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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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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4-19 18:29:03
卷七 山河碎第58章 紅襖妙女

林縛率兵出睢寧,紅襖女劉妙貞所部的前哨斥候已出現睢寧城西南。

四百餘披甲輕騎都給周普率領先走泗陽,林縛身邊僅有數十名輕騎能當斥候。當流民軍的斥候如蜂群湧來,佔據人數上的絕對優勢,江東左軍的斥候就給壓制住,撒不出去,頂多在步卒外圍千步範圍內活動。

軍情的偵察,更多依賴於陣列中心位置沿官道前行的巢車。

巢車為四輪/大車固定一根七八丈高的豎桿,上置懸台,哨探可以爬到懸臺上登高望遠,監視周圍數裡方圓之內的敵軍動向。

日上林梢頭,流民軍騎兵便如潮水湧來,從左右兩翼,越溝壑、登丘陵、馳騁野原,周旋迂回,漫山遍野,仿佛趟過野原的大風,聲勢駭人。

若說步卒行進時,少說要佔據一步見方的地方;騎兵快速行進時,連人帶馬,需要用來周旋奔走的空間則要大上數倍。故而同等數量的兵卒,騎兵展開的範圍要比步卒大出數倍,巢樓望哨的視野範圍之內,漫山遍野、黑壓壓的都是流民軍的騎兵,一眼都望不到盡頭。

敖滄海解了重甲,親自爬上巢樓觀察敵勢,眉頭蹙緊,溜下桿子下來,跟林縛稟告:“紅襖女這回帶來的騎兵不足半數,主要沿我軍左右翼展開。過半兵馬都是乘馬機動的馬步兵,咬著我們的尾巴而行。好些人已經下馬而行,持槍矛高盾,應是防備我們突然殺回馬槍。劉妙貞的紅甲騎隊約四百餘人,看馬、看人,都是流民軍少有的精銳騎兵,隨劉妙貞在後面的本陣……我們是打還是走?”

“劉妙貞大概更希望將我們纏在睢寧脫不開身,我們關鍵還是要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泗陽去,”林縛蹙眉說道,“怎麼走就是個大問題了?”

泗陽方向劉庭州所率渡淮軍殘部五六千人,要獨自面對馬蘭頭、孫壯所部近三萬兵馬的圍攻,周普率四百餘輕騎過去,無法從根本上改變不了敵我雙方在泗陽的兵力對比。

渡淮軍殘部從落入流民軍圈套始,就沒有備下多餘口糧,只能靠採摘野地樹草及宰殺軍馬裹腹。渡淮軍從被圍到現在,已經過去三日三夜,實在不清楚他們還能支持多久。

對劉妙貞來說,將江東左軍纏在睢寧,待馬蘭頭與孫壯殲滅劉庭州渡淮軍殘部,整軍北上,與其在野外合擊江東左軍,才是上策。

林縛既然出睢寧城,就要最快時間馳援泗陽,救出渡淮軍殘部來,斷不能輕易給劉妙貞纏在睢寧走不動。

當然,走也有不同的走法,不打就走,或打後再走,或邊打邊走。

“打完回馬槍再走?”敖滄海說道。

寧則臣說道:“怕是紅襖女有意露出這個破綻……”

劉妙貞率六千兵馬來,雖多騎馬,但真正能乘馬作戰的騎兵只有半數,都從兩翼抄來,咬在江東左軍背後的,是三千馬步兵。

馬步兵雖說在行進時騎馬機動,但由於平日訓練以及兵甲、裝備及所乘馬匹的緣故,遇敵時還是要下馬列陣接戰的。

劉妙貞率三千馬步兵咬在尾後,陣列裡只有四百餘騎兵,則給江東左軍打回馬槍的機會。

兩軍相距不過千余步,江東左軍迅速回擊,追咬在後的流民軍三千馬步兵想轉向是來不及,只能接戰硬打。

以同等數量的甲卒精銳,短時間裡擊潰流民軍三千馬步兵沒有多大的困難。無論甯則臣還是敖滄海,都很有信心,關鍵是散在左右兩翼的流民軍騎兵很有可能會借機猛攻江東左軍的側翼。

在較為密集的範圍之內,甚至在低速行進中,江東左軍都能以步卒陣列對抗騎兵的衝擊,但是在四野皆無遮攔的曠原上,江東左軍回擊尾後的流民軍馬步兵,陣形必然會給拉散。

兩軍交戰時,主將對步卒陣列的掌握是有限的,總不能在敵我雙方纏戰中,調整陣形。即使在側翼留下甲卒陣列護衛,但也會由於機動性不足,在敵退我攻的運動戰給大量的騎兵撕開的機會大增。

說起來,也是林縛手裡的兵力不足,若是以相對鬆散的陣形將騎兵封鎖在外圍,保護住側翼不受攻擊,即使以江東左軍的精銳甲卒計劃,也要一倍半甚至兩倍的兵力才足夠的把握。

若寧則臣判斷是真,劉妙貞故意露出這個破綻,就有拼命的決心在。

劉妙貞想拼命,這邊更不能遂她的願。

即便能將劉妙貞部殲滅乾淨,江東左軍傷亡要是超過三分之一,南下援泗陽的計劃多半也要泡湯。事實上,沒有足夠的騎兵,也在四野無遮擋的曠野,僅憑步卒很難對半數為騎兵、半數為馬步兵的流民軍打出殲滅戰來。

這時候不清楚,流民軍圍徐州主力還有沒有派出其他援軍過來,將劉妙貞所率、在後面追擊的馬步兵擊潰,實際的意義並不大。

林縛蹙眉說道:“要看劉妙貞是不是故意露出破綻,也簡單,”攤開地圖,指著睢寧西南角上,“這裡有座斷崖山,山不高,但我們離開官道,往這裡運動,足以遮閉我軍右翼,看劉妙貞如何應對便知了……”

************

江東左軍近七千兵馬,甲騎及馬盾輔兵、主將及主將護兵以及少量必要輜重在陣心位置,十營甲卒散成三十個小陣在縱深四五裡的範圍內交叉行進。

劉妙貞騎在一匹青黑色的牝馬上馳一座緩坡上,斬馬刀橫在膝前,一身紅衣紅甲,黢黑的臉遠看去,仿佛雕刻而成,呆板而沒有神情,眼眸卻是流晶溢采,靈動無比。讓人遺憾:有這麼一雙美眸的女子,怎麼配上這麼一張醜臉?

劉妙貞凝眸望著江東左軍的行進陣列,她抬手壓了壓漆成緋紅的金屬兜鍪,若有人細心,便會看到她手的膚色與臉截然不同,要細膩白皙得多。

“韓采芝,你過來!”劉妙貞轉頭大喊,她的嗓音沙啞低沉,倒與她黢黑而木納無表情的臉配合。

一名穿紮甲的青年將領從北坡腳策馬馳來。

“你覺得要如何攻其後翼?”劉妙貞問道。

“不是我不想跟林縛打硬仗,林縛在江寧繞過我一命不假,渠帥你對采芝也有救命之恩。按說我該留在徐州幫安帥打岳冷秋,不過來兩邊為難,但是十數萬兄弟的性命都壓在這一戰,使我不能縮頭躲在後面,但是眼下真不能硬打。”青年將領說道。

“我問你如何攻,你那麼廢話做什麼?要疑心你,便不會帶你出戰,”劉妙貞雙目一瞪,眉頭卻呆板沒有動靜,“陳魁立就沒有你這麼婆婆媽媽的……”

青年將領不是旁人,正是當初在江寧帶兵鬧嘩變,後給林縛逐走的上林裡鄉勇青年將領韓采芝。

韓采芝等人離開江寧,沒有辦法回上林裡,就帶著家小前往淮西壽州投親靠友,之後一直住在壽州。

一年多前,從濠州敗逃下來的官兵洗掠了韓采芝所住的村子,韓采芝被迫與陳魁立等人拉出一夥人馬反抗,給官兵所圍。帶兵先進壽州的劉妙貞救了他們,他們從此就入了夥。

韓采芝、陳魁立雖非嫡系,但軍事素養要好過普通的流民軍將領一截,出身貧寒的他們也勇猛敢戰,給劉妙貞所重,提拔為部將。

韓采芝之前倒沒有想過會有與林縛、與之前上林裡鄉勇同僚對陣而戰的機會。亂世當前,兩軍對壘,私人的恩怨,倒是渺小得很,根本不值一提。

韓采芝挨了訓,倒沒有覺得難過,說道:“林縛治軍天下無雙,當真不假,他們這麼行進,還真沒有破綻。”

劉妙貞沒有再理會韓采芝,凝眸再望江東左軍。

接戰多月,流民軍將領如今也熟悉江東左軍的編制,眼前林縛親率江東左軍主力,以兩百卒哨隊為單位結陣,四五裡縱深,共有三十個小陣。

江東左軍在行進時,約有三分之二的甲卒在外圍駐陣防禦,有三分之一的甲卒迅速收攏,從甲卒駐陣所包圍的內線穿行,後翼兩陣交叉撤退。甲卒從內線運動到前翼,又迅速展開駐陣,尾翼的甲卒再收攏,進入內線穿行。

江東左軍如此交叉行進,比他們前些天一天兩夜急行兩百里路的速度要慢得多,一個時辰能走五六裡地就頂天了,防禦卻更加的緊密,根本不給騎兵從側翼攻擊的機會。

這時候有探子馳回稟告:“西南十六七裡外,有斷崖山頭,雖不高,但會形成阻斷,左翼虞侯請示要不要繼續包抄江東左軍的左翼而行?”

劉妙貞眸子一斂,面無表情的說道:“好個東海狐,要借阻斷地形,試我本陣虛實。不管難不難打,韓采芝,你給我咬上去擊其尾翼!其交叉撤退,你也將所部騎兵分兩列,交叉蛇行,將他們的弓弩引空……”

韓采芝得令,馳回右翼,將所部三百騎分成兩隊,交叉蛇引,從空隙裡鑽進來,去打江東左軍後翼的兩個步卒哨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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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山河碎第59章 援圍

烈日剛跌,卻是一天最炎熱的時候,人如受火炙。

卻是此時,肖魁安感覺才舒坦一些。

這鬼熱的天氣,走上幾十步就汗流浹背,更遑論拿盾舉刀突破障礙物接戰廝殺了。

流民軍也扛不住天氣炎熱,退回去暫時歇手,給堵在土圍子裡的渡淮軍也能歇一口氣。

肖魁安累得跟半癱似的,一屁股坐到土圍子的陰影裡,有風吹來,毛孔都舒坦。扈從遞來裝水的皮囊,他接過去,小口的飲著。說渴到極點,但廝殺激戰近乎脫力,汗出如漿,最忌諱往腹裡大口的灌涼茶。

看到劉庭州走來,肖魁安要站起來行禮。

劉庭州按著他的肩膀,說道:“歇一歇力吧,不知道流匪什麼時候又要攻上來……”他也不顧什麼儀態,一屁股靠著沁涼的土坯牆坐地上。

旁邊一名小校膝跪著地爬過來,小聲的問劉庭州:“劉大人,制置使的大隊援兵何時才會過來,只有四五百騎兵在外圍遠遠吊著流匪,解不了我們這樣的壓力啊。制置使該不會擺我們一道?”

“吃兵糧,抓緊你手裡的刀,多殺幾個賊子才是正經,”肖魁安瞪了小校一眼,訓斥道,“這些話是你能說的?是你該問的?”

劉庭州微微一笑,不介意小校如此問他的話,說道:“制置使乃言而有信、言出必行之人,江東左軍北擊東虜、南陷閩賊,無往而不利,其派一部騎兵先行,便是要堅定我們固守待援的信念。當然了,我們也要考慮到泗、沂、沭三水間流寇甚眾,要給制置使多些時間,大隊援軍要過幾天才能過來,告訴大家,斷不可這時候失去信心……”

肖魁安抬頭看了看遠處的榆樹梢頭,透過疏密有致的葉間,烈日透來耀眼的光芒,心間憂慮難消,看了劉庭州一眼,見他臉色又恢復凝重,心想他心裡也有一樣的擔憂吧,剛才對小校說的那番話,怕是他心裡也沒有一點底吧?

外圍已有江東左軍的騎兵出現,但人數太少,根本撼動不了外圍的流匪大軍。雖說這四五百騎兵的出現,讓給困在土圍子裡的四五千人有了希望,又焉知這不是林縛敷衍了事,拿來堵天下人悠悠之口的?

自從上回有江東左軍的信使假扮流匪,突進來通風報信,流匪就小心謹慎多了,封鎖更加的嚴密。

肖魁安他們給困在土圍子裡多日,就再沒有得到過外界什麼消息,也根本不知道外面打得怎麼樣。

在他們看來,江東左軍應該從東面的泗水或北面的淮水登岸,拖了這些天,江東左軍才有四五百騎兵出現在外圍,也難怪他們會疑心多想。

江東左軍從沭口過來,就算再艱難,也不能六七天都過去了還看不到主力的影子啊!

