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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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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4-18 13:40:33
卷七 山河碎第38章 三個摺子

林縛將舀涼開水喝的葫蘆瓢別在身後,冷眼看著跪在地上放聲大嚎的陶春,說道:“你這是誅心之言,我林縛對朝庭忠心耿耿,岳督為江淮脊柱,我若有能力,焉能坐觀嶽督被困徐州不出兵相救?”朝左右喝道,“將這混帳東西從我眼前拖開!”

左右護衛上前四人,如虎似狼,架住陶春就往外拖。

陶春也是一員勇將,第一次突圍出來,還是有空隙可尋,進入六月之後,徐州晝夜在流民軍的監控之中,他是硬闖出來的。

他哀聲大嚎:“大人,徐城數十萬軍民等你出兵啊,大人啊,你不能見死不救!”

他雖力大,但給護衛反架著身子,又不敢掙扎得太厲害引起不必要的誤會,給一刀枉殺了,雙腳壓著地,鬆軟的沙土硬給拖出兩道淺溝來。

林縛將瓢丟到涼開水桶裡,拍了拍手,一腔氣惱,朝劉庭州說道:“當真是笑話了,上天還有好生之德,我又豈是置徐州數十萬軍民死活於不顧的人?嶽督有數十萬軍民都打不退流寇,我也不能不知好歹,帶著幾千人白白的到徐州送死去!”

“這個,這個……”劉庭州尷尬而笑。

劉庭州心裡暗道:上回給碰了釘子,岳冷秋又派陶春突圍來淮安救援,真是到了絕境才會如此。徐州要真給破了,長淮軍覆滅,對誰都沒有好處,但是林縛的態度如此堅決,徑直派人將陶春拖走,他也不知道要怎麼勸說。

“真是笑話,說我見死不救?”林縛猶自氣惱,忿恨說道,“我手裡就只有五千老卒,六千新丁。要說見死不救,程兵部在江甯還有兩萬精兵在手,難道也是見死不救?廬州也有一萬鎮軍精銳,為何不北上攻壽州、擊濠州?魯國公在濟南擁精兵五萬,為何不南下攻濟甯,解徐州之圍?說我見死不救!當真是氣煞我也,是當我好欺負不成!”說到這裡,林縛甩甲而走,將劉庭州也丟在那裡不管。

張玉伯身體不適,回城中避暑,地方官員只有淮安知縣梁文展在。

林縛大發脾氣,劉庭州給丟在場上,他朝梁文展使了個眼色,喚他到一旁問道:“你看制置使是真惱還是假惱?”

“府尊大人是問制置使真不想救徐州,還是假不想救徐州?”梁文展問道。

劉庭州捋了捋頷下鬍鬚,點了點頭,知道梁文展素有謀略,他在淮安,武用肖魁安,文重梁文展,他本來想用梁文展為通判,奈何江甯要林縛出兵守淮,將張玉伯塞到淮安來。

他示意梁文展繼續說下去。

“湯公與張相鬧得連師生都做不成,兩者之間的積怨,又豈是我們能明瞭的?岳督也不可能以為派陶將軍過來撕心裂肺的哭嚎一頓,便能讓林縛動容,”梁文展說道,“嶽督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制置使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這麼說來,制置使最後還是會出兵的嘍?”劉庭州問道。

梁文展點點頭,說道:“前年,東虜破邊入寇,制置使孤軍北進燕南,其膽略堪稱天下無雙。此次救徐州,看似比北進燕南那次要兇險一些,實際則不然,關鍵是怎麼救的問題……”

“攻下宿豫、睢寧,或攻克沭口當面之敵,與沭陽守軍聯兵進攻剡城,只要進入了臨沂,徐州之圍也就解了,”劉庭州捋須說道,“如此看來,制置使手裡的兵力確實有些不夠……”

江東左軍野戰還無敵手,但是攻城拔寨之事,有三五千精銳卻不能勝任。

流民軍戰力雖不比江東左軍,但有城寨可守,將極大彌補戰力上的不足,換作是劉庭州,也不捨得拿跟自己出生入死的精銳老卒硬著頭皮都攻城拔寨——打下來,傷亡也會極大。

“我看制置使倒是有胸有成竹,頗有把握。”梁文展說道。

“哦?”劉庭州訝異的問道,“你怎麼看出來?”

劉庭州知道梁文展為築堤安民事,這半月來與林縛相處頗多,但是林縛人在這裡,除練新卒外,根本就甩手不管沭口的防務,梁文展又怎麼看得出林縛胸有成竹?

“這些新募之卒,這十多日來,不走操列,只分隊練守防作戰。府尊大人,你看那校場邊那一段段拿土臨時夯成的城牆、屯兵洞以及城門道、濠溝,便是讓新卒練守防之術的。大人,你以為林縛要做什麼?”梁文展賣了個關子,反問劉庭州。

“制置使是打算拿這六千新卒將沭口營寨的五千精銳替換出來?”劉庭州腦子轉得也快,不過又擔憂的說道,“這六千卒才募來半個月,能用去守沭口嗎?”

“府尊可別忘了,制置使當初北上勤王時,新募三千民勇,拉到濟南就敢跟虜騎野戰的,說到治軍之能,天下能與制置使相比者,倒也沒有。”梁文展也看不大透林縛的軍制,畢竟無法接觸軍中細節,站遠旁觀,又怎麼能看出究竟來?

說起成軍之速,倒不是僅有江東左軍一例。

想梁家蟄伏沁陽時,也就灌雲伯梁成翼率五六千精銳,但是梁習、梁成沖奉旨西擊天襖叛軍時,也是先從地方募集萬餘壯勇,裝備起來就拉出去攻營拔寨。

說起來道理沒有什麼兩樣,陳塘驛慘敗之後,梁氏父子被迫交出兵權,但也有一大批將官、老卒跟著回沁陽解甲歸田。

以這些將官、老卒為基礎,梁家兵力擴編萬余人,自然也是拉出來就能打。

梁氏父子能做到這一程度,是梁氏數代將門的人脈積累。

雖說軍中將門也有兵法、戰術傳習的傳統,但主要還局限于師門傳承,遠不及林縛建戰訓學堂批量培養來得迅速、有效、正規!

聽梁文展這麼說,劉庭州便放下心來看戲,知道岳冷秋必有說服林縛的手段,或者說是換林縛出兵解徐州之圍的條件。

當然了,這些條件必然是大損張、岳而有利顧、林,岳冷秋定是吩咐過陶春,不能輕易將這些底牌攤出來——這也就是梁文展所說的,岳冷秋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林縛雖然年紀輕輕,但能爬到如此高位,又有如此聲名,自然不是簡單之人,岳冷秋什麼把戲,他能看不透,拖一拖便能讓陶春將岳冷秋答應下來的好處全吐出來——這也就是梁文展所說的,林縛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好吧,大家都裝腔作勢,劉庭州便也回淮安城去,徐州一時半會也滅不了,看陶春怎麼跟林縛鬥法?

劉庭州暗道岳冷秋親自過來還差不多,陶春一員武將,比心計又能比得過林縛?關鍵是岳冷秋、陶春他們沒有什麼底牌可用。

劉庭州給日頭曬了發昏,回城吃甜瓜解暑,天將黑時,門官傳報陶春求見。

劉庭州也想早日促使林縛出兵解徐州之圍,召陶春進來。

“劉大人,這是岳督讓我死也要保住的三本密折,想讓劉大人看過,再決定哪些密折呈往京中!”陶春從懷裡掏出三本岳冷秋在徐州裡寫就的奏摺來。

劉庭州心裡疑惑,岳冷秋要答林縛什麼條件,讓我摻和進來做什麼?

翻開第一本密折,竟然是請罪摺子。

岳冷秋將蕭濤遠叛變、剿撫流寇不力、督運漕糧不力等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請辭去江淮總督一職。

劉庭州心想岳冷秋決心還是真大,知道林縛不會容他繼續騎在頭上,開出的條件竟然是辭開江淮總督之位。

岳冷秋既然將這些事的罪責都攬到頭上來,摺子遞上去,張協也不能保他了,也就不存在反悔的可能。

這個條件不可謂不誘人,不過岳冷秋從江東總督的位子挪走,不等於林縛、顧悟塵就能從中受益。想來憑藉這本摺子,林縛也不會動心,輕易就同意出兵。

劉庭州又翻開第二本摺子,竟然是建議朝廷設置江防大臣,位同總督,薦顧悟塵任之。

江淮總督權限太大,岳冷秋上了請罪摺子,他就算舉薦顧悟塵代替他,朝中也不大可能通過。

設江防大臣或江防總督,薦顧悟塵任之倒更實際一些。

此舉對朝廷來說,也能避免將江東大郡的權限過於集中江淮總督之手,實際上也沒有太大的增加顧悟塵的權柄,朝廷允之的可能性極大。

顧悟塵順理成章的往前再邁一步,可以正式脫離程餘謙的節制,超過王學善、王添、餘心源等人,成為與江淮總督、江甯兵部尚書同等級別的超級地方大員。

對朝廷來說,在東南形成甯王、甯王府長史以及江淮總督、江甯兵部尚書、江防大臣相互牽制的權力格局,似乎也頗為不錯。

劉庭州覺得第二本摺子已經相當夠分量了,伸手去拿第三本摺子,心裡就疑惑了:岳冷秋難道還覺得前兩本摺子打動不了林縛的心?

稍加琢磨,心想也許,畢竟第二本摺子岳冷秋沒有決定權,只是建議設江防大臣而己,許不許在朝廷。

劉庭州翻開第三本摺子,乍看之下,差點將密折扔掉。

陶春在場,劉庭州也不便罵岳冷秋禍害淮安,只說道:“平息了流禍,淮東大部分地區都將恢復太平,哪裡需要常設制置使?嶽督此奏摺,絕不可行!”

岳冷秋的第三本摺子,竟然是建議朝廷設淮東制置使,以淮安為治所,薦林縛任之。

制置使作為地方軍事長官,戰時有權節制府縣文臣,不常設,常出現邊關大鎮之設。

這次要不是流禍太烈,難以制,江寧也不是行權宜之計,給林縛按著靖寇制置使的名義調他來守淮。

一般說來,制置使權限還比不過提督,但壞就壞在曹家開了一個惡例。

曹宏範借奢家之亂要挾朝廷答應曹家子襲父職,曹義渠所襲曹宏範的官職,就是固原制置使。

此例一開,岳冷秋建議設淮東制置使得行,林縛日後效仿曹家,指定繼承人,奏請朝廷批准,朝廷甚至不能拿這個為藉口對林縛直接用兵。

以林縛此子的手段,淮東制置使成為常識官職,又以淮安為治所,他便能將淮安府變成他林縛的私人地盤!

在六千流民壯勇一事上,劉庭州上了當,對林縛戒心頗深,便覺得岳冷秋第三本摺子是只求自己脫身保命,要將淮安禍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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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山河碎第39章 綠柳園佳人

岳冷秋竟以淮安制置使為條件,換林縛從淮安出兵解徐州之圍,劉庭州越想心裡越氣,便沒有心思替岳冷秋從中說項,敷衍過陶春,便送他回驛館去。

劉庭州怨氣難消,心想:岳冷秋的摺子遞上去,林縛解徐州之圍再立奇功,淮安制置使的事就成板上釘釘。朝廷若不許,以後有事再想請林縛出兵,就不那麼容易了。

想到這裡,劉庭州暗自神傷:帝權衰落,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嗎?想慶裕帝在位,哪個文臣武將敢如此跋扈?德隆年間,帝威也隆。

當年的靖北侯蘇護謀逆欲反,郝宗成一人隻身攜旨進軍營便奪下其兵權。

說到文臣武將跋扈難制,大概也是從靖北侯蘇護案開始的吧,梁家、奢家、曹家都相繼成為尾大不掉的權宦。

夜裡起了風,月色恰好,劉庭州在私園涼亭裡擺了兩樣小菜,燒香驅文,喚小妾過來陪他喝酒納涼,梁文展過來造訪。

劉庭州讓小妾在旁攜酒壺伺候,將岳冷秋的三本摺子事說給梁文展聽,猶自氣憤:“你說說看,嶽督為求脫身,竟想禍害淮安……以後帝權中興,要削諸將兵權,淮東難安,又將是大禍啊。”

梁文展笑道:“府尊大人,你誤會嶽督了……”

“啊?”劉庭州訝然。

“嶽督若真想讓林大人來當這個制置使,何必要陶春先把摺子給府尊看?直接拿去換林大人出兵得了,”梁文展笑道,“岳督知道陶春來淮安,不足以說動林大人,這是要府尊幫陶春支招啊!”

“啊!”劉庭州拍了拍額頭,恍然大悟,自嘲笑道,“老夫當真是老糊塗了,當真是老糊塗了。”

劉庭州站起來吩咐園子外守候的家人,說道,“快派人去驛館請陶將軍過來……”又對梁文展說道,“你也留下來,幫我出謀劃策!”

梁文展說道:“此等秘事,嶽督不會想讓第三人知曉,府尊大人若能說動林大人出兵,密折自然是要銷毀不留痕跡……縣衙還有事情,我要趕著去處置。”

劉庭州捋須思忖,點點頭,說道:“那也好,陶春這邊,我替他想想主意……”

梁文展坐轎出了府衙後宅,吩咐轎夫往縣衙走。

官署是前衙後宅,梁文展跟劉庭州都是異地為官,家小都住在衙署後宅裡。轎到州橋,縣衙就在橋南,梁文展掀起透氣極好的絲簾子,問前頭引路的家人:“肖校尉今夜是在南門守值?”

