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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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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25 20:44:2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五十一章 千百劍裡取一劍,至清至淺

    再如何壯闊的大河,也不可能漫過整個世界,只不過面對這條大河時,沒有誰還能夠找到那幾小塊乾燥的土丘。

    君陌沒有看河,卻能感覺到這條大河,於是他在奔湧的河水裡,找到了落足處,身形微轉,腳便落在那處。

    他再次睜開眼睛,看著河水像時光一樣在腳下流淌,沒有像老師那樣發出感慨,眼眸深處散發出一抹及明亮的光澤。

    他的臉頰蒼白,神情卻依然是那樣的寧靜。

    一聲清嘯,從他的唇間迸出。

    如雛鳳清鳴,更像鳳凰浴火重生後的第一聲。

    秋風漸狂,君陌黑髮飄舞。

    他張開雙臂,衣袖在風中拂蕩。

    他的鮮血從斷臂處不斷噴湧。

    他的念力向著週遭的天地間狂肆地噴湧。

    ……

    ……

    青峽鐵篷下,爐架裡的一柄劍,感受到了那道狂肆念力的召喚,嗤的一聲,刺破廂櫃,破篷而飛,向原野間飛去。

    南方原野,西陵神殿聯軍營中,忽然暴發出無數聲驚呼。各宗派的修行者們,忽然發現本命劍,脫離了自已的控制!

    清脆的摩擦聲,在軍營裡此起彼伏響起,那是劍與劍鞘的摩擦聲,無數飛劍自行出鞘而飛,向著青峽前疾掠。

    青山深處,數片落葉輕輕覆蓋在一柄寬大的鐵劍上,一隻斷臂還緊緊握著劍柄,忽然間,鐵劍劇烈地顫抖起來,然而破鬆濤再次飛起!

    ……

    ……

    原野四周的天地裡,充斥著君陌狂肆磅礡的念力。

    無數柄劍,受到這股念力的召喚,自四面八方而來,疾逾閃電,瞬間穿越遙遠的距離,來到青峽之前。直刺柳白!

    柳白神情凝重,收回斷劍橫於身前,再次佈下咫尺世界。

    千百劍,驟然靜止於他身周的秋風裡,懸停在空中。

    劍的數量太多,形成一個極大的劍球,遮蔽住天光,顯得格外森寒。

    殺意十足。

    這是劍的世界。

    這是被劍包圍的世界。

    柳白便在千百劍間。

    他看不到對面的情形。甚至與天地元氣的聯繫。彷彿都要被中斷。

    他只能去計算。

    ……

    ……

    君陌於千百劍裡握住自已的劍。

    他用的是左手。

    青峽之前到處都是劍,劍意縱橫,天地氣息混亂不堪。

    他卻能準確地找到自已的鐵劍。

    因為他的右臂還在鐵劍之上。不捨離去。

    他握住鐵劍,就是握住了自已的斷臂。

    他抽出鐵劍,然後向被千百劍包圍的柳白刺去。

    ……

    ……

    柳白看不到。也無法算清楚。

    但他感覺到了這一劍。

    這是他此生所見的最強一劍。

    甚至比當年成就他劍聖之名的南海劍神手中的劍,更加可怕。

    柳白不再猶豫。

    他不再橫劍,再沒有什麼城牆,也沒有護城河。

    在最關鍵的時刻,他只信任劍本身。

    此時的君陌,成功地激出了他所有的戰力與傲氣。

    他自信當世無敵。

    大河劍前,當者闢易。

    君陌的這一劍,再如何可怕,也不可能是自已的對手。

    ……

    ……

    柳白出劍。

    大河疾湧平野間。

    他是劍聖。

    他的劍是劍中之聖。

    他出劍。這個世界便只能剩下一把劍。

    咫尺再擴。

    千百劍驟然崩散,向著青山原野疾飛而墜。

    再沒有什麼能夠阻擋柳白的視線,阻擋他的劍。

    但青峽之前,還有一把劍。

    那把鐵劍被握在君陌的手中。

    然後被君陌握在手中。

    ……

    ……

    這句話沒有重複。

    是準確的現實情況

    握著劍柄的是斷臂。

    君陌握著自已的斷臂。

    這幕畫面看上去很血腥,但沒有任何意義。

    除了鐵劍彷彿變長了一截。

    ……

    ……

    君陌出劍,專注而嚴謹,哪怕渾身浴血。卻依然毫無動搖。

    柳白出劍,後發而先至,世間依然沒有誰的劍比他更快。

    然而柳白手裡只剩下半截斷劍。

    君陌手裡的鐵劍,卻比平時要長出一截。

    青峽前響起一聲極輕微的聲音。

    像是有滴水落入爐裡,觸著高溫的紅炭。

    鐵劍刺進了柳白的胸口。

    柳白的斷劍。離君陌的咽喉還有一段距離。

    不近亦不遠,正是身前一尺。

    ……

    ……

    柳白棄劍。

    斷劍再斷。成無數明亮的碎片。

    劍身上的天地氣息,搖撼不安。

    青峽前的原野開始震動,響起一聲長嘯。

    嘯聲中,柳白疾退。

    來如黃河奔湧入海,去如洪水氾濫成災。

    借天地氣息,他如鬼魅般後掠數十丈。

    然後他停下。

    他開始咳嗽。

    咳出來的都是血。

    他看著胸口那道劍傷,眉頭微蹙。

    此時他終於明白了,君陌為什麼要馭如此多劍。

    因為君陌要他算。

    他雖然是當世第一強者,但畢竟不是桑桑這種天算之人,他再如何強大,也不可能算盡所有變化。

    君陌不用算,因為千百劍都是假的,只有他自已的鐵劍是真的。

    但即便如此,君陌的鐵劍,還是無法進入他的身前一尺。

    直到斷臂重傷,君陌很痛,很怒,很不甘。他嚴謹守禮多年,被自已的規矩束縛了這麼多年的放肆,終於在這一刻暴發了出來。

    他閉眼,不見黃河天上來,避開柳白致命的一劍。

    他清嘯,青山原野震動不安,無數劍至。

    柳白的劍意終於出現了缺口。

    君陌的鐵劍,便從那個缺口裡刺了進去。

    那個缺口,也許是柳白故意為之。

    因為他相信在這麼近的距離內,他的劍最快。

    但他沒有想到一件事情。

    劍道分為劍與法,又分為勢與術。

    而且除了快慢,還有長短。

    ……

    ……

    低頭看著不停淌血的傷口,柳白笑了笑。

    他的笑容並不落寞,只有淡淡的自嘲和感慨。

    他怎麼想,也想不到最後的結局竟是這樣。

    兩敗俱傷,他可以接受,但他真的很難接受這個原因。

    這個原因實在是有些荒謬。

    斷劍與長劍相遇,因為某種原因,持斷劍的人反而刺死了對手,又因為某種原因,持長劍的人獲得了優勢……

    這是初學劍法的普通人,才會想像的戰鬥場景。

    他與君陌是世間劍道最強的兩個人。

    最終卻真的用這種方式,為這場戰鬥畫上了句號。

    他忽然想到,清澈的小溪會變成濁浪滔滔的大河,入海後卻會重新變清,莫非劍道修行至極深處,也會依循同樣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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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26 20:36:2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

    君陌身後響起腳步聲。

    除了舉著河山盤的四師兄,書院其餘的人全部從鐵篷下衝了出來。

    六師兄舉著鐵鎚,警惕地盯著十餘丈外的柳白。

    北宮未央和西門不惑拿著琴與蕭,站在君陌身體兩側。

    他們都知道,即便柳白身受重傷,但只要此人揮劍,離開鐵篷後的他們,依然是死路一條,但他們依然衝了過來。

    因為二師兄這時候需要他們。

    王持拿著藥匣,臉色蒼白地做著準備。

    木柚拿著針,準備替君陌止血,但手顫的有些厲害,看著他的斷肩,她覺得彷彿是自已的手臂被砍斷一般,很痛。

    君陌看著她眼睫毛上那顆淚珠,伸起左手在傷口處輕拂而過。

    手指輕拂,淚珠落下,數道精純的天地元氣就像是最美妙的醫道聖手般,在他的斷肩上覆了道無形的網,血水瞬間止住。

    王持精神微安,像填堤般在他的傷口上傾倒著傷藥,準備包紮。

    ……

    ……

    柳白看著十餘丈外的場景,什麼都沒有做。

    忽然間,他對書院之所以強大,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

    他說道:「我有幾個問題。」

    君陌讓六師弟讓開,看著不遠處的他說道:「請講。」

    柳白問道:「開始時我給過你機會,你為什麼不退?」

    君陌說道:「當年你挑戰南海劍神,明顯不是對手,當時的你為什麼不退?」

    柳白稍一沉默,說道:「有理。」

    君陌說道:「有理,所以不退。」

    柳白嘆息一聲,說道:「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最終還是沒有殺死我,此時想來,便是我也不禁有些替你不值。」

    君陌說道:「一條手臂換你重傷無法再戰,怎麼看也是值的。」

    柳白說道:「劍傷再重也能好。斷臂卻不能復生,我此時不能再戰,只是一時之事,你沒了握劍的右手,卻是一世之事。」

    「用一世之事,換一時之事,我確實輸了,但放在這場青峽之戰裡。卻是我贏了。因為就算我只剩下半條命,依然可以守青峽,而你卻必須離開。」

    君陌看著他說道:「因為你太強大。所以你想做很多事情,所以你很看重活著,所以你身受重傷。必然要回劍閣養傷。」

    柳白靜靜看著他,忽然微微一笑,沒有想到在兩敗俱傷的時刻,對方居然看出來了自已在追索什麼,說道:「你也應該看重才是。」

    君陌說道:「為何要看重?」

    柳白說道:「千年唐國,不及修道途中一瞬。既然如此,那麼除了自身,我們還能看重什麼?」

    「每個人的承諾,就是他自已。看重自已,便是看重承諾。」

    君陌的目光越過柳白的身體,越過那輛安靜的馬車,落在南方原野浩浩蕩蕩的神殿大軍上,說道:「我承諾過,只要我還站著,便不能有一人過青峽。」

    柳白說道:「最終你若死在那些宵小手中。實為憾事。」

    「儘力而行,不問前路,沒有遺憾。」

    君陌說道:「而且你都沒能殺死我,誰能殺死我?」

    柳白看著渾身浴血,手提鐵劍的他。忽然覺得自已看到了另一個人。

    「我此時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軻先生。」

    柳白說道:「昨日我曾經生出悔意,應該在青峽之戰一開始便出手殺死你。此時卻有些慶幸,你死前,在這片原野間散發出更多光彩吧。」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向那輛安靜的馬車走去。

    馬車漸漸遠離,君陌收回目光,望向自已的左手。

    左手無名指上繫著一圈紅繩,被鮮血打濕,有些發緊。

    他的目光繼續下行,落在斷臂上,落在鐵劍上。

    不知道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念力耗損過劇的原因,他的臉色很是蒼白。

    看著斷臂與鐵劍,他沉默了很長時間,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

    ……

    青峽之戰至此,書院弟子和道門強者或死或傷,局面僵持緊繃,到了最艱難的時刻,但大軍在南,誰都能夠看到最後的結局。

    西陵神殿卻並不滿意,他們從來沒有想過,居然要付出如此大的代價,才能通過這道青峽,更沒有想到劍聖柳白出手,都未能畢其功於一役。

    希望最終變成失望,讓有些人感到難以理解,甚至產生了懷疑。

    新任西陵神殿神衛統領蘇辰便是其中一人。

    蘇辰是神殿掌教大人的親信,羅克敵在荒原上被寧缺一箭射死之後,他便接替了這個位置,如今在西陵神殿地位極高,僅在兩位神座之下。

    看著那輛緩緩駛回的馬車,他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劍聖大人,我需要一個解釋。」

    蘇辰看著車廂,說道:「明明您還有再戰之力,為何退回?」

    正向馬車迎去的劍閣弟子,聽到這句話,怒目回視。

    蘇辰面色如霜,因為他此時真的很憤怒,很失望。

    如果說柳白真的在君陌劍下受了重傷,那麼他還怕什麼?