這些天來,山陽知縣滕行遠傷重而死,陶春也身受重創,當初撤入圍子來的近六千人,又折損了三分之一還多。傷病無藥無醫救治,躺在宗祠院子裡的呻吟哀嚎等死;天氣炎熱,空氣裡都是屍體腐爛的氣味,要不是三天前江東左軍四五百騎兵出現在外圍,將卒們怕早已經崩潰了。

這時候圍子裡起了一陣喧嘩,仗打成這樣,就怕下面有人先撐不住崩潰掉,肖魁安與劉庭州給按了機括似的跳起來,往寨子裡看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就看見劉庭州的老家人劉安跌跌撞撞的跑到跟前來,叩頭,叩得塵土飛揚,哀嚎似的救饒:“大人,從你進京趕考,大青兒就跟在你身邊,吃苦耐勞,從無怨言。從飛霞磯往泗陽突,也是大青兒替你挨了兩箭,你不能忘恩負義,讓人殺了大青兒啊。老奴活了六十歲,也活夠了,一身老肉也有幾十斤,大人你就剮了我的肉吧,饒大青兒一命。待要往外突圍,大人你還要指望大青兒駝你一程啊……”

“把大青兒牽過來。”劉庭州說道。

旁人牽來瘦骨嶙峋的一匹老馬,寨子裡帶青綠的樹草都煮熟了當軍食,牲口自然是沒有半點草料,生捱了這些天,能不死已經是個奇跡了。

劉庭州走過來摸著馬頸,這匹跟他有十年的老馬貼過來磨著他的額頭,劉庭州是老淚縱橫,毅然拔起腰間佩刀,朝著馬脖子切下去。劉庭州顫巍巍的手,沒有多大力氣,切不到喉管,就切不下去,血從馬脖子往外噴湧。老馬也不掙扎,倒下來,鼻子呼出氣如打風扇,渾濁的馬/眼直是望著劉庭州。

肖魁安過來,接過劉庭州手裡的刀,將馬喉割斷,不使老馬受再多的苦。這已經是最後一匹馬了,也只夠大家填一填牙縫的,江東左軍還不來援,難道真像劉安所說,要開始吃人肉了嗎?

死馬剛抬下去,寨子裡小崗樓頂上的望哨就興奮朝下面大呼小叫:“援軍,援軍,在北面!援軍從北面過來了。”

劉庭州顧不得探身上的馬血,與肖魁安面面相覷,不敢相信這樣的消息:怎麼可能會有援軍從北面過來?

不管劉庭州、肖魁安如何,寨子裡的將卒卻如吃了千年人參大補藥似的興奮起來,就近找高處爬上去朝北張望,歡呼聲一波高過一波,普通將卒們已然認定有援兵從北面過來。

劉庭州與肖魁安匆忙登上崗樓,往北望去。

有數股兵馬糾纏在一起,往南湧來,如漫過荒原的浩蕩洪水,趟過丘陵、漫過溝渠、圍滿樹林,根本看不到邊際,也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數股兵馬之間,邊緣處箭來槍殺、馬突人沖,還在纏戰不休。雖然離得還遠,看不清楚旗幟,但要是這大隊人馬裡沒有江東左軍的援兵,劉庭州心想還是自刎算了,好歹給肖魁安及下面的將卒留條棄械投降的活路。

這時候,圍在寨子外圍的流匪也迅速動彈起來。他們沒有組織人手強攻寨,而且迅速在北面依著一條不大寬的溝渠結陣,明顯是防備北面的來敵,寨子外的流匪也迅速往兩翼收攏,防止給援軍從北面衝擊到。

“是援軍!”肖魁安說道,“沒想到竟然是從北面過來!”

****************

從睢甯到近泗水河口的泗陽寨,沿泗水河南岸走直道有一百一十裡。

泗水河出徐州之後,幾乎是呈四十五度角往東南奔流。

劉庭州率渡淮軍在飛霞磯登岸,中計後,又往西北方向突圍,再終給困在泗陽西北三十裡外的寨子裡,實際距睢寧的直道距離才八十多裡。

不單劉妙貞率六千精兵追咬不走,林縛在出睢寧後不久,孫壯又率近五千精兵從宿豫打出來。

流民軍人數眾多,精兵甚少,但這麼大的基數在,三五萬精銳還是湊得出來,不然僅靠一大群烏合之眾,也不可能將岳冷秋的長淮軍困在徐州城裡出不來。

從睢甯出來,江東左軍就吸引了流民軍上萬的主力精銳,其中還有大量的騎兵,壓力極大。為了避免傷亡過重,林縛被迫白天擇地結陣,選擇夜裡迂回突圍南下。

這八十多裡的距離,林縛率長山營與鳳離營愣是走了三天三夜。

林縛騎馬走進殘破不堪的寨子,寨子內外到處都是發黑、發臭的血痕,還有斷臂殘肢沒有及時清理掉,額外的觸目驚心。土坯牆上密茬茬的給射滿箭,林縛看了倒是高興,跟身後隨他進寨子的周普說道:“一路上把箭射光了,還愁怎麼辦呢,這些剛好能補充一些……”

肖魁安等劉庭州換官袍出來,聽林縛說箭的事情,他也抬頭看去。這幾天來,他們手裡的弓弩,弓弦都崩壞了,有箭射進來,插滿土牆,他們也無法取用。

劉庭州官袍上濺了馬血,找了一身乾淨的青衫,換了出來見林縛,長揖拜倒:“淮安知府、渡淮軍總制使劉庭州拜見制置使大人,多謝制置使不辭萬難,率兵來援……”

“我乃淮東制置使,爾等為我麾下官佐、兒郎,我哪有見死不救的道理?”林縛站在一座土墩上接受劉庭州的拜禮,他不指望救劉庭州一回,就能讓他感恩戴德,忘掉他的朝廷,他的君上。林縛朝寨子裡圍過來的渡淮軍將卒們揚手說道,“諸將勇,你們在這裡受苦了,我要多嘴問一聲,你們可曾擔憂過,你們給困在這裡,江東左軍卻跟縮頭烏龜似的,不敢來援?”

“不曾!”

“不曾!”

“不曾!”

下面的回應一波高過一波。

林縛淡淡一笑,手一揮,說道:“不管你們擔心過也好,不曾擔心過也好,今日我可以告訴你們,你們從今日起就可以放心了,我林縛不會對你們見死不救、放手不管的!”

林縛又洋洋灑灑的發表了一通講演,激得渡淮軍殘卒們的士氣高揚,完全忘了江東左軍雖然突進來,但也使外圍的流民軍兵馬增至近三萬人。

劉庭州雖感激林縛率兵來援,但看林縛進寨子之後先不忘拉攏渡淮軍將卒的心,也越發確認:再任局勢發展下去,將無人能遏止林縛那顆梟扈自雄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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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月下笑奪兵

祖堂大概是這座寨子最完好的磚石建築了,磚石沒有拆出來去加強外面的土圍子,也是劉庭州的指揮所,自然也是成了林縛的臨時指使所。

林縛走進來,屋子裡幾乎沒有什麼擺飾,中間一張石檯子,外圍幾張石凳子,連只木制家具都沒有。

五六千人給困在小寨子裡沖不過去,然而生存下來不僅僅需要米糧,也需要大量的薪柴。寨子裡能生火的東西差不多都燒了一盡,有什麼木制的家什,也都拆了當柴燒。最終還是沒有辦法,只能任大量的屍體堆在大坑裡腐爛生蛆。

陶春躺在裡屋草褥子上,傷口已經腐爛化膿,滿屋子裡的腥臭,但見他的臉乾瘦蠟黃,沒有一點血色,神智還算清醒,但雙目沒有半點神采,說話也困難,完全看不出初來淮安求援時的精壯樣子。

這麼一條漢子,當初怨李卓待他不公,沒能跟陸敬嚴爭過邵武軍主將的位子,給岳冷秋拉攏過去,最終在濟南時,率部隨岳冷秋西進,導致邵武軍這部百戰精銳徹底分裂。

陸敬嚴戰死濟南,倒不知道他心裡是什麼想法?

不管怎麼說,陶春都是難得的將領,兩度從徐州突圍到淮安救援,隨劉庭州渡淮北上,也是身先士卒,立下大功,遠非那些骨子裡都腐爛的將領能比。

林縛喚來醫官救治陶春,能不能活下命來,倒要看他有沒有這個命了。

天色黑下來,長山營、鳳離營接過外圍的防禦,渡淮軍撤下來休整。

渡淮軍一萬五千人渡淮進入泗陽,此時已不足四千人,且大多數人身上都帶傷。

渡淮軍能靠宰殺軍馬支撐到現在,但缺醫絕藥,天氣如此酷熱,得不到及時治理,傷口少有不化膿潰爛的。

重傷病集中安置的院子,打開院子門,就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腥惡迎面撲來。

對見慣血腥的諸人,這也算不了什麼,林縛與劉庭州、周普、肖魁安等人剛要抬腳走進去,裡面有人抬死屍出去。

林縛讓人稍等片刻,看著躺在門板上已無知覺的死屍,才十六七歲而已,嘴唇上還長著細軟的絨須,左腿斷處,已經壞死腐爛,還有細小的白蛆鑽進鑽出。

劉庭州、肖魁安心裡更不是個滋味。

重傷病患橫七豎八的躺在院子的中庭裡,僅有三五老卒能忍受惡臭,在這裡照顧,還有那些摧人心腑的呻吟與哀嚎聲從屋子裡傳出來。

雖然江東左軍及時過來援圍,這些重傷病患卻沒有什麼喜悅或興奮之情,躺在這座死氣沉沉的院子,等候閻王爺的召喚罷了。

“盡可能救治每一個人,只要還有一口氣在,都不得放棄!”林縛沉聲對身後的醫官下令,讓他們進院子救治傷患。

要讓渡淮軍儘快的恢復突圍行動能力,又不能將傷患拋棄,林縛從各營抽調醫官及醫徒,形成四五十人規模的醫護隊,對渡淮軍的傷患進行搶救。

林縛就站在庭院裡,看著醫護人員對重傷病患進行搶救。到月升樹梢時分,就有七人傷重沒能搶救過來死去。

其他傷患都得到初步的處理,院子裡也沒有初來時的那股子惡臭,但最後究竟會有多少人能活下來,這似乎要看閻王爺的心情了。

冷兵器作戰,給當場擊殺或射殺者的比例相對很小,更多的人是失血或傷口感染而死。在軍隊在敵後運動,大量的傷患往往會成為拖延軍隊行速的關鍵性因素。

重傷患給拋棄的例子比比皆是。

無論是拋棄,還是將垂死掙扎的重傷患帶在隊伍裡前進,都會嚴重影響將卒作戰的士氣。

鎮軍也有醫官,但通常都是數千、上萬兵卒才配備一名醫官。一旦發生激烈的戰鬥,短時間裡產生大量的傷亡,醫官根本就照顧不了那些多的傷患,得到救治常常成為將領的特權。

江東左軍則每營都配合一名專職醫官,另外還有醫徒若干名編成救護隊,盡可能保證作戰受傷人員,傷而不殘、殘而不死。

這也是江東左軍傷亡比例一直都能保持在較低水平的一個重要因素。

即使在一場戰鬥中,傷亡減員率較高,但在戰後能有相當比例的傷卒治癒歸隊,保證隊伍的整體戰鬥力水平不下滑。

除了在進寨子前,對渡淮軍將卒做了一番鼓舞人心的講演外,林縛的話很少。

一路走,一路聽劉庭州、肖魁安等人細稟渡淮軍從搶灘淮水北岸飛霞磯以來,十餘天所發生的一切,林縛都甚少發表意見。

待院子裡重傷病患都得到初步的救治,院子裡沒有惡臭,也沒有那麼多聽上去會磣骨的哀嚎與呻吟,林縛才緩緩轉過身,說道:“初聽馬服、馬如龍戰死飛霞磯,我還打算給他們向朝廷表功;如此看來,馬服、馬如龍便是給殺死,也抵不了他們違背軍令、擅自後撤的大罪!”

林縛這番話陰寒森冷、殺氣騰騰。

劉庭州不知道林縛不肯繞過馬家,是為馬服、馬如從罪惡滔天,還是意在圖謀馬家的萬貫家財?不過他是無力阻止林縛對馬家做什麼了,渡淮軍殘存的這幾千將卒,還幾個願意輕易饒過馬家的?

說起來可笑,渡淮軍殘存下來的將卒裡,山陽縣兵占的比例相當高。

山陽縣兵能形成如今的戰力,與馬家等鹽商在背後的財力支持密不可分。

山陽知縣及山陽都監滕行遠未死時,山陽縣兵可以說是一支忠於馬氏等鹽商的精銳戰力。

如今這些劫後餘生的山陽縣兵反而成了擁立林縛對馬家動手的力量。

也許有部分將領仍與馬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但是馬服已死,馬家的私兵也都盡數給殲,徐州的楚王府也是風雨飄搖,命運未卜,馬家註定要衰落,成為其他勢力分食的美餐。對於這些將領來說,與其為馬家殉葬,綁死在馬家這株根子已給砍斷的樹上,還不如趁早另謀新主。

“為更便於突圍,渡淮軍即時進行整編,”林縛下令道,“渡淮軍殘部即時以三都隊為一哨隊、三哨隊為一營進行編伍,共編五營,餘者都編入傷卒隊列。每營選指揮使一、副指揮使六兼任正副哨將,肖魁安,著你在破曉之前將營指揮使、副指揮使三十五人的名單報給我。”

“末將遵令。”肖魁安說道。

劉庭州當組建渡淮軍時,從府軍中招募自募渡淮北上的武官,人數雖然不多,軍官體系倒也大體搭建出一個輪廓出來。在渡淮軍北上之前,林縛又下令將六營山陽縣守軍精銳整編併入渡淮軍,其軍官體系更為完整。

劉庭州與肖魁安率部向北突圍,被困殘寨之中堅守待援,都是以山陽縣兵為主力。

整個渡淮軍十不存三,卻也沒有給打得支離破碎。

林縛所要的三十五將校名單,肖魁安很快就拿了出來,並在破曉時分,帶著這三十五名將校到寨子中心的祖堂來參見林縛。

林縛也沒有時間細談什麼,與三十名將校見過面,慰勉、訓誡了一番,便正式以淮東靖寇制置使的名義委任他們為渡淮軍五營將校,表示戰後將為他們請功加銜。

山陽縣兵原本就是鄉軍體系,渡淮軍更是臨時召募編成,這三十五人裡沒有幾個有正式武官銜的。

按說渡淮軍乃劉庭州所募,請功加銜也應以劉庭州為主導,但是林縛有淮東靖寇制置使的頭銜在身上,名義上就是淮東三府諸縣的最高軍事長官,劉庭州這時候根本沒有資格來跟林縛爭這個主導權。

“即刻起,爾等有事需向我稟呈,行止也需視我將旗為令。若有違者,軍法不饒,可曾聽清了?”林縛坐在堂上唯一一把木制太師椅,在散發著松脂香味的火把照耀下,他的面容冷峻而認真,眼眸子掃視諸人,不怒而有威儀。

堂下三十五名將校,包括坐在林縛身側的劉庭州、肖魁安都面面相覷:林縛這是要直接剝奪劉庭州、肖魁安對渡淮軍的指揮權。

也許是過於倉促,下面的將校一時間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僵站在那裡,也沒有人應答。

林縛似乎絲毫感覺不到堂上的僵冷與凝重,側面跟坐在身邊的劉庭州說道:“渡淮軍除編五營十五哨正卒外,還有千餘傷患,這個責任要劉大人你擔起來。與敵接戰,我軍將卒可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但絕不可拋棄一員傷卒。劉大人,你對我的決議,有什麼意見?”