“是。”家人問道。

“那走東門,我想起北灘有樁事沒有處理,要趕著出城去,你先趕去東門備一輛馬車,不要搞出什麼動靜。”梁文展說道,便放下簾子,不動聲色的坐在轎子裡。

**********

林縛在北灘行轅剛剛睡下,孫敬堂便親自過來通傳淮安知縣梁文展求見。

營帳四處漏風,除了蚊蟲多些外,炎炎酷暑裡,倒也沒有什麼不好。

林縛披衣起來,問孫敬堂:“這大半夜的,梁文展能有什麼事情?”

築堤安置新卒丁口,孫敬堂與梁文展接觸最多。

這大半夜的,梁文展先找孫敬堂,孫敬堂又親自跑來通傳,林縛撓著腦門,想不出梁文展能有什麼事。

孫敬堂說道:“倒也沒有說,他倒是輕車簡從,行跡頗為神秘……”

林縛搓了搓臉,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些,不趁涼爽時多睡一會兒,天亮後就熱得睡不著,既然梁文展有要事密奏,他也不能不理,也不換官袍,穿著薄褂子,說道:“讓他進來吧……”

梁文展隨孫敬堂進來。

林縛不想這麼夜驚動隨扈,請梁文展坐下,拿起涼茶壺就給他與孫敬堂分茶,這本是他隨意之極的事情,孫敬堂等人也不以為怪,梁文展卻是惶恐。

梁文展見林縛如此客氣,只當林縛已窺透他的來意,便不繞彎子,直接將岳冷秋三本密折的事情相告。

“淮東制置使啊!”林縛倒也頗為意外,沒想到岳冷秋會下如此血本,朝梁文展作揖說道,“今夜之情,林某人當不會忘。營中耳目眾多,我不便相送,夜裡也不安全,我就讓敬堂代我送文展你回城去……”

在淮安,除了秦承祖代林縛在沐口營寨掌兵外,孫敬堂實是崇州系在淮安最重要的人物了,林縛讓孫敬堂親自護衛他回城去,梁文展便曉得此行不虛,行禮告退……

待孫敬堂送梁文展離開,林縛將馬潑猴喚起來,說道:“送我去綠柳園……”

馬潑猴嘿然一笑,自以為是的說道:“我就說呢,這麼熱的天,孤枕難眠,大人何必跟著我們這些光棍漢子在營中苦熬?大人白天來營中,將士們就知大人的心志,操練時都拼了老命,誰也不懈怠。大夥兒白天辛苦些,夜裡沾鋪就睡,一宿到天亮,蟻叮不醒,不比大人你夜裡還要處置公務,早就該去綠柳園了……將士們只會體諒大人,還為大人你心疼呢。”

“胡嚼個屁,”林縛抬腳要踹馬潑猴,都營指揮了,還沒有個正形,笑駡道,“趕明兒給你找個水靈靈的婆娘,看你還有屁話來說……”

馬潑猴的妻子難產死了有兩年,馬潑猴在軍中,兩個兒子讓老娘照管著,他也顧不上續娶。

馬潑猴嘿笑道:“小的可惦念上心了。”在林縛真要踢之前,便趕著出去點齊護兵。

綠柳園離行轅駐營不遠,是座鹽商私園,淮泗戰事,鹽商早就避入城中,園裡只有三五老僕看守。

林縛率親衛營過來駐紮在左右,將園子征為軍用,實際上也是秘密來淮安的宋佳、奢明月與小蠻住在裡面。

岳冷秋的三本密折,非同小可,劉庭州勢必替陶春在背後謀劃,林縛夜裡趕去綠柳園,就想聽聽宋佳對這事有什麼看法。

**********

天才破曉,就聽見馬隊進園子來,宋佳遲遲不肯醒來,夜裡當值的女衛在門外通報,她才睜開惺松的睡眼,打個哈欠,抱怨說道:“還讓不讓人睡了,這才什麼點?”

“大人在前面廳上等著少夫人呢,說是少夫人貪睡不起,就讓我們將少夫人架過去……”女衛回道。

宋佳指揮不動這些女衛,這裡只有小蠻那妮子能給這些女衛臉色看,起身稍加洗漱,便到前廳來見林縛,哈欠連天,忍不住還要抱怨:“妾身只是崇州的囚徒,可沒有夜裡聽候使喚的本分……再說了,陶春今天才嚎了一嚎呢,今會兒又能有什麼變故?”

“你便當是夜裡過堂……”林縛笑道。

“夜裡過堂哪有這滋潤?”小蠻也打個哈欠進來,睡得晚,又正是熟睡時給鬧醒,人沒有精神,渴睡得很,倒了茶水,見此間沒有她的事情,便又要回房去睡,與林縛說道,“走時跟我說一聲,又不要大半個月見不到人。”

宋佳笑了笑,暗道這小妮子還沒有給收進房呢,倒是以妾身自居了。

將伺候人遣退,林縛將梁文展夜訪行轅之事,說給宋佳聽。

“這個梁文展倒是知時務啊,”宋佳輕輕一歎,說道,“但也枉劉庭州對他這麼信任,密事相托,他轉身將劉庭州賣了乾淨。”

林縛不說什麼,從道德角色來說,梁文展這要算德行有虧,算作小人,但是欲謀大事,用君子,也要用小人。

林縛能容忍無才無德的宋小波繼續在鶴城司都監位上廝混,為何不能容有鑽營之嫌卻有才幹的梁文展?

再說這世間可用之人,有幾人是錚錚鐵骨、不屈不直的君子操行?

宋佳倒也是嘴上一笑,林縛能讓淮安知縣梁文展夜奔告之秘事,也正說明林縛的根基已成。宋佳微蹙著眉頭,細思起岳冷秋的三本摺子來。

天還沒有大亮,廳上點起明燭,宋佳披件輕衫,里間只穿件大紅抹胸,露出豐/乳似雪,端是誘人。

伺候人手都在外間,就林縛與宋佳對案而坐。

宋佳思事,喜手擱幾案上,俯身趴胸,那抹胸裡更是露出大片的嬌嫩,晃得林縛心神不寧。

“這個淮東制置使怕是岳冷秋拿來嚇唬劉庭州的,”宋佳思慮說道,“我看就岳冷秋的這只老狡猾的本意,怕是三個籌碼一個都不想拿出來……”抬頭看到林縛在看她的胸口走神,嗔怪的坐直腰,將輕裳攏了攏。

林縛假裝走神,瞳光散於空處,又緩緩的收回來,說道:“劉庭州會不會給他嚇住倒是個問題——任是岳冷秋狡猾如狐,也料不到劉庭州會將事情告訴梁文展,梁文展又跑過來通風報信……”

“總之按兵不動就是了,”宋佳說道,“即使梁文展的通風報信是岳冷秋所想不到的,我也懷疑他另有後手,只是事情沒有到那一步,也看不出他的後手在哪裡……”

“讓陶春將岳冷秋的三個摺子拿出來,管他還有沒有後手——那是以後的問題,問題要一個一個的解決,不能奢望有一蹴而就的可能……”林縛說道,“劉安兒之禍還是好平,讓岳冷秋逃過一劫,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東虜一反常態,圍困大同到今日還不解圍而去,這讓人擔憂啊……”

“以往東胡人關入寇只是搶一把就走的心思,但是他們看到中原局勢如此混亂,而朝廷脆弱無力,有觀望的心思也很正常啊,”宋佳說道,“對你來說,岳冷秋雖令人憎恨,卻不得不救呢,只是你要小心去救他,會反過來給他的毒蠍子尾紮一針。不過你也不是什麼善茬,他多半也不會將心思都寄託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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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山河碎第40章 慷慨赴死易

除岳冷秋在徐州派員突圍請援外,六月中旬以來,甯王府、江寧兵部皆發文詔淮東援徐州,林縛拒之。

六月二十日,京中也遣使攜旨從青州抵達淮安,敦促淮東發兵援徐州。

林縛雖奉了旨,但以兵少將弱、糧秣未足,不肯發兵,人也不進淮安城,搬進清江浦西北灘邊的綠柳園,沒有一點動靜。

在士子眼裡,林縛已露虎狼之姿,究其實質,與據濟南之梁習、梁成沖以及據潼關不出的曹義渠沒有什麼兩樣。

六月酷暑,烈日當空如炙似烤。

淮安城府衙後宅園子,夏蟬鳴躁,劉庭州耐不住暑熱,汗潺潺而下,脫去官袍,里間的青衫褂子已汗濕透,站在池邊柳下,迎著池柳微風,灌下一碗解暑的綠豆湯,才感覺好一些,只是心裡煩躁難去。

陶春身穿皮輕甲,皮甲不透氣,里間還有內襯,汗出如漿,然而他坐在劉庭州面前,拜倒時亦腰直如柱,說道:“陶春來時流賊就在徐州城西南築堤,打著主意要進一步抬高城裡的淹水。十日過去,徐州隨時會陷,數十萬軍民命懸一絲,然制置使不惜之,奈何之?陶春今日來跟劉大人辭行,這就趕回徐州去,生死與徐州同在!”

劉庭州坐立不安,聽陶春說得慷慨凜然,心緒也是激憤,捋起袖子,說道:“陶將軍暫留幾日。既然制置使不願出戰,老夫明日就在城裡募數千敢戰勇賁北上援徐州。老夫也是一把骨頭,無他用,為朝廷效盡,殘軀不足惜也……”

“陶春一介武夫,此行九死一生沒什麼好可惜的,但是老大人身系上百萬淮安軍民子弟,輕易不能渡淮啊!”陶春拜倒連連叩頭,泣不成聲。

京中特使乃都察院監察禦史鄧渭,他是張協的學生。

到淮安後,才兩天時間鄧渭就跟林縛鬧翻了臉,他也勸道:“請劉大人收回成命,我就不信參不倒豬倌兒!”

梁文展暗道:濟南城陷落時,陶春何嘗不是隨岳冷秋坐壁旁觀,今日倒有何臉來指責江東左軍見死不救?

梁文展對陶春、鄧渭的把戲有著不屑,梁家、曹家兵強馬壯,都按兵不動,卻逼迫兵少將弱的淮東出兵,鄧渭的參本能發揮作用,真叫見鬼了。

但是劉庭州說要募壯勇親自率領著渡淮去徐州,神情間慷慨絕然,決心非同小可,不像是使計,令梁文展暗暗心驚。

洪澤浦生亂以來,劉庭州家小給陳韓三所殺,數年來守淮拒賊東進,勞苦功高,在淮安聲望很高。

劉庭州渡淮給流賊所殺,自然能成就他千古忠烈的美名,但同時也會嚴重打擊林縛在淮東的聲望;而馬服等淮安鹽商勢力,對林縛又極度仇恨跟排斥。

劉庭州身故,朝廷可以再派個知府來,林縛卻失去在淮安站穩腳的可能。

沒想到劉庭州寧可帶著幾千人去送死,也堅持不同意常設淮東制置使。

梁文展將蒲扇放下,拜倒說道:“府尊之義烈、忠義,乃我輩之楷范,然文展懇請府尊收回成命。府尊慨然赴死,淮安百萬子民,能系何人?”

“徐州與淮安,唇與齒也。徐州城破,嶽督身亡,數十萬流賊南湧,以淮安之螳臂,能阻車否?”劉庭州哀然而問。

聽劉庭州這麼說,鄧渭也慨然道:“既然劉大人捐軀報國,鄧某也不敢惜此身,請同行!”

劉庭州渡淮有求死之心,不肯與林縛妥協,鄧渭竟然還以為劉庭州要拿這個來要挾林縛出兵,請同行是加重籌碼——梁文展想到心裡好笑:不知道給趕上架後,鄧渭還能不能有慷慨赴死的決心?

想到這裡,梁文展說道:“文展思慮再三,想了又想,請為大人言……”

“文展請言。”劉庭州說道。

“都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不能奢望他人都能有府尊之義,才有重賞一說。制置使遲遲不肯發兵,其心貪想,昭然若揭,”梁文展稍稍思慮,也要說林縛幾句壞話,說道,“我想問大人,林大人發兵援徐州,立下大功,即使沒有嶽督的摺子,他自請立淮東制置使,朝廷會不會允之?若林大人功敗垂成,即使將嶽督的摺子遞上去,那也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以你所言,當然沒有什麼好猶豫的,”劉庭州蹙眉思慮,說道:“怕就怕這邊代將嶽督的摺子遞上去,他還按兵不動啊!梁、曹有虎狼之心,這個豬倌兒也不容輕視啊!陳先生看人極准,不會妄言的。”

林縛豬倌兒的惡名,是陳西言嘴裡先傳出來的,在士子清流裡流毒甚深,劉庭州有成見倒也不讓人意外。

梁文展心裡暗歎:劉庭州擔心的這種可能性也不是說不存在。

摺子走青州遞往京中,也說七八天的工夫。

當前的局勢下,朝廷幾乎沒有可能會駁岳冷秋的摺子,可是一旦正式設立淮東制置使,林縛依舊可以在淮安按兵不動。

或者林縛虛張聲勢的渡淮打幾場無關痛癢的小戰,交待一下,再退回淮安來,別人也無可奈何。

到時淮北有大賊,林縛又有制置使的正式名義,也許對海陵、維揚有些鞭長莫及,但淮安府肯定逃不上他的手掌心。

說到底,劉庭州對林縛戒心甚深,無限制的扯皮下去,這局還真解不開。

梁文展也不想看到劉庭州義氣用事,真就募幾千民勇親自帶著渡淮送死去。

梁文展說道:“募民勇之事,暫時不要透露風聲去,我正好有事要去見林大人,也許可以借機探探他的口風……”

************

聽梁文展過來說劉庭州欲募民勇渡淮援徐州,林縛在廳上商議事情時,不動聲色,回到宅子裡,也忍不住氣苦抱怨:“這老匹夫,當真是不屑與我為伍啊!”

