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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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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20 19:47:5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看長安(下)

    寧缺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與露水,沿著湖畔向對岸走去。

    湖東面有一片白色的秋葦,葦叢中隱著一道木橋,他從橋上走過,穿過自家宅院的側門與偏巷,便來到了人聲鼎沸的晨市裡,塵世裡。

    皇帝死了,人們還活著,戰爭在繼續,生活也要繼續,包子鋪的熱氣象霧一樣散佈在街上,麵館的湯汁淋濕了青石板路上。

    百姓們排隊買著早點,如往年間一樣說著街坊裡的新鮮事,當然話題裡多了很多邊疆的戰事,有婦人在擔心自已從軍的子侄。

    寧缺走到包子鋪前,聽著蒸鍋裡水沸騰的聲音,看著眼前的熱霧,聽著細碎而平實的話語,看著孩子撕包子紙的可愛動作,忽有所感。

    當年就是在這間包子鋪前,他遇見道石僧,看見了荒野間的一個土饅頭,那是一座千年孤墳,開始入世之後最凶險的一次戰鬥。

    其時晨風漸作,道石僧的頭顱滾落,就像因為燙而沒有被孩子捧住落下的熱包子,然後是鮮血濕了青石板,比露水更濃,比麵湯更腥。

    時光悄無聲息地流逝,青石街道上便再也看不到當年的血跡,看不到當年那場戰鬥留下的痕跡,人們甚至已經記不起那個早晨發生的事情。

    晨市還是那個晨市,包子鋪還是那個包子鋪,老闆與白案師傅還是那兩個人,只是買包子的孩子不再是當年的孩子。

    這就是時間的力量嗎?

    寧缺站在包子鋪前,沉默回憶著當年的畫面,然後想起在瓦山洞廬裡,桑桑在佛祖棋盤上落下那顆黑子後所發生的事情。

    昊天的世界裡,最高的規則都有永恆的意味,比如時間與死亡。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規則能夠到達那種層次?

    晨光因為熱霧的折射,變得毛茸茸的,彷彿裡面有無數的時光碎屑。

    街道上人來人往。

    寧缺站在街中,閉眼低頭。感受週遭的所有。

    他看到了很多畫面。

    舊年的血跡被清水洗走,還留下一些殘餘,然後被無數排隊買包子的人用腳踩過,帶離原先的地面,青石板上再沒留下任何痕跡。

    孩子捧著燙乎乎的肉包子,在青石板上走過,婦人用竹筐接著熱氣蒸騰的包子,一邊罵著自己賴床的男人。一面在青石上走過。

    婦人漸漸老了。當年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結婚生子。老婦在家等著,孩子的孩子開始和媽媽一道排隊買包子。不等回家便偷偷拿了一個捧在手裡。

    無數年來,無數雙腳在這些青石板上走過,青石板的表面都磨的光滑無比。

    他看到了一片生滿了野草的荒原。看到農夫在草原間點燃了火,看到老黃牛在生田里邁著沉重的腳步,看著黑色的泥土被翻開。

    田地開始種稻種麥,到秋日結了金黃色的谷實,農夫開始收割打穀,石磨緩緩轉動,磨出精白的麵粉,被送到城裡,做成饅頭或包子。

    他還看到了很多畫面。於是明白了一些道理。

    人在世間行走,必然會留下痕跡,但隨著人的繼續行走,這些痕跡便會悄無聲息、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便消失不見。

    這不是時間的力量,而是人自已的力量。

    他睜開眼睛,看著晨市裡穿流不息的人們。臉上露出笑容。

    這座城很宏大,這座陣很偉大,所以當代表整個人間的老師離開之後,再也找不到誰有能力調集足夠多的天地元氣來修復這座城,這座陣。

    但人間還在。

    那股力量。還在人間。

    寧缺不知道隱藏在人間的那道氣息是什麼。

    用力量來形容並不準確。

    他能感受到那種強大,甚至隱隱觸碰到了那些至高的規則。卻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這種感受,該用什麼詞來描述……生活的味道還是煙火氣?

    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調動那道氣息,但至少有了頭緒。

    最重要的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氣息。

    在那一刻,他與老師和很多前賢的心靈相通。

    所以他的心情很好。

    他看到街那頭的莫山山。

    莫山山在城牆上看長安,一夜未睡,所以顯得很疲憊。

    寧缺走到包子鋪前,買了兩個熱乎乎的包子,然後向街那頭走去。

    「牛肉蘿蔔餡,兩大錢的大包。」

    他把包子遞到莫山山身前。

    莫山山雙手接過包子。

    她的手有些小,棉裙做的有些寬大,袖口遮著小半個手掌。

    包子很大,她必須用兩隻手捧著。

    她仔細撕掉與包子皮粘在一起的紙,然後小心翼翼咬了口。

    她的神情很專注,很可愛。

    ……

    ……

    來到南門前。

    登上城牆,臨秋風再看長安。

    「你有沒有那種經驗,盯著一個字看,看的時間長了,便會覺得那個字越來越怪,無論是結構還是模樣,總覺得那不再像是一個字。」

    「自然是有的。」

    「我以前以為是永字八法解字解成習慣的原因。」

    寧缺看著城牆下沐浴在晨光裡的城市,繼續說道:「但這兩天,看長安的時間看的久了,我才發現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莫山山說道:「我只看了一夜時間,但長安城在我眼裡也已經不再是城。」

    「是符還是陣?」

    「都不是,我覺得這座城是一個人。」

    莫山山看著城市裡的道路與建築,說道:「這個人叫長安,他的雪山氣海諸竅被堵,正等著我們去替他醫治,幫他把諸竅打通。」

    寧缺沉默片刻,說道:「這個說法很有意思,很像當年的我……但正因為如此,我知道想要把一個普通人的氣竅打通,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你的諸竅最終還是通了。」

    莫山山看著他說道:「所以我打算用你當初的方法,來醫長安。」

    寧缺記得那些往事,但事實上直到現在他都不是很清楚,為什麼自已的雪山氣海會忽然開竅,自已為什麼能夠修行。

    莫山山看著天空,說道:「長安的雪山氣海便是天地,我們沒有能力命令天地,便只能讓天地自已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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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21 22:10:5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二師兄的規矩(上)

    驚神陣裡有一道暗線出現了堵塞,便乾脆把這條暗線的出口處完全堵住,依陣法生死還復之理,迫使自北向南的天地氣息流動完全停止,從而在城內鬱積的愈發嚴重,直至倒溯反衝,借用天地自身把那幾處堵塞衝開。

    莫山山給長安城開出的這個藥方很簡單,粗暴至極,實在很難想像出自這樣一個清美溫柔的少女手中,如果被她醫治的是真正的人,在服下這劑藥後,絕對會諸竅流血而死,但如果服這劑藥的是長安城,會不會不一樣?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問道:「堵在哪裡?怎麼堵?」

    「這道線的出口是南門,此處也正好是驚神陣的生門,正對著朱雀大街,如果要堵死,自然便是要把這門封死,至於方法……」

    莫山山說道:「我想用石頭把這道城門堵死。」

    用石頭堵死城門,聽上去沒有什麼問題,但寧缺知道,單純物理意義上的封堵,對長安城裡的天地氣息流沒有任何意義,所以他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想起了魔宗山門外大明湖底的無數塊頑石,想起那座名為塊壘的陣法。

    「有沒有把握?」他問道。

    莫山山搖頭說道:「沒有把握,但想不出來別的方法,你對我說過,最後的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所以我想試一試。」

    這確實是寧缺經常說的話。

    他想了想後說道:「雖然有些冒險,但好像這法子確實有些意思。」

    時間急迫,封死朱雀南門的工程,必須馬上進行,寧缺讓城門下的青龍幫眾通知春風亭,再把這個安排知會到了宮中。

    唐國朝廷的行政能力,在接下來的數個時辰裡,得到了完美的展現,沒有用多長時間。由工部和天樞處領頭,數名陣師和三千多名臨時徵調的民夫,便來到了南門處,盡數歸由莫山山指揮調動。

    莫山山問道:「至於需要三萬多塊石頭,我們到哪裡找這麼多石頭?」

    寧缺望向城內的民宅,說道:「實在不行就拆房子。」

    奉旨前來的戶部侍郎聽著這話,沉默片刻後小聲說道:「城南三里外有湖,湖裡有很多石頭。往年各王公府邸修宅院的時候……」

    不等他把話說完,寧缺說道:「既然有湖石,那是最好不過,侍郎大人有什麼主意,不妨對莫姑娘直言,現在時間緊張。不是客套的時候。」

    戶部侍郎聞言應下。

    莫山山又道:「我需要數百塊萬斤以上的重石,可搬得動?」

    戶部侍郎說道:「工部庫房裡的器械正在往這處運,莫要說萬斤以上,就算是十萬斤重石,也能從湖裡取出,運到南門前。」

    朝廷下旨,長安城南門就此封閉,糧隊與民眾全部經由其餘諸門進出,數千名自願前來的百姓與戶部技術官員還有陣師。在莫山山的指揮下,開始鋪設陣法,搬運巨石,南門頓時變成了一處大工地,熱鬧異常。

    確認沒有什麼別的問題,寧缺便與莫山山告別。

    莫山山微異問道:「你要去做什麼?」

    寧缺說道:「最後的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但現在還沒有到最後那一刻,我想看一下,還能不能找到別的方法。」

    莫山山不再多言。平靜說道:「祝你好運。」

    寧缺揖手行禮。轉身離開。

    由南門往長安城裡去,必然要經過那條著名的朱雀大道。

    深秋的天空。時而高遠,時而晦暗,全看有沒有雲遮住天空。

    當寧缺順著朱雀大道向北走去時,有雲自城外飄來,遮住了天空裡的陽光,灑向一大片陰影,讓城中的溫度變得低了些。

    朱雀大道上的那些石製繪像,也因為光線的變化,顯得幽暗了很多。

    秋風微起,便有雨珠落下,寒冷的秋雨把街上的行人趕到了街旁。

    寧缺沒有離開,依然站在原地。

    他伸手到背後,想要拿出大黑傘撐開,卻只摸到了刀柄。這時他才想起來,大黑傘已經不在身邊,大黑馬也已經不在身邊,馬車已經不在身邊.

