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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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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4-25 23:42:25
第19章 遼西大捷

“也欺人太甚了!”回到縣衙後宅,胡大海替劉庭州憤慨不已,捶心擊肺,言辭激烈,看情形,要是林縛站在他面前,他能沖上去咬兩口。

唐恩叔看到過胡大海剛才在林縛面前跟著巴兒狗似嚇得不敢吭聲的樣子,所以對他此時的言態,也是淡然而視之。

肖魁安坐著,默然不語,心情也不好受。劉庭州對他有知遇之恩,雖說劉庭州有些做法,他未必都贊同,但他對劉庭州忠心耿耿、矢志不逾——劉庭州給林縛如此訓斥,他能有什麼好心情?

劉庭州臉色很不好看,胡大海的話是他讓心裡好受些,但也沒有無能到真靠胡大海的這兩句就排遣掉心裡的幽憤。

比起林縛惡劣的態度,更讓劉庭州難受的,林縛每一句訓斥,他都無力反駁。

相比較府縣這次受到的衝擊,淮東軍司主持捍海堤修築這麼大的工事,卻絲毫沒受到衝擊。

除了輜兵外,淮東軍司還從周邊屯寨的安置浮戶召募力工,如今直接堆在鹽瀆、建陵、皋城三縣捍海堤修築工地上的青年丁壯,沒有十萬之數,也相差無幾。

淮東軍司開給勞工的力錢是一個工兩升半粳米,輜兵用度情況不堪清楚,想來不會比力工更差,也就意味著,淮東軍司在修捍海堤一事上每個月的米糧支出至少在八萬石以上。

他劉庭州憑什麼跑到淮東軍司面前去叫苦?

至於林縛大規模組織人手在淮東沿海墾荒屯種,有侵佔鹽區土地之嫌,張晏開始還三番數次的派人過來阻止、扯皮,這兩個月就完全收斂、不再聲張了。

為何?無他,津海糧道完全是從糧商那裡吸糧。

如今江東米價大漲,與山東糧價相比,利潤已經很低。

糧商雖然也不斷的要求漲價,但淮東軍司在這事上保持沉默,差不多壟斷津海糧道約五分之二供應的黑水洋船社、集雲社、林記都保持沉默,所以中小糧商只要能勉強維持下去,都不會鬧出什麼事情來。

但是事情也很明顯,誰沒事都不要惹淮東,不要林縛在幕後支持糧商集體要求漲價三成,戶部官員跳崖的心思都會有。

津海糧道承擔著京畿及燕北防線每年兩百五十萬石米糧的供應,津海結算米價為每石一兩八錢銀,在此基礎上再漲三成,戶部每年就要多籌一百三四十萬兩銀子出來——還不如跳崖更乾脆些。

劉庭州懷疑林縛真要下決心將他踢出淮安府,江寧或朝廷會不會反對?

****************

“軍領司事關淮東軍給養,事關淮東安穩,而今軍領司職事並不讓人滿意,實是劉庭州劉大人心有旁騖之故,此時應使劉大人專司軍領司之事,”梁文展說道,“想來朝廷跟江寧方面都會認真考慮此事……”

梁文展話說得客氣,其實是建議軍司直接將劉庭州從淮安知府的位子上踢掉。

林縛蹙眉思慮,問道:“淮安知府的位子,你以為誰合適做?”要是淮安知府的位子給安上更不對眼的人,還不如讓劉庭州留著。

“劉師度劉大人,”梁文展說道,“劉師度大人治理海陵有政聲,能來淮安,將是淮安鄉紳士民之福……”

淮安府歷來比海陵府要重要一些,劉師度調到淮安頂替劉庭州,也算是一小步的升遷。

只不過知府官為五品起階的要職,大約是朝廷控制地方最重要的中樞要害——林縛以制置使之位妄圖干涉知府級官員的任命,算是極大的逾越本分。

梁文展沒有說誰來接替劉師度擔任海陵知府更合適;林縛也沒有吭聲問——兩人彼此都心思相通:當前除了林縛兼領海陵知府職事外,沒有哪樁事情比這個更讓淮東渴望了。

梁文展繼續說道:“津海糧道受江東糧價增漲所困,也許朝廷已經看到其中的艱難,也指不定還沒有看到,大人怎麼也應該呈文訴說一番,要是連苦勞都沾不上邊,也太枉屈了……”

林縛蹙眉思忖:不管是不是由他直接呈文,想來朝廷跟江寧方面都不可能誤解他們的意思。以津海糧道相要挾,以謀海陵知府一職,怎麼看都有些赤/裸裸了!

林縛沒有立即就確認採納梁文展的建議,只是點點頭,說道:“我會認真考慮此事……”

又說了一些其他事情,梁文展才告辭離去。

“局勢如此,倒容不得瞻前顧後了,”宋佳在他人面前,倒不急於開口說話,這時候將手裡的筆管放下,說道,“即使要保津海糧道,也勢力該你來領海陵府一職——崇州雖有些儲糧,但供應津海糧道也僅夠到明年春夏。”

“這話不假……”林縛點點頭。

淮東儲糧從七月就秘密進行,九月大張旗鼓,分官儲跟民儲兩部分。

官儲以淮東軍司為主,從淮東錢莊支借一百萬兩銀,共儲糧一百五十萬石。民儲以黑水洋船社、集雲社、林記為主,儲糧約一百八十萬石。

淮東軍司的儲糧,主要還是用來滿足淮東軍需及各項工造以及屯寨所需——民儲才是滿足津海糧道的供應。

在明年夏季之前,是海運的適航期,只要北方不出現大的變故,一百六十萬石糧,都會在明年夏秋季之前運往津海。

眼下淮東軍司以大局為重,壓著不讓糧商漲價,也僅僅能支撐到明年春夏——也因為包括黑水洋船社在內的諸多糧商,由於儲糧及時,按照原價供應津海糧道,也有相當的厚利可取,甚至可以向中小糧商供應米糧,所以軍司壓著不漲價,也能承受,沒有什麼問題。

但等儲糧運完,林縛再大顏面,也不可能讓糧商心甘情願的虧本供應津海糧道,屆時就必須保證能有大量的廉價米糧來供應津海糧道。除了從海東運糧來之外,最好的辦法,就是指望海陵府、淮安府明年的夏稅秋糧能有相當數量的增漲。

于公於私,都要將海陵知府的位子搶過來。

林縛從筆筒裡將炭筆拿起,鋪開一張紙,心裡想著怎麼用詞才合適。

宋佳侍立一旁,也不言語,知道林縛是準備給顧悟塵寫信。

要用劉師度頂替劉庭州出任淮安知府,林縛自領海陵知府一職,總不能一點不加掩飾,要給朝廷、給江寧留些顏面。如何操作此事,林縛自然要跟顧悟塵好好商議。

讓別人幫著進言捅開此事,讓顧悟塵在江甯跟岳冷秋、寧王府討價還價,讓事情有個商量跟緩衝的餘地——得防備一下子鬧僵了,彼此沒有下臺階的餘地,反而壞了大事。

林縛寫完信,要宋佳幫他看過一遍,沒有什麼問題,才裝入封函,加蓋印戳,正打算將侍衛喚來,派從快馬奔赴江甯送信——周普急衝衝拿了一封塘抄進來:

“薊北軍攻克松山,這是京師傳捷塘抄……”

如今騎營承擔起宿衛之職,林縛北上巡視,周普親率五百騎衛隨同侍衛。要是普通塘抄,周普也不會親自拿了跑來。

林縛不喜反驚,將塘抄接過來,拆開細閱,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聽說李兵部在遼西獲得大捷!”劉庭州興奮的直接闖進來,門外侍衛阻攔不及,只能尷尬的跟進來。

從劉庭州臉上看不出他之前給訓斥的晦氣樣,想來是給大捷消息鼓舞。

林縛揮了揮手,讓侍衛退出去,不計較劉庭州等人直闖他的軍帳。

京師傳捷,驛騎會沿途吆喝,以鼓舞士氣。所以好些人沒有看到塘抄,倒也能知道遼西獲大捷之事。

梁文展也隨後趕來,他一時看不透遼西大捷對淮東形勢的影響,神色有些困惑。

“劉大人,你看……”林縛將塘抄遞給劉庭州,傳閱諸人,他卻坐回位置一聲不吭。

“好啊,長樂匪南進蘄春,江東局勢為滯,當有此大捷來鼓舞士氣!”劉庭州一手拿住塘抄,一手用手指在紙上比讀,眉飛色舞,胡大海也顧不上規矩,將頭湊到劉庭州的身上,也興奮喝道:“好哉、妙哉!松山一役擊斃、獲俘逾萬,而虜兵主力此時滯留大同,看來遼地指日可下了!”

林縛沒有理會劉庭州、胡大海等人的興奮,他將剛才寫完的信件交給周普,說道:“速派人送往江寧!”

劉庭州一時不知道林縛有什麼緊急信件要送到江寧去;梁文展倒能猜到,但他心裡疑惑,難道遼西大捷對整個局勢毫無意義?

劉庭州也算是有見識的能吏,看他為遼西大捷如此興奮,心裡連說一句話的欲/望都沒有,只是神色冰冷的坐在那裡。

傳捷塘抄是從京中傳來,戰況給修飾得太多,讓人無法從中窺得松山一役的詳情。

即使塘抄如實轉抄從北地傳回的戰報,松山城作為東胡王都遼陽的外圍,城裡兵民加起來才一萬人出頭些,也未免太少了一些,林縛是清楚知道東胡人動員能力的。

林縛更期待薊北軍北征能受挫而歸,沒有決定性意義的小勝,即使不是東胡人的陷阱,也只會使朝廷諸公的心思更加冒進,也才使征北軍及燕冀置入更兇險的境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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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豬鼠之輩

“松山一捷,似喜實危,國事唯難,廟堂諸公,當萬倍謹慎,才是社稷之福……”

“何危之有?燕東諸胡丁不過十五六萬,多半數精銳都陷於燕西,留守遼西不過五六萬數;即便虜王使全民為兵,老弱婦孺雜湊一起,在遼西當面也不過得五六萬弱旅。松山一役,斃其一萬精銳,止剩四五萬數更是老弱,又要分守諸城,當是我朝恢復遼東故地之良機!李兵部當乘勝追擊,集兵擊其王廷,畢功於一役才是正經。”

“燕東諸胡丁壯十五六萬,然近十數年來,東征西討,高麗、燕西諸胡皆臣服之,更擄得丁壯近百萬之數。胡人舉族皆兵,兵制與我大越迥然有別。其在燕西雖有十萬餘騎淹留難歸,然而在亡國絕境之前,在境內悉發丁壯,再征十數二十萬雄兵,非為難事。僅得松山一捷,就妄言輕進,才是真正禍事之根本!”

“念你趙舒翰也是士林中人,沒想到你也如此的少廉寡恥!崇觀九年虜兵破邊內侵,擄走三數十萬丁口不假。然我大越之民,皆受禮儀之教、深懷朝廷恩義,王師到來,救其脫于水火,必然歡騰鼓舞。趙舒翰你今日卻說他們會助紂為虐,到底包藏著怎樣的居心?”

“趙某心可鑒日月,巴不得朝廷好,才來與你議論,松山之捷得來太易,才更要小心行事。”

“言窮辭盡,你竟詭稱松山之失是東虜所設陷阱?真是笑掉人的大牙!松山之于遼陽,如臨渝之燕京,皆門戶要害之地。虜王要何等腦殘,才會故意放棄門戶要害之地?你當真以為虜王的心智如你一般?”

“呸,國事皆壞爾等臆淫狂妄之手,今日不察,悔之晚矣!”辯到這裡,趙舒翰也是心火騰旺,也顧不得自己是匠學宗師的身份,厲聲喝斥,直欲將這些癡心妄想、輕狂冒進的士子當頭喝醒。

“哈哈……”餘辟疆放聲而笑,環視左右而道,“爾等請看趙兄氣急敗壞之狀,可有半點廝文?王師剛獲大捷,普天同慶之事,卻給他說得如此晦氣,爾等說他是什麼心思?莫非是受到東虜的好處不成?”

這裡是藩樓進門的大廳,原為歌舞伎獻藝搭建的小檯子,此時正成為趙舒翰與餘辟疆當眾爭辯北事的辯論台。台前擁滿士子酒客,然而就當前的氣氛,趙舒翰完全給餘辟疆壓制住。

餘辟疆每出言,台下皆鼓掌叫好,趙舒翰每有議論,台下喝倒彩一片,偶爾還雜有冷嘲熱諷。

“你!”趙舒翰見餘辟疆血口噴,氣得直欲噴血,張口要辯,冷不防從斜裡閃過來一團黑影,來不及閃開,卻給一盤韮菜炒蛋潑在胸口,他愣怔一下,卻聽著堂下有人譏笑:“滾下去吧,長他人志氣的胡狗!”

藩樓之內,滿堂哄笑,嘩聲大作,士子酒客紛紛湧上來,要將趙舒翰轟趕下來。

趙舒翰氣得大咳,痰雜血絲。這會兒從里間走來兩名隨扈打扮的壯漢,擠進裡面將氣得快要失去理智的趙舒翰護著出來,在他耳旁輕語:“顧大人在里間,請趙先生不用理會這些輕狂子!”

聽說顧悟塵在里間,趙舒翰心緒才稍定一些,稍理了理袍裳,也顧不上身上的污漬,隨人往裡面的酒閣子走去。

余辟疆見趙舒翰狼狽而走,更是得意洋洋,揚聲說道:“李兵部何等人哉,崇觀十年,他接掌兵部,言五年平虜事,其見識倒不及紙上談兵的趙兄哉?我勸趙兄一句,不要再出來丟人現眼了!”

趙舒翰心間憤恨,倉惶而走,進了酒閣子,將門扉掩上,還能聽見外間的哄笑聲。

卻是顧悟塵與國公爺曾銘新在此間飲酒,趙勤民與孫文炳等人陪同,曾銘新見趙舒翰還是一副氣壞的樣子,好言安慰道:“心如頑石,點不化就是點不化,趙先生何苦跟他們爭辯?他們要是有用,國事何故淪落到這種地步?”請趙舒翰落座。

老國公爺如此說,趙舒翰心情才稍好一些,給曾銘新、顧悟塵行過禮坐下,仍是憂心忡忡,說道:“風議如此,要是朝廷不能看清形勢,催促李兵部再從松山倉促進軍攻遼陽,形勢就危險了!”