議事時,宋佳就藏在屏風後旁聽,這時候笑道:“劉庭州也是清流之人,風骨倒比那些自詡清流者好些,你還真不能看著他帶著幾千民夫渡淮送死去。”

如今天氣炎熱,她便是穿上青衫,也難掩曼妙身姿,特別是鼓漲漲的胸,僅僅是一層薄裳,更是遮掩不住。

林縛苦笑道:“鄧渭跟著起哄,是以為劉庭州有逼迫我之意,但我不應,劉庭州真會渡淮去送死……他這個強老頭,扯皮、扯皮,何苦把自己往死路上逼?”雖然不能跟劉庭州尿一壺裡去,林縛倒也佩服劉庭州的風骨,確非一般庸官能比。

這時候也就不得不佩服岳冷秋有幾分看人的真本事,明明已成籠中困獸,擺明瞭只能依仗這邊派兵援救,偏偏還能將最後一張底牌抓在手裡。

宋佳說道:“不過讓劉庭州、鄧渭去折騰一下,也是有好處的……”

“迷惑流匪?”林縛問道。

“嗯,” 宋佳說道,“流匪在淮安城不可能沒有探子,淮安文武對立的消息自然也早傳到陳韓三、劉安兒的耳中。劉庭州為援徐州而募民勇,無非也是逼你出兵渡淮,在劉安兒、陳韓三等人看來,也是如此。府衙公文張貼出來,你便發兵渡淮,在劉安兒、陳韓三等人,自然也當你為形勢所迫、擺些姿態而已,先在泗口、沭口一帶打幾場扯皮戰,更能迷惑流匪……”

林縛思慮片刻,點點頭:“卻是趁勢調整渡北防線勢態的好藉口……”

與流民軍沿淮河對峙,小規模的動靜好掩飾,但是大規模的兵馬調整,根本不可能瞞過對方的耳目。近萬精銳渡淮援徐州,想要做到突然、讓流民軍措手不及的難度很大,必須要用盡一切手段去迷惑流民軍,懈怠他們的戒心。

林縛又與在淮安的秦承祖等人商議,決心任勢態發展,先不預回應。

***********

六月二十六日,淮安府張貼告示,募渡淮民勇,組建渡淮軍。

江東左軍守淮兩個多月來,淮河形勢轉好,在普通民眾看來,渡淮援徐倒也不是必死之戰。

劉庭州這一次搬空府銀,將安家銀提高到二十兩,當場就發一半,餘下一半,待到徐州發放。

南下的流民甚眾,在淮安食不裹腹、衣不覆體、也無立錐之地,應募從軍也是一項生計,有安家銀,自然能保家人不餓死。再者,淮安當時的窮苦民眾也極多,劉庭州在淮安的聲望也確實不弱,張榜之日應募者就有七八千眾。

劉庭州還從淮安府軍裡召募了三四十人自願隨他渡淮的武官,打開府軍械庫,草草的將七八千民勇組織、武裝起來,又從淮安府軍抽調兩三千人,湊足萬人之數,組成渡淮軍。

時間倉促,甚至都無法保證新募的七八千民勇裡沒有流民軍的細作混進來,也沒有切實有效的手段安置這些民勇的家小,渡淮之後,也就沒有什麼有效的手段阻止逃卒的產生。

在林縛等人看來,用這些烏合之眾渡淮援徐,無異兒戲,但不妨礙劉庭州在淮安將聲勢搞得浩浩蕩蕩、熱血沸騰,甚至有上百士子慷慨從軍,要隨劉庭州渡淮援徐州去。

馬服為楚王婿,楚王被困徐州,劉庭州募民勇渡淮,馬服捐銀十萬助軍,又使馬從龍率私卒精銳五百余人隨行,倒使馬家在淮安的聲望恢復了不少。

有心人暗中搞動作,“按兵不動、見死不救”的林縛在淮安的聲望自然是大跌,每日甚至還有好些士子、清流、鄉老過來請兵出戰,跪在綠柳園前不肯離開。

在山陽縣督訓淮安府軍的張玉伯終於也坐不住,二十八日趕赴綠園子,看到有士子在園子外給烈日暴曬昏過去,再看林縛在園子裡與霸佔過來的奢飛虎之妻宋佳下棋為樂,也忍不住動氣:“你不能真讓劉庭州渡淮去送死。你進城看看去,劉庭州真要死了,淮安誰會容你?顧大人在江甯也要被迫請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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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山河碎第41章 請君先渡淮

宋佳為永泰伯宋浮之女,晉安侯奢文莊次子奢飛虎的正妻,不是無關緊要的小人物,當然不能無故失蹤。

如今奢、宋在東閩再舉叛旗,兵勢席捲兩浙,要是傳言出去說連一女眷都給人搶去,豈不成了笑柄?將有可能會打擊到奢、宋兩家子弟的士氣。

晉安那邊早就宣稱宋佳在離開江寧歸鄉探母之際,因哀傷過度,生病而逝,甚至又從宋家旁支適齡女子裡選了一人給奢飛虎續為妻室,將這樁事給掩了過去。

宋佳雖為女眷,但江寧認識她的人不少,張玉伯就見過她。

在綠柳園乍看到宋佳,張玉伯還真是吃了一驚,但看到林縛與宋佳臉上都無異色,宋佳還頗為恭順的站起來讓座,遞水端茶,又站在林縛身側伺候,便想林縛這個新納的寵姬與宋佳面貌絕像罷了。

當然了,林縛絕口不認,誰也奈何他不了。

張玉伯心裡見疑,但心思不在這上面,劉庭州都要慷慨赴死去,他也漸漸失去耐心,說道:“園子外跪著那麼多人,都是請你出兵。我知道這背後有人在搗鬼,但是已經有人曬暈過去,你當真希望曬死幾個人?”

“他們也是拿我當軟杮子欺,”林縛不動聲色的說道,眼睛落在他與宋佳未下完的殘局上,撥拉著棋子,有意與張玉伯再下一盤,“出不出兵,不能意氣用事,我自有思量。劉庭州且不去說他,但園子外這些人拿這種手段逼我出兵,實則用心險惡……”

張玉伯哪有心情下棋?林縛將棋子撥開,清出棋盤來,他也不往棋盒裡伸手拿棋子,說道:“也不能真讓劉庭州、鄧渭渡淮送死去啊!”

“我又能有什麼辦法,”林縛攤手苦笑,說道,“我這個靖寇制置使,只是臨時的差遣,劉庭州鐵了心要募民勇組渡淮軍去援徐州,我也扯不住他的後腳……他倒是慷慨,將二十萬兩庫銀都搬了出來,大概接下來,他就要藉口府庫缺銀,削弱對江東左軍的補給了。”

張玉伯不知細情,援不援徐州,不要說江寧了,淮安這邊一直也有很大的爭議。他本人也在援不援徐州之間徘徊不定,援有援的兇險,不援有不援的害處。

張玉伯不干涉林縛的軍事部署,但是他絕不希望林縛坐看劉庭州渡淮送死去。

“劉庭州慷慨募義士渡淮,與你當年率孤軍進燕南何其似也,”張玉伯說道,“你今日若對劉庭州袖手旁觀,與當年棄濟南于不顧的岳冷秋何所異也?”

“那請玉伯教我,我該怎麼做?”林縛問道。

“劉庭州初時也是以守淮為主,不贊同孤注一擲,一是淮安防禦形勢令人擔憂,二是他對江東左軍還不足夠瞭解。不過你來淮安後,不僅在沭口築成堅固城寨,山陽、淮安、亭湖等城池也得到修繕加強;編鄉兵為淮安府軍,調撥軍資器械,汰弱留強、選將整訓,府署也能調動之。時也勢也,守淮形勢大為改觀,也不怪劉庭州轉變態度,”張玉伯說道,“既然你認為還不具備去援徐州的條件,但也要做出渡淮北上的勢態來,阻止劉庭州渡淮去送死……”

“好,好,親衛營在這裡還有十營新卒,備訓也將足月,明日便調到北岸去……”林縛說道,“看著劉庭州去送死,對我也確實沒有什麼好處。”

林縛也不跟張玉伯明說劉庭州的態度改變,實際上是對他的戒心與岳冷秋的三本密折發揮了作用。

這邊越是按兵不動,劉庭州的戒心越深,使得雙方的裂痕也越發的巨大。

“那我再去勸劉庭州去……”張玉伯見林縛語氣鬆開,便起身告辭,去城裡見劉庭州去。

看著張玉伯遠去的背景,宋佳微微一歎,說道:“難道顧公一直都不肯用他,他太直了。你這邊即使答應出兵,張玉伯過去一勸,劉庭州更會堅信你派新卒渡淮也是打按兵不動、見死不救的主意。”

“直有直的好處,換了別人還演不好這齣戲。”林縛說道。

“你還是想促使劉庭州率那些烏合之眾渡淮?”宋佳問道。

“陳韓三用兵不弱,哪是那麼容易上當受騙的?”林縛說道,“劉庭州要為朝廷鞠躬盡瘁、死而後己,我為什麼要扯他的後腿?”當下讓人拿來筆墨,提筆擬了一道令函,讓人給趙虎送去,要他即時發兵赴淮水北岸渡口,做好明日渡淮的準備。

*************

募流民健勇,親衛營在淮安由兩百武衛驟然間擴編到十營六千武卒。

這六千卒,從六月二十八日午時起,冒著炙人的烈陽從清江浦北灘拔營,往淮河山陽灣東口的渡口開拔,準備明日渡淮,到江東左軍在北岸所築的沭口營寨去。

劉庭州從張玉伯嘴裡得到消息,便與陶春、張玉伯、梁文伯以及京中特使鄧渭出城來看,見蜿蜒數裡的隊伍裡沒有林縛的身影,問領軍的旅帥、已升任振威副尉的趙虎:“趙校尉,制置使大人呢?”

“大人在城南,有事情耽擱下來,要緩兩天再去北岸。”趙虎答道。

劉庭州當即臉色便陰沉下來,揮手讓趙虎離開,繼續領軍北上去渡口。

劉庭州當著張玉伯的臉,毫不留情面的說道:“真拿我當小兒敷衍。制置使既然以守淮為要,老夫這具老殘之軀死不足惜,能不能援得徐州,盡人事聽天命而已……淮安就指望張大人了。”當即將張玉伯丟在那裡,乘馬車與鄧渭、梁文展、陶春等人回城去。

林縛這個靖寇制置使是臨時差遣,對地方的干涉權力很有限,劉庭州率軍北上,淮安府自然是就以通判張玉伯為首來主持。

張玉伯也沒有想到劉庭州的決心會如此之大,看到林縛有拖延之意,竟然也不再去爭辯什麼,毅然決然就要整軍渡淮。

看著劉庭州絕然遠去的身影,張玉伯心間苦澀,派人去知會林縛這個結果,他隨後跟著進城去。既然劉庭州下定決心要渡淮援徐州,他也只能配合著多做些事情。

林縛在綠柳園聽到張玉伯派人捎來的口信,也沒有什麼口信好捎給張玉伯的,遣退來人,悠然望向烈日炙烤下的垂楊柳,長長的柳條垂在清澈的湖面上,嫋嫋如煙,心裡不知道這一戰,還要填多少人命進去才算暫告一個段落。

宋佳手裡拿著團扇,在烈陽下遮著光潔的額頭,問道:“你何時去北岸?”

“明天吧,”林縛說道,“我要先去山陽瞅一眼,才能決定何時出兵合適。我走後,你們先住進城裡……”

“……”宋佳無聲的點點頭,倒有些離情別愁藏在複雜的情思之間。

***********

林縛連夜趕去山陽縣,只有周普率數百輕甲騎相隨。

從山陽縣到淮安城東的淮水段稱山陽灣,是個往北彎出的大河曲,浪急流湍,灘險石亂,行船易履,此時又值訊際,更不利渡淮,唯有山陽灣的東西兩端是渡淮的好地點。

山陽灣的西口,也是山陽縣城北側,正對著泗水的入淮口,為守淮要點。早年就立有城寨,水南為陰、北為陽,泗口寨遂又名泗陽寨。流民軍攻下泗陽之後,也怕官兵過來爭奪,四五百步周長的小城寨,倒有六七千兵馬守在那裡,北岸的渡口也是流民軍控制之中。

劉庭州早就讓山陽知縣在南岸渡口已經征結了二三百艘民船,林縛趕到山陽縣的南岸渡口,已經是破曉時分,渡口及停泊的民船在微弱的晨羲裡露出模糊的影子。

林縛站在渡口河堤上,眺望左右。

林縛率江東左軍北上守淮,靖海第三水營就常駐山陽灣沿岸的幾處水寨裡,使南岸免遭敵船襲擊。這麼多民船聚集在山陽渡,倒也不擔心對岸的流民軍有能力渡河來襲。就算沒有北岸的防衛,但要渡萬餘新卒過河去,談何容易?

“的、的、的”馬蹄聲響,一隊騎兵從東面而來,互報旗號,才知道劉庭州他們也在騎兵的護送下連夜趕來山陽準備渡淮事。

劉庭州派人過來推說身體不適,不願意過來拜見林縛,帶著騎隊直接往山陽縣城而去。

張玉伯過來見林縛,見林縛卓然立在河堤之上,爬上來,看著在微弱晨光下黑暗大河,歎息說道:“到底是誰也擰不過劉庭州,渡淮援軍先開拔來這裡,劉庭州打算從這裡渡淮,先搶攻對岸的泗陽寨!”

