堂上有兩種意見,一種意見是儘快審判諸姓罪行,給朝野以及百姓一個交待,還有一種意見則認為,應該讓留在長安城的諸姓子弟活著,這樣將來如果要和西陵神殿談判,也算是個籌碼。」

    寧缺沉默片刻,說道:「這些人都必須死的。」

    上官揚羽擔憂說道:「如果朝中那些大人反對怎麼辦?」

    「就算將來要和談,有幾個問題也必然是不會談的。」

    寧缺說道:「清河郡的問題,就是不能談的問題,當然現在這些人死了確實也有些可惜,所以先讓他們受些活罪。」

    齊四說道:「這方面我比較擅長。」

    上官揚羽說道:「還是府衙更專業一些。」

    寧缺說道:「這些小事你們自已商量著辦,今日叫你們來,是因為皇后已經決定,把城門司和臨時執法之權全部交給大人,魚龍幫暫時也歸大人指揮,齊四爺你要好好配合大人把這件事情做好。」

    上官揚羽很清楚,只要自已能在這場戰爭裡活下來,戰後必然會陞官授爵,卻沒想到自已忽然間擁有了如此大的權柄,興奮之餘不由生出幾分惶恐。

    齊四爺也覺得有些奇怪,這個安排透著份詭異的味道。

    「長安城很空虛,如果西陵神殿聯軍……無論是哪一方面的敵人,兵臨城下,我們都沒有任何辦法,所以你們要提前做好破城之後的準備。」

    聽著寧缺的話,上官揚羽和齊四爺震驚無語。

    就像所有唐人那樣,他們從來沒有想過,長安城也有被攻破的那一天。

    「這個消息,不要外傳。」

    寧缺沒有看齊四,只是看著上官揚羽的眼睛。

    那雙猥瑣的三角眼裡。閃爍著複雜的目光。

    寧缺看著他平靜說道:「如果出問題,世間再無上官這個姓氏。」

    ……

    ……

    說休息,但心裡壓著極重的石塊,哪裡能夠休息,哪裡能夠睡得著覺?寧缺順著朱雀大街向南門走去,感知著天地氣息的細微變化,察看著沿途那些堵塞的區域,神情變得越來越疲憊。腳步變得越來越沉重。

    來到城牆前。他望向城頭。

    長安城牆高聳如崖壁,站在地面,很難看清最上面的畫面。

    他的眼力敏銳。遠超普通人,所以他能夠看到那個穿白棉裙的女子。

    莫山山正在看著長安城冥思苦想。

    就像先前的他一樣。

    寧缺默默說了聲感謝。

    「能識塊壘,這小姑娘在陣法上的天賦確實遠超過你。但老師既然把長安城交到你的手中,那麼我想最終還是需要你自已來想明白這一切。」

    一名小姑娘走到他身旁,抬頭向城牆上望去。

    小姑娘十二三歲,烏黑的雙馬尾在腰間擺盪,容顏清稚可人,語氣卻是寧靜溫婉成熟,說莫山山是小姑娘,竟不令人感到不諧。

    她是當代魔宗宗主,有資格喊書癡是小姑娘。

    「師姐。我真的想不出來什麼辦法了。」

    寧缺說道。

    余簾望向他,說道:「所以你已經開始做城破的計劃。」

    寧缺說道:「不慮勝,先慮敗,這是我的習慣。」

    余簾說道:「如果是正常時節,這種思想自然沒有什麼問題,但眼下的局面是大唐必敗,所以我們必須只考慮慮勝利。不考慮失敗。」

    寧缺沒有聽明白。

    余簾說道:「我們只能考慮怎樣獲得勝利,而不能考慮怎麼面對失敗。」

    「可是……如果失敗是注定的,怎麼能勝利?」

    「那就在失敗之前,先獲得勝利。」

    余簾說道:「一場戰爭最終的結局取決於很多方面,可能二師兄守不住青峽。可能鎮北軍被金帳擊敗,可能長安城會被攻破。但我們只要能在這些失敗到來之前,取得某一方面的勝利,便能阻止這些失敗的來臨。」

