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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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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9 14:05:59
第二十三章  暨陽磐石

    夕陽下,林縛坐在石頭上,也顧不上惜刀,直接將刀尖拄在地裡,沒有看在更近處結陣的海盜,眼睛望了望遠處的湖光。

    在夕陽下,暨陽湖變幻著迷人的色彩,青色垂柳夾榆楊等雜樹,原木色的船舶在金色的波光粼粼搖晃,更遠的水面倒映著緋紅色的晚霞,淡淡的籠著一層霧靄,抽穗的稻田也泛出淺金色的色彩來,若不是近處刺目的黑色的凝固的血流,這片山河當真是美好。

    林縛身上所穿的青甲,已看不到原來的青色,覆蓋著暗沉的血。刀是好刀,刀脊沒有一點變形,只是刀刃繃了好多個口子。趁著激戰的間隙林縛從腰間拿出剔骨小刀,將陌刀長柄上所纏、已經給血浸爛的暗紅色細麻繩三下兩下的割下來,手邊沒有多餘的細麻繩了,他便將襟甲下給割爛的布衫下擺小心的撕成長布條纏住。

    「要纏結實,不然刀柄浸了血滑手,」林縛一邊纏布條子,一邊跟身邊隨地而坐的士卒打岔,「記得你說過有了對象還沒有成親是不是?殺幾個海盜了,攢足賞銀回老家娶媳婦不?」

    「殺了三個,還要多殺兩個……」身旁臉上帶著稚氣的青年靦腆的回答林縛的問題,在林縛面前說話緊張,兩句話費了好些力氣,心裡也異常的興奮,旁人也多躍躍欲試的湊近來,聽他們說些什麼。

    「殺了三個不錯了,」林縛笑著說道,「你成親我怕是不能過去喝酒,我給你兩個首級算是隨禮,我也殺死了不少,」吩咐旁邊記軍功的書吏,說道,「你將我名下的首級劃掉兩個,給他添上……」

    青年既然緊張又是興奮,性子老實木訥的他不知道說什麼好,抱著兵器坐在旁邊泥地裡的人羨慕的捶著他的肩膀,說道:「狗娘的,讓你撿了大人的便宜,還不快給大人叩頭?」

    「叩什麼頭?等將海盜打退了,我要給你們行大禮,暨陽父老都應該給你們行大禮……」林縛攔住跪下的青年不讓他叩頭。

    初時東海寇想消滅林縛所率移駐城外的守軍,意圖給挫敗後,雙方則搶奪西石橋要點。東海寇想將移駐城外的守軍要麼限制在北門區域,要麼從北門區域驅逐出,林縛為贏得戰略上的主動,勢必不能讓進入北門區域的要點給東海寇掌握,四日來就西石橋爭奪不計其數。得而復失、失而復得,四日來浴血奮戰,林縛身邊護衛武卒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緝騎傷亡更為慘重,戰死者的屍首以及重傷者都用吊籃拉回城去,身中數箭還持續作戰得精疲力竭的楊樸也讓林縛強行綁上吊籃拉回城療傷去了,敖滄海所率十餘精銳武卒還堅守在林縛的身邊,已無人身上不裹傷、不掛綵,尚留在城外作戰的緝騎也不足百人,馬匹也折損大半,但是林縛身邊有著更多是自告奮勇出城而戰的暨陽守軍以及在城中招募的民勇。

    在三天時間裡,林縛不僅使數倍於己的東海寇一次都沒有能組織起對暨陽縣城的直接攻勢,也始終使東海寇沒能夠在西石橋戰略要點上建立起堅固的防事。

    奢飛熊臉色鐵青,神色陰鬱得擠一把能擠出水來,刀鞘給他緊握著幾乎要裂開來,他一雙鷹一般銳利卻佈滿血絲的眼睛惡狠狠的盯住西石橋與暨陽城北門護城河橋中間的地帶。

    暨陽初戰失利,折損三百餘精銳,奢飛熊尚可以解釋說是暨陽守軍大膽部署遠出人之意料,但是接下來的苦戰,令他領略到何為磐石意志,便是與李卓所屬的陳芝虎部精銳作戰,奢飛熊也沒有覺得骨頭有如此難啃。

    峙守暨陽城外那片區域的守軍此時或坐或躺,除了守哨者,在簡易得似乎給一推就倒的拒馬、木柵欄後已經沒有幾人還有力氣規規矩矩的拿兵器站在那裡,土地上血流就像凝固的痛。然而他他這邊發動攻擊,這些疲憊得幾乎像隨時會跌倒的守軍個個就像神鬼上身時的精神抖擻起來。

    隔著三百餘步的距離,奢飛熊能看到守軍中間坐在一塊齊膝高湖石的青年。他就是林縛,就是秦子檀在自己耳根子邊說了無數次的林縛,或許真應該如秦子檀所說,應以西沙島為優先攻打目標。湖石旁堅立著一支三丈餘高的旗桿,旗桿也是兩截給砍斷後拿繩子綁成一起的,「按察使司兵備道籌糧使林」的旗幟,迎風招展,也只有「司兵備…使林」等五個字完整給人看到。

    奢飛熊放眼望去,三百步的距離能讓他清楚的看到林縛身上的鎧甲已經從最初的青色變成黑色,在夕陽的照耀下,折射著紫紅的光暈,那該浸染了多少東海寇跟他自己的鮮血?

    那塊湖石彷彿就是暨陽城外守軍的定海神石,當他這邊的攻勢將守軍壓近湖石,林縛便會親自拾刀而戰,任何的凌勢撲到那裡都會隨即瓦解,彷彿磐石將撲過來的海浪擊得粉身碎骨。

    最初時,奢飛熊為擊殺林縛等暨陽城外守軍將領開出一顆首級百兩官銀的懸賞,身邊爭先恐後的東海寇無數,此時單戰場擊殺林縛的懸賞已經開到千兩官銀,東海寇十三家裡已經沒有幾人還有躍躍欲試的心思了。

    太湖北濱一戰,擊潰寧海鎮水師主力後,奢飛熊親率奔襲暨陽的十三家東海寇還有超過三千人的完備戰力,暨陽城守軍即使加上顧悟塵的護衛隊伍,也遠不足超過千人。

    無論是攻下暨陽城、俘獲或擊斃顧悟塵、陳西言等大佬,或者是圍住暨陽城將平江府內倉促趕來的援軍各個擊破,都能將江東郡的局勢徹底破壞掉。

    在如此勢態下,奢飛熊發動暨陽戰事可以說是佔盡優勢,誰能想到林縛親率移駐城外的暨陽守軍會如此的難啃?奢飛熊甚至連封死守軍騎兵進出的西石橋都不能,他都不能分兵去洗掠暨陽鄉野,更不要說分兵去迎頭痛擊從別處趕來的援軍了。

    會盟的十三家東海寇輪番上陣,也許說其他東海寇還有保存實力的心思,不肯死戰,但是奢家直接控制的三家東海寇裡半數人馬都是奢飛熊直接從晉安帶來的老卒,他們所施加的凌厲攻勢也都悉數給瓦解,傷亡異常的慘重,即使是殺紅眼的奢飛熊都也心痛不已。

    奢飛熊親眼看到他所組織這麼多波攻勢也給林縛親率移駐城外的暨陽守軍以沉重的打擊與傷亡,但是令他最感到意外的,在過去兩個月裡軟弱如綿羊、任給東海寇肆意糟蹋洗掠的平江府軍民卻給城外守軍的死戰激發出昂揚鬥志來。

    在過去四天時間裡,不管戰事有多激烈、有多艱難,城裡都不斷有守軍或民勇出城來補充到林縛的旗下,加入城外守軍的隊伍,致使林縛麾下能奮起而戰、渾忘生死的士卒始終沒有低於三百人。

    「鷂爺,該退了,」奢飛熊的親信在外人面前都以「鷂爺」喚他,他在東海是威風凜凜的東海鷂袁庭棟,「寧海鎮水師殘軍在外江重新集結,隨時都會進入東萊河;江寧水營也有四十五艘船靠近白沙縣境,抵近東萊河口只需要半天的時間,平江府駐軍以及附近的鄉勇更是大規模的集結,再不退,遲則生變啊……」

    奢飛熊雖說殺紅了,但是理智還在,只是他心裡不甘啊!

    「顧大人、陳尚書、孟知縣,海盜要退了……」暨陽縣尉姚古衝進來城門樓子裡來,給門檻絆了一下,差點跌倒,手裡的刀摔出去,差點砸到陳西言的腳,他也不顧驚著陳西言,又是驚喜又是遲疑、不肯定的說道,「海盜看上去是要退了。」

    顧悟塵、陳西言、孟心史都忙不迭的走出去,扶著城頭女牆望過去,雖說還有大群的海寇集結在河灘外的陣地上,但是海寇船舶不再沿河停泊,陸續有船舶駛往暨陽湖與東萊河相接的湖口,即使尚集結在河難外陣地的東海寇也開始設置更多的障礙物以防止從河灘後撤上船上受到守軍的衝擊。

    這時候其他三門的守衛也都派人來通報,封堵其他三門的東海寇開始後撤了,東海寇是要退了。

    縣尉詢問道:「要不要出城追擊?」

    「不能便宜他們,顧大人,你可命令林大人率城外守軍纏住東海寇使其不能順利登船,」暨陽知縣孟心史說道,「平江府其他縣的援軍已然集結,再需半日就能趕過來相援……」

    「孟知縣,你看看城下守軍還有幾人有力氣站起來追擊敵軍的?」楊樸向來不會主動干擾顧悟塵的決斷,他這時卻在顧悟塵表態前毫不客氣的質疑孟心史,不管敵人在撤退時有無做好打反擊的準備,林縛率領著移駐城外的守軍已經承受絕大的傷亡,林縛身上的傷勢也異常的嚴重,能否站起來還是個問題,要他們強行將東海寇拖住等待援軍趕來剿滅這些東海寇,未必太殘酷了,也太貪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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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戰後米酒香

    暨陽之戰到尾聲,東海寇見暨陽已無攻下可能,各處援軍聚集眾多,逐撤圍而去。

    對於追不追擊的問題,顧悟塵要林縛自行斟酌視之。

    沒有水師精銳戰力的配合,根本無法全殲敵寇,林縛與移駐城外的守軍都已經筋疲力盡,不想再添傷亡,便回城休整,顧悟塵使最先趕至暨陽的寧海鎮援軍沿東萊河追擊敵人。

    由於林縛將東海寇拖延在暨陽城外達五日之久,寧海鎮副將、六營水師統領、騎都尉蕭濤遠遂能夠將軍山水寨水軍調來,又從容收拾在太湖北濱給擊潰的寧海鎮水師殘部,在東萊河口集結兩千餘水軍與倉促撤至的東海寇相戰。

    東海寇於暨陽一戰傷亡慘重,撤圍而走士氣低落,也無心在江上戀戰,讓蕭濤遠撿得不小戰果,相當程度上彌補了他在太湖北濱水戰失利的責任。

    暨陽守戰與隨後在東萊河口及以沿江追逐發生的系列水戰,不僅挽回了太湖北濱水戰的失利局面,也一定程度上削弱近兩個月來東海寇患所帶給江東郡的惡劣影響。

    此戰光林縛在暨陽城北門外就斬獲首級三百餘顆,平江府地方與寧海鎮以及江東郡提督府、宣撫使司及按察使司對外、對朝廷宣稱此戰斃敵四千餘人。

    林縛回城足足睡了兩天兩夜才醒過來。

    最後的東萊河口水戰以及虛報功績給蕭濤遠撈去不少實惠,提督府以及按察使司也決定不再追究他太湖北濱水戰失利的責任,這個確實讓人惱恨。但比起打擊蕭濤遠來,林縛更關心寧海鎮水師此戰後能保全建制,這關係到沿海諸府縣的形勢不至於完全崩潰,也更關係到長山島、西沙島無需獨力的去承受東海寇的威脅。

    雖說斃敵四千餘人誇張了一些,林縛估計前後能殺死千人就相當滿足了,當然受傷人數會更多,也算是不少的戰果。

    要是在安吉縣被襲後能立即取得這麼大的戰果,隨後的太湖沿岸就不可能給糟蹋得這麼厲害。

    雖說盤據太湖西山島的太湖盜在暨陽一戰後見勢不妙撤出海去,但是奢家所直接控制以及影響力最深的嵊泗會盟十三家東海寇遭受重挫是無法抹滅的事實,林縛至少能肯定東海寇在年前無法再對西沙島形成致命的威脅,長山島所承受的壓力也將得到緩解,這才林縛在暨陽城外死戰的最主要目的。

    此戰使顧悟塵在江東郡的聲望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顧悟塵的衛隊是取得此番戰果最直接的中堅力量,戰後顧悟塵便在暨陽城裡召集平江府及諸縣官紳及寧海鎮主要將領商議地方編練鄉勇與駐軍共同防禦海盜之事,進展甚為順利。