“有幾分勝算?”林縛問道。

“怕是渡河都成問題……”張玉伯說道。

“他倒是不怕身敗而死,也好逼我出兵援徐州,”林縛微微一歎,看著黑黢黢的淮河水,看著對岸隱隱約約的岸影,說道,“玉伯,你去跟劉庭州說,我雖然不贊同他渡淮北上,但是他堅持如此,我會在沭口牽制陳韓三主力,還派水營護送他們渡淮……”

“如此甚好,只要能渡過河去,萬餘兵馬,指不定能發揮些作用來……”張玉伯說道。

林縛沒有吭聲,亂世人命賤如草末,真要袖手不管,劉庭州死了能成全節義,這萬餘新募之卒,能有幾人逃得回來?指著對岸隱隱約約的岸影,跟張玉伯說道:“渡淮援徐,最佳的路線就是沿泗水河逆流而上,不然就只能渡淮後繼續西進,沿汴水北上,進入徐州境內了……”

從東往西,共有三條主要支流在淮安府境內匯入淮河,一為沭水河,二為沂水河,三為泗水河。

情況最為特殊的是流經臨沂的沂水河。

朝廷早年在沂水與泗水之間挖了一條新河,又在沂水的舊河道築分水壩,以便迫使沂水走新河匯入泗水,加強泗水的水勢,要提高泗水河道的航運能力,沂水入泗的口子就在徐州城東南角上。

沂水的舊河道近幾十年來已經給築在河道中的分水壩刻意淤淺,只能在訊季作為行洪幹渠。即使流民軍不封鎖河,靖海第三水營的船隊,也無法從沂水舊河道通過,直接去臨沂。

大軍沿泗水逆流而上,往北偏西,是解徐州之圍的最佳路線,但是從泗口北上,泗陽、宿豫、睢寧等幾個險要城寨都在流民軍的掌握之中,趕到徐州,就是流民軍主力的圍城大營。

流民軍雖然沒有強大的船隊,但是在宿豫、睢寧近城處,都用埋暗樁、結船陣、沉船、拉鐵鍊等方式封鎖河道,又在鎖河處的兩岸各築一座堅固營寨守之。

張玉伯實在不看好劉庭州率萬餘新募之卒渡淮能發揮什麼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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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山河碎第42章 東西虛實

林縛騎馬走陸路破曉時分就到山陽縣,但是津海號等船差不多昨日同時間從沭口營寨出發,一直到朝陽升上樹梢時,才趕到山陽城北的渡口來接林縛登船。

林縛登船,去北岸觀望泗口地形,數百輕甲騎則走官道先行去沭口南岸渡口坐船渡淮。

船隊離北岸還有三四裡遠,就有七八艘漿船從河汊子口的蘆葦蕩裡駛出來攔截。

泗水入淮的河汊子寬十七八裡,除了當中三四裡水道外,其餘差不多都給蘆葦蕩覆蓋,林縛站在船頭,一時看不到蘆葦蕩的盡頭。雖比清江浦的蘆葦蕩規模小些,但也形成掩護流民軍戰船的天然圍障。

那七八艘船狹窄細長,每艘船都是六人操槳,快如機梭,除操槳手外,還有二十多個流民軍兵卒赤膊袒胸的持刀盾站在船上。船未殺到近前,倒能從他們的眼裡看到砭骨的殺氣。

劉安兒所部有好些人是水匪、漁民出身,操船水戰的工夫不弱。轉戰漢中後,流民軍一度將手裡的戰船都放棄掉,現在所擁的一些戰船絕大多數是徵用民船加以改造。

津海號是林縛的座船,輕易不會接敵,護航的船隊裡,兩艘集雲級戰船、兩艘海鰍船、四艘艨艟戰船破浪而出,上前拒敵。

集雲級戰船遠行時依賴帆桅,但船上設有十六副大櫓以用於接戰,四人合力操作一副大櫓,短時間裡逆行比順風順水還速。

船體相差甚巨,流民軍的戰船又沒有數量上的優勢,集雲級戰船還沒有發力,兩艘海鰍船操槳迎上,沖入那八艘流民軍梭形戰船之中橫衝直撞,如狼入羊群。

仗著船形的優勢,不一會就撞翻兩艘敵船。

餘下六艘梭形戰船見機不對,也不及趕去撈起落水之人,掉頭便往蘆葦蕩裡逃去。

“倒是想誘我們追進蘆葦蕩!”葛存雄站在林縛的身邊,盯著這起小規模的接觸戰看,見流民軍戰船稍有失利就往蘆葦蕩裡鑽,便下令約束戰船不得進蘆葦蕩追擊,指著一邊就有五六裡縱深的蘆葦蕩,跟林縛說道,“當年在淮上,船小打不過官府的大船,便誘他們鑽蘆葦蕩,引他們在淺水、窄水裡擱淺,那樣宰割隨意了,倒沒有想到今日會給別人拿這招對付……”

說起來,最早隨劉安兒舉旗造反的那一批人都是抗捐抗稅的漁民船夫,葛氏兄弟早年也是率領抗捐抗稅漁民跟官府作對,走投無路才離鄉出海。

蘆葦蕩難以對付,不過這河汊子口的蘆葦蕩規模還不能跟清江浦比,使船到上游,順著水流傾倒足量的燈油,能借到風勢最好,這十數裡方圓的蘆葦蕩雖然還是嫩青,也能很快燒個一光二淨。

當世燈油不便宜,堪比肉價,要將這一片蘆葦蕩燒盡,怕要數百大桶油。

江東左軍雖說有了些底子,但也經不住前哨戰就如此揮霍。

流民軍有船出來騷擾就派船拒之,但也不會去追擊藏入蘆葦蕩裡的流民軍,林縛將泗口附近的地形看了個遍,也沒有心思打擊藏在蘆葦蕩的小股流民軍,便逐流而下,趕往沭口。

黃昏時,看到新募的萬余渡淮援軍正在前往山陽的官道上結營紮寨,林縛心裡疑惑,派人登岸召肖魁安、馬如龍上船。

靖寇制置使雖是臨時的差遣,但林縛對地方軍事有節制之權。

林縛雖然漠不關心劉庭州在淮安城募義勇組新軍的事情,但是劉庭州卻必須將整個過程具文知會林縛。林縛知道渡淮援軍以肖魁安為主將,以馬如龍為副將。

林縛相喚,肖魁安、馬如龍躲不開,不得不上船接受詢問。

“看今日的天氣,會有星月照路。你們又是沿官道而行,北岸又沒有需戒備之敵,離山陽就三十多裡的路途,你們為什麼會中途停下結營?”林縛蹙眉看著肖魁安、馬如龍二人,“連夜趕去山陽,不是更好嗎?”

五月中旬,因為宵禁違令,馬如龍給林縛硬生生的摘掉左營校尉的武官銜。這一次劉庭州募義勇北上援徐州,馬家出錢出人,馬如龍倒是借機在渡淮援軍裡謀得一席之地。

“倒不是我們有意拖延,而是這些新卒稍不注意,拿了安家銀扭頭就逃。夜裡趕路,防不甚防,劉大人不得已才吩咐我們頂著大太陽心趕路……”肖魁安回答道。

這還沒有出淮安境,新卒就冒出逃亡的問題來,何況時間這麼倉促,也無法甄別出流民軍混進來的細作,也真是讓人憂心的。

林縛送肖魁安、馬如龍上岸,繼續東行。船隊逐流而下,行速甚疾,天還沒有徹底黑下,便趕到沭口營寨。

相比較渡淮援軍的拖拖拉拉、一團亂麻,趙虎率六千新卒已經在黃昏之前就全部渡過淮河,進駐北岸的沭口營寨。

沭口營寨也是山陽灣的東頭上,沭水河從這裡併入淮水。

林縛早在兩個多月之前,就牢牢掌握了這裡,北岸修築的沭口營寨固若金湯,除有常規旱營外,還建有水寨,還在南岸修了渡口,方便運送兵馬與軍資。

林縛登岸後,也不耽擱,帶著到渡口迎接的秦承祖、寧則臣等人,直接往指揮棚裡鑽,邊走邊說道:“有什麼吃食,涼麵稀粥什麼的,有就端些上來,我們邊吃邊議事。從明天開始,親衛營的新卒都要輪流拉出去打,全面加強與敵接觸作戰,要在兩到三天時間裡,將陳韓三所部的斥侯都壓縮回窄橋……”

“這個難度可不小,”秦承祖說道,走近指揮棚,將地圖拉出來鋪在木案上,指向沭口營寨北面二十餘裡外的一個點,“陳韓三在窄橋的封河大營駐有一萬五千精兵,其中兩千人是跟陳韓三很久的騎兵,騎兵數量要遠遠高過我們。今日親衛營渡河,動靜頗大,陳韓三派來斥侯警覺的遊騎數量大增,差不多有三四百騎,”又連續指出沭口營寨周邊的幾個點,“我們要派步卒先在這裡、這裡,還有這裡結營立寨,才能限制陳韓三部遊騎的活動……”

“要是我們對陳韓三在窄橋的封河大營發動強攻,陳韓三會有什麼反應?”林縛問道。

寧則臣說道:“渡淮援徐,我們的主攻方向若是陳韓三的窄橋大營,一般說來,破之我們便能將沭陽守軍接出來。接下來還要合力攻下剡城,才能越過沂水。同時也要有船從泗口進入泗水接應,不然我們就算能走陸路趕到泗水河畔,也會給攔在徐州境外……”

葛存雄說道:“流民軍在泗陽沒有能力封鎖那麼寬的河汊子口,但在宿豫、睢寧兩地都有攔河封船的措施。水營要從泗口進入泗水,一路要連破流匪在宿豫、睢寧所建兩座攔河大營。考慮到一旦戰事興起,流匪會隨時加強這一路的防禦兵力,多久能突過去,還真說不好……”

“關鍵看劉庭州率渡淮援軍能不能成功渡河了,渡河後能不能成功對泗陽守軍造成壓力,要讓劉庭州將宿豫、睢寧的流民軍往泗陽吸引,”秦承祖說道,“我們在劉庭州之前,對陳韓三的窄橋大營越是虛張聲勢,陳韓三就越會懷疑我們北上援徐的決心……”

“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林縛點點頭,說道,“想來陳韓三應該能確認我與劉庭州的不和。”

秦承祖說道:“換作他是你,多半會坐觀劉庭州渡淮送死,更沒有可能孤軍深入、涉險去救岳冷秋這個大敵。劉庭州率援軍渡淮打泗陽,就能坐實他們的猜測,打消他們的疑慮……”

秦承祖等人與陳韓三打了十幾年的交道,更在他手裡吃過大虧,對陳韓三的熟悉,怕是流民軍的其他將領都遠不及。

林縛考慮了一會兒,對葛存雄說道:“你率第三水營西進,全力助劉庭州渡淮。我再簽一封令函你帶去給劉庭州,將山陽縣守軍併入渡淮援軍之列,給他一起帶過淮河作戰……”

山陽縣守軍屬於新整編的淮安府軍之列,守鄉土為其根本責任。

劉庭州雖為知府,但沒有林縛的同意,不能調府軍渡淮作戰,只能另行召募民勇組建渡淮援軍。

比起渡淮援徐之事來,確保守淮防線無憂更為重要。

劉庭州所建的渡淮援軍,根本就是一群烏合之眾,借著自願的藉口,從府軍裡召募的能戰之兵,不足兩成。劉庭州即便能成功渡淮,也不能在泗陽形成牽制性的力量。

洪澤浦亂起之後,山陽縣長期頂在第一線,守軍戰力不錯,林縛在這時刻調山陽縣守軍隨劉庭州渡淮作戰,主要是不希望劉庭州渡淮後打得太難看。

更主要的原因,山陽縣守軍調走後,守淮防線在最關鍵的位置會出現空擋,在劉安兒、陳韓三等流民軍將領看來,江東左軍更沒有可能會在這時候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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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多慮有失

騎隊策馬而來,烈陽暴曬的黃土路揚起渾黃巨龍似的飛塵,將近窄橋大營,奔馬才漸次減速,露出當頭幾名將領的身影。陳韓三裡穿青衣褂子作裡襯、外穿黑甲,踩著馬鐙,眯眼眺望大營轅門兩邊的望樓,身後兩百餘騎卒滴溜溜的兜著韁繩,勒馬在原地打轉。

這狗日的天真是熱,胯下汗津津的都濕了一片。有人貪涼爽,甲衣裡不穿襯裡,一路狂奔,一身老皮也給甲衣磨得血肉模糊,浸了鹹汗,激得更疼,呲嘴咧牙的,心裡大罵這時候突然加強攻勢的江東左軍,害他們從沂水那邊的大營頂著日頭趕回來……

“左護軍回來了……”軍士打開厚重轅門,又高喊著逐次往裡通傳,營中諸將手裡無事的都到轅門來迎。

陳韓三驅馬馳入營中,翻身下馬,不急於回大帳,先爬上望樓,眺望南邊的曠原。

此時日頭剛跌,正是一天裡最酷熱的時辰,好些騎兵在南邊的曠原奔逐纏殺。

江東左軍在沭口的大營出兵,要將這邊的斥侯從窄橋以南的區域都驅逐出去,小規模的追逐戰從破曉時到現在就沒有停過。

還看不出江東左軍的意圖,陳韓三看了好一會兒,腦袋給日頭曬得發暈,也看不出江東左軍有出動大規模步卒的跡象。

“桿爺從東營過來了……”