    桑桑,也不在。

    寧缺想著當年和桑桑第一次看到它時的感受,想著自已渾身是血倒在它身前的舊事,沉默不語,心裡的情緒非常複雜。

    夫子帶著他和桑桑,在人間進行最後一次遊歷的時候,曾經回過一次長安,那時朱雀曾經現身,出現在黑色馬車裡。

    朱雀是驚神陣裡的一道神符,寧缺是驚神陣的主人,再加上老師這層關係,所以此時二者之間雖然沒有言語,卻彷彿能心靈相通。

    相看無言,只有情緒和思緒在他與朱雀之間迴蕩。

    「你只是知命巔峰。」

    寧缺看著被雨水打濕後顯得愈發靈動的朱雀繪像,在心中默默想著:「對觀主這樣的強者,又有什麼用呢?」

    ……

    ……

    楊二喜喘息著收回草叉,拄著草叉站在原野間休息。

    他的身前是一座土墳,上面覆著的土很新鮮,是剛剛才堆好的。

    草叉上的臘豬蹄,已經送給了難民,最近這些天,他開始用草原蠻騎的彎刀作戰,但手裡那根草叉卻是越來越鋒利,因為用的次數很多。

    草叉用來掀土挖抆,要比刀好用的多。

    這幾天他挖了很多座墳,埋葬了很多同伴的屍體。

    休息的差不多了,楊二喜吐了口唾沫,與不遠處的同伴喊了幾句,收起草叉背到肩上,踏著疲憊的步伐向西方的山林間走去。

    就在這片原野間,新築了兩千多座墳,很小很簡陋的墳。

    唐軍從來不會扔下任何一個同伴,無論是生還是死。

    戰爭期間無法做到,也會在戰後盡最大可能尋回同伴的遺體。

    不過這裡本來就是大唐的國土,戰士埋在這裡,也等於是埋在家鄉。

    聽說皇帝陛下回到長安城的時候,都是一匣骨灰。

    這些死去的戰士們,沒有什麼不滿意的。

    ……

    ……

    大戰開始不久。朝小樹便帶著驍騎營出了長安,直赴東疆與草原騎兵作戰,在隨後的這些天裡,不斷有自願前來的退伍兵匯入他們的隊伍,同時還有自燕境撤回的東北邊軍殘兵被收攏,軍員數量越來越多。

    現在這支軍隊的人數已經超過了三萬人,被朝廷正式命名為義勇軍,只是因為裝備尤其是戰馬缺少的緣故。相對草原騎兵依然處於弱勢。

    就在昨日,東疆義勇軍與草原騎兵進行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場大戰,處於弱勢的義勇軍以難以相像的勇氣,獲得了最後的勝利。

    為此在這片東疆原野上,數千名義勇軍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然而令朝小樹和驍騎營諸將領感到警惕的是,在這場慘烈的戰鬥中。始終沒有人發現隆慶皇子和那些墮落統領的身影,更令他們感到有些不安的是,入侵者裡實力最強大的神殿護教騎兵與草原精銳,不知去了何處。

    朝小樹看著西方的山林,想著先前平原郡緊急送來的軍報,臉上彷彿蒙了一層霜氣,說道:「他們去長安了。」

    東疆義勇軍連續作戰,後勤支援困難,已經疲憊到了極點。能夠在昨日這場大戰中,擊潰草原騎兵大部,已然是超水平的發揮。

    此時就算知道隆慶皇子帶著那批精銳直趨長安城,他們也已經沒有能力做出任何應對,更沒有可能搶在前面進行攔截。

    劉五聽著朝小樹的判斷,神情變得異常凝重,卻還是有些不解,說道:「蠻騎多散於東疆,隆慶麾下雖是精銳。但絕對不可能攻下長安城。」

    這正是朝小樹面若寒霜的原因。

    明明沒有任何意義。隆慶為什麼願意捨棄如此多的部隊,只為了爭取時間直突長安?只有一種解釋。隆慶堅信當他的騎兵抵達時,長安城必破。

    ……

    ……

    青峽在莽莽青山前。

    青山之前是平原。

    這片平整肥沃的原野,大半數屬於清河郡,還有一小部分是軍部的徵地,除了草甸之外,還有很多耕種多年的田地。

    數日血戰,秋草早已塗滿了血水。

    萬頃良田,被西陵神殿聯軍的千軍萬馬,踩踏的泥濘一片。

    今年秋天有太多的慘事發生,農夫四散逃亡,田地裡的稻穀無人收割,頹然無力地在風中佝著身,看著上就像是等著被絞死的罪犯。

    青峽右前方,有一片相對平整的稻田,沒有被鐵騎踐踏,田里的稻穀密密麻麻,一片金黃,看著非常美麗。

    葉蘇便在這片稻田里。

    他向青峽處走去。

    有風隨著他的腳步而起,金黃色的稻穗被吹動,四處微卷,然後彈起,就像是金色的海洋,然後稻海漸分,為他讓開一條道路。

    稻海不得不讓,因為有柄薄薄的木劍。

    ……

    ……

    君陌是自軻浩然之後,書院最驕傲的人,是傳說中的二先生。

    葉蘇是十餘年前便勘破生死的道門天才,同樣是傳說中的人物。

    他們是真正的世外之人。

    這樣兩個人相遇,究竟誰更強一線?

    青山之前的原野間,所有的目光都看著那片稻田,看著那柄木劍。

    天地間一片安靜,只有戰馬輕嘶,有些不安地輕輕踢著蹄。

    這兩天多時間,始終處於隨時準備出擊狀態的騎兵,紛紛下馬,因為他們知道這場戰鬥容不得自已這些凡人插手,那是只屬於強者的尊嚴之戰。

    神輦裡,葉紅魚沉默看著青峽處,手指在血色神袍上輕輕點著。

    ……

    ……

    葉蘇來到青峽前。

    他看了看那張鐵篷,又望向二師兄身上焦黑色的盔甲。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那柄鐵劍上,微微皺眉,準備說些什麼。

    二師兄的聲音先響了起來,依然是那樣的嚴肅,那樣的認真。

    他看著葉蘇,說道:「你站的地方不對。」

    葉蘇沒想到當頭便是這樣一句話。

    他靜斂心神,認真請教道:「何處不對?」

    「那是田,不是路。」

    二師兄說道:「路用來走,田用來種糧食。明明有路,你卻不走,非要從田里走過來,那是糟蹋糧食,自然不對」

    青峽前的書院弟子,本來因為葉蘇的到來而有些緊張,此時忍不住樂了起來,感覺就像是這些年師兄教訓自已一樣。

    沒有什麼廢話,也沒有皺眉,沒有猶豫。直接見著你便是一句話,因為你錯了,那麼便要說你不對,二師兄就是這樣的人。

    不管對方是道門行走還是皇帝妓女,只要你錯了,那便應該被教訓,這就是二師兄的規矩,世間萬事大不過道理,這種大小便是禮。

    糟蹋糧食不對,站錯地方不對,穿俗世衣衫卻梳道髻,也不對,在二師兄看來,葉蘇渾身上下都是問題,這讓他非常不悅,甚至有些失望。

    葉蘇感受到了對方此時的情緒,不禁笑了起來,心想君陌果然是傳說中的性情,微笑說道:「你那套早已不合時宜,更何況這是戰爭。」

    二師兄說道:「時宜者,宜於時也,種稻收糧,千秋事也,豈能因時勢而移。」

    葉蘇漸漸斂了笑容,說道:「你又如何能控制別人?」

    二師兄說道:「青峽之戰兩日有餘,但凡縱馬踏田之敵,我未留手,那些騎兵雖然不知,卻知道趨利避害,所以才能剩下你所在的這片稻田。」

    葉蘇放眼望向稻海四周,神情微凜。

    昨夜在得到書院諸弟子允許之後,西陵神殿聯軍連夜收屍,此時殘留在青峽前的屍體已經不多,但血水還在田野間。

    他所在的稻海之旁,應該曾經還有一大片稻田。

    此時那片稻田已經被踏成廢土,稻穀散落在地面上,畫面很是慘淡。

    那片稻田里的血水最深最凝,就像是漿子一般。

    葉蘇這才知道君陌沒有說謊。

    但凡縱馬踏田的騎兵,果然都被他殺死了。

    如此慘烈的戰鬥,稍一失神,便是劍毀人亡的結局,但在這種情況下,二師兄居然還沒有忘記用鐵劍去執行他的規矩。

    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葉蘇站在稻田里,沉默了很長時間,伸手摘下一穗,輕輕揉著,看著腳下被血水浸透的土壤,說道:「我不服教,你何以教我?」

    二師兄說道:「你錯,所以我教你,你不服教,我便打到你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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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21 22:12:3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二師兄的規矩(下)

    不服便打到你服,其實這不是二師兄的規矩,這是書院的規矩,說起來有些霸道不講道理,但其實在這之前,有道理兩個字。

    葉蘇沒有動怒,平靜說道:「道理與武力無關,就算君陌你能勝過我,也不能讓我同意你的看法。真理來自於昊天,道理來自於對現實的評價,來自於賢者的教誨,大先生可以教我,但你不行。」

    既然說不通,那便不用再說,像君陌和葉蘇這樣層次的人,說話只是閒聊或者說只是侷限在話語本身,無關心理上的什麼攻勢,那沒有意義。

    一人站在青峽之前,一人稻田之中,各自沉默。

    在原野上觀戰的數十萬人,緊張地看著青峽方向,不知道這場戰鬥會怎樣開始,不知道他們會何時出手,誰會先出手。

    就在不知何時的那個時刻,葉蘇出手了。

    道門天才對書院天才的出手,與所有人的想像都不一樣,沒有天崩地裂,沒有山石滾滾,沒有什麼恐怖的威勢,反而顯得極為平淡。

    那道薄薄的木劍,從葉蘇身前向青峽處而去,淡然平靜沉默,劍前的稻浪隨勢而分,就像是湖水漸分,湖裡一道柳枝起伏向前。

    無數道目光盯著那柄木劍,有些驚訝,有些不解,甚至有些失望。

    然而下一刻,青峽前便出現了一幕令人感到震撼的畫面。

    隨著木劍的飛行,青峽前忽然生出一道雲層。

    那片雲層厚約數丈,晦暗至極,裡面隱約可見雷電漸蘊,距離地面極低,只有十餘丈。從遠方望去。竟似要與地面接觸。

    青峽出口,被雲層覆蓋。

    雲層與地面之間,便是鐵篷。以及篷外的君陌。

    四師兄服了數劑煎藥,精神微振,然而此時看著空中那片雲層。感受著其間蘊藏的天地氣息,他舉著沙盤的雙臂再次顫抖起來。

    他很震驚,能夠施出這樣手段的修行者,對天地氣息本源以及規律的瞭解,那該到了怎樣恐怖的一種程度?

    「這才是真正的五境巔峰,葉蘇果然不愧是道門的奇才。」

    四師兄看著稻田里飛來的那柄木劍,失神說道:「二師兄鐵劍砍人,用的是天地之力,葉蘇此時用的也是天地之力。雙方境界彷彿……」

    七師姐木柚擔心說道:「誰更強些?」

    四師兄說道:「不知道,此間大概只有柳白能看出來。」

    ……

    ……

    青峽被白雲覆蓋。

    西陵神殿聯軍陣中,有很多神官和修行者以及護教騎兵。曾經參與過春天在荒原上的那場戰爭。他們曾經見過這片雲層,看著荒人最強大的戰士唐。被這片雲層弄的非常狼狽,所以看著這幕畫面,他們震驚而興奮起來。

    神輦裡,葉紅魚緩緩抬頭,看著那片白雲,眼眸深處隱隱現出一道極複雜的情緒,然後這些情緒盡數歸為臉頰上的漠然。

    當年她追殺隆慶過燕北邊塞,在那片細藍如腰的海子畔,曾經見過這片雲,所以這片雲對她的意義,與對西陵神殿裡別的人的意義都不同。

    柳白看著青峽處的白雲,沒有說話。

    ……

    ……

    青峽處的雲是白的,但因為離地面太低,而且太密太緊,所以變得很晦暗烏黑,就像是盛夏時節,那些會落下暴雨的烏雲。

    木劍的顏色是淡白的,就像葉蘇身上的衣衫,飛下暗雲覆蓋的原野後,頓時變得極為顯眼,看上去就像是一道閃電,緩慢的閃電。

    晦暗的雲層裡,忽然閃過一道亮光,然後無數道明亮從雲層深處生出,變成無數道閃電,看上去就像是無數道淡劍,恐怖的淡劍。

    閃電不只一瞬,穿透雲層,向十餘丈下的原野間落下,緊隨其後的便是雷鳴,無數轟隆恐怖的悶雷,向青峽處砸去!