劉庭州能感受到林縛目光所施加給他的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苦澀道:“下官遵令!”

劉庭州明知道林縛是奪他的權,但是他覺得渡淮軍陷入這等的絕境,他有不可推禦的責任,而林縛將千餘傷卒丟給他統領,他更是找不到藉口推脫,只得打落牙和血吞下肚裡,認同林縛的安排。

林縛又對肖魁安說道:“突圍時,我會將傷卒保護在諸營中心位置,但也不能確保沒有少數流匪強沖進來,我要你率兩百精銳協助劉大人,確保不使一名傷卒在突圍時掉隊,你能不能做到?”

肖魁安倒有些替劉庭州打抱不平,但也知道此時唯有制置使能帶領他們走出困境,劉庭州都認可林縛的安排,他又能反抗什麼?悶聲應道:“末將得令。”心裡想:下面的將卒雖然會感于劉庭州的忠義,但大概也會將更多的希望寄託在制置使身上吧?

林縛也不逼著堂下的三十五名將校當堂表態,揮了揮手,說道:“你們都下去依剛才所議整編隊伍,

作為三十五將校給挑選出來的人,手下或多或少都有一隊能信任依仗的兵馬。截多補短,將傷患都編入傷卒隊列,依林縛所令,從渡淮軍殘部撿選精銳編成五營十五哨,天亮之前就已經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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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烈陽樓前議招安

林縛原計劃是留顧嗣元留睢寧,他率江東左軍水步營雙管齊下,解渡淮軍泗陽之圍。

劉妙貞率流民軍精銳騎兵火速南下,打亂林縛原定的作戰計劃,被迫將水營留下來協守睢寧,他率長山營、鳳離營、騎營走陸路南下,與渡淮軍在泗陽西北匯合。

由於將水營留在睢寧協守,林縛與劉庭州會師後,就不再急於北上,在泗陽西北這座稱為高家寨的殘壘裡,休整了兩天。

不僅讓渡淮軍殘部得到較為充分的休整,加強兵甲裝備,恢復突進以及在運動中作戰的能力,也要使傷卒得到更充分的救治,使他們的傷勢更穩定一些,能夠支撐住隨軍轉移。

除渡淮軍千餘傷卒外,江東左軍從睢寧強行突進到泗陽,也有三百多傷卒。

雖說流民軍在泗陽的兵力一度超過三萬,倒沒有敢撒開來對高家寨進行合圍,只在東北、西北及正東方向紮下三座大營,將西面去汴水、南面南淮水的道路都讓出來。

七月過了月中,烈陽當空雖然還是十分的酷熱,倒是前些天好捱一些。

晌午時蟬蟲大鳴,林縛在周普等人陪同下,登上寨北角的崗樓眺望敵情。

“看這情形,流寇是打算撤出泗陽?”周普叉腰遠望,在他們的視野裡,已有流民軍在成股的往北撤離,微蹙著眉頭,說道,“換作我,從宿豫、泗陽撤出去,在睢甯北面重新構築一道防線,也許還有一搏的機會……”

“岳冷秋在徐州僅有兩萬兵馬,流民軍五倍圍之,強攻了兩個多月,都沒有打下來;劉妙貞、馬蘭頭、孫桿子在泗陽僅有三萬兵馬,能有膽子吞下我萬餘精銳?”敖滄海說道。

林縛從睢寧南下,率長山營、鳳離營、騎營,就有七千餘精銳,整編渡淮軍後,能戰精銳超過萬數。

林縛眉頭微蹙,說道:“寇將心裡也清楚,散兵雜勇即使用來合圍我軍,也是易給我軍所趁的薄弱之處。還不如索性撤出,早日脅裹糧草、牲畜北上,改變泗陽兵馬雖眾,卻臃腫、轉進不便的毛病。流寇會不會悉數撤走,還真是難說,你們看他們沒有強攻高家寨的決心,但是我們離開高家寨,走曠原往南撤去淮水、往西撤去汴水,他們未必不會出擊……”

肖魁安心裡疑惑。

流匪在泗陽精兵較多,但將戰鬥力較差的雜兵撤走,留下精兵也頂多一萬四五千人。這一萬四五千流匪再是精銳,也不可能跟江東左軍與渡淮軍會師後的一萬精銳相比。

林縛與麾下諸將非但不提主動去攻擊流匪在高家寨北面、東面的三座大營,反而擔心他們南撤時,流匪精銳會來掩殺後路,未免太保守了一些?

肖魁安這時候從林縛身上完全看不出孤軍獨入燕南時的鋒芒,便是與前段時間率兵從沭口西進,連破流匪沂水大營、泗水河東大營、奪下睢寧城的犀利也截然不同。

劉庭州心裡默然,林縛的心思,他能猜到七八。

泗陽之流匪,為保徐州之大局,留下來的一萬四五千人,必是能拼命、敢打硬仗的精銳,江東左軍既然能將這塊硬骨頭啃下去,付出代價必然慘重。

林縛若是忠於朝廷,就應該不計傷亡的將流匪在泗陽這部精銳殲滅掉。

流匪雖有三五萬精銳,其在泗陽有精兵一萬四五千人,陳韓三部及孫壯部還有萬餘精銳給封鎖在泗水東岸過不來,劉安兒圍徐州雖有十萬兵馬,但精兵給不斷的調離,在徐州還能湊出兩萬精兵就算頂天了。

林縛只要能不計傷亡的,將泗陽的流匪殲滅,然而率師北上,與岳冷秋裡外合擊,大破劉安兒的可能性極高。

林縛非是不能也,其所不願也。

大破劉部,淮泗平復,中原安定,江東左軍傷亡慘重,林縛還如何做他的梟雄去?

劉庭州這時候才意識到,不管將不將岳冷秋的三封密折拿出來,都不可能逆改林縛的心志,暗道:回頭還是將三封密折燒掉的好,不然真成了禍事。

林縛望著遠處的疏林,神思遠馳,梁氏在濟南、曹氏在潼關,都按兵不動,都等著淮泗能先破局。他便是費盡心思破了劉安兒圍徐州的主力,又有什麼用?

劉安兒部精銳盡失,被迫撤往山東的流民軍殘部將成為梁氏的腹中餐,被迫撤往中州的流民軍殘部將成為東出潼關的曹氏的眼中美食。劉安兒在濠泗地區的部眾也許會歸附已經進入淮上壽州的羅獻成,那時羅獻成將替代劉安兒重新成為兩淮地區的大患。

在梁氏、曹氏以及羅獻成三家勢力裡,最得益的,還是梁氏。

在徐州北軍,葛平所率天襖軍戰力雖差,但人數最眾,擁有丁壯近二十萬人。林縛要是使出吃奶的勁,將劉安兒圍徐州的主力破掉,最終湧入山東西部、中州東部地區的流民軍殘部很可能多達三十萬人。

三十萬人數雖眾,但精銳盡喪,餘者缺衣少糧、兵甲不全、隊伍不整,如喪家之犬。

同時佔據濟南、平原、大名、河中四府的梁氏兵馬已擴編五六萬之眾,編訓也有三四個月,正磨刀霍霍、擦拳待動。

一旦流民軍殘部大量的給梁氏擊破收編,梁氏的勢力將再度膨脹。

到那時,林縛使出吃奶的勁來,也無法保證他們在青州、在膠萊河兩岸的勢力,不給梁氏驅逐出來。

林縛是要將流民軍趕去山東,但也要讓撤去山東的流民軍是一塊梁氏啃不動的硬骨頭。更長遠的看,即使這時候將徐州讓出來,給流民軍占去,也比費盡全力將劉安兒部打殘,要好得多。

林縛負手下崗樓,站到浮著一層黃土的泥地上,跟劉庭州說道:“朝廷是不是該許我們招安流民軍?這流賊跟春後的韮菜似的,一茬接一茬的,殺不光啊,大多數人從賊,也是混一口飯吃,誰又忍心對他們舉起屠刀來?”

“……”劉庭州微微一怔,整個局勢正慢慢的向朝廷有利的方向轉變,林縛怎麼就突然提出招安之事來?說道,“姑息養賊,未長久之策;即使要招安,也要將流匪打殘了、打痛了才成。再說,寇首劉安兒又豈是雌伏之輩?”

“我軍佔據睢寧、封鎖汴水、泗水,抵其腰眼,斷其咽喉,雌不雌伏,已容不得他了!”林縛哂然一笑,說道,“招安一事,也許要派人進徐州,問一問嶽督的意見!”

肖魁安暗道:此時派人進徐州,又豈是容易的事情?

劉庭州暗道:若是真能派人進徐州,岳冷秋雖有總督之名義,戰局大勢卻給林縛掌握在手裡,是和是戰,岳冷秋又怎麼做得主?岳冷秋為求脫身,難道會硬著頭皮打下去不成?

相對坐看徐州城破、岳冷秋與長淮軍給滅,招安議和倒是更容易接受了。

想到這裡,劉庭州毅然說道:“若議招安事,老夫願為信使進徐州!想來流寇也不會留難我一白首老頭。”

“那就辛苦劉大人了。”林縛說道。

招安議和,還是會讓岳冷秋受益,但就眼下的形勢,卻是上策。

相比較鯨吞浙東的奢家,圍大同而觀望中原的東胡人,岳冷秋根本就算不上什麼大患,即使岳冷秋還霸著江淮總督的位子不放,對江東左軍的限制也相當有限了。便是魯北招兵買馬的梁氏,以及在潼關頓兵觀望的曹氏,也要比岳冷秋更來得頭疼。

這時候留著岳冷秋還是有好處的。

**************

孫壯坐在大帳簾子口,抱著斬馬刀悶聲不吭,他想戰,劉妙貞、馬蘭頭都是不許。

孫壯率部援泗陽,才千餘人,這時只剩不到半數,其他兵馬都給阻斷在泗水以西,過不來。他想擅自行動,拉人馬去攻高家寨都不成。

江東左軍避入高家寨休整,劉妙貞與馬蘭頭也安排休整,同時安排戰力差的部隊先從泗陽往徐州方向撤退。

這些戰鬥差的兵馬,留下來也幫不了大忙,在作戰時,常常給最先擊潰,形成攪亂整個戰陣的亂兵潮湧。特別是對江東左軍作戰,沂水大營、泗水河東大營被奪,就是先例。

劉妙貞率部來援,能擊潰江東左軍、奪回睢寧,當然是好。

一旦這個目標達不成,就要考慮主力攻徐州不利的情況了。

泗水河東岸以陳韓三部為主,陳韓三自投附來,就素來不大受轄制,此時也管不了他了。但是泗陽、宿豫這個淮泗角上的兩萬多馬兵向來是流民軍的核心戰力,必須要接援北上,不能給江東左軍佔據睢寧後,這麼多的兵馬給封死在淮泗角上出不去。

孫壯心裡不服,明明還有一戰之力,十數萬兵馬,堆也將江東左軍堆死掉。

這時候有快馬馳來,孫壯探頭看去,卻是從前壘馳回的哨騎。

沒聽見號角聲響,前壘能有什麼事情要快馬奔來?

“淮東靖寇制置使遣使在陣前,欲見三位渠帥,說是為招安事來,欲借道往徐州去!”哨探到帳前跪報。

劉妙貞、馬蘭頭、孫壯三人皆驚,一起走到帳前,問道:“遣使何人?”