聽身邊人提醒,陳韓三扭頭看去,看到孫桿子孫壯正帶著人從鐵索浮橋到西營來,他也沒有下望樓,等孫桿子他人過來。

窄橋原為橫于沭水河下游的一座大木橋,距沭口有二十四五裡,橋早些年給洪水沖毀,地名倒留了下來。

這一段的沭水河,岸窄流急,為阻江東左軍沿沭水河北進接援守沭陽的官兵,也為了對抗江東左軍在沭口的大營,陳韓三便在這裡結營駐軍。

窄橋大營分東西營,跨河而立。

西營是直接占了橋西頭的窄橋鎮,將鎮子裡的百十戶住民逐走,沿著鎮子外原有的土圍子再築一道柵牆進行加固,作為軍營,規模頗大,陳韓三率本部一萬餘精兵入駐。

孫桿子率部奔襲奪下雲梯關後,按原計劃本要趕去徐州參加那邊的攻城戰。

孫桿子是先鋒渠帥,不善長謀,但善打攻堅戰,麾下陳漬、張苟諸人皆是勇將,拉去打徐州堅城,那是再合適不過。

只是,江東左軍進入淮北之後,淮河沿線的形勢就大變。

雖說沭陽與臨沂之間還隔著剡城,但江東左軍完全可以繞過剡城,直接進入臨沂境內,對圍攻徐州的大軍側翼造成威脅。

劉安兒便讓孫桿子繼續留在淮北,與陳韓三一起壓制住江東左軍。

孫桿子占了橋東頭的村寨,稍加整固,立為東營。東營規模較小,不過孫桿子帶過來的本部精兵也就四五千人,也不覺得擁擠。

東西營之間以鐵索浮橋相接,在鐵索浮橋下方的河道裡還有密密麻麻的打下上百根暗樁,也沉了不少船去堵河道。

在窄橋的上游還伐了數百根巨木系在岸邊,等著下游的封河大陣給江東左軍的水營所破,就砍斷繩索,任數百根巨木隨激流沖下,去撞毀江東左軍的戰船。

孫桿子帶人進了東營來,手腳並用爬上望樓,手招額前望向遠處的曠原,問陳韓三:“韓三,你足智多謀,這幾日淮安這麼大的動靜,你怎麼看?”

眼前看到的仿佛是撥不開的濃霧,隱隱約約的看到一些輪廓,卻未必就是真的,陳韓三看了孫桿子一眼,說道:“聽說午前馬蘭頭派人過來,我怎麼沒有見到?馬蘭頭怎麼說?”

流民軍沿沭水、泗水分區設防,既堵長淮軍南逃之路,也堵江淮援軍北進之途。

沭水這邊以陳韓三、孫桿子為首,以窄橋大營防線為主,防備江東左軍沿沭水北進援臨沂;泗水那邊以匪帥馬蘭頭為首,守宿豫、泗陽、睢甯諸城,防止江淮援軍沿泗水北進援徐州。

楊全在河中府給梁成翼所殺,馬蘭頭倒成了劉安兒麾下最智勇雙全的將領了。

流民軍要打徐州,除北面梁習、西北曹義渠外,最擔心江淮援軍沿泗水北進解徐州之圍,劉安兒在諸將中挑馬蘭頭出來守泗水。

馬蘭頭也善守城,在洪澤浦起兵之初,劉安兒守泗州,馬蘭頭守五河,直接與左尚榮的長淮軍對峙了有半年多時間,最終才有濠州大捷。

馬蘭頭麾下有近四萬兵馬可用,分駐泗陽、宿豫、睢寧等城寨。

孫桿子與馬蘭頭都是洪澤浦水寨出身,算是劉安兒的嫡系,彼此間關係親密。

陳韓三當年投靠官府時,手裡沾了很多血,流民軍裡有許多將領都排斥他,馬蘭頭便是其中一人。

孫桿子摸了摸鼻子,說道:“馬蘭頭號稱識得幾個字,但看他那個鳥樣,拿筆比拿大槍還累,能少寫一個字,絕不肯多畫一筆的,他派來的人,已經給我打發走了,馬蘭頭什麼屁話,我說給你聽也一樣……”

陳韓三面無表情的點點頭,馬蘭頭對他會有什麼態度,孫桿子這魯莽漢子又如何能幫著掩飾。陳韓三不介意馬蘭頭眼裡沒他,對當前的局勢,倒也想聽聽馬蘭頭有什麼不同於人的看法。

“江東左軍在北岸聚集的兵力超過萬人,劉庭州在淮安募了上萬民勇,都拉到山陽縣準備渡淮,老馬那裡的壓力很大。老馬不擔心別的,怕就怕林縛在這裡虛晃一槍,最後還是將江東左軍拉到西線,沿著泗水往裡沖,”孫桿子說道,“要真這裡,老馬那邊就未必能擋住!”

陳韓三蹙眉思忖。

孫桿子直腸子,心裡藏不住話,不等陳韓三說什麼,又徑直說道:“我覺得老馬擔心有道理,我想過沂水西岸去,能照顧到泗陽、宿豫……”

孫桿子所說沂水,是指剡城縣下來的舊河道,水面雖寬,但是河床上築攔水壩截水,除了行洪之外,差不多已經是條廢河,摸到攔水壩的位置,能趟水過河去,戰船則進不來。

聽孫桿子這麼說,陳韓三眉頭一跳,下意識的認為孫桿子想溜去宿豫跟馬蘭頭搭夥。

“我覺得馬渠帥過慮了……”陳韓三沒有說話,他身後一人插了一句話。

孫桿子回頭看了一眼,見是陳韓三的師爺馬臻,眉頭微蹙,問道:“怎麼說?”

馬臻原是落魄秀才,在陳韓三統領緝盜營時,就給招攬,後來又給陳韓三脅裹著叛投流民軍,一直以謀士自居。大熱天氣,馬臻還穿著長衫,頭戴儒士方巾,身上汗水潺潺而出,給烈日曬得頭暈眼花,身姿還挺直如松,是個好面子的人。

“若說對劉庭州的瞭解,除我家韓帥外,不作第二人想,”馬臻說道,“這老頭死強,當初韓帥將刀架在他幼子頸上,要他打開山陽縣城門,他倒第一個拿箭就射,致使韓帥最初沒能奪下山陽,獻給安帥……所以劉庭州渡淮援徐,我信,林縛渡淮援徐,虛張聲勢爾。劉庭州與林縛因這事鬧不和,也斷不會有假。”

“既然你以為林縛是在虛張聲勢,不會有什麼大動作,那我去沂西,應該也沒有什麼鳥事!”孫桿子說道。

“我說林縛渡淮援徐州是虛張聲勢,並沒有說他不搞什麼大動作,”馬臻說道,“林縛與劉庭州在淮安鬧得那麼厲害,要是林縛願意出兵,劉庭州有必要倉促之間招募民勇渡淮?但是劉庭州招募民勇渡淮聲勢搞得這麼大,林縛哪怕是做做樣子,也被迫要跟著渡淮……”

“我給你繞糊塗了,”孫桿子撓著鬢頭,問馬臻,“你是說林縛渡淮是給劉庭州所迫?他手握兵權,出不出兵,劉庭州那個老頭能逼迫得了他?”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馬臻輕笑道,“林縛手裡有兵,有地盤,但有多少兵,有多大的地盤?撮爾小縣罷了。劉庭州作為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渡淮戰死,林縛作為帥臣卻縮在淮安城不出。不要說天下讀書人,便是江東郡的讀書人戳著他的背脊罵,也足以罵得他這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孫桿子嘴唇一撇,對馬臻的這番話不屑一顧。在他看來,林縛崛起江東,飛揚跋扈很投他的胃口,是朝廷爪牙裡的一個另類,心裡甚至為林縛給朝廷辦事暗暗可惜,心想這樣的人物應當跟著安帥一起將這狗日的朝廷攪個稀巴爛才對。

孫桿子的神態令馬臻心裡不悅,倒也能忍住,繼續說道:“當前,林縛與劉庭州形成兩路北進援徐的勢態,劉庭州在西路渡淮搶泗口北進,林縛在東路沿沭水北進,兩路齊頭並進。劉庭州受阻,林縛也受阻;劉庭州若在西路戰敗身死,林縛在東路打幾場硬仗再退回去,便說渡淮援徐失利,誰還能再指責林縛什麼?”

“就你們這些讀書賊肚子裡壞水、膿貨多,別人哪有這麼多花花腸子?”孫桿子蹙著眉頭說道,偏偏找不到理由反駁馬臻。

給孫桿子這麼說,馬臻發青的臉也漲紅如熟蟹,他關鍵要說得孫桿子沒有藉口將兵拉到沂西去,有什麼氣也先忍著,繼續說道:“劉庭州在淮安招募的都是烏合之眾,馬爺手裡兵多將廣,要是說馬爺擋不住劉庭州北上,真就是小看馬爺了——沭水這邊卻有硬仗要打。林縛不會去救岳冷秋,卻是個貪功之徒,特別是劉庭州在西路一旦戰敗身亡,林縛更要在我們這邊找個交待——孫爺你不能離開東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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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齊頭並進

三十日,葛存雄奉林縛令,率靖海第三水營溯淮水西進至山陽縣,協助劉庭州在山陽灣西口渡淮,並將林縛調撥山陽縣守軍歸劉庭州節制一併渡淮作戰的令函呈上。

京中派來傳旨的監察禦史鄧渭看到林縛的公函,急得直跳腳,不顧儀態,指著葛存雄就罵:“林縛小兒視援徐為兒戲,禍國害民小賊也,老夫便是身死徐州城下,也不會放過他,我這就回去上奏本參他!”

動身前得林縛面授機宜,鄧渭等人這麼大的反應,葛存雄不覺得有什麼意外的,他手按佩刀,站在堂前,不理會鄧渭的指責,抱拳朝劉庭州說道:“我奉命來協助劉大人率部渡淮,權職分屬,制置使在令函裡均有言明。待劉大人渡淮後,制置使會在東路對流寇的窄橋大營展開攻勢,與劉大人齊頭並進,共援徐州,以解岳督之危……”

劉庭州神色如常,說道:“制置使的軍令,我已知悉,渡淮之事就要辛苦葛校尉了……”

葛存雄告辭離開,返回渡口水營,他過來是負責水面警戒,保證劉庭州所招募的萬餘民勇乘民船渡淮時不受到攻擊即可,至於能不能在北岸站穩腳,能不能順利的對泗陽寨展開攻勢,都不關他的事情。

葛存雄下堂離去,山陽知縣滕行遠也按捺不住,站出來言辭嚴厲、矛頭直指林縛的說道:“制置使是要致府尊於死地啊!府尊將山陽縣守軍也調過淮水作戰,戰事一旦失利,淮東防線將在山陽出現一個大口子,制置使則可以名正言順的從東路撤回來填補到山陽來……”

劉庭州翻/弄著林縛發來的令函,心裡微微歎息,嘴裡卻說道:“要是我們沿泗水進軍順利,在山陽留個口子也沒有什麼大不了,莫非你們對渡淮援徐也沒有信心?”

滕行遠不能駁劉庭州,給馬服使了個眼色。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更怕這是林縛小兒的奸計!”馬服說道。

馬服因違宵禁之令,好幾個忠心耿耿的家人給林縛斬殺,他夫婦二人也給囚了半宿,最終拿出三十萬兩現銀才得脫身。

如此奇恥大辱,馬服自然不會忘卻,在得知劉庭州與林縛在援徐事鬧翻的消息之後,立即出錢出人,助劉庭州籌措渡淮軍。

也因此,議事之時,馬服才能與劉庭州、鄧渭、滕行遠等人對坐堂前。

馬服助劉庭州,除了想借劉庭州打壓林縛在淮安的囂張氣焰外,他也最不希望徐州陷落。

楚王女雲陽縣主尚馬服為事;馬家能在淮安耀武揚威,除了馬家世代為鹽鐵宦商外,馬服還借助了封藩在徐州的楚王府的權勢。徐州若給流匪攻陷,楚王府絕了嗣,對馬服來說,有斷臂之痛。

本來林縛將山陽縣守軍調給劉庭州一起渡淮去解徐州之圍,對馬服來說是件好事,畢竟山陽縣守軍戰力頗強,四五千兵馬,遠非劉庭州倉促招募來的民勇能比,渡淮作戰更有勝算,但是馬家的根基在山陽,馬服實在無法想像山陽縣守軍給調走之後,林縛會玩什麼妖蛾子。

陶春不吭聲。他這時候已經不指望林縛會出兵,能將山陽縣守軍帶過淮河,對他來說是意外之喜。

肖魁安也不吭聲。他實知此行北上,九死一生,他受劉庭州提拔之恩,代為領兵隨行北上,義不容辭。若能將山陽縣守軍也帶上,就能多一分生機,肖魁安又怎麼會反對?

馬如龍也不吭聲,他也不反對將山陽縣守軍一起帶過淮河,心裡盤算著,是不是趕緊派人通知家人去淮安城住一段時間?