    陳西言在此戰後就深居簡出,極少露面,至少沒有公開的對顧悟塵在平江府的作為施加阻力。

    *********

    時唯九月,林縛斜躺在廂樓軟榻之上,望著窗外緋紅與晚霞相映的楓林,秋色已深了。

    林縛腿傷很重,只能靜心躺在床上休養,顧悟塵找他談事情,也都是用轎椅抬過去。

    小蠻坐在窗前,支著下頷,小巧的身子依著林縛一起觀賞著窗外的秋景。

    海寇湖盜從太湖撤出之後,平江府也恢復難得的平靜,林縛在暨陽養傷也需要人貼身照顧,小蠻便與柳月兒趕到暨陽來。

    由於東海寇的威脅暫時得到緩解,林縛使駐守西沙島的林家鄉勇由趙青山率領直接回江寧河口去;緝騎的傷亡太多,林縛使趙虎率百餘名守獄武卒直接到暨陽來加強顧悟塵的護衛力量,這幾天也在暨陽縣裡。暨陽縣安排來給顧悟塵、林縛等人居住的宅子,也都由趙虎率領武卒侍衛。

    柳月兒此時不知去蹤,小蠻留在屋裡,除了照顧之外,也是防止旁人動不動就拿公務來干擾他靜心養傷。

    這會兒樓下院子裡傳來一陣喧嘩,吵得院中枝頭的黃鸝鳥驚飛走,小蠻站起來探頭看向窗外,跟林縛說道:「好些人在院子門口不知道說些什麼,敖大叔正過去呢?」

    過了片刻,敖滄海領了三人上樓來,林縛見三人都是暨陽一戰中出城助戰的暨陽民勇,想來外面人都是,敖滄海只領了三個代表上廂樓來,跟敖滄海說道:「我的腳行走不方便,你讓大家都上來坐,大家同生共死一場,我總不能拿架子讓大家在院子裡乾等……」

    「過來打擾大人養傷已經是萬萬不應該了,都是粗賤人,又不會說話,身上髒得很……」三人忙說道,「我們就是念著大人的傷情,過來看看你。」

    林縛要敖滄海將所有人都請上來,端來長條凳,二十多人擠擠挨挨的在廂樓裡拘束的坐下,柳月兒趕過來與小蠻一起給他們沏了茶。

    顧悟塵明天要回江寧去,西沙島那邊暫時沒有什麼大威脅,林縛也將跟著回江寧養傷去,也許以後跟這些人再沒有相見的機會了,難得他們有心來探望,林縛要他柳月兒去準備幾桌晚宴,他要將大家留下吃晚飯。

    隨意的跟大家嘮起家常,問起戰後暨陽縣對傷亡者的撫恤以及賞銀發放情況。

    要不是大量自告奮勇的鄉勇與臨時招募的民勇加入(甚至要當一部分人是縣大牢裡的囚犯,顧悟塵臨時特赦其罪並招募出城援戰),林縛也無法在城外堅守到最後。除了武衛與緝騎慘重傷亡外,這些沒經過什麼訓練但渾忘生死的民勇傷亡異常的慘重,先後戰死者超過六百人,受傷者更是不計其數。過來探望林縛的這二十多人,身上都還裹傷未癒。

    準備好晚飯,林縛讓人在桌旁給他準備軟榻坐下,又讓敖滄海將武衛們都一起喊過來吃酒用餐。

    隨林縛而來暨陽的武衛此戰犧牲十七人,林縛將他們的遺體先用船運去江寧安葬;重傷者二十一人,林縛將他們都送去西沙島治療,又將他們的家人接送去西沙島照應,有意將他們都安置在西沙島;受輕傷還能隨敖滄海留在林縛身邊的武衛只剩下八人。

    林縛也顧不上腿傷,陪眾人喝了許多酒,中途顧嗣元與趙勤民過來,見這邊酒喝得熱鬧,沒有說什麼便離開了,林縛也沒有管他們。

    這些個暨陽鄉勇心想顧嗣元、趙勤民過來興許有事找林縛,陸續喝光碗裡的酒不再讓添酒,林縛看出他們有心事,坐在軟榻上問道:「你們有什麼為難做不成的事情,說來給我聽,我幫你們去辦?」

    這些暨陽鄉民聽到林縛這麼說,在大堂裡就都跪了下來,帶頭的說道:「我們這些個人,無依無靠,身份又輕賤,好些人都是給海盜害得家破人亡,想追隨大人,不知道開口,又怕沒什麼能耐怕給大人嫌棄……」

    「快快起來,滄海,你幫我將大家都扶起來,」林縛坐在軟榻上支起身子,讓敖滄海與諸武衛將眾人都扶起來,說道,「說起來是我愧對大家,」指著敖滄海及諸武衛,說道,「他們跟著我,風裡來雨裡去,吃了很多苦頭,還出生入死,吃不香的也喝不了辣的,規矩還重,說起來是我對不住大家……」

    「生死由命,只要是大人定的規矩,我們都能守,只求大人收留……」

    這會兒楊樸從外面走進來,見裡面跪了一地的人,笑著說道:「聽說這邊在喝酒,我還想趕過來喝兩杯。」

    林縛要敖滄將及諸武衛將眾人都扶起來,跟楊樸說道:「這些人無依無靠的,信得過我,我明天帶他們回江寧去,趕著夜裡要知會暨陽縣一聲,我讓滄海去辦!楊叔找我有什麼事情?」

    「主要還是喝酒,」楊樸笑道,「沒想到你們都已經喝完了。」

    「那就再溫一壺,我陪楊叔接著喝。」林縛說道,剛才顧嗣元與趙勤民中途走進來,沒有說什麼話就走了,楊樸也過來了,應該是有什麼事情要說,林縛讓敖滄海帶著諸人先去安頓下來,先將這些人帶去江寧再做安排。

    又讓柳月兒在廂樓上再準備兩樣小菜,趕著趙虎守值回來,林縛便將趙虎也喊過來,打開窗戶,就著窗戶明月,三人一起喝酒。

    「趙虎入武卒也有大半年了,這次在崇州也立了功,回江寧後,升個驍騎副尉是綽綽有餘,」楊樸不跟林縛打馬虎眼,知道有什麼事情也瞞不過他,跟他直說道,「大人的意思是讓楊釋去東陽軍中鍛煉,又怕你那邊人手太緊了。」

    「楊釋也應該獨擋一面了,」林縛說道,「獄島人手再緊缺,凡事也要以東陽方面為要。楊釋初去東陽沒有什麼底子,獄島上有些武卒是他用熟的,就讓他帶過去好了。」

    相比較編制有四千人的東陽鄉勇控制權來,獄島的利益相對就小得多了,大概也是暨陽一戰,讓顧悟塵等人充分認識到直接控制一支精銳之師的重要性。

    顧悟塵能用的人手很有限,旁人總不及楊釋這個家生子值得信任,此外楊釋也有領兵的才能,顧悟塵將楊釋調去東陽,林縛知道這也意味著東陽鄉勇的事務將沒有他插手的份了。

    顧悟塵要是調他插手東陽鄉勇事務,林縛心想自己甚至還要找借口推托,畢竟今後的重心要放在長山島、西沙島以及獄島這條線上,但是顧悟塵如此明顯將自己排斥在外,林縛心裡多少有些覺得不舒坦。

    林縛很好的將自己的情緒掩飾在醇香米酒裡。

    緝騎此番傷亡非常的大,四百餘緝騎,最後隨林縛堅守到最後的才八十餘人,多次事實證明軍戶不堪用,顧悟塵便直接從這次在暨陽血戰中生存下來的民勇裡招募補充。

    顧悟塵甚至不惜為此多耽擱了兩天,也難怪林縛留二十多暨陽民勇吃晚飯,顧嗣元、趙勤民看到了不說什麼就走,或許以為這邊跟他們爭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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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道不同

    秋月清涼,送走楊樸後,天色還早,林縛就坐在窗前,就著嗶剝輕響的燭火,翻閱彙集各地消息的塘抄。

    東胡人的勢力在燕山以北繼續擴充,燕山西北麓大同府等地邊牆屢屢給東胡人的騎兵攻破進襲。

    朝廷將原東閩軍所屬、在中州、晉中等地清匪的陳芝虎等部調往北線,加強大同、宣化等地的防禦,八月中旬使陳芝虎替代原守將,加輕車都尉銜,出任大同將軍。

    至此,在陳塘驛慘敗後,帝國在燕山一線薊州、宣化、大同等軍事重鎮重新部署近二十萬的大軍,但能否防禦住東胡人還待時間的考驗。

    中州、晉中、西秦等地匪事稍平,但江西、兩湖等地夏季大澇成災,流民擁擠,官府處置失當,致使亂事紛起,羅獻成、龔玉裁等流寇首領名字頻頻出現在塘抄之上,內患又漸嚴峻。

    太遠的事情,林縛關心也沒有用,他更在意聚集泗州一線劉安兒所部動向。即使東海寇退出海後,東線暫時穩定下來,洪澤浦沿線的防守仍然顯得很脆弱,特別西線防區的核心長淮鎮近期竟然還出現官兵鬧餉給強行鎮壓的惡劣事件來。

    翻看各地塘抄,除了歌功頌德的官樣文章外,幾乎就找不到一樣能安慰人心的消息,林縛將厭煩的將大疊的塘抄推到桌角,想著眼不見心淨。柳月兒走了進來,看他蹙眉愁苦的樣子,說道:「讓你不要忙累,你不聽,看過塘抄又心煩,哪裡能靜心養傷啊?」

    「就算頭埋到沙子裡,這些問題又不是不存在。」林縛拉過柳月兒脂滑如玉的溫潤小手,讓她坐自己的身上。柳月兒怕壓著他的傷腿,挨著軟榻的邊與他貼著大腿而坐。

    林縛手指輕輕捻著柳月兒的臉頰,皮膚很滑,異常的細膩,有著幽幽的香氣傳至鼻端,微帶媚意的眼眸子在月下就如一泓清泉,吸引人、能使人從煩心的瑣事暫時解脫出來。

    「你想做什麼,武先生說了,你的腿不能動彈。」柳月兒帶著羞意的掙扎,綿軟的身子彷彿貼在林縛的懷裡在廝磨,想要阻止林縛的手伸進衣襟裡去。

    林縛手伸進柳月兒的懷裡,隔著綢質的肚兜按在她堅挺、豐滿、彈軟的胸上,綢布又滑又薄,林縛手指輕搓了兩下,櫻桃粒就立了起來,溫順的跟綿羊似的柳月兒依在林縛的懷裡呼吸漸漸急促,身子又燙又軟,只是嘴裡還在堅持說:「你的身子不能亂動……」

    林縛腳傷確實頗重,不能亂動,想著怎麼開導傳統而保守的柳月兒騎到他身上做那事,小蠻推門進來,眼睛盯著柳月兒的胸口愣神看了片刻,那處正給林縛鑽進去的手撐得更大,小臉才飛起紅暈,嬌嗔的說道:「真是的,傷都沒有好,小心害他小腿上的口子再裂開……」慌不迭的躲出門去。

    「說你還不聽,」柳月兒掙扎著坐起來,將林縛推倒在軟榻上,又羞又惱的嬌嗔道,「害那丫頭以為是我勾引你呢。」拿被子要替林縛蓋上,看著他下身堅挺的隆起,想著伸手去拍一下,終是沒好意思下手,俯身貼到林縛的耳朵,溫柔的說道,「就不能等到腿傷養好?」

    林縛抓住柳月兒的手往被子裡塞去,柳月兒的手碰到那話兒就要驚躲,給林縛抓住,便認命的輕握住那話兒,轉過臉貼著林縛的胸口,害羞得也不敢看他的眼睛,聽著他胸口下心臟健壯而有力的跳動,又覺得心安得很。

    林縛享受了片刻,只是事情不得消停,樓下院子裡又響起腳步走動的聲音,敖滄海在院子下問武衛:「大人睡了沒有?」

    柳月兒紅著臉抽出手來,林縛坐起來隔著窗子問:「又有什麼事情?」

    「軍山寨都監蕭百鳴、營指揮陳千虎校尉在院子外要求拜見大人……」

    「不見,」林縛乾脆利落的說道,「也不要編什麼身體欠安、早就睡下的借口,不見就是不見。」

    蕭百鳴是代表蕭濤遠來套近乎的,即使不說去年的崇州童子劫案,湖盜襲西沙島、軍山寨水軍按兵不動,致使西沙島災民傷亡兩千餘人,林縛就絕不會與蕭濤遠虛與委蛇、有表面上的敷衍,不然讓西沙島安置的流民看到心裡又會怎麼想?