    二師兄的盔甲,在昨日的戰鬥中被葉紅魚的萬柄道劍煙花灼的焦黑一片,此時映射著自天而降的無數道明亮閃電,就像是黑土上爬行著無數條光蛇。

    他握著鐵劍,身姿挺拔,神情嚴肅。

    高冠繫在頭盔甲之上,於電閃雷鳴間,自巍然不動。

    他的眉毛都沒有顫抖一絲。

    他的神態是那樣的端正。

    黑雲壓頂,萬道閃電萬重雷。

    他卻像是在赴一場盛宴。

    不旁觀,不斜視。

    不看雲,不看劍。

    只看著遠處稻田里的葉蘇。

    他舉起手中的鐵劍,持平,齊眉,施古禮。

    一平劍,迎面吹來的秋風頓時為之一肅,自斂沒無聲。

    ……

    ……

    雷電終於落了下來。

    青峽前響起無數聲恐怖的轟隆巨響。無數道閃電挾著令人心驚膽顫的威力,幾乎瞬間便盡數落在了地面上。

    黑雲絞動不安,閃電像蛇般鑽進青山,山石垮塌。

    二師兄平劍,秋風驟肅,便是身前的空間,都彷彿被這道寬直的鐵劍,畫出了無數個方塊,然後變成方框,最後變成細條。

    無數道雷電向他的身體落下,進入那些空間,本應曲折的閃電,陡然間變成了一道筆直的明亮的線條!

    電閃雷鳴還在持續。

    焦黑的盔甲表面反射著閃電,漸熱漸亮,無比明亮。

    在南方原野間觀戰的聯軍官兵,覺得自已彷彿看到了一輪太陽,雙眼被刺的無比劇痛,急忙遮住眼睛,有反應慢些的人痛呼出聲。

    修行者也閉上了眼睛,用念力感知著青峽處的變化,感知著那些雷電裡蘊藏著的精純磅礡的天地氣息,被那柄木劍震撼的無法言語。

    也許只是剎那,但在觀戰的數十萬人感覺中,卻像是過了億萬年時間。

    青峽處的白雲終於消散,雷聲不再,閃電自然也無蹤影。

    煙塵漸斂,二師兄的身影緩緩顯現。

    他站在青峽之前。

    盔甲如先前一般焦黑,神態如先前一般嚴謹端正,鐵劍依舊平於眉間,姿式是那樣的標準,再嚴苛的禮科教授也挑不出來任何問題。

    在他的身前的地面上,出現了數千道手指粗細的黑洞。每一道黑洞,就是葉蘇木劍引至的一道雷電,黑洞深不見底,可以想見其威。

    令人感到震驚的是,這些黑洞都在二師兄的身前,他身後的地面平整如先。

    萬重雷電,沒有一道落在他的身上,也沒有一道落在他身後的鐵篷上!

    數千道黑洞,在他的身前排列的非常整齊,看上去就像是一道筆直的線!

    雷電擁有至上威力,來自於天地,只臣服於自然的規則。

    然而卻無法踰越二師兄身前的那道線。

    書院的禮,就是規矩。

    這道線,便是二師兄用鐵劍守護的規矩,他的禮。

    有規矩,便要遵守,無論是誰的劍,無論是風雨還是雷電。

    白雲應該在天上,在山間,不應這般低。

    雷電又怎能來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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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木已成舟

    雲消雷散。

    木劍微振,從青峽前飛回稻海,平靜懸停。

    葉蘇雙眉微挑。

    他知道君陌很強,但沒有想到會這般強。

    逾過五境之上那道門檻,才能在昊天的世界裡創造屬於自已的規則。

    二師兄沒有越過五境,卻在昊天世界的既定規則中,尋找到自已最強大的信念,從而讓那些規則變成他專屬的規則。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手段已經超出了五境的範疇。

    葉蘇雙眉漸平,意漸平。

    他已經出了劍,現在該輪到二師兄出劍了。

    他看著青峽處,揮動雙臂,衣袖輕拂,負在身後,平靜說道:「請。」

    二師兄出劍。

    他的劍更簡單。

    寬直的鐵劍,離開他的右手,離開青峽。

    鐵劍距離原野地面約一人高,緩慢地向著稻田飛去。

    從青峽到稻田,中間有一段距離,那片土地染滿了血。

    不是鮮血,是前兩日無數騎兵與戰馬淌出的陳血。

    原野被血水浸透,發烏髮黑,散發著刺鼻的血腥味。

    尤其是稻海之前的那片原野,更是積血如墨,泥土都變了顏色。

    鐵劍在血染的原野上飛過,沒有染上一絲血腥氣味。

    但多了一道死意。

    不是死寂,不是心喪如死,而是決絕地想法。

    極為肅殺。

    今日青峽之前,他與葉蘇相見。

    相見不是相遇,因為兩個人手中的劍始終未曾相遇。

    他的這道鐵劍,便是要葉蘇以木劍相遇。

    這道鐵劍,已經斬殺了千百人。

    原野間的血,都是這道鐵劍斬出來的。

    就是鐵劍自已的血。

    鐵劍與自已的血相遇,氣勢飽滿到了極點,肅殺到了極點。

    才以禮相見,便以劍相見。

    即便是葉蘇。在這樣霸道的一劍之前。亦不能避。

    他只能舉劍相迎。

    ……

    ……

    遠處南方原野間,柳白在馬車畔緩緩站起身來,看著青峽處那道鐵劍,說道:「這一劍終於有些意思了。」

    青峽之戰持續了兩天多,這位當世第一強者始終沒有出手,因為他一直等著君陌晉入最強的狀態,不然便沒有意思。

    此時看著這道鐵劍,他終於做出了有意思的評價,這也就意味著。他認為此時的二師兄已經晉入最強的狀態,他很想接這一劍。

    ……

    ……

    這道鐵劍確實很有意思。

    甚至比柳白以為的更有意思。

    鐵劍代表的依然是二師兄的規矩。

    或黑或白,沒有灰色。

    或生或死,不能兩全。

    或戰或敗,不能逃避。

    面對著如此決然的一劍,無論是誰,都要做出最決然的選擇與決定。

    你必須選擇一條道路,必須選擇一個方向。

    世間沒有第三條道路。牆上的野草不可能倒向自已的位置。

    這道鐵劍已經超出霸道的範疇。隱隱然散發著光明正大的感覺。

    給你選擇的機會,然後碾壓你,斬殺你。

    這是王道。

    生死之間你會怎樣選擇?

    就算你真的已經勘破生死,但生死依然在。

    看破不代表能破,反而因為你看的太多,你會不知道怎樣選擇。

    你不選擇,那便是失敗。

    這就是鐵劍給葉蘇所出的難題。

    ……

    ……

    葉蘇沒有接這道鐵劍。

    因為鐵劍是對方的規矩,一旦他接了。便等於是接受了對方的規則,那麼無論此戰如何發展,他都不可能再改變被動的局勢。

    但鐵劍要他接。

    他能怎麼辦?

    葉蘇讓稻田來接這道鐵劍。

    這片稻田是他的規則。

    在鐵劍出青峽之前,他已經負起雙手,衣袖微拂。

    有清風自袖間出,金黃色的稻穀被拂的輕輕顫動,時而彎腰。

    寬直的鐵劍。進入稻海。

    稻海漸分,如湖水,如海水,如青山裡的蒼松。

    田壟上的野草染著血。

    沒有收割的秋稻染著血。

    鐵劍過處,野草寸裂成屑,飛揚而起,落在稻田間。

    沉甸甸的稻穗,隨劍意而落。

    失去沉重負擔的稻稈猛然挺直腰身,把稻葉彈至空中。

    稻穗向地面墜落,尚未墜到地面,稻穀便剝離而出,隨稻葉一道飛舞。

    稻穀上的麩皮裂開,露出渾圓晶瑩的米粒。

    米粒在秋風裡四處灑揚,如珍珠反射著陽光,美麗異常。

    撒向空中的米粒被陽光灼的焦黃,散發出米香。

    落到地面的米粒被血水浸的發黑,悄悄潛入泥。

    泥土間,生出綠色的稻葉。

    稻葉向著空中伸展,似要結實。

    極短的瞬間內,這片稻田經歷了收割、死亡以及重生。

    稻田的生死別離,就這樣在人們的眼前上演。

    這個過程非常連續,生死循環變成完美的圓融,找不到任何清晰的分界線。

    在稻田里飛行的鐵劍,也沒有找到那條分界線。

    鐵劍依然沉默前行。

    稻海生稻,驟疾,嘩嘩而響。

    有颶風自鐵劍發出,狂嘯於稻海之上。

    木劍懸在葉蘇身前的空中,被颶風吹的不停拋起落下。

    在狂暴的稻海裡,就像一隻不起眼的小船。

    小船沒有動力,借稻海與劍風的力量,在驚濤駭浪裡飄搖。

    無論海浪再如何大,無論風再如何狂,小船始終沒有沉沒,在黑色的海水與白色的浪花間時隱時現,時沉時浮。

    前一刻,小船沉入死亡冰冷的海底。

    片刻後,小船浮上海面,看到生命的青天。

    因為這條小船沒有甲板,沒有船艙。

    這條小船就是木劍。

    木劍就是最簡單的一塊木頭。

    在生與死的海洋上。木劍就這樣漫無目的地飄著。

    它不求生。也不求死。

    生死也無法臨諸於其身。

    ……

    ……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風漸停,稻海漸靜,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

    只有稻田泥土裡那些新生的青苗,在證明著一些什麼。

    葉蘇伸手到稻田上的空中,接住數粒米。

    新稻初剝的米很飽滿,被陽光灼烤至焦黃,散著香甜。

    他用手指拈起一粒米,放入唇中。

    他緩緩咀嚼,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其中自有真味道。

    「十餘年前,我周遊諸國,自以為勘破生死關,從此再無任何畏懼,所思便是劍所指,劍心通明……」

    葉蘇將掌心裡剩的幾粒米撒到稻田里,微笑說道:「如果是當時的我,面對你這一劍。必然要接。而且必然會敗。」

    「直至數年前,在荒原雪峰絕頂上,我迎著滿天陽光,以澄靜劍意,隔空刺了大先生一劍,我才知道自已大錯特錯。」

    葉蘇笑容漸斂,平靜說道:「因為我那自以為已然貫通生死的一劍,根本沒有刺中大先生。就連潭裡的水都沒有激起一絲。」

    「因為大先生坐在潭邊是在看書,根本就沒看我的那一劍,他甚至想都沒有想。那時我才明白……看破生死,便是看不破。」

    「後來我去了長安城,在一座破落的小道觀裡住了很長時間,我看著那座道觀垮了,看著街坊的雨簷破了。我不再在世外,而在世內感受,我開始替街坊修雨簷,一磚一瓦修道觀,才明白破而復立的道理。」

    葉蘇望向稻田邊緣的血水,說道:「血代表著死亡,澆灌出來的原野卻極肥沃,在這片原野上生出血稻,明年想必非常美味。」

    「毀滅然後再生,如此不息,這就是生。」

    「世間根本就沒有死。」

    ……

    ……

    二師兄看著站在稻田里的他,忽然說道:「有死。」

    葉蘇說道:「我承認,但至少在你我的時間範疇內,沒有死。」

    二師兄說道:「在你的觀念裡,有生死,你如何破之?」

    「佛道兩宗追求的便是最後的大平靜。」

    葉蘇說道:「勘破生死,為的就是平靜,然而我現在明白死是永恆,生是幸運,其間自有大悲喜,為何一定要平靜?」

    「那種平靜,是虛假的。」

    「在生死前,就應該隨之悲傷或喜悅,那才是真實的。」

    「這就是我現在的生死觀。」

    「這種生死觀很簡單,看似沒有力量,但也沒有任何外力能破。」

    「無論是你的鐵劍,還是別的任何事物。」

    聽完這番話,二師兄沉默片刻,說道:「你已近道。」

    葉蘇說道:「尚未得道。」

    二師兄說道:「然而你如今之道,與昊天之道,已然背離。」

    葉蘇說道:「道在天心,或者昊天讓我悟的道便是如此。」

    二師兄說道:「如果昊天說你的道不是道,你又該如何?」

    葉蘇看著腳邊散落的稻穀,看著泥土裡新生的青苗,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緩緩抬起頭來,平靜說道:「我還有我的劍。」

    他伸手到金色的稻海上。

    握住木劍。

    ……

    ……

    每個人都有自已的道。

    這與信仰無關,不代表不虔誠。

    只是像葉蘇這樣的人,必然會走上自已的道路。

    二師兄的問題,是真實的問題。

    葉蘇的回答,也是真實的回答。

    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這代表著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

    如果昊天同意他的道,他便依舊虔誠。

    如果昊天不同意他的道,他還有劍。

    因為木已成舟,他願意做那個刻舟求劍的愚人。

    葉蘇是道門的天才,是最堅定的昊天信徒,不然觀主也不會收他為徒。

    誰也不知道從何時起,他發生了這樣的變化。

    是在荒原雪峰上,還是在長安城裡的小道觀裡?