顧悟塵也不願將更機密的事情說給趙舒翰聽,只是說道:“朝廷諸公都有謀略,會謀定而後動,我們就無需太過擔心……”又與孫文炳說道,“你陪趙先生在此間稍坐片刻,莫要讓趙先生跟外面那些輕狂士子爭辯了。”

“是。”孫文炳點頭應道。

顧悟塵與曾銘新已經是飲酒多時,桌上是杯殘酒盡。

趙舒翰與餘辟疆議論,他們也是從頭聽到尾。不管怎麼說,趙舒翰都是林縛在江寧豎起來推崇雜學匠術的宗師人物,顧悟塵也不能任那群無知之輩在外間如此侮辱他,見場面有失控之勢,便讓人將趙舒翰請進來。

顧悟塵朝曾銘新拱拱手,說道:“國公爺,悟塵另有事務在身,就不多打憂了……”曾銘新是與湯浩信同輩人物,勳爵又顯,顧悟塵雖權柄在握,對他還是居晚輩之禮。

“好說,國事唯艱,不能耽擱你的時間,”曾銘新說道,“我閑來無事,便留在這裡打發時間……”

顧悟塵與趙勤民在諸隨扈簇擁下離去,曾銘新讓人將殘席撤走,再換新酒上來。

沒有顧悟塵在場,趙舒翰說話隨便些,問孫文炳:“淮東如何看待松山大捷?”

孫文炳雖無正式的官職在身,卻是淮東在江甯的代表人,所以才有資格在曾銘新、顧悟塵跟前陪席,自然也知悉機密。

孫文炳搖頭苦笑,說道:“余辟疆此謂江甯名流,乃余心源之子,又在江寧都察院任職事官,他都如此見識,江甯滿城士子狂熱如斯,趙先生以為淮東能如此看待松山大捷?如今只能指望李兵部在遼西能抵擋住壓力,守住松山城到明年春後遼東灣解凍,便是真正的大捷!”

聽孫文炳這麼說,趙舒翰看向曾銘新。

曾銘新老臉悲涼的搖了搖頭,已經不是悲觀,而是絕望了。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只要李兵部能認清形勢,堅守松山待到明年春後,國公爺為何還如此悲望?”趙舒翰焦急問道。

曾銘新揮手讓隨扈都到外面都守著,才說道:“君明臣賢,才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美談,如今第一個想打的就是宮裡那位,李卓又如何‘君命不授’?李卓孤柱難支大廈將傾!”

要說對薊北軍的影響力,長期任監軍使又兼軍領司使的郝宗成並不在李卓之下——以崇觀帝的狐疑性子,又怎麼可能放手讓李卓獨掌薊北軍?李卓都不能獨立掌握薊北軍,又談什麼“君命不授”?

“張協、陳信伯等公,小心籌謀社稷,應不是輕言冒進之輩;郝宗成也非冒進之人啊!”趙舒翰說道。

“有一種人,敗則膽怯如鼠、勝而輕狂愚蠢如豬,沒有自知之明,更無知敵之明,”曾銘新說道,“舒翰,你覺得能將社稷江山寄望在這樣的人身上嗎?”

曾銘新以國公世爵冷眼看了大越朝一個多甲子,官場上有什麼齷齪事他看不透?

趙舒翰聽曾銘新竟也如此悲觀,頓覺渾身冰涼!

此刻,外間又譁然聲響,孫文炳走過去將門窗稍打開些,聽見餘辟疆在外間慷慨議論國事:“此際,朝廷當令大同守軍不惜一切代價拖住燕西之敵;令登州水師學淮東侵襲之術,奔襲遼東,直搗敵後;再命副帥率駐守臨渝之精銳,與進佔松山的李兵部合兵,對虜兵王廷遼陽,予以致命——或圍而不攻,待燕西虜兵回援,以逸待勞而潰擊之——大越中興之治,即日可期!”堂下叫好聲連連,直誇餘辟疆說兵如神,當為副帥之選。

“副帥?”孫文炳與曾銘新面面相覷,想不到餘辟疆等人心裡已經有找人替代李卓的念頭。這瞬時,酒閣子內外,冷熱如此的鮮明!

****************

冷夜長街,楊樸率隨扈擁著馬車而行,趙勤民陪同顧悟塵坐在寬敞奢華的車廂裡,簾子掀開一角,讓馬車角挑著的馬燈透光進來。

“遼西形勢不明,淮東欲討海陵知府一職,會不會太急切了些?”趙勤民輕聲問道。

趙勤民此時所說的便是林縛寫信與顧悟塵商議謀海陵知府位子的事情。

顧悟塵陷入沉默之中,他流放邊地十載,對燕東諸胡瞭解頗深,但要說虜王以松山城為餌,他還是很不確定。

松山之于遼陽,便如臨渝之於燕京。若說大越朝要誘敵深入,誰敢拿臨渝險地做誘餌?

要是松山大捷的戰果最終保住了,這一役打得東虜元氣大傷,北線就將緩過勁來,朝廷就能夠從北線抽調大量精銳南下。

林縛此時還拿津海糧道強討海陵知府之職,等北線緩過勁來,朝廷怕是會第一個來削淮東的兵權?那時就弄巧成拙了!

在趙勤民看來,形勢未明,淮東不應該沒止境的試探朝廷的底限。

趙勤民見顧悟塵長久不語,知道他心裡也是矛盾,便說道:“要不我到崇州走一趟?”

“也好!”顧悟塵委實難以決定,心想讓趙勤民走一趟,能勸林縛暫時放棄謀海陵知府的心思最好;林縛年紀還輕,有封侯拜相的機會,不應該急於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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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斷糧

朔風勁吹,趙勤民掀開車簾子,雪花直往車廂裡灌,刮到臉上生疼。

大堤那頭有一群人走來,衣裳襤褸,在風雪交加的大堤上,就像一群乞丐。捍海堤這時候自然不會有大群乞丐出現,趙勤民只當是修堤的苦工,不在意的將車簾子闔上,心裡想著怕是到夜裡才能趕到鹽瀆縣見到林縛,盤算用怎樣的說辭,才能勸說林縛放棄焦急取海陵知府官位的心思。

“趙先生在車裡?”

馬車又沿堤內道前進了一陣,給人擋下來,趙勤民聽著有人站在大堤大聲問,他聽著聲音有些熟悉,掀開車簾子裡探頭看去。

那一群乞丐的人群裡,為首的不是別人,卻是淮東軍司工輜營指揮使孫敬堂。

看他此時的樣子,怎麼也無法將他跟手握數萬輜兵的大人物聯繫在一起。

“啊,原來是敬堂,我還以為是誰呢,”趙勤民詫異的問道,“你怎麼這般樣子?”

孫敬堂看了看自己,棉袍子從泥地裡滾過似的,烏漆抹黑,腰間系了草繩,頭髮也散發,跟乞丐似的,笑著回趙勤民:“跌了一跤,滾下大堤,弄得一身泥水,趕著過來見趙先生你,沒來得及回去換一身乾淨的衣衫,讓趙先生看了笑話了!”

孫敬堂是河幫出身,自幼習武,孔武健壯,身邊又有侍衛相隨,大堤頂上的道路雖然還不能算平整,但也有三步多寬,孫敬堂竟然從堤上跌倒,可見他有多不小心……

趙勤民也不再細問,看著孫敬堂從堤上半走半滑的下來,也忙下馬車,問道:“制置使可在鹽瀆縣裡!”

“真是不巧,崇州派人報信來,大人已動身去山陽。我派人去追了,也不曉得能不能追上,”孫敬堂說道,“怕趙先生走冤枉路,我先趕過來。要不先在延清休息一夜?明早應該能知道確切的消息。”

這麼大的風雪,除了揚子江、淮水這樣的大河沒有結冰外,淮東境內中小河流大多結了冰,行不了船,傳信都是靠快馬。也幸虧沿著捍海堤先修了一條大道,能從鶴城直接北行,不然要走更多的冤枉路。

“那就在延清歇一夜吧,”趙勤民也是客隨主便,這時候追趕去山陽縣,太辛苦,他坐在車廂裡,也覺得腿腳冷僵,辛苦得很,又問孫敬堂,“大雪天氣,這造堤事怎麼沒有停下?大冷天,土都冰實了,眼睛看著都覺得辛苦,這大堤上輜兵與力工會不會有怨言?”

“還行,倒也沒有大礙!”孫敬堂輕描淡寫的說道。

實際情況卻非如此,崇州今年是少有的大寒。這樣的風雪天氣,他這副經年苦熬的身體都覺得辛苦,才不小心失足跌下大堤。

北線危急,誰曉得什麼時候突然間就大廈傾坍。捍海堤早一日修成,數萬輜兵就能早一刻脫身——眼下的局勢,什麼都不好說,再辛苦,也要想盡辦法能提前準備好一切。

對於普通將卒來說,只要官員、將領都能同甘共苦,只要物資供應能夠保證,能吃飽飯,能穿上足夠的禦寒衣物,辛苦一些,倒也沒有什麼不能承受的。

泥土凍實了,冬季的乾草也多,燒熱水澆透,取土也方便。再說崇州再寒,也要比北方好許多,只要禦寒衣物穿足,食物充足,不會出現大規模的凍傷。

也不單是這邊辛苦,淮東諸人,有幾人在這時候能歇下的?還不都是在跟老天爺爭時間!

趙勤民冒著風雪,隨著孫敬堂登上大堤。

大堤上風雪更大,但視野更遠,能遠遠看到堤上堤下輜兵、力工無數人在正在風雪下幹勁正足——這樣的氣象,誰看了都心生豪氣,趙勤民心裡感慨:大概也只有淮東能有此等氣象吧。

這時候有數騎快馬從北面馳來,看衣甲是林縛身邊的騎衛,孫敬堂與趙勤民往前迎去,領頭的卻是軍情司指揮參軍張苟。

“大人得知江甯來人到北面來匯合,他隨後便會趕來。大人要我先行一步,希望孫大人派人截住江甯來人,免得錯過去!”張苟下馬來,手腳並用上的爬上大堤,跟孫敬堂彙報道。

“這位便是從江寧趕來的趙先生……”孫敬堂替趙勤民、張苟互相介紹。

趙勤民看張苟穿著厚甲爬覆了冰雪的大堤,手腳十分的敏捷,就知道是一員武將,聽介紹才知道是淮泗戰事期間歸附的降將,心裡暗想:林縛用人怎麼不提防一些,淮陽正打得緊,就不怕這些降將跟紅襖女暗中勾搭?

看到趙勤民對張苟的態度有些冷淡,孫敬堂也只是笑一笑。

淮東能如此局面,有大半都是林縛不拘一格用人才的功勞。不要說其他的,按照官場上那一套,即使西河會不犯事,孫敬堂一個幫會出身的人物,便有天大的才幹,也至少能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

風雪簌簌的打著車廂,林縛這時候唯有在路途上才能抽出些時間來休息。

用車太勤,路況又說不上好,出來時三輛馬車,北行巡視大半個月,這時候又只剩一輛馬車完好。

林縛與宋佳擠在一輛馬車裡,百余騎衛冒著風雪護衛馬車南行,趕去跟趙勤民匯合。

林縛肆意的躺著,看著掀開簾子的車窗外,風雪狂亂,就像眼下的時局,讓人看不透!

宋佳拘束的坐在角落裡,要是睡熟了,她也許會放肆些,這時候倒是怕貼到林縛的身子上——看著林縛臉上愁雲似陰。

趙勤民為何而來?這不難猜——顧悟塵不支持林縛這時候去搶海陵知府的官位,所以才會派趙勤民過來勸說,不然的話,他們翁婿二人之間派人互通信函即可。

然而林縛此時十分迫切想得到海陵知府的官位,越快取得,對淮東的形勢將越有利!

但林縛這時候要取得海陵知府的官位,必須要得到顧悟塵的支持才行;強取的話,事情很可能會變更糟糕。

很顯然,顧悟塵對北線形勢還存在一絲僥倖,所以不願意林縛這時候一而再的去試探朝廷的底線。

宋佳心裡暗道:也許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給趙勤民開口的機會,但是也避免不了會讓淮東與顧悟塵之間產生隔闔。

宋佳胡思亂想著,很快就有騎衛回稟,孫敬堂陪同趙勤民在前面的工棚等候。只用一炷香的時間,騎隊快馬打鞭,便擁著馬車抵達延清南面的工棚,與孫敬堂、趙勤民匯合。

“趙先生一路上辛苦了,”林縛整了整衣裳下馬車,跟趙勤民寒暄,沒有等趙勤民開口,便問,“關於遼西大捷,江寧有什麼風議?”

宋佳不願意給外人看到她與林縛同乘馬車,特別是趙勤民要算夫人的娘家人,她便留在車裡不出來;也許趙勤民根本就不會在意林縛身邊有個女扮男裝的女子陪著。

趙勤民見林縛臉面粗糙,唇上蓄了短髭,也許是沒有時間打理,卻有一股子彪健之氣,見林縛搶著說話,便知道林縛應該是猜到自己的來意,搶著說話來堵他的口舌,心裡有所不悅,也只能先回答林縛的問話,說道:“江寧風議有些輕狂,非持重之道,聽聽便罷……”

“嗯,”林縛應了一聲,壓著嗓子悲聲說道,“若僅僅是士子風議也就罷了,可惜朝廷諸公也多頑固不化,死到臨頭,卻聽不進旁人半句話——如今看來,北線局勢已無挽回的可能!”

“或許不需這麼悲觀……”趙勤民說道。

“趙先生覺得我是悲觀?”林縛反問道,沒等趙勤民回答,又說道,“最好的結果,就是李兵部能在松山城堅持到明年春後,淮東水師北上接援;最壞的結果,燕京這次都未必就能保住!”

“啊……”趙勤民心裡雖然覺得林縛多少有些危言聳聽,但過來時也沒有想到林縛會說這麼重的話,想勸他放棄謀海陵知府官位的話反而給堵住嘴裡說不出口。

氣氛有些僵硬,這時候北面有一隊騎兵擁著一輛馬車打馬過來,馬隊行速很快。

不管是不是在淮東境內,有陌生馬隊如此快速接近,林縛的騎衛都會做出反應,周普帶著人迅速馳過去攔截。

宋佳也好奇的下了車走到林縛身邊,與林縛、孫敬堂、趙勤民等人站在工棚前,看著馬隊馳來方向。過了片刻,卻見周普陪同曹子昂先騎馬趕來。馬隊擁著馬車緩行過來。

曹子昂臉色憔悴,一看就知道他是風雪兼程、趕了很久的路過來,中途沒有休息過。

趙勤民心裡一驚,在淮東,曹子昂與傅青河、秦承祖、林夢得三人並立,是林縛的左膀右臂,此時應在山陽替林縛主持北線的軍務,他如此倉惶的趕來見林縛,莫非是北邊出了天大的事情?