    即使西沙島與軍山寨相鄰而居,若是因為蕭百鳴的上門而對軍山寨再抱有什麼幻想,當真是愚蠢之極了,林縛要敖滄海將蕭百鳴、陳千虎徑直轟走,想著日後還是要想辦法將這顆釘子拔掉才能安心。

    ***************

    林縛寄居的廂樓院子不大,蕭百鳴在院門口聽得見林縛與敖滄海的對話,給院門口守值的武衛戲謔的盯著,他文士一般白淨的臉在月下青一陣、紅一陣,陳千虎脖梗子上的青筋亂跳。

    蕭百鳴扯住陳千虎的衣襟,讓他按捺住不要亂發脾氣,還是等敖滄海出來,才告辭離開,硬是要表現出讀書人的修養來。

    「這狗日的虧他還是個舉子,我們三番數次的登門,他連見都不見,真是給臉不要臉,」在夾道裡,陳千虎發脾氣罵道,「他難道真是要為西沙島那些賤民跟都尉翻臉不成?」

    「不管怎麼說,都尉此次是受惠於他,他理不理我們不打緊,我們要做出姿態給其他人看,」蕭百鳴月下陰鬱的臉輕笑起來有些邪氣,他回頭瞥了林縛所住的廂樓院子一眼,「他正猖狂得志,容忍他三分也是無奈。都尉應該在按察使院子裡,我們一起過去,你不要亂說話……」

    「我曉得,」陳千虎甕聲說道,「顧家公子跟顧悟塵身邊那個姓趙的幕僚倒是好說話,我犯得著在他們面前發狗屁脾氣,我只是看這豎子不順眼。西沙島就挨著軍山寨,總是個頭疼的事情,有礙都尉的部署……」

    「眼下也只能如此,」蕭百鳴輕歎一聲,蕭濤遠將親信都安排在軍山寨,就是怕崇州童子案事發能有個進退兩便的落腳點,西沙島與軍山寨相距才兩千餘步,要是崇州童子案一旦給揭穿,西沙島將是他們盤距軍山寨跟朝廷討價還價最大的威脅跟妨礙,但是眼下林縛跟著顧悟塵聲勢大漲,便是崇州地方也轉變態度,開始認同西沙島有助屏護崇州南面的事實,他們此時也無計可施,想冒充海盜擾亂流民在西沙島無法安身也要考慮集雲衛勇與西沙島鄉營的存在,想了片刻,蕭百鳴又說道,「林縛眼下有救災的名義,但他總是要將他的人都撤出西沙島的,我們要有耐心等一等。」

    蕭百鳴與陳千虎走到顧悟塵在暨陽縣城裡暫居的宅子,看到蕭濤遠的護衛在院子裡,便一起過去求見顧悟塵。

    ***********

    應該說是蕭濤遠的前期消極避戰,導致太湖沿岸諸府縣受到東海寇如此摧殘,再加上太湖北濱之戰的失利,顧悟塵作為按察使有監軍彈劾之權,他想將蕭濤遠從寧海鎮六營水師統領的位子上踢開不難。

    鎮軍是相對封閉的體系,將蕭濤遠踢開,頂替蕭濤遠的將領多半會從江寧水營調選,對顧悟塵並無明顯的好處,趙勤民建議他與其在此事上與鎮軍鬧僵,還不如示之以好,放過蕭濤遠一馬,以換取按察使司在諸多事務上蕭濤遠等鎮軍將領的支持。

    顧悟塵無法忽視這些現實的好處,特別是平江府地方對寧海鎮水師消極避戰的意見極大,拉攏蕭濤遠等水軍將領會更有效果。

    林縛對蕭百鳴代表蕭濤遠過來套近乎轟之門外,顧悟塵在臨時安身的宅子裡接見蕭濤遠。

    蕭百鳴與陳千虎走進院子裡來,蕭濤遠正坐在大堂下首畢恭畢敬的聽顧悟塵訓導。顧悟塵看見院子裡走進來兩員將領,記得是蕭濤遠的下屬,靄聲的說道:「怎麼在院子裡罰站?進來說話吧。」

    蕭百鳴與陳千虎走進來,先給顧悟塵行禮:「軍山寨都監蕭百鳴、營統領陳千虎見過大人……」便走到蕭濤遠身後站著。

    「林大人那邊去過了?」蕭濤遠問道。

    「八月上旬西沙島遭湖盜襲擊,我等雖說有守崇州職責在身,但終究是鑄下大錯,害林大人部屬損失慘重,林大人不肯原諒我們也是應該……」蕭百鳴答道,明裡也不提給轟出門的事情。

    「說來也是我的責任,」蕭濤遠自責說道,「我等會兒陪你們一起過去請罪……」

    「這個便不必了,」顧悟塵說道,「林縛此戰受傷頗重,身體欠安,不大接見外客,倒也未必是不肯原諒軍山寨之失。」他既然不再追究寧海鎮水師消極避戰之責,自然不會窮追西沙島遇襲、軍山寨袖手旁觀之事;再說讓蕭濤遠以騎都尉的身份去給林縛負荊請罪,也有失體統。

    「唉,」蕭濤遠訴苦道,「太湖北濱一戰,我等戰力也想奮勇殺敵,將士們都渾忘生死,結果還是慘敗。不是我等不敢與敵作戰,只是水師戰船數年來未得更替,船體腐損嚴重,觸礁即碎,士卒戰具也都誘蝕,一磕即斷,我怕這一支水軍若是作戰失利、消耗殆盡,江東郡的門戶將無人來守,那時我才是朝廷更大的罪人。」

    楊樸站在顧悟塵的身後,冷眼看著蕭濤遠的精彩表演,作為武將,蕭濤遠體形龐碩,未必太胖了一些,好歹他是水軍將領,要是騎步兵將領,真懷疑他有沒有能力騎上馬去。

    楊樸心裡想:林縛有些事情沒有明言,但對蕭濤遠消極避戰害太湖沿岸遭此匪患一事意見極大,甚至在崇州時就直言建議顧悟塵利用彈劾之權將蕭濤遠從寧海鎮六營水師統領位子踢開,更遑論在暨陽養傷的這些日子對蕭濤遠一系的水軍將領都避之如敵,大人卻在此事上聽從趙勤民的建議對蕭濤遠示之以好,難保不讓林縛寒心啊。

    即使作為父親,楊樸心裡也希望兒子楊釋去東陽軍中有更遠大的前程,但是林縛又不是愚蠢之人,對東陽人事的安排又怎麼可能沒有一點想法?

    「蕭將軍這麼考慮也是有道理,不然哪來東萊河一戰的大勝,」趙勤民在旁邊幫腔道,「西沙島那邊,林大人對流民也過於認真了……」不管怎麼說,林縛動用本該用於編練東陽鄉勇的資源在西沙島救災、安置流民,趙勤民能看出顧悟塵心裡多少有些意見,只是顧悟塵此時還能容忍林縛做這些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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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回江寧

    離開三個月之久,再回到江寧已是九月深秋。

    江寧的秋季不分明,炎炎暑夏過去,有幾分秋意,才持續十幾二十天,天氣就陡然涼了,一捧捧落葉摻雜著塵土在路面上打著旋兒,似乎昭示著更為漫長的嚴冬即將到來。

    林縛腿傷不便騎馬,斜躺在馬車軟榻上看著車窗外蕭瑟的秋景,柳月兒頭依著林縛的肩膀打著瞌睡,小蠻也完全沒有貼身丫鬟的自覺,頭枕著林縛的大腿跟他說話。

    柳月兒也不管她,只是這種親暱的動作,她卻無法當著小蠻的面做出來。

    小蠻見林縛望著車窗簾子外出神,她翻過身子看車窗外的風景,胸口就壓在林縛的大腿內側上。

    「在想什麼呢?」小蠻聲音酥軟的問道。

    隔著錦緞花襖子,林縛還是能感覺到小丫頭發育得有些模樣了,他抽動了一下給小蠻壓得酸脹的大腿,又有些不捨她青春嬌軟的身子壓在大腿上的感覺,說道:「想很多事情,覺得剛剛有了個頭緒,再細想想,還是亂七八糟的,回江寧未必能好生休息。」

    車外懸掛在馬脖子上的鈴鐺叮咚作響,車轍轔轔。

    小蠻側過臉來枕著,林縛看著她長長睫毛下撲閃的眼眸子清澈如泉,秀直鼻樑下唇色嫣紅,與白皙、有著透明質感的臉頰相襯,更顯得嬌潤誘人,有一縷秀髮凌散的遮在臉頰上,稚氣未脫的精緻容顏有幾分清媚誘人的味道。

    林縛伸手將亂髮撩到她晶瑩剔透的耳根後,小蠻則抓住他的手貼在滑膩如玉的臉蛋上,閉起眼睛似乎在感受林縛手掌老繭帶給她的微刺感,纖纖手指鑽進他的袖口,在他傷疤纍纍的手臂上輕輕撫摸。

    馬車給磕了一下,柳月兒驚醒過來,看到林縛手貼在小蠻的臉蛋上,沒有說什麼,只是調整了一下姿勢,伸手抱著林縛的臂膀,頭挨得他更近一些。

    他們一行離開暨陽後,從丹陽府境內走陸路回江寧,陪同顧悟塵特地繞道去此次受東海寇摧殘嚴重的地區巡視過,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者不計其數,再想想中原之地幾乎沒有幾處是安定之所,柳月兒只奢望能留在林縛身邊,不再奢望其他。特別是林縛離開江寧,時不時有凶險消息傳來,她與小蠻又無法離開河口,更無法不懂事的奢望去到林縛身邊去守著、照顧他,擔驚受怕、相依為命,哪裡會在意小蠻跟她分享一個男人?她想著讓林縛早日將小蠻收入房中,她可以明正言順的跟小蠻姐妹相待。

    林縛享受著兩具嬌軟身子貼在身上兩種稍有不同的溫柔,柳月兒身子豐腴一些,胸鼓臀圓,渾身透著女人的誘惑魅力,他感覺到柳月兒醒過來,將她手牽過來,與小蠻三人的手握在一起,如此才能更清晰的知道自己在亂世將至之時要把握住什麼。

    一陣有別尋常的急促馬蹄從遠及近,有人在外面招呼:「林大人,就要到九甕橋了,大人問你進不進城去?」

    「啊,都到九甕橋了,」林縛探頭看了看車外,顧悟塵身邊的一名小校騎馬過來跟他說話,他回道,「我馬上過去跟大人說話,你先過去……」

    柳月兒、小蠻移坐到另一輛馬車上,林縛腿傷未癒,不便下馬,坐著馬車讓敖滄海、趙虎陪他到前面去跟顧悟塵說話。

    從暨陽血戰中殘存下來的民勇裡招募人馬,顧悟塵的隨行緝騎恢復到三百餘人。

    大量的戰死者及傷者早先就送回江寧埋葬或治療,在暨陽血戰中馬匹折損不少,只有不到半數人騎馬,但是血戰中殘存下來的人即使還存在訓練不足等諸多問題,但是殺伐驍勇之氣要遠勝此前。

    楊樸坐在馬上,看著身後所率領的緝騎隊伍,也不禁感慨:血戰而士氣不崩即為精銳,真正的精銳之師不是訓練出來的,是林縛這樣的優秀將領率領著從血戰中錘煉出來的。

    在緝騎隊伍之後是趙虎所率領的守獄武卒,加上林縛的隨行武衛以及在暨陽投效林縛的二十多個民勇,總共有一百五六十人,隊伍規模比緝騎少許多,但是楊樸坐在馬背回頭看林縛坐車馬趕到前面來,才恍然覺察到前後兩隊人馬雖然從暨陽起就同道而行,彼此間卻有著分明的分界。

    楊樸心裡想,也許是林縛太囂張、太自成一系,讓大人心生顧忌,彼此間有了隔閡,要是能讓小姐嫁給林縛為妻,就像當年湯浩信器重大人,將夫人嫁給大人一樣,翁婿相重,彼此就應該再沒有什麼隔閡了。

    林縛坐馬車趕到前面,將前面的車簾子掀開,移坐到車門口,跟楊樸說道:「楊叔,大人找我?」又與一旁騎馬而行的顧嗣元點頭示意。

    「你離開江寧都有三個多月了,隨我回府上喝兩杯去。」顧悟塵掀開車窗簾子,露出半張臉來跟林縛說話。

    「我這樣子有礙觀瞻啊。」林縛指著自己還打滿繃帶的雙腿,笑著說道。

    「什麼有礙無礙的,讓趙虎找兩人抬你進去,」顧悟塵笑道,「只是坐著吃酒,沒什麼不方便的。」

    「那恭敬不如從命。」林縛笑道。

    顧嗣元輕勒僵強,讓林縛坐馬車到前面去與他父親並駕齊驅說話,他退後與楊樸、敖滄海、趙虎在後騎馬並行。

    趙勤民坐在後面一輛馬車上,透過車簾子裡的縫隙看著眼前的一切。

    趙勤民能看出來,暨陽血戰之後,顧嗣元在言行上有些刻意效仿林縛了。

    顧嗣元不僅注意對此番招募到緝騎中的暨陽民勇關心居行、和顏悅色,學會了籠絡人心,便是他本人也是從暨陽出來一直都堅持騎馬,休息時還跟楊樸學習馬術,更能吃苦;換作以往,他也絕不可能跟趙虎、敖滄海等身份遠低於他的人騎馬並行的。

    趙勤民微微一笑,將車簾子闔上,也不去聽林縛跟顧悟塵在前面聊什麼,他知道相當長的時間裡,顧悟塵在諸多事務上都要依重林縛,但是誰人沒有一點私念,顧嗣元只要能吃苦耐勞,有進取心,顧悟塵哪有不栽培自己兒子當接班人的道理?