    總之他握住了自已的劍。

    這一劍敢於問天。

    那該是多麼的強大。

    現在,他還是昊天的信徒。

    道門的行走。

    他的這一劍不用問天。

    而是來問君陌。

    君陌能不能接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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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22 22:54:2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五章 沒有如果

    君陌和葉蘇都是驕傲的人,也都是強大的人,只是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因為驕傲而強大,還是因為強大而驕傲。

    兩年前曾經有一場秋雨,他們曾經在爛柯寺裡相遇,然後戰鬥,各自驕傲的轉身,不看秋雨不看劍,因為佛宗的緣故,未曾盡興。

    今天兩人再次相遇,各出一劍,平分了青峽前的秋色。

    即將到來的是第三劍。

    第三劍而已,看上去這場戰鬥剛剛開始,但無論是對戰的二人,還是在原野間觀戰的數十萬人,都感覺,這就是分勝負與生死的一劍。

    十八年前在荒原上,在黑線的那端,因為冥王之子降世,葉蘇道心受激,施出了少年時期最強的一劍,把那株小樹斬成了五萬三千三百三十三片。

    其後他周遊諸國,境界再增,手中的木劍變得越來越慢,由瞬間萬劍變成千劍、百劍,直至最後變成一劍。

    因為一劍就夠了。

    秋風大作,青峽前的天地氣息,彷彿受到了木劍的招引,自四面八方奔湧而來,天空裡灑落的陽光,被折射成怪異的形狀,有若萬馬奔騰。

    受此震懾,無數金黃色的稻穀隨風而偃,向北而去,原野間生出一片金色的波浪,木劍行於稻浪之間,如疾舟前驅。

    葉蘇不再停留原地,衣袂微飄,隨木劍而去。

    稻海金浪推動著如舟的木劍,在磅礡天地元氣的作用下,越來越快,快要變成一道閃電,葉蘇的身形卻始終綴在劍影之後。

    沒有人能夠飛這麼快。

    御劍而行,始終只是傳說。

    更準確地來說,除了夫子,世間連這種傳說都沒有。

    葉蘇不是在御劍而行。

    木劍是舟。

    他就是舟上的人。

    舟載著他。

    而不是他在推動舟。

    稻海裡一陣狂風。

    葉蘇消失無蹤。

    下一刻,他便來到了君陌的身前。

    他的手握住了木劍的柄。

    屈膝,沉腰。直肘,不翻腕。

    木劍刺向君陌的左胸。

    無比明亮的聖潔神輝,在劍身上亮起。

    青峽上空的太陽,在他出劍之時,彷彿都黯淡了一分。

    不是天啟,而是劍與天地融為了一體。

    他把昊天的意志,盡數化成了自已的劍意。

    這就是天意。

    木劍之中有天意。

    如何能避?

    ……

    ……

    蘊著天意的木劍,比先前那道絕決的鐵劍更難回答。

    生死可以無觀。天意不可逃避。

    君陌記得老師重複了很多遍的那句話。

    沒有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存在,除了昊天。

    他知道自已無法避開葉蘇的這一劍,所以他沒有避。

    他看都沒有看一眼刺向自已胸口的木劍。舉起鐵劍砍了下去。

    砍是一個很簡單的動作。

    他做的也很簡單,就這樣砍了下去。

    不好回答的問題,那就不回答。就像寧缺當初沒進二層樓之前,給陳皮皮寫的那道算題,算起來太複雜,那便不算了。

    不好解開的繩結,那就不去解,就像柚木當年因為洗澡水冷了,把自已頭髮編成一個結,解起來太麻煩,那便不解了。

    讓小師弟說出答案就好。不告訴就拿門規對付他。

    讓七師妹自已解開就好,不解開就拿剪刀剪了它。

    來到身前的這道木劍很難回答,那便不回答,很難避開,那便不避,他拿著鐵劍,就像拿起門規戒尺。拿起剪刀一般,落了下去。

    君陌一直視小師叔為偶像,沒有學過浩然氣,但學過浩然劍,浩然之氣。講究的便是勇往直前。

    他握著的鐵劍,彷彿要把青峽裡的所有巨石全部挑飛。無比壯闊,令人胸襟大暢,生出無盡舒爽痛快的感覺。

    在這道簡單而暢快的鐵劍前,沒有神佛,也沒有天。

    君陌神情平靜,自信自已的鐵劍,能在木劍臨身之前,把葉蘇砍成兩半。

    這不是同歸於盡,玉石俱焚,而是考量彼此的勇氣。

    勇氣就是一種驕傲。

    世人皆知,書院二師兄是世間最驕傲之人,他就是當世第一勇者,青峽之前原野間的血水與那些死在劍下的無數騎兵,都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葉蘇也很驕傲,因為君陌此時表現出來的驕傲,他愈發驕傲。

    他也沒有避。

    ……

    ……

    木劍前行,刺中君陌的左胸,看似鈍而無鋒的木劍,瞬間沒入焦黑色的盔甲,盔甲下方隱著的符線驟然明亮,散發出強大的氣息。

    鐵劍下落,沒有砍斷葉蘇的脖頸,因為被他背上的劍鞘擋住。

    在熾烈的光明裡,那道看似起不起眼的劍鞘,就像是狂暴海洋裡的一面布帆,攔截著風的力量,給舟以前行的力量。

    鐵劍的鋒尖,正好刺在劍鞘裡,因為劍身寬直,刺不進去。

    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又都不是真實的。

    鐵劍不是鐵劍,木劍不是木劍,劍鞘也不是劍鞘,這些事物裡最細微基礎的結構中,都注滿了無數的天地元氣。

    這不再是劍與劍的對抗,而是念力與念力的對抗,兩個天地的對抗。

    無數的天地元氣狂暴而至,然後瞬間被無形的漩渦吞噬,進入到二人的世界裡,再通過劍或劍鞘猛烈地暴發出來。

    青峽之前的天地元氣被壓縮到了極點,折射的天光變得更為扭曲,因為壓縮的太過厲害,天地元氣之間開始摩擦,泛出灼熱的火焰!

    如果說最開始葉蘇的那一劍,在青峽之前點燃了一個小太陽,那麼此時青峽之前,彷彿生出了一輪真正的太陽,無窮的光與熱向著原野間噴灑!

    這是一個怎樣炫麗的畫面。

    看到這個畫面的人,該是怎樣的心旌搖曳。

    遺憾的是,就像夫子在荒原斬神一般,因為光線太過熾烈,這幕畫面根本沒有幾個人能夠看到。

    柳白能夠看見。

    葉紅魚也能夠看見。

    她在神輦裡一直沉默。低著頭,似乎並不關心青峽處的局勢。

    此時她終於忍不住抬起頭來。

    ……

    ……

    一片光明中,君陌手中的鐵劍繼續下壓。

    一聲輕嘶,葉蘇背上的劍鞘被撕開了一道破口。

    葉蘇神情漠然,手中的木劍繼續前行。

    木劍一寸一寸縮短,一部分進入君陌的胸膛,更多的碎成最細微的粉末,然後劇烈燃燒起來。就像是蠟燭一般。

    現在的局面。就是看鐵劍先破帆,還是木劍先破甲。

    蠟炬終究要成灰。

    燃燒的木劍越來越短,卻依然沒有破開君陌身上的盔甲。

    熾烈的光線中。葉蘇的臉變得彷彿透明一般,依然沒有任何表情。

    他繼續向前遞劍。

    直至最後,只剩了一個劍柄。一個光禿禿的劍柄。

    一聲清嘯,葉蘇一掌拍下,把整個劍柄拍進了君陌的胸膛!

    以前,他的木劍沒有劍柄,也沒有劍鞘。

    現在他的劍有柄,也有鞘。

    因為這些年來,他的修行一直是在後退。

    他在後退著前進。

    從萬劍到一劍,從看破到不看,從世外到世間。

    但今天這場戰鬥。他卻一直在前進,沒有一步後退。

    他的劍鞘,是在塵世裡所悟的牽絆。

    他的劍柄,是他在劍道上的全部精神。

    他用劍鞘束縛住鐵劍的鋒芒,然後把所有的劍意拍進君陌的胸膛!

    ……

    ……

    君陌這些年的修行,就像他的鐵劍一樣簡單。

    前進,前進。再前進。

    有進無退,有去不回,他向著一座座高峰前進。

    就在葉蘇把劍柄拍進他胸膛時,他卻忽然鬆開了劍柄。

    鐵劍太寬太直,如他的眉。不容於世,亦不容於鞘。

    至少在短時間內。他無法破開葉蘇的鞘。

    就像解題一樣,那麼他便不再破。

    他鬆開劍柄,在修行生涯裡第一次做出了讓步。

    但他的左腳,卻在滿天光明中,向前踏了一步。

    他的右手緊握成拳,於秋風中握住無限光明,砸向葉蘇。

    ……

    ……

    一往無前的君陌,第一次讓步。

    以退為進的葉蘇,絕然地前進。

    兩名修行界的絕世天才,在這場驚心動魄的戰鬥裡,竟是不約而同,選擇了對方最擅長的手段,卻不知誰會獲得最終的勝利。

    ……

    ……

    當劍柄沒進焦黑色的盔甲後。

    整個原野間,都響起了一道撕裂的聲音。

    彷彿是天空被誰撕開了。

    君陌的盔甲沒有什麼變化,上面殘留著一些極細的木屑。

    他的身後卻是蕩起了一道極為恐怖的劍意。

    那道劍意直刺青峽,在崖壁上刺出了一道深不知多少裡的劍洞!

    只是劍意溢出,便有如此驚人的威力。

    當面承受全部劍意的君陌,又該如何?