鄧渭的腸子都悔青了,他不是反對山陽縣守軍渡淮,他跳出來要與劉庭州一起募民勇渡淮援徐,只是想擺個姿態迫使林縛北進。

事實上在葛存雄攜林縛令函過來,鄧渭都沒有認為他會真的跟劉庭州一道率渡淮軍北進。

鄧渭與劉庭州是管民事之文官,林縛才是領兵之帥臣。

從來都沒有文官出征、帥臣守土的道理,因此鄧渭一直都不是很擔心,認為林縛最終會服軟,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林縛會玩出“東西兩路、齊頭並進”的毒計來。

林縛渡淮沿沭水北進,同時要劉庭州率兵渡淮沿泗水北進。即使劉庭州戰敗身死,別人也只會說劉庭州沒有用兵的本事,不會再有人指責林縛什麼了。

恰如山陽知縣滕行遠所言,鄧渭也認為一旦山陽縣守軍隨西路北進失利,遭受重大損失,之前圍著綠柳園罵林縛見死不救的那些淮安清流、鄉紳、士子將立馬變臉,求爺爺告奶奶的請林縛撤軍回補山陽的防線缺口——鄧渭這時才省悟到將自己逼到死路上了。

鄧渭盯著劉庭州的臉,盼望著他隨手將林縛的令函撕個稀巴爛,不予理會。

劉庭州將令函放在案頭,緩緩說道:“制置使軍令如山,想必你們也是清楚的,那就只能依令行事了——山陽知縣滕行遠,”募然提高聲調,盯著滕行遠,“你為山陽知縣,又為山陽兵備都監,你需兩天之內率山陽守軍做好渡淮準備。若違期限,本官將奏請朝廷,將你頂上烏紗摘下,絕不容情。此外,山陽城防就依制置使所令,從淮安城調一兩千兵馬過來,由縣丞劉濤暫代知縣一職……”

鄧渭臉色沮喪,劉庭州北上,他也沒臉稱病留下來。北行不可避免,他也希望將山陽縣守軍帶上,兵馬是多多益善。

滕行遠與馬服面面相覷,坐在堂上,他們二人明白這時候已經給孤立起來。

馬服違宵禁之令,就給林縛活生生的剝了一層皮去,這時候跳出來堅決反對,林縛會不會將阻援徐州的罪名加在他們頭上?

援徐州就是援楚王,就算不去想林縛此子的狠毒手段,馬服也絕不能讓別人指責他阻止救援徐州事的,不然楚王府的人逃出來後會如何待他?

馬服苦歎一聲,說道:“我家還有三百餘護衛,請劉大人渡淮一併帶上……”

六營山陽縣守軍精兵給調走,馬家只保留三五百余武卒也沒有什麼大用,還不如盡可能加強渡淮軍的戰鬥力,只要劉庭州率軍沿泗水北上順利,山陽縣倒也不會有什麼兇險。也許先帶著家小去維揚避避風頭也好,馬服心裡暗道。

馬服是山陽真正的地頭蛇,滕行遠雖為知縣、兵備都監,但縣裡胥吏有幾個不是出自馬家門下?山陽縣守軍裡的武官有幾個跟馬家沒有瓜葛的?

見馬服低頭認軟,滕行遠便表態說道:“遵府尊令,下官立時便去準備!”

***************

有葛存雄率靖海第三水營戒備山陽灣西口上下游數十裡的水道以及泗水河汊道,山陽縣為渡淮所做的準備工作就輕鬆了許多。

跟葛存雄借了一艘戰船,劉庭州親自到北岸觀察地形,選擇渡淮登岸地址。

由靖海第三水營在,渡淮時不用擔心來自水面上的攻擊,但是渡淮後能否站穩腳步,並順利對泗陽寨發動攻勢,才是關鍵。

夕陽下,峙立在淮水北岸、泗水西岸的泗陽寨旌旗密佈,劉庭州他們站在甲板上仰望過去,那些戰旗遮覆的寨牆,仿佛一片黑壓壓的陰雲。

肖魁安與陶春蹲在甲板上,討論如何利用北岸地形進行登岸作戰。

劉庭州看他們比劃著,站在遠處,扶著船舷護牆,說道:“沭口河灘,那麼不利的地形,制置使也能將五六千精銳一夜之間送上岸去——制置使不在這邊,倒也不是沒有人可以請教……”

肖魁安聽劉庭州這麼說,抬頭看向站在尾艙甲板上的葛存雄。

葛存雄是江東左軍的水營將領,對水戰、登灘作戰自然熟悉,放過葛存雄不請教,他們這些外行在這裡琢磨,很難考慮周全。

肖魁安站起來,走到劉庭州身邊,壓著聲音問了一聲:“大人不怨恨制置使?”

“怎麼怨恨?”劉庭州苦澀一笑,“跟鄧渭不同,我是決意渡淮以求一死的。制置使派水營助我渡淮,又調山陽縣守軍隨我渡淮作戰,好歹讓你我多了兩三成生還的希望,我有什麼藉口去怨恨他?便算你我在泗水河畔為朝廷盡忠,好歹也有制置使回撤去填山陽的缺口,也不用擔心淮安有失,不會留下什麼遺憾,我又有什麼藉口去怨恨他?只是你年紀輕輕,隨我北上,可惜了。”

“魁安本是草芥,大人待我恩重如山,請大人不要再說這樣的話!”肖魁安心志堅定的說道。

劉庭州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力不從心了,山陽縣守軍與馬家什麼關係,相信林縛不會不知道,林縛搞東西兩路、齊頭並進,所謀甚多。

亂臣賊子,梁習是一個,曹義渠是一個,林縛也必將是一個。

***********

葛存雄站在尾艙甲板上,能看到岸上的情形,正有一大隊兵馬從北邊開拔來,進入泗陽寨中,看來流民軍也早探知南岸的動靜,開始加強泗陽的防備了。

也不知道劉庭州會怎麼去打泗陽,不過比起七八千烏合之眾加兩三千府軍,渡淮軍有山陽縣守軍六營精兵進行加強,也不再那麼難看,在泗陽形成對峙形勢,也許不會太難。

一縷烏雲飄來,橫亙西邊天際,將夕陽遮去,雲邊也迅速染上絢麗的金絲異彩,沉寂了一個多月的淮泗戰事,又將像夏季暴雨一樣傾洩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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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山河碎第45章 渡淮

破曉時分,天還沒有大亮,還只能看到北面岸線模糊的影子。千舸競流,皆不掌燈,仿佛黑沉沉的烏雲在灰暗的淮水上緩慢展開,往北岸而去,劍拔弩張,逆水直指泗陽渡口西十裡外的飛霞磯。

葛存雄站在尾艙甲板上,眺望著北岸飛霞磯,燈火暗弱,仿佛螢火,在昏暝晨光裡勾勒出飛霞磯以及磯頭營寨的暗影。

淮泗以西的岸線綿延長達百餘裡,這幾日往泗陽集結的流民軍將近萬人,但也不能將百餘裡的岸線守得滴水不漏。不過適合大規模登岸的地點也就那麼幾處,在這幾處流民軍都結營立寨,駐以精兵,重點防守。

飛霞磯營寨就駐有千餘流民軍,人數倒也不多,但是船及北岸,在飛霞磯的登岸意圖暴露後,附近的流民軍就會蜂擁來援,登灘戰的規模將迅速擴大。

這邊若不能一舉在飛霞磯奪得立足點,在入夜前給流民軍趕下水,損失之慘重,將難以想像。

渡淮軍雖有一萬四千餘眾,能戰之卒,也就四五千人。不能一舉登岸,損失慘重的給趕下河,短時間裡幾乎沒有可能再組織一次渡淮作戰。

林縛爬扶梯登上尾艙甲板,葛存雄給他行禮:“大人……”

林縛揮了揮手,要葛存雄不要拘禮,笑道:“我不便公開露臉,讓劉庭州知道我在這裡不好……”他昨日才秘密趕來山陽,便是張玉伯也不知道他來了這裡。

林縛沒有穿甲衣,一襲青衫,迎風而立,手扶蒙厚木護牆,沉默的看著西邊的渡淮船隊,也不說什麼。

林縛不說什麼,葛存雄也知道他對眼前所看到的情形不會滿意。

先進發的還是山陽縣守軍,畢竟要一舉在北岸占得立足點,不用精銳先行,根本就沒有成功登岸的機會。

山陽縣兵有馬服等淮東鹽商支持,相比其他的鄉軍,糧餉充足,兵甲也好,所募悍卒也驍勇敢戰。

劉安兒在洪澤浦起事,西岸濠、泗、石樑等城皆陷。陳韓三叛變時,淮安局勢惡劣到極點,但在其時還任通判的劉庭州等人率領下,山陽縣硬是渡過破城大劫。

山陽縣兵長期與淮匪湖寇作戰,對水戰頗為適應,在江東左軍來淮安之前,可以說是淮東防線的支柱。

劉庭州為這次渡淮,徵募的也是熟悉水情的淮河老船工,但才兩三天的時間,準備很不充分,遠不能跟操練熟悉的水營相比。

這時候天色昏暗,剛出山陽渡,就看到有船撞在一起,好些穿甲的武卒落入水中,左右船忙過來撈人,七手八腳的,混亂一片——眼前情形也難怪秦承祖看了會眉頭微蹙。

劉庭州在另一艘船上,是跟這裡借的集雲級戰船。

劉庭州他換上甲衣,外披緋紅官袍,腰間懸直脊刀,親自船首甲板,似乎不為身邊的混亂所動,堅毅不移的敲打著戰鼓,督促諸船繼續渡淮。

“劉庭州這是孤注一擲啊!”葛存雄微歎道。

林縛這時候在眺望北岸的飛霞磯,聽葛存雄這麼說,才收回視線去看相隔十幾艘船遠的劉庭州。

天色昏暝,只看到劉庭州身穿緋紅官袍如晨光裡的一團霞火。

葛存雄所言,林縛也有所感,歎笑道:“這頭強驢,真叫人打不得、罵不得、恨不得、怨不得。他為一己之念,拉著上萬人跟著去送死,也只能由他。但是我要謀淮安,只能將這頭強驢與山陽縣兵都送到北岸去,不然哪有我們鳩占鵲巢的機會?”

這時候北岸燈火很快多了起來,很明顯是發覺了南岸的動靜,警覺起來。就看見在昏暝的晨色裡,北岸有無數黑影拿著火把魚貫而出,奔岸灘而去,嚴陣以待這邊登灘。

幾乎能看到北岸每一處容易登岸的地方,都加派了兵力。

既然漏了行蹤,給對岸發覺,這邊也沒有必要再繼續熄燈隱藏。

葛存雄傳令使各船點燈,在天光大亮之前,開始用明火傳來訊,又喚來小校去給劉庭州傳訊:“你坐小艇去見劉知府,告訴他,我這就率水營船隊逆流往上游展開,助他將北岸流民軍的防禦重心分散開來……”

這時候是東南風,起帆搖櫓逆流甚速,只片刻時間,水營船隊便與渡淮船隊拉開距離,逆流往上游而去。

船過中流,北岸的戰事先在飛霞磯西十裡外的白灘爆發。

白灘是北岸另一處適應大規模登岸的地方,相比較飛霞磯而言,地勢更開闊一些,利於在登灘之後迅速展開。

兩天前流民軍剛在那裡搶建了一座守灘營壘,駐有六七百兵力。

時間倉促,守灘營壘過於簡陋了些,以木柵牆為主,連壕溝都沒有挖。流民軍全神貫注盯著淮河上的渡船,沒有想到這邊會有武卒提前潛過岸潛伏下來,從背後接近,對他們發動突襲。

發動突襲的武卒人數雖少,才百十號人,但都是挑選的精銳、死士,借著昏暗的天色,借著流民軍出營壘奔守岸灘之際,發動突襲,搶佔營壘東北角的寨門。

流民軍一下子給打了個措手不及,混亂中也摸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過來襲營,大火先從東北角的轅門柵牆燒起,火勢沿著岸灘往營壘內部蔓延,無數營帳給點燃,明晃晃的有如白晝。

林縛站在甲板上,能清楚的看到突襲武卒從東北角寨門往裡突沖,將流民軍的白灘營壘攪成一鍋爛粥,沸騰激揚、混亂一片。

“人數要是再多一些,說不定能一下子將白灘營寨給搶下來。”葛存雄說道。

“白灘的地形過於開闊了,”林縛說道,“渡淮軍沒有能力在登岸後就迅速展開,沒有調整,就無法泗陽寨發動攻勢。對劉庭州來說,登岸後奪得一處立足點更為重要。飛霞磯的地形有利於劉庭州登岸後壓制流民軍的反攻。就算飛霞磯登岸失利,白灘也不是一個好的備選地點……”

葛存雄微微揚眉,不得不承認林縛說得有理,渡淮軍畢竟不是江東左軍的精銳。

換作是江東左軍,自然第一優先選擇應是從白灘登岸,登岸後就沿白灘岸堤往東、往北展開,將過來反攻的流民軍打垮,緊接著就可以將兵鋒直指泗陽寨而去……

但是渡淮軍不是江東左軍,渡淮軍一萬四千多人,能戰之兵就三分之一。便是這三分之一的能戰之兵,相對流民軍裡的精銳,也沒有絕對的優勢,很難將戰鬥打得如此酣暢淋漓、不拖泥帶水。

切合實際的做法,就是搶佔飛霞磯,利用飛霞磯的有利地形,將反攻過來的流民軍打退,在北岸站穩腳後,才能去考慮攻打泗陽寨抑或繞過泗陽寨直接北進的問題。

流民軍在泗陽一帶的兵力就超過萬人,宿豫還有兩萬多兵馬,趕過來也很迅速。

白灘的地形不利防守,即使成功登岸,也很難在下一拔的反攻站穩腳。給反攻趕下水,就不能算渡淮成功。

相對說來,登岸作戰最危險的地方就是頂不住反攻給趕下水。

上萬人匆匆蜂擁上岸,人群是從密到散。前陣扛不住反攻的壓力,垮了往後退,後陣兵馬再多也使不上勁,只能退著後退。也肯定沒有機會從容登船逃走,更多的人會給擠下河淹死。

這也是自古今來,將領喜歡半渡而擊的原因,也常常有將數倍甚至數十倍之敵趕下水淹死的戰例發生。

林縛站在甲板上觀察北岸勢態,白灘的流民軍這時候也回過神來,開始組織兵力反動,要將偷襲的武卒從營壘裡趕出去,左右岸灘上的兵馬也迅速回援,眉頭微蹙的說道:“飛霞磯那邊還看不到有什麼動靜,想來是馬蘭頭親自在泗陽坐鎮。我們倒要加把勁,幫劉庭州將白灘營壘搶下來……”

“好,我親自帶隊上岸……”葛存雄說道。

“讓別人去吧,”林縛說道,“可沒有人來代你指揮水營!”