    而且柳白的劍已經斷了。

    一個沒有劍的人,便不能再被稱之為劍聖。

    過了很長時間,馬車裡始終沒有傳出柳白的聲音。

    只傳出了一聲咳。

    柳白身受重傷,血入肺葉,咳聲裡都能聽出他的痛苦與難受。

    蘇辰的眼睛裡露出一絲微諷之色。

    柳白繼續咳嗽,聲音漸大。

    蘇辰眼瞳驟縮,微諷之色瞬間變成恐懼與絕望。

    因為他的眉宇間生出一道血線。

    咳聲繼續從安靜的馬車裡響起。

    柳白每咳一聲,蘇辰的身上便多出一道血線。

    無論是他身上帶著金色符線的盔甲,還是他不知何時悄悄握住劍柄的右手。

    一聲咳,一道血。

    只聽得嘩啦一陣亂響。

    蘇辰和座下的戰馬,變成了數十塊血肉,散落在了原野上。

    鮮血四處淌流。

    柳白終於咳痛快了,說道:「走吧。」

    劍閣弟子來到馬車旁,護著馬車向軍營外走去。

    他們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無數雙眼睛看著這輛馬車。

    無人敢攔,無人敢說話。甚至沒有人敢在眼神裡流露出任何質疑的神情。

    柳白與君陌一戰,兩敗俱傷。

    君陌說他重傷無法再戰,這裡的戰字,只侷限在他們二人之間。

    是世間最強的兩名劍者之間的對話。

    這與別的人沒有任何關係。

    蒼鷹在青天之上戰鬥數日數夜,羽毛脫落,血跡淋漓,尖喙磨損,疲憊不堪。看似將死。但也不是螞蟻能夠能夠戰勝的對象。

    柳白身受重傷,手中無劍。

    但他依然是那個世間第一強者。

    ……

    ……

    看著那輛緩緩駛出軍營的馬車,神殿聯軍的人們神情非常複雜。有些敬畏,更多的卻是對此後的惘然無措與恐懼。

    即便是西陵神殿裡的神官們,此時也有相同的心情——己方最強大的柳白。就這樣受了傷,就這樣離開,那麼青峽處怎麼辦?

    隔著重重幔紗,葉紅魚看著那輛離開的馬車,沒有說話。

    青峽之戰最後的高潮,便是柳白與君陌的這一戰,她相信此後甚至今後很多年,都不可能看到這樣兩把劍的戰鬥。

    至到蘇辰那種蠢貨,死便死吧。她現在更關心的是高潮之後的餘韻,她很想知道,如今只剩下半條命的君陌,還能撐多長時間。

    馬嘶漸起,騎兵再次整裝待發,然後像流水般分列行出聯軍軍營,在原野間匯合。變成平靜卻蘊含著無窮力量的潮水,湧向青峽。

    ……

    ……

    聯軍騎兵沒有提速,緩緩駛向青峽。

    他們忌憚恐怖的琴聲與簫聲。而那個最令他們感到恐懼的男人已經重傷,所以他們可以刻意放緩速度,就像移動的群山般碾壓而去。

    這是最好的機會。聯軍方面必須抓住,所以這一次攻擊竟是由主帥白海昕親自領軍。幾乎出動了所有的精銳騎兵,志在必得。

    數千騎兵在青峽前停下,鋒營距離鐵篷已不遠,正是一次衝鋒最合適的距離,而且如果琴簫響起,騎兵們隨時可以下馬步戰。

    白海昕掀起面甲,看著不遠處的青峽,看著那個渾身是血的男子,看著那道鐵篷,如霜般寒冷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神色。

    「你現在就是一個殘廢。」

    他看著君陌說道:「所以我不接受投降,死吧。」

    聽著這句話,君陌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變化。

    木柚卻極為憤怒。

    白海昕身為聯軍主帥,本不應該親自來此。

    但他認為再恐怖的強者,剛剛被砍掉一隻手臂,都會虛弱到極點。這是西陵神殿聯軍最好的機會,必須把握住。

    問題在於,西陵神殿聯軍的士氣此時卻最低落。

    夫子登天,嚴重影響了柳白和佛宗這些修行強者的士氣,劍聖柳白親自出手也沒能殺死這個男人,也讓聯軍的士氣低落到了極點。

    所以白海昕才會親自率領精銳來攻打青峽。

    才會刻意說出這句羞辱意味十足的話。

    當然他為此也做了極縝密的準備,身周有數十名強大的軍中武修,又有近衛持大盾警惕,並不擔心會被那道恐怖的鐵劍殺死,

    ……

    ……

    君陌看著大軍裡那位將軍。

    他不認識對方是誰,但知道對方應該是個很重要的人物。

    所以他決定殺死這個人。

    如果是平時,他肯定想都不想,提著鐵劍便走過去。

    但他此時身受重傷,念力損耗極劇,他很疲憊。

    所以他只是靜靜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白海昕。

    他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怎樣能殺死此人?

    如果是以前,他可以有無數種方法。

    但現在,他必須找到新的方法。

    他忽然想到柳白退走的那一瞬間。

    那個畫面在他的眼前快速回放,然後變成極緩慢的無數畫面疊加。

    他看清楚了。

    他舉起左手,鐵劍在青峽之前召喚秋風。

    天地氣息不安,寒風勁吹。

    大河決堤。洪水氾濫。

    他的身體就像是一片羽毛,在水面上浮沉,瞬間飄掠至數十丈外。

    他看著身前的白海昕,揮劍。

    然後他飄然而退,落在原先的地面上。

    白海昕看著青峽處,微微蹙眉,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只覺得眼前一花。根本不知道自已的頸間多了道血線。

    然後他望向身邊的下屬。

    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轉頭。他把自已的頭轉了下來。

    他的頭顱與身體分離,落到地面。

    鮮血噴濺。

    驚呼聲起。

    ……

    ……

    君陌身體微晃,臉色更白。

    他的精神與念力。在這簡單的一掠一退間,消耗更劇。

    他隨時可能倒下。

    他已經殺死了敵人的主帥。

    他從來不會給人一種威猛的感覺。

    但他是真的猛士。

    真正的猛士,哪怕只剩下半條命。也要於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

    ……

    ……

    悲嗆的驚呼,然後是如暴雨般的蹄聲。

    黑壓壓的騎兵開始衝鋒。

    琴簫之聲已經響起,泉水叮咚。

    不時有騎兵從馬背上墮下,不時有戰馬慘呼倒地,然後被後面的同伴踐踏成肉泥與血水,騎兵不是修行者,無法用符,只能用生命硬撐。

    北宮未央與西門不惑也在硬撐。

    古琴上的弦被大師兄修好了。洞簫被大師兄疏通了,他們被天諭大神官教諭所傷,雖然得到了大師兄的治療,卻沒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痊癒。

    他們低頭操琴吹簫,神情專注認真。

    琴絃染血,簫管開始滴血。

    木柚站在鐵篷簷下,手裡拿著數根羽箭。看著像潮水般衝來的騎兵。

    六師兄站在篷外最前方,緊握著沉重的鐵鎚,手臂上的肌肉快要把衣衫撐破。

    四師兄舉著河山盤,雙臂顫抖,臉色蒼白。他知道書院此時面臨著最大的危險,甚至有可能全軍覆沒。但他卻無法幫助師弟與師妹。

    ……

    ……

    君陌揮動著鐵劍。

    鐵劍的劍柄被他握在左手裡,依然威武無儔。

    鮮血狂飆,蹄斷首級飛。

    不知有多少騎兵,倒在了鐵劍之下。

    但向青峽衝來的騎兵數量太多,他剛斷一臂,身受重傷,雖在黑潮之中如礁石不退,卻無法阻止潮水漸漸上漲,淹沒礁石。

    君陌的身影,漸漸被如潮般的騎兵所吞沒。

    ……

    ……

    數十騎越過那道漸漸黯淡的鐵劍,來到青峽之前。

    木柚看著那些騎兵有些扭曲的面容,雙手微微用力,折斷手中的羽箭。

    一道精純的天地氣息,從鐵篷裡向原野間溢出。

    滿是殘箭血水的原野地面上,忽然出現了五道極深的溝壑。

    五道溝壑,恰好圍住了青峽的出口。

    那些溝壑極深,黑不見底,卻並不寬,將將能容下馬蹄。

    一匹戰馬的前蹄,踏進溝壑裡,斷時被前衝的巨大力量折斷。

    慘烈的馬嘶聲接連響起,瞬間便有十餘騎戰馬重重砸到地面上。

    神殿騎兵裡響起幾聲厲喝,然後繼續衝鋒。

    他們知道這是陣法的力量,必須儘快殺死那名主持陣法的女子。

    六師兄握著鐵鎚,默然站在最前方,魁梧的身體把師妹完全擋住。

    有十餘枝冷箭射來,他面不改色。

    鋒利的箭簇射中他赤裸的胸膛,只在黝黑的肌膚上留下幾個小白點。

    有一名騎兵勇敢而幸運地越過那五道溝壑,衝到了鐵篷前。

    戰馬速度極快,勁風撲面而至。

    六師兄舉起鐵鎚,砸了下去。

    他這輩子,都在做這個動作。

    即便是魔宗的強者,都不見得能避開他的鐵鎚。

    更何況是名普通的騎兵。

    沉重的鐵鎚,準確地砸到戰馬的頭顱上。

    只聽得喀喇一聲,馬首頓時暴裂,鮮血迸射。

    戰馬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濺起一蓬煙塵。

    六師兄再次舉起鐵鎚,迎向下一個敵人。

    ……

    ……

    青峽之前這場戰爭,不知道持續了多長時間。

    秋日漸漸西移,寒風越來越寒。

    琴簫之聲越來越弱。

    北宮與西門臉色蒼白,不停咳血。

    木柚的臉色越來越憔悴。

    王持緊張地躲在打鐵爐後,不時抬頭看一眼天,似乎在祈禱什麼。

    只有六師兄的鐵鎚依然不停揮動,滿地都是被暴頭而死的戰馬。

    潮水般的騎兵之中。已經看不到鐵劍的寒光。只有不停飛起的殘肢與鮮血,證明那個握著鐵劍的男人還活著,還在戰鬥。

    ……

    ……

    夜漸漸黑了。

    西陵神殿點燃了火把。繼續攻擊青峽。

    無數火把映照之下,黑夜彷彿白晝。

    青峽前的琴簫聲越來越亂。

    北宮與西門的臉色不再蒼白,雙頰泛著非常不祥的紅暈。

    他們不再咳血。因為他們已經咳不出血來。

    木柚的頭髮蓬亂不堪,念力已將枯竭。

    即便是六師兄粗壯的雙臂,也開始顫抖,鐵鎚甚至有些變形。

    四師兄盯著河山盤,沉默不語。

    王持已經從打鐵爐後站起身來,看著夜穹喃喃說著些什麼。

    他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到二師兄的身影。

    但他們知道二師兄還在戰鬥。

    鐵劍依然在。

    因為青峽還在。

    ……

    ……

    整整一夜時間過去。

    這一夜所發生的故事,那些堅持,很難用言語去敘說清楚。

    守青峽的書院弟子,和攻擊青峽的神殿騎兵。都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清晨來臨,天光卻依然黯淡。

    王持一直看著天,脖頸早已痠痛無比,但他卻沒有什麼感覺。

    忽然,他大喊了一聲。

    六師兄聽到這聲喊,微微一怔,把變形的鐵鎚擲出。砸翻衝過來的一名騎兵,然後快速走回鐵篷內。

    四師兄左手離開河山盤,噗的一聲吐出血來,他卻毫不理會,用最快的速度取出一張符紙。用盡念力把那張符紙變成一縷清風。

    清風來到打鐵爐上。

    六師兄用最大的力量抽動著風霜。

    風漸疾。

    然後有風自青峽裡來。

    風勢漸驟。

    王持看天一日一夜,就是在等風。等他需要的風向。

    此時北風已至。

    他從懷裡取出早已備好的藥粉,雙手顫抖撕開,灑到爐火之上。

    一道微甜的氣息,隨著藥粉被高溫的火粉蒸發,瀰漫在鐵篷裡,然後隨著青峽裡湧來的北風,向著南方的原野而去。

    ……

    ……

    神殿騎兵,還在不停地向青峽發起著衝鋒。

    他們忽然聞到了淡淡的甜香。

    然後他們開始流血。

    鮮血從他們的眼睛裡,鼻孔裡流淌而出。

    他們流出的血,也帶著淡淡的甜香。

    一名騎兵死之前,忽然想起來,自已曾經聞過這種香味。

    那時他還在家鄉,有個美麗的姑娘沿街販賣一種白色的花。

    這種甜香就是花香。

    桅子花的花香。

    原來花香真的可以襲人。

    真的可以殺人。

    ……

    ……

    青峽前,鐵劍再現。

    雖然已然黯淡無光,雖然劍鋒上出現了好幾處缺口。

    但鐵劍出現,依然代表著死亡。

    不停有騎兵倒下。

    無數的鮮血濺飛到高空之中,然後落下,就像一場血雨。

    血雨之中,君陌不停地殺著人。

    ……

    ……

    風起風息,花香漸散。

    騎兵漸退,青峽之前終於出現一片平整的地面。

    君陌手持鐵劍,站在其間。

    他的身旁到處都是屍體。

    沒有騎兵繼續衝鋒。

    黑壓壓的潮水,變成了安靜的大海。

    一名南晉將領看著眼前這幕慘烈的畫面,忽然覺得非常疲憊。

    這夜死了太多人。

    他知道如果再繼續衝鋒,書院諸人最終必然守不住青峽。

    花香不可持久,那個手持鐵劍的男人,也總有倒下的那一刻。

    但他沒有命令下屬繼續衝鋒。

    因為所有人都已經心寒,都已經絕望。

    潮水拍打礁石,可以拍打億萬年。

    但沒有人能夠承受。

    將領注意到,自已麾下以勇武著名的幾名校尉,正在望著南方的大營,他知道這些人和自已一樣,都在等著鳴金收兵的聲音。

    但始終沒有聲音。

    他們想要提韁再戰,卻沒有勇氣。

    不知是誰開始,也許只是一個不起眼的騎兵,馬蹄微響,離開被血染紅的青峽,向著南方走去,然後越來越多的騎兵沉默離開了青峽。

    ……

    ……

    君陌單手執劍,站在青山之前。

    他渾身都是血污,臉色蒼白,神情卻依然寧靜。

    蔚然深秀,是用來形容山林的詞語。

    有時候也可以用來形容一個人的氣質與容顏。

    比如此時的他。

    看著漸漸離開青峽的萬千騎兵,他手中的鐵劍終於緩緩落下。

    他轉身望向鐵篷下的孩子們,平靜頷首致意。

    然後他抬頭望向青山。

    晨光中,只見青山多嫵媚。

    料青山見他應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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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五十三章 長安城的敵人

