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631
匿名  發表於 2012-4-26 17:46:23
第29章 不殺

“前些日子威風凜凜的要求海陵府衙所有官吏務在在初五日之前到崇州報道,我人卻給牽在這邊走不開,不曉得背後有多少人罵娘呢?”

林縛拈了枚瓷質棋子,在黑子龍頭上扳了一下,當頭封住李衛的棋勢——李衛蹙眉思棋,似乎沒有聽到林縛自嘲的話語。梁文展坐在一旁說道:“社稷艱難,大人馬不停蹄的奔波,海陵府衙的官吏哪一個不感懷於心?”

“不用安慰我了,我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林縛笑道,“劉庭州今天稍停了些沒有?”

“到這會兒還沒有見到他人呢!”梁文展說道,“淮東步軍司北軍的十二營編制給了他,他還有不滿足的?柳葉飛、高義,怕是對劉庭州都起疑心了吧!再說睢寧、宿豫兩城雖然丟了,但形勢畢竟沒有像預料中那樣崩壞。陳芝虎在西邊所行禁絕之政,本來就得不了人心,偏偏江寧那邊還支持他!”

梁文展說的也是實情,對流民軍的政策,是剿是撫,朝野素來都有爭議。

便算是主剿的官員,也通常無法接受陳芝虎那麼殘暴的禁絕手段。

不要說淮東諸人了,便是劉庭州、李衛等人,本質上還都要算為君牧民的溫和派官員,更傾向以撫為主,以剿為輔的政策。

只是陳芝虎諸戰皆勝,讓河南的形勢看上去有改觀的趨勢,又有甯王府及岳冷秋等一干人支持,劉庭州、李衛等人反對意見就給壓了下來。

李衛對林縛與梁文展的對話充耳不聞,專心致致的應了一子,林縛又從棋盒裡拈出一子,不忙著落子,問李衛:“李大人真就下定決心不再入仕了?”

“不了,”李衛搖頭說道,“兩次把睢寧城弄丟了,沒那麼臉再見同僚故友了!”

“我家裡有個頑劣的小子,也快到識字的年紀了,請李大人屈尊當個西席先生如何?”林縛問道。

“大人是雜學大宗,李衛區區一介迂腐,哪裡能入了得大人的眼?”李衛不冷不淡的說道,“怕耽誤了小公子的學業。”

“我家那小子讓他快活兩三年再入學不遲,李大人也不用忙著拒絕我,如今你我做個棋友也不錯……”林縛應了一手,又問道,“不會連棋友都做不成吧?”

李衛沒有吭聲,只是伸手從棋盒裡拿棋子,算是用實際行動回答林縛的問題,一枚棋子拈在手裡半天,沒有落下,終是抬起頭問林縛:“淮東騎兵也渡淮北上了,肖將軍也守住沭陽,流寇暫時也渡不過淮河,東進也過不了沂水,北面有陳韓三擋著,但是睢寧、宿豫兩縣,八千戶、四萬口人好不容易歸鄉安頓下來,大人真就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再陷入大難之中?”

淮泗戰事後,沒有人願意去宿豫、睢甯任官,李衛一人兼知兩縣,從縣民