曹子昂跟趙勤民拱了拱手,說道:“趙先生來淮東做客了……”也不顧趙勤民在旁,就附到林縛身側耳語。

趙勤民看到林縛臉色大變,心裡更是吃驚,能令林縛臉色崩變,絕不會是什麼小事。

林縛顧不得跟趙勤民解釋什麼,只吩咐孫敬堂:“敬堂陪同趙先生先去延清,我稍後就會過來。”

趙勤民心裡十分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林縛如此明確要將他支走,他也不能賴臉留下來,坐進馬車,在孫敬堂的陪同下,先北行去延清堡。與馬隊相錯而過時,趙勤民掀開車簾子,看了馬隊簇擁的那輛馬車一眼,心裡想:堵得嚴嚴實實,裡面坐著是誰?

林縛也萬萬沒有想到高宗庭會從遼西趕來見他,高宗庭這時候來淮東的消息絕不能洩露出去,不然李卓有一百張口也分辯不清楚,難道曹子昂會親自護送他過來。

周普率領騎衛散開警惕,將無關人等都從工棚驅走——一路南行吃盡苦頭,已是十分疲弱的高宗庭衣裳襤褸,比流民、叫化子好不了多少,便是給別人看到,也多半認不出他便是高宗庭。

高宗庭看到林縛第一句話便說:“李帥托我捎封書信給你。”從懷裡掏出一封疊得整整齊齊的白絹布。

宋佳站在一旁滿心狐疑,任她機智過人,也猜不到高宗庭此時來淮東的用意,但看高宗庭神色,遼西應該還沒有大變。就算有什麼大變,高宗庭隻身潛來,也不可能比驛騎傳信更快,卻見林縛打開白絹布,仿佛給蛇咬了一口似的,將白絹布丟掉。

宋佳看到落在地上的白絹布,上面只寫著兩個刺眼的血書大字:“斷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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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君王天下事

騎兵在風雪裡散開警惕,簡陋工棚的茅草頂給大風吹得吱呀作響,不斷有茅草給吹起,夾在無邊風雪裡向遠處飄去。

那方白絹布就落在雪地上,“斷糧”二字血書,格外的刺眼!

高宗庭一路南行,吃盡了苦頭。大腿因騎馬給磨得血肉模糊,直到山陽才上了傷藥,換坐馬車過來。他此時鬚髮淩亂、衣裳襤褸,容貌比乞丐好不了多少,體力更是透支得厲害。要不是曹子昂在山陽拿老參給他喂藥,他能不能支撐到延清還是兩說。

此前京師就傳有謠言說李卓意圖不軌,近來因松山之捷而告瓦解,但要是高宗庭此時秘密來淮東的消息洩露出去,李卓有一百張嘴都洗不清意圖不軌的嫌疑。

林縛沒有去撿地上的血書,甚至沒有看高宗庭那憔悴不堪而將期望都寄託在淮東身上的眼神,他負手望向工棚外的鵝毛大雪——視野給風雪遮住,望不出三五十步遠,甚至外圍的騎兵只有模糊的影響在晃動。

曹子昂欲言又止,頹然放棄,站在一旁不語片言。

宋佳看了看地上的血書,又看了看林縛稍顯削瘦的背影。

斷糧,怎麼斷?

津海糧道維繫京畿命脈,即使因為“意外”而中斷,京畿儲糧及設在昌黎、給郝宗成掌握的薊鎮軍領司所掌握的糧草,尚能支撐一兩個月。

朝野內外,絕大多數人認為一勞永逸的解決遼地邊患是唾手可得之事。若僅僅是因為“海難”、“糧商嘩鬧”或“高麗人襲擊”等等意外事件而造成的糧道中航,朝廷在要求淮東軍司及登州水師協力恢復糧道暢通的同時,多半會更加迫不及待的催促李卓從松山對遼陽用兵。

即使淮東提出種種要挾也不成。

不要說江寧這邊了,燕京那邊都很可能會捏著鼻子先認了淮東所提出任何條件:便是糧價漲三成、五成,一個月多出來的糧銀不過十幾二十萬兩。戶部撐不過一年兩年,一兩個月還是能撐住的。

即使林縛這時候以津海糧道來要挾裂土封王,朝廷也可能會先答應下來——但是朝廷更會將所有的希望都壓在遼西一戰上,希望徹底解決遼地邊患之後能騰出手來收拾淮東這些尾大不掉的權宦軍閥。

除了淮東幹脆利落的切斷糧道,明確要挾朝廷放棄在遼西的軍事冒險。

淮東這麼做,也許能從覆滅的邊緣挽救薊北軍,也許能避免燕北防線在頃刻間崩潰,但是淮東將承擔怎樣的後果?

千夫所指之國賊也!

撕破臉,津海糧道無法維持,李卓退兵之後,朝廷熬過這個冬天的第一樁事很可能就是遷都江寧。

淮東將是帝都南遷之後,元氏第一個要拔除掉的軍閥勢力。

林縛要想保命,只能率眾人撤出淮東,退到海東去——啊,海東!

宋佳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海東是林縛給自己留的退路嗎?

難怪李卓這時候竟然認為林縛會配合他行釜底抽薪之計,天下間能看透林縛佈局的,還真沒有多少人。

林縛會做什麼選擇?會為元氏江山、會為天下蒼生,放棄好不容易經營到如此規模的淮東基業嗎?

傅青河、林夢得、秦承祖、曹子昂等人會怎麼看這事?他們會認同林縛做出的任何決定?

**************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林縛緩緩轉回身來,看著高宗庭,問道:“高先生,你告訴我:我從淮東撤走,元氏有機會恢復中興之治嗎?”

“斷糧”二字血書包含的信息太多,但對於林縛、高宗庭、曹子昂等人,已經不需要用過多的語言去解釋什麼。

宋佳知道林縛不會為腐朽的元氏犧牲什麼,元氏能恢復中興之治,天下蒼生則能不受離亂之苦,為天下蒼生計,林縛倒是願意先斷糧再退出淮東——李卓有把握助元氏恢復中興之治嗎?

高宗庭嘴唇囁嚅著,手搓著綻露絮頭的棉袍子,林縛的眼神銳利、深邃,與問題直接壓在他的身上,有如千鈞之重,他艱難、無法回答,喉嚨子裡吐出幾個無意義的音節,卻終於說不出一句話來。

“麻煩高先生帶三個字給李帥!”林縛盤膝而坐,將白絹布撿起攤在膝上,拔出腰間短刀,割破右手中指,歪斜寫下三個血字:“清君側”!

比起“斷糧”二字,“清君側”這三個血字更讓人觸目驚心!

“清君側!”高宗庭沒有接林縛遞回的血書,看著白絹布三個血字,臉上露出的不是驚訝,而是苦笑。

宋佳心裡暗自盤算:林縛立時放棄南線攻勢,從淮東集結精銳北上,與津海軍合兵,可得兩萬精銳步卒、三千精騎。

雖說燕京大營有八九萬兵馬駐防左右,但只要李卓肯配合,以攻打遼陽為名,調出部分京營兵馬去加強大同、臨渝方向的防守,林縛率精銳兵馬從津海登岸,成功進入燕京“清君側”的可能性不低。

李卓再迅速囚禁郝宗成等人,掌握薊北軍——淮東迅速將工輜營編伍成軍,兵馬能迅速擴充七八萬之多,徹底控制包括維揚府在內的淮東局勢;顧悟塵控制江甯水營,林庭立控制東陽軍;董原、陳芝虎都是李卓的舊部,他們即使不會立即做出選擇,也多半會選擇觀望——那岳冷秋、張希同就沒有在江甯另立新帝的可能。

接下來就是跟梁習、曹義渠進行妥協……

當然了,這只是理想狀態,也許突然性大廈崩倒,不過也不會比“斷糧”的後果更嚴重。

宋佳見高宗庭不接血書,心裡一歎。

曹子昂在旁邊也看得明白,高宗庭的神色無疑表明他曾向李卓獻過此計,心裡想:李卓要是能狠下心用此計也就不是李卓了!他說道:“北地形勢未必無解。早則兩月,遲不過三月,遼東灣便會春暖冰融……”

“希望如此!”高宗庭艱澀的說了一句話,曹子昂這麼說只是寬慰之語,他又朝林縛作揖而拜,說道,“還要麻煩淮東備船送我去津海……”他想從津海上岸再去遼西跟李卓匯合。

林縛欲言又止,他希望高宗庭能留在淮安,但看他的心意堅定,這樣的話他就開不了口,頹然的揮了揮手,跟曹子昂說道:“子昂,你安排吧!”

曹子昂攙扶高宗庭上馬車,與林縛行了一禮,翻身上馬,帶著數十騎衛,往來時路走去,很快就消失在風雪之中——淮泗的局勢也緊張,曹子昂不敢離開山陽太長時間。

林縛這時沒有心情見剛去延清的趙勤民,他爬上馬車,將周普喊到身邊來,說道:“過了今夜,明天再去延清……”鑽進車廂裡,有心力憔悴、疲竭之感!

林縛也不說去哪裡宿夜,只要今年不去延清見趙勤民就成。天漸黑,周普便帶著騎隊西行,到建陵縣駐營,又派人去延清通知孫敬堂一聲,讓他找個由頭蒙趙勤民一下;宋佳也跟著鑽進馬車裡避風雪。

西行頂著風雪走,騎隊走得很慢。

林縛在車廂裡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覺,醒來時,還沒有到建陵城,天色盡黑,車窗外風雪怒號,一覺沒有讓他恢復氣力,卻越發的疲憊不堪,身子發寒,額頭卻燙得厲害,許是病了。

林縛這一病,讓宋佳、周普等人慌了手腳。

林縛是習武之人,筋骨苦熬,輕易不會生病,要是生病反而比尋常人要麻煩。

周普要派人去崇州請醫官過來,林縛沒有同意,只說自己沒有那麼嬌貴,去建陵歇一晚便好,但是身子還是控制不住的打冷戰。

宋佳想起林縛替湯浩信守墓時所說的話,當世對林縛影響最深的,除了湯浩信外,大概就是交往算不上多深的李卓了——李卓要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絕境,怎麼可能讓高宗庭攜血書過來見林縛?

林縛為淮東計,拒絕配合李卓行“斷糧抽薪”之計,林縛內心所受的打擊,比外人所想像的要重。

若說梟雄,林縛也許還沒有資格稱梟雄,他心不夠黑,手段不夠毒辣,心頭的牽掛太多——也許這一關熬過去,林縛心頭就沒有那麼牽掛跟顧慮了吧?也許這是林縛勝過別人的地方。

天下間也許就不缺手狠手辣的梟雄。

宋佳將打冷戰的林縛摟在懷裡,要用帶幽幽香氣的體溫讓他感到暖和一些。

林縛病了身子雖不好受,頭也昏沉,但腦子還不至於燒糊塗過去,躺在宋佳的懷裡,輕輕吟唱:“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宋佳倒不曉得林縛這是在念別人的詞句,聽他輕唱,詞句裡豪氣雖足,心想他是在說李卓吧?唯有李卓心裡所念的才是“君王天下事”,想想李卓對元氏滿心死而後己、鞠躬盡瘁的忠誠,將會有怎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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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雪夜話淮王

趙勤民在延清等了一夜,雖說有孫敬堂作陪,心裡也滿是不舒服,他更不知道淮東有什麼能讓林縛臉色崩變的大事瞞著他——他心裡雖說不滿,但也知道他僅是顧家的客卿,也沒有將不滿表現在臉上。

次日傳來林縛在建陵病倒的消息,林縛在江寧就有過裝病的先例,趙勤民心裡自然是不信,他在孫敬堂的陪同下,趕到建陵與林縛見面。

建陵是海陵府東北角上很不起眼的一座小縣,城周長兩裡許,經年失修,版築的土牆有些殘破,城門上的銅釘子也缺失許多,城門樓子覆著皚皚白雪。

林縛倒是要求淮東兩府十一縣都要整頓兵備、修繕城池,不過這些跟地方財力相關,府縣籌不出銀子來,軍司一時也補貼不了這麼多,修繕城池的事情只能拖下去。

趙勤民進了城,到林縛下榻的館驛,才曉得林夢得、秦承祖等人都從崇州趕來;小夫人小蠻還特地從崇州趕來伺候林縛。

林縛在建陵歇了兩天,人恢復些精神,請趙勤民進來,要小蠻親自伺茶,說道:“趙先生難得過來,我也沒有抽出身來招待,真是怠慢得很。夢得叔恰好要去一趟江寧,恰好可以代我送一送趙先生……”

見林夢得會親自到江寧解釋此事,趙勤民心知林縛對海陵知府一職志在必得,也不再堅持勸說。即便顧悟塵對林縛的固執會有意見,會有不滿,但他們畢竟是翁婿,他何苦擠到中間做惡人?