    大唐北方三郡,籠罩在血雨腥風之中,這裡才是真正的主戰場。

    自荒原南下的金帳騎兵,與大唐騎兵在原本肥沃的原野間廝殺不停,戰場綿延數百里,每時每刻都有戰鬥發生,每時每刻都有人死亡。

    戰場上,金帳王庭的祭司和大唐軍中的修行者不停出手,天地氣息震動不安,無數重裝騎兵捨生忘死地衝鋒,原野早已被塗成了血紅的顏色。

    在蔥嶺一帶,舒成大將軍指揮的大唐西軍,在付出了兩萬餘名將士的生命之後,終於在高原上擊潰了月輪國大軍,獲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因為路途遙遠,尤其是糧草輜重補給問題,大唐西軍沒有就此回援北方三郡,而是選擇進入蔥嶺,冒著逐漸嚴寒的天氣,直襲月輪國。

    已經多年沒有發生過戰事的大唐東疆,此時也處於血火之中,數萬草原騎兵在原野間肆虐,八百驍騎帶領著數萬義勇軍和東北邊軍自燕國歸來的殘兵,在進行著最慘烈的抵抗,並且逐漸扭轉了極度被動的局面。

    在本土作戰,能夠得到臨時官衙和唐人們的大力支援,除此之外,唐軍能夠在東疆如此迅速地扭轉局勢,更重要的原因,還在於此時的草原騎兵缺乏指揮,隆慶皇子早在多日之前便甩掉了這群下屬。

    隆慶不是一個人離開的戰場,他帶走了最精銳的近千名神殿騎兵,還有絕對忠誠於他的兩千餘名左帳王庭精銳騎兵。

    舉世伐唐之戰已經開始了一段時間,清肅的秋天漸漸過去,冬風漸起,大唐肥沃的原野被凍的乾硬,每當馬蹄踏過,便有煙塵大作,三千餘名騎兵,奔馳在大唐中部的原野上,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條黃龍。

    連續不眠不休高速奔襲。這些騎兵早已疲憊到了極點,即便是隆慶也覺得快要支撐不住,但他始終沒有發下暫時休息的命令。

    大唐的主力部隊被調拔一空,中部諸郡,除了戰鬥力普通的廂軍之外,竟是再也沒有什麼防禦的力量,根本無法攔截這支騎兵。

    此時隆慶和他的騎兵已經近了長安城,他當然不能休息。因為他知道長安城馬上就要開啟。而且這座雄城無人防守。

    ……

    ……

    長安城四周的官道上,滿是灰塵與腳印,還能看到很多被遺棄的廂櫃行李。這些都是周邊地區難民留下的痕跡。

    令人感到慶幸或者說佩服的是,在唐國朝野合力之下,近百萬避戰難民。竟在短短的兩天時間之內,便被接入了城中,道路上看不到一具死屍。

    各州郡運來的糧草,在更早的時間便已經入城,周邊縣鄉完全放棄,堅壁清野,所有城門已經關閉,只剩下朱雀大道正對的南門供人進出。

    城門外行人寥寥,不多的將士警惕地注視著城外的各個方向。長安城已經做好了戰鬥的準備,而且他們充滿了信心。

    國境已破,山河猶在。

    無論大唐朝廷還是城中的百姓,都以為他們即將面臨的敵人,應該是自青峽之處北上的西陵神殿大軍,沒有人想到在東面的官道上,隆慶皇子正帶著那支騎兵突進。更沒有人知道長安城真正的敵人是誰。

    所以他們不明白為什麼朝廷始終沒有關閉南門,為什麼在這樣危急的關頭,還要調動如此多的人力物力搬運那些巨石到南門外。

    只有書院和宮裡的皇后娘娘知道真實的原因——驚神陣受損,如今的長安城能夠抵擋各路大軍,卻沒有辦法抵擋那個真正的敵人。

    那個讓長安城陷入危險的敵人。不是金帳王庭的騎兵,不是隆慶和他的騎兵。不是南方浩浩蕩蕩的神殿大軍,而只是一個人。

    一個非常可怕的人。

    ……

    ……

    一名清稚少女站在南門外,看著原野間滿地的巨石,感受著那股熟悉的味道,雙馬尾在寒風裡輕輕搖擺,有些懷念當年。

    寧缺站在她身後,因為思慮過盛而憔悴的神情,終於變得放鬆了一些,雖然驚神陣的堵塞依然沒有好轉,但有了這片塊壘,想要入城便會變得困難很多。

    少女自然是書院三師姐余簾,她沒有任由自已在這種感懷情緒裡沉浸更多時間,平靜說道:「終究還是要把長安城修好。」

    寧缺說道:「依然不行?」

    余簾說道:「老師離開了人間,這個世界裡,便只有四人能稱得上超凡脫俗,其中兩人不問世事,講經首座法隨厚土,那麼能夠威脅到長安城的人,就只有觀主一人,這片塊壘頂多能攔他一時,能如何阻得了他一世?」

    莫山山聞言眉頭微蹙,顯得有些憂慮。

    寧缺沒有見過傳說中的知守觀觀主,心想大師兄把此人便拖了數日,沒覺得那人有多麼強大,聞言不由微微皺眉。

    余簾說道:「驚神陣既破,如果不是大師兄以命相制,我們所有人,此時只怕都已經被觀主給殺了,這場戰爭早已經結束。」

    寧缺說道:「大師兄和師姐你也已經破了五境。」

    余簾說道:「五境只是一道門檻,破了五境也不代表就絕對強大,正如同我雖然破了五境,卻不一定能勝過柳白,但觀主不一樣。」

    寧缺問道:「哪裡不一樣?」

    余簾說道:「你可知道有史記載以來,最年輕破五境的修行者是誰?」

    莫山山想了想,問道:「我義兄?」

    余簾說道:「大師兄三日無距,但那時他年齡已不算小,如果以年齡論,我明宗開派祖師還有六百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都在他之前。」

    寧缺想到一種可能,但沒有說話。

    余簾說道:「最年輕破五境的修行者,姓陳。」

    寧缺看著南門前那些殘著湖水濕意的石塊,震撼無語。

    「所以陳皮皮最早進入知命境,我對此並不意外。」

    余簾說道:「因為他也姓陳,他是觀主的兒子。」

    寧缺沉默片刻後問道:「觀主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余簾說道:「觀主當年只是宋國某道觀的一名普通道人,根本沒有什麼修道天賦,甚至連西陵神殿都沒有進過,所以他給自已取了一個最普通的名字。」

    宋國是東海之畔的一個小國。無論歷史文化軍事,都沒有什麼令人稱道的地方,但這裡出過很多名人,很多了不起的大人物。

    千年之前的光明大神官,出自宋國,衛光明出自宋國,蓮生大師出自宋國,即便是二師兄童年時居住的小鎮。也應該算是宋境之內。

    寧缺此時才知道。原來知守觀觀主也是來自宋國,原來他有一個很怪的名字。

    「陳某……既然如此了不起,為什麼……」

    「沒有什麼名氣。甚至給人很普通的感覺?如此不普通的人,卻能給人如此普通的感覺,便正是陳某最可怕的地方。」

    余簾說道:「至於客觀上的那些原因。除了知守觀神秘不可知之外,這些年陳某悄無聲息,最主要是因為這數十年的歷史有些不同。」

    寧缺問道:「這些年的歷史與過往無數年有什麼區別?」

    余簾說道:「這些年的歷史與史冊上最大的區別,就在於書院開始入世。」

    書院後山,只有她不稱小師叔,而稱軻先生,因為她是魔宗的宗主,而魔宗畢竟是滅於軻浩然之後。

    莫山山輕聲說道:「那年荒原之行後,我問過老師。老師才知道原來蓮生大師還活著,於是和我講了些當年的故事,說觀主曾經與軻先生戰過。」

    「不錯。」

    余簾說道:「軻先生與觀主之間的那一戰,沒有旁觀者,除了老師,現在世間再沒有誰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只知道最終還是軻先生勝了。」

    「其後道門高手強者盡出。在荒原伏襲軻先生,軻先生縱情斬之,連破數境而不肯收,於是拔劍向天而去,遂被昊天誅殺。」

    「因此事。老師極為悲憤,便去了西陵神國。上桃山斬盡桃花,殺傷道門無數強者,觀主邀懸空寺講經首座聯手,亦慘敗。」

    余簾說道:「書院入世,所以觀主無名。」

    寧缺聽懂了師姐這番話。

    做為最年輕破五境的人,陳某毫無疑問有資格在修行史上留下自已的名字,但因為這些年的歷史裡,多了兩個人的名字,所以才會襯得他沒有一絲光彩。

    一個人是夫子。

    一個人叫軻浩然。

    但從側面上,這也說明了陳某的強大。

    因為他輸給了小師叔,輸給了老師,但他沒有死。

    他被迫在南海之上飄泊流浪,但終究沒有死。

    也許是老師惜才,也許是老師真的殺不死他。

    無論是哪一種,都證明了他的強大。

    小師叔早已逝去,老師也已經離開人間。

    人間再沒有人是觀主的對手。

    那個人被壓制多年的光彩,將要得到最放肆的綻放。

    長安城將要面臨的敵人,便是這樣的一個人。

    人們知道他要來,卻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

    寧缺覺得自已的雙肩變得有些沉重。

    他的視線越過那些嶙峋巨石,落在官道旁的樹林裡。

    長安城已經入冬,草木不深,風雪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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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五十四章 長安,落雪如幕

    余簾繼續說道:「此人至南海後又有奇遇,雖然無人知曉細節——因為老師見到還是小孩子的皮皮時,曾經感嘆光明有後。」

    寧缺微怔,說道:「六百年前在南海失蹤的那位光明大神官?」

    余簾說道:「不錯,我始終認為他從這件事情裡獲得了很多。」

    寧缺看著南門前那些石頭,沉默了很長時間,還是覺得有些不甘心,問道:「師兄和師姐聯手,難道還不能勝過他?」

    「老師說過一句話,人生就是一場修行。」

    余簾說道:「……那麼修行有時候比較的便是年月,他活的比我和師兄長,自然也就比我們強,師兄雖然天賦過人,但性情太溫和,就算學會了打架,最終也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她沒有對自已做出評價,亦是一種默認,寧缺還想到了一個很麻煩很關鍵的問題,三師姐現在身上還帶著傷,可能是很重的傷。

    西陵神殿掌教乃是逾五境的至強者,雖然她是最神秘強大的二十三年蟬,但要徹底擊敗那人,也必然要付出些代價。

    在當前這種局面下,人間還能擊敗知守觀觀主的,便只剩下驚神陣。

    寧缺轉身向城門內走去,繼續這一場破題之旅。

    隨著時間的流逝,又因為南門外多了一片塊壘,長安城內天地元氣的流轉越來越凝滯,尤其那道生死往複之間的暗線,堵塞的非常嚴重。

    寧缺走在朱雀大道上,走在這條堵塞的天地氣息間。

    撤入長安城內的無數難民,被朝廷和坊市安排進各處百姓宅中,長街之上行人寥寥,沿街的商舖酒樓大多已經關閉,早已沒有平日人氣鼎沸的模樣,肅冷的冬風在街中來回吹拂,顯得格外冷清。

    南門外的塊壘大陣能起的作用非常微渺,雖然可以對觀主進行一些攔阻。但已經確認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把堵塞的驚神陣衝開,那麼他還能從哪裡調動如此多的天地元氣,來修復這座驚神陣?