    江東局勢仍然嚴峻,正是如此,尤其要宣揚暨陽之勝戰來鼓舞人心,林縛隨顧悟塵進城,按察使司所屬大小官吏以及陳元亮、張玉伯、柳西林等在江寧的顧系官員、武官悉到東華門迎接,便是江寧府尹王學善也派出代表相迎。

    趙虎率武卒以及投奔林縛的暨陽民勇護衛著柳月兒、小蠻徑直回河口去,敖滄海率諸武衛隨林縛進城赴宴。

    顧悟塵要顯現林縛在暨陽之戰中的首功地位,要他與自己並駕進東華門,林縛自然執意不肯,與楊樸隨行其後,在東城尉馬步兵及緝騎的簇擁下,從東華門直行至天漢橋南的顧府,腿傷不能行走,逕直換坐軟轎進府。

    *********

    顧府內宅。

    「林大人端真是威風,」顧君薰的貼身丫鬟翠兒從前宅探聽到消息趕回來唧唧喳喳的跟顧君薰複述,「聽武伢子說,暨陽城下,林大人坐的那塊湖石便附了神似的,海盜的箭射到那裡都會莫名其妙的拐彎,根本就傷不到林大人分毫……」

    「胡說八道什麼,」顧君薰伸手去扯翠兒的臉頰,要她老老實實的坐在燭火下,將打聽到的消息說給自己聽,「要真是不傷分毫,他怎麼會讓人抬進府來喝酒?」

    「不是怕小姐你瞎擔心嘛?」翠兒嬌笑道,「林大人腿腳不便,人倒是精神,眼睛看人倒像是帶著雷電似的。聽武伢子說,在暨陽城下,林大人手刃海盜就有二十多人,刀就著海盜的脖子就將頭顱割下來,壘在身後比他坐的湖石還高、還大;緝騎裡誰敢不聽令擅自後退的,也給他就著脖子割下頭顱來壘在另一邊。前院的湯貴就是因為畏戰給林大人親手所殺,說是以正軍法。我就不明白了,湯貴說話那麼俏皮的一個人,就這樣死在林大人手裡,真是可惜了,林大人就不念他是夫人帶過來的人,又在老爺身邊伺候了這麼長時間?聽說殺到後來,大家都殺起性子,海盜看上去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厲害,便是死,也不肯退到湖石之後,硬生生的挨了四天。要不是最後林大人下令讓大家回城休整,大家還想一鼓作氣追擊海盜呢,白白的給寧海鎮撈去那麼多功勞,大家都覺得可惜。這些事聽著直磣人,林大人跟殺人魔王似的,你聽了就不怕?」

    「有什麼好怕的?」顧君薰瑩白纖手支著秀氣的下巴,出神的凝望著嗶剝作響的燭火,輕聲說道,「正是他們跟殺人魔王似的守在城外,城裡卻不會給海盜糟蹋;你覺得林大人兇惡啊,等海盜攻破城,你就會覺海盜比林大人兇惡百倍了。林大人是海盜的殺人魔王,卻是守護城裡人的天神呢。」

    「好咧喂,知道不能在你面前說林大人的壞話,我也只是將外面聽來的消息說給你聽,你犯得著跟我鬥嘴?」翠兒嬌笑道,「你說林大人幾時會派人來說親,我看小姐你都迫不及待了……」

    「胡嚼什麼舌頭,」顧君薰俏臉羞紅,不依不饒的伸手又要去掐翠兒的臉頰,「你哪隻狗眼睛看到我迫不及待了?」

    「你跟我凶有什麼用,聽說林大人房裡那兩個女人可都是厲害角色,你這時候就知道欺負我,小心過門去沒有人幫你對付那兩個女人。」翠兒要閃出房去,冷不防撞到站在門外的顧夫人身上。

    顧湯氏給撞到踉蹌,抬手給女兒的貼身丫鬟一巴掌,訓斥道:「做事說話都沒有個規矩,沒有個女孩子樣子。」

    「娘,翠兒只是胡亂說笑。」顧君薰忙幫翠兒開脫,使眼色要嚇得臉色都變白的翠兒先離開。

    「胡亂說笑,這些話也是她胡亂能說?」顧湯氏眼色嚴厲的剮了翠兒一眼,說道,「下回再敢胡亂說笑,仔細我撕爛你的嘴。」

    翠兒噤若寒蟬的退了出去,顧君薰也委屈的別頭坐在一旁不吭聲,只是內宅裡,誰也不能違擰她娘親的意願,忍氣不爭辯。本來還想著假裝湊巧路過去見林縛一面,這時便也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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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變化

    在顧府喝酒酣然而歸,與東華門官道相接的車馬便道兩側移植來的大樹都已成蔭,月光稀疏的篩落下來,灰暗的路面光影斑駁,彷彿長著一叢叢、一蓬蓬的野草。

    南北長街及後街的新宅陸續建立,在過去三個月裡,從曲陽鎮移到河口的商戶多達一百三十多戶,容納流散商戶或周邊民眾的草市也從最初的半月一開頻繁到三天一開,河口也就有了市鎮的模樣,分去曲陽鎮近半的繁華。

    趙勤民坐在馬車上,看著眼前新宅林立的河口,角樓燈火堪與天上明月爭輝,西側的十數座圍攏屋宛如堡壘森然,去年時,誰能想像河口這片曠野能在今日之景象?

    在曲家通匪案之後,河口籬牆內的有限土地已經不能滿足商戶建造店舖或富戶紳豪建造私園所用,特別是時人造私園好地廣,動輒十數畝甚至數十畝,河口市鎮規模已從籬牆往外擴張,不過籬牆仍予以保留,將河口分成內外兩處區域。

    林景中、曹子昂、趙虎、葛存雄、趙青山、林續祿、長孫庚、孫敬軒、孫敬堂以及趙舒翰、葛司虞等人以及河口的民眾在籬牆南門口翹首企盼,等著林縛歸來。這麼多人將籬牆南門堵得裡三層、外三層。

    林縛坐在車首,直起腰端坐著朝在南門相迎他的眾人及民眾作揖行禮,說道:「累大家久候了,林縛在這間賠罪了。」

    趙舒翰大笑著走上前道:「還以為你會在顧府喝得酩酊大醉歸來,看你樣子,還能陪我們再喝一攤……」

    林縛笑道:「若不覺得我這般模樣失禮,便陪你們吃酒到天亮亦無妨……」

    「去司虞新宅裡,我們已經備下好酒好菜,」趙舒翰說道,「你也不用擔心會使你宅中佳人受累。」

    「武先生、葛老爺子、趙醉鬼兒呢?」林縛問道,「趙醉鬼兒可是嗜酒的人,好些時間沒有請他喝酒了,你們不要把他給忘了。司虞宅子裡辦了幾桌酒,夠我們多少人吃的?」又朝趙勤民作揖道,「也請趙先生過去再喝兩杯……」

    「我先回家裡一趟,等會兒過來給諸位敬酒。」趙勤民說道,他知道這些人等候在這裡不去只為林縛一人,林縛開口相邀他不便推辭不去,也不想過去就給遺忘在角落裡受冷落,想著先回家去歇片晌,再過去敬一輪酒便是應付差事。

    林縛也不為難趙勤民,讓他先回家去跟家人團聚。

    林縛看到七夫人的身邊丫鬟在巷子口探頭往外看,心裡也急著見盈袖姐一面,只是趙舒翰、葛司虞等人盛情難卻,總不能說自己急著要去見「嬸娘」吧;又招呼孫敬軒、孫敬堂兄弟,詢問運夏漕去燕京一路上是否順利。

    孫敬軒、孫敬堂兄弟啟運漕糧去燕京歸來有半個月的時間。

    在暨陽血戰之後,東海寇退出太湖流域,太湖沿岸諸府縣極缺木材、陶瓷器、鐵器、紙、桐油等物資。孫敬軒趁著西河會還有些資本,離秋漕啟運還有些時間,便在江寧採辦了許多物資與集雲社、林家貨棧名下的船隻一起進入太湖販售。

    經過暨陽時,孫敬軒沒能趕上林縛的行程,也就沒能見得上面。

    朝中黨爭慘烈,便是在黨爭中佔據上風得勢者也難保持長久之興盛。

    孫家不貪圖一時的富貴,只是希望西河會能給貧賤的西河籍船工、水手提供長久的庇護。

    孫家與西河會的根本利益在於此,那在政治上就不可能有太積極進取的姿態,更不可能進行政治賭博,否則不論有多少次得志,只需要一次失意就足以將西河會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裡。

    雖說河口一戰中,林縛與顧悟塵都取得決定性的輝煌勝利,孫敬軒對事先抽身而出也沒有什麼好懊惱、追悔的,西河會本來就沒有資本參與到這種層次的政治鬥爭中去。

    當然了,孫敬軒不想西河會陷入過深的政治鬥爭漩渦中去,但不是不想跟林縛維持良好的個人關係。

    撇開西河會的利益不談,林縛的行為雖為清流士林所不喜,孫敬軒倒頗為欣賞跟贊同。

    像林縛在西沙島救災,並大力推動地方在西沙島安置流民,雖然地方上人有所牴觸,但是西河會所屬的船工、水手絕大多數都為客居江寧、給當地人排斥的山東西河縣人,孫敬軒在個人情感立場上是天然贊同林縛的,此外又有幾人能有膽量在東海寇大舉撲來之際親率一支孤軍移駐城外與數倍於己的敵寇血戰數日不退?

    恰恰是林縛不畏生死親率孤軍移駐城外牽制東海寇,才使暨陽縣成為此次東海寇大舉過境卻唯一沒有給大肆洗掠糟蹋的縣。也許清流士林不會覺得有什麼,暨陽縣野的民眾都會感激林縛,以及其他所有對官府失去信心的民眾都會天然的對林縛生有好感。

    在暨陽血戰之後,一個明顯的變化就是平江府到江寧來的商船、商戶,許多更願意在河口停靠。

    另一個明顯的變化就是集雲社、林家貨棧名下的船隻在暨陽血戰之後,進入太湖販售當地所急需的物資,也試嘗著收購當地的茶葉、米糧、蔗糖、布紗、綢緞等物產,地方上的排斥大為減弱,甚至有好些家地方勢力主動要跟集雲社、林家貨棧合作,其中最主要就是林縛此前籌糧接觸到的太湖水寨勢力。

    這些變化,孫敬軒能接觸到,也能感受到。

    表面看上去,集雲社、林家貨棧能夠進入太湖流域收購物資是東海寇此次入襲無論對太湖沿岸世族勢力還是水寨勢力打擊很大,太湖沿岸的商業體系受到嚴重破壞,但這不是關鍵性因素,根本上說還是暨陽血戰對太湖沿岸諸府縣的影響極深。

    以往除秋漕時間之外,西河會會受江寧商戶的委託將貨物運往太湖沿岸諸府縣販售,但是平江府有平江府的河幫,丹陽府有丹陽府的船幫,西河會一般來說接不到平江府、丹陽府、湖州府境內的商戶運務,但也使孫敬軒與太湖裡的水寨勢力多少有些接觸,對他們頗為瞭解。

    林縛此前籌糧接觸到的諸多家太湖水寨勢力,他們在朝野或者說在官場上沒有什麼的地位,在鄉里卻屬於武力勢族。他們不甘心淪落為湖盜,更不甘心與東海寇狼狽為奸,但是他們獨力又不足以抵抗東海寇的入侵跟襲擾,官府對他們又不信任、甚至加以防範。

    如此尷尬的地位,使這些水寨勢力對之前以「籌糧」名義敲詐他們一把的林縛心生好感,也願意保持接觸的關係。這除了與林縛在按察使司的地位有些關係、太湖水寨勢力又跟地方上為世家勢族代表的清流士林沒有什麼瓜葛外,更主要的是與林縛在河口迎擊潰盜、在安吉梅溪狙擊海盜、分兵堅守西沙島、又在暨陽城下血戰諸多事日漸深入人心有關,贏得了太湖水寨勢力的好感。

    這才是集雲社、林家貨棧能滲透到太湖的關鍵性因素。

    孫敬軒跟在眾人後往葛司虞葛家在河口的新宅走去,看著坐在軟轎上給眾人簇擁入內的林縛的背影,細想來要真是有膽量賭一把的話,將籌碼押在林縛身上說不定就是個本小利大的買賣,很可惜西河會兩千名沒有什麼社會地位的會眾及近萬人嗷嗷待哺的家屬,使他不能放手去玩這種賭博。

    當然了,文珮嫁給林景中為妻,林縛這邊有什麼需要,只要不涉及敏感的朝野黨爭,孫敬軒都盡力協助,像西沙島安置流民需要從外面運入大量的物資,無論是集雲社還是林家,都沒有足夠的船隻,西河會就提供很大的幫助,這也使雙方保持著良好的關係。

    在葛司虞的新宅裡喝酒喝到晨光晞微,曹子昂、林景中、葛存信等人才各自散去,反正議事也不急於今夜,趙舒翰就睡在葛家,林縛坐著軟轎給抬回草堂也是醉意酣然,醉眼朦朧,臥到床前看著眼前身影像是月兒,要去拉她的手,卻無力的跌倒在床頭,暈乎乎的睡了過去。

    蘇湄的手給林縛握了一下,一顆心給懸到嗓子眼似的亂跳,待看到他渾不覺的醉睡過去,又啞然失笑,心裡恨不得踢他一腳。

    「真是的,對蘇湄姐也毛手毛腳的,明天等他醒來,非將他這只髒手給剁掉。」小蠻笑著將林縛死沉的身子往床裡搬,將他的袍子脫下來,又將他傷腿上的繃帶解開,看傷口癒合的情況,準備給他清洗傷口再上一遍藥。

    蘇湄看著林縛腿上傷痕心裡痛,也顧不上避嫌,幫著小蠻將繃帶解開。

    柳月兒端了給林縛洗臉的熱水進來,看見蘇湄陪著小蠻動手給林縛處理傷口,忙說道:「怎麼能讓蘇姑娘做這些髒活?我跟小蠻來做就可以了,」看到林縛已經醉睡過去,心疼的埋怨道,「也真是的,腿傷都沒有好,就給拉去喝這麼酒,也沒有人能管住他。」