“淮安知府劉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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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七月流火息兵事

七月流火,天氣已經過了極暑。

天氣依舊十分的炎熱,但比六月末、七月初的那段酷暑好受一些。

一葉孤舟,劉庭州換上嶄新的緋紅官袍,站在船頭,眺望汴水兩岸的大好山河,已經摧殘得凋破不堪。

林縛有意與流民軍媾和的消息,傳至江寧,惹來戰和兩派激烈爭吵,更多的人卻是默然。甯王府與江寧兵部都不敢擅權,要林縛不得擅作主張,派人去京中請旨。

從江寧乘船出海,走山東,進京請旨,一來一回,沒有大半個月能得到回應。

除了甯王府與江寧兵部,岳冷秋作為江淮總督,對招安流民軍一事,是可以從權處置的。

劉庭州等不得朝廷下旨意,便決定孤舟北進,去見岳冷秋,將林縛的意思傳達給他;也是主動將招安議和的責任給承擔下來。

招降流匪,總比與東虜議和,名聲要好聽得多,劉庭州也不擔心會因此清名有汙。

作為知淮安府事,又隨渡淮軍北上,劉庭州最清楚淮泗戰局的勢態。

林縛先一步率軍退守飛霞磯,與流民軍脫離接觸——楊釋也率水營從汴水撤出,退回洪澤浦中,打開對汴水的封鎖;林庭立在東陽府也與濠、泗地區的流民軍脫離接觸——做出媾和的姿態,其他人又能奈何?

梁習、梁成沖若不能從濟南迅速揮師南下,在最短的時間裡擊潰濟寧之敵,若不想看徐州城破、長淮軍覆滅,朝廷只能從其議,招安流匪了。

林縛如此處置,別人還不好說什麼。

林縛作為淮東靖寇制置使,率軍守淮,只有甯王府與江寧兵部簽押的兩封臨時性的調函。中樞故作糊塗,雖不否認,但也沒有正式的詔書、上諭或兵部、吏部的公函確認此事。

除江甯的官員,其他諸郡的官員甚至都以為依舊是岳冷秋在主持淮軍戰局。

林縛不戰,誰能咬他?

之前,江淮總督府、江寧兵部、寧王府就調不動林縛率軍渡淮援徐,劉庭州不得已才招募民勇組渡淮軍。

渡淮軍北上都差點全軍覆滅,林縛更有藉口守淮不動了。

再說,江東左軍調來守淮之後,在沭口立營紮寨,鞏固淮泗防線,收復睢寧城,救下渡淮軍,遠非其他鎮府軍的糟糕表現能比,難道還能對江東左軍有更苛刻的要求不成?

林縛要和,流民軍也有議和的心思。

不管怎麼說,哪怕只是為了拖延時間,也更有利於流民軍調整淮泗一帶的軍事部署,這個和又有什麼不能議的?甚至還願意派船護送劉庭州進徐州城去見岳冷秋。

肖魁安站在劉庭州身後,天下大勢、朝廷廟算,都是大人們去想的事情,他管不了那麼多,劉庭州對他有知遇之恩,他不能在這時候讓劉庭州隻身北上。

傷卒都已運回山陽縣治療,林縛在山陽縣成立了一個大規模的醫護營,肖魁安不隨劉庭州北去徐州,也只能調回淮安做他之前的左營校尉。

渡淮軍殘部已經給林縛調去睢甯,加強那面的防禦。

************

林縛站在飛霞磯的北脊山石上,眺望浩蕩淮水。

孫敬堂、梁文展也都渡淮來見他。

“不管招降能不能成,飛霞磯築城寨之事,要立時行之,拖延不得,”林縛負手說道,“築城之物資,就需要山陽縣吃牙多支持了……”

“大人守淮,使淮水有如雷池,流匪不能越半步,山陽免受戰火之災,縣民捐資築城壘,理所當然、理所當然。”梁文展說道。

山陽知縣滕行遠已歿,林縛已奏請朝廷調梁文展正式擔任山陽知縣一職,協助他來守淮,不管最終能不能成,拖上兩三個月,還是能夠了。

天下中興之時,淮水沒有表裡之分。

此時各地征戰不休,亂世將成,守淮就不能只守淮安、山陽等內線。

在外線沭口、泗口等地擇址修築堅固城寨,使沭口與淮安城互為表裡,使泗口與山陽城互為表面,才能真正完備淮東的守淮勢態。

不管招降能不能成,不管有沒有制置使的正式頭銜,只要淮泗一帶的流民軍不給打殘,林縛就能賴在淮安不走。

當然,岳冷秋或朝中及江寧有人,會想方設法的限制江東左軍將觸手伸到淮水北岸,但只要這邊搶先一步在淮水北岸築成城寨,派精銳駐守之,還怕他們來驅趕不成?

林縛往東望去,距泗水河口僅八九裡遠,約平川沃野,唯飛霞磯有地勢可借,挖去浮土,地基為石質,天然石岸也不畏浩蕩淮水沖刷而有垮堤的危險,是築城之良地。

飛霞磯城寨建成之後,不僅可以控扼泗水,也是洪澤浦東進淮水的口子,汴水也在西面不到三十裡外流入洪澤浦(從泗州到山陽,淮水與洪澤浦是合流的)。

這裡可以說是淮東第一戰略要點,遠非沭口能比。

沭水源出山東南部山區,進入江東郡北境,水勢才大起來,主幹河道也就一百多裡,戰略地位自然遠非溝通河濟的汴水、泗水能比。

這段時間來,林縛不斷從崇州調兵加強這邊,便是工輜營也有四千人進入淮安,大部給林縛調來飛霞磯修築城寨。

流民軍是樂意看到江東左軍在飛霞磯大規模修築城寨的。

自從睢寧失守後,在汴水、泗水之間的狹長地帶上,流民軍再在南頭宿豫、泗陽這個淮泗角上駐紮重兵,就有頭重腳輕之嫌。

林縛有意媾和,劉妙貞即與馬蘭頭率主力北返,在睢寧西北方向上的青龍崗立營紮寨,構築新的防線。

但江東左軍有水營戰船,流民軍新的防線實際上也是有很大漏洞的,但比重兵給堵在淮泗角上好看得多。

林縛放開口子,許孫壯部將陳漬、張苟率部渡泗水,但將陳韓三的兩萬多兵馬封鎖在泗水河東。

此時在豫宿、泗陽的流民軍僅有孫壯所部六千餘兵馬,不過都是流民軍裡難得的精銳。

在這種形勢,江東左軍越是大規模的在飛霞磯築城,自然是越有議和的誠意。

孫壯是好戰之人,這時候為了流民軍的大局,也是緊守泗陽、宿豫不出,不干擾江東左軍在飛霞磯築城。

除寧則臣率鳳離營三千甲卒駐守飛霞磯外,林縛調長山營及渡淮軍殘部走水路加強睢寧的防守。

除長山營、渡淮軍殘部、顧嗣元所部外,葛存雄也率靖海第三水營主要駐紮在睢寧。兵力不多卻在局部戰場有殺傷力跟破壞力的兩百餘甲騎及四百刀盾輔兵也駐紮在睢甯,駐守睢寧的精銳將近一萬兩千人。

睢甯方向,名義上以顧嗣元為主將,不過江東左軍各部及渡淮軍殘部近三千精銳,皆受秦承祖節制。

唯有佔據睢寧,駐紮重兵,並封鎖泗水,將陳韓三部阻斷在泗水東岸,做出隨時能進擊徐州的勢態,才能確保流民軍也老老實實的坐下來談招安的事情。

黃昏時分的夕陽在浩蕩的淮水鍍了一層金色,望眼都是粼粼金波。

林縛對孫敬堂、寧則臣說道:“此間就先交給你們了……”他與梁文展從簡易棧道下到河灘,登船往南岸的山陽而去。

*************

山陽縣西南,白塘河蜿延流淌,在夕陽下流淌著粼粼金波。

白塘河雖不寬深,卻溝通清江浦與洪澤浦,是北官河接淮河的重要水道。

商旅往來,舟楫密佈,這白塘河東西兩端的渡口,便形成淮安境內少有的繁榮鎮埠:清江津與白塘埔。

馬家的鹽官府便在白塘埔的西首,是洪澤水進白塘河的首戶,連著馬氏宗祠及退思園,占地有兩百多畝。

莊牆高達兩丈,皆青石大磚砌築,粉白牆覆黑瓦,連綿如龍脊,氣勢不凡,展示著作為淮安首富鹽商馬家的富貴與權勢。

然而此時,鹽官府給官兵包圍得嚴嚴密密,鎮子裡的其他人家已經勒令關門閉戶,無召不得出入門庭。

石街上都是巡視的兵卒,鎮子的進出口以及河汊港子上的渡口也都各給一隊騎兵封鎖。

白塘埔倒非只有馬氏一家鹽商居住,許多未南下或進城避難的人家,都觀望西頭的形勢,心裡都揣測:流匪前年在洪澤浦氣勢最盛時,曾數度派兵強攻鹽官府,都未能攻下,這些官兵能成?

若馬家依仗來縱橫江湖、魚肉鄉里的私兵還在,沒有在渡淮後隨馬氏家主馬服在飛霞磯給流民軍殲滅,要硬攻下鹽官府,還真是要付出頗為慘重的傷亡。

更關鍵的是,沒有藉口強攻鹽官府。

這時候,這些都不再是什麼障礙。

山陽縣丞劉濤整了整烏紗冠,讓兩名兵卒拿高盾在前面護著,接近鹽官府漆得朱紅的大門,高聲喊道:“馬服在泗陽擅違軍令,致使渡淮軍給流匪所趁,萬餘兵卒,屍骸無存,其罪一也。另有人指證馬服通匪,其罪二也。雖馬服死於亂軍之中,然通匪之罪不得不查,不查就對不起戰死泗陽的近萬將卒,不查就不足以堅定諸人守淮之決心,請山陽縣主體諒我等辦事之人,不要刀兵相見,大家臉上都無光彩。”

“劉濤小兒,你平時也受我馬家不少好處,你婆娘頭上的金花翠釵也是老娘所給,此時卻來做這帶路賊,你的良心給狗吃了。你不怕生兒子沒屁/眼,連累後人?”大門裡傳來吼罵。

劉濤老臉微紅,勢已至此,騎虎難下,說道:“我乃朝廷命官,豈容你肆意誹謗?此罪三也。山陽縣主若再不開門,就不要怪本官不客氣了!”示意左右,拿梯子、扛木梁準備爬牆、撞門……

這時候大門倏然打開,馬服之妻元氏穿著宮裝堵在大門口,手裡拿著一把剪刀,抵著自己的嗓子眼上,喝道:“劉濤小兒,你要闖進來,便踏著我的屍首過去,看誰能保你一命!”

劉濤面色蒼白,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辦好。

元氏乃楚王之女,受封山陽縣主,乃皇族貴女,論品階,遠在劉濤這個八品縣丞之上,劉濤還真不敢將元氏逼死在大門之前。

即使有罪要緝拿她,也是禮部下屬宗人府所轄管。

袖手不管這事,劉濤遠大不了掛靴而去,不在山陽做這縣丞,但要真將元氏逼死在大門前,劉濤就要擔心頸上的腦袋搬走了,說不定還會給夷了九族。

劉濤示意左右緩一緩,莫要逼太急。

南門這邊緩下來,後門卻是一陣喧嘩,就聽見莊子有人奔走相告:“官兵從北門攻進來了!官兵從北門攻進來了!”

劉濤駭然失色,想喝罵誰不聽他的號令擅自攻進去。轉念間又想,制置使要滅馬家,又怎麼老實讓他來帶隊,必然有其他安排。他劉濤不敢逼死山陽縣主,山陽縣衙裡其他急於上位、敢搏富貴的亡命之徒又豈會找不到一兩人來?

看著山陽縣主錯諤之余,劉濤趕緊命眼疾手快的人上前將她手裡的剪刀奪下來,吩咐帶過來的四名健壯婆子,說道:“照顧好山陽縣主,眼睛睜仔細一些。要是山陽縣主少一根毫毛,可不單你們的性命不保,小心會牽累到你們的家人?”暗道:你要怪便怪沒有及時逃去維揚、江寧避禍,馬家這麼一塊肥肉,誰會輕易放過?便是馬服沒有通匪,馬家又能乾淨到什麼地方去?便是走私鹽一項,就將能馬家打得永世不能翻身。

下令將山陽縣主軟禁起來,他親自帶隊沖入莊子,將裡面的僕役、丫鬟、婆子,一一拘押起來,抄查鹽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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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山河碎第63章 有肥先管自家田

更深漏殘,涼風習習,從鱗次櫛比的屋脊拂過,人立庭下,望夜空如井。

鹽鐵使張晏一襲青衫,站在一株桂樹下,望著殘月之下屋簷的暗影,負手身後,手裡還捏著兩封信函。

一封信是張協之子、甯王府長史張希同今日派人送來的信件,張希同擔心招安流匪一事若讓江東左軍暗中主導,很可能會讓崇州的勢力與野心膨脹到無法遏制的地步,成為朝廷之害,想與張晏商議個對策出來。

一封信是權知山陽縣事梁文展派人快馬送來的公函,通告山陽馬氏涉嫌從白塘河走運大量私鹽牟利,函告鹽鐵使派官員協查此案。

私梟歷來都歸鹽鐵司轄管,山陽縣發公函過來,倒是合規合矩,但是馬氏的老巢都已經給山陽縣查抄了,這時候再請鹽鐵司派官員過去,不過是借鹽鐵司的刀來坐實馬家的罪名。

沈戎穿著緋紅官袍,說道:“張大人應該親自往山陽走一趟……”

張晏抬頭看了看天井上頂的夜月,蹙著眉頭。

他開始倒也是十分的欣賞林縛,但是湯浩信因他死於青州,他便知道與林縛之間已經沒有轉寰的餘地。

林縛年初借守孝的名義,閉守崇州,卻暗中潛去津海,以津海糧道相要挾,推動“鹽銀保糧”之事,直接將兩淮鹽利捆綁到津海糧道上。

兩淮鹽鐵司從此淪為津海糧道的附庸,張晏也氣得吐血。

董原提維揚兵進浙東,擔任兩浙宣撫使司之後,沈戎得岳冷秋相助,出知維揚府事,終於成為江東郡獨擋一面的實權人物。

沈戎當初在駱陽湖差點身殞賊手,便是林縛暗中搗鬼。沈戎心知肚明,但有苦說不出口,後在東陽,又給顧悟塵、林庭立聯手壓得抬不起頭來,他雖在東陽府長期任官,對東陽一系卻甚為敵視。