    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他很長時間,他數日數夜不眠不休,冥思苦想,偶有所感,甚至有了具體的想法。卻找不到實行的方法。

    「那些虛無縹渺的氣息。怎麼才能變成真實的力量?」

    寧缺看著街道中央的朱雀繪像問道。

    朱雀沒有回答,因為它也不知道。

    寧缺轉身繼續行走,想著那天清晨在雁鳴湖澤岸看到的包子鋪。青石板上的熱霧,想著那時的感悟,心情變得越來越低落。

    他隱隱明白應該怎樣做。卻不知道怎樣才能做到。

    看到希望在前,卻不知如何握緊,看到彼岸,卻沒有船,於是煩惱愈盛。

    他走到一條靜巷外,忽然聽到牆後傳來讀書聲。

    不知何家的塾師,在給學生們講授唐律疏議。

    聽聲音,那些學生年齡應該還很小,清稚的聲音背誦著繁雜的唐律疏議。參差不齊,卻非常專心,有趣之餘令人心生感動。

    眼看著國將破,家將亡,街巷之中依然有讀書聲。

    依然能夠聽到唐律。

    這種平靜很令人感動,甚至令人敬畏。

    因為這種平靜裡,有一種力量。

    寧缺站在牆外。靜靜聽著牆內的讀書聲,聽了很長時間。

    這就是人間的氣息,只是怎樣才能讓這種力量具象化?

    ……

    ……

    皇宮之前的南門觀非常清幽。

    因為篡改遺詔以及何明池一事,大唐朝廷對南門觀的態度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道觀之外隱藏著很多人。很是肅殺。

    寧缺拾階而上,走進了南門觀。

    道觀裡的道人們看見是他。不由很是愕然,然後上前行禮。

    他是顏瑟大師的徒弟,南門觀的道人稱他為師兄。

    寧缺擺擺手,示意眾人不要理自已。

    他一個人走進幽靜的道殿,站在牆壁下,看著那些油彩繪成的教典故事,還有那些像神話一般的傳說,沉默了很長時間。

    把人間的氣息,轉變成真實的力量,宗教最擅長做這種事情。

    這也就是所謂信仰之力。

    雖然道門的信仰之力,用於向昊天祈禱,貫通天地神人,和他現在想做的事情截然相反,但他想看看能不能得到某種啟發。

    ……

    ……

    寧缺在長安城裡四周行走,就像當年那個夏天,他悟符之初那般。

    所以他再次來到萬雁塔寺,登上了萬雁塔。

    站在塔頂小窗旁,看著安靜的長安城,他請教道:「人的思想,真的可以變成具體的力量嗎?如果可以,需要經由怎樣的途徑?」

    「思想本身沒有力量,但一旦展現出來,便可能顯現出某種力量,正如皇帝陛下的聖旨,如果只是腦中的一個想法,便沒有任何效力,只有當他說出來,或者用文字寫在紙上,他的想法才會擁有效力。」

    黃楊大師走到他身旁,看著空中漸向南去的最後一群秋雁,說道:「你所問的途徑,如果等同於手段,語言便是手段,文字同樣也是手段。」

    寧缺說道:「信仰呢?」

    黃楊大師說道:「信仰本身沒有力量,需要一個具體的指向,當無數人的信仰集中在那個指向上,力量便會體現在那個指向上。」

    「佛祖嚴律諸弟子不立偶像,便是因為這一點。」

    黃楊大師看著他繼續說道:「你師顏瑟當年曾經說過,每個人的想法其實都是一道符,只是太過弱小微渺,所以無法感受得到,而當所有人同時寫一道符時,這道符便有可能顯現出來,甚至變成偉大。」

    ……

    ……

    寧缺明白了些什麼。

    原來還真有可能,尋找到一種手段召集能夠與天地相抗衡的人間之力,如果他能夠尋找到那道力量,便能疏通驚神陣。

    他來到雁鳴湖南岸,坐在霜草間,伸指到空中,臨摹了幾篇碑帖,待心平和之後開始寫字。開始尋找那個字。

    已經晉入知命境的他,此時隨意寫出來的字便是符,寫字便是寫符,他尋找的那個字,實際上也就是一道符。

    太陽逐漸西移,然後落到城牆下,黑夜來臨。

    他坐在湖畔繼續寫字寫符,尋字尋符。

    幾百字。

    幾千字。

    最後只剩下一個字。

    那個字由兩條直線構成。

    正是他會的唯一神符:二字元。

    他不停地寫著二字元。寫到疲憊不堪。雙眼明亮復又黯淡,然後再次明亮再次黯淡,最後變得麻木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停止了書寫。

    他看著雁鳴湖對岸的院落發呆。

    便在這時,有片雪花飄落,落在他的身上。

    他想起了那年的雪。

    想起了雪湖上的那場戰鬥。

    桑桑撐著大黑傘。站在風雪中,唱歌給雪湖聽。

    如果桑桑還在,如果大黑傘還在,如果鐵箭還在,他真的很有信心,就算不能把堵塞的長安城貫通,也能借助驚神陣殺死那個男人。

    然而桑桑已經死了。

    湖對岸的院落已經很多天沒有燈火。

    朝廷派去泗水畔的人回報,大黑馬和馬車消失不見。

    他必須找到那個能夠調動人間之力的字。

    雪花繼續飄落。

    幾根睫毛飄落。

    他的臉色蒼白,頰上卻有紅暈。顯得極不健康。

    他的神情平靜,實際上已經焦慮疲憊到了極點。

    他找不到那個字,寫不出那個符。

    顏瑟大師用了一生的時間,都沒有找到那道符,更何況是他。

    寧缺嘆息一聲,一道白霧。

    他舉起手指,繼續書寫。繼續尋找。

    他在白霧裡書寫,在落雪裡書寫,在漸漸積雪的地面上書寫。

    因為疲憊與緊張,他的手顫抖的越來越嚴重。

    二字元的兩個筆畫,有時候會變得有些歪斜。

    ……

    ……

    長安城的下了一場雪。

    這是天啟十八年的第一場雪。初雪。

    黑夜漸退,晨光漸至。

    城中的街道與簷瓦。都被白雪覆蓋,好生潔淨。

    昨夜風從北方來,城南安靜。

    因為沒有寒風的干擾,南面的城牆上覆著淺淺的一層薄雪。

    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白色的幕布。

    忽然間。

    城牆薄雪間,出現了一隻腳印。

    此處距離地面約有數十丈,蒼鷹能築巢,人不能至。

    但卻多了一隻腳印。

    瞬間後。

    數百丈外的城牆薄雪間,又多出了一隻腳印。

    緊接著,有一雙腳印出現在其後。

    這兩個腳印分別屬於兩個人。

    熬冬的老鷹,被城牆上的腳步聲驚醒。

    它警惕地望向遙遠的空中。

    明明那兩個人的腳印在城牆之上。

    它卻望向空中。

    一望無盡的長安城牆上。

    那兩個人的腳印不時前後出現。

    看不見人。

    只能看見腳印。

    彷彿仙人在人間留下的痕跡。

    腳印漸至南門。

    輕揚的雪花裡,出現一抹青衣。

    知守觀觀主在南門外,顯現身形。

    一柄道劍,負在他的身後。

    七日不眠,在山河間縱橫無數萬里,他依然神清氣朗。

    雪中忽然出現一根木棍。

    木棍很短。

    很硬。

    木棍砸向觀主的後腦。

    觀主揮劍。

    劍與木棍相遇。

    迸發出一聲巨響。

    響聲悠揚宏亮。

    黃鐘大呂。

    長安城醒來。

    城內鐘聲大動。

    不知是被鐘聲震動。

    還是被劍與木棍的撞擊震動。

    還是被那個人所震動。

    十餘里長的南城牆上覆著的薄雪,簌簌落下。

    露出黑色的城牆顏色。

    城牆之下積了很多的雪。

    如同落下的幕布,堆積在了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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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1 20:20:2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五十五章 袖捲風雪入城去

    雪如大幕落下,落在城牆根下,在南門前壘出一道約半人高的雪線,一名書生不知何時來到了此間,沉默站在雪線之前。

    他還是穿著那身舊棉襖,只不過現在棉襖上全部是被劍割開出來的口子,數百朵棉花從裡面擠出來,在雪風裡微微顫抖著。

    數日來流的血,有的已經被山河間的風吹走,更多的則是凝結在綻開的棉花上,顯得烏黑難看至極,再加上手中的木棍被砍出了很多道淺淺的劍痕,讓他看上去就像是被惡狗追了很多天的乞丐。

    只不過此時的形容雖然有些狼狽,但他神情依舊寧靜,依然給人一種由內至外非常乾淨的感覺,就如此時緩緩飄落的初雪。

    他看著觀主說道:「長安城是書院選擇的最後決戰地。」

    觀主看著他,說道:「我首先選擇了這裡。」

    大師兄請教道:「為什麼?」

    觀主說道:「因為這座城現在已經攔不住我。」

    大師兄問道:「那為何您現在才來?」

    「因為直到此時,這座城才攔不住我。」

    觀主手握道劍,看著面前這座雄城,說道:「你們書院在等,我也在等,你們在等這座城恢復,我則是在等這座城衰弱。」

    大師兄說道:「看來是您等到了您想要的結果。」

    觀主說道:「對於這個結果不需要感到意外。我為了破這座陣,準備了很多年時間,夫子離開人間,便再也沒有人能夠改變這個進程。」

    「無論順之逆之,天意總是難違。」

    他看著雪線之前的大師兄,說道:「這道雪線攔不住我,書院也攔不住我,殺死你,然後毀了驚神陣,一切便結束了。」

    說完這句話。他向長安城走去。

    南門外的官道地面上覆著一層淺淺的雪,當觀主的右腳剛剛落到地面,甚至還沒有在淺雪上留下痕跡的的時候,他便停下。

    他只走了一步,更準確來說他只走了半步。

    觀主低頭望向地面。

    他穿著布鞋。

    布鞋的旁邊有一顆很小的石子。

    他看著那顆石子微微皺眉。

    然後他收回右腳,重新站回原先的地方。

    觀主向四周望去,注意到長安城南門四周,不知何時多出了千百塊石頭。那些石頭或大或小。或稜角鋒利,或渾圓如卵。

    但無論是何等形狀的石塊,都在散發著一股極為強烈的倔強不平之意。那股氣息顯得那樣的沉默而不甘,直似要充斥整片天地。

    那道氣息是那樣的鮮明,那樣的沉默而堅定。以至於長安城南的天地氣息裡,都被硬生生塞進了無數的障礙,呼吸都無法暢快。

    因為這些石頭的存在,天地之間自然存在的那些冥渺的通道,都像呼吸一般變得無法暢通,換句話說,在這片石頭的世界裡沒有無距。

    初雪落了一夜,長安城南的數千塊石頭,看上去就像是穿著白色盔甲的士兵。那些大石頭則像是北方的雪原巨狼,肅殺之意十足。

    觀主看著這些石頭,忽然笑了起來。

    他去過荒原上的大明湖,而且不止一次,自然知道塊壘。

    用塊壘來破除無距,書院行事果然有意思。

    然則他哪裡會懼?

    他沒有向前踏步。

    他靜靜站在這些石頭裡,等著書院的下一步。

    大師兄向前走了一步。便在微雪間消失。

    觀主知道他沒有進入無距,而是塊壘隔絕了光線,隔絕了視線。

    在這片嶙峋石陣裡,彼此都看不到彼此,所以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安靜地等著,等著書院向自已發出攻擊。

    雪依然在緩慢地飄落。微渺清美,只是快落到地面時,便忽然消失,然後在數丈外,或者數十丈外落下,感覺非常詭異。

    有一片薄雪順著黑色的城牆落下,便落在了城外的觀主身上。

    隨著這片雪落下的,還有一根短木棍。

    木棍破風無聲,就連天地間那些阻塞難受的氣息,都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依循著自然裡風雪的流動,無跡可循而至。

    觀主的眼眸微亮。

    這記木棍看似簡單尋常,在他看來,卻要比塊壘大陣更令人驚艷——數日之前才學會打架,如今居然能夠施展出如此境界。

    論到學習的速度,這個世界上有誰能夠和此人相提並論?