送趙勤民進館驛休息,林縛身上穿著皮袍子禦寒,僅讓秦承祖、林夢得、周普等人在暖閣子裡陪他說話。

“能說服江寧那邊配合著行事最好,”林縛壓著聲音,對林夢得說道,“要是意見不能統一,那也只能先照我們自己的安排來進行。我寫好的幾本摺子,你都帶在身上,見機行事……”

幾本摺子:一是向江寧吏部、總督府及甯王府,彈劾劉庭州兼任軍領司使失職之過,與淮東軍司不肯配合,林縛以退為進,舉薦劉師度接替出任淮東軍領司使,總之是要海陵知府的位子空出來;二是向江寧戶部、總督府及甯王府申訴江東糧價大漲、使津海糧運之事,成本大增,商民生怨,若朝廷再不事安撫,怕有斷糧之虞。

這幾本摺子呈上去,岳冷秋、張希同等人自然就能明白林縛謀取的是海陵知府之位,但要是由淮東自個兒將這個意圖捅開,就有些太生硬。

首先還是要說服顧悟塵願意配合淮東行事,實在不行,那就只能開口硬討了。

走到這一步,除了跟寧王府一系的矛盾會更尖銳,東陽系內部的分歧也會更刺眼,暴露在外人面前。

誰也不清楚遼西戰線就告崩潰,諸事都宜爭在前頭。這邊商議完畢,林夢得也顧不上天色將黑,就直接從建陵動身趕去江寧。

在林夢得之前,吳齊已經動身北上,初步是打算去津海坐鎮,甚至有可能親自潛入京中觀望形勢。

***********

趙勤民看著雪地遠方的如血夕陽,知道趕夜路即使是坐在馬車裡也會十分的辛苦,心裡有百般不情願,也只能隨淮東安排,跟著林夢得一起上路。

很快,馬隊就馳入靜寂、沒有邊際的夜色裡。

馬車頭角上挑著淮東特製的馬燈,隨著車轍搖晃,昏黃的燈火混著寒冷的空氣,從車窗外透進來——三十余騎隨行護衛,踏雪而行的馬蹄聲散而不亂,在靜寂的雪夜裡聽著格外清晰。

趙勤民心裡感慨:林夢得位居淮東軍司長史,列從六品,江東郡官銜比他高一抓一大把。依制,五品以下的官員將領出行只能帶四名隨扈,只是這年頭有權有勢都不再理會這些,但出行動不動就一隊騎兵護衛,江東郡還真沒有幾個人。

幽暗的燈火透進來,趙勤民看著林夢得夾染霜白的鬢髮,問道:“夢得兄今年還沒到五十吧?”

有些話,趙勤民在林縛面前不方便說,但在林夢得面前,他就沒有那些顧忌。

“只比勤民你癡長兩歲,”林夢得笑道,“只是頭上的白髮要比你多得多……”

“淮東之事讓你太操勞了,”趙勤民笑應道,“不比我在江寧悠閒自在——當然了,夢得兄是有大志向的人,也不能學我在江甯胡混日子。”

“什麼志向不志向,”林夢得說道,“勤民替顧大人籌謀算計,怎麼能算胡混日子?只是我智薄識微,不比勤民你大才,寄望勤能補拙,所以多添了些白髮罷了。”

“要說大才略、大志向,世間倒無幾人能比制置使,”趙勤民說道,“我在江甯,就曾聽人議論,制置使大權在握,堪比淮東王;要是這次能順利獲任海陵知府,倒是更名符其實一些了……”

林夢得警惕的看了趙勤民一眼,警惕之色在臉上也是一閃而過,轉眼看向窗外的風雪,淡然笑道:“村言野語而已,聽了只是徒增困惑。大人一心念著民生社稷,有些急躁些,也是有感形勢急迫——至於權柄什麼的,換了勤民你,人活一世,也不外是求個蔭庇子孫……”

顧悟塵這時候絕對不會支持林縛割據淮東的——這也是顧悟塵這次不支持林縛強取海陵知府的根本原因。

顧悟塵身為江甯兵部侍郎,他的權勢直接來自於大越朝廷體系之內,便是江甯水營,他完全不可能依靠楊釋一人就掌握之。

整體上,江甯水營還是忠於元氏朝廷的一支武力。

便是顧嗣元、陳/元亮等人在青州有些勢力,也過於薄弱、分散,眼前只能借著朝廷的大義,將梁家的觸手擋在青州之外。

真要有什麼野心,青州內部就會先暴露出很多致命的矛盾出來。

林庭立雖然對東陽軍的控制力很強,但林庭立本人沒有什麼特別大的野心,包括林續文在內,他們現階段都不會支持林縛割據淮東,與元氏朝廷尖銳對立。

在林夢得等人看來,唯有元氏朝廷頃刻間崩潰掉,顧悟塵、林庭立、林續文等人都失去效忠的對象,各自手裡掌握的勢力才有可能以淮東為核心聚攏……

當然,要做到這點很難,就算燕京給東虜攻破,這邊還可以立甯王為新帝,元氏的正統一時間還不會斷絕掉。

趙勤民這時候突然提出“淮東王”這個刺眼的字眼,哪能令林夢得不警惕?

這世道便是如此,劉庭州百般刁難淮東,淮東諸人反而認為他有氣節——孫壯身在淮東,暗中與紅襖女勾結,淮東諸人也假裝看不見,反而認為他知忠義。

便如張玉伯、趙舒翰等人,都不是很贊同淮東的做法,也都游離在淮東體系之外,但淮東諸人與他們的關係也甚為密切。

與淮東的關係不談,但趙勤民對顧悟塵還是能做到忠心耿耿的,但他有改投門庭的前例,淮東諸人反而待他冷淡。

“這倒不假……”趙勤民哈哈一笑。林夢得商賈出身,早年就替林家在江寧獨擋一面,早就是成精的人物,才會給林縛如此依重,他也沒有指望從林夢得嘴裡挖出些什麼來。

這會兒有快騎接近,聽著外圍的喝答聲,是從建陵過來送塘抄的驛騎——林夢得在淮東地位特殊,除了保證他與林縛隨時保持聯絡之外,還會保持他能知道最新的局勢變化,有什麼塘抄,都會有專人送到他手裡。

林夢得隔窗接過騎衛遞進來的塘抄,借著車窗外的馬燈看過,微微一歎:“江寧決定從浙北調兵馬進當塗……陳芝虎兵馬南下,封鎖紅襖叛軍西逃的道路——”這樣的消息倒不用瞞過趙勤民,林夢得將從建陵遞來的塘抄遞給他看。

趙勤民接過塘抄,借著馬燈閱看,在塘抄的邊白上,有人拿炭筆批註。

趙勤民認得是林縛的字跡,比起塘抄所載內容,他更認真的看林縛的批註:“受遼西影響,江甯諸公心態也輕狂起來。如此調動,是妄圖在薊軍北進犯遼陽之時,一舉解決淮泗形勢,然而進退已無度,或致惡果……”

趙勤民細思,倒是認同林縛的這個判斷。

之前,羅獻成率兵南下,江寧倉促間調陶春分兵守廬州,防備長樂匪東竄,又調江甯水營駐守採石,完全是以守勢,防止江東西線形勢惡化,甚至在淮陽西面打開缺口,誘紅襖匪西逃再打擊之……

這時候調浙北軍西進當塗——明顯是看到奢家重兵集結西線,而東線又受到淮東軍的嚴重襲擊,浙北軍面臨的壓力減到最低,所以才調浙北軍當頭鎮住羅獻成東竄或南下之勢。又令陳芝虎封鎖紅襖匪出淮陽西逃的道路,接下來一步很可能就是再調陶春率長淮軍北進,將紅襖匪徹底的困在淮陽城裡,予以殲滅。

長淮軍調來調去,江寧在兵力部署是有些手忙腳亂,但趙勤民不認為這是進退失度、輕狂冒進的表現——他認為這恰恰是受遼西大捷的鼓舞,江甯諸公心裡又起鬥志。

兵力如此調整,是更利於進攻,以前則是太保守了些。

至少相比較淮東最初建議調江甯水營西進封鎖長樂匪渡江的可能,江寧此時的兵力調整還是保守的。

不過這些批註都是林縛所寫,趙勤民知道林縛在淮東諸人心裡是什麼威望,他不會在林夢得面前說林縛的不是,反而順利批註的口氣說道:“倒是有些亂啊!”

林夢得一時也沒有聽出趙勤民的好歹話,感慨的應道:“是啊。”

除非能做到非常的迅捷,就像淮東水師南下奔襲,在短短三五天內,兵鋒就直指閩江口,才能令奢家措手不及,不然的話,上萬人的兵馬調動,很難瞞過敵人的眼線。

就算好些人看不到遼西可能存在的惡劣後果,但就正常的戰略選擇,南線這時候更應該以靜制動、保持原先的策略不變:遼西松城一役,使好些人的心態都發生很大的變化,這絕不是什麼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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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禁絕

馬蘭頭撥馬回走,官兵就像潮水似的殺來,在北面有無數火把在移動,想來是陳韓三的隊伍,勒著馬首,吆喝著帶人往東淮陽方向突圍。

馬蘭頭五天前想帶兩千精銳跳出包圍圈去,到渦陽、周店一帶拉一批人馬起來,支援淮陽這邊日益艱難的形勢。

沒想到陳芝虎的兵馬藏在老槐溝裡打埋伏,遭遇上就躲不掉,發生一場混戰。

從洪澤浦舉事起就跟著南征北戰的兩千老卒,僅一夜工夫就給打潰。好些人戰死,更多的人當時是給打散;陳芝虎麾下有騎兵,在亮慘慘的雪夜裡,縱馬追殺。

幸虧副將賀宗亮帶著幾十人死死護住,馬蘭頭才有機會在混戰中往北殺出包圍圈,沒有給全軍覆沒。在老槐溝北面的丘陵地帶,跟追兵糾纏了一天,到夜裡再折向南行,沿路看到都是給砍掉頭顱的伏屍,馬蘭頭壓著心頭的悲憤,撥馬東走。

走進一道川溝子裡,又遇到伏兵——到這時,馬蘭頭才發現淮陽西邊的官兵數量,遠遠超過他之前的估計。

馬蘭龍起初想借地形跟夜色掩飾,從包圍圈裡穿插過,待看到西邊的官兵數量是如此之多,只能強行從還沒有完全閉合的包圍圈空隙裡突出去。

左右村寨塢堡,幾乎都給陳芝虎清掃乾淨,馬蘭頭一行人躲躲藏藏,隨身攜帶的口糧吃光之後,只能靠從雪地裡挖草根充饑——離淮陽雖然只有一百多裡地,但要從官兵的包圍圈裡穿過去,是何等的艱難。

陳芝虎在河淮之間實行禁絕之策,特別是泗州以北、鄢陵以南、汴水以西、渦水以東所包圍的數百里方圓地域之內,他要求麾下兵卒將所看到的任何一個高過馬梢的男人都當成叛匪當場格殺掉。

陳芝虎兇殘暴虐,令流民軍恨之入骨,卻不得不承認,他的禁絕之策,給包圍圈裡的紅襖軍帶來極大的困難跟危機。

陳芝虎所部精銳僅有萬餘人,加上地方上歸他轄制的民勇,總兵力約兩萬餘。

以淮陽紅襖軍為核心的河淮流民軍總兵力一度有二十余萬;即便是打到現在,給壓縮到淮陽內線,兵力也有十萬之多。

將淮陽周邊的官兵都算上,總兵力差不多有七八萬人。

唯有將這些兵馬都調歸陳芝虎指揮,他才能將淮陽城圍個水洩不通——只是淮陽周邊的官兵都各懷心思,陳芝虎能調用的不過是一萬精銳、一萬雜兵,想要徹底的圍困淮陽,就極為困難。

陳芝虎便是通過禁絕暴政,在河淮之間,形成縱深二三百里、差不多有十二個縣範圍的無人區。由地方兵勇嚴守外圍城池、寨城,他率本部精銳在內線城寨駐防,僅用兩萬兵馬,就實際就將十數萬的流民軍圍困在淮陽內線。

更因為禁絕之策,汴渦之間的鄉野之民,沒來得及往外逃的,只能躲入淮陽城避免屠殺,使得淮陽城裡的人口加上流民軍及家屬,短時間激增到近四十萬人……

誰也不會懷疑,陳芝虎會將這四十萬人不分男女老少的都當成叛軍給殺了。

守住淮陽城當然不是什麼問題,關鍵陳芝虎也不為攻打,僅僅是在外圍圍困,城裡四十萬個肚皮要如何才能填飽?

淮陽城原先較為充足的糧儲,很快就見了底。普通人每天除了一碗能照得見人面的摻著野菜、雜草的稀粥吊命外,再無其他所得。即使是劉妙貞手裡的兩萬精銳,每天也僅有四兩米麵充饑——淮陽城裡每天都有大量的人餓死,城外的死人溝都快給屍體填滿,都凍得嚴嚴實實的——城裡甚至有人開始易子而食了。

有鄢陵之屠的先例,還是有人率部走出去投降。

劉妙貞、馬蘭頭也不阻攔;陳芝虎只說沒有官府也養賊人的多餘米糧,先後將兩批人馬無情屠殺,就無人再敢出去投降。

想到這裡,馬蘭頭幾乎陷入絕望,陳芝虎就是一頭餓極了逮人就噬的瘋虎。也許等流民軍所有將領將自己的頭顱都獻上去,他才會給困守淮陽城的數十萬人一條生路。

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麼生路,即便將淮陽城門打開,又有幾人能有力氣爬到幾十裡外去?

************

馬蘭頭與副將賀宗亮帶著幾十個兵卒,一直到第三天才接近到淮陽城外圍,在城中兵馬的接援下,才進了城。此番突圍的兩千老卒,差不多就他們這幾十人存活下來,馬蘭頭心痛得要命。

劉妙貞站在淮陽城頭,眺望覆著皚皚白雪的原野。

她那張精緻的面具給林縛一刀剖斷之後,她就換了一張青銅面具戴在臉上。

劉妙貞的身材比普通女子要高,跟尋常男子差不多,就稍矮一線。以往她習慣穿幾層甲來遮掩身材,如今只穿一身紅甲。青銅面具銅鈴大眼,斷鼻獠牙,有血舌吐出,與她身上的紅甲所襯,十分的威武。

馬蘭頭登上城頭,走到劉妙貞的身邊,壓著嗓子說道:“大小姐,再不突圍,就沒法突圍了。西面的封鎖要比半個月前密了一倍不止,看來是長淮軍又從廬州往北來了,你要為皇覺義軍保留住火種啊……”

劉妙貞已經知道陶春率長淮軍主力從廬州北上的消息。

由於陳芝虎的禁絕封鎖,淮陽的斥候很難潛到淮西去,她知道這些消息,是孫壯暗中派人送來的塘抄,至少不會完全給封住耳目。

當然,孫壯那裡的消息也是真真假假,倒不是說劉妙貞不信任孫壯,而是淮東對孫壯戒備極深,孫壯所能接觸到的塘抄,很可能就是摻著假消息,總之他們是沒有能力去核查真假的。

“率兩萬人突出去容易,但是他們的家小怎麼辦?”劉妙貞問道,“難道我去告訴兄弟們,我們將家小丟在淮陽城裡,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們回來一報血海深仇?”