    寧缺明白了,說道:「最關鍵的勝利。」

    「不錯。」余簾說道:「在你看來,這場戰爭的結局會是什麼?」

    寧缺很清楚,戰爭之初大唐連遭重挫,雙方實力之間的差距已經被拉大,就算青峽能守住,驚神陣能修復,依然很難改變最後的結局。

    「大概還是會輸。」他說道:「不過我相信,到了大唐亡國的那一天,世間也沒有幾個國家還能存在。」

    「不錯,這是世間所有人都能看明白的道理,各國的皇室還有那些將軍們,雖然都很愚蠢,但想來不至於連這個都想不明白。」

    余簾說道:「大唐和書院已經開始展現力量,到處都在死人,我相信月輪國朝陽城裡很慘,燕國也把自已打廢了,誰願意與我大唐玉石俱焚?」

    寧缺說道:「南晉皇帝聽說因為喪子有些發狂。」

    余簾說道:「如果那皇帝想把整個南晉都拖進瘋狂的泥潭裡,皇族還有那些將軍,都會出來阻止他,因為沒有發狂的人終究更多。」

    「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滅唐的,只有西陵神殿。」她繼續說道:「熊初墨已經廢了,天諭和裁決青峽之戰後必然重傷甚至可能死亡,神殿還有什麼?」

    寧缺若有所思。

    「前些天,我和大師兄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怎樣在必敗裡求得勝利,至少是暫時的勝利,謀求暫時的和平,直到我們想明白了這一點。」

    余簾看著他,說道:「殺死觀主,這場戰爭便可以結束。」

    寧缺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個推論是正確的,如果知守觀觀主被書院殺死,西陵神殿消耗慘重,對俗世諸國的影響力會變弱,那麼還有哪個國家願意與大唐一道毀滅?

    更關鍵的是,如果觀主死了,道門對劍閣和柳白便再也沒有任何約束力。

    然而問題在於……觀主是夫子登天之後,這個世界上境界最高、最高深莫測的至強者,想要殺死他的難度與大唐打贏這場慘烈的戰爭,能有多大差別?

    寧缺看著她說道:「師姐留守長安,不去青峽,就是因為此事?」

    余簾說道:「我沒有信心能擊敗他,因為觀主比你以及世間絕大多數人想像的還要強大,甚至是超出想像的強大。」

    寧缺知道大師兄此時正在以無距境與觀主竟逐,在他印象裡,觀主就算強大,也很難配得上師姐的形容,不由有些不解。

    余簾說道:「等到觀主出手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了。」

    寧缺說道:「我能做些什麼?」

    余簾說道:「修好這座城。」

    寧缺至此終於完全明白了大師兄和三師姐的意思。

    長安城破,就是失敗。

    長安城破前,書院能殺死知守觀觀主,便是勝利走在了前方。

    當大師兄帶著觀主來到長安城的時候,他至少需要修好這座城的一部分。

    ——殺人的那一部分。

    如果他不能做到這一點,這座城以後便再也不用修了。

    這是黎明前的最後一抹夜色,也可能是深淵前的最後一步。

    寧缺心裡的壓力越來越大,沉重到他的呼吸都開始變得困難起來。

    ……

    ……

    入夜。

    莫山山站在城牆邊,被寒冷的秋風刺的臉頰有些微紅。

    她環抱著雙臂,看著身前的萬家燈火,忽然覺得明白了一些什麼。

    只是那道靈光乍現即隱,不知去了何處。

    她細眉微蹙,繼續看著這座城。

    ……

    ……

    寧缺也在看著這座城。

    他坐在雁鳴山上,看著湖對面。

    湖對面的畫面是長安城的一個片段。

    他和桑桑的宅院也在那裡,長時間無人居住,一片黑暗,淒冷異常。

    他看了很長時間,想起了很多往事。

    當年收到觀海僧的挑戰,他就是在這片湖畔沉思了很久,然後收穫了很多。

    當然,更多的往事還是與桑桑有關。

    只是卻無任何感悟。

    他很疲憊。

    在淒冷的夜色中,沉沉睡去。

    醒來時,湖對岸依然沒有什麼燈火。

    因為天亮了。

    晨霧裡傳來呦喝販賣的聲音。

    晨霧散後,民宅街巷被包子鋪的蒸汽佔據。

    人氣漸生。

    原來對岸並不是那般淒清。

    寧缺看著那處,隱約捕捉到了一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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