    蘇湄尷尬的收了手,雖說樂籍賤戶裡男女之防沒有那麼嚴重,但是她走進林縛的臥室也是很不應該了,更何況還要觸著他赤裸的肌膚幫著處理傷口。

    蘇湄的臉在燈下有些微燙,說道:「天色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休息了。」

    河口漸興後,藩樓藩家在河口置了物業,蘇湄也在河口置了一處別院,時不時住到城外來。

    小蠻看了看窗外的晞微晨光,面帶戲謔的笑著說:「天色還剛剛早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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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庵堂經聲

    林縛一覺醒來才知蘇湄昨夜在草堂做客到拂曉時分才離開,迷糊記得睡覺眼前晃過的身影,雙腿分叉、箕坐在軟榻上,問小蠻:「我有無失態?」

    「你腿傷未癒,不應沾酒。說是盛情難卻,今日聽葛宅裡人說你昨天夜裡卻喝了痛快,喝了酩酊大醉回來,還好意思問有無失態?」小蠻叉著腰嬌怨道。

    林縛打了哈哈,敷衍過去,要小蠻將桌上公文拿來給他。

    他不在河口時,集雲社、河口及獄島諸多事都由長孫庚、楊釋、曹子昂、林景中、葛存信、趙虎、林夢得等人分別負責,諸事只作簡報傳閱給他知道,此時回到河口,這些事便不能偷懶,所幸小蠻在他身邊計算書文嫻熟,能辦上手。

    林縛醒來遲,吃過午飯才坐船去獄島,他拖著傷腿,也不便進監房巡視,只是將長孫庚、楊釋、諸班頭以及從囚犯中選任的牢頭分批召到前廳詢問獄事,瞭解情況。

    劉安兒在洪澤浦聚眾叛亂以來,諸府縣輕重罪本地案犯多判入鎮、府軍中充役,唯流民沒有根腳,充入軍中動輒攜帶兵甲逃竄,為諸軍所不喜,多送來獄島來坐監或判流邊戍,獄島監牢時的囚犯已經增至一千四百餘人。

    長孫庚是有能力之人,為吏也能做到不同流而污,只是限於秀才出身,又無人提拔,三十多歲,還只是小小的吏員,連從九品的小官都沒有做上,林縛離開河口,委託他治理獄島監牢之內的事務,他都做得井井有條。

    林縛將獄島事務進行內外劃分,高牆以內的包括囚糧、囚衣、吏卒工食銀等物資的進存消耗、吏卒以及囚犯的人員管理主要由長孫庚來負責;除此之外的諸多獄島事務,包括大量勞動工具及原料的購進以及獄島所生產物資的輸出以及進出獄島的舟船及船工、水手及其他招募到獄島做工人員的管理,都由林景中負責,以此掩護他在獄島之上所做的諸多動作。

    如今顧悟塵要將楊釋調走,先由楊樸提前打過招呼,昨日又提及要推舉授趙虎雲騎副尉武銜。

    當時除科舉、門蔭出身外,由部寺郡司長官「吏舉」也是一個重要途徑。

    當世做吏容易,做官卻難,「吏舉」初衷是要吸收一些有能力、有才幹的吏員晉身為官,如今也是長官籠絡心腹親信的一個重要手段。

    「吏舉」三年一期,名額有限,顧悟塵推舉授趙虎雲騎副尉,雖說才是從九品的武職散階,但對於許多普通人來說,卻是跨過民與官的天壑鴻途,也為楊釋離開後,趙虎全面掌握獄島武卒鋪平道路。

    這也算是顧悟塵不讓林縛插手東陽鄉勇事務對他的補償。

    林縛倒不在意這些補償,何況他此時的目光已經不限於獄島,主要放在西沙島上了。

    他此時仍然要棲身顧悟塵這棵大樹下,自然對顧悟塵仍要「忠心耿耿」、盡心盡職,促使顧悟塵在江東的根基更加的穩定,不然他哪裡有資格按插人手控制西沙島而不忌憚崇州地方勢力?

    ************

    老工官葛福為腿傷行走不便的林縛打造了一架椅車,形制與後世的輪椅差不多,只是沒有輕便的材料,比後世的輪椅當然要笨重許多,但是用上好楠木製成,精雕細琢,表面仔細打磨過,費了好幾天的工夫,看上去也精美雅致。

    黃昏時,椅車停在獄島西南涯,林縛坐在椅車上,用毯子蓋住傷腿,將楊釋單獨找來說話。

    「獄島此間也無什麼好交接的,東陽那邊事勢也急,去東陽後,你回江寧的時間就少,此間事,你這兩天便回城跟家人好好團聚幾日,文書一下來,大人多半就要催你去東陽了。」林縛說道,「你在島上帶的那隊武卒也給你帶走,到東陽後也有自己的底子,林濟遠、陳壽巖都是相好處的……」

    初時在石樑縣相遇時,年輕氣盛的楊釋與林縛也有衝突,對他也甚是看不順眼,到獄島之後,認識到與林縛之間的差距,心思也靜下來,專心在獄島做事。

    「這些日子來,托你照顧了。」楊釋輕輕的吐了一口氣,說道。

    「說什麼客氣話,」林縛笑道,「去東陽不要給大人丟臉才是正經。」

    楊釋笑了笑,他拙於表達,在他看來,林縛無論才能,還是這段時間來積累的聲望,都更適合去東陽軍中,只是這些都是顧悟塵的安排,他也不便說什麼。

    「這是我近來所思的一些用兵心得,於你或許有用,」林縛從懷裡取出一份手稿來,交給楊釋,「用兵之道,也沒有太多的訣竅,放下身份來與士卒相處便知其妙,還有就是要惜兵……」

    顧悟塵要借重東陽鄉勇以助其官勢,但是東陽鄉勇不會完全成為顧悟塵的私兵,始終代表東陽地方以及林族的根本利益,也就是說顧悟塵首先要維護、保證東陽地方勢力的利益,才有可能將東陽鄉勇拉到他的麾下;這天下之間,本就沒有什麼絕對的忠誠。

    雖說彼此間有利益不一致的地方,但是從根本上,林縛與林族、與東陽地方勢力都沒有什麼直接的衝突,甚至在更多時候要彼此借重、彼此依賴。

    離開顧悟塵,林縛失去乘涼的大樹;失去林族,林縛將在當世缺乏最根本的依托。

    顧盈袖仍然是林族的七夫人,無論是林夢得、林景中、趙虎、趙青山等人還是集雲社裡過半的武衛,還是張玉伯、柳西林等人,都跟東陽地方勢力有著密切的、不可分割的聯繫。

    林縛即使不能直接插手東陽鄉勇事務,但絕不希望在討伐劉安兒部的過程中,東陽鄉勇或者說東陽地方勢力給削弱甚至給消耗掉,他更希望東陽地方勢力能借助此戰得以擴張、興起。

    再說楊樸、楊釋父子,要比趙勤民、陳元亮、顧嗣元等人要容易親近多了,楊釋若能真正的成長為給顧悟塵依重的將領,在顧系裡佔據重要地位,也有利於日後,林縛對楊釋傳授,也無太多的保留,但是能否領悟用於兵事,還是要看楊釋自己的悟性。

    **********

    從獄島回河口,林縛去了墓園祭拜林庭訓,林家在墓園裡專門給林庭訓建了一座庵堂用來停棺,也方便林家人過來祭拜。

    林縛坐著椅車讓人推進庵堂,在靈堂上了香,又到廂院聽庵堂住持老尼念了幾段經文。說來奇怪,老尼信奉的不是佛教,而是在江淮郡民間流傳甚廣的一炷香教。禮拜形式也頗為簡單,燃一炷香禱告,香燃盡禱告即止,教名也因此而來。

    也因為形式簡單,普通民眾容易接受,所以流傳甚廣,不過教內沒有嚴密的組織,朝廷與地方官府也因此能容忍一炷香教的存在。

    身後微微薰香傳來,林縛轉頭看去,明媚而清艷顧盈袖扶門而立,盈盈望來。

    林縛微微一笑,他要想見顧盈袖,說話不給外人干擾,似乎也只有在這庵堂裡。

    老尼看見七夫人進來,便退了出去,臨走時還幫他們將房門掩上。

    林縛頗為奇怪,問道:「這老尼是誰,看著眼熟得很?」

    「鐵幕山上的庵堂你忘記了?她是山上庵堂裡的惠妙師父,你有好些年沒看到她了,也難怪認不出她來。我看她沒有別的去處,便讓她來這裡,旁人都不曉得她是我的人。說來你也不信,老六今日午時與趙勤民在這裡見面來著。」顧盈袖說道。

    「……」林縛笑了起來,他就知道顧盈袖在河口不會太寂寞,趙勤民私見六夫人,多半還是想分化林家內部,顧悟塵此時諸多事都要依賴林族,但又不希望林族太團結,趙勤民卻沒有想到這庵堂裡的老尼是顧盈袖的眼線,笑著說道,「只要他們在背後搞小動作不過了線,就由他們去,畢竟大家這時候都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誰都離不開誰?」

    「你說的倒輕巧,我可就為難了,」顧盈袖說道,「我倒後悔之前沒耐住性子就跟薰娘說了那檔子事,前天薰娘過來找我,還變著話探我的口風。」

    「……」林縛自嘲的說道,「我只能算個好部下,但算不了良婿人選。」

    「這檔子事要是不了了之,豈不是讓薰娘恨我?」顧盈袖嗔道。

    「……」林縛輕輕一歎,許多事情都無法兼顧兒女私情,事實上顧悟塵真要將顧君薰嫁給他,反而會讓林庭訓以及在燕京的林續文見疑,這裡面事情過於微妙,人要難得糊塗才行。有如奢家,表面上看去鐵板一塊,但是奢飛熊、奢飛虎之間還不是一樣有讓外人借用的機會?

    顧盈袖也不想拿這事給林縛心裡添堵,走了進來,屈膝蹲在林縛的身前,手摸著他的傷腿,「會不會疼?」

    「現在不疼了,長皮肉還有些癢,過些天就會能下地行走了,」林縛牽著她溫潤如玉的手放在大腿上,摸著她嫩滑的臉頰,說道,「你瘦了許多……」

    「整日牽腸掛肚的,看到你回來,就安心了。」顧盈袖將臉溫柔的貼在林縛的大腿上,享受這片刻偷情來的溫存。林縛捧著顧盈袖豐腴的臉,使她坐到自己的大腿上來,湊近看著她美麗動人的臉,看著她情意綿綿的眼眸子,湊著她嫣紅的嘴唇吻下去。

    顧盈袖順著林縛的意思,但不敢在他腿上坐實,怕壓著他的傷腿,只是給吻得意亂神迷,恨不能整個身子都貼到他懷裡去,也就無法顧忌太多,側坐到他的大腿上,臉頰貼到他胸口,在庵堂裡相依偎說話近半個時辰,才先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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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飛來一城

    夜色下,月色稍黯,圍攏屋的角樓燈火以及獄島西南涯的燈塔將燈火打到江岸碼頭上,人們驀然發覺離開河口長達數月之久的東陽號悄然返回江寧了。

    南北長街以東的鶴翔樓乃藩家在河口所置物業,又習慣稱之為小藩樓,只是規模、形制上遠遠無法跟城中五樓相對、四簷相疊的藩樓相比,廂樓高才兩層、院落也只有三進,夾在南北長街的新宅,算不上顯眼。

    倒不是藩家捨不得銀錢,當初從東陽鄉黨手裡盤下這處新宅,趕著三個月裡開張經營,就不便大刀闊斧的進行改造、擴建。

    小藩樓在百業初興的河口仍然要算一處繁華所在,畢竟是人的影、樹的皮,便是藩家在河口造一間茅草棚子,也管保酒客盈門,更何況清冽的酒、美味的佳餚、青衣小廝白淨斯文、紅翠衣裳的酒娘嬌嬈嫵媚、偶爾還有蘇湄那清轉的歌喉。

    說來奇怪,小藩樓開張的那幾日,從不在外面跑場子的秀白樓台柱子陳青青也到這小藩樓來一秀舞姿。

    這不僅使小藩樓熱鬧沸騰,也使河口頓時有了江寧第二十五市的景象。

    小藩樓北廂樓裡,推開窗能看到江岸碼頭,元錦生盤腳坐在精編的席褥上,看著窗外停靠在碼頭上的東陽號商船。

    說是商船,東陽號兩舷豎起齊胸高的女牆護板,尾艙頂甲板以及前甲板都有拿漆布遮蓋著。

    駱陽湖水戰以及梅溪湖水戰的情形也非密不透風,元錦生知道東陽號尾艙頂甲板及前甲板上拿漆布遮蓋的是床弩以及類型投石弩的強力戰具。

    以東陽號從駱陽湖全身而退、梅溪湖口給三艘船夾擊還能全殲一船之敵的戰績來看,東陽號要算是標淮的大型戰船了,便是江寧水營裡與東陽號船體相當的堅固戰船,也不過五六艘。

    林縛從駱陽湖全身而退還可以說是幸運,河口之戰還可以說是襲擊河口的太湖盜都是烏合之眾、曲家太過愚蠢,但是從林縛進入太湖後表現皆佳,已經不能拿幸運或敵人的愚蠢來掩去他身上的光芒了。