    觀主舉劍迎向身前的風雪,心想如果夫子登天再晚上十餘年,以這種恐怖的學習速度,只怕自已再難像現在這般壓制對方。

    道劍破風刺雪而去,便在看似空無一物的落雪間,點中那根木棍。

    這是來到長安城後,劍與棍的第二次相遇。

    與第一次相遇時,滿城落雪如幕的震撼畫面截然不同,這一次劍與棍的相遇,顯得那般的寧靜溫柔,就像是初雪落進湖面,將融未融。

    南門前的千百塊石頭,散發著嶙峋生硬的氣息,而當劍棍相遇之時,一道極清柔的氣息,瞬間把塊壘陣的氣息沖淡。

    劍棍相遇在空中,相遇在一個點,靜止不動,在那個點週遭的數丈空間裡,所有的事物都靜止,無論是風還是雪。

    雪花不再落下,靜止在空中,畫面顯得格外詭異——然後那些雪花片片破碎,從邊緣開始碎起,直至雪花中心,碎成最細微的粉末。

    如粉般的碎雪,紛紛揚揚落下,灑在觀主和大師兄的身上。

    大師兄的棉襖上又多出了無數道裂口,鮮血再次流出。

    有風雪自地面起,在大他的身周吹拂,如同一雙無形之翅,推動著他滿是傷痕的身體,如流雪驟退,退出塊壘,進入長安城內。

    觀主微微皺眉,有些意外。

    城南有塊壘,眼中無距卻有距。

    這對他有很大的影響,對對方的影響更大。

    但既然書院想到破除無距的方法。那麼必然還會有後續的手段,所以他任由粉雪臨身,準備迎接書院的下一個動作。

    然而書院什麼都沒有做,直接退入長安城內。

    既然如此,他便要進長安城。

    要進長安城,需要先破身前這片嶙峋亂石。

    觀主揮袖,捲起千層雪,又如流雲。

    官道旁。一塊重數萬斤的巨石。隨袖風而起,遠遠落在極遠處的田野裡。

    他再次揮袖,又有巨石飛起。

    他舉步向城門走去。

    一路行走。一路捲袖如雲,一路石飛陣摧。

    何以澆塊壘?

    當年軻浩然入魔宗山門,以劍破之。

    他則是以袖卷之。

    這不代表現在的觀主比當年的軻浩然強。最重要的是,城南的塊壘大陣,遠不如大明湖底的塊壘大陣強大。

    他是道門領袖,對魔宗的研究非常深,他知道真正的塊壘,必然是全部由頑劣不堪的石頭組成的世界,城南雖然有千百頑石,但卻不是一個世界。

    不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便有空間。

    有空間。便能行走,便能有更多的空間。

    城外落石聲聲,風雪漸驟,青衣漸近。

    城牆上,莫山山鬢間夾著雪花,唇角溢著鮮血,臉色微白。

    觀主隨意揮袖。閒庭信步,塊壘陣破。

    ……

    ……

    走進南門,便走進了長安城。

    朱雀大道上沒有一個行人,安靜無比,只有雪在不停落著。

    觀主行走在筆直的朱雀大道上。神情悠閒。

    他看著道旁的建築,看著街道中央沒有被積雪完全掩住的雕刻。看著那些黑色的簷角,積雪的舊瓦,就像一個普通的遊客。

    「原來長安城是這樣的。」

    很多年前,還是孩童的時候,他曾經隨家中長輩來過一次長安城,只是年月太過久遠,他早已沒有了對這座城的具體記憶。

    後來他開始修道,便再也沒有來過長安城。

    因為他一朝修道,便很強大,在沒有受到邀請的情況下,長安城不會允許他進來,更關鍵的是,夫子一直在長安城南的書院裡。

    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無論修道,男女,還是別的什麼事情,都是如此。

    所以他很喜歡長安城。

    遺憾的是,這座城不是他的,所以他只好把這座城毀了。

    他想這座城想了很多年。

    他想毀這座城想了很多年。

    今天他終於走進了這座城。

    不免有所感慨。

    他抬頭望向不停落雪的天空,說道:「如果你在天上看到這幕畫面,會不會後悔離開這個人間太早了些?」

    便在這時,朱雀大道上忽然響起蟬鳴。

    從高空落入城中的雪花,彷彿也多了一層明亮,變成了薄薄的蟬翼。

    時已入冬,初雪已至,哪裡來的蟬?

    觀主微微偏頭,側耳相聽,眼中終於流露出凝重的神色。

    確認塊壘攔不住自已,便當機立斷放棄,讓書院撤入長安城內,利用這座城本身的力量,能夠做出這種決斷的人,自然不是普通人。

    他知道長安城裡肯定有些很有意思的人在等著自已。

    但他沒有想到,居然這麼有意思。

    原來這才是書院最後的底氣。

    「西方有蟬,匿於泥間二十三年,待雪山冰融洪水至,方始甦醒,於泥水間洗澡,於寒風間晾翅,振而飛破虛空。」

    觀主看著長街那頭的風雪,平靜說道:「原來你也在這裡。」

    雪雲漸厚,遮蔽天光,寒蟬淒切,響徹長安城。

    一名小姑娘從風雪裡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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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3 00:25:1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五十六章 觀主無量

    如觀主這種層次,雖不能掐指便知未來,但心意微動便知吉凶,普通意義上的偷襲沒有意義,除非寧缺手中還握著鐵弓。

    余簾沒有隱藏蹤跡,就這樣從風雪中走了出來。

    「在這座城裡,無法與昊天溝通。」

    她看著觀主說道,然後把雙手伸到空中——二十三年蟬大成,一雙小手稚嫩幼美,在風雪中就像是兩片稍大些的雪花。

    隨著這個動作,滿天雪花驟然一靜,然而繼續下落,只是不再輕揚微飄,每片雪花都開始劇烈顫抖起來,破風而舞。

    片片雪花高速震動,發出低沉而密集的聲音,就像是無數隻蟬在同時振翅。街道旁的屋簷上有片黃葉,被風捲起至雪空之中,瞬間被撕成碎絮。

    「沒想到你已經通了天魔境,成了魔宗百年來第一個破五境之人,要知道蓮生都無法破除心劫,至死不敢踏出那一步。」

    「林霧,你果然不凡。」

    觀主抬頭望向天空,看著自天而降的億萬朵雪花,想著那人,臉上露出佩服的神情——任何能把二十三年蟬收為弟子的人都值得佩服。

    「好在我用了一生的時間,才讓這座城終於有了一道縫隙。」

    他感慨說道,然後向空中伸出手掌。

    他的掌心向天,彷彿是要承接那些紛紛落下的雪花。

    然而落下的不是雪花,而是一道磅礡的力量。

    厚實的雪雲覆蓋著長安城。

    那道磅礡的力量來自天穹。來自雲層後方的太陽。

    非人間的力量降臨人間,驚神陣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了反應,數十道極為雄渾蒼勁的氣息,自長安城街巷之間生出,灌入雪雲之中。

    然而驚神陣受損,朱雀大街上的天地氣息流轉有些凝滯緩慢。

    那道磅礡的力量落在了長安城上。

    天穹裡厚實的雪雲瞬間被撕開一道筆直的裂縫。

    雪雲裂縫的下方,便是筆直的長街。

    此時站在朱雀大街上向天空望去。便能看到一幕神奇的畫面,覆蓋蒼穹的雪雲中間出現了一道裂縫,縫中是湛藍的青天。

    清麗的陽光從青天灑落。照耀在長街上,把街道上的建築與雪花照耀的清晰無比,甚至還塗抹上了一層聖潔的金光。

    滿天雪花都變成了金色。然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

    雲層間滲落的陽光和那道磅礡的力量,便要落到觀主的身上。

    這就是五境之上的力量。

    這就是真正的道門神術:天啟。

    ……

    ……

    余簾站在風雪裡,黑色的馬尾辮輕輕搖擺。

    她覺得雪花有些微寒。

    她也已經逾過五境那道門檻,她見過熊初墨使用天啟神術。

    但她想不到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夠如此輕描淡寫地施出五境以上的手段,彷彿信手拈來一片雪花那麼簡單。

    她看著雪街對面那個猶自感慨的道門第一人,忽然低頭。

    她看著鞋前的積雪,開始用自已的目光寫字。

    她寫的非常專注。

    夫子讓她寫字寫了很多年,寫的便是自已的世界。

    雪地上出現第一道筆畫,她自已的世界便出現在雪街之上。

    滿天雪花狂舞而起。邊緣與空氣高速摩擦。

    蟬鳴之聲愈發高亢。

    億萬片雪花變成了透明的翼,振而疾飛,瞬間覆蓋了朱雀大道的上空。

    從雲層裂縫裡灑落的清光,落在這些如翼般的雪花上,開始向著四周折射。長安城的空中彷彿多了無數片金葉子。

    一道極淡卻極強大的氣息,隨著雪花的飛舞,籠罩了整條雪街,在昊天的世界裡,割據出一個嶄新的世界。

    沒有一片雪花落下,沒有一絲陽光落下。

    雪花也不再融化。

    雪街回覆寒冷清幽。

    清影籠罩著觀主的身體。

    ……

    ……

    觀主靜靜看著那個風雪中的小姑娘。

    直到此時。他才知道她的真實境界,已經到了這種程度。

    他舉起右手遙遙指向雪街那頭的她,四指漸屈。

    然而他的食指還沒有來得及點出,風雪中忽然傳來一道極暴烈的呼嘯聲。

    那是某種圓形物事與空氣高速摩擦所產生的聲音。

    有一物自長安城北呼嘯而至,高速旋轉,破風震雪,勢不可擋。

    萬雁塔在城北,破空而來的是一串佛珠。

    黃楊大師的佛珠。

    佛珠在風雪中高速旋轉,隱隱可見上面還有血跡,應該是大師的心血。

    很多年前,黃楊在西荒深處開悟,起因便是同伴的血,滾燙的血。

    所以染著他心血的這串佛珠也很燙。

    燙到燃燒起來。

    一道極慈悲卻又極暴烈的火性,隨著佛珠的旋轉,向著週遭的風雪不停噴吐,所接觸到的一切事物,都被燃燒起來。

    雪花觸著佛珠,沒有融化成水,而是直接變成虛無。

    黃楊大師是佛宗大德,世間有數的強者,而且這串佛珠上染著他的心血,焚心以火,對於道門強者最脆弱的道心威脅極大。

    朱雀大道上空出現一道火線,風雪驟懼。

    呼嘯破空,然後驟靜。

    燃燒的佛珠,套在了觀主的手腕上。

    余簾抬頭,清稚的眼眸深處有雪花飄落,她身上的院服輕飄。

    雪街上的天地氣息發生了一絲顫動,某人也即將出現。

    此時觀主被蟬翼世界隔絕了與昊天的聯繫,又被黃楊大師的燃燒佛珠羈絆,再沒有辦法通過離開這條雪街。哪怕他眼中無距。

    這就是書院的安排。

    下一刻便是真正的攻擊。

    然而觀主的神情依舊寧靜。

    他望向自已手腕上的那串佛珠。

    佛珠正在燃燒,卻連他的青色道衣都沒有點燃。

    他的目光落下,便是心念一動。

    無數劫前,來自遠古的那道寂滅寒意,隨著他的目光落在燃燒的佛珠上。

    佛珠上的火焰驟然熄滅,彷彿變成了枯死的木球。

    此為寂滅。

    五境之上。

    ……

    ……

    須臾之間,雪街上便出現了兩種五境之上的境界。

    二者都來自觀主。

    但他依然在雪街上。在滿天風雪之中,在余簾的世界裡,無法離開。

    數百丈的雪地上。出現一對腳印。

    雪花落在棉襖上,然後消失。

    是棉襖在風雪中消失。

    大師兄出手了。

    觀主雙眉微挑,右手如蒼松迎風而回。握住腕間那串佛珠,在原地消失。

    半道雪街,是一個小世界。

    棉襖與青色道衣,在風雪中時隱時現,到處出現,倏爾在北街的雪井邊緣,再現時則在南方的店舖旁。

    觀主和大師兄,便在這半條雪街上追逐。

    以無距境界追逐。

    在如此小的範圍內,以超過思維的速度移動,只是片刻時間。其間的凶險,卻比此前六日二人在山河間追逐加起來還要恐怖!