    幾乎同時。

    君陌的拳頭,也落到了葉蘇的身上。

    他的拳頭裡握著無限光明,那都是青峽前的天地元氣。

    而這些天地元氣裡,充斥著難以想像數量的劍意。

    鐵劍的劍意,甚至有葉蘇自已的劍意。

    君陌鬆開了鐵劍,然後握住了無數把劍。

    當他的拳頭落在葉蘇身上,便有萬把劍落在了葉蘇的身上。

    春風拂柳,細葉落水。

    朝陽初生,湖泛金光。

    凜冬雪湖,狂風如刀。

    ……

    ……

    青峽前,安靜無聲。

    無數雙目光重新落在那處,緊張不安地看著那兩個對面而站的人。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葉蘇忽然咳了起來,素色的衣衫上出現了無數道細密的血口。

    他看著君陌,感慨說道:「如果你沒有這身盔甲,我不見得輸。」

    「世間沒有如果。」

    君陌的臉上沒有任何得勝的喜悅,淡然說道:「如果你要說如果,那麼如果我無甲你無鞘,我贏。如果你無劍我無劍,我贏。」

    「如果是十八年前,我贏。如果是十八年後,還是我贏。」

    他最後說道:「所以不管怎麼說,都是我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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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六章 廢而不歇

    葉蘇問道:「依憑外物,能在修行路上走到最後嗎?」

    二師兄說道:「道門講究道法自然,這本就是錯的。」

    葉蘇微微一怔,請教道:「為何這般說?」

    「什麼是外物?如果說你我一身之餘皆是外物,那麼盔甲是外物,劍是外物,天地之間的氣息都是外物,然則誰都在用。」

    二師兄說道:「借車船行千里,憑刀火始耕種,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唯善假於物也,這便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怎麼能稱之為外物?」

    很簡單的幾句話,讓葉蘇思考了很長時間,感慨說道:「我本以為你方正守禮,古板嚴謹,不識圓融,今日才知原來你才是真正的通達。」

    二師兄說道:「禮者理也,經過審慎思考,確定某個規則有道理,那麼就算千萬人在前,也能夠不退一步,這就是守禮。」

    「聽聞當年軻先生曾經說過一句話,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正是這個意思。」

    葉蘇看著他認真問道:「書院始終在做讓自已高興的事,那自然是因為你們堅信這些事情是對的,然而真理來源於昊天,道理經由人的判斷,不同的立場會帶來不同的是非。你們怎麼判斷這件事情是不是有道理?」

    「你說的不錯,不同的立場自然會帶來不同的是非,但如果你選定了立場,自然是非也就可以確定,也就是所謂道理。」

    二師兄說道:「書院的立場就是人的立場,我們對天地沒有本發的愛憎。對人有好處的我們便去愛,比如稻田,對人沒有好處的,我們便去憎,比如災害。規則同樣如此,有好處的便要去遵守,沒好處的便要廢棄。」

    葉蘇問道:「書院的道理來自於利弊?」

    二師兄說道:「不錯。」

    葉蘇聲音微澀道:「未免太現實了些。」

    二師兄說道:「人類所有的愛憎本就起於現實。」

    葉蘇自嘲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塊手巾,擦拭著唇角淌出的血水。血水很濃很稠,就像是在葡萄酒桶最下方沉澱的那層。

    二師兄知道此人現在情況很不好,見他靜思,想著先前他的生死觀與道,本想說如果有事,不妨去書院暫避。

    但他知道葉蘇的驕傲,所以只說了聲:「珍重。」

    葉蘇聞言大笑。神情很是開懷,說道:「周遊諸國修道多年,最終破廢之秋,能得君陌道聲珍重,也算沒有辜負自已。」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開青峽。

    二師兄看著那個有些落寞的背影,手中的鐵劍緩緩插進身畔的原野裡。

    隨著這個動作,他的盔甲上出現了無數道裂縫,然後片片崩落,焦黑色的金屬碎片,看上去就像是長安城常見的碎瓦。

    片刻之後。二師兄的腳旁堆滿了盔甲的碎片,衣裳早已被鮮血浸透。

    ……

    ……

    原野北方是青山青峽,南方是連綿十餘里的軍營。

    葉蘇沒有往北走。也沒有往南走,而是往東走,順著青山不停行走,便會來到大澤畔,乘船過大澤,便能來到宋國。再過去便是大海。

    他不知道自已為什麼要往那個方向行走,只是隱約覺得東海處或者說宋國方向。有什麼事情或者人在吸引自已。

    在原野某處,葉蘇被攔住了去路。

    攔住他的是一朵血花。

    墨紅色的裁決神袍靜靜飄落,葉紅魚問道:「你要去哪裡?」

    葉蘇看著她,微笑說道:「我輸了,所以去散散心。」

    葉紅魚說道:「你應該清楚受了重傷,如果不趕緊醫治,會很麻煩,知守觀在南,神殿在南,你為何要往東去?」

    葉蘇雖然沒有看到,但也猜到裁決神袍裡的那兩雙手已經握成了拳頭,感覺到了她此時心裡的憤怒,因此而覺得溫暖。

    他笑著說道:「已然成了廢人,哪裡還治的好?」

    葉紅魚的雙拳確實已經握緊,她確實很憤怒,聽到這句話後,她更加憤怒,甚至憤怒的身體都顫抖起來,血色神袍在秋風中輕顫。

    他是她的兄長,是她這一生最敬愛的人,是她的偶像,是她從童年到現在一直苦苦追趕的目標,她永遠望著他的背影,想追卻始終無法追上,哪怕她已經成了裁決大神官,卻還是那個跟在兄長身後哭喊的小姑娘……

    然而,此時他卻說自已是個廢人……

    你怎麼能是個廢人!

    你怎麼能如此輕描淡寫、平靜地承認自已是個廢人!

    「你就算不能修行,從此平凡,但你依然不凡,心灰意冷這種情緒,怎麼能出現在你的身上,你的驕傲與自信都去了哪裡?」

    葉紅魚臉上沒有一絲情緒,聲音卻在顫抖。

    葉蘇靜靜看著她,說道:「我不是寧缺,也不是隆慶,我與冥王沒有關係,昊天也不會賜福於我,我只是那個勤奮修行、平靜度日的葉蘇,所以廢了就是廢了,雪山氣海皆毀的我,現在就是一個普通人。」

    「我知道你為什麼憤怒。」

    他微笑著繼續說道,神情變得非常溫和:「當初在燕北湖畔,我阻止你殺隆慶,你開始懷疑,又因為我的沒有勇氣而生氣。」

    「你是我的妹妹,我的勇氣居然還在你之下,這確實是件很值得生氣的事情,然而我必須提醒你,我其實很早便開始懷疑,然而便迎來了今天的失敗,我這時候總忍不住在想,這是不是昊天對我的懲罰。」

    葉紅魚神情微變。

    葉蘇忽然大笑起來,說道:「都到了這種時刻,還想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做什麼?一戰我打的很是快活,便足夠了。」

    葉紅魚說道:「只有勝利。才能讓我感到快樂。」

    「那是你和寧缺,不是我們這些人。」

    葉蘇微笑說道:「像我和君陌這種人,終究還是有些老派。」

    葉紅魚不知該說些什麼,她和寧缺大概這輩子都很難理解,這場青峽之戰。為什麼最終會演變成現在這種局面。

    葉蘇望向不遠處的青山,平靜說道:「我少年時曾經好名,卻幸運的不曾得享大名,故而一生盡在劍上,單以劍論。我能在世間排進前三,只是有些不巧的是,我們三個人都在這片原野間。」

    「失敗並不可怕,這些年來,我也不只敗過這一次,只不過今天的失敗最為徹底,但我並不認為這很令人悲傷。反而我覺得這是好事。」

    葉蘇收回眼光,看著葉紅魚微笑說道:「書院本質上還是入世之道,所以書院之道在於現實,我雖然輸了,卻隱約明白了一些東西。」

    「柳白馬上就要出手了。你應該去青峽觀戰,因為這一戰對你來說很有意義。」

    「你呢?」

    「從今天開始,我就將是個普通人,劍這個字終於從我的生命裡離開,對我再沒有任何意義,我將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別的事情。」

    葉蘇說道:「繼續追求劍道吧。總有一天你會超越我,事實上這些年我一直等著你來超過我,只不過很遺憾的是。我現在自已落了下來,關於這件事情,我希望能夠得到你的原諒。」

    說完這句話,他笑著伸出手去,摘下葉紅魚的神冕,然後把她的滿頭黑髮揉的象鳥窩一樣亂。顯得很孩子氣。

    葉紅魚的身體驟然緊繃,她非常不適應這個動作。

    這麼多年。葉蘇從來沒有對她做過這般憐愛的動作。

    她很緊張,又覺得很溫暖,很滿足。

    於是她順從地低下頭來。

    葉蘇離開了。

    直到過了很長時間,葉紅魚才抬起頭來,依然眷戀著先前的感受。

    她看著漸漸消失的背影,眼眸深處的傷感一現即隱。

    十餘名西陵神殿裁決司執事和數名西陵神衛,出現在她身周。

    「保護好他。」

    她面無表情說道,然後轉身向青峽處走去。

    她並不憤怒,因為這是一場公平的戰鬥,兄長得償所願,堪稱快意,而且正如葉蘇離開前所說,這時候柳白該出手了。

    因為剛剛戰勝葉蘇的君陌,毫無疑問是最強大的君陌。

    ……

    ……

    二師兄坐在篷下,靜靜看著原野方向。

    殘留在他身上的盔甲碎片,被木柚細心地揀了出來。然後她解下頭盔,開始替他重新梳頭,只是動作明顯有些生疏。

    王持左手提著一罐藥,右手拿著一紙包白砂糖,在旁說道:「這藥勁兒太大,所以特別苦,師兄你如果喝不下去,就著糖生咽。」

    二師兄看著他手中的白砂糖,不悅道:「生死不論,何況苦藥?」

    說完這句話,他接過王持手中早已晾至最佳溫度的藥汁,如壯士飲酒一般吞入腹中,神情不見異樣,雙眉卻有些微顫。

    能讓他無法控制表情,可以想見這碗黑漆漆的藥,該是多麼難喝。

    王持苦著臉把紙包遞了過去。

    二師兄吃完了糖,髮髻也已經梳她。

    木柚拿著鏡子在他面前晃了晃,便把鏡子收了起來,替他把高冠繫好。

    鐵劍在爐上不停被敲擊,六師兄揮汗如寸。

    木柚問道:「要不要歇一歇?」

    二師兄站起身來,在她幫助下穿上書院院服,說道:「歇不得。」

    歇不得,是不能歇,因為歇便洩氣。

    歇不得,是歇而不得,因為對手不會讓你歇。

    一輛馬車從南而來,直向青峽。

    馬車很安靜,沒有車伕。

    人在車廂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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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七章 青峽論劍(上)

    馬車停在青峽之前的原野上。

    這輛馬車本可以不來,但還是來了。

    這句話有兩個意思——車廂裡的那個人可以不來,或者說那個人的劍可以不來,因為那個人的劍,可以至萬里之外。

    車廂裡的人是柳白。

    他是修行界公認的世間第一強者,被尊稱為劍聖。他是真正的至強者,即便是不可知之地的那些世外高人,也不見得是他的對手。

    尤其是劍在手中時,他身前一尺的范轉便是他絕對的領域,哪怕是知守觀觀主和大師兄這等層次的人物,也不能進。

    在很多人看來,包括二師兄也是這樣認為,以柳白的絕世天賦,只要他願意,他早就可以逾過五境那道門檻,只不過他不願意而已。

    馬車裡傳出柳白的聲音。

    「你要不要歇一會兒?」

    二師兄看著數百丈外那輛馬車,用修長的手指把繩子在頸間繫好,說道:「我不知道歇陣之後,還能不能像現在這般自信。」

    柳白在車廂中說道:「如此那便不歇。」

    二師兄說道:「若前兩日與先生戰,我必敗無疑,感謝先生等到此時才出劍。」

    柳白說道:「我也要感謝你留了劍閣不成器的弟子性命。」

    青峽前的對話與交流很平靜,溫和而且充滿了善意,無論怎麼聽,也聽不到劍拔弩張、生死立見的那種緊張味道。

    書院與劍閣本來就沒有什麼仇怨,柳亦青雖然被寧缺劈瞎了雙眼,那也是公平的決鬥,以柳白的氣度身份哪裡會因此而動怒。

    這也正是書院所不理解的事情。

    二師兄看著原野間那輛馬車,問道:「先生為何要來?」

    車廂安靜,過了很長時間才傳出柳白的回答。

    「夫子都不行,我又如何?」

    二師兄沉默片刻,說道:「老師說的對,他果然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人,他大概不會想到。他離開之後,人間的信心會因此弱很多。」