    暨陽血戰雖說是以顧悟塵護衛緝騎為主力,也使顧悟塵在江東聲望再次提升,但是真正瞭解詳情的人都知道林縛與其護衛武卒在暨陽血戰中所起到核心作用。

    林縛身上的鋒芒難以遮掩,編入東陽鄉勇而得以有正式名義的集雲武衛雖然人數很有限,卻不可否認是一支戰鬥意志堅如磐石的精銳力量。

    要是整編有四千人的東陽鄉勇都能精銳如此,洪澤浦劉安兒部大概也無法對東陽形成威脅了。

    在顧系內部已經明確林縛將不插手東陽鄉勇的軍務,不明真相的外界卻猜測紛紛,若是顧悟塵以李卓為目標,在外人看來,董原或陳芝虎並非林縛達不到的高度。

    董原如今已是正四品維揚知府、陳芝虎更是從三品的朝廷重將,要非西秦黨失勢,董原與陳芝虎的前程更不可限量,即使如此,朝廷仍無法不重用董原與陳芝虎。

    元錦生胡亂的想著,外間走廊裡響起腳步聲來,又響起藩鼎的說話聲:「世子,二公子在這間屋裡休息呢……」他眉頭微蹙起來,不明白大哥怎麼突然到河口來,正愣神間,門給人從外面推開,元錦生就看見他大哥元錦秋大咧咧的走進來,薰香飄起,卻是陳青青跟在其後。

    元錦生眉頭皺著更深了:陳青青這女子跟沐國公曾老頭不清不白,大哥還是要糾纏進去,害得永昌侯府成為江寧城裡茶餘飯後的齷齪話題,有礙聲譽得很。

    「二弟怎麼有閒情逸致一人躲在這裡喝酒,也沒有找個談話的姑娘陪著?」元錦秋抖著唇上修剪得精緻的小鬍子,盤腿坐到席褥上,看著窗外碼頭停泊的東陽號,笑著跟陳青青說道,「我二弟一向自視甚高,偏偏這林縛叫他看走了眼。」招呼陳青青在自己身邊坐下,拿到懷盅,端起酒壺,自顧自的倒酒喝了一杯。

    藩鼎聽著世子顛三倒四、口無遮攔的狂言,知道二公子聽了不會高興,也知道侯爺更疼愛二公子,但是他只能站在那裡尷尬而笑,總不能將世子趕將出去,將來繼承爵位的總是眼前這個放蕩行骸的世子。

    陳青青溫婉而笑,執壺給元錦秋、元錦生兄弟倆斟酒,聽曾老頭說這永昌侯府祖上是高祖之弟,曾有機會問鼎帝位,終究是棋差一招,給太宗搶先了一步,兵權被捋,又給貶到江寧來連個王爵都沒有撈到,雖說世襲永昌侯,但終究是給圈養起來,子孫心裡難免有些怨氣。

    陳青青瞥了一眼窗外,看著東陽號下來幾個人,集雲社的管事林景中陪著,傅青河左袖管空空蕩蕩別無一物,十分的顯眼,她心裡奇怪:傅青河曾是蘇湄聘請的拳師,怎麼與林縛三人同行去白沙縣再回來,便死心跟林縛了,這趟還在西沙島丟了胳膊?

    這會兒才看見蘇湄、林縛以及給林縛強行討去的小蠻出現在碼頭上,跟傅青河等人說話,蘇湄、小蠻兩人似在抹眼淚;這幾人下船後,東陽號又起錨離開碼頭,不知道夜裡要駛往哪裡。

    江面上沒有燈火照耀,一片漆黑。

    「這真是熱鬧了,」元錦秋看見碼頭,大笑了起來,「聽說皇上特旨賜假使陳明轍還鄉完婚。說是賜假完婚,也不過是要告誡楚黨:你們也不要得勢太欺負人了,陳明轍好歹是他親點的狀元。看情形吳黨尚有興起之時,東海寇在平江府肆虐,陳明轍還鄉完婚,多半是居江寧。多了一個人物,江寧城裡就多一分熱鬧,你們豈猜這蘇湄最後會落入誰的手裡?」

    元錦生微微一笑,顧悟塵這趟算是對吳地有恩,但是這彌補不了黨爭之間的巨大鴻溝。陳西言退隱之後,吳黨以余心源為首,陳明轍到江寧來,身後則有吳地最大的世族平江陳氏支撐,吳黨勢力也勢必會令顧悟塵頭疼,但是吳黨畢竟無人直接掌握郡司重權,中樞也無人聲援,李卓態度曖昧不明,王添老朽昏庸,也無與楚黨相爭的銳志,王學善給顧悟塵牽著鼻子在走,左尚榮則要看能否順利將洪澤浦亂事平定,顧悟塵總是佔盡優勢。

    這麼看來,還不如西線的局勢亂得不可收拾才好,若是中樞遣使督江東軍務,顧悟塵的資歷終是差了許多,承擔不起總督之職,屆時楚黨再有一個核心人物過來,可要比陳明轍到江寧來還要熱鬧數分。

    蘇湄想要脫身?元錦生心間冷冷的一笑,不過轉念又想,也許將蘇湄這枚籌碼用好也算不錯,瞥了陳青青一眼,心想曾銘新是躲在她背後的老狐狸,究竟在打什麼主意?難道大哥就一點都不明白陳青青這個女人並不簡單?

    ************

    林縛坐著椅車到碼頭來迎接傅青河、胡致誠、林夢得、葛存信以及秦承祖等人的到來,他回頭看了小藩樓的廂樓一眼。小藩樓在暗處,窗戶開著,能看見裡間人影晃動看著這邊,卻無法看清是誰在窺視這邊。

    河口總是要對外人開放才能從徵收市稅釐金裡獲得大利,到此時林縛也完全無法阻止別人窺視河口了,關鍵是要將獄島繼續籠罩在外人視線之外的黑霧之中。

    林縛返回河口後,傅青河、林夢得、胡致誠、秦承祖等人隨即趕來,便是要重新討論長山島、西沙島以及獄島的部署。

    即使東海寇暫時不成為威脅,林縛仍使周普、吳齊率集雲武衛主力協同鄉營駐守西沙島。不僅對東海寇不能掉以輕心,對近在身側的軍山寨也要十分提防;胡致庸則忙於流民安置事務,無法脫身。

    胡致誠脫身趕來,除了與江寧眾人見面外,也是順便與其留在江寧的兒子胡喬冠見上一面。

    回到草堂,曹子昂、小鰍爺葛存雄以及胡喬冠、敖滄海等人都已經在這裡等候,船上也無好伙食,草堂這邊準備了些,只是不能準備把握船到的時候,這時候柳月兒才吩咐熱好酒端上來。

    用過晚宴,悄然從河口碼頭坐船前往獄島東端的訓練營地;蘇湄在河口仍然是引人矚目的人物,不便同行,便先回別院了。

    楊釋離開後,則由趙虎全面掌握守獄武卒,也會有一部分武卒給楊釋帶去東陽做底子;傅青河、胡致誠此趟過來,從西沙島流民裡募集了一批壯勇,便是要補足楊釋帶人離去後的缺額。這些壯勇都隨船過來,先一步送去訓練營地。

    既然將流民在西沙島就地安置,從此就有了根腳,在西沙島招募兵卒自然也無可非議。

    長孫庚並非不知進退之人,此時又有趙虎全面掌握守獄武卒,進出獄島的舟船以及獄島與外面的物資交流也都控制在集雲社手裡,林縛即使不在江寧,也能保證完全控制獄島。

    說起來,這也是林縛將河口大部分的利益讓出去之後取得的平衡。

    不管是顧悟塵、還是趙勤民、陳元亮等人都認識到河口取代曲陽鎮之後的巨大利益。

    河口比曲陽鎮在地理上有更大的便利,又能銜接楊子江上下游的漕糧貿易,曲陽鎮昔時一年米糧交易近三百萬石,河口只要達到這個水平,其中利益就十分的驚人。

    做米糧商,交易量大還是其次,關鍵要有囤積米糧的實力。

    糧食收熟時,精米一斤也才值四錢,青黃不接時,精米一斤能值六錢,若遇糧荒,糧價更會飛漲。

    如江西、兩湖今夏大澇,便是沿江地區,一斤糙米也飛漲到十錢以上,西沙島大災,林縛緊急從崇州購糧救命時,曾使崇州城內糙米一斤飛漲至二十錢以上。

    收熟時儲糧,糧荒時放糧,既能協助地方平抑糧價,其中的利潤更非尋常糧商能及。

    當然了,要是奸商在糧荒時還拚命的囤積糧食而官府縱容不管,糧價更會飛到天上去。

    以此為前提,秣陵知縣陳元亮就直接在南北長街一側買下六棟連成一體的宅子做米行,由他的一個侄子做管事,臨街前宅打通改造成鋪面,後院改造成糧倉;還計劃在用地已經十分緊張的河口之內辟一片空地建囤存量達十萬石米糧的大倉。

    這米行裡,顧家以及趙勤民都入了銀股,林縛假裝不知,要顧盈袖唆使林家也去入股。

    以此為前提,獄島的利益就有些微不足道了;林縛在江寧的利益根本卻恰恰又是在獄島之中,各取所需罷了。

    秦承祖站在輕舟船頭,看著燈火掩映下的河口,歎道:「上回來江寧,也是從此間過,九月餘,彷彿天外飛來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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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定策西沙島

    獄島東灘搭木建成的訓練營寨房裡,厚木檯子上放著兩盞銅油燈,燈光灑在木檯子上,林夢得將手裡長卷在木檯子展開,卻是一張五尺見方的大幅地圖,熟悉崇州南面江口地形的人一眼就能看到這幅地圖準確的繪製出西沙島與周邊江域沙洲及紫琅山的地形。

    為了繪製出這幅精準的地圖,林夢得在過去一個多月裡,在西沙島抽調了不少人手,摸遍全島。

    「西沙島的問題,除了風災、潮災外,最主要的還是地形不穩定,上游給江水沖擊坍塌,下游則海潮堆沙淤漲。找來舊圖進行比對,又以紫琅山來校準,能肯定西沙島幾乎每年都要往江口方向移百餘步……」林夢得介紹他們這段時間來對西沙島的地形勘測成果,

    不識地形則不能盲目對西沙島加以改造。

    西沙島此時東西寬近四十里,以此時揚子江水流對西沙島的沖刷,不用兩百年的時間就能將這麼大的一座島完全沖坍掉,再由海潮在下游積造一座也許更大的沙島來。

    在西灘築寨,隨時都有給江水沖坍的威脅,在東灘築寨,由於海潮不斷的積淤,將找不到適合建塢港碼頭的灘岸,南北灘的坍淤情況雖然沒有東西灘那麼嚴重,卻也不是沒有。

    林縛與在座的諸多人當然不希望花費絕大精力建造塢港碼頭一兩年時間過去就廢掉。

    當世對江口沙島開發不夠,經驗不足,也許以後當崇州或平江府的土地緊缺到一定程度之後,人們將被迫從沙島爭地,自然就逐步積累出有效的治理經驗;對於後世來,有些經驗便成為普通人都能具備的常識。

    林縛說道:「要克服西沙島的地質缺陷,要從內外兩方面入手,一是島內排水設施要建齊全,排除內部積澇對灘岸的衝擊;還有就是盡可以減少江流、海潮對灘岸的直接衝擊,我們可以在觀音灘外圍築橫堤出去……」林縛拿手指在西沙島北面的觀音灘位置往北畫出兩條印子延伸到江裡,「枯水時,這一側的淺灘都很會露出來,橫堤就築在淺灘上。東側橫堤擋海潮積淤,西側橫堤使江流改向,避免江流直接衝擊塢港。風雨季,也能使船避入其中,今年入冬後先修兩道,日後看需要再在兩側增加橫堤擴大塢港規模,只是工程量會稍稍大一些。」

    「工程量倒不是稍大一些,」林夢得眼睛盯著林縛拿指甲劃出的兩道印子,「河口這邊主要是挖水道,還用了這麼多的工時,觀音灘除了橫堤之外,水道也要挖,岸頭還要築石壩子,而且西橫堤要擋江堤,怕是要築大石壩子才行……」

    「都築石壩子,中間填土,兩橫之內的深水停大船,易積淤的外側可以停小船,」林縛說道,「江岸碼頭一個泊位,我們可以投入四千兩銀子,西沙島的塢港可以投四萬兩甚至八萬兩銀子……」

    曹子昂說道:「西沙島人力不缺,組織五千勞力,干六個月,差不多也應該夠了。」曹子昂這段時間來,就在河口組織人手從事江港的建設,他本人又十分擅長致用之術,研究頗深,能跟得上林縛的思路,其餘人則細思在觀音灘外築橫堤的用處。

    林夢得心裡默算:五千壯勞力六個月的伙食開銷少說就要兩萬兩銀子,大量石材最近也要從太湖西南有山的諸縣運來,四萬兩銀子的預算還真打不足。

    「也幸虧手裡不缺銀子,這些銀子總是要花出去才成,不然就是一砣砣冷冰冰的死物。」林縛笑道,「也不缺勞力,只不過不能光做這一件事。兩萬四千餘人能不能最終安頓下來,也就看這之後半年的時間了……」

    駱陽湖渾水摸魚得了十萬兩銀子還沒有開始花,破襲安吉舒家寨,得錢財折銀兩萬餘兩,在西沙島以釣魚模式「黑吃黑」、打劫過境東海寇,得財貨折銀八萬餘兩,現在手裡差不多有近二十萬兩的現銀,而西沙島近兩萬四千餘待安置災民多為青壯勞力,他們在西沙島不會缺少人力。