    風雪再起,余簾垂在腰間的烏黑馬尾辮再次擺盪起來。

    她的神情平靜而專注,清亮的眼眸深處雪花漸密。

    天魔境被她催動到了極致。

    無數片雪花在朱雀大道上空飛舞,每一片雪花便是一隻蟬。滿天雪花滿天蟬,無數道恐怖的殺意縱橫於雪街之上。

    這半條雪街是她的世界。

    觀主的身法再快,也無法快過世界本身的規則。

    一片雪花在戶部清水司副衙門前緩緩落下。

    那裡本來什麼都沒有。

    但當那片雪花落下時,卻響起了撕裂的聲音。

    觀主被滿天風雪逼出了身形。

    他的青色道衣前襟上,多了一道鋒利的裂口。

    ……

    ……

    萬雁塔頂。

    黃楊大師盤膝而坐,合什呤誦著經文。身前滴滴鮮血如濁淚。

    石塔下,數十名寺中僧人跪坐在雪地裡,同樣不停呤誦著經文。

    ……

    ……

    觀主右手腕上那串佛珠不再燃燒。

    卻也沒有落下。

    佛珠變得殷紅無比,就像石榴子般好看。

    風雪中隱隱有經聲傳來。

    佛珠正在不停縮小。

    ……

    ……

    衙前石階上覆著白雪。

    大師兄出現在雪階下,當頭一棍擊向觀主的頭頂。

    觀主神情微肅,嗆啷一聲拔劍斬之。

    大師兄的雙腳陷進雪地裡。

    一道鮮血從唇角滲出。

    但他不退,揮棍再擊。

    觀主舉劍再斬。

    看似簡單的動作,實際上非常不簡單。

    此時的劍與棍,都在無距的境界裡揮舞,已經超出了速度的概念,只是極短的剎那時間,劍與棍便不知相遇了多少次。

    大師兄的棉襖上全部是血,棍上多了無數道淺淺的劍痕。

    觀主的神情越來越凝重。

    雪街那頭,余簾忽然向前踏了一步。

    滿天雪花,向觀主的身體落下。

    觀主揮袖,蟬鳴驟啞,風雪驟闢,亂成一團。

    沒有一片雪能落到他的身上。

    觀主橫劍而退,然後舉掌向天。

    無數道磅礡的力量,自天而降,從雲層裡的裂縫裡落下,就像是雷電一般,落在滿天雪花中,落在透明的世界屏障上。

    雪街震動不安,簷上的積雪簌簌落下,有如瀑布。

    余簾悶哼一聲,停下腳步。

    觀主隨意一擲,把道劍擲入風雪之中。

    然後下一刻,他出現在大師兄身前,格住那根木棍。

    他只用了一根拇指。

    木棍震動不安,天地氣息大亂。

    大師兄退回雪街那頭,撫胸咳嗽,痛苦不堪。

    觀主重新望向自已的右手腕。

    那串殷紅的佛珠,還在不停縮小,將要鍥進血肉裡。

    他眉頭微蹙,似有些不喜。

    風雪驟寧。

    觀主的身軀彷彿瞬間變大了無數倍。

    事實上,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風雪裡。

    但卻有一道宏大如海,無邊無量的氣息,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

    佛珠驟然崩斷。

    數十顆佛珠,嗤嗤破空而去。

    清水司衙門的門上出現數個渾圓的洞口。

    不遠處有道圍牆垮塌,煙塵微起。

    那些佛珠溫度很高,雖然沒有燃燒,觸著木頭這類的物事,便有火勢生起。

    風雪依舊,火勢漸熄。

    ……

    ……

    萬雁塔頂。

    黃楊大師痛苦地撫著胸口,手掌間全是鮮血。

    他看著南方那條雪街,聲音微顫道:「居然是無量!」

    佛宗絕學:無量。

    亦五境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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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4 20:14:4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五十七章 雪在燒

    萬雁塔的石窗上有道破口——是被劍刺破的。雪花從破窗處飄入,落在黃楊大師染血的袈裟上,那把劍卻已經消失無蹤。

    余簾感受到身後空中那道凌厲的劍意正在回來,眉頭微蹙,揮手拂雪入高空,抵禦住不停落下的天啟神光,然後終於向前踏出了一步。

    此時的她看上去就是一個可愛普通的小姑娘,然而隨著這一步踏出,氣息頓時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彷彿變成了千軍萬馬。

    她的雙腳彷彿不是踩在街面的淺雪上,而是踏在空曠的荒野間,落足如槌,大地如鼓,南城的地面隨著她的腳步而震動起來!

    風雪消散,余簾破風炸雪而去,只是瞬間,只是向前踏了一步,便來到數十丈外的清水司衙門前,一拳擊向觀主的面門。

    她的拳頭很小,看上去就像棉花糖一樣可愛,但觀主的神情卻驟然間變得極為嚴肅,甚至比先前看到余簾施出五境之上的天魔境更加凝重。

    因為此時的余簾不再僅僅是書院三師姐,而且回覆了當代魔宗宗主的身份,她的拳頭代表著魔宗的根本,那就是力量。

    做為千年以來天賦最高的魔宗宗主,這種狀態下的余簾,毫無疑問有資格被稱為一代宗師,有資格向任何境界的強者發起挑戰。

    觀主很清楚,那個破雪而至的小拳頭,看上去是那般的無害,甚至顯得有些孱弱,但如果讓這個拳頭落在實處,可以把一座山擊倒。

    掌起無風,綿柔有若薄雪落湖。

    觀主伸出右掌,擋住了余簾的拳頭。

    他沒有被這個小巧而恐怖的拳頭擊倒。因為他不是青山。不是大河,他是可以納百川的海洋,他是充塞天地間的空氣。

    看著拳頭前的手掌。看著近在咫尺的觀主,余簾稚嫩的臉上沒有一絲情緒,平靜冷靜至極。以至於生出一股妖異的味道。

    啪的一聲,長街地面上覆著的淺雪被震的離地彈起,堅硬的青石地面上,出現了無數道裂痕,就像是一張蛛網。

    余簾落在後方的右腳,便踩在這張蛛網的中央,斂伏了整整二十三年的力量,彷彿無窮無盡,從嬌小的身體裡向著長街間湧出。

    烏黑的馬尾辮被震散。在她身後飄舞,如同鞭子一樣,把那些雪花抽的悽慘不堪。道遒勁氣如鋒利的刀刃般在牆上刻下極深的痕跡。

    她沒有用天魔境。沒有再造一個小世界,沒有用任何玄妙的法門。只是把自已最簡單也是最可靠的手段冷酷地砸將過去。

    那就是力量,最極致的力量,最絕對的力量。

    雪街之上,只有力量在呼嘯,在這一瞬間,就連依自然而生的天地元氣,都被這具嬌小身軀所散發的力量震懾的向遠處逃逸。

    在這種情況下,即便她撤了蟬翼構成的小世界,觀主依然沒有辦法進入無距,只能正面迎接她的拳頭,正面抵抗她的力量。

    她是當代魔宗宗主,看似弱小,實際上擁有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她相信就算是觀主面對自已的力量,也只能逃避。

    因為再像海洋,也不是真的海洋。

    而無法逃避的時候,你能怎麼辦?

    雪街之上,絕對而純粹的力量縱橫呼嘯,觀主的道髻瞬間被割散,長髮飄舞在青色道衣之後,看上去有些狼狽。

    余簾看著他,很想知道這個答案。

    她馬上就能知道這個答案。

    ……

    ……

    髮絲在觀主的眼前飄落,他靜若古井的眼神沒有一絲擾亂。

    緊接著,有一片雪花在他眼前飄過,掠過睫毛,越過黑色的眼瞳。

    純白的雪花彷彿進入了黑色的眼瞳。

    黑色的眼瞳顏色漸漸變淡。

    或者說,那抹誤入眼中的雪花開始變深。

    那便是灰色。

    觀主的眼眸變成了灰濛濛的一片。

    不懼風雨的深井,變成了枯井底的陣年屍骨。

    ……

    ……

    觀主的眼眸漸漸變灰。

    余簾感受到力量像風一般流失,臉色微微變白。

    在這一刻,她想到了某個傳聞,眼眸驟寒,生起一股難以遏止的怒意。

    她不準備收拳。

    她入書院後,夫子只教了她一門功課,那便是寫字。

    寫字是自成世界,也是清心寡慾,是慎怒。因為夫子知道她很喜歡生氣,尤其是變成女生之後。所以二十三年來,她沒有動過怒。

    但她這時候很憤怒。

    她一直都很厭憎道門裡的這些雜碎。

    觀主毫無疑問是道門裡最雜碎的雜碎——當這個雜碎用改造過的明宗功法來對付她這個明宗宗主時,她的怒意到了極點。

    觀主靜靜看著她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那樣的灰,那樣的平靜,那樣的死寂。

    在街上飛舞的雪花,彷彿失去了氣流的支撐,慘慘然向地面墜去。

    就像是被人撕掉了雙翅的寒蟬。

    如果任由情況這樣發展下去,或者是觀主先用灰眸獲勝,或者是余簾在力量沒有消失之前,把觀主殺死。

    後者發生的概率,大概只有兩成。

    但余簾被老師壓制了二十三年的怒火,一旦燃燒起來,可以燎原。

    所以她想賭這兩成。

    更關鍵的是,她非常清楚自已順情隨意,借二十三年積蓄戰意,才能有這兩成的機會,一旦錯過,她不知道還能不能有這種機會。

    ……

    ……

    有一個人,不願意給余簾賭這兩成的機會。

    因為他是大師兄,如果真到了絕境時刻,要拿性命去賭,他認為也應該是自已去賭,而不能讓師妹去做這件事情。

    風雪微飄,那件舊棉襖便出現在余簾的眼前。

    也出現在觀主的灰眸前。

    那件舊棉襖上血跡斑斑。卻依然乾淨。

    就像穿著棉襖的這個書生。行千山萬水,滿身灰塵,依然乾淨。

    唯潔唯淨。沒有塗抹顏色,便無法被你染色或是奪色。

    舊棉襖在風中輕飄,大師兄氣息寧靜。沒有一絲溢出體外。

    他舉起手中的木棍。

    觀主向後退了一步。

    大師兄拿起木棍,向覆著淺雪的街面敲下。

    每一棍都是一道木柵。

    他是夫子首徒,對驚神陣的瞭解,遠在世人之上。

    敲擊之間,他借了長安城裡的天地氣息。

    數棍落,便是一堵歷經千年風雨的厚實城牆,出現在雪街上。

    觀主在城牆的那頭。

    他和余簾在城牆的這頭。

    ……

    ……

    觀主伸手至雪空之中,握住自萬雁塔飛回的道劍。

    然後他舉劍刺向身前的城牆。

    他的這一劍,就像先前余簾的那記拳頭一樣。

    純粹至極。強大至極。

    沒有力量,只有道。

    道劍挾著他浸淫一生的劍道。

    城牆頓時破開。

    木棍上出現一道清晰的劍痕。

    劍鋒如風雪般捲過,漫過木棍。嗤的一聲刺進大師兄的左肩。

    劍鋒入棉襖三分。鮮血始現。

    余簾伸手抓住大師兄的腰間,就像抓貓一般。

    她的力量極大。所以速度極快。

    劍鋒漸前。

    卻漸漸從棉襖裡抽了出來。

    因為她的手比觀主的劍速度更快。

    大師兄的草鞋在雪地上滑動。

    他舉棍再打。

    觀主神情平靜,舉劍再刺。

    余簾清嘯一聲,簷雪崩落。

    嬌小的身軀裡,迸發出來的嘯聲,就像是天降的雷霆。

    她收回了所有的力量,然後集中到自已的右拳上,向前轟出。

    漫天風雪,像蟬翼一般,始終覆蓋著驚神陣的那道縫隙,折射著陽光,散發著金色的光澤,就像是無數片金葉。

    此時余簾收回氣息,她的世界自然崩塌。

    長安城上空那片金色的雪花,暴烈的燃燒起來,美麗的令人心悸。

    雪在燒。

    雪終於被燒融,出現了一道裂縫。

    那道來自天穹的磅礡力量,終於落在了雪街上。

    一片光明,無限光明,遮蔽所有。

    三道氣息,挾著自身無敵的力量,或是磅礡的天地元氣,衝撞到了一起。

    風雪怒嘯,牆傾簷破,沿街的屋宅盡數被震成廢墟。

    風雪漸靜,大師兄和余簾已退至百丈之外的北街。

    大師兄渾身是血,尤其是肩部那道劍創,顯得格外恐怖。

    余簾的身上沒有傷,只是臉色有些蒼白。

    忽然間,有雨水落了下來。

    二人的衣衫被打濕。

    時已入冬,昨夜初雪。

    今日長安城卻落了一場雨。

    這場雨很詭異。

    不止時間詭異,而且雨勢也很詭異。

    這場雨別的任何地方都沒有落。

    長安城別處依然是靜雪如前。

    只有朱雀大道南段,漸漸被打濕。

    因為這場雨,並不是來自雲中,而是來自空中。

    那些被燃燒融化的雪,變成水水落下,濕了長街。

    余簾看著街道那頭,覺得這場冬雨有些寒冷。

    沿街房屋倒塌的煙塵,漸漸被雨水鎮壓。

    觀主的身影再次出現。

    他把手中的劍柄扔進了街旁的雪堆裡。

    先前那一刻,他的道劍被大師兄的木棍敲碎了。

    但除此之外,他沒有受任何傷。

    青衫已濕,可惜那不是血。

    觀主走在淺雪上。

    走在風雨中。

    他每一步都會在雪上踩出一個腳印。

    從天空落下的雨水,在那個腳印裡積出一片海洋。

    那片小小的海洋很平靜,像鏡子一樣反射著天空的畫面。

    長安城之上,那道如線的雪空,還在不停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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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五十八章 因為傷心,所以盡心