    「再說我畢竟是神殿客卿。」

    柳白的聲音從馬車裡繼續傳出:「舉世伐唐,我身為晉人總要表明一些態度,能與書院戰上一場,也是我的心願。」

    「如今世間還值得我出手的,不過是你與李慢慢二人了。」

    這句話出自劍聖柳白之口,是對書院無比的尊重。二師兄卻並不贊同,搖頭說道:「若有機會。我想三師妹一定很想向先生您請教。」

    聽著這句話。柳白沉默,馬車再次變得安靜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車中才傳出他有些震驚的聲音。

    「原來林霧一直在書院。」

    二師兄說道:「三師妹如今已不叫這個名字。」

    不愧是當世第一強者柳白。無論智慧還是思維,就像他的劍那樣快,只不過聽到一句話。便推論出那位神秘的二十三年蟬,原來在書院。

    毫無疑問,這是修行界二十餘年來最令人震撼的一個消息,即便是他,在聽到這個秘密之後,也不免覺得極為震撼。

    「看來道門終究還是低估了書院。」

    柳白說道:「熊初墨那個蠢貨去書院必敗無疑,我卻不知那個人居然也在書院,那麼如今想來,他的結局必然比我想的還要慘。」

    這句話也有兩層意思。

    柳白認為二十三年蟬比西陵神殿掌教強。

    至於他自已。當然也比西陵神殿掌教強。

    「然而世間大勢,浩浩蕩蕩,有如滔滔大河,奔流而不復回,順之則昌,逆之則亡,就算林霧在書院。書院亦無法逆天行事。」

    柳白的聲音再次傳出車廂,說道:「在觀主手下,你師兄最多還能再撐三日,佛宗還沒有出手,今日君陌你與我一戰。無論結局如何,你必將不能再戰。青峽洞開,大軍北上,唐國與書院必然滅亡。」

    二師兄面無表情說道:「先生不是世間庸人,怎會說出這樣一番無理無趣的言語,若世間一切事由已經注定,你何必來青峽,我何必來青峽,你我何必站在青峽之前,青峽又何必來看你我?」

    柳白說道:「此為善言,終究還是要以劍論事。」

    二師兄說道:「何時開始?」

    柳白說道:「你的劍還在修,待修好不遲。」

    便在這時,鐵篷下傳出一聲悶響,沉重的鐵鎚與火紅的鐵劍相撞,然後熱劍入水,發出嗤嗤無數聲,白霧大作。

    二師兄伸手,接過修復如新的鐵劍,說道:「劍修好了。」

    「很好。」

    青色車簾微動,被一隻手掀起。

    那隻手很大,指節修長有力,很適合握劍。

    柳白從車廂裡走了出來。

    這位被無數劍師奉為神明的劍聖大人,外表上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五官稍微有些深陷,面部線條如刻,但只是個普通的中年人。

    普通不止是形容他的形容,也是形容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息。他散發出來的氣息也很普通,看上去和傳說中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因為他的精神氣魄,都不在自已的身上,而是在劍裡。

    劍在身畔,在鞘中。

    「小說故事,傳聞野史裡,往往能夠見到普通人對修行者的想像,甚至是修行者的想像,說什麼萬事萬物皆為劍,強者摘一花一枝便能殺盡天下英雄。然而這些只會空談的論劍者,只是徒惹人發笑罷了。」

    柳白看著二師兄手中的鐵劍,說道:「劍就是劍,不能是花,不能是草,更不能是手裡握著的一把虛無,因為劍必須足夠堅硬強韌,筆直鋒利,如此才能周遊於青天之外,落於萬里之外,不然連風都斬不破,摩擦都能燒融劍身,又何談破甲殺人?我看人用劍,首先便看他用的是不是好劍。」

    「今日我看到了兩把好劍,葉蘇的劍用的是異木,單從材質上論,已是最好的選擇,但與你的鐵劍比起來,卻還是差了些味道。因為劍必須是鐵鑄的,鐵鑄的劍染上血,才叫鐵血,殺起人來才暢快淋漓。」

    柳白望向篷下的爐火,與憨實的六師兄,讚道:「書院果然是個很了不起的地方,居然有人能夠打鑄出這樣的好劍。」

    二師兄向原野間走去,說道:「但劍終究是人來用的。」

    「你的劍法也很好。」

    柳白說道:「這些年其實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和葉蘇究竟誰更強,此時看來,果然還是你更強,你的劍更強,你的劍法也更強。」

    二師兄說道:「但你才是最強的。」

    柳白的神情沒有什麼改變,因為這樣的評語,當年他聽過很多次,直到世間再也沒有誰敢對他的劍做出評價。

    少年時,他在大河畔悟道,自此劍氣縱橫於山河之間,從來沒有人敢對他劍道第一的名聲提出過任何質疑。

    「劍道在於劍與法,我一直很看重劍。」

    柳白說道:「我在劍閣崖洞裡培劍十餘載,最終修成一柄好劍,然後被夫子借走,雖然有所遺憾,但那劍能在夫子手中斬神屠龍,也算榮耀。除了那把劍,我還有很多把好劍,比如現在腰間繫著的這把,比你的鐵劍也要強。」

    「至於劍法,我並不覺得自已有何天賦。身前一尺,其實並不是我的開創。這種馭劍法門,最初出現在世間,來自於軻先生。」

    二師兄說道:「但卻是你發揚光大的,值得世間用劍之人相敬。」

    在修行界尤其是劍道的歷史上,柳白是一個無法忘記的名字,因為他是第一個把近戰提到絕對高位置上的大劍師。

    以往修行界的劍師,一直講究飛劍馭劍,在他們看來,操控天地元氣,這才是修行者與普通人之間最森嚴的分野。

    直到柳白橫空出世,以身前一尺之劍舉世無敵,才讓所有的劍師,在修行道路上看到了一種新的可能,這種改變甚至可以說是革命性的。

    正因為如此,二師兄對他持有敬意。

    柳白說道:「早年間,其實我一直在兩種馭劍術之間搖擺,直到經過東海長堤一戰,我才明白這種搖擺,其實已經違背了劍的本義。」

    「當時我一劍千里,傷了顏瑟,他對著堤外的狂暴海潮寫了一道符,明明隔著那麼遠,那根禿筆卻落到了我的臉上。」

    柳白摸了摸眉毛,微微自嘲一笑。

    「那一戰之後,我才最終選擇劍在手中。這兩種馭劍法門最根本的區別就在於,修行者是要用天地元氣控劍,還是用劍控天地元氣,其間各有優劣,並不明顯,但如果你仔細去想,就會發現劍就應該用這種法門。」

    「佛宗的銅缽不行,念珠不行,棍也不行,符亦不行,因為這些本命行都沒有形,而劍有形,劍的形狀就適合用來控制天地元氣傷人。」

    「因為劍是直的,並且有鋒,所以不能中庸,任何中庸都不行,或者縱劍萬里,或者身前一尺,你不能搖擺不定。」

    柳白說道:「你先前與葉蘇說了很多道理,我不懂那些道理,我只懂劍理,劍既然是直的,那就應該刺破,應該穿過,唯其至簡,所以至強。」

    二師兄說道:「道理本是人間之事,你本就不應該還留在人間,自然不需要理會,可如果你要留在人間出劍,有些道理,還是需要遵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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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八章 青峽論劍(下)

    「能破,便不能遵循。」

    這是柳白的回答,也是強者們習慣的道理。

    二師兄其實也是這種想法,他的鐵劍是自已的規矩,卻最擅長斬破他人的規矩,所以他繼續問道:「既然要破,為何不破?」

    這句話裡的意思,只有他和柳白兩個人明白——柳白最開始的時候,已經做出了回答,只不過那個回答,不能說明二師兄。

    柳白望向天空,沒有說什麼。

    既然沒有回答,那麼便只能繼續,最終還是要以劍論事。

    「劍道分為劍與法,法又分為勢與術。」

    「勢是念力,術是手段。」

    「我初識之時,曾見滔滔黃河,念力當世最強。我練劍三日,身周八千方位,便無一遺漏,暴雨不能沾衣,手段當世最強。」

    柳白看著君陌說道:「若是平日,你與我戰,有敗無勝,這兩日,你劍斬千騎,血氣漸旺,勝負之數當為九一,如今你又勝葉蘇,劍意通達至極,當為八二,然則劍之一道,不以數論,所以你今日必輸無疑。」

    「既然不以數論,何必算數?」

    二師兄說道:「我始終以為,一場沒有開始的戰鬥,便沒有確定的勝負。」

    柳白大笑,讚道:「好氣魄。」

    ……

    ……

    君陌已經走到了原野之間,離青峽出口有一段距離,在他的身前,是一地零落如秋日枯枝的殘箭,還有兩百餘柄劍。

    這些劍式樣各異,唯一的共通點是,這些劍都已經沒有了主人。

    青峽之戰開始了兩天多時間。他擋住了數百名修行強者的不斷攻擊。奪下了兩百餘柄劍,這些劍死氣沉沉插在原野間,像是一片劍塚。

    今日當他走到這片劍的墳墓裡時。那兩百餘柄劍卻彷彿感應到了一些什麼,微微顫抖起來,就像是被風拂動的樹枝。成了一片劍林。

    很像書院草甸深處的那片劍林。

    君陌站在這片劍林裡,神情肅穆,舉起手中的鐵劍。

    ……

    ……

    柳白靜靜看著那片劍林,看著劍林裡那個身姿挺拔的男子,右手伸出寬廣的衣袖,握住劍柄,腰間的那柄古劍沉默無聲。

    他的手掌寬厚,手指修長,最適合握劍。與劍柄緊緊相握,看不到一絲縫隙,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彷彿這隻手與劍柄原本就是連在一起的。

    鞘中的古劍微微振鳴。發出歡喜的呼嘯。

    當他手握住劍柄後,鞘中的劍。變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又或者說,他的身體變成了劍的延伸,二者再也分不出來彼此。

    以手握劍,不代表就是劍在手中的馭劍法門。

    柳白出劍時,也有可能是縱劍千里。

    不走中庸之路,只行絕然之勢,不代表在兩個馭劍法門中只選擇一種,當年的柳白或者會搖擺,到了如今的圓滿境界,他早已不會被這種問題困擾,劍心通明哪會蒙塵,自可以隨意擇之。

    沒有人知道,他今日會選擇哪一種馭劍方法。

    人們只知道他動劍,便沒有任何人能夠接住,因為他的劍最快,除了無距境界的觀主和大師兄,除了講經首座能夠以肉身抗衡,餘者皆不足提。

    有一個放諸四海皆準的道理,柳白先出劍,便等於勝利。

    君陌沒有讓柳白先出劍,他選擇先出劍。

    即便鐵劍先出,依然不見得能行。

    因為柳白的劍太快,甚至可以快到後發而先至,所以君陌沒有選擇讓鐵劍破空而去,而是握著鐵劍向身前揮出。

    就像這兩天他每一次揮劍那樣。

    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院服沒有一絲顫抖,寬直的鐵劍隨著袖子揮出,自然而去,沒有捲起一絲雲彩,卻捲起了無數天地氣息。

    沒有敵人,鐵劍揮出要擊向哪裡?