    只是要做的事情非常多,兩萬四千餘人絕大多數還住在簡易窩棚裡,開墾荒地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十萬畝荒地,要改造成冬麥夏稻兩季耕種的良田,僅挖掘排水澆灌的淺溝渠拼接起來就有兩百里之長,算上其他工程,將消耗大量的人力與物資。

    即使一切都聽天由命,將崇州縣所發放的救濟麥種隨便撒到荒地裡,看天吃飯,等到明年有收成還有七個多月的時間,一島兩萬餘人不能在七個多月的時間裡喝西北風渡日。

    以一人一天一斤米維持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來計算,兩萬四千人一天就是要消耗兩百四十石米,七個月就是五萬石米糧。

    要是一切都依照以崇州縣上呈經宣撫使司批准的條陳來辦,兩萬四千餘流民根本無法在西沙島生存下去。

    林縛既不會真的脫身就離開西沙島,也根本不會讓李書義、胡致庸等人按照宣撫使司批淮的條陳來安置流民。

    林縛的思路是進行大規模的商業墾殖,以集雲社的名義將本應該分租給流民的土地全部承租下來,由集雲社組織流民在承租土地上進行桑、棉、麻等經濟作物的種植,以此為原物料,再從外縣購入大量的原物料,發展大規模的棉紡、絲織、麻紗產業。

    崇州地方只將西沙島土地分租給流民、不授地權,也為商業墾殖創造了條件。

    西沙島水路四通八達,周邊又是魚米之鄉,西沙島暫時不種糧食,所需米糧完全可以從島外引進。

    否則的話,根本就無法以十萬畝貧瘠未開墾的土地來安置這兩萬多流民。

    要是集雲社沒有利益追求,無私的援助這麼多的流民,反而更顯得居心叵測。

    集中的進行大規模的商業墾殖或者說開發西沙島,才能將西沙島這麼多人力有效的組織起來。

    之前是爭取到宣撫使司與崇州地方同意流民落戶西沙島的這個前提,眼下就是要爭取讓崇州縣地方同意以他們的方式來安置流民。

    林縛在暨陽城下血戰,除了使東海寇在短期內無法對西沙島形成致命威脅外,也是要崇州地方勢力看到在東海寇的威脅下,他的勢力滲透到西沙島崇州能得到更多的安全屏障。

    林縛需要做各種努力來減輕地方上的阻力,不然地方是很難允許外鄉人勢力在當地立足的。

    與曲家之爭,很大的一個因素就是江寧地方勢力排斥林縛這個外鄉人在河口爭立足之地。不然就算曲武陽願意幫陳西言對付林縛、對付顧悟塵,曲家其他人也不可以同意曲武陽如此濫用曲家的資源。

    「崇州縣的態度有沒有鬆動?」林縛坐在椅車上問胡致誠,與崇州縣地方上的溝通,都是胡家在做。

    「陳坤已倒是認定大人是貪圖那幾萬畝的西沙島安置土地,」胡致誠說道,「根據他身邊的幕僚透露消息說,他正拿捏著怎麼開價呢……」

    「那就等他開價吧,」林縛笑道,「流民編戶之時,要嚴格控制編戶數量,並戶最好不要超過兩千戶,另外跟崇州縣談的時候,也要分別以胡家跟集雲社兩家的名義……」

    「這個不成問題,李書義此時編戶所用的人手都是我們的人,除了李書義可能略知詳情,崇州地方以及郡宣撫使司並不知道西沙島流民實際數量,」林夢得說道,「江東郡稍有勢力的大族,控制平民數以千戶計是為常態。西沙島位置開闊,無地形之便,又當東海寇入侵之江口,宣撫使司起戒心的可能性較小,不過這邊也是要努力通融……」

    地方上以河灘、沙島等新淤土地安置流民,多給地租種,但是逢新皇登基這種大事、皇帝或皇后、皇太后誕辰,朝廷普天大赦時,一般會授流民地權,以示皇恩浩大。

    此時集雲社將這大片分租的土地拿到手裡,等到朝廷大赦,自然也很容易將地權搞到自己手裡。

    開國兩百多年來,土地兼併嚴重,地方上的世家大族也多以土地為根本,對土地的貪婪差不多達到一個巔峰,士紳積財也無不以賣地為先,美其名曰「耕讀」,實則不過是擁田食利。林家在上林裡控制上林渡,最大的利益出於上林渡以及對東陽物產輸出的壟斷,但是林家手裡握有的土地還是達到四百頃之多;江東郡坐擁千頃良田的大地主不在少數。

    陳坤懷疑林縛的根本目的是侵佔西沙島土地才是正常。

    崇州縣最初為了隱瞞西沙島的災情,超過兩萬人溺斃跟失蹤的大災,最終上報海陵府、郡宣撫使司只說西沙島溺斃、失蹤兩百餘人,一開始就極大的隱瞞了西沙島流民的規模。

    林縛為減少顧悟塵等人對他在西沙島救災的牴觸情緒,寧可自己貼錢進來救災,與顧悟塵的私函裡也只說西沙島災民規模約萬餘,太湖籌糧分西沙島四萬餘石備用到來年六月收麥。長達十個月的備災期,實際上即使滿足兩萬四千餘災民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林縛私下還要再貼四萬石米糧進去。此時,林縛只從太湖籌糧所得裡拿不到萬兩銀子分給西沙島,也遠遠不敷所用。

    可以說除了林縛他們外,其他人對西沙島的情況一無所知,西沙島名義上要安置多少流民,都要最終以實際編戶來計算,這是崇州縣戶房書辦李書義做的事情;也許對西沙島一直關注的奢家知道一些情況,只是眾人對東海寇之患心知肚明,奢家在江東已經難有積極的影響力了。

    控制編戶數量,名義上從崇州縣承租的土地規模也就有限,但是西沙島沒有其餘勢力的存在,只要崇州縣最終點頭同意,怎麼開發西沙島還不是集雲社一言決之的事情?

    以胡家跟集雲社兩家的名義同時跟崇州縣談,也是分散目標,減弱某些人可能會有的戒心,畢竟沒有人會想到林縛除了在揚子江偶爾援手搭救胡致誠、胡喬逸叔侄外,還有那麼深的牽連。

    許多是外部工作,就西沙島來說,最緊先的事情就是將這麼多流民安置下來,並建造能大規模輸送物資上島的塢港以及能有限控制塢港的防禦性圍樓建築群。

    林縛仔細核算,要能在西沙島立足,並將這麼多人都安頓下來,二十萬兩現銀勉強夠花。為了達到這個目標,短期內,他絕對不能失去顧悟塵這個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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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江島佈局

    一連三日,林縛白天在河口草堂處理公務兼睡大覺,黃昏過後,便坐輕舟前往獄島東灘的訓練營與眾人密議扎根西沙島之對策,除諸多事外,也決定將部分「不會洩密」的長山島民秘密遷入西沙島。

    這裡所謂「不會洩密」,一是指親信可靠之人,這部分人數很有限,上西沙島是彌補島上可用人手之不足;另一部分人數相對較多,這部分人從內陸逃荒或逃難跟隨著到長山島卻對長山島的情況不甚瞭解,根本沒有什麼秘密能從他們嘴裡洩露出去。

    長山島面積與獄島相當,但是要保證足夠的叢林密度便於隱蔽跟作戰,無法過度開,容納千餘人都要從外界輸入大量的生存物資。

    林縛他們計劃著要將長山島住人包括精銳戰力在內削減到八百人以下,這主要也是考慮到盤踞嵊泗諸島的東海寇對長山島的現實威脅。

    削減到八百人以下,就是利用長山島的地形也能與大量侵入的敵寇周旋數日;緊急撤退時,東陽號這樣的兩艘船能悉數裝下。

    當然,所謂狡兔三窟,林縛要作最壞的打算,長山島作為一處重要秘密基地,林縛也不會放棄持續投入、積存物資。

    除此之外,也要將河口部分人遷往西沙島。

    林家鄉勇嘩鬧時,林縛將嘩鬧的鄉勇都編入集雲武衛,也成為集雲武衛此時的主力,這部分人絕大多數是貧窮的無地佃戶出身。

    林縛決定將集雲武衛的家人分批遷往西沙島,除了配給房宅、生活資料外,還直接配給田地。

    雖說故土難離,雖說西沙島還面臨著東海寇的威脅,但是當世無地佃戶對土地的渴望是後世人難以想像的,絕大部分武衛及家人對遷往西沙島非但沒有牴觸情緒,還相當的歡迎,甚至視為林縛對勇戰者的激賞。

    林縛七月入太湖,隨後數戰,集衛武衛傷亡累積近九十人。戰死者三十九人,林縛直接出銀在江寧購入近四百畝良田撫恤其家人;受傷在西沙島休養者有四十八人,其家屬約一百四十七人,於四日後隨秦承祖、傅青河、林夢得、胡誠忠、葛存信等人一同乘東陽號前往西沙島安置,第一批並戶遷入崇州籍。

    他們是林縛最堅定的擁護者,也將成為林縛根扎入西沙島的重要根基,這些武衛傷養好者,也將直接編入鄉營或承擔編練民勇等事務。

    從年初開始的流民潮到劉安兒在洪澤浦聚眾起事,使江東郡西部民眾流動xing急劇增加,嚴密的戶籍控制也已經給衝亂。投親靠友、有餘財者置地落戶,比比皆是,更多的是流落街頭鄉野、乞食而活,便是河口一隅之地容納難民也過六千人。

    在這個背景中,林縛將百十人遷往西沙島落戶,絲毫不起眼;再說林縛千方百計的將容留於河口的難民分散出去,分散河口承擔的壓力,才是正常。

    過後五天,林夢得使人捎信來,崇州知縣陳坤猶豫了幾天就通過手下幕僚跟胡家開出價碼來。

    陳坤同意扶持胡家為西沙島鄉里族,以當世較普遍的包稅以及收租棧形式,由胡家每年向縣繳納包稅租折銀一萬五千兩,縣裡將不過問胡家以何種形式墾殖西沙島,甚至可以約束李書義不再插手西沙島事務。

    崇州縣一縣正賦折銀都不到此數,反正是漫天要價、坐地還錢,林縛也不介意陳坤獅子大開口,只是要林夢得、胡致庸跟陳坤還價將包稅租額除了十從每年一千五百兩銀談起。

    當下形勢對他們有利,拖延一二也無礙,過於急切的答應或者答應崇州地方的條件過高,也會使人見疑。

    再說林縛與李書義相處還算愉快,沒有必要將李書義排斥出去。真要將李書義踢出西沙島,反而會加劇崇州地方的疑心。

    天生邪惡者很罕見,真正能堅持原則的人也極少。只要有利益,幾乎沒有什麼是談不攏,陳坤個人對林縛成見那麼大,這次還不是照樣開出價碼來?

    李書義家族在崇州也算旺族,東海寇襲崇州時,林縛對李族有全族之恩。非但不能藉機將李書義排擠出去,他還指示林夢得、胡致庸,雖然不能使李族直接參與開西沙島諸事,但是向崇州地方採辦原物料可盡量托付李族,使李族享受到開西沙島之利,李書義與李族自然不會成為阻力。

    商業墾殖之事,可以暫緩,即使真正實施,也非一年兩年就能全功。

    當下,應重點建造能控制觀音灘周圍形勢的圍樓,形成防禦建築群,使武衛與鄉營配合著有能力以較少傷亡跟代價抵禦三到四倍敵寇從觀音灘登岸入侵。

    此外就是在觀音灘延到西沙島中部腹地建造兼備防禦的圍攏屋,以西沙島實際人丁四千到五千戶計,需建造五十座大型圍攏屋。

    一座圍攏屋容置流民差不多就是一個自然村落規模的人口。

    為方便日後大規模的商業墾殖,也要避免地方與郡司見疑,圍攏屋就不能像河口這邊如此集中的建造,需分散到西沙島腹地,但修築銜接各處圍攏屋的道路都應彙集到觀音灘。

    除了形成以觀音灘為核心的控制形勢外,也是為防止海盜從其他方面大規模侵入西沙島。

    為方便大型船隻停泊及大量物資的快裝卸,林縛要林夢得、胡致庸在觀音灘以搭設浮橋的方式搭建浮塢,前段時間以釣魚方式俘虜的十數艘海盜船都能派上用處。

    雖說浮塢能夠以大量鐵錨加以固定,但終究只能適用於江流平緩、風浪微弱的秋冬季,是權宜之計,築橫堤塢港才能持久穩定。

    林縛凝視著西沙島及周邊江域的地形圖,日後有實力,將觀音灘與北面的軍山島、紫琅山接上,使橫堤直接成為銜接西沙島與北岸陸地的通道,利用海潮淤沙加使西沙島與北岸陸地相接,成為北岸陸地的一部分,就能徹底彌補西沙島地形的缺陷。

    林縛拿手掌測了測觀音灘距軍山島的距離、又測了測軍山島到紫琅山的距離,差不多都在兩千步左右的距離。

    後世有機械相助,在江中築一道長達四公里的長堤並不是多難的事情;當然在西灘築護島石壩,也能穩定西沙島的地形,林縛印象裡,崇明島的地質形態便是如此穩定下來的,但是這些工程量都異常的巨大,不是眼下能考慮。

    眼下,林縛大部分的財力還是主要用於安置、組織流民、在觀音灘建造防禦設施,兩萬餘流民預計初期的安置費用就要消耗掉十多萬兩銀;護港橫堤也只計劃建造能伸入江中兩百步遠。