淮泗戰事之後,劉妙貞率部渡汴西進,主要在淮陽以西一帶活動,對部眾進行整編,編有精兵兩萬餘人。這兩年來,劉妙貞所率的兩萬精兵始終都是河淮流民軍的核心戰力。

她率兩萬精兵從陳芝虎的包圍圈裡突出去,不是什麼難事,但就是不管淮陽城裡其他人的死活,本部兩萬精兵背後的三五萬家小,卻不是劉妙貞說想放棄就能放棄的。

流民軍沒有根基,沒有據點,攜家小轉戰天下,本就是他們最大的弱處,便劉妙貞也無法克服這點。

“我留下來,”馬蘭頭毅然說道,“唯有大小姐率部突出去,這邊才有活路。即使不成,我跟一家老小都死在淮陽城裡,也是給大家一個交待!”

馬蘭頭說得悲壯慷慨,劉妙貞心裡感動——她蹙眉而思,沒有馬上答應馬蘭頭,青銅面具在夕陽光輝下卻閃著寒冷的微芒。

這會兒有一名穿紅甲的女衛登城走上來,見馬蘭頭在場,行禮問候:“馬帥!”又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跟劉妙貞回稟道,“東面的汴水河凍上了,冰層足以一尺多厚!”

“往東打?”馬蘭頭駭然問道。

河淮地區的流民軍這兩年來要說還能喘一口氣的話,主要是因為淮東軍守在泗陽沒有向北擴張、沒有給他們軍事壓力的緣故,淮東甚至故意對孫壯與這邊的聯絡視而不見。

只是淮東對孫壯的戒備也深,不管別處打得多熱鬧,鳳離步營的十營精銳始終佈防在泗陽、山陽一線。

在陳芝虎率部南下之後,林縛曾率精銳騎兵渡淮,巡視宿豫、睢寧等地。意思也是十分的明顯,就警告孫壯不得與這邊暗中勾結,更是警告這邊不要輕舉妄動渡汴水。

如今要應付陳芝虎這支虎狼之師就十分困難,大小姐竟然還要東進去惹淮東軍,叫馬蘭頭如何不驚?

對馬蘭頭來說,淮泗戰事就在昨日,林縛率部連破兩寨一城,如江河而下——所謂的流民軍精銳,在淮東軍面前幾乎是不堪一擊。

此時淮陽城裡雖有兩三萬精銳能用,但是缺衣少糧多日,想從陳芝虎眼皮底下突出去就不容易,難道還要去啃淮東軍這根硬骨頭?

即使能讓孫壯重舉義旗,淮東掐斷對睢寧、宿豫的糧草供應,他們還是夾在淮東與陳韓三徐州軍的夾擊之中。只是徒勞的將孫壯再拖下水,對改善流民軍的處境,並沒有什麼好處。

淮東對睢寧、宿豫的糧草是半個月集中供給一次。一旦給淮東掐斷供應,孫壯所部一萬兩千餘眾,幾乎也會立即陷入糧荒之中。

“我知道東進的回旋空間更小,但如今官兵防備著我們往西突圍,無論是陳芝虎部還是陶春所部的長淮軍,兵力都集中在西線。再拖下去,滿城的人都要餓死,”劉妙貞說道,“再說往西一直到南陽,這千里路途,地方殘破,補給很困難,沒有充足的補給,往西突圍想要擺脫陳芝虎、陶春二人的追擊就是個大問題……”

東進哪怕是緩一口氣也好,馬蘭頭心裡悲歎。

*******************

甯王府燈燭通明,照得庭中積雪生輝,府裡的奴婢都滿面懼色,想來是怕今夜不小心做錯什麼事會受到懲罰。岳冷秋匆忙而來,轉過花廳,走進里間的明堂,給坐在堂上的甯王見禮。張晏、張希同、劉直以及江甯吏部尚書及左侍郎都給請來。

“嶽督都知道那幾本摺子的事情了?”甯王元鑒武請岳冷秋坐下,就迫不及待的開口詢問。

“微臣略知一二。”岳冷秋說道。

“你說淮東到底想要什麼?”元鑒武問道。

為加強江甯對東南地區的集權統治,甯王元鑒武以東南理政大臣的身份,節制江寧六部。甯王府衛營也擴編十營編制,除了一個名號之外,元鑒武差不多已經有儲君監國的權柄。

隨之而來的,是江寧六部的權柄也急劇擴張,以江寧吏部最為明顯。河南以南,包括兩湖、川東、江西、江東等郡的府縣一級正印官的調動跟任命,江甯吏部會同地方郡司都有權決之,無法再通過燕京核議。

除了張晏、張希同、劉直外,看到江甯吏部尚書及左侍郎在此,岳冷秋心想甯王應該曉得林縛想要什麼,他還是畢恭畢敬的回答道:“林縛想要海陵知府的位子……”

“他也太囂張跋扈了,五品正印官是他能開口要的?”甯王恨氣的說道,“我就不信他有膽子在背後慫恿糧商鬧事!”

這年頭伸手討官的人多了,也沒有什麼跋扈不跋扈的說法。陳西言、陳信伯、張協等人爭相位,難道又有多遮掩、多不好意思開口?

只是林縛身為淮東兩府十一縣的軍事官,再將海陵府的政務官抓到手裡,這樣的權柄就過於驚人了。這時候林縛討個郡伯或鄉侯的封爵,或者升散階,都不算過分,但直接伸手要海陵知府的官位,難免讓人聯想他有自立、割據的心思——林縛囂張就囂張在這裡,就算有野心也應該要百般掩飾才是。

“也許他知道待朝廷解決遼地邊患後,他就再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了,”張希同站在邊上猜測道,“所以他這回才獅子大開口要個狠的?”

“我看多半是如此,”劉直說道,“不然他何必三番數次上摺子危言聳聽的議論遼西戰事?”

元鑒武臉色陰晴不定,張晏也摸著頷下的假須,有些捉摸不透淮東的用意。

“殿下,眼下不是爭這個意氣的時候,這個位子便算給他又能如何?”岳冷秋看了看甯王的臉色,慢條絲理說道,“再說了,林縛治理淮東勞苦功高,再給他一個海陵知府的位子,倒是應該……這話倒不是微臣說的,而是微臣手下人在藩樓親耳聽到永昌侯在這麼議論,我聽後覺得有幾分道理,特地轉告殿下知道。”

“萬壽宮那邊的人在幫淮東說話?”元鑒武訝異的問道。

“哦!”張晏也微微詫然。

他倒不曉得已經不僅僅是東陽一系暗中唆使幾名官員遞摺子的問題了,似乎更能說明林縛為何如此膽大妄為直接伸手要海陵知府的位子。要是淮東與梁家共進退的話,真就成尾大不掉了。

政/治從來都沒有什麼道德可言,梁家當初與這邊聯合逼死湯浩信,但朝廷解決遼地邊患之後,梁家要保住現有的地盤,不給奪權,與淮東、與秦家共進退,倒是最有可能的選擇。在張晏看來,淮東不可能因為湯浩信的死,就記恨梁家一輩子,關鍵還是要看利益大小。

“如今看來,似乎該讓孟義山率部進維揚休整……”岳冷秋說道,“畢竟浙北三府缺糧缺得厲害,孟義山率部到維揚就軍食,也能緩解浙北的糧食壓力。”

元鑒武看了看張晏、張希同,見他們微微點頭,便點頭答應下來,說道:“便如你們所言,你們去操辦吧!”心煩意亂得很。他原以為掌握東南權柄,就不需要再像以前當晉王時小心翼翼,沒想到東南的權臣重將,沒有一個讓人省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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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4-25 23:45:45
梟臣 卷九 逐鹿 第25章 海陵知府 更俗

  為保糧道通暢,朝廷安慰淮東的動作不可謂不快,加蓋「尚書吏部告身之印」的官誥在年節之前就快馬遞來,對淮東官員進行大調整。

  劉師度接替劉庭州出知淮安府事,林縛以正四品正議大夫銜領淮東制置使權知海陵府事,吳梅久擔任海陵府通判。同時,江寧戶部及江東宣撫使司同意,淮東兩府十縣(除崇州縣外)夏秋稅賦徵糧在扣除府縣地方支用後,八十萬石以內撥給淮東軍領司專領,用於淮東軍養軍之用;超過部分仍需繳付郡司。

  在對淮東進一步放權的同時,朝廷及江寧方面,仍然將淮東軍領司視為限制淮東的主要手段。劉庭州升任正四品正議大夫,淮東軍領司提升為從四品衙門口,與淮東制置使司並列,同受江淮總督府衙門轄制。

  年節之前,淮東又下了一場雪。

  「岳冷秋也不過如此!」林縛將官文丟到桌案上,負手看著窗外覆了一層雪的臘梅,也不曉得從哪裡飛來的一群麻雀,棲在梅枝上……

  這裡是在東衙後面的一處起居院子,林縛偶爾也圖這裡清靜,躲在這裡署理公務;這裡本是宋佳幫著打理,有時候也懶得回山上,就住在這裡。

  有些說不清楚的事情,倒是沒有人想著要去說清楚。

  宋佳穿著淡綠色白絨滾邊的襖衫,胸脯鼓漲漲的撐起來,肌膚有如窗外的積雪,在偏暗的室內,透著柔和的光澤。

  她將林縛隨手丟下的官文整理起來,這是岳冷秋將孟義山所部調到維揚府休整的告函。

  岳冷秋的意圖再明顯不過,就是防備淮東有什麼不臣之心。

  在調浙北軍西進防備長樂匪南渡之後,這是岳冷秋第二回從錢江防線抽兵。經過兩回抽調,江東郡在東線減少約兩萬兵力,使得東線的壓力大增。

  「劉大人過來了,在前面候著!」宋佳從濟州帶來的女孩子左蘭進來稟告。

  **************

  過兩天就是年節,劉師度倒是知道林縛迫不及待想接管海陵府的事權,趕在已是臘月二十八的今日,與府通判吳梅久帶著府屬六曹官員及各縣知縣、縣丞、縣尉等官員,趕來崇州與林縛交接事務;反正他年節之後也要拍拍屁股去淮安赴任。

  林縛踏雪往前衙走去,林夢得、胡致庸、李書義、王成服等人也趕了過來。

  林縛自任淮東制置使以來,就馬不停蹄的走遍淮東各處,與劉師度、吳梅久是老相識,府六曹及諸縣官員,見到他也不陌生,看到林縛身穿青袍走進來,一起站起來迎接。

  府六曹及諸縣官員,心思不一,有人忐忑不安,有人暗自僥倖——林縛以往是淮東軍事長官,偏愛對干涉政事,府六曹及諸縣官員有人討好巴結,有人愛理不理——愛理不理的人,這時候就惶惶難安了。

  得罪了別的上司還好,得罪了林縛……可不僅僅穿小鞋的問題。這年頭當官有幾個屁股乾淨的,一不小心就是人頭落地,山陽縣馬家就是前例。

  建陵知縣董文彪就屬於暗自僥倖的那類人。

  無論是淮東修扞海堤,還是墾荒營田,還是淮東軍司向府縣舉薦吏員,董文彪都悉數配合,甚至屢次給鄰縣鹽瀆縣知縣胡大海譏笑——而嘲笑他的胡大海雖說這次給提拔擔任淮安府通判,怕是他心裡憂大過喜吧?

  「大過年的,大家也不得安生,想來心裡是怨聲載道了?」林縛坐下來,臉上帶著笑容,態度和諧可親的問諸人。

  「豈敢,豈敢,巴不得過來給大人拜年,還愁找不到借口……」吳梅久領頭說道。

  這麼多人裡,就吳梅久跟林縛打交道的時間最長。

  林縛初上西沙島救災時,吳梅久就以府司寇參軍來崇州協調林縛與原崇州知縣的矛盾,而後林縛正式入駐崇州,吳梅久又暫代了近一年之久的崇州知縣。好不容易擺脫這邊,回海陵府繼續擔任司寇參軍,林縛又任淮東制置使,改制地方兵備,吳梅久又歸林縛節制。

  這次升任通判,名義是有限制知府的權力,但吳梅久心裡已經完全沒有這個心思。在吳梅久心裡,只要林縛不公開舉旗造反,他愛幹啥就幹啥好了。

  林縛微微一笑,請諸人落座,問劉師度:「劉大人,劉庭州劉大人駐蹕淮安,你何時動身去淮安赴任?」

  「過了年節之後再去淮安,劉庭州劉大人應該有耐心多等卑職幾天……」劉師度說道。

  淮安府要比海陵府重要一些,劉師度改知淮安府事,要算小升一步。

  但江寧方面對淮東兩府進行調整,淮安府從此之後不僅要在軍事上受淮東制置使司節制,在政事上還要受淮東軍領司制置,無形中是暗降了半級,也讓他心裡暗暗不爽。不爽歸不爽,這年頭能安穩做官,已經很不容易了。

  「嗯,」林縛點點頭,說道,「這次朝廷調整淮東的錢餉配給,許淮東兩府錢糧在扣除地方支用後,都撥給軍司使用。當然了,給了個八十萬石稅糧的上限,超出部分,還是要上繳郡司的。如今兩府實繳的稅銀,只夠換四十萬石糧,離八十萬石稅糧的上限,還有一大截的空當啊,劉大人對此有什麼看法?」

  地方徵收的夏稅秋糧,歷來都是地方支用多,上繳郡司少——以高宗時所立稅例,海陵、淮安兩府每年需向京中輸納二十萬石漕糧即可。

  鹽銀保糧之後,漕糧折銀,加計腳錢銀,僅需向郡司繳獲十八萬兩銀。

  七月江寧軍議,兩府一次性加征就超過二十四萬兩銀,就可以知道之前兩府向郡司繳納的賦稅算不了多重。

  這次朝廷算是勉強同意將淮東兩府的稅賦全部用於淮東地方,實際上加起來也只有四十二萬兩稅銀。要是米價恢復到一年前,差不多剛好能抵得上八十石稅糧的上限。而此時米價幾乎漲了一倍多,四十二萬兩銀子,折算稅糧的話,只有以前的一半,不足四十萬石糧。

  「下官赴任後,將全力廢稅銀改徵稅糧……」劉師度回答道,「務必使淮安府上繳軍領司的稅賦達到四十萬石糧的水平。」

  劉師度是老資格官員,再說名義上淮安府政事受軍領司、受劉庭州節制,劉師度能有如此表態,林縛也不便追究細節。

  劉師度坐了片刻,便告辭離去,將吳梅久、董文彪等海陵府地方官員留下來,以後海陵府就是淮東的一畝三分地。

  劉師度告辭離開,林縛臉上的笑容就淡了幾分,堂上的氣氛也僵了許多。

  林縛跟吳梅久說道:「制置使司衙門在崇州,我始終要以軍務為主,也無法分身到海陵去署公務。你看這樣可好,是不是大家都遷就我一下,都搬到崇州來署理公務?以後各縣有什麼公文、請示,是不是直接送到崇州來?」