    觀主入長安。

    面對書院的至強者和黃楊,他一眼斂滅佛珠上的心血之火,揮袖亂風雪破天魔境,伸手一召便有天啟降下,一劍便破千年城牆。

    街畔廢墟處處,天空裡的雪在燃燒,雨點在不停落下,所有的這些畫面,都只證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的強大。

    人間修行為五境,越過那道最高的門檻,是無數人夢想卻永遠無法抵達的彼岸,無數年來,修行界確認越過五境的人寥若星辰,其中任何一種境界,都已然是傳說甚至是神話,比如天啟境界。

    然而今日在雪街上,觀主揮手捲袖連施無量、寂滅、天啟、無距這四種五境之上的神話境界,而且顯得那般的隨意輕鬆。

    觀主展現出來的層次,已經超出了西陵教典以及諸多修行典籍記載的範疇,超出了修行者最放肆想像的上緣,甚至顯得那般的不真實。

    落雨仍在持續,他向朱雀大道北方走去,神情寧靜。

    自天穹落下的那道磅礡力量,注入他的身軀內。

    他每一步踩破積水,蕩破天光,身上的氣息便會愈發強大一分。

    微寒的雨水在余簾的臉上滑落。

    她看著從雨中走來的觀主,說道:「傳聞十八年前,你曾經登陸上岸,親手把衛光明打落凡塵,除了他的光明神座之位。」

    觀主說道:「不錯。」

    余簾說道:「我當初並不相信你有能力把一個天啟境界的強者強行打回原形,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你比傳說中更加強大。」

    觀主緩步前行,說道:「強大只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我比你強,比衛光明強,不代表我就強大,正如你比熊初墨強,也不代表真正的強大。」

    余簾說道:「那什麼才是真正的強大?」

    觀主說道:「把相對變成絕對。那就是真正的強大。」

    余簾問道:「比所有人都強,才是真正的強大?」

    觀主說道:「不錯,如果天下無敵。自然便是真正的強大。」

    余簾問道:「觀主莫非以為自已已然天下無敵?」

    「軻瘋子死了,夫子走了。」

    觀主抬頭望向落著雨水的天空,說道:「我只好天下無敵。」

    他回答這個問題時的情緒很平靜。很沉穩,所以顯得特別理所當然,彷彿在說誰家的菜做的最好吃這種事情。

    余簾說道:「既然天下無敵,為何還要修行我大明宗的功法?觀主乃是道門領袖,卻問道於敵,難道不覺得羞恥?」

    她說的自然是先前出拳時,看到過的觀主變灰的雙眸。

    那就是脫胎於魔宗饕餮大法的灰眸。

    觀主說道:「世間萬事萬物,皆歸昊天所有,何況如今,你應該明白。明宗祭的依然是昊天,我為何不能用之?」

    長安城高空燃燒的雪,已經快要燃盡。

    所以雪街上的雨,在此時漸漸小了。

    觀主此時走到了一道側巷旁,巷口有井。井沿上積著的雪,極僥倖地避過了雨水的侵蝕,看上去潔白茸松,很是好看。

    余簾直到此時,才鬆開手。

    她一直抓著大師兄腰間的棉襖。

    她與觀主對話時,大師兄一直沒有參與。因為他在不停咳嗽,不停流血,重傷之餘的身體,顯得那般孱弱。

    余簾之所以一直抓著他,是因為她知道,如果自已鬆開手,師兄一定會冒著生命危險,強行進入無距與觀主繼續戰鬥。

    現在她鬆開了手,是因為師兄得到了片刻休息的時間,更主要的是因為觀主已經走到了近處,勝負之間的生死已經來到眼前。

    就在此時,街畔已經變成廢墟的宅院裡,忽然爬出來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年輕男人,戴著一頂草帽。

    他自西陵狂奔而回,回長安,回書院。

    數千里路的雲和月、塵與土,讓他變得瘦了很多。

    他無法再被形容為胖乎乎,只能說是魁梧。

    這大概便是所謂男人應有的形容。

    ……

    ……

    在很多人看來,知守觀觀主已經是傳說裡的人物。

    今日長安城的雨與雪,證明觀主確實是個傳說。

    但傳說中的人,依然還是人。

    當他看到自已唯一的骨肉,堅定堅毅地站在自已對立面時,他說出來的第一句話,和那些故事裡普通婦人沒有任何區別。

    觀主說道:「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一個兒子?」

    陳皮皮掀起倒在身前的一根木樑,走到街中央,雙膝跪倒,聲音微顫說道:「父親,但我也是書院的學生。」

    觀主看著跪在雨中的兒子,說道:「你如此孱弱,有何資格選擇立場?」

    陳皮皮自幼便被認為是道門天才,也是晉入知命境最年輕的修行者,但此時街中的三人,境界實力都遠在他之上,觀主的說法並沒有錯。

    他說道:「兒子總想試一試。」

    觀主的目光越過陳皮皮的頭頂,落在街那頭渾身鮮血的大師兄身上,說道:「就為了讓你師兄能多休息片刻,值得嗎?」

    陳皮皮說道:「盡心而已。」

    觀主說道:「書院值得你盡心,道門不值得?」

    陳皮皮沒有回頭看大師兄和三師姐。

    但他知道大師兄經過七日最艱苦的追逐,以弱敵強,早已疲憊不堪,傷勢頗重,師姐現在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沉默片刻後說道:「既然是盡心,當然要從心意出發。」

    他沒有正面回答自已父親的問題,卻已經做出了回答。

    正是心意讓他破了知守觀中的陣法,讓大師兄可以輕鬆來去,也正是心意讓他從西陵千里馳援而回,然後在街上與自已的父親對峙。

    觀主臉上的情緒越來越平靜,說道:「我可以不給你這個機會。」

    陳皮皮說道:「請父親賜兒子最後這個機會,我別無所求。」

    觀主說道:「盡完心意,便無二心?」

    陳皮皮說道:「正是此意。」

    觀主說道:「很好。」

    陳皮皮站起身來,抹去臉上的雨水和污水,然後緩緩舉起雙臂。

    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因為他準備用天下溪神指,因為他的敵人是自已的父親。

    ……

    ……

    大師兄想要阻止這場戰鬥,因為他認為父子相殘是很錯誤的事情。

    余簾只用了一句話,便阻止了他的阻止:「如果書院要毀滅,你至少要給皮皮一次盡心的機會,不然他的後半生該如何度過?」

    ……

    ……

    陳皮皮用書院不器意馭天下溪神指。

    指氣縱橫於微雨之間,有如乳燕投林,頑皮渴望去難尋蹤跡。

    明明一指向東,天地氣息卻凝如鋒刃,自西方斜斜刺來。

    明明手指疾顫如風中勁草,指意卻靜柔清美如湖中蓮葉。

    陳皮皮上一次施出天下溪神指的時候,是在某個新年的某一天,那天桑桑抱著被褥,站在長安府衙的後花園外。

    這是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二次出手。

    也是他最強的一次出手。

    面對破雨而至的指意,觀主的眼中流露出欣慰的神情。

    這是他教給陳皮皮的。

    他很滿意,陳皮皮現在所展現出來的境界與能力。

    所以他很欣慰,決定對陳皮皮不要過於嚴苛。

    他伸出食指,虛點而出。

    他決定不殺死自已的兒子。

    只聽得一陣風雨聲,簫聲,鼓聲,嘈亂而作。

    在街間縱橫的指意,瞬間破碎成無數碎片。

    噗噗數聲悶響。

    陳皮皮倒在了雨水裡,渾身是血。

    他的四肢關節,都被指意所傷,血洞森然,看上去極為悽慘。

    觀主用的,也是天下溪神指。

    才是真正強大的天下溪神指。

    陳皮皮無法動彈,像臨刑前的男人般箕坐在雨水裡,嚎啕大哭。

    他哭的非常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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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7 22:53: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五十九章 知守

    雨停了。

    天上的雪也燒光了,不再繼續落下。

    街上一片安靜,只能聽到哭聲。

    陳皮皮就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坐在地面上放聲大哭。

    在父親和師兄師姐前,他就是個孩子。

    他哭的如此傷心,原因很複雜,他的父親和師兄師姐卻很明白,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他除了哭還能做什麼呢?

    觀主負手從他身旁走過,沒有看他一眼,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

    大師兄感慨說道:「能哭出來也好,不至於鬱鬱。」

    余簾卻眉頭微蹙,看著街那頭說道:「我們還沒死,書院還沒亡,哭什麼哭?」

    觀主正在緩步走來,來自昊天的力量灌注到他的身軀裡,讓他變得越發強大,但余簾說的也沒有錯,她和大師兄終究還沒有死。

    只要沒死,這場雪街之戰便沒有結束,書院就依然存在。

    ……

    ……

    書院必須把觀主留在這條長街上,才能保住驚神陣的陣樞,保住這座長安城,遺憾的是,大師兄真的很不擅長打架,只擅長別的。

    灑落雪街的清光落在他樸實可親的臉上和滿是血跡的舊棉襖上,讓他看上去就像是鄉間剛剛殺完年豬的塾師。

    事實上,在書院後山他一直都是老師。

    無論琴棋書畫還是陣道音律,那些在各自領域都擁有至高地位的師弟師妹,全部都是他的弟子,所以他在這些方面擁有普通人難以企及的能力。

    看著緩步走來的觀主,他就像教書先生遇到難題時,總習慣於用手裡的粉筆當武器那樣,他自然也想起了這些年裡自已時常接觸的那些事物。

    大師兄動念。便有風從城北呼嘯而至。捲起街道上的殘雪,拂動街道兩旁的宅院廢墟與垮塌的簷,拂動能夠遇到的一切事物。

    瓦片顫動發出低沉的撞擊聲。如石鐘,有酒樓的破幡在寒風中飄舞,嘶啦作響。如斷弦的琴,風從斷垣縫隙裡穿過,嗚咽如簫。

    這些殘破的感傷的悲傷的聲音,合在一起,便是一首如泣如訴的曲子,曲聲並不悠揚,只是幽哀不盡來到了觀主的身前。

    觀主停步望向街對面,神情微凝,出指。

    大師兄伸手向街旁的巷坊。把城南無數道街巷,變成了棋枰之上的縱橫棋路,他便是棋枰畔的弈道高手。瞬間把那道指意切割成無數碎片。

    觀主拂袖一捲。把那些縱橫棋道卷亂,再出指。

    大師兄鬆手把木棍扔到身前的濕街上。

    他不通符道。所以沒有繼承驚神陣,但他能夠運用這座陣裡的天地氣息。

    當木棍落下時,那堵千年城牆沒有再次出現在街上,只是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朱雀大街上空的雲層裡,也隨之發出一聲輕響。