    他的身前確實沒有敵人。

    但除了秋風之外,還有插在地面上的兩百餘劍柄,有一片劍林。

    鐵劍揮入劍林,擊打在一柄廢劍上。

    那把廢劍深深地插在原野裡,驟然受到重擊,劍柄頓碎。

    劍身彎曲到了極點。

    從鐵劍傳來的磅礡的力量,就像是颶風一般,把它從泥土裡抽了出來。

    淒厲的破空聲響起,廢劍化作一道劍光,向南疾飛。

    君陌繼續揮動鐵劍。

    他揮劍的動作依然是那樣的自然。

    每一道鐵劍,都帶著天地的力量。

    每一劍揮出,原野間便有一柄廢劍破空而去,勁逾強弩!

    無論是劍勢,還是劍術,他的境界都在柳白之下。

    無論他使用何種馭劍法門,都不可能比柳白更強,比柳白的劍更快。

    所以他選擇了誰都沒有想到的手段。

    他沒有握劍而前,沒有飛劍而去,而是揮劍。

    揮動衣袖,不是劈,不是斬,不是刺,而是砸,或者說是打。

    他把青山間的天地元氣,凝於鐵劍,把地面上的廢劍打出去。

    以青山之力,助劍破空而飛。

    唯如此,才能比柳白的劍更快。

    是為青山打。

    ……

    ……

    青峽之前,連綿響起無數聲淒厲的劍嘯。

    數十柄劍,像受到重擊的石頭般,自血染的原野間躍起,變成數十道劍光,瞬間消失不見,再出現時已到了馬車之前!

    飛劍是修行者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氣,再間接操控本命飛劍的馭劍法門,似柳白這種層次的強者,心在劍間,可以萬里割人首級。

    君陌用的青山打,則是直接把天地元氣作用在劍身,略去了念力操控那個環節,把自然的力量盡數轉變成劍恐怖的速度。

    青峽之前這些劍的速度,已然超出了修行者對飛劍速度的想像,從來沒有人想過可以這樣馭劍。也從來沒有人看見過這樣快的飛劍。

    這些劍快到原野間的空氣都開始哀鳴。快到無論肉眼還是感知,都已經無法捕捉它的痕跡,快到等同於消失了一般!

    快到柳白都沒有信心。能在這些飛劍之前,縱劍而出。

    所以他沒有馭起飛劍,而是拔劍。

    他手中的那把劍看上去很普通。甚至還能看到一些鏽跡。

    因為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真正拔劍。

    沒有人能夠想到,柳白的第一劍,居然是守。

    柳白也沒有想到。

    因為他沒有想到,世間居然有人能夠想出來比自已的劍更快的法門。

    如果是平時,他會讚歎甚至激賞於君陌的強大。

    但此時,他的神情必須凝重,因為他要面對這些劍。

    他被迫防守。

    不得不守。

    於是,他橫劍。

    古劍橫於身前,沒有齊眉。不是施禮,而是一道劍意。

    這道劍意就像古劍本身,絕對的平直。在秋風中沒有一絲顫動。

    只有修築在堅固花崗岩上的雄城。才會有這種感覺。

    他的劍上有鏽斑,平直於前。便堅不可摧,就像是承受了千萬年風雨侵蝕的老城牆,看似破敗,實則依然是那樣的強大。

    就在此時,君陌的第一劍已經到了。

    那柄廢劍,早已不復死氣沉沉的感覺,劍身與秋日微寒空氣磨擦而泛光,卻不是紅熱的暖光,而是寒光。

    這把劍的鋒尖,不知刺破了多少層空氣,高速地顫抖著,相信就算前面是一塊厚實的鐵板,也會被這些高速振鳴直接破開。

    這把劍就要來到柳白的身前。

    就要與那柄橫著的鏽劍相遇。

    ……

    ……

    彷彿是爛柯寺未毀之前的古鐘集體鳴響。

    彷彿是一個頑童把石頭扔進平靜的湖水。

    柳白身前的空中,響起了一道聲音。

    那道聲音很清晰,又很悠遠。

    像是一張紙破了。

    又像是紙被雨打濕,然後被揉成團,扔到了書桌下。

    那柄挾著難以想像的速度與力量的廢劍,進入柳白身前空中,驟然靜止。

    沒有與那柄橫著的鏽劍相遇,相差還有一尺。

    更沒有觸到柳白的身體。

    柳白身前,彷彿出現了一道無形的屏障。

    君陌以青山打來的劍,便插在這道屏障裡。

    這道屏障,便是橫劍的劍意,便是城牆。

    君陌青山打的第二劍緊隨而至。

    同樣懸停在柳白身前,無法破刺那道屏障。

    沒有人看到,柳白橫於身前的那把鏽劍微微彎曲。

    雖然彎曲的程度是那樣的微小,肉眼都幾乎看不見。

    緊接著是第三劍。

    第四劍。

    ……

    ……

    數十柄劍,連續破空如電而至,然後懸停在柳白的身前。

    每一劍至,柳白手中的鏽劍,便會彎曲一分。

    直至最後,那把鏽劍發出了明顯的彎曲。

    然而卻沒有崩斷的跡象。

    因為那把劍忽然變得柔軟起來。

    他手中的劍,不再是斑駁的舊城牆,而變成了城下的河水。

    護城河。

    河水溫柔,然而卻能守住一座雄城。

    ……

    ……

    數十柄劍,沒有一把能夠刺透那道無形的屏障,靜止在空中。

    這幕畫面看上去很詭異,很令人震撼。

    彷彿柳白身前的空中,生出了一片橫生的劍林。

    這些劍離他的身體很近,鋒利泛著寒光的劍尖,近乎要觸到他的眼睛。

    任何人在這種局面下,大概都會覺得恐懼。

    但柳白臉上的神情還是那樣寧靜。

    因為他的劍在手中。

    那麼這些劍便近不了自已的身體。

    不近。

    亦不遠。

    將將一尺。

    這就是柳白的身前一尺。

    這是他的世界。

    這是他手中劍的世界。

    風能進,雨能進。

    別的劍不能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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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九章 前來的咫尺,或者天涯

    劍不能進,依然在來,如風似雨。

    君陌手中的鐵劍挾青山之力而揮,他身前插在泥土裡的兩百餘柄劍,連續不斷地破空而飛,在秋空裡畫出一道道線條。

    整片原野間,都迴蕩著淒厲的劍嘯聲,微寒的秋風瑟縮著四處逃竄,這幕霸道至極的畫面,震撼了所有人的心神。

    艱難戰勝葉蘇,讓君陌的身體心神非常疲憊,但以此為契機,他的劍意卻旺盛至極,正是最完美的時刻,此時的他便是最強大的他。

    然而,卻依然奈何不得柳白。

    柳白橫劍於身前,神色寧靜。

    誰也不知道他手中的劍到底動過沒有。看上去這把鏽劍一直橫於身前,安靜不動。也有可能已經動了無數次。

    此時他身前的空中,密密麻麻懸浮著兩百餘柄劍,因為劍的數量太多,遮住天光,顯得格外森然,甚至顯得有些擁擠。

    這個畫面真的很令人震撼。

    柳白收劍。

    空中的兩百餘柄劍,再無受力之處,頹然向原野墜落,發出轟的一聲巨響,就像是沒有捆結實的柴堆,嘩嘩向著兩旁散開。

    柳白望向君陌,沉默不語。

    他的眼中再沒有激賞的神色。

    欣賞,是強者對弱者的點評與認同。

    經過一番劍雨侵襲,柳白確認,此時的君陌有資格、有能力與自已平等一戰,所以他不能再欣賞對方,只能尊重對方。

    柳白對敵人最大的尊重,便是劍。

    然而他沒有來得及出劍。

    因為君陌又出劍了。

    君陌這一次出的依然不是自已的鐵劍,還是那些被他奪來的廢劍。

    柳白身前像柴堆般散開的劍,還在彈動,然後驟然彈起。

    兩百餘柄劍,瞬間化作兩百餘道劍光,破空而起,在青峽之前的原野上。在秋日的天空裡,狂舞而起,如閃電般降落。

    直刺柳白!

    柳白眉頭微蹙,再次橫劍。

    ……

    ……

    劍能飛舞,依靠的是念力操控天地元氣,然後馭劍,想要馭使的劍數量越多,對念力境界的要求成倍數增加。

    本命物是很困難的事情。修行界很少有修行者。會同時培養幾個本命物,即便是洞玄境的大劍師,也只會馭使自已的本命劍。

    如果要強行分出心神。控制更多的飛劍,那是非常不智的選擇,這種不智。更多是在於困難程度方面。

    當年春風亭雨夜一戰,朝小樹以洞玄境馭五劍殺敵,事後在修行界裡引發了很長時間的議論,眾人讚嘆其天賦之餘,也不免有些疑惑。

    現在朝小樹已然入知命境久矣,能夠馭使的飛劍數量,早已超過了五數,但正因為分神是劍道大忌,所以他很少使用這種手段。

    君陌今日卻偏這樣做了。

    群劍在青峽之前的天空裡飛舞。就像是鳥群一般,不停高速落下,被柳白身周的屏障震飛之後,在空中高速穿行,然後再次落下。

    有的飛劍痕跡筆直,速度奇快,如閃電一般。有的飛劍則是像紙上柔軟的筆觸一般在空中畫著圓,有的飛劍軌跡捉摸不定,倏爾在東,倏爾在西,如游龍般肆意狂舞。兩百多柄飛劍竟彷彿都擁有了自已的生命。

    群劍不停飛舞,在天空與地面之間來回穿梭。把灑下的秋日陽光,反射到原野的四周,整個天空都在閃爍,畫面美麗壯觀到了極點。

    與戰葉蘇不同,君陌此時的表現華美紛呈,放肆到了極點。

    他的念力如狂風般疾出,隔著數百丈的距離,精確而強悍地控制了兩百餘柄劍,繪出了一幕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畫面!

    南方原野間觀戰的西陵神殿聯軍,看著劍光縱橫的天地,震撼的無法言語,尤其是那些劍師更是臉色蒼白,心想這還是人嗎?

    ……

    ……

    柳白的劍勢更強。

    他可以像君陌昨日對付那些修行者一樣,用雄渾的念力強行奪取那些飛劍的控制權,就算不能全部成功,也至少可以收服大多數飛劍。

    但他不願意為這件事情分出一絲心神,因為他只習慣用一把劍,因為只有絕對的簡單才是絕對的強大,一劍便勝卻萬劍。

    他橫劍於身前,毫不在意重複自已的招數。

    在天空與地面之間飛舞的群劍,便無法進入他的身前一尺。

    與別的人不同,柳白並沒有被這幕炫麗的畫面撼動心神,相反他有些不理解,君陌為什麼要用這麼多劍。

    就像君陌昨日不明白葉紅魚為什麼要用這麼多劍。

    即便到了他們這種境界層次,分神馭劍,已經不再是劍道大忌,但柳白相信君陌不會不明白簡單與強大之間的道理。

    一切不合常理,必然都有合理的原因。

    葉紅魚昨日萬劍齊發,是因為她要布下一座樊籠陣。

    君陌想做什麼?還是說他什麼都不想做,只是想用這種手段,讓柳白進行更長時間的思考,甚至希望柳白能夠心神稍亂?