  「這是當然,怎麼能勞碌大人兩地奔波,我們搬過來也方便。」吳梅久說道。

  吳梅久這麼說是方便,甚至諸曹官員也都方便,畢竟他們都是帶家小上任的京派官。相比較之下,今日的崇州要比海陵城繁華多了,誰都願意到繁榮的地方當官。

  真正有麻煩的是比官員人數要多出好幾倍的吏員……

  吏員幾乎都是從地方士紳裡選拔,是地方勢力的核心代表。海陵府六曹所屬胥史有近百號人,他們的家、根基、家族利益,幾乎都在海陵城裡,他們是絕不肯輕易遷到崇州來的。

  吳梅久答應得方便,諸曹官員自身也沒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但是想到回去後如何說服手下吏員,就覺得頭大如斗。

  「既然如此,」林縛似乎根本就看不到別人臉上的難色,見吳梅久附和,就說道,「我們就以年後初五為限。過了初五這一天,誰還沒有到崇州來報道的,就當他是告病請辭——我也不管他們是不是對我不敬、是不是對我怠慢,過了初五那天沒有出現在崇州,那就永遠不要出現好了!」

  「那是當然,大人不追究他們的不敬之罪,已經是夠寬容,下官想不會有誰那麼不識反舉!」吳梅久說道,「下官今日便算是到崇州報道!」

  吳梅久任通判,本是最有權力節約林縛的。吳梅久一副言聽計從的模樣,下面的諸曹參軍及諸縣官員,心裡都是一陣悲鳴。沒有人吃錯了藥,這時候站出來頂撞林縛,府城治所實際移到崇州的事情,三言兩語之間就決定下來。

  沒有誰會為了部下,拿自己的腦袋去試林縛的刀口。

  林縛恨不得海陵府諸曹胥吏一個都不要來,好讓他統統換上這邊的人——崇州這兩年的吏員儲備充足,不要說海陵府衙了,便是淮東兩府十一縣的各級衙門,統統都用崇州這兩年培養出來的吏員,也綽綽有餘。

  「形勢日益嚴峻,需對海陵府軍進行進一步的整編,」林縛說道,「吳大人任通判,檢討不法,任重勞苦,就不宜再擔任府軍指揮使一職。從即時起,將由昭武校尉陳魁立接任海陵府軍指揮使一職……」

  出身上林裡,同韓采芝一起歸附淮東的陳魁立,站起來與諸人見禮,給大家認個臉熟。

  通判或司寇參軍,都是京派官,但地方兵備的將領,卻可以是地方委任,名義上歸府通判、司寇參軍節制,但顯然淮東制置使司的轄制權力更大。

  林縛的這項任命,吳梅久心裡是有準備的,其他人覺得驚諤,但細想也沒有什麼問題。

  林縛本就是淮東兩府的軍事長官,再兼任海陵知府,實際就使海陵府的每樁事都由他說的算。吳梅久雖任通判一職,最大的權力就是監視林縛有沒有不軌之心,其他權力幾乎是給完全架空。

  「陳魁立赴任後,即率海陵府軍及家屬進駐江門,在江門進行營田整訓,海陵城的防務,由淮東步軍司派兵接管,」林縛繼續宣佈他的決定,沒有理會下面諸官員的臉色變化,說道,「以後海陵府對地方兵備的支用,都歸軍司統一核算、支領、撥付……」說到這裡,林縛看向府司戶參軍袁可立,「袁大人,你對此有什麼看法?」

  府縣稅賦分地方支用與上繳兩部分,上繳通常都是正賦或朝廷明確的加征,地方支用的名目就多了,常常每戶頭上要攤好幾十項。

  這年頭不比後世大搞房地產開發,行賄的人少,地方官員想要發財,主要是靠貪污。

  貪污從何處來?主要就是從地方支用裡來。除了夏稅秋糧之外,地方上的各種雜捐攤派,相當大的一部分,都給「地方支用」侵沒掉。

  海陵府軍共編三營,加雜役兵共兩千員,但海陵府在這一塊的支用,包括兵甲、軍械、錢餉、營房等,每年支出為兩萬石糧、三萬兩銀。其支用標淮,甚至比淮東軍司主力步營還要高出一些。其中藏著怎樣的貓膩,自然是可想而知。

  司戶參軍袁可立便是海陵府裡的一個大蛀蟲——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劉師度發財主要靠下面的官員效敬,而任何經戶曹撥出的支用,袁可立要刮一手油。一筆支用能給足九成,在袁可立面前就是天大的面子。

  府軍的戰鬥力很有限,短時間想有改觀也不可能,將府軍及家屬遷往江門駐守,進行屯田整訓,也可以作為崇州外圍的屏障。

  給林縛眼睛盯著看,袁可立額頭快滲出冷汗來,誰能想到短短半個月的時間裡,朝廷真就將海陵知府的位子給了豬倌兒?

  袁可立愣在那裡,林縛瞇著眼睛繼續說道:「我打算向戶曹推薦三名吏員,一人負責丁田,一人負責稅賦,一個負責支度,袁大人可有什麼意見?」

  「沒…沒…沒意見……」袁可立結結巴巴的說道。

  林縛看著袁可立,繼續說道:「那就以後李書義等人就要請袁大人照顧……」示意站在堂下的李書義站起來給大家認個臉。

  李書義現任崇州縣丞,又兼領軍司府典書令,本身就是正而八經的八品文官。海陵府及諸縣官員,不認識他的人很少。

  林縛指派李書義帶人進戶曹任丁田典吏,負責丁田、稅賦、支度等用,用意也夠明顯了。

  地方財權都在戶曹,主要也是分丁田、稅賦、支度三類事務,林縛要直接掌握海陵府,不把袁可立架空不行。

  「依著崇州的規矩,從明年夏稅起征算起,海陵府諸縣免除一切丁稅及人頭攤派,諸位大人回去之後,要立即張榜公示,廣而告之,」林縛說道,「而在年後,諸縣核查丁口、勘定田畝、重新定等,也要立時展開!諸縣田戶在春三月之前,向衙署實報丁口田畝之數,夏稅並入起征,不作懲罰;春三月之後,欺瞞而給核查出來的,均以實數計罰五年田賦;欺瞞而阻撓核查的,諸位大人回去,先將大牢修整好……」

  大殺器終於是來了,董文彪等諸縣長官都面面相覷。

  董文彪壯著膽子,說道:「大人所言,都是海陵府諸縣急迫之事,耽誤不得,只是縣裡人手匱乏,而且縣里胥吏與地方盤根錯節,也未必能使喚得動……」

  很多事情壞就壞在胥吏頭上。縣轄地百里方圓,朝廷派遣的官員,通常只有兩到三人,具體的事務,都要依重地方上的胥吏來做。胥吏若是想在底下搗鬼或者陽奉陰違,官員往往是覺察不到的。

  「無妨,」林縛說道,「崇州在這些事情上有些經驗。既然縣裡開口求援,除了之前舉存的史員,再給每個縣舉薦十人下去,專司其事……」

  崇州大造工事,修扞海堤最多時超過十萬人,不要說人員組織了,築堤物資的供應,都需要大批的後勤人員。

  從早期的上林裡、西河會,直到崇州地方勢力對淮東的認同,以及海商勢力大規模南遷,都給林縛帶來大批的人才。特別是崇州地方勢力對淮東的認同,以劫案童子為代表的崇州讀書子弟加入,為淮東帶來大量的基層吏員儲備。

  海陵縣共有五縣,除崇州,此外就是海陵、興化、皋城、建陵四縣,一縣再選派十人,也不過四十人,大不了讓農學堂這批學員提前結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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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4-26 17:44:31
梟臣 卷九 逐鹿 第26章 糧食 更俗

  府縣官員在崇州住了一夜,到年三十才各自返回,路途遙遠的,甚至都趕不上陪家人過年節。到年初五,府衙所屬的官吏,都要到崇州來報道,而後都要在崇州署理公務——時間趕得跟催命一樣,眾人是怨聲載道,卻不敢表露出來,就怕小辮子給抓住,就是破門滅族的大禍。
  
  對海陵府進行整頓,具體的計劃,是林夢得、胡致庸、李書義、李書堂等人負責,不過要林縛出面主持。也是忙碌到年節將至,才歇一口氣。
  
  得閒邀林夢得、胡致庸、李書義、李書堂等人到山後的梅園裡賞梅。
  
  「李書義負責海陵諸縣編丁定畝,他原先在崇州縣的事務,該由誰來負責?」林縛問林夢得。
  
  「王成服能夠勝任。」林夢得說道。
  
  「那鶴城巡檢呢?」林縛問道,「鶴城的擔子,不比崇城輕啊!」
  
  「我建議致庸過去,」林夢得說道,「津海糧道西移鶴城,鶴城以後大力發展海港、漁場捕撈、紡織、造船、冶鐵等事務,與觀音灘有異曲同工之妙,致庸過去最合適!」
  
  林縛看向胡致庸,問道:「你自己覺得如何?」
  
  「大人要我去哪裡,我便去哪裡。」胡致庸答道。
  
  「這算什麼回答?」林縛笑問道,又說道,「那就這麼定了!不樂意也別怨我。」
  
  「鶴城南屯的朱艾能力頗強,是不是調他隨書義做事?」林夢得又說道。
  
  朱艾最初獻鹽瀆捍海堤圖,入淮東做工造官,又做屯長,林夢得此時舉薦他給李書義當副手——林縛點點頭,說道:「行,調他給書義做副手不錯。」
  
  「有半年時間,編丁定畝的事情也差不多能做成了,」林夢得說道,「倒是不曉得海陵四縣,稅糧能增加多少?」
  
  淮東兩府,也就崇州、海陵兩縣好些,其他縣的災害情況都比較嚴重;便是到後世,蘇北地區都是傳統的窮困縣市,經濟要遠比蘇南地區欠發達。
  
  編丁定畝與減免丁稅雜捐,對地方稅賦的作用是一加一減。七月中旬,林縛就將諸縣舉薦吏員,主要是將諸縣的情況摸清楚;半年的時間,實際上也只能摸個大概,無法知道確數。
  
  再說真正要去做編丁定畝的工作,阻力還是會非常的大,不比崇州當年全城給屠了個乾淨——所以具體能取到怎樣的成效,還很難估算。
  
  「誰曉得呢!」林縛淡淡一笑,說道,「明年海陵府要是能夠順利的實現改銀徵糧,使糧賦實征達到四十萬石,我就謝天謝地了,不指望更多……」
  
  「那跟今年相比,也增加不了多少啊!」李書堂說道。
  
  今年海陵府除崇州縣外,實繳銀九萬兩、糧十八萬石;要達到實征四十萬石糧的目標,只要削減地方支用就能做到,沒有必要大規模的去編丁定畝。
  
  「不一樣的概念!」林縛解釋道,「我們不應該思維放在能徵收多少糧食上,而是要去考慮『淮東的糧食總供應量能增加多少,除了徵糧外,我們能用購買手段,再籌集多少糧食?』」
  
  林縛稍稍停頓,說道:「錢莊對屯寨放印子錢,支持沿海地區墾荒屯種,在五年內,我們不要指望能從各處屯寨獲得田稅上的直接收入,但是這段時間,因為屯寨大規模墾荒屯種,鐵作工場多賣出去多少農具?織紡工場多賣出去多少棉布?淮東新設了多少家磚窯,又新增多少條進入淮東的運石灰木船、運煤木船、運鐵砂木船?這些為淮東提供了多少收入?開墾了這麼多糧田之後,為淮東多提供了多少多餘的糧食?對淮東糧價的平抑有什麼作用?政事之大,莫不過在此,當然了,朝廷諸公對這些是不屑一顧的。」
  
  「呵呵,」李書堂摸了摸腦袋,自嘲的笑道,「總是跟不上大人的思路!」
  
  林縛笑了笑,說道:「自古以來,大家都將目光放在田地上。糧食當然重要,不然我們也不會費盡心機的提高糧產,但是要籌養軍的財源,視野就應該更開闊一些……過了年節,軍司對今年的各項工作會有一個細緻的總結,到時候大家就會對這些問題有更深刻的理解。」
  
  林夢得心裡感慨,說道:「就征田賦來說,開墾荒地,遠不如編丁定畝來得快。畢竟開荒地、修水利,遷民移居,投入非常大,時間上也慢。編丁定畝,就要快得多,核查出一畝隱瞞的糧田,就增加一畝田賦,不過更重要的,是要讓佃農們喘一口氣!」
  
  「現在想明白了?」林縛笑問道。
  
  「想明白了,」林夢得說道,「特別是這時候,糧食給大田戶、大富紳抓在手裡,他們只會拿出少量糧食出來賣,去換綢羅絲鍛等奢侈品,更多的糧食會給囤積起來。要是糧食多分一些給佃戶,他們吃飽飯,地方穩定是一方面。他們還將更有力氣幹活,能更用心的伺候糧田,來年糧食產出會更高——有多餘糧食,他們用來牲口,也會拿出來賣,買農具、買布匹、蓋新房、打櫥櫃等等,唯有這時候,冶鐵工場、紡織工場以及徵收工礦稅、商稅,才有大利可圖……」
  
  「雖說淺顯,差不多也就是這個道理吧!」林縛說道。
  
  林夢得當初也不贊同完全放棄對屯寨的租稅收入,只是沒有辦法才同意。
  
  錢莊放出印子錢來,錢息高達一分五厘。屯寨要歸還本息,淮東再向開荒田征租稅,屯寨要維持屯戶的生計會十分的困難。
  
  另一方面,這邊不對開荒地征租稅,對江寧及鹽鐵司的質疑跟刁難,也方便推脫:淮東一錢銀子的租稅都不收,指責淮東侵佔鹽區土地的質疑總要弱些。
  
  沿捍海堤共設十一處屯寨,迄今為止,安置包括工輜營家屬在內共十七萬人,計有五萬戶,在十一處屯寨下共編農社五百餘。以每家農社向錢莊支借兩千兩銀計,錢莊共向淮東墾荒屯種事發放印子錢超過一百萬兩銀。
  