    看著西沙島地圖,林縛都擔心積攢下來的二十萬兩現銀能否支撐住前期的投入,當然了,也就是前期的投入最大。

    只要熬過前兩年,特別是島上流民暫時安定下來,即使還無法達到收支平衡,投入也能控制下來。到時天下還若未亂,從獄島、河口這邊獲得的收益也能長期支援西沙島的建設。

    林縛最缺的還是人手,顧悟塵地位穩固之後,河口這邊面臨的威脅就極大的減輕了,如今他在河口只留下小鰍爺葛存信、林景中以及敖滄海、趙虎等數人,林夢得、傅青河、周普、吳齊以及胡致庸、胡致誠以及大部分武衛都在西沙島。

    他現在能使用的有限人手只能主要支持島上,也必須將有限的人手集中在島上,畢竟東海寇是長期而現實的威脅。大量的原物料採辦與輸入西沙島,只能依賴林氏貨棧及西河會。

    若有餘力,應在西沙島東面、南面多植雜樹。林縛也使秦承祖從外海沿海島尋找適應鹽鹼沙質土壤的喬灌木樹種。在西沙島容易受風襲、受潮襲的區域大規模的培植海防林是現階段唯一能有效大幅降低風災與海潮浸灌的方式。

    東海寇七月大規模入侵,將太湖沿岸諸府縣攪得天翻地覆,因暨陽血戰而全面退出。

    無論是論功行賞,還是粉飾太平,給林縛與楊樸等暨陽血戰功者的獎賞進入十月也從燕京傳達至江寧。楊樸晉陞從六品武階昭武副尉,各種內庫制金銀錢十餘枚不等,林縛再升一級擢至從七品散階宣議郎。

    林縛以舉子出身入仕,一年之內連升四級,也甚稱官場奇跡;便是如董原也是在儒林郎、仙霞縣主簿的位子熬了九年,才獲得立大功獲快晉陞的機遇。

    大概唯一不痛快的就是今年的新科狀元陳明轍給當今聖上賜假還鄉完婚,差不多同時返回江寧。

    因功受賞、官職擢升,依例請酒,林縛便與楊樸合在一起請宴,十月六日這天在河口邀請東陽鄉黨與親故友朋參加。

    楊釋去東陽後,東陽鄉勇屢屢向東北方向用兵,出於訓兵與惜兵的心思,不會與盤踞石樑縣的劉安兒部進行大規模的會戰,自然也沒有什麼戰果。

    洪澤浦其他方向的局勢也是如此膠著相持,東陽始終受劉安兒部的嚴重威脅。

    給請來喝酒的多為東陽籍人,吃酒取樂的心思也淡,夜未深就早早散去,林縛拉住孫敬軒,要跟西河會雇五十艘船跟五百名船工用於西沙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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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風月龍藏浦

    城南龍藏浦乃江寧二十四市之首,莊園私宅鱗次櫛比,碼頭埠口綿延十數里,舟楫相接,寬闊的河面給擠得零零碎碎,船頭尾懸掛的燈籠,河水裡映著燈火,內外河道在這分岔的龍藏浦彷彿璀璨的星河。

    汊口對岸是守備軍健銳營的駐地,黑漆漆的,看不出有什麼動靜。

    私下裡都傳說安吉縣城被東海寇破襲後,李卓將奢飛虎召去訓罵了一通,之後就直接將健銳營調駐到浦南。

    江寧府之後對進出龍藏浦之船舶、商旅的監管也嚴厲起來,甚至直接派了一隊馬步兵換班盯著慶豐行的總堂,監視進出。

    畢竟背後有奢家支持的東海寇大肆破襲太湖沿岸諸府縣,嚴重侵害了江東郡地方勢力。江寧府衙與郡司矛盾重重,但在地方利益上是一致的,沒有直接將奢飛虎軟監起來,已經算是相當客氣了。

    西河會的堂口以及孫家宅子就在汊口西側,外側的碼頭上擠擠挨挨的停滿了漕船。從河口歸來,便是有些微醉,也給寒冷的夜風驅散,孫敬軒攏了攏夾袍,往碼頭走過去,秋漕就將啟運,諸事都要小心,雖說安排有值守的會眾,不走一圈、不看一眼,孫敬軒也不放心回宅子休息。

    經過女兒文婉的小院,聽著裡面的嬌笑聲,知道老二家兩閨女也在這裡嬉鬧。

    「爹爹回來了……」孫文婉聽著夾道裡的動靜,探出頭來看,見父親站在月門前想著些什麼,問道,「今天的酒吃得如何?還以為你會喝醉了回來呢。」

    「林縛與楊樸邀請多是東陽鄉黨,大家哪有什麼心思喝酒?」孫敬軒說道,「西沙島要用我們五十艘船,我等你二叔回來商議一下。」

    「要這麼多船?」孫文婉詫異的問道,「莫非他留在西沙島的人就不會回來了?他真跟奢家硬扛上了?」林縛手裡的幾艘大船都用在西沙島,林家也有二三十艘船給林縛用在西沙島救災,這時候還從這邊再借五十艘船過去,就算東陽號、「集雲一」、「集雲二」三艘船留在島上備戰,林縛能在西沙島組織起來的運力也將達到一萬五千石之多。往西沙島如此大規模的輸送物資,怕是已經超過救災、備災的界線了。

    「誰曉得?但是兩邊的仇怨卻是深了,」孫敬軒搖頭歎息,也不往深處想,只說道,「都說杜榮想借舒家在安吉殺林縛,反而死於林縛刀下,慶豐行一片混亂,到今天還沒有緩過來。舒家寨給林縛所破,男女老小三十多口人緝拿交給湖州府。縣人都恨舒家勾結海盜破城,舒家囚徒插標遊街時,活生生的給縣人扔磚石砸死七人。八月初西沙島被襲,應是奢家的反擊,據說是島上災民死傷無數,集雲社死傷就有五十多人,你傅叔也丟了一條胳膊。之後暨陽血戰,寧海鎮說是斃敵四千餘人,東海寇給擊斃千餘人總歸是有的,這部分東海寇應該是奢家好不容易在昌國諸島積攢下來的力量。」

    孫文婉感慨萬千,林縛去年冬入江寧,在朝天驛與杜榮說誓不兩立,旁人只當作狂言、笑話來聽,誰能想到一年時間未過,杜榮真就喪命林縛刀下。

    「爹爹,你打算借船借人給他?」孫文婉問道。

    「也不能算借,集雲社跟西河會僱船僱人,生意總是要做,」孫敬軒說道,「奢家如此亂來,總不得人心。沒有暨陽一戰,說不定東面的局勢早就糜爛了。斷了漕路,西河會兩千多會眾拖家帶口的喝西北風去?」

    「也是,」孫文婉說道,「這江東郡要是由我來做主,我就讓林縛去崇州當知縣去……」

    「吃酒時,倒有人抱怨來著,暨陽一戰,林縛這麼大的功勞,朝廷才賞擢一級,未免是太小氣了。不過就算多升一級,宣撫使司那邊也不會同意林縛去崇州當知縣的,天下事能輪到你這個小丫頭做主就好了。」孫敬軒笑了起來,心裡也是感慨世事艱難,西河會看上去人多勢眾,但是能將西河會放在眼裡的朝廷官員還真沒有幾個。

    「林縛在西沙島這麼搞,崇州地方會不會有意見嗎?」孫文婉關心的問道。

    「地方上的態度倒是值得琢磨,」孫敬軒笑道,「東海寇未成災時,崇州對林縛插手西沙島事恨之入骨;聽從崇州回來的會眾說,崇州縣此時倒是擔心林縛從西沙島抽身而出。不過江寧清流士林還是罵顧悟塵、罵林縛的居多……」

    「大概比起林縛這個外來戶,東海寇的威脅更嚴重吧。」孫文婉輕聲說道。

    「伯伯回來了?」林景中的未婚妻、孫敬堂之女孫文珮牽著年幼妹妹的手從裡間走出來,給孫敬軒斂身施禮,又跟孫文婉說道,「跟你說好了,後天的事不要忘了,我先回去了。」

    「後天什麼事情?」孫敬軒問道。

    「刑部趙大人後天要在河口講獄學啊,」孫文珮說道,「後天逢日子河口要開草市,秋漕要啟運了,北方的天氣冷,我要去買件厚棉袍子送給伯伯你啊。」

    「那要先謝謝你了。」孫敬軒笑道,他這些天心思都放在秋漕上,對趙舒翰在河口開講獄學之事倒沒有放在心上。

    雖說西河會承運的秋漕也只有四萬石糧,但是與承四萬石夏漕的區別很大。

    首先今年試行的夏漕總量才三十萬石,即使洪澤浦漕路給堵,船少,走維揚水路也通暢,夏秋季東南風盛行、水位又高,所以十分的便利。今年東南諸郡的秋漕總量達到兩百五十萬石,秋冬季風向不利,水位又低淺,洪澤浦漕路不通,江西、兩湖的漕船都要擁擠過來走維揚水路,問題會很多。

    往年到這時漕船都已經發出,今年揚子江沿線府縣事情尤其多,秋漕事務也一再拖延。孫敬軒擔心再拖延下去,天氣大寒,淮水往北的河流都冰,那才是大問題,很可能在半路一堵就是三四個月要等到來年春後解凍才能繼續前行。大批人滯留在途中要吃喝拉撒,河流結冰,裝糧的漕船要是給河冰擠壞,承運河幫還要連船帶糧一起賠償。

    為秋漕事,孫敬堂親自去了淮安府往北看水情,諸多事都要做好萬全準備才行。

    *********

    「這豎子端真是直追董原了……」奢飛虎英俊的臉在燭光映照下顯得格外的陰沉,龍藏浦的水聲從窗外悠然傳來,讓人聽了卻心煩意亂。

    秦子檀坐在下首不吭聲,江寧風議已經將暨陽血戰與董原當年守仙霞一戰相提並論、將林縛與當年的董原相提並論;當然了,董原也不大受清流士林的歡迎;卻都是奢家的勁敵。

    如今江寧對他們這邊十分的警惕,李卓將健銳營調到他們近旁駐守,就是監視他們,使他們的活動受到很大的限制。特別是杜榮死後,慶豐行內部又相當混亂,他們手裡並沒有能夠替代杜榮、對江東形勢十分熟悉又交遊廣泛的後補人選,使得他們還要想在江寧搞出什麼動作已經不大可能了。

    奢飛虎便如給困在籠中的老虎,心情自然不順暢,脾氣也變得暴躁不安。

    「有什麼大驚小怪了,讓老大受些挫折才好,哪有一口就吃成胖子的道理?」宋佳慵懶的披著霓裳依坐在錦榻上,「東海兵在嵊泗諸島僅僅是會盟聯合是遠遠不夠的,聯合再緊密,也只是烏合之眾。這次看上去像是吃了大虧,實際上也削弱了其他家的勢力,我看老大這次只要有定決心將東海兵都抓在自己手裡,機會要比以往多很多,說不定就是因禍得福……」

    「少夫人這麼說也有道理。這次攻暨陽的要都是晉安精兵,林縛不會有豎子成名的機會,」秦子檀這才開口說道,「從另一方面來看,暨陽血戰,晉安損失了三百多老卒雖然是件心痛的事情,但是其他十家東海寇也損失七百多人,恰可以將更多的晉安精兵補充進去。以這種消耗補充、消耗再補充的模式發展下去,東海寇的核心勢力將完全由奢家控制,屆時就可以直接收編外圍勢力。我以為少侯爺應向晉安建議,敦促大公子休整之餘,仍需不斷的騷擾平江、嘉杭、明州三府,以戰訓整,並消耗其他勢力之實力,從晉安調人補充之。」

    「消耗補充、消耗再補充……」奢飛虎嘴裡輕輕嚼著秦子檀的獻策,臉色和緩下來。奢家裂土封侯之後,為降低朝廷戒心,也為休養生息,在晉安只保守萬餘精兵,差不多裁減了近十萬的兵員,奢家並不缺乏後備兵員。

    「我看你們兄弟倆就是太心急,」宋佳嫣然而笑道,「此時將江東郡形勢完全攪亂,只會使劉安兒及其他勢力伺機擴充壯大,屆時就憑借老大手裡那點人,晉安又鞭長莫及,他們還會不會對奢家言聽計從,還真是難說啊……」

    「難道暨陽失利還能讓你們說成好事?」奢飛虎難得露出笑容的反駁道。

    「也不能算好事,」秦子檀自然不會提杜榮的死來掃興,說道,「從當前收集到的情報來看,林縛並無從西沙島撤出的意思,崇州地方對林縛的態度也悄然發生轉變,這對我們頗為不利。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顧悟塵目前並沒有讓林縛參與兵事的意思……」

    「這個的確要算好消息,」奢飛虎也不得不承認,「大概也是這豎子鋒芒太盛,顧悟塵擔心將來難以駕御吧。」

    現在滿編有四千人的東陽鄉勇受顧悟塵控制的,在東陽北部地區已經表現出頗為積極的勢態,使劉安兒部在石樑縣部署受到頗大的壓力;要是顧悟塵將四千東陽鄉勇都交給林縛直接統領,很可能會直接改變洪澤浦區域的局勢。

    「你們男人都是這般小心眼,還時時、事事想壓著別人,」宋佳坐在旁邊不屑的說道。

    奢飛虎沒有理會妻子的嘲弄,低頭看桌案上的地圖,林縛不將他的人手從西沙島撤走也是一件頭疼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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