    柳白沒有亂。

    他舉步向前,向青峽處走去,腳步都是那樣的穩定。

    他在行走,手中的劍也在行走,於是他身前一尺的世界也在隨之行走。

    青峽前的劍嘯聲愈發淒厲尖銳,兩百餘柄劍,像捨生忘死的鳥一般,不停地向著地面轟擊,原野間連綿響起沉悶如雷的撞擊聲。

    柳白的腳步依然不亂。

    ……

    ……

    他是劍聖。

    他是當世第一強者。

    他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的中年人。

    他手中的劍是一把比普通都不如的鏽劍。

    他橫劍於身前,行走的模樣甚至看著有些滑稽可笑。

    面對著君陌華麗的群劍飛舞,他的應對手段是這樣的笨拙。

    卻……無人能破。

    就算是大師兄站在青峽之前,也只能避,而無法破。

    因為他帶著自已的世界在行走,只要對手進入他身前一尺,便必敗。

    柳白向著青峽,一步一步前進。

    他的腳步穩定而緩慢,動作顯得笨拙。

    這種笨拙代表著慎重。

    以他當世第一強者的身份,這種笨拙更是尊重。

    對書院的尊重,對君陌的尊重。

    這種笨拙,也有可能還隱藏著更深一層意思。

    柳白的咫尺世界無法可破,卻能避讓,能夠退走。

    蒼天有眼,這或者是書院諸人離開的最後機會。

    如果君陌和書院弟子願意離開,那麼便永遠不用面對柳白的咫尺世界,可以海闊天空,可以快意天涯。

    但君陌不願意退。他舉起手中的鐵劍。

    他此時的選擇與大唐無關,與書院無關。

    興正起,豪情正發。

    君子不行陌路,管它咫尺還是天涯。

    閒事莫提,待我先砍了他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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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25 20:43:4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五十章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走的再如何緩慢,總有走到的那一刻。

    柳白走到了青峽前,走到了君陌的身前,停下腳步。

    此時他離君陌的距離超過一尺,但已經夠了。

    所謂身前一尺,只是模糊的概念。

    事實上,柳白的絕對領域,取決於他的手臂以及劍的長度。

    手持青鋒所及之處,便是這位世間第一強者的世界。

    此時的距離非常完美,不遠不近,正合適一劍斬下。

    距離是相對的概念,對二人來說非常公平,君陌自然也會覺得非常完美,所以他想都沒有想,提起鐵劍,便向柳白斬了下去。

    沒有說話,沒有蓄勢,他就這樣一劍揮出。

    乾淨俐落,甚至透著幾分明媚清新。

    就像他身後,在深秋依然翠綠喜人的青山。

    鐵劍斬落,便似一座青山落向柳白的頭頂。

    柳白不再橫劍,因為此時他出劍,也是在身前一尺。

    這是他真正意義上出的第一劍。

    柳白的劍,必然就是一劍。

    當他手中的鏽劍落下時,斑駁鏽痕瞬間消失不見,劍身驟然明亮,反射著高天上的流雲,原野畔的青山,美麗至極。

    這一劍彷彿奪走了天地間的所有光采,自然裡的無數造化。

    無比燦爛。

    光采可以奪目,燦爛如烈日令人不敢直視,但這一劍,卻沒有讓原野間觀戰的任何人雙眼感到刺痛,反而讓人們沉醉其間。

    人們沉醉在這幕美麗動人的畫麵裡:如青瓷般的天空,絲般的雲絮,溫暖的陽光,美麗的原野,還有一條滔滔大河。

    這條大河起源於荒原。本是一條涓涓小溪,倔強地突破月輪國的叢山,流經土壤肥沃,雨水充沛的原始森林,承接無數雨水支流,變成了一條大河,裹挾著南方的泥沙,河水被染成濁黃的顏色。氣勢愈發磅礡。

    濁浪滔天。黃色的河水不停地拍打著黑色的崖石,激起如泥漿般的千重浪,彷彿萬匹駿馬在其間咆哮。聲威驚人。

    黑色崖石間,有位少年正在練劍,他神情寧靜。濤聲無法進耳,崖石的震動無法讓他的腳步有絲毫偏移,專注而無餘物。

    天地顫慄失色,卻不知道是因為奔湧的大河,而是河畔練劍的人。

    柳白步入修行道,初識便見到一條滔滔大河,故而被修行界認為是絕世天才,其後他在大河畔悟出自已的劍道,所以他的劍法被稱為大河劍。

    大河劍出。便見大河。

    柳白的劍就是大河。

    當他出劍,這條大河便會出現。

    所有看見這條大河的人,最終都會被洶湧的河水吞噬。

    ……

    ……

    一條大河波浪寬。

    濁黃色的河水自天而降,就成了天河。

    彷彿天空被刺出了一個洞口,穹頂外的無數河水如瀑布垂落。

    這條大河沒有別的任何氣息,就是強大。

    大河撲面而至。

    ……

    ……

    君陌的眼睛驟然明亮。

    看著濁浪滔滔的大河,他的眼神依然是清亮的小溪。

    他的眉梢也挑了起來。

    所有這些細節。都證明他這時候開始興奮。

    他向來是個很難興奮的人,在寧缺等師弟們看來,他就是個嚴謹到有些古板的男子,永遠不會與興奮這種情緒聯繫在一起。

    先前戰勝葉蘇,他臉上的情緒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變化。

    但這時候他真的興奮了。

    因為當看到這條滔滔大河時,他發現自已竟然生出了恐懼的情緒。

    這種情緒對他來說很陌生。所以他很興奮。

    他終於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一把劍。

    他揮動鐵劍,向著這條大河斬了下去。

    寬直的鐵劍,攜著青山的威勢,重重地砍在了渾濁奔湧的河水裡。

    河水驟然分開,向著兩岸奔湧,露出滿是泥沙礁石的河底。

    下一刻,河水再次湧回,把泥沙與礁石掩住。

    君陌再次揮動鐵劍。

    河水再次分開。

    他繼續揮動鐵劍。

    河水繼續分開,然後復原。

    有好些次,鐵劍斬到了河底。

    鐵劍在河底的淤泥裡砍出極深的劍痕,砍碎千堆亂石。

    劍與石相遇,發出沉悶的巨響。

    就像是打鐵的聲音。

    君陌繼續揮劍。

    一息之間,數百鐵劍出。

    卻無法阻止滔滔河水向東南。

    ……

    ……

    大河繼續下行。

    柳白的劍也在繼續前行。

    這條自天垂落的大河,是人間能夠見到的最宏偉的畫面。

    面對這樣一條滔滔黃河,人類下意識裡會生出仰望的情緒,然後沉醉其間,即便醒過神來,也會因為絕望而生不出抵抗的勇氣。

    這正是大河劍法最強大的地方。

    他的劍沒有借天地之力。

    他的劍便是天地裡的一部分,而且是最壯觀的那部分。

    在這一刻,他的劍是天地的具體呈現!

    在大河之前,君陌能夠站立不動如松,沉默揮劍相抗,已然超出世間絕大多數修行者遠矣,然而河水難斷,如此遠遠不夠。

    柳白的劍意至。

    河水咆哮。

    風吼。

    冠落。

    髻散。

    君陌黑髮飄舞。

    他身上的院服,早已被割出了無數道細口,渾身是血。

    但他沒有絲毫狼狽的感覺,依然莊肅,似乎還是在赴那場盛宴。

    宴會還沒有結束。

    他的神情依然專注,平靜,甚至顯得有些木訥。

    他繼續揮動鐵劍。

    只是此時鐵劍不再大開大闔,而變得非常細膩。

    細膩的有如木柚手中的繡花針。

    君陌開始用鐵劍繡花。

    轉瞬間,他手中的鐵劍不知顫抖了多少次。

    大河是柳白的劍。

    那些風與浪,便是先前鐵劍與柳白的劍數百次相遇的地方。

    君陌在風中刻字。在河浪裡雕花。

    他要用最細微的工具,去雕刻最宏偉的河山,用最悄然無聲的手法,去裝飾最瑰麗壯觀的畫面,就像是用時間和雨水琢磨簷下的青石板。

    ……

    ……

    青峽之戰,從一開始君陌便清楚,自已最終要面對的,必然是柳白。

    正如柳白先前所言。無論劍勢還是劍術。他都不如柳白。

    他不是柳白的對手,只能另覓出路。

    柳白曾經寫過一封信給葉紅魚,信紙上畫了一把劍。

    寧缺看過這把劍。然後以浩然劍訣為交換條件,臨摹了一份放到了書院後山。

    此番南下青峽之前,君陌對著那張紙看了很長時間。才定下劍意。

    這種劍意,與他的性情完全相反。

    但這是他經過審慎思考後,得出的唯一方法。

    就像寧缺說的那樣,書院裡的人們,向來信奉一個道理,如果只剩下最後的方法,那必然就是最好的方法。

    而且他對葉蘇說過,經過審慎思考,確定某個規則有道理。那麼就算千萬人在前,也能夠不退一步,這就是守禮。

    所以哪怕他自已都想要反對,卻依然堅持。

    ……

    ……

    為了戰勝柳白,君陌做了最充分的準備,由剛猛而至極細微處,把自已的劍術發揮的淋漓盡致。這確實是他最強大的時刻。

    然而黃河終究是黃河。

    柳白畢竟是柳白。

    他不是河畔的柳枝,柳下放牛的牧童,不是羊皮筏子上的野漢,不是被推入濁浪裡的寡婦,不是河水裡的礁石。

    他就是大河。

    君陌的劍意再如何揮灑自如。在這條大河之前,依然稍遜一籌。

    只是那麼一絲的差距。

    空中的字尚未完筆。浪裡的花還差一瓣。

    秋風便抿了痕跡,浪花斂了劍花。

    他的劍破開鐵劍,來到君陌身前。

    唰的一聲輕響。

    二師兄的右臂齊肩而斷,遠遠落入青山中,不知落在何處。

    柳白手中的劍,同時斷成兩截。

    如果能再快一瞬,那麼便是柳白的劍斷在先。

    君陌無法再快那麼一瞬,所以他握著鐵劍的右臂斷了。

    他身上出現了無數道細微的劍口。

    這些細口全部來自柳白的劍意。

    他身上的書院院服全部被打濕,不停向地面淌著血水。

    鮮血像奔湧的河流般,從斷臂處向外湧出。

    ……

    ……

    看著身前的柳白,君陌的臉色很蒼白。

    此時他的右臂已斷,鐵劍飛走無蹤。

    柳白手中的劍,也只剩下了半截。

    斷劍亦是劍,依然能殺人。

    柳白沒有收手,因為他不能收手。

    他的劍是大河劍,落下的是河水,去勢未盡便不能收。

    覆水難收。

    ……

    ……

    柳白手握斷劍,斬向君陌。

    大河再現。

    滔滔黃河奔湧之勢,更勝先前。

    見大河者,必死。

    人間沒有誰能抵抗這條大河。

    因為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流到海不復回。

    ……

    ……

    斷劍越來越近。

    甚至能夠看清楚斷劍處的金屬紋路。

    君陌知道自已錯了。

    從青峽之戰開始他就錯了。

    更準確來說,在書院的時候他就錯了。

    他不該看那張紙,不該看那把劍。

    他不該思考柳白會怎樣做,然後才確定自已怎樣做。

    那樣會讓他失去自已最強大的東西。

    也許那個東西叫信心,或者叫驕傲。

    他應該就像過去的這些年一樣,只思考自已應該怎樣做。

    至於對手是柳白或者別的誰,那又有什麼關係?

    看著河水撲面而來,君陌如此想。

    若不看那把劍,便不見。

    這把劍令世人見大河而沉醉,而心生絕望。

    那麼,便不見。

    知錯便要改,不拘何時何地。

    所以面對這把世間最強大的劍,他閉上了雙眼。

    大河奔湧,自天而降,似要衝毀青山前的整片原野。

    只有沒有看見這幕畫面的他,沒有感受到這條大河的威嚴。

    濁黃的河水無處不在,不見便不在。

    柳白手中的斷劍斬空。

    這是大河劍自問世以來,第一次斬空。

    因為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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