沈戎與張晏兩人,同在維揚城裡,雖各為巨頭,互不統屬,但在江東郡要共同面對強勢崛起的東陽一系勢力,自然就走得十分的親近。

“劉庭州已經去了徐州,沈大人以為岳督會如何看待招降事?”張晏問道。

沈戎微蹙,林縛拋出來是個兩難之局。

雖說岳冷秋的三封密折在劉庭州手裡,沈戎作為岳冷秋的新進嫡系,卻是知道此事的。劉庭州募渡淮軍時,他也是在暗中出了一把大力的,沒想到林縛根本就不鑽他們的套子。

岳冷秋被圍徐州,為求脫困,自然不會反對招降,但在腹心處養賊為患,淮安就不得不駐重兵防備。到時再趕江東左軍回崇州去,只怕是淮安籍的官紳會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不管設不設淮東制置使,只怕都難限制林縛的觸手伸到淮安去。

“嶽督會如何決斷,我也猜不到,但這時候要遏制林縛在淮安的手伸得太深、太長,”沈戎說道,“張大人去山陽後,想辦法先讓劉庭州回淮安來,倒是急切……”

張晏點點頭,劉庭州與林縛在淮安鬥得厲害,劉庭州倒是可以信任之人,目前看來,在淮安也只能用劉庭州來限制林縛了。

兩淮鹽區所產之鹽皆需運到維揚鹽倉,鹽鐵司以每鬥十錢收鹽,再加價兩百錢轉售給各地鹽商,這便是淮鹽官營的主要形式。

為了保證鹽鐵司每年能從鹽事牟利巨利,鹽鐵司維持多達兩萬人規模的鹽卒隊伍,保證鹽區的生產、轉運以及打擊私鹽販運等事。

鹽利如此之厚,私梟自然也是屢打不絕,遂有官鹽出維揚、私鹽出淮安之說。

張晏執掌兩淮鹽鐵司有十三年,對其中的貓膩焉能不清楚?

保守的說,兩淮鹽區所產之鹽,官私各半,但真正去徹查,官私比例達到官一私二甚至官一私三,張晏也不會太意外。

淮安府,僅僅在私鹽上的厚利,就足以讓人垂饞欲滴了。

林縛在淮安拿馬服試刀,絕對不會是什麼巧合。

*************

山陽縣,縣衙東首有一座院子,名為問情園,原為馬家在城裡的私園,如今成了林縛在山陽縣的行轅。

園子倒是不大,四五畝地,但園子裡水樓曲榭,庭山池水,一應俱全,十分的精緻幽靜。

東廂院是一座環廊水榭,中間是座亭亭荷花正盛開的池塘,有湖石壘成的假山矗立水中,四周為雕花精緻的環廊,廊上為木樓,炎炎夏夜居住於樓上,也不覺炎熱。

院角涼亭,林縛與山陽知縣梁文展對桌而坐,喝茶說事,縣丞劉濤站在亭前細稟查抄事。

劉濤帶隊,查抄馬氏在山陽的田產家資,連續盤點了三日,才得出一個大體準確的數字。當然了,這之間也發生了許多插曲。

在查抄馬家時,有書辦、胥吏及衙役十二人暗中夾藏金銀寶貨給查出,皆杖八十,關入獄中。

這十二人裡,兩人當場給杖斃,三人傷重死於獄中。然而此事尚不算完,梁文展又清查這十二人之前貪贓枉法事,打開縣衙大門,接受縣民狀訴。

如今已經有四人貪鄙罪證坐實,又都牽連進私通鹽梟的大罪裡,家產自然也給抄沒充公。令人瞠目結舌的,這四個普通胥史,家裡竟然個個都有數千、上萬兩的銀錠私藏。

當世為官,又有幾人是身家清白的?

劉濤帶隊查抄他人家財時,也感覺自家脖子上涼風習習。

林縛翻看查抄細帳,珍玩寶貨等物,他不怎麼識貨,也不大關心。

所謂亂世黃金、盛世收藏,時逢亂季,這些珍玩寶貨貶值得厲害,可以等張晏過來拿去敷衍他。私梟大案的管轄權在鹽鐵官,這邊搶著下手,張晏過來,也不能不分他一點好處。

除了珍玩寶貨外,馬家給翻出來的三座銀窖竟然還藏有千兩一枚鑄銀球三百餘枚,散銀也有七八萬兩,金錠約萬餘兩,折銀約四十七萬兩……

真是一頭大肥豬啊。

林縛心裡盤算,將淮東三府的私梟、鹽商都殺個遍,養十萬精銳都不成問題啊。

“珍玩寶貨都封存入庫,待鹽鐵司派員來核查,”林縛將查抄細帳放在沁涼的石桌上,“戰事糜費,金銀錠都支借來充作軍資,等鹽鐵司派官員過來,跟他們將帳目交待清楚即可,等戰事結束之後,這邊用掉多少軍資,折扣後,再歸還剩餘即可……你們覺得這麼處置可好?”

“全憑制置使做主。”梁文展說道。

“全憑制置使做主。”劉濤也只能跟著說道。

肉包子打狗,四十七萬兩金銀入了江東左軍的囊中,誰有本能讓江東左軍往外吐出一厘一毫的銀子出來?林縛能給個細帳出來,已經算是相當的客氣,不然他大筆一揮,將四十七萬兩銀改成四萬七千兩銀,朝廷也只能認了。

張晏身為鹽鐵司,對私梟案有管轄權,但是給林縛搶先下了手,他還能帶兵將金銀搶回去?

鹽鐵司要有這個能耐,鶴城草場也不用給江東左軍硬奪過去了。

說起來也不怪,江東左軍在淮安的兵力,含顧嗣元部及渡淮軍殘部,水軍步卒加騎兵共有三十三營,共兩萬兩千餘人;此外還有工輜營輔兵四千餘人——軍資之糜費,是何等的巨大,劉濤倒是有所體會。

山陽長久以來都照鎮軍標準維持四營規模的縣兵,錢糧都來自馬家等山陽巨商的捐贈,養兵要用多少銀子,劉濤倒是心裡有譜。

江東左軍在淮泗作戰的糧草補給,由淮東三府諸縣分攤。正卒按人頭每月拔粳米六鬥、銀三錢,輔兵及雜役兵拔雜糧五鬥、銀兩錢核算,兵甲、箭矢、軍械、船舶折損及築營寨所需物耗,另行核算。

之前由劉庭州總司其事,此時改由張玉伯總司其事。

當然了,以這個標淮,根本就不足以維持江東左軍在淮泗地區的作戰所需。

林縛此前從馬家頭上硬拔了三十萬兩銀,除了親衛營擴編、拔一部分銀子整編淮安府軍外,其他的銀子剛好才補給這兩個月來的虧空。

若是戰事繼續下去,這新得了四十七萬兩銀,也頂多能填補兩三個月的虧空。

但對林縛來說,最大的好處就是兵力分壓兩頭,泗嵊防線上的兵馬,由海虞縣及平江府補貼糧草給養,崇州這段時間的壓力大減。節餘的銀錢可以用來進行糧草、軍械、布匹、木料及煤鐵等物資的儲備。

“查抄的田產如何處置,”梁文展問道,“等鹽鐵司派官員過來接手?

馬服死後,馬家群龍無首,也是山陽縣這邊下手極快,在外面主事的馬家人也沒有誰能及時趕回來,馬家在山陽的家底沒能及時轉移出去,給抄了個正著。

除藏銀外,田契、房契的價值更是高得驚人。

馬家在淮安、海陵、維揚、江寧等地置有田產多達二十三萬畝;此外在山陽、淮安、維揚、江寧等地還有宅院十數處,馬氏鹽行更是分佈江東、湘、荊北、中州、山東、兩浙、江西等郡。

這些才是馬家數代鹽梟真正的積累。

在山陽、淮安兩縣之外,林縛鞭長莫及,自然要會丟給鹽鐵司,看鹽鐵司有什麼本事與這些地方官府分肥了。但在山陽、淮安兩縣,馬家有田莊十六萬畝,宅院、酒樓七處,也絕不容少視,林縛自然不會放手。

“受馬家所累,渡淮軍一萬四千餘人北上,生還者不足四千人,”林縛微蹙眉頭說道,“查抄田產,我看用來撫恤傷亡,才能贖馬家的罪。潰亡難以統計,撫恤先從傷卒開始,每人給田十畝。此外渡淮軍能堅守到援軍過來,唯將校之功,將馬家在山陽縣另兩處宅院分開來,每人賞宅院一進,給田二十畝。另有功將卒,賞田三五畝或十畝不等,但要等渡淮軍返回山陽後再計功……剩餘的田產,悉數充公,彌補資缺,想來鹽鐵使張大人,劉知府都不會對這處置有什麼意見。”

沒有意見才叫見鬼,有本事等張晏過來、劉庭州回來,商議著處置這事?劉濤腹誹道。

劉濤心裡再有意見,也只能作應聲蟲,他也看明白了,梁文展是徹底投靠東陽黨了。

山陽縣兵這些年來能有如此規模跟實力,皆為馬氏等鹽商在背後支持。渡淮軍殘部也是以山陽縣兵為主,林縛這麼做,是要這些殘存將卒都從馬家的屍體上獲利,與之前的恩主徹底的斷絕關係。

林縛接下來又跟梁文展、劉濤商議重建山陽縣兵的事情。

山陽縣與飛霞磯互為表裡,為淮東第一戰略要地。淮安其他地方,林縛都可以不駐兵,但山陽與北岸的飛霞磯,林縛都要直接掌握在手裡。

山陽縣兵雖為淮安府軍編制,但在山陽縣兵的重建上,林縛沒有客氣,直接插手重建事。

如今山陽縣的城防由周普率四百餘披甲輕騎負責;之前的三班衙役也都解散,從南返的傷卒選擇二三十名傷癒的將卒編入三班衙役,來維持城鄉基本治安。

不算江東左軍的傷卒,從泗陽撤下來,渡淮軍就有一千一百餘名傷卒進入傷病營。

這數日來,治癒者還不多,在傷病營裡倒陸續有近兩百人傷重不治而亡,但還有八百餘人幸運活了下來,傷勢也日趨穩定。

去掉那些致殘的,差不多能有七百人能在養好傷後歸隊,再招募一些丁勇,從江東左軍的傷卒挑些能帶隊的人進去,能編兩營精兵。戰力不會比之前的山陽縣兵稍差,能夠基本保證山陽縣的城防所需。

劉濤站在邊上,聽著林縛與梁文展商議重建縣兵的事情,也越發明白林縛為何堅持撫恤傷亡先從傷卒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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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山河碎第64章 贈人利刃

議過事,夜色還未深,梁文展與劉濤離開,林縛拾階登樓。

宋佳依窗而坐,凝眸望著樓前池塘中月,淺翠披紗掩映下,肌膚雪膩,如鴉秀髮隨意的拿條絲帶束在肩後,露出絕美明豔的臉容來。

這裡恰在剛才議事涼亭之上,有飛簷遮住視線,但不妨礙宋佳將議事之細節涓細不漏的聽去。看見林縛拾階上樓來,宋佳慵懶的坐正身子,推著身前桌上的棋子,說道:“左右無趣,大人可有心情陪妾身下一盤棋?”

“我來,我來,”小蠻小跑出來,她剛才陪宋佳在這裡偷聽,林縛與梁文展所議都是兵事政務,無趣得很,她們又不能弄出聲響來,她聽到半途,便打瞌睡先跑開了,這時候聽著林縛上樓來,從榻上爬起來,也不顧鬢髮淩亂,搶著要與宋佳對弈,跟林縛說道,“我一個人下不過她,你要幫我……你跟少夫人說話便成。”

“行。”林縛笑道,靠著桌子坐下來,小蠻便依在他懷裡,還賴皮的搶先落子。

“你這賴皮賴大了,”宋佳嫣然而笑,盯著小蠻那張漂亮乾淨的小臉看了一會兒,微歪著頭問林縛,“我倒是疑惑得很:你為什麼忍心將蘇湄姑娘留在江寧不管不問,讓這個小妮子過來騎在大家頭上作威作福?”

林縛摟著小蠻纖細而彈軟綿柔的小腰,讓她半立半坐的靠在自己的懷裡,嗅著她身上傳來淡淡的少女幽香,對宋佳的問題只是淡淡一笑,不說什麼。

“少夫人聰明得緊呢,還能有什麼事情是你猜不到的?”小蠻倒是牙尖嘴利,嬌寵的靠在林縛的懷裡,跟宋佳鬥嘴。

“我猜不到的事情可多了……”宋佳夾起一枚棋子落下。

她早就看出小蠻的身份不同一般,林縛又非那種容易給女色迷惑住的人,小蠻只是美婢,倒比正妻顧君薰以及為林縛生下一子的妾室柳月兒還要嬌寵。

從小蠻身上又能想到蘇湄的身份不同一般。

以林縛今日之權勢,要納蘇湄為妾,沒有什麼難度,偏偏留蘇湄隻身在江甯,背後自然有不為外人道的秘辛。

林縛不肯說,她也懶得猜,只是拿這事挑起話頭,說道,“比如說大人明裡是招降劉安兒,暗地裡卻給岳冷秋塞了一把殺人的利刃,這事我也猜不透。我倒疑惑了,留著岳冷秋、陳韓三,真就利大過弊?”