  有了淮東錢莊的參與,墾荒屯種的速度得到極大的提高。
  
  截止到這時,共在堤內築圍攏屋一百八十座,開墾荒地三十六萬畝。
  
  雖說墾荒屯種最大的意義,在於安置工輜營家屬、安置流民,為淮東軍保證充足而穩定、可靠的兵員。
  
  但是,就算是最直接的,淮東從裡面並非無利可圖。
  
  雖說屯寨三五年內還不能給淮東提供租稅收,然而這五萬屯戶,在過去一年,共消耗了淮東冶鐵工場所生產的近一半鐵。僅靠這一部分的收入,淮東冶鐵工場就維持了全年的成本支出。
  
  也是如此,淮東軍司才能不用花什麼代價,就從冶鐵工場獲得二十萬斤精鐵用於兵甲、戰船及其他戰械的製造上。
  
  當然了,淮東錢莊的錢息收入,釐金局首先要徵收一成五的錢稅。如今淮東錢莊向屯寨放貸規模超過一百萬兩銀。理論上,釐金局每年可以據此向錢莊徵收兩萬兩千五兩銀的錢稅。
  
  此時,過去一年,從崇州轉運的石灰、煤、鐵砂、桐油、木料、棉絲等,都比以往增加了一倍有餘;相比較林縛來崇州之前,數量更是激增加數十倍、上百倍不等。
  
  海東商路暫時還由軍司壟斷,收入不計入釐金局;在扣除津海糧道的商稅收入之後,釐金局在過去一年裡,其他商稅釐金及工礦稅等收入就高達二十萬兩銀。
  
  其實這些收入,並不能令人驚喜;即使從鹽銀保糧及津海糧道上所得的銀子都用去修捍海堤外,淮東也不缺銀子。
  
  淮東諸多工造,林縛最重視冶鐵及造船,一來這是淮東基地的根本,二來這兩樁工造,對淮東軍的戰鬥力水平提高,有最直接的促進作用。
  
  相比較之下,壟斷海東生絲貿易,才是淮東最豐厚的利潤來源。
  
  過去一年,淮東自產生絲加上從海虞陳家及海陵等地收購生絲運往海東販賣,共計三千擔。三千擔生絲,為淮東提供約七十萬兩銀的淨利。
  
  要是將這個數字透露出去,保管能嚇掉許多人的大牙。
  
  淮東就是靠著壟斷海東生絲貿易的利潤,除了支付海東行營在濟州的駐軍所需,今年正式建築了週四裡的濟州城,在濟州城修築一座年產鐵三十萬斤的冶鐵工場外,還從海東運入五十萬石米糧、兩萬六千餘張皮料,銅二十萬斤、煤六百萬斤、鐵砂兩百萬斤等物資。
  
  此外,大量的茶葉、棉布、蔗糖、瓷器等,運往海東販售,都給淮東提供了豐厚的利潤。也唯有此,林縛才能不計成本的去試造「林政君號」那樣的超大型海域,才有資本將觀音灘船場八成的造船能力都用去造戰船。
  
  也唯有如此,靖海水營才能從容擴編到一萬五千人,並且能保證戰船規模同等擴大,戰鬥力水平不下滑。
  
  也唯有如此,僅淮東軍械監所直轄的工匠才能在臘月上旬突破六千人。不算船場,僅軍械監每月所耗精鐵就超過四萬斤才不會讓人心疼。
  
  在財源上,林縛並不擔心什麼,他擔心的還是糧食。特別是在亂世,糧鐵鹽及布匹,糧食永遠是排在第一位。
  
  海東偏北、山多田少,雖有一千多萬人口,糧食並不十分富足,每年能從海東地區運往一百萬石米糧,林縛就相當滿足了。
  
  一百萬石糧食看上去很多,實際上很少。
  
  而給陳芝虎所部、長淮軍困在淮陽的流民軍及家屬及難民,差不多有四五十萬人。
  
  僅這部分人,想要他們熬過糧荒,要熬過一年的墾荒期,至少要投入一百五十萬石米糧。
  
  平江府缺糧、嘉杭湖三府缺糧,徽南缺糧,淮西缺糧、淮泗缺糧,淮東的糧食也僅能自給自足。林縛此次爭海陵知府,就是搶時間對海陵進行編丁定畝。
  
  編丁定畝倒不是指望能一下子提高多少糧賦,而且要保證普通佃戶、農戶能從耕作中獲益,提高積極性參與到地方水利興修與田畝改良、農具改良、墾荒屯種等事務上來。爭取在一到兩年的短時間裡,能讓淮東地區的糧食總產量,有一個飛躍性的提高。
  
  東虜的丁口不多,能征善戰的精銳不過十餘萬,就算將燕西諸胡的兵馬也算上,能戰精兵不超過二十萬。但歷次異族入侵,給異族打先鋒的,恰恰是抵抗不力、轉身殺自家人卻異常兇猛的投降軍。
  
  到那時,要將戰場控制淮河以北,淮東手裡光有銀子不夠的,還要有足夠的糧食跟人口。
  
  陳芝虎如此殘暴,貌似為朝廷誅殺亂民。他的凶殘,在使晉中南部受摧殘之後,又整個河南地區的抵抗力完全喪失。東虜一旦南侵,河北、晉中、河南等地,將沒有多少抵抗力。
  
  曹家會出潼關嗎?指望梁家嗎?與其指望曹家、梁家,還不如指望紅襖軍在淮泗能多撐一段時間!
  
  急驟的馬蹄聲彷彿要將院牆上的臥雪震下來,林縛聽著馬蹄聲,眉頭微蹙,抱怨道:「大過年的,怎麼就不讓人安生的過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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梟臣 卷九 逐鹿 第27章 失城 更俗

   張苟穿著半截襖,蹲在院子裡拿沸水捋雞毛……

  宅子不大,是面街南向的四開間廂樓,推門進來便是中庭。廂樓後是座三分之一畝大小的小園子,整出一片地夯實了,堆放了些石鎖等練力的物什,角落裡給竹籬圍出一小片菜畦,還有一眼石井。

  宅子裡兩名僕婦都告了假回鄉下過年去了;今天無需到東衙守值,張苟得閒,卻給支使來做殺雞宰鵝的事情,蹲在井邊上殺雞燙雞毛,搞得井台上雞血淋漓、一地雞毛。

  院牆外人聲鼎沸、鑼鼓聲響,不管外府縣戰禍離亂不休、民生塗炭,崇州城裡雖說沒有太多的奢華氣息,卻是難得的太平氣象。

  張苟當了指揮參軍,月銀有八兩。

  家裡兒女四人,妻妾二人,加上老爹、老娘以及投靠來的妻弟一家四口、小妾的老娘及幼弟,加上請來幫傭的兩名僕婦,每月八兩銀要養活十八口人,也有些窘迫。

  好在軍司府對吏員武官的家屬,每月都按人頭定量平價供給米糧油鹽、布匹及果蔬魚肉等物資,也就能應付過去。不然到市面上吃十二錢一斤的米面,怕是到年底連家人扯一身新衣裳都困難。

  「哎喲喲,這下等賤活怎麼讓姐夫來做,阿珠婆子死哪裡去了?」

  張苟抬頭見小舅子從跨門進來,站在那裡說風涼話,卻不過來搭手幫忙,也不理會他,拿起剔骨刀,在井石上磨了兩下,便將雞肚子剖開,掏腸除髒的做起來。

  「按說姐夫是做將軍的人了,只是這棟破樓做將軍府邸也太寒酸了,到底是淮東不重視姐夫你。想當年我在江寧城裡攬活時,不要說將軍了,便是將軍府前的看門人,家裡的宅院都要比這闊綽!」

  「哪這麼廢話!」張苟抬頭盯著小舅子一眼,冷聲說道,「淮東哪個將官敢喝兵血,先想著自己的腦袋能不能保住!你在宅子裡白吃白喝也有三個月了,我看在你姐的面上,待你也不薄。過了年節,給我滾出去,我這宅子就夠寬敞了!」

  心知張苟是滿手血腥的人物,小舅子臉僵在那裡,不敢還嘴。

  張苟、陳漬等人,與其他淮東軍的將領都有相類似的經歷,多是從社會的最底層廝殺、拚搏上來。身上俱有一種傲氣,看不慣沒本事、只會拍須溜馬、動不動在背後張嘴說閒話的人,這也是他們這類人,常常鬥不過小人的緣故。他們清楚傳統鎮府軍的弊端在哪裡,且不說張苟還掌握不到兵權,且不說淮東軍的後勤管理要比傳統的鎮府軍嚴格得多,便是換了有機會,叫張苟喝兵血、剋扣部眾的錢餉,他也過不了自己一關。

  再說張苟過慣了艱苦日子,每日只巴不得桌上有一碗紅燒肉,換了其他山珍海味,他還嫌味道淡如枯草;恨不能整日將鎧甲穿在身上,哪裡穿得慣綢羅錦緞?

  張苟只覺得小舅子在眼前礙事,揮手讓他離遠一些——這會兒前庭門給人扣得砰砰直響,張苟只當衙門有什麼事喚他過去,拿了布巾擦了擦,往前庭走去,卻見陳漬闖似的走了進來。

  從九月以下來,就輪番對浙南、閩東沿海進擾襲。頻繁出戰,無論是水營還是步營,都會有傷亡——陳漬率部在浙南打了兩個多月,這回撤回崇州進行休整,張苟便要陳漬到家裡吃年夜飯。

  「這天時還早,你怎麼這麼早就回城了?」張苟問道。

  「桿爺要給押來崇城了,」陳漬臉色陰沉的說道,「這回怕是腦袋難保了!」

  張苟駭然色變,滿心疑惑,也忍著先不問,先沉著臉將院子裡的家人都趕回屋去,才問陳漬:「桿爺在睢寧當指揮使好好的,怎麼會給押來崇城?」

  「桿爺把睢寧弄丟了……」陳漬說道。

  「什麼!」張苟沒想到陳漬跑來張口說出的竟是這個消息,令他愣怔了片餉,都說不出一個字來,恨恨的說道,「睢寧丟就丟了,他來崇城送死做什麼?」

  「你知道是大小姐奪了城?」陳漬問道,「不僅睢寧,連宿豫也一併丟了!」

  張苟急得直跺腳,說道:「這有什麼難猜的,不是大小姐奪城,睢寧、宿豫有哪麼容易丟,還能讓崇州一點都覺察不到?桿爺也不是頭一天帶兵!」張苟說道,「桿爺既然輕易將兩城送給大小姐,壞了淮東在淮北的形勢,他跑到崇州來負荊請罪,算哪門子事?」

  「桿爺是怕連累我們,才自個兒跑到泗陽投監的。徐刀子快馬跑來找我,求我保桿爺一命,我能有什麼辦法?只能趕來找你商量,」陳漬焦急的說道,「桿爺正在押來崇城的路上,怕是明後天才會進城了,你說現在怎麼辦才好?」

  張苟摸著下頷的鬍渣子,他也沒有計較徐刀子為何去找陳漬,而沒有過來找他,心裡思量:安帥在徐州給陳韓三賺計殺了,說到底,還是淮東與岳冷秋合謀擺下的陷阱,大小姐對淮東也一直懷恨在心——睢寧、宿豫兩城,在北線對淮東的意義,跟南線的嵊泗同等重要,是淮東展開出去的兩翼,孫壯拍拍屁股就自斷淮東的一翼,淮東哪可能輕僥了他?

  張苟急得直跺腳,他猜不透林縛對此事會有什麼反應,讓家人趕緊將他的武官服拿來,要陳漬將佩刀丟在家裡,隨他先去東衙請罪再說。

  ****************

  進了前院,就聽見裡間有人大聲訴苦:「亂臣賊子,亂臣賊子!枉為大人對他如此信任,授命他守睢寧、宿豫!他之作為,與開城迎賊何異?一夕之間,淮泗形勢就驟然崩壞,不曉得又有多少鄉民將背井離鄉、死於戰禍!睢寧城兩番從老夫手裡丟走,老夫也無臉再見郡司長官,只希望能親眼看到這賊子受誅而死……」

  見陳恩澤守在官廳外,張苟問道:「誰在裡面?」

  陳恩澤還沒有回答,就聽見裡面林縛的聲音傳來:「李大人稍安勿躁,兩番失城,實非你的過錯。岳督及郡司諸位大人都會明白。賊寇流匪,叛來叛去,本無信義,也是正常,李大人可不要為此氣壞了身子——待孫壯押來,本官當然會給你一個交待。」

  張苟想起先前那個蒼老的聲音是睢寧知縣李衛,原來孫壯還在押途中,李衛倒也先趕了過來,想來孫壯將睢寧、宿豫二城丟給大小姐,怕激怒淮東,沒有留難原睢寧、宿豫兩城的官吏。

  心想只要事情留有餘地就好,張苟拉了拉陳漬的衣袖,要他先留在外面。

  陳漬不解,他心裡急切為孫壯開脫,虎頭虎腦就往官廳裡闖。

  林縛見陳漬沒有通報就跨門進來,臉色一沉,喝道:「出去!沒有通報,沒有得到准許,誰讓你進來的?」

  陳漬也是暴躁性子的一個人,偏偏給林縛當頭一喝,陡然間便心慌起來,見林縛盯過來的眼神不善,心頭發虛,硬生生的收回跨進門檻的腳。

  張苟在門檻外說道:「軍情參謀司指揮參軍張苟攜崇城步營第一營指揮陳漬特過來向大人負荊請罪!」

  「進來吧!」林縛說道。

  張苟與陳漬走進官廳,林夢得、秦承祖等人都在;李衛坐在林縛的下首,看他們的眼神有如看仇敵……

  張苟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想請罪,不知道該請什麼罪,想求情,也不知道該怎麼替孫壯求情,按說他與陳漬這時候應該不知道這個消息才是。

  張苟與陳漬在堂前跪下,叩頭道:「孫壯愚於舊忠,實無壞心……」

  「說得好聽,」林縛冷聲道,「四五十萬饑民,有如蝗群,東進過境,片草不存。他孫桿子是沒有壞心,對舊主還存有忠義,真是好啊,拍拍屁股就將兩城丟了出去,但是睢寧、宿豫、沐陽、海州以及山東等府縣的百民民眾又有罪過,偏要受他的牽累再遭一次大劫難?」

  張苟臉色沮喪,他是從流民軍過來的,知道人將餓死,到絕望時會做出怎樣的事情來。給陳芝虎困在淮陽城裡數月、淹淹一息的四五十萬饑民,一旦東進,就是放開閘的洪水、下了山的餓虎,大小姐根本就控制不住。

  要是紅襖軍將睢寧、宿豫以及泗水以東諸縣再糟踏一個遍,林縛有什麼理由還饒過放禍水東進的孫壯一條命?