林縛、葛存雄率水營船隊也是直奔白灘而去,就是要在關鍵頭上迷惑住流民軍,將注意力都吸引到白灘去,掩蓋劉庭州率渡淮軍主力在飛霞磯登岸的意圖。

***********

泗陽寨沒有頂著淮河的北岸修築,離泗陽渡口有十一二裡,倒是挨著泗水的西岸。由泗水入淮的水道是從西北往東南斜行,泗陽寨的方位應該是在飛霞磯的正北面。

泗陽渡口攔截南岸官兵登岸的主要陣地,流民軍控制淮泗以來,在這邊修築工事、營壘最為完備,相比較之外,飛霞磯、白灘更令人擔心。

馬蘭頭沒有留在泗陽寨,他帶著護隊,騎馬來到泗陽渡口的岸堤上,身穿鐵甲,裸出精壯的胳膊,護心鏡在昏昧的晨光裡閃著寒冷的光澤,雙眼炯炯有神的觀察著淮水上的一水一浪、一船一卒。

這天似乎亮得太慢了,官兵已經有大批的船隊逆流經過飛霞磯,直奔白灘而去,水面上還是黑壓壓的暗影,讓人看不真實渡淮船隊的虛實。

白灘那邊雖然已經打了起來,但是官兵潛渡還送多少兵馬過來,只要白灘守岸營壘不丟,馬蘭頭不相信官兵會從白灘登岸。

但是也難說,江東左軍初來淮安時,直插沭口,選擇的登岸地點,也出人意料。淮安傳出消息說林縛與劉庭州不和,焉知這不是他們聯手迷惑這邊的奸計?

馬蘭頭心裡猶豫不決,但也耐著性子,不急著將留在泗陽寨的精兵去加強白灘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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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山河碎第46章 搶灘

流民軍在白灘的守岸營壘給潛伏突襲的官兵武卒攪亂,在清亮的晨光裡,在鹹蛋黃一般的鮮嫩朝陽跳出淮河南岸林梢遮擋的那一刻,水營船隊逆流而來。

箭密如雨,將灘頭守軍壓制回簡陋的齊胸高的壘牆之後,床弩、蠍子弩是集雲級以上戰船的標準配備,床弩張弦怒射,撞上牆壘,激烈土石橫飛。

遠看去,牆壘給床弩巨箭打得晃動,便知道流民軍在白灘築壘極為倉促,只要能有一架沖車上岸,便能將這些簡陋胸壘打開缺口。

比起需登岸才能發力的沖車,尾艙甲板上的蠍子弩在三百步外打去的落石威力也不弱。

淮水流急,船晃弩抖,校準頗難,加上牆壘只有齊胸高,供蠍子弩擲石的打擊面很窄,但十架蠍子弩連番齊射,連續打出上百發二三十斤重的石彈,也在這簡陋的灘頭胸壘上砸出六七處缺口。

清晨突入白灘營壘的武卒此時還在負隅頑抗,在營壘之中,牽制住數倍於己的流民軍,減輕了靖海水營派甲卒從灘頭登岸的壓力……

突襲白灘營壘的百十號人還不是提前潛渡的全部死士,此外還有陶春率領的百餘死士輕衣簡甲,扮作普通流民,潛藏某個不為人覺察的角落裡,等著在關鍵時刻為劉庭州搶登飛霞磯助上關鍵的一臂之力。

這些人也當真是死士,登岸作戰失敗,他們的行蹤暴露,很難逃過流民軍的搜捕。

林縛與劉庭州在沭口初見時,劉庭州對流匪先鋒渠帥孫桿子的一番評價,表明劉庭州自己也喜歡選鋒銳悍卒攻堅。

相比較其他文官,劉庭州的軍事素養是相當不錯的。

先派少量精銳死士潛渡,在大規模登岸之前發動突襲,攪亂敵軍部署,混亂敵軍的視線,是相當不錯的登岸作戰思路。

可惜的,劉庭州能用的武將太少,陶春本是可以領軍作戰、獨擋一面的勇將,卻不得不親自率死士潛渡到北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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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渡淮軍的船隊也抵近飛霞磯,但是相比較靖海水營的整飭有序,渡淮軍的船隊就要混亂得多。

當靖海水營的甲卒突破白灘的灘頭牆壘,往岸上推進,意志堅定的要拿下整個白灘營壘時,在泗陽渡口觀望的馬蘭頭最終斷定白灘才是官兵真正想要突破的口子。

即使官兵擁擠到白灘與飛霞磯的渡船規模相當,即使飛霞磯當面的官兵也開始搶灘登岸,但白灘那邊的官兵表現要強悍得多。

再不加強白灘那邊的防守,整個岸線防禦就會在白灘那邊給打開大的缺口,官兵就能夠從白灘長驅直入、攻擊泗陽寨。

白灘、飛霞磯、泗陽渡口位於淮水北岸的東西線上,與位於泗水西岸的泗陽寨形成周長百餘裡的淮泗角。

官兵一直從白灘切入,直接往北穿插去圍泗陽寨,守飛霞磯、泗陽渡口的流民軍實際也給困在狹角地域裡出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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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軍進入淮泗地區,雖說前期還頗為克制的重點向大戶、豪勢強征糧食,但沒有安撫普通鄉民的有效措施,沒能制止大流亡的產生。

戰後,整個淮泗地區十室九空,整個村寨到飯時都看不到幾家有飲煙升起,田地也大片荒蕪。

入夏後,田地裡的荒草瘋長,也無人拔除耕作,陶春貓身趴在雜草之間,看著一大隊兵馬從泗陽寨開拔,往白灘奔援而去。

陶春悄悄退回去,北面有一片樹林子,他們前夜潛渡過來,他就帶百十人藏身在這片林子裡,藏了一天一夜。雖說從泗陽寨開拔的第一撥援兵給白灘那裡吸引過來。

當劉庭州在飛霞磯的攻勢猛烈起來,自然也會有援兵往飛霞磯而去,陶春的任務就率領百餘死士,在兩河夾道間,盡可能長時間的將援兵拖住。

當然,除了百餘死士外,劉庭州讓陶春在淮泗也不是沒有其他兵馬可用。

流民軍的數量很大,在淮北鋪天蓋地的展開,但整個淮泗地區有近十個縣,還要算上流民軍控制的濠州府、汴水兩岸的府縣,依舊有很大的空隙給地方私兵武裝存活下來。

地方大戶與豪族所養私兵,與流民軍天然是對立的。流民軍東進淮泗以來,有許多寨子給攻破,小股的地方武裝也給滅了不少,但也有一些堅固寨子堅守下來,一直盼望官兵能北渡相援。

劉庭州守淮以來,也派探子潛來北岸,與這些私兵武裝秘密聯絡,要他們盡一切可能的堅守村寨,牽制流民軍。劉庭州這些渡淮援徐,自然不會錯過聯絡陷入淮泗的私兵武裝,他們也是陶春率死士潛入北岸後最大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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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站在甲板上,看到大隊流民軍往援白灘,便要葛存雄傳令,使登岸的六百餘甲卒從流民軍的白灘營壘撤出。

大隊甲卒都從容登船,清晨突襲敵壘的渡灘軍死士還要四十餘人活了下來,也一併登船修整,只留二百甲卒守在灘頭上,利用殘破的灘頭牆壘,構築灘頭陣地,多用弓弩、盾車,將白灘一帶的流民軍都牽制在這裡,不使他們去支援飛霞磯即可。

日頭漸高,烈陽當空,身處河上,有涼風吹來,還覺得好受些,那些從泗陽寨奔援來的流民軍卻嗓子眼幹得冒火。

身體稍差的,持械穿甲,穿著厚重的兵服,在烈日小步奔走十餘裡,怕是能當場脫力昏死過去。

跑過來已經是半死,再要不停歇的拿兵械殺上去,真要了老命。

江東左軍主動退回灘頭,奔援來的流民軍倒是松了一口氣,也慢騰騰的不急於進攻,心裡想著等午後日頭落下去,天氣稍涼一些,再將官兵趕下淮河不遲。

當馬蘭龍以為白灘是官兵突破的重點,調大隊兵馬往援,飛霞磯的戰事卻突然間激烈起來。飛霞磯是淮水北岸的一座小石頭山,高不足二十丈,周圍約兩裡許,磯頭高崖伸入水中有十七八丈遠,倒也顯得形勢峻險,是守淮搶岸的一處要地。

流民軍的營寨就築在飛霞磯的脊背上,有岸灘可攀援,但也是險峻。

劉庭州要在北岸爭立足點,周圍百里,沒有比飛霞磯更合適的地方,但是登岸強攻的,難度卻要比攻白灘要大,畢竟這裡的千餘流民軍算是據險以守。

高十數艘船冒著磯頭高崖的落石箭矢,拿高盾擋著,強行靠岸登灘,仰攻磯頭。

劉庭州使座船居前,汗出如漿,還是精神亢奮的擂鼓激勵士卒搶岸衝殺。

劉庭州的座船太靠前,流民軍在磯頭高崖上也有簡易的投石弩,也看准劉庭州是主將,落石不停砸落在左右,濺起片片水花。

左右都勸劉庭州退後一些,劉庭州只是不依。以他的體魄,從渡淮開始就親自擂鼓指揮作戰,體力也是消耗到極盡了,但近兩個時辰過去,就當中渡淮時歇了一陣,更是時間是憋著一口氣巋然如山不動。

先進發的是山陽縣兵。

劉庭州任淮安通判時,曾在山陽縣長期指導城防兵備,陳韓三叛變時,更直接擔任山陽縣的守將。劉庭州在山陽縣兵裡的威望很高,他不畏箭矢落石居前督戰,山陽縣兵士氣也是高昂,落石箭矢擊來,稍不落意就血肉模糊而死,仍冒箭矢猛攻不休。

劉庭州也喜歡用鋒銳、用猛將,在淮安,他提拔不少出身貧寒的將領,在此之前曾擔任淮安右營校尉的肖魁安便是代表。

戰到酣時,見崖頭守軍體力消耗不少,而泗陽寨的援兵也往這邊開拔,不確定陶春能拖延多久,肖魁安便將襯甲、組甲、護心鏡依舊穿好,拿起護盾、比尋常要長三分的直脊刀,與劉庭州行禮道:“魁安上岸去了!”

劉庭州也累得喉頭發甜,嘴裡有血絲滲出來,這時候喝了一杯溫茶下肚,也豪氣萬丈的說道:“你且聽我為你擂戰鼓!”

肖魁安下船上了淺灘,趟著淺水,走到狹窄的進發陣地,這裡有百餘死士集結在這裡,他要帶這些人一舉將磯頭高崖占下來,不然身後的山陽縣兵人馬再多也施展不開來。

馬服也在船上,頗為緊張的盯著灘頭,心裡矛盾得很。

攻下飛霞磯,這樣才能邁出渡淮援徐最關鍵的一步,解了徐州之危,馬家還能依仗楚王府的權勢,從豬倌兒林縛那裡討回過結來;但是打不下飛霞磯,就不用擔心山陽縣兵會在北進途中給消耗掉。

馬服愣神瞎想,肖魁安已率死士往崖頭仰攻,他所用的刀比尋常直脊刀要長、要厚、要重,也要鋒銳得多。

淮泗產煤鐵,不僅徐州以冶鐵著稱,淮安所出的刀械也天下聞名,肖魁安所用的這把刀是劉庭州所贈,重三十斤,沒有大氣力的人,單手還真揮舞不了幾下。

這把重器,肖魁安拿在手裡卻如魚得水,刀盾配合,百餘死士,他一馬當先,硬是從岸灘到高崖間的陡坡殺出一條血路來,沖上磯頭……

雖說飛霞磯石背上當頭還有一堵牆壘,牆壘之後才是流民軍守磯營寨,但肖魁安占了高崖,帶精兵守住一步不讓,劉庭州則可以指揮渡船直接貼到高崖底下,用繩梯送人上去。

當一輛沖車給吊上高崖,才數十丈縱深的磯頭已經有四百余精兵結成魚鱗陣。

魚鱗陣是大將位於陣中後,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結,分作若干魚鱗狀的小方陣,一層壓一層的按梯次配製,前端凸出,是進攻甚銳的陣形。

雖說魚鱗陣移動的速度稍慢,但比錐形陣更利於突擊,有背後防守力極弱的缺點,但此時這四百餘精兵背依淮水,前面突破不了,就要給趕下淮水,根本不用擔心腹背的問題。

肖魁安稍作休息,打算一鼓作氣,將前頭的壘牆突破,將流民軍的守磯營壘當頭打開一個缺口出來。一旦前頭的壘牆反過來成為他們對抗營寨的防禦工事,就能接更多的人馬上來,就算流匪援軍趕來,也不用擔心給趕下水去。