“所謂贈人利刃,也不過無奈之策,”林縛說道,“流民軍東進以來,淮泗之地十室九空,伏屍百萬,流禍甚烈。即使招安能成,四五十萬流民軍如何安置也是難解之題……”

“你更是怕劉安兒非雌伏之輩吧?”宋佳說道,“即使劉安兒接受招安,也只是雌伏一時。讓他占了徐州,蟄伏休養生息一兩載,三五萬精卒養得膘肥馬壯,又有四五十萬壯勇隨時可募,當真是大患。相比較起來,還是留著岳冷秋、陳韓三弊處小一些……”

“數十萬性命,屠刀難舉啊,殺人盈野,實非我所願,”林縛微微一歎,倒是默認了宋佳的猜測,“你說這淮泗亂局要如何才能解?”

“我難有什麼良策?我只是疑惑,此計不合你的稟性,是你麾下何人所獻?”宋佳問道。

“天下亂象,不比這落子下棋。棋勢能布,亂世之中,你我不過都是隨波逐流之人。世棋如此,我不過順著局勢、守住淮東不遭兵禍罷了,有什麼計不計、策不策的?”林縛哂然而笑,不說別的什麼。

見林縛口風甚緊,宋佳也便不再相問。她與林縛說話,分了心,棋面上倒給小蠻占了優,這會兒又專心下棋,將劣勢扳回,小蠻棄子認輸,小嘴嘬著怨林縛,“要你幫我來著,又給她贏了去……”

“小妮子就是貪心,你贏得的東西多著呢。”宋佳笑道,起身告辭休息去。

林縛輕輕拍了拍小蠻的香腮,說道:“陪我送個故人離開山陽……”

“誰啊?”小蠻問道,“你有故人在山陽,我怎麼不曉得呢?”

“去了就知道了……”林縛笑道,握著小蠻嫩滑如柔荑的小手,下樓去。

周普早就備好一隊騎兵在院外相候,林縛跨上馬,拉著小蠻側坐在他懷裡,緩緩騎馬穿過北城往山陽縣城北的渡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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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水軍營寨不遠,一艘雙桅海船停在渡口上,林縛在渡口前下了馬。

高宗庭一襲青衫,站在船頭,見林縛過來,笑道:“還以為制置使百忙之中脫不開身來呢……”

“東海風浪仍大,高先生不多留幾日再走?”林縛牽著小蠻的手登船,與高宗庭揖禮。

“要說風浪惡,北疆風浪更惡,哪敢久留啊?”高宗庭笑道,“再說張晏這兩天要來山陽,與他撞到可不好。”

小蠻還未曾見過高宗庭,但也知道高宗庭的鼎鼎大名,斂身施禮,輕喚道:“妾身小蠻見過高先生。”

“制置使倒是豔福不淺……”高宗庭與小蠻還了一禮,卻取笑林縛。

林縛哂笑一笑,說道:“我置身世人,另無他願,唯保身邊三五人,不受亂世流離之苦罷了。高先生回去後與李帥言,東虜危解,中原抵定也就容易了。”

“但願如此!”說到這個,高宗庭也是信心不足,神色一黯,說道,“虜王與制置使乃一時瑜亮,制置使當真不想出鎮北疆?”

林縛搖了搖頭,說道:“我受不了北疆那剮人骨的風寒……”

高宗庭見勸不動林縛,沮喪說道:“陳芝虎勉強守住大同,但晉北倍受摧殘,怕就怕虜兵解圍而去,陳芝虎也無法坐住大同鎮守的位子了,李帥在北疆斷一臂膀啊!”

“東虜解圍而去,朝廷解陳芝虎大同鎮守之職,調其到中原來清剿流匪,也是應有之義。待北疆再遇兵險,李帥再薦陳芝虎守大同,朝廷又有誰會阻攔?”林縛說道。

“但願如此……”高宗庭這句話又說了一遍,更多的是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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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牽著小蠻的手,站在渡口上送高宗庭遠去,在夜色裡,雙桅海船仿佛浩蕩水面上搏擊風浪的精靈。

“少夫人所猜不到的獻策之人就是高先生?”小蠻微抑起頭問林縛。

“先不忙著幫她謎底解開,讓她多猜疑幾天。”林縛微微一笑,承認小蠻的猜測,看著夜色已深,又抱她坐上馬,策馬往城裡緩緩行去。

林縛守淮以來,與李卓一直都有聯絡。他原希望李卓說服朝廷同意從薊北秘密調一路精銳從海路南下,聯兵重創流民軍。然而東虜圍大同不去,朝廷不敢用此險策,高宗庭秘密來淮安已經有半個月了。

劉安兒雖然今日會迫於形勢接受招安,但他的實力幾乎就沒有受到實質性的打擊。

對劉安兒來說,他所缺的也僅僅是休生養息的時間跟地盤罷了。其部有二十萬兵馬,精兵四萬有餘,此外還有葛平部二十萬雜兵。

此時容他在淮泗休生養息,異日給他趁勢再起,又怎麼制他?

何況一直以來,劉安兒與奢家都藕斷絲連。以劉安兒對朝廷的戒心,他與奢家同氣連枝的可能性也要遠遠高過他從此忠於朝廷。

在信州失守之後,東閩北通江西的通道徹底斷絕。

虞萬杲不想全軍被殲,被迫率部撤出建安府,向南突圍。翻山越嶺,一直撤到東閩郡最南端的揭陽,才勉強站穩腳步,已無力阻止奢家將閩北、浙南連成一片。

相比較奢家的強勢,董原在浙北建立的防線就有些單薄了。

假以時日,一旦給奢家大軍成功突破董原在浙北建立的防線,抑或大舉侵入江西,劉安兒還會繼續蟄伏?

有濠州之禍在先,林縛可不會輕易相信劉安兒是那種有志氣拯救萬民於水火的人,高宗庭希望這邊能借刀殺人,林縛便順水推舟同意了。

林縛倒有把握重創陳韓三所部,但當前形勢下,留陳韓三一命又有何妨?

陳韓三流馬寇出身,混跡到此時,麾下也有兩萬兵馬,其中又七八千精兵可以依仗,也算是梟雄之輩,但他在流民軍中的聲望,遠非劉安兒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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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與小蠻回到問情園,沒想到水榭的燈火未熄,之前說要去休息的宋佳還坐在窗前整理棋子。

“少夫人,怎麼還未休息?”林縛抬頭隔窗問道。

“聽人說大人去送人,我倒疑惑誰有這麼大的面子讓大人夜裡出城相送,”宋佳隔著說道,“我倒想明白過來了,大人不願舉屠刀,但是李兵部對朝廷忠心耿耿,倒也不介意舉這個屠刀的。我倒是又疑惑了,日後若是李兵部的屠刀朝江東左軍的舉來,大人要如何自處?”

“好奇心會磨殺人的,”林縛笑道,“你怎麼有這麼多的疑惑?”

“換作別人,斷不會去救劉廷州的,所以妾身才有這樣的疑惑啊。”

“我要是見死不救,又與別人何異?”林縛反問道,“輪到李兵部與我兵戎相見之時,元氏就有中興氣象了,天下之大,又怎麼會沒有我安身的地方?我倒要反過來問了,少夫人到時候如何自處?”

宋佳粉臉一紅,說道:“我不過監中囚、籠中鳥罷了,什麼自處不自處的——這話題真是無趣得很,早知道如此,不等你們到這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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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山河碎第65章 徐州圍城

劉庭州坐大竹簍子給吊上徐州城頭,看著滿城牆的將卒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要不是手裡捧著刀槍劍棒,身上披著破爛鎧甲,比叫化子還不如,濁眼模糊,朝衣冠尚整飭的岳冷秋作長揖謝罪:“下官有負督帥所托,未能率軍來援,愧見徐州軍民啊!”心裡又愧、又慚,老淚縱橫,從乾瘦的臉頰上掛了下來。

從陶春突圍出城,岳冷秋困守徐州又是月餘,期間雖數度派人突圍,但都給流民軍截殺,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勢態如何發展。

自從陶春突圍救援去,岳冷秋困守徐州又是月餘,內外音信全絕,根本就不知道外界勢態的發展。

看到劉庭州坐竹簍子吊上城頭,未言淚已兩行而下,岳冷秋心裡咯噔一下,只當淮安城給破,劉庭州被俘來說降的。

岳冷秋心裡淒涼,暗歎:完了,這下子徹底完了,劉庭州猶可降,但他官拜江淮總督,卻無降匪的餘地。就算降了流匪,不過苟活幾日性命,多受幾日的羞侮罷了。

劉庭州抹去臉頰濁淚,說道:“下官雖未能率軍來援,但徐州之圍不是沒有轉機,此時有秘事相稟,請督帥將無關人等暫且遣走……”

岳冷秋越發認定劉庭州是過來說降,怒目拔刀,喝斥道:“你個老匹夫,自個兒降了賊倒罷,卻來羞辱本督,本督寧死也不屈賊!”

“啊!” 劉庭州一怔,當即明白岳冷秋誤解他了,又覺得岳冷秋風骨錚然,對朝廷忠心耿耿,非林縛小賊能比,當下又長揖拜倒,說道,“督帥誤會下官了。制置使林大人中旬就率兵收復睢甯,淮南諸城也多安好,但制置使收復睢寧後,便無意進取,有意與流匪媾和,招降流匪。江甯無人能決此事,派人去京中請旨,京中請旨拖延時日甚久,下官特向流匪借道,進徐州來跟督帥討個主意……”

“什麼,收復睢寧有半個月了?”岳冷秋轉悲為喜,沒想到竟是這個消息,一時有些錯諤不及,站在那裡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左右諸將也都又驚又喜。

“確是。”劉庭州說道。

岳冷秋當下請劉庭州去南城門樓子裡說事,只讓三五親信將領及徐州知府藥思成在場,倒是說到半途,楚王元翰成跑了過來。

楚王元翰成與慶裕帝是堂兄弟,是德隆帝及當今聖上的遠堂叔父,擔任過宗人府宗令,在王室裡聲望頗高。慶裕帝遇刺駕崩,他就來徐州就藩,再也沒回過京中。

劉庭州當下就將這多日來淮泗的最新形勢細細說給眾人聽,為免節外生枝,沒有說林縛欲對馬家下手的事情。

“此廝可惡,有形勢破賊,卻縱賊歸山,與賊媾和,有心養賊自重,與梁曹之輩有何區別?”楚王年屆花甲,說起話來,花白的鬍鬚一顫一顫的,叉腰怒目,“我等絕不可遂了他的心意……”

楚王早年在京中主持宗人府,在諸王之中,算是少有幹才者。徐州被圍以來,楚王就親自率王府衛隊登上城頭與流民軍作戰。

雖說王府衛隊就那麼一點人,但楚王能身先士卒,不畏箭矢刀矛,比岳冷秋出現在城頭,更能振備守城軍民的士氣。

岳冷秋沒有吭聲,手按著腰間的佩刀,暗暗思量。

他也非今日才認得林縛,這淮泗之間,林縛手裡掌握的精銳是唯一能決定戰局走勢的,林縛不願打,就算往他頭上潑再多的髒水都沒有用,再說這徐州也給圍得太久了。

劉庭州在來徐州之前,也堅定認為要打,但看到徐州城如此情形,也猶豫起來。城頭兵卒面黃肌瘦,有如叫化子兵;城頭已有數處崩壞,流民的攻城土台,差不多都給南城圍滿;城下已成大湖,黑沉沉的屋面、瓦簷浮在水面上,幾乎看不到落腳之地,實難想像徐州還能堅守多久。

當下議招降,流匪借機調整部署,徐州也未嘗不是借這個機會緩一口氣。

“如今看來,流匪願意接受招降,也不失為權宜之計,”劉庭州說道,“江東郡總還要嶽督站出來主持大局……”

“那就招降吧。”岳冷秋說道。

“怎麼招法?城外賊人如何才甘願受招?”楚王元翰成問道。

這倒是個問題,流匪沒有給打痛、打殘,甚至在局面上還占著優勢,沒有足夠的好處,又怎麼甘願接受招安?不過流匪既然送劉庭州進城來,說明還是願意接受招安的。

“先談封官賞爵,看他們到底有多大的胃口……”岳冷秋說道,他身為江淮總督,對招安事有從權處置的權力,倒不用等京中有旨下來,才能談招安事。

“下官沒有其他能耐,跑跑腳,當個傳聲筒,可以。”劉庭州說道。

“也不急於一時,劉大人過來,先歇息一晚,再去城外招降流匪。”岳冷秋說道,又對麾下部將說道,“爾等出去激勵士卒,便說王師屢破流匪,殲敵數萬,兵克睢寧,不日即將率兵抵至徐州,其他事不要洩露分毫,以免使士卒守城之意志鬆懈。”

劉庭州進徐州以來,吃住都在南城門樓子上,指揮所也在南城門樓子裡。其他人散去,劉庭州才問到陶春的情況:“陶將軍怎未隨劉大人過來?”

“泗陽被圍時,陶將軍身負重傷,此時在山陽養傷,不良于行,”劉庭州從懷中掏出三本密折,遞還給岳冷秋,“嶽督的三本密折,總究是沒能用上……”

“無事便好,無事便好,”岳冷秋邊說邊將給汗漬浸得發黃的摺子本接過來,翻看確認過,才放在桌角,說道,“封官賞爵,未必能填飽流賊的胃口。流賊貪的是徐州,劉大人也以為徐州能割給他們嗎?”