  這會兒,鎧甲俱全的周普按著腰間佩刀,走了進來,看到跪在地上的張苟、陳漬,咄罵道:「你這兩個龜孫子知道消息倒快,是嫌這邊不夠熱鬧?」

  張苟、陳漬沒敢回嘴。

  林縛問周普:「都準備齊當了……」

  「第一營、第二營輪到宿值,能隨時出發,另兩營最快要等明天早晨!」周普說道,「大過年的,也不得安生!把孫桿子那龜兒子斫碎了,先給大夥兒解解氣!」

  林縛無力的說道:「你連率兩營隨我北上,」看了地上跪著的張苟、陳漬,說道,「給他們準備兩匹馬,也給李大人準備一輛馬車……不知道劉庭州跟江寧那面會發怎樣的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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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雙面

孫壯棄守睢寧、宿豫二城,仿佛在淮泗地區打開一個大缺口,給陳芝虎困在淮陽的數十萬饑民,如洪水猛獸似的淌過汴水東洩而來,頓時間將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淮泗形勢攪得一塌糊塗。

張苟、陳漬隨林縛馬不停蹄的趕到山陽馳援,已經是崇觀十三年元月初三了,孫壯也是中途給林縛傳令帶回山陽羈押。張苟、陳漬在山陽裡的大牢裡,看到給重枷鎖住的孫壯。

孫壯亂須如虯,坐在牢裡的乾草堆裡閉目養神,聽著鐵制監門打開的哐鐺聲,睜開眼,就覺門口的強光刺眼,張苟與陳漬背光走進昏暗的大牢,他一時也沒有認出來。

張苟、陳漬心情複雜,孫壯是怕連累他們,才過來投監的。不然,他大可以留在睢寧、宿豫,繼續在大小姐面前效力。

認出張苟、陳漬二人來,孫壯哈哈一笑,說道:“哭喪著臉給鬼看啊,能在死前見你們一面,也算值了——大小姐走投無路,四十萬人被困淮陽城,我不幫大小姐一把,死後無臉見安帥,也希望不會害你們受牽累!”

“你這只瘋狗,你全你的忠義,卻把我們一起拖下水,”隔壁監房裡有人沖著孫壯破口大駡,“要是害爺爺給一刀砍了,爺爺做鬼也不放過你!”

“呸,貪生怕死的甭種,不念安帥當年待你們如何,只貪圖自家的富貴,死了活該!”孫壯啐了一口,回罵過去。

淮泗戰事之後,流民軍一部分歸降,一部分隨劉妙貞西渡汴水,一部分隨孫壯編入步軍司北軍,保持相對獨立的地位。北軍一萬兩千卒,孫壯所轄部眾不過四千人,其餘人只是受他節制。

孫壯假戲真做,將兩城丟了,將四千部眾也交給馬蘭頭,自個兒跑到泗陽來投監。

北軍的其他系將領都是給孫壯以及帶部潛入兩城來的馬蘭頭所部脅裹丟了城,失城後,有人重新投效舊部,也有三十余名將領帶著家小跑到泗陽投監。

占了兩城的馬蘭頭,也沒有為難他們,只是將他們的手下兵卒扣了下來,任他們帶家小離開兩城。

這三十多北軍將領裡,倒不是說洗心革面、一心跟著淮東混,而是對流民軍的前途實在沒有信心;再說了,他們真要是忠心耿耿、不忘舊情,當初早就隨劉妙貞西渡汴水進淮陽了。

不過到泗陽後,曹子昂一時也無法分辯真假曲直,以失城之罪,將他們統統關進山陽縣的大牢裡,等林縛過來一併處置。

本來都是手握兵權的淮東北軍將領,因為孫壯的緣故,一夜之間失去兵權不說,還淪為階下囚,叫他們如何不恨孫壯?孫壯要盡對安帥、對紅襖女的忠義,率部去投靠也可以,偏偏將他們都拖下水,叫他們怎麼心甘?

當然,除了這三十多北軍將領外,孫壯過來投監時,也有十一名部眾相隨。這十一人,有孫壯的部將,有孫壯的扈衛,都不願看孫壯一人過來受刑就死,追隨過來。

這兩撥人有個很明顯的特點,孫壯與其部眾,將家小都留在睢寧,他們過來就是打算投監送死的,以全兄弟之義。其他的北軍將領,將家小帶上離開雙城,是確實不想跟流民軍再攪和在一起。

張苟與陳漬一路過來,也大體將裡面的是非曲直理清楚,看著孫壯與人對罵,心裡又是悲涼又是難過。不忍孫壯受這些人的屈辱,張苟對他們說道:“你們的事情,待制置使核實清楚,自然會放你們出去,你們還是稍安勿躁的好……”

聽張苟這麼說,這三十多受牽累的北軍將領都一時息了聲,轉過頭來跟隨張苟、陳漬進監房來的陳恩澤叫冤訴苦。

陳恩澤也是頭疼不已,表示只要查實他們是受孫壯所累,沒有故意丟城的行為,自然會還他們清白、公道。

*********

張苟、陳漬及陳恩澤看過牢中監押的諸將,便去林縛在山陽縣裡的臨時行轅去見林縛,沒走進官廳,就聽見劉庭州嚴厲的指責聲:“你縱賊東逃,養寇自重,當真以為天下人都瞎了眼睛不成?”

張苟與陳恩澤面面相覷,他們都曉得劉庭州與軍司府不對付,怎麼剛趕過來就吵上了,聽劉庭州的語氣,將睢寧、宿豫兩城失守的責任,都推到林縛的頭上去。

張苟、陳恩澤、陳漬硬著頭皮走進官廳,就見林縛鐵青著臉回應劉庭州:“丟了兩城,我有責任,但要說縱賊、養寇,劉大人這污水未免潑得太爽利了?”

除了劉庭州外,檢校禦史唐叔恩及新赴任的淮安知府劉師度、山陽知縣梁文展等人都在官廳裡,還有兩人的面孔很陌生,張苟未曾見過,一人穿上騎都尉武官服,一人穿正五品文官服,想來都不是小角色,看他們的神色,似乎都站在劉庭州那一邊。

“你敢說當年紅襖匪軍渡汴進淮陽,不是你私縱所致?”劉庭州臉漲得通紅,說到激動處,頷下白須顫抖,“今日失二城,與當年你縱紅襖匪軍西渡汴水,有何二樣?旁人不曉得孫壯與賊暗通曲款,又豈能瞞過你的眼睛?”

“劉大人,你高看我了,”林縛冷冷一笑,說道,“照你所說,你當年率渡淮軍北上,在泗陽吃了大虧,受了賊寇多少好處?”

“你……”劉庭州沒想到林縛反咬人的本事也是一流,令他難以自辯,他心裡曉得在用兵上遠遠不如,但是總不能拿這點出來辯駁!

“林大人、劉大人稍安勿躁,你們這麼爭,也爭不出個是非曲直來,”站在劉庭州身邊站五品文官服的中年人開口說道,“既然宿豫、睢甯有失城將領過來投監,主動擔下失城之罪,林大人,你看是不是將這些人交給我帶走?”

“帶走?”林縛眉頭一豎,看向中年人,冷聲說道,“柳大人,你這話說得輕巧。這年頭誰敢拍著胸脯說自己百戰不殆?要是丟掉一兩座城池,就把人交給你帶走,淮東大小幾百個將官,以後誰還敢去守城池?”

柳葉飛給林縛頂了一句,一口氣堵在心裡吐不出來。

劉師度出來打圓場:“眼下之際,當是諸方竭力遏制住賊寇東進之勢,而不是急著追究誰的責任?要說責任,也只能怨賊人太狡猾,陳將軍明明在西邊布下天羅地網,誰曉得他們會往東逃呢?”

劉師度的話顯然沒有說服力,劉庭州只是冷冷盯著林縛:別人想不到,他信;林縛想不到,他不信。

張苟心裡松了一口氣,只要林縛不把孫壯等人交出去,還有挽回的餘地。

林縛蹙著眉頭說道:“我累了,不跟你們爭吵,你們要是商議出什麼辦法,通知我便是——我會竭力挽回形勢的!”說著話,便將滿堂人丟下來,他自個走回後面去了。

劉庭州甩袖而走,檢討禦史唐叔恩以及那兩個生面孔,都跟著劉庭州離去。劉師度、梁文展等人留了下來,曹子昂笑著跟他們打招呼:“大過年都不得安生,大人三天之間率騎營馳援山陽,卻給劉庭州大人如此置疑,換了誰,心情都不會好受,還要請你們多擔待……”

“好說,好說……”劉師度說道。他本打算年節過後再來淮安赴任,出了這樁事,他也是年三十夜裡從床上爬起來,帶了兩個小廝趕來赴任。劉師度的心情自然談不上愉快,奈何他在林縛面前只有受氣的資格,淮東境內如今也只有劉庭州能朝著林縛大呼小叫了吧?

這時候張苟才知道那個穿上騎都尉武官服的中年人,是陳芝虎的副將高義;穿五品文官服的中年人,是江寧派來責問失城事的總督府參事官柳葉飛。

在陳芝虎及江甯諸人看來,睢陽殘寇在陳芝虎部、長淮軍及陳韓三部圍打下淹淹一息,已經是最後垂死掙扎了,便因為這邊失了雙城緩了一口氣——一時還無法調整部署,卻先一起過來追究淮東的責任。

***************

宋佳坐在小亭裡燒水沏茶,看到林縛走進來,笑著說:“前面吵得可真熱鬧的,我想不聽都不成?”

“劉庭州他人不笨啊,這事瞞不過他……”林縛在宋佳對面坐下,將茶臺上的斟滿茶的杯子拿起來抿了一口,見茶不燙,又一口飲盡,臉上哪有半點在前廳的怒容?只是在前面爭得口幹舌躁,需要茶水解渴。

“睢寧、宿豫一失,曹大人就將肖魁安及淮安府軍北調,去加強沭陽的防守,”宋佳伸出纖纖玉手,又往林縛杯裡倒滿茶,說道,“別人一時半會想不明白,過些日子,多半也能想明白過來……泗陽以北,你不做任何佈置,便是你最大的佈置!你說說看,駐守睢寧、宿豫的二十營,名義歸屬淮東軍司,但你幾時能調得動過?再說睢寧、宿豫也非淮東兩府十一縣所轄的地盤,按說是要劃給徐州的,無非給你耍了賴皮,用孫壯霸佔陳韓三的兩處地盤,壓著不讓陳韓三將手往南伸。如今孫壯換成劉妙貞,對你又有什麼損失?要是劉妙貞接受招安,接受淮東的改編,可才是叫你占了大便宜呢!”

“哪有那麼容易的事情,”林縛歎了一口氣說道, “不管怎麼說,劉安兒的死,我也推卸不了責任,就當時的情形。劉安兒不死,整個江淮都會動盪不安……如今燕北岌岌可危,東虜一旦破關進來,從晉中、河北到河南,都是大漏水,將淮陽四五十萬人屠個乾淨,又能什麼好處?這四五十萬人留著,說不定以後會有大用處!”

宋佳點了點頭,淮東此時全力的發展水軍,守陸步營僅有一萬兩千人,短期內難有大的擴充。雖說工輜營有八萬預備兵力,但是淮東軍械監用盡全力,也要兩三年時間,才能生產出足夠八萬步卒所用的基本兵甲來。

一旦燕北防線崩潰,東虜大部騎兵將很容易往淮泗地區滲透,唯有裝備精良的精銳步卒,才能在一馬平川的河淮平原上,與虜騎對抗。

要是有三四萬虜騎集群往淮泗滲透,淮東在北線不足萬余精銳步卒,如何抵擋?難道要將淮河以北的地區全部丟掉?

再者,陳韓三是個很不確定的因素,江寧眾人對他不待見,他在徐州也十分的困難,但他手裡始終握著兩萬精兵。無論是北面的梁家,還是淮東,短時間裡都沒有辦法將陳韓三一口吃掉,也沒有這個名義——一旦虜騎打透淮泗,陳韓三叛投東胡人,淮東要如何應付?

紅襖女自然不會輕易降服,但留著紅襖女作為淮東的外圍緩衝,至少能幫淮東爭取一年的時間出來。在這點上,紅襖女起的作用,要比孫壯強。孫壯名義上僅節制一萬兩千弱旅,並且治軍、理政上,孫壯要差紅襖女太多。

也恰如宋佳所說,在淮泗戰事之後,除了每半月給孫壯所部集中供一次糧餉,林縛對泗陽以北地區就不再作任何佈置,這恰恰也是他最大的佈置——別人看不透,宋佳自然能看透。

說到陳芝虎,宋佳對他沒有什麼好感,宋家死在陳芝虎刀下的子弟也多。

“陳芝虎離開李卓,只是一把鋒利的刀,”宋佳說道,“文莊公只怕他在李卓旗下——李卓是能將這把刀用好的人,其他人不行!陳芝虎光在西邊堵漏,甚至都不防你這邊的缺口。孫壯丟了兩城,給紅襖軍打開東進的口,劉妙貞又親自率兩萬精銳在淮陽殿后,陳芝虎就束手不策,便知他打仗行,可惜太缺乏大局觀。”

“未必,”林縛搖了搖頭,說道,“他派高義過來,也有可能他是怕遭淮東的黑手!”

“也是哦,睢寧、宿豫丟得也太幹脆利落了,換了誰都會連疑心!”宋佳掩著唇而笑,說道,“也難怪劉庭州過來指著你的鼻子罵——對了,你還要容他繼續留在淮東跟你唱對臺戲嗎?

“怎麼不容?淮東有個人能跟我唱對臺戲,江寧方面便會覺得淮東的形勢還沒有脫離他們的掌握,便能讓他們心安一些……”林縛說道。

“那你這次怎麼堵他的嘴?”宋佳問道。

“北軍這回算是全軍覆沒了,”林縛說道,“多出來的一萬兩千兵額,我劃八千給他,他大概就會閉嘴了!”

“那還不是你要讓肖魁安永遠守在沭陽?”宋佳一眼就看穿林縛的心思,“那從此以後,淮河以南,就沒有真正能礙得了你的勢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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