這時候背後繩梯又有動靜,肖魁安還想告訴水面上,這時候磯頭太擠,擺不開太多的兵力,多送來強弩上來即可,回頭看去,卻見劉庭州從繩梯後爬上來,虎目含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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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渡援軍攻上飛霞磯的高崖,林縛便讓葛存雄從白灘撤兵。

灘頭只有兩百武卒,有船上床弩、蠍子弩幫著壓制糾纏來的流民軍,這兩百武卒撤出來極易。

只留部分戰船在淮水上游戒備,林縛與葛存雄率靖海第三水營主力過來與劉庭州匯合。

遠遠看到劉庭州從船上借繩梯爬上高崖,林縛歎息搖頭。

雖然劉庭州對他戒心日重,這段時間來處處作對,林縛卻不得不承認在當世,劉庭州的風骨還真是那些庸官不能比的。

高崖上雖有三四百精兵,但地方非常的狹迫,一旦擋不住流民軍的反攻,劉庭州想保命極難——山陽縣兵若能由劉庭州統領,也能算一支強兵。

林縛也不等飛霞磯一戰出結果,就孤舟東進,趕去沭口。

劉庭州真正是孤注一擲了。

若是不能一舉攻克飛霞磯,親上崖頭的劉庭州多半是戰敗身亡的結局。

渡淮軍殘部自然是給滕行遠、馬如從、馬服等人脅裹著返回山陽去。渡淮援徐成為泡影,無人會提,林縛也不會孤軍深入,將崇州的身家壓上,去救岳冷秋這個大敵去。

渡淮軍若是能在泗陽站住腳,林縛心想他也該對陳韓三在窄橋的大營搞些動靜出來,總不能讓劉庭州出盡風頭,而江東左軍毫無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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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4-18 13:44:28
卷七 山河碎第47章 偷營

劉庭州占下飛霞磯,便是連番大戰。

徐州攻城戰到了最後關鍵時刻,流民軍也是拼死了要將渡淮官兵趕下淮河,奪回飛霞磯。流民軍一撥接一撥的攻上來,渡淮軍給壓在飛霞磯數百丈方圓的區域內展不開,也沒有喘息的時間,借著流民軍之前的守磯殘壘,硬著頭皮,打退流民軍一茬接一茬的猛攻。

都說燕冀男兒多豪勇,淮泗悍卒也不遜色多少。

渡淮軍與泗陽流民軍的士卒多出自淮泗,從兵員上說不上誰優誰劣。

雙方也是一開始就將手裡能調用的敢戰精兵都壓上去,都想著一舉競功,不給對方機會,戰事打得極為悲壯、激烈。

渡淮軍倒是占了裝備精良的優勢,地勢上又居高淩下,但是流匪在泗陽督戰的渠帥馬蘭頭從宿豫、泗陽等地抽來近兩萬兵馬,仰攻飛霞磯的同時,還死死封住飛霞磯北側、西北側的口子,使得渡淮軍數千兵馬擠在飛霞磯頭,也攻不下去。

渡淮軍能戰之兵不過四五千人,持續打了三天也難免疲憊,新募之卒給督戰隊的雪亮刀片壓著上戰場,但扛不住多少時間就會潰散,要及時替換下來。

泗陽的流民軍多為一開始就在洪澤浦跟著起事的老卒,轉戰天下有兩三年的時間,裝備雖差,多少積累了些在戰場求存避險的本事,流民軍在兵力上的優勢要比渡淮軍明顯得多。

先前就潛渡過淮的陶春還有四五十名手下,沒有急著殺透流民軍的封鎖線到飛霞磯來跟劉庭州他們匯合。大量流民軍壓到飛霞磯附近,使得淮泗地區的空擋更多,陶春則聯絡地方上還在堅守寨子的豪族私兵武裝,在淮泗縱深穿插遊擊,對流民軍形成相當程度的牽制。

一個要守住飛霞磯,繼而破敵北進,去援徐州;一個要封堵渡淮官兵北進之路,繼而要奪下飛霞磯,將渡淮官兵趕下淮河去。

持續纏戰三天,雙方圍繞飛霞磯北脊丟下數千具屍體,渡淮軍沒能攻下飛霞磯去往北推進,流民軍也沒能奪回飛霞磯,陶春則聚集了數百人在淮泗腹地遊擊。

魚鱗一般的密雲鋪滿天際,狂風大作,枝墜草折,空氣裡飄蕩著濃烈發臭的血腥氣,枝頭鴉鳥呱呱亂叫。

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的十幾條野狗夾著尾巴像狼一樣,潛到戰場上,嗅鼻欲找新鮮人肉吃,一雙雙狗眼睛也是赤紅,仿佛是吃多了人肉似的。

“嗖嗖嗖”十幾箭射來,當下就射殺了四五條野狗,其餘嗚咽著一哄而散。

百余名隨軍的充役民夫走進戰場,不分敵我的將屍體堆抬到一處,將四五條中箭而死的野狗也丟到死人堆裡,一堆一堆的,都碼成小山一般高矮,澆上油,堆上柴炭,點上火,看著火苗竄起來,很快就給狂風吹撥成焰天大火,將飛霞磯北脊燒得通紅……

這些事情做了三四回,人就變得麻目,這些充役民夫還要去戰場撿殘兵斷甲……

劉庭州站在飛霞磯的北脊上,他身上的緋紅官袍破了一個口子,他手插在腰帶上,看著坡下如修羅地獄一般的戰場,山陽知縣滕行遠、肖魁安、馬服、馬如龍等人擁立左右。

葛存雄一直率靖海第三水營負責渡淮軍的後路,兼運糧草補給,更是承擔代表林縛與渡淮軍聯絡的責任。

雖說流民軍又給打退回去,但就在四五百余步外結營立寨。

渡淮軍無法在飛霞磯上修築一座堅固的營寨,流民軍也沒有能力在飛霞磯的北面構築一道不給渡淮軍突破的堅固圍壘。

“制置使在沭口,雖對流民軍在窄橋的大營也發動了攻勢,但動靜實在有限得很,莫非要等我們這邊的將卒都折耗盡了,制置使那邊才有動靜。”滕行遠怨恨載道,在葛存雄面前,也不再掩飾對林縛的不滿。

連番大戰,山陽縣兵都是衝鋒陷陣的主力,傷亡尤其的慘烈。不要說去救援徐州,怕是打下泗陽寨,推進到宿豫城下,山陽縣兵就要給消耗得差不多。

葛存雄冷哼一聲,說道:“我家大人要如何做才合滕大人的心意?”

林縛任淮東靖寇制置使,名義上淮東三府諸縣的總上司,輪不到滕行遠對林縛來指手劃腳。葛存雄如此反問,算是相當的不客氣。

劉庭州目如寒電,看了葛存雄一眼,他早就明白林縛擁兵自重的心思,這時候也不想激化雙方的矛盾,淡淡說道:“三四日來,都是殺人盈野的硬仗,我軍傷亡頗重,磯前流匪也成疲軍。制置使若能調一路精銳來,破敵壘如破竹,泗陽、宿豫也唾手可得……葛校尉能幫我捎句話給制置使?”

“劉大人請言。”葛存雄說道。

“制置使乃淮東諸官之首,泗陽勝亦是制置使之勝,敗亦是制置使之敗,”劉庭州說道,“有大勝之功唾可得,制置使為何吝嗇出手取之?”

葛存雄心裡暗道:打了三四天的硬仗,都不能離開飛霞磯往北推進,才想到江東左軍來,劉庭州一開始未必沒有勢如破竹、盡潰流匪、給江東左軍好看的心思。

“劉大人的話,我會捎給我家大人,但想來不會有什麼作用,”葛存雄說道,“我江東左軍西來,流匪陳韓三、孫壯部也會西來。劉大人要是與滕大人一樣,以為江東左軍在投機取巧,不妨費上三五日時間,兩軍走水路調換一個位置,讓劉大人、滕大人從沭口往北攻,江東左軍來守這飛霞磯,看看結果如何?”

滕行遠鼻子都氣歪了,要非葛存雄代表林縛而來,他們的後路還要依仗靖海水營,他定會忍不住將這口放狂言的粗魯武將當場訓斥一頓。

劉庭州臉色陰沉,肖魁安給葛存雄一番激得血氣賁張,當即向劉庭州請戰:“也非一定依靠制置使不可,天下斷非只有江東左軍一支雄軍,請許我今夜率死士襲敵營,為大人率軍北進打開缺口……”

小量精銳趁夜偷營,通常能引起敵軍全營的混亂與崩潰。當兩營僵持不下,夜襲偷營便是容易給想到的策略。

劉庭州捋須思考肖魁安的獻策。

滕行遠望瞭望天,陰雲密布,隨時都會下暴雨,怕是夜裡也不會有好天氣,說道:“今夜怕是不行……”

“這雨怕是前夜就會停,”劉庭州捋須說道,“也許能試一試偷營,這邊做好準備,等雨一停,就立即摸過去……”

葛存雄居高望著流民軍的營寨,簡陋得很,營火都設在空曠處,大雨傾盆而下,營火都會給澆滅。

大雨停下來,正是流民軍四處找乾柴點營火的時候,的確是偷營的好時機。

不過流匪渠帥也是知兵之人,雖說在最前面相距四五百步就立有營柵,堆土為壘,但主力都在離前壘千步遠外分營駐紮,想來對夜襲偷營會有防備。

葛存雄暗歎:之前潛渡派陶春率死士,這時候又是肖魁安親自站出來率死士去偷營,劉庭州麾下真沒有幾個能用的將領。肖魁安若是戰死,劉庭州用馬如龍為將,諸事都看馬服眼色的馬如龍會那麼老實的聽他調動?說不定會聯合滕行遠,將劉庭州架起來。

葛存雄不再自討沒趣,告辭返回南岸去。

劉庭州、滕行遠等人就在飛霞磯,兩邊聯絡未斷,總要等他們往淮泗腹地穿插,他才好光明正大的接管山陽縣的防務。

**************

孫桿子孫壯騎在馬背上,遠遠的望向飛霞磯,勒緊韁繩,朝馬蘭頭抱怨道:“我跑過來,可不是看你們打的熱鬧,你許我帶著人上陣,保管將官兵的前壘突破,你日後補我損失的兵馬即可,人我要挨個親自挑,不許你拿瞎眼斷腳的糊弄我!”

雖說陳韓三百般阻撓,孫壯直覺官兵的主攻線路是泗水。孫壯使陳漬率軍留守窄橋東營,算是給陳韓三一個交待,他挑了千餘精銳,繞道來泗陽,就是怕馬蘭頭這裡抵擋不住,給官兵破了漏。

“當年也是劉庭州守山陽,他熟悉你的戰法。你一露臉,劉庭州能不防你的三斧頭?”馬蘭頭臉精瘦,要是將甲衣脫掉,整個人跟兩淮最尋常的老農沒什麼兩樣,但是一雙眸子精亮有神,神采奕奕,頗為不凡,看著飛霞磯方向,“他們畢竟仗著飛霞磯的地勢,抬頭仰攻,很難,得要將他們引下來打……”

“狗日的,看他們三天打得這麼狠,一定急於突破北進。只要劉庭州是真想去援徐州,那就好辦!比那狗日的東海狐好對付!”孫桿子恨氣的說道。

****************

天剛黑,兩軍營壘裡燒起營火,大雨就傾盆而至。

除了少數遮雨棚擋住,大多數營火都給澆滅,陷入伸手不見五手的黑暗之中。

下雨前探過路,之前也兩番突破流匪的前壘,逼迫到當前的主營才能逼退回來;大雨停歇後,敵營會點起營火指路,倒不怕夜黑走岔了路。

一萬七八千流匪在前壘背後分營駐紮,但飛霞磯正北方向的那座營壘最大,是主營,流匪渠帥馬蘭頭的將旗懸在十一二丈高的旗桿上,極為顯眼——肖魁安這次就是要偷其主營。

雨勢太大,雨蓑不大管用,肖魁安便將雨蓑解去,便大雨澆在甲衣上,將裡襯澆得透濕。甲襯濕衣縛在身上,很不舒服,行走都不便,肖魁安讓隨扈去取兩百套皮甲,讓偷營的甲卒將組甲與裡襯都換下來,貼身穿兩層皮甲。

遮雨棚有雨滴漏下來,落在熊熊大火上,轉瞬間就化為水汽蒸沒,肖魁安走進死士營帳,聞著肉香,說道:“給我舀一碗肉來,”也不拿筷子,用手指拈了兩塊丟嘴裡,油脂溢口,當真是好享受,才與帳中的死士甲卒說道,“破了敵營,我去借兩艘船,許你們回山陽日一天的娘們去!專挑水靈的,腰粗皮糙的,不拿來委屈你們。”

“這時候有個嫌腰粗皮糙的老貨給樂一樂,偷營更他娘的給勁!”有個漢子說道,引起一陣大笑,淮泗男兒多豪壯,也不覺得雨停去偷營是多大的事情。

天公真是不作美,這一場豪雨下了半宿,將近破曉時分才停下來。在肖魁安看來,也是有利的因素,等他率死士將敵匪攪亂,天稍亮,劉庭州正好派大隊人馬跟進。

肖魁安再無猶豫,摸黑與劉庭州辭行,看著流匪主營先陸續將營火點起來,他率兩百餘死士借著伸手不見五手的夜色摸黑往流匪主營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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