“制置使欲在淮安擁兵,恐怕打的也是在徐州養賊的心思,”劉庭州無奈說道,“怕就怕制置使私通流賊,這邊更無良謀啊!”

“怕是未必,”岳冷秋翻開第三本密折,提筆將淮東劃掉,添了“徐州”二字,“劉大人你去與流賊談招安事,看徐州制置使能否填飽其胃口……”

“當真要讓他們心願得遂?”劉庭州問道。

“能奈何之?”岳冷秋睜眼看著劉庭州,反問道。

“劉安兒非雌伏之輩啊,實力又未受損,制置使欲養賊,怕就怕養成大患啊!”劉庭州說道。

“只怕未必,”岳冷秋嘴角微微冷笑,也不細說,說道,“流賊未必甘心就這樣罷兵坐下來談招降事。我可以忍受暫時放棄徐州,但需流賊讓出西南通道,確保我軍能安全退出徐州、渡過泗水。將徐州讓給流賊,我軍在東岸結營立寨,然而再坐下來慢慢談招安的事情也不遲……”

“未談妥招安事,就將徐州讓給流賊,流賊只怕更不會輕易就範啊!”劉庭州勸阻道。

“我只有定策,不如此,不足以取信於流賊。”岳冷秋說道,“我還要派人去山陽。林縛不願率兵來戰,我軍渡泗水,在東岸結營紮寨,他總不會吝嗇借幾艘船給我!”

***********

張晏是二十七日進的山陽縣城。

查抄馬家,雖然是山陽縣出面,幕後黑手是誰,這是不問自明的事情,張晏唯願林縛的吃相不要太難看就成。

查抄的金銀現貨,給林縛以軍資支借的名義先一步轉走,能有一本細帳冊子留下來,已經算是相當的客氣了。張晏想追究,也追究不了,打官司,也是一筆糊塗官司,只能日後拿來折抵軍資糜費。

張晏面沉如水,坐在堂上,翻看卷宗,山陽縣已查出堆積如山的罪證,馬家是翻不了身了,他心裡暗道:楚王爺,張晏對不住您了?吩咐左右:“陳監院,馬家走販私鹽,罪證確鑿,不容其抵賴不認。其擅違軍令,又有通匪之嫌,我命你與山陽縣共同審理此案,斷不可輕饒一名罪犯,也不要冤枉清白之人……”

林縛坐在張晏身側,眯眼看著他處置此案。

在先帝還是晉王府,張晏僅是晉王府一名普通的宦官,但與其時身為宗人府大宗正的楚王元翰成關係交好。

這也是後來晉王登位,張晏沒能執掌內侍省,而來維揚擔任兩淮鹽鐵使的一個因素。

沒想到張晏趕過來倒是幹脆利落,沒有替馬家爭辯什麼,直接就坐實馬家的罪名,將案子接了過去。

私梟案理所當然要以鹽鐵司為主,再說即使正式設了淮東制置使,也僅是從四品的官職,比張晏正四品的鹽鐵使要低一級。林縛坐張晏側首,也是當然。

梁文展、劉濤以及鹽鐵司的佐官屬吏連坐的位子都沒有,就站在堂前議事。

梁文展說道:“張大人,本官查處馬家私梟案時,發現山陽、淮安等縣私鹽走販猖獗,使本應進入國庫的鹽銀落入鹽梟之手。鹽梟得利,遂成巨富,然而魚肉鄉里,欺霸良善,成為地方之蛀害。為社稷念,本官抖膽請張大人加強人手、打擊私梟。若鹽鐵司人手有缺,山陽縣倒有兩營縣兵供張大人調遣。”

“好一個為社稷念,梁知縣對朝廷真是忠心耿耿、不遺餘力啊!”張晏眯著眼睛盯住梁文展,聲音卻是陰惻惻的陰寒。

打擊私鹽,本是鹽鐵司的職責所在,鹽鐵司人手不足,有權要求地方官府協助緝查私鹽。

梁文展跳出來說這番話,主動要求派兵緝查私鹽,是反客為主。

張晏身居鹽鐵使之位有十三載,兩淮鹽區是什麼狀況,藏著怎樣的貓膩,他又怎麼不清楚?

分肥私鹽之利的,可不僅僅是那些私梟鹽商們。鹽鐵司十三個監院,下面大大小小的官吏,只要與鹽沾邊,哪個不是家資萬貫?

張晏真要狠心徹底的打擊私梟,他手下的人首先會跳出來勒他的脖子、造他的反。

梁文展裝作聽不出張晏話裡的諷刺,腆臉說道:“為朝廷效力,下官不敢顧惜此身。”

“林大人,你以為如何?”張晏側頭看向林縛。

“朝廷定下‘鹽銀保糧’之策,是利國利民的善政,為保京畿用糧,鹽銀自然是越多越好嘍,”林縛淡淡一笑,輕描淡寫的說道,“打擊私鹽,若能增加鹽銀,自然就是善政、善策,我哪有反對的道理?”

張晏心裡微微一歎,沈戎在維揚擔心林縛會在淮安控制私梟從私鹽中漁利,卻料不到林縛棋更高一籌。打擊私梟,只要“鹽銀保糧”之策不改,增加的鹽銀收入,依舊會源源不斷的落入崇州囊中,偏偏還能堵住天下人的嘴舌。

這個結真是難解啊,鹽鐵司不動手打擊私梟,林縛在旁磨拳探拳,迫不及待的躍躍欲試。

這時候有人進來稟報,說是岳冷秋從徐州派信使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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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山河碎第66章 意外升官

拆開岳冷秋派人遞來的令函,林縛不動聲色的看著,看了身側的張晏一眼,說道:“嶽督決意招降流匪,有意先撤出徐州,以示招降之誠意——張大人,以為此事如何?”

“地方軍政,本官不便插嘴。”張晏說道,心裡暗道:林縛頓兵不動,將球拋給岳冷秋,岳冷秋能什麼選擇?順勢招安,岳冷秋不僅能保住長淮軍的骨幹,更能保住他的官位。只是這麼輕易就將徐州讓出去,未免太急切了吧?

張晏一時想不透徹,很想知道岳冷秋在信裡到底寫了什麼,但他不上這麼當,這時候抹上了屎,以後捅出簍子來,屁股就擦不乾淨了。

見張晏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林縛也沒有對他窮追不捨,跟梁文展身旁劉濤說道:“嶽督要我集結渡船百艘調往徐州待用,就麻煩劉大人處置此事……除渡船外,船工也要一併招募好,宜早不宜遲。”

劉濤悶聲應道,他知道自己留在山陽不受待見,徵集了渡船,他多半也要隨這些船一起給趕去徐州。

如此也好,只要招安事能順利進行,親自帶船北上,在嶽督面前也算是立了一功,有個晉身的門道。

想到這裡,劉濤便先走了出去,去辦這事。

林縛又喊來一名護衛,吩咐道,“你去城東找在西石街養傷的陶春將軍,告訴他嶽督要調渡船去徐州,問他傷養得如何,能不能去徐州再到嶽督面前效力……”

“岳督還要我去睢寧坐鎮,對睢甯西方的龍泉山之敵保持壓力,確保招安之事能成——張大人可願隨我同去睢寧?”林縛問張晏。

張晏猶豫了一會兒,說道:“那便去睢寧走一趟,匪事早定,淮北鹽事也能早日走上正軌……”

林縛只笑了笑,說道:“諸事準備好,我便派人知會張大人……”便起身帶隨扈離開張晏臨時落腳的縣都亭驛館,返回問情園去。

岳冷秋在徐州要用船,林縛自然不會從水營裡調戰船給他用,讓劉濤從山陽縣徵用民船北上。陶春養了十多日的傷,雖然還沒有徹底恢復過來,性命無礙,走水路北上沒有什麼問題,省得留在山陽礙手礙腳。

宋佳在園子裡的池塘邊跟小蠻、明月學刺繡,她諸事皆通,卻沒有學過女工,現在閒時無趣,便學著玩,見林縛回來,問道:“張晏可好應付?”

奢明月總忘不了階下囚的身份,起身告退,不願與林縛共處一室。

“打擊私梟之事,沒等張晏表態,岳冷秋從徐州遣來的信使進城來,就將這事給岔了……”林縛說道,從懷裡將岳冷秋的信函掏出給宋佳看。

宋佳細看過岳冷秋的函書,嘴角浮起一絲笑來,清豔得很,說道:“岳冷秋倒是乾脆——劉安兒謀徐州已久,打了三個月沒有打下來,岳冷秋這時候拱手相讓,還真由不得他拒絕啊!你打算怎麼做?”

“岳冷秋命我去睢寧坐鎮,我又能如何?”林縛說道。

“那可真委屈了你啊!”宋佳抬額剮了林縛的一眼,風情無比。

小蠻在一旁看得不樂意了,想到才短短相聚幾日,又要分別,心裡更是不喜,沖著宋佳說道:“要學刺繡便好生來學,三心兩意可學不成什麼。”

宋佳嫣然而笑,說道:“小姑奶奶還真難伺候,我可不是好好在學?”

“也許還會有一戰,但也是守睢寧而己,無需勞軍遠征,你們是留在山陽,還是隨我去睢寧?”林縛問道。

“能去睢寧?”小蠻欣喜的問道。

************

淮泗戰亂,但在山陽徵集百餘艘民船倒是不難。

二十八日,林縛便與張晏同行,乘船從山陽渡淮進入泗水,逆泗水而上,進入睢寧坐鎮。

山陽縣丞劉濤與長淮軍將領陶春帶著百餘艘渡船繼續北上,前往徐州。

流民軍暫停對徐州的攻勢,在徐州城東南打開一個口子,好讓岳冷秋率長淮軍從徐州撤出。

流民軍也迫切想得到徐州城,甚至將泗水西岸、徐州地東南角的雲龍山營寨暫時讓出來,給長淮軍進駐,以便長淮軍能更快、更安心的從徐州撤走,之後才好坐下來慢談招安的事情。

陶春一到徐州,便受命在雲龍山對岸的大廟崗結營紮寨。

八月上旬,長淮軍開始從徐州城撤出。八月十日,長淮軍殘部一萬兩千余兵馬,楚王府及徐州東撤官民兩萬餘人,就全部從徐州撤出,進駐泗水東岸的大廟山營寨。

流民軍也於這一天進駐徐州城。

流民軍暫時還沒有能力封堵宴山的泗水決堤,但將西南角雲龍山與鳳凰山之間的圍壕掘開。從宴山決堤傾洩出來,在徐州平原低嶺裡咆哮肆虐的泗水河大水,得以從徐州西南的低窪地帶流走,匯入西南六十裡外的汴水。

徐州城裡的淹水才得以徐徐下降,一天一夜之後,積了厚厚淤泥的街巷才全面露出來。

徐州城裡一片狼籍,與廢城無異,需要好些時日整治才能恢復元氣,但給大水浸泡了三個月之久,城牆還巋然不動,可見徐州城之堅固,實可稱得上中原諸城之首了。

徐州城易主,算是雙方坐下談招安邁出實質性的第一步,然而流民軍對官兵依舊抱有強烈的戒心。

岳冷秋東撤後,仍有數萬平民留在徐州城裡,不肯背井離鄉,棄故土而去。

劉安兒率萬余精兵進駐徐州之後,首先做的就是將城中平民驅趕出城來。又重新占了雲龍山營寨,駐了一部精兵,與東岸的長淮軍對峙,防備長淮軍回渡泗水,偷襲徐州。

當然,當前形勢下,對徐州流民軍威脅最大的,不是撤到東岸的長淮軍,而是在睢甯養精蓄銳的江東左軍。

付出這麼大的傷亡,長淮軍能堅守徐州達半年之久,意志已經是難得的堅定。脫困渡河到泗水東岸,求戰意志反而鬆懈下來,極需要時間休整。無論是體力,還是作戰意志,還是物資準備,短時間都沒有能力渡泗水反攻徐州的。

劉安兒也是知兵之人,與已成疲軍的長淮軍不同,江東左軍才是真正的新銳之師。

要不是林縛率江東左軍從睢寧進窺徐州,劉安兒又怎麼會輕易接受招安呢?