    然後是巨響,無數聲巨響。

    無數道閃電,從雲層裡鑽出,然後劈落長街,向觀主的身體劈去。

    這些閃電非常密集,威力無比巨大,即便觀主用無距進入天地氣息的空間夾層,也無法確保不會受到傷害。

    觀主的身形忽然變得淡渺起來,一道閃電劈中他原先站立的位置,煙塵瀰漫,隱有焦糊味道,卻劈了個空。

    無數道閃電接連落下,觀主的身影再次顯現,然後消失,就像清渺淡然的雲霧一般,在電閃雷鳴中不停飄掠,根本無法捕捉。

    余簾從原地消失。

    長街上再次響起蟬鳴,數千隻數萬隻蟬的怒鳴。

    風雪再起,其間隱著的怒蟬鳴嘯,有如搏命的山虎。

    數十道街巷的積雪,全部懸浮起來,向著朱雀大街裡灌注。

    街上的世界,變成了風雪的世界,很難看清楚裡面的畫面。

    只能聽到指意破空的聲音,閃電斬落的聲音,還有愈發淒厲的蟬鳴。

    風雪如煙塵,長街是戰場。

    閃電與蟬鳴再如何強大,卻依然無法壓制住那些縱橫其間的指意。

    一指便是寂滅如深淵。

    一指有如大海之無量。

    指意縱橫,能守世間一切,能斂世間一切。

    電落漸緩,蟬鳴漸哀。

    這道充滿了自然恐怖威力的長街,對觀主來說,彷彿閒庭。

    他信步而出。

    風雪漸靜。

    最後一片雪,自觀主身側飄過。

    觀主的左手斷了三根手指。

    鮮血正在向街面滴落。

    他看了一眼斷指處。

    血漸止,斷指處一片光滑,晶瑩如玉。

    他取出手帕,將手掌上沾著的血水擦淨,然後放回懷中,望向街對面。

    不知何時,余簾重新出現在街上。

    她臉色蒼白,雖然看不到明顯的傷痕,亦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大師兄渾身是血,疲憊不堪,搖搖欲墜。

    勝負已分。

    ……

    ……

    知守觀是道門聖地。

    這座道觀的名稱,來自於西陵教典裡的一段真言。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

    陳皮皮的天下溪神指,亦是因此而得其名。

    由此可以想見,這套指法在道門的無上地位。

    在西陵教典那段真言裡,還有這樣幾句話。

    知其黑,守其白,為天下式。

    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

    這是昊天的世界。

    能知世間一切,便能守世間一切。

    無論是力量,還是本心。

    這便是知守的真義。

    觀主的指意,不僅僅是天下溪神指,堪為天下式,為天下谷。

    他多年前便邁過了那道門檻,真正的萬法皆通,學貫道佛魔,實勢之強更在蓮生之上,堪稱千年以來的道門最強者。

    不幸的是。他的和夫子軻浩然二人生活在同一個年代。而那兩個人則是萬年難遇,所以他才被迫沉寂低調了這麼多年。

    現在的人間已經沒有夫子,早已沒有軻浩然。他便是人間最高崛的那座山峰,最強大的那個人,他便是天下無敵。

    所以他的指。就是天下指。

    ……

    ……

    風雪再起,只是這一次的風雪來自天地,不能殺人。

    余簾看著風雪那頭的觀主,想著先前看到的那幕畫面,臉上的情緒有些複雜。

    大師兄借破宅之音,街巷之枰,雄城之威,暫時困住觀主,然後她怒蟬勃發。眼看著便要擊殺對方,卻不料局勢驟變。

    觀主目光落處,斷指傷口頓時如玉。

    她很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魔宗的手段。雖然不是不朽。亦不遠矣。

    如果不是如此,她最後那片雪。一定能夠把觀主的身體切成兩半,不會只削下了對方三根手指。

    她看著這個普通的道人,想著那個普通的名字,神情漸肅——道門領袖把魔宗功法修行的比自已這個宗主還要強大,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這是昊天的世界,我遵循昊天的規則,於是所有昊天的規則便能為我所用,除非你們現在擁有了挑戰昊天的能力,不然永遠不可能戰勝我。」

    觀主看著風雪對面的二人,平靜說道:「你們二人能夠給我帶來如此多的麻煩,已經超出我的想像,甚至讓我覺得有些佩服。」

    「李慢慢,如果你不是愚蠢到在這七天時間內消耗太多,如果你不是愚蠢到前面數十年都不想學打架,或者你可以嘗試一直拖著我。」

    「林霧,如果數日前你沒有與熊初墨戰上一場,或者今日雪街之上,你真能找到一些機會來殺死我,雖然那個可能性依然不大。」

    觀主看著余簾說道:「自千年前那個叛徒,你應該是魔宗最強的一代宗主,修二十三年蟬融天魔境,竟讓你真的開闢了自已的世界,然而很遺憾的是,你遇到的對手是我,就如同我本是千年以來道門的最強者,卻遇到了你的老師。」

    大師兄說道:「直到觀主入長安,我才知道原來您也一直在等著時間流逝,因為驚神陣沒有辦法修復,這時候正是陣力最弱的時候,我確實不應該與您虛耗這七天時間,但在這七天裡,我也學到了一些事情。」

    觀主問道:「什麼事情?」

    大師兄說道:「我現在能夠追上您。」

    觀主說道:「前些天是我在追你,現在你要追我,意義何在?」

    大師兄說道:「只要能夠追上您,那麼便有一起離開的機會。」

    觀主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遺憾的是現在你受了很重的傷,你很難再追上我,而且最關鍵的是,你沒有力量。」

    他看著這對書院的師兄妹,說道:「現在想來,我對夫子的敬佩愈發深重,居然能夠教出你們這一對師兄妹,如果你們兩個人是一個人,我還確實不是你們的對手,於我而言幸運的是,你們兩個人終究沒有辦法變成一個人。」

    余簾說道:「我想嘗試一下能不能用兩條命換你一條命。」

    觀主說道:「你雖說修行二十三年蟬變了女身,又在夫子座前學習多年,但終究是魔宗宗主,說這種慷慨激昂,實在可笑。」

    余簾說道:「這和慷慨激昂無關,只和高興有關,老師一直教育我,活著就是為了尋找快樂平靜,如果能夠殺死你,我一定非常快樂。」

    觀主平靜說道:「有理,所以我不會給你們這種機會。」

    即便是天下無敵的他,也不願意在勝局已定的情況下,和書院的這兩名強者以生死相見,因為生死之前有無數種可能。

    他進長安城,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毀陣。

    只要能夠毀掉驚神陣,這場大戲便將落下帷幕。

    風雪中,蟬鳴驟起然後漸斂。

    觀主的身形消失在風雪中。

    驚神陣受損,書院二人重傷,再也沒有誰能夠阻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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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18 19:39:5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一百六十章 此路不通

    觀主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中。

    大師兄微微搖晃,欲墜又似欲行,舊棉襖上頓時滲出了更多的血。便在此時,余簾伸出手勾住他腰間的衣帶,搖了搖頭。

    「他說的對。」余簾說道:「就算你此時拚命追上他,我沒有辦法追上他,依然沒有意義,你就算想要和他一起離開長安,都做不到。」

    大師兄疲憊說道:「那該如何辦?」

    余簾說道:「既然追不上,就只有等著他被人攔下來。」

    大師兄說道:「現在還有誰能攔住觀主?」

    余簾說道:「長安城。」

    大師兄望向朱雀大街上方空中的雲縫,說道:「城已經破了。」

    「只是破了一道口子。」

    余簾說道:「當這道口子被縫好,我們再一起來。」

    大師兄說道:「讓小師弟承擔這麼重的壓力,不妥。」

    余簾說道:「雖然他現在還很弱小,但老師既然把這座城交給了他,這座城便是他的,那這就是他應該承擔的壓力。」

    大師兄說道:「那我們就等著?」

    「歇著。」

    余簾鬆開大師兄的衣帶,挽著他的胳膊,扶著他向道旁走去。陳皮皮蹲在街畔的瓦礫堆上,兩眼紅腫如西陵上的爛桃。

    余簾說道:「還不過來扶著?」

    陳皮皮趕緊擦掉臉上的淚水,上來侍候。

    街道兩旁儘是廢墟,有座銀樓修的堅固。只垮了一半。還留了些殘簷可以遮雪蔽雨,三人坐在簷下等著最後的結局。

    ……

    ……

    冬日蟬鳴漸哀漸靜,晨雪復起。隨風而舞,干冽的雪花落在街面,便被寒風吹拂亂動。筆直的朱雀大道上似有無數鹽花在滾動。

    漫天風雪中,觀主的身影渺渺若飛鴻,又像是一片不起眼的雪花,但長安城畢竟是夫子留下的驚神陣,很快便捕捉到了他的蹤跡。

    東城三百六十五道街巷裡的無數宅落,無數青磚青石,都感覺到了觀主的到來,一道古老悠遠的氣息從磚縫青苔積雪裡散發而出。

    西城五片湖泊也感應到了長安城來了敵人,被冰雪覆蓋的湖面微微震動起來。湖水深處的石塊間開始有熱泉湧出。

    當長安城牆上的薄雪如幕布落下時,這座雄城便感知到了敵人的到來,這是千年以來。它遇到的最強大的一個敵人。

    無數的氣息起於皇宮。起於官衙,起於民宅。起於湖山井樹間,雄城上空的天地氣息驟然發生了極為劇烈的變化,低沉的雪雲滾動不安,把朱雀大道上空那道雲縫瞬間覆蓋,完美地屏蔽了自天穹投下的那道磅礡力量。

    觀主抬頭看了一眼天,確認天啟再次被阻,然後他望向長安城的四面八方,感知到了那些氣息裡所蘊藏的恐怖威力。

    但他的神情依舊平靜,繼續北行。

    因為他走在朱雀大道上,走在這座城的破損處。

    朱雀大道上的積雪早已被吹拂到兩旁,積成膝高的雪堆,就像是燕國舊時抵禦東荒的千里城牆,街道中央的朱雀繪像非常清楚。

    觀主從朱雀繪像旁走過。

    朱雀忽然睜開了眼睛,眼眸靈動而暴戾,似要變成活物。

    觀主轉頭望向朱雀繪像,說道:「孽畜。」

    朱雀繪像的眼睛裡,流露出掙扎的情緒,最終因為恐懼而黯然。

    朱雀繪像是驚神陣裡的殺伐神符,威力等同於知命境巔峰的全力一擊,即便越過五境門檻的修行者,或者柳白都會對它有所忌憚。

    觀主卻只是神情漠然地說了一句話。

    朱雀便自黯然無神。

    長安城這座陣如一道鐵幕,在人間遮天千年,即便觀主是千年以來道門的最強者,也不可能憑藉自已的力量,撕開這道鐵幕。

    但任何事情只要時間足夠長久,便能積累起來足夠強大的力量,道門用了千年時間,終於在這道鐵幕上撕開了一道口子。

    觀主繼續前行,飄然若仙。

    沿街的民宅都大門緊閉,有人從門縫裡看著街上的動靜,看著那個像神仙般的青衣道人,那些人的眼睛裡流露出恐懼和絕望的情緒。

    從清晨開始,長安城萬鐘齊鳴,天雪燃燒,城中的所有人都知道正在發生什麼,只是面對著這種越五境的戰鬥,世俗的力量沒有任何意義。

    近了北城。

    街畔驟然開闊,一大片覆著薄雪的草甸,讓那十餘幢小樓和冬林,平添了幾分幽靜的感覺,那處正是大唐的軍部。

    如果是普通的戰爭,覆雪草甸後方的大唐軍部,絕對是敵人最想要毀滅的地方。

    但觀主看都沒有看一眼。

    他靜靜看著北方的那片建築。

    那片巍峨壯觀的皇城。

    他的目的地是皇宮裡的那幢小樓。

    他要毀掉小樓地底的驚神陣眼。

    能做到這件事情的,只有他。

    觀主抬步,準備繼續前行。

    忽然,他的腳步落回原處。

    他看著身前的風雪,微微挑眉。

    風雪驟起,然後漸凝,形成兩道痕跡。

    觀主的神情漸漸凝重。

    那兩道風雪凝成的痕跡很奇妙,懸停在空中,不散不墜。

    就像是有人在空中寫了兩道筆畫。

    不是墨字,是雪字。

    ……

    ……

    寧缺在雁鳴湖畔靜思一夜,早已醒來。

    醒來時,他的衣衫和四周的湖山,已被初雪覆蓋,白茫茫一片。

    他起身,雪簌簌落下。

    他站在崖畔看雪湖。

    他手中握著陣眼杵,看著雪湖,便看著這座長安城。

    他看到長安城南落雪如幕。

    他看到天穹上雪花燃燒如火。

    他看到冬日的雨街。

    他看到青衣道人飄然若仙,須臾將至皇城。

    他忽然把手伸到肩後,握住寒冷的刀柄抽出。

    然後斬下。

    朴刀隨意而斬,嗤嗤兩聲。

    雪湖之上出現了兩道清晰的刀痕。

    下一刻,那兩道刀痕,瞬間從雪湖上消失。

    於天地間遁走,不知所蹤。

    ……

    ……

    他在雪湖上斬出的兩道刀痕,來到了朱雀大道上。

    來到了觀主的身前。

    觀主神情凝重。

    停下了腳步。

    ……

    ……

    兩道刀痕,一撇一捺。

    構成一個簡單而凌厲的字。

    是為:「乂」

    形似刀劍相交。

    意指割草無聲。

    還有一個連小孩都能看懂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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