接受招安不難,卻非沒有條件,也不可能給朝廷拿招安的幌子牽著鼻子走。

劉安兒開出的條件是在徐州立藩鎮,將西面的虞城、淮陽,南面的濠州、泗州、睢寧、宿豫,北面的沛縣、滕州、濟寧,東面的邳縣、郯城、沭陽等二十一縣,從原郡府劃出,併入徐州治下。

所謂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開出這個價碼,還要有這樣的實力才成。

劉安兒所劃出的區域,差不囊括了淮泗地區的四府,其地理位置上的中心不是徐州,而是給江東左軍佔據的睢寧。

之前,劉妙貞、馬蘭頭就從泗陽、宿豫撤出南線的主力兵馬,在睢寧西北的青龍崗立營紮寨,構築新的防線,備有兵馬兩萬餘人,精兵比例超過一半。

八月上旬,在如願占得徐州之後,劉安兒則騰出手來,不斷的將徐州外圍的兵馬往南調。到八月中旬,流民軍在青龍崗的兵力就增至八萬。流民軍圍徐州的主力幾乎都轉移到睢寧來。

****************

睢甯城依舊以顧嗣元所部為主,江東左軍的大營設在睢甯城外東北角的一座黃泥崗外,依城背水,連營如雲,守住睢寧城與泗水河之間的空檔。

流民軍小動作不斷,陳韓三也陸續從沭陽南面的窄橋撤兵。

陳韓三部逾兩萬兵馬,悉數撤入沭陽北面的郯城,被圍達三個月之久的沭陽,終於在八月上旬解圍。

在窄橋南面沭口駐守的親衛營也得以分兵去山陽北岸的飛霞磯,林縛則能夠調寧則臣率鳳離營北進,加強睢甯的戰力。

除顧嗣元所部外,江東左軍在睢寧集結的兵力有,鳳離營、長山營、渡淮軍殘部、騎營、靖海第三水營共十八營一萬兩千餘精銳。

泗水流經睢寧是道往東北方向彎出的大河曲,使得泗水流經睢寧北境的河段實際呈東西流向,河面開闊,水流較緩。

江東左軍的水營戰船如雲經停,黑壓壓的覆蓋著上下游好大一片水域。

江東左軍在睢寧的軍務,從七月中旬起就以秦承祖為首處置。

林縛再回睢寧來,也沒有直接出面處置軍務,除偶爾進城議事外,他大部分時間都留在停留在泗水河畔的津海號座船上。

泗水河上,夜色彌漫,津海號上燈火通明。

小蠻與奢明月二女坐在尾艙頂層的雅室裡下棋為樂,倒是其樂融融。

雖不能登岸遊玩,但在船上,看浩蕩泗水、河山景致,也覺得山河壯美,不虛此行。

林縛議事兼處置軍務的指揮艙在外側,正中間的木台是用樹膠與河沙做成的淮泗地形沙盤,流民軍拿藍色小旗標識,在睢甯周圍的藍色小旗幾乎要將這小片的沙盤插滿,相比之下,徐州處的小旗甚至不比郯城密集。

“劉安兒欲貪四府之地而立藩鎮自領,真是貪得無厭啊!”身穿文士青衫的宋佳倒似奇俊無比的書生,站在林縛的身側,凝眸望著沙盤上的雙方形勢,感慨而道。

“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罷了,”林縛哂然而笑,說道,“他不斷的往睢寧外圍集結兵力,不過是增加他討價還價的籌碼。”

張晏這數日都隨林縛在船上觀望淮泗形勢。

雖然招安邁出實質性的一步,但是朝廷斷不可能將淮泗大片的二十一縣都劃給流匪,接下來要怎麼談,要不要再打兩戰再談,還真是讓人看不明白。

這時候,北岸馬蹄聲急,在夜色裡,有數騎馳到水邊,隔水相喚哨船:“京中傳旨,快派船渡我等面見淮東靖寇制置使林大人……”

兩軍息戰,有一個好處就是信路暫時暢通起來,不然不當臨沂到徐州的道路不會太平,更不可能有驛騎直接騎馬從北面到睢寧來。

聽到召喚,這邊迅速派船將傳旨的京中特使接過來。

張晏只當朝中這時候拿定主意允許岳冷秋在徐州便宜用事,特傳旨要林縛全力配合之,想要儘快平息淮泗戰事,沒有林縛配合岳冷秋當無可能。

要壓制岳冷秋與林縛之間的矛盾,京中專門給林縛一道上諭,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待攜旨內臣登船來,看到聖旨竟然是貼金軸,未聽宣旨,張晏便先嚇了一跳。

張晏是內臣出身,對宮廷用物十分的清楚。

聖旨昭示帝權,最不容馬虎,其軸柄質地按接旨的官員品級都有嚴格的區別,一品官員為玉軸,二品官員為黑犀牛角軸,貼金軸聖旨是對四品官員所用。

再看聖旨展開,為綾錦織布,兩側為翻飛銀龍,確是對四品官員才會用的聖旨敕命。

“制曰:淮東靖寇制置使、江東郡宣撫使司左參政、知崇州縣事、靖海都監司林縛率兵守淮以來,功勳卓著,特進從四品淮東制置使,以作勉勵……”

林縛倒是在宣旨之後,才微微一怔,岳冷秋不肯給、劉庭州壓著不放手的淮東制置使便這樣輕易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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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山河碎第67章 取刀之謀

若說地理位置,東行過了邳縣便是郯城,曠原之上,有一隊車馬逶迤而行。兩部大車、百餘騎的隊伍,拖拖拉拉有裡許長。

前方半坡給桃樹林覆蓋的矮丘是郯城流民軍的一處外圍崗哨。數名騎兵從矮丘馳下來,往車馬隊逼來。

這邊也馳出數騎,喊道:“我等奉江淮總督之命,前來郯城面見天襖左護軍,議罷兵息戰之事,爾等可是陳將軍派過來迎接的前哨?”

就如同劉安兒漫天要價想劃淮泗四府自立,岳冷秋則堅持要求陳韓三率部撤出郯城之後再談招安事。

劉安兒據徐州,岳冷秋率長淮軍退到泗水東岸結營,而東面邳縣、郯城給陳韓三佔據,岳冷秋實際處於給劉安兒與陳韓三兩部夾擊的勢態之下。

岳冷秋上旨要求陳韓三率部先撤出郯城、邳縣,倒也不算太過分。

淮泗作戰的流民軍以劉安兒為首,但實際分成兩系,一為劉安兒嫡部,一為葛平天襖軍。陳韓三最初投本的是劉安兒,又要率軍獨自東進,成了天襖軍的左護軍,地位較為特殊。

郯城、沭陽、邳縣都是劉安兒想取之地。即使郯城、沭陽要不過來,邳縣作為徐州的東翼屏蔽,卻是必取的。

劉安兒計劃將來要在邳縣駐入嫡系兵馬,不想給陳韓三占去,想著將來在北面割出一兩個縣給陳韓三去守,但是這話現在不能說。

岳冷秋提出要陳韓三先率部撤出郯城、邳縣,劉安兒也就沒有堅決反對,反而要岳冷秋派專人與陳韓三洽談,所以才有這麼一支車馬隊出現在郯城西境上。

“誰是帶頭的?”流民軍將領勒韁驅馬,在雜草叢生的官道上打了個旋兒,探頭看向車馬隊。

“本官乃江淮總督帳前參軍事王政,敢問這位將領名姓?”一名穿湖青色官袍的官員掀開簾子探出半個身子來。

“給你們這些貪官污吏逼得沒飯吃的苦哈哈一個,哪有什麼名姓?”流民軍將領哈哈一笑,倨傲無禮的不通報姓,拿馬梢指著王政,說道,“看來你就是領頭的,許你帶兩個隨從跟我們走,其他人都要留在這裡……”

“什麼!放肆!”負責隨行護衛的騎兵校尉見流匪頭領如此的無禮,將腰刀撤到手裡,怒目相瞪,“我家大人過來招降你們,給你們一條活路。你們是吃了豹子膽活膩了,敢膽對我家大人無禮?你信不信我家大人即刻返回邳縣,率大軍將你等盤距郯城流匪剿平了?”

“大人各憑手裡刀槍吃飯,你有本事來剿,儘管率大軍來剿便是,我們在這裡候著,爺爺皺眉便是烏龜孫子,”流民軍將領不惱不怒,只是橫在道前,說道,“但今日對不起了,只許你們有三人過去,不然就請回吧。”

“你……”護衛騎校氣得一佛升天,罵又不罵不出口。

“我怎麼?”流民軍將領鼻子朝天,對官兵不屑一顧。

“行,我們就三人過去,還勞煩這位將軍派個車夫過來幫我們趕車。”王政在後面馬車上大聲說道,掀開車簾子,讓流民軍將領看到除他外,車廂裡還坐著兩人。

“流賊反復無常,大人斷不可輕率冒險!”護衛騎校焦急說道。

“我們自有分寸,”王政說道,“進入郯城,有義軍照顧周全,多你們百十人,少你們百十人,沒有什麼區別!”

大隊護衛便停在矮丘以西等候,百餘流民軍騎兵從矮丘後馳出,簇擁著載江淮總督府和談使者的馬車東行進入郯城。

****************

自談招安以來,陳韓三便撤了窄橋大營,聚兵郯城。

陳韓三倒非想表達什麼誠意,只是有著更深的戒心罷了。

林縛打開泗水的封鎖,放孫壯部將陳漬、張苟率部渡泗水去泗陽,卻將陳韓三所部繼續封鎖在東岸。

陳韓三不會看不到他部在泗水河東岸實際上已成孤軍,他在泗水東分兵數處,而窄橋大營又處於沭陽與沭口的夾擊之中。

萬一招安是個陷阱,這個勢態就危險了。

故而陳韓三放棄窄橋大營,除了一路偏師守邳縣外,主力都集中在郯城。

萬一有什麼不測,兵馬都在自己手裡,脫身也容易。

中秋過後,天氣就清涼起來,陳韓三難得脫去鎧甲,換上長袍,袖手站在後園一座湖石砌成的假山前。

這裡是郯城都亭驛,甯王前往江甯就藩時,就在這裡落腳。這裡不算郯城最豪華的宅子,只因甯王入住過,便覺得意義非凡,陳韓三特地將這裡作為自己的行轅。

謀士馬臻匆匆穿過月門走進來稟告:“岳冷秋派來的使者已經進城了,領頭的是總督府參軍事王政,是個正五品的官,來頭倒也不小——要不要再刁難他們一番?”

“先前有了下馬威,沒能將他們趕跑,看來有談的誠意,總不能將他們真趕跑了。”陳韓三說道,“我親自去接他們到府裡來。在家將領有空的,都過來陪宴。你仔細叮囑下去,要大家嘴巴乾淨一些,吃酒時不要盡往外面噴糞。誰要壞了我的好事,我第一個不饒了他。吃酒時,你多與王政的兩名隨從說話,打聽清楚王政好些什麼,郯城能有的,都給他,不差這點好處,一定要將他們的底線給挖出來。”

“左護軍英明。”馬臻說道。

馬臻轉身出去辦事,陳韓三帶了扈從親自到長街迎接岳冷秋派來的使者。

入夜在行轅後園子裡擺下宴席,讓諸將陪同。

杯來盞往,席間還有歌舞助興,招安使者王政與兩名扈從也很快忘了進郯城之前的不快,喝得面酣耳熱,十分的盡興,卻是隻字不談招安議和的事情。

夜深時分,園子酒席未散,王政與兩名扈從心思都放在懷中嬌媚而裙裳輕薄的舞女身上,東摸西捏,惹得懷中舞女嬌笑連連,也使席中諸將心浮氣躁,心熱難耐。只是席時舞女有限,再說這些舞女本是陳韓三的禁臠,能拿出來宴客,他們這些手下將領卻要知道分寸。

酒宴似乎還要無限制的拖延下去,陳韓三倒先沉不住氣,心裡暗急,給馬臻使了眼色。

馬臻心領神會,跟招安使者王政說道:“嶽督在邳縣,催我軍撤出郯城甚急,但看王大人過來,似乎又談不上急切,馬臻就有些疑惑了……”

“不急,不急,”王政三十歲剛出頭,留著短髭,官袍倒給湯漬糊了一塊,但毫不介懷,摟著懷中舞女的纖腰摸弄,感慨肌膚之嬌嫩,聽馬臻說這話,才分神回應,“左護軍如此厚待,請了這麼多位將軍陪同,又有佳人相伴,只宜談風月,談公事太煞風景了。招安議和的事情,遲兩天再談礙不了事。”

陳韓三倒是聽明白了,這個王政是嫌這邊人太多太雜,舉懷飲盡,便請諸將先散去,宴間僅留馬臻與兩名親信繼續作陪。

這時候一名隨王政進郯城的中年扈從將懷裡的舞女推開,眼睛盯著陳韓三:“留在此間,都是左護軍能夠信任之人?”

陳韓三讓幾名舞女也退下去,看了王政這名扈從一眼,起先倒也沒有太注意他,這時候見他說話,便覺得他氣度不凡,相貌還頗為面熟,說道:“都是隨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有何秘事不能與聞?敢問這位先生姓名,我們之前可曾見過?”

“左護軍與我家督帥鬥了這麼久,卻沒有打聽我家督帥的相貌?”王政在旁邊哈哈哈大笑。

“什麼!”陳韓三駭然色變,下意識的將腰間佩刀拔出,橫在身前,左右兩將都要驚諤站起來,仿佛岳冷秋率千軍萬馬襲來,令他們神色崩變。

岳冷秋鎮定自若的拿起桌案上的輕巧玉杯,慢將裡面的酒液飲盡,才說道:“我對左護軍是仰慕已久,特借和談之名,趕來郯城與左護軍一見。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左護軍真英雄、真豪傑也……”

陳韓三才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回刀入鞘,眯眼盯著岳冷秋的臉,細細分辯,眼前這中年人果真與傳聞中江淮總督岳冷秋的相貌是分毫不差。

陳韓三也不怪馬臻沒有早先探知他的身份,誰能想到江淮總督岳冷秋會扮成手下的扈從進郯城呢?即便是早先就有人看出相貌上的疑點,只怕也會第一個否認到這種可能吧。

岳冷秋話說得漂亮,陳韓三卻是又驚又疑,他又不是三歲小兒,怎麼可能相信岳冷秋是為見他一面,才扮成手下官員的扈從進入郯城。

“郯城雖非龍潭虎穴,嶽督能親身闖來,才是真英雄、真豪傑,”陳韓三哈哈一笑,要將剛才的失態掩飾掉,“可是嶽督也知道韓三的稟性,也許與嶽督眼裡的真英雄、真豪傑有些差距,嶽督就不怕進來容易,出去難嗎?”

“我來救你一命,且再給你一條富貴路去走,左護軍為何要留難於我?”岳冷秋反問道。

“嶽督話說得好聽,”陳韓三說道,“我活了這些年,只曉得命是自己掙得,富貴不可強求,不知道嶽督如何救我一命,又如何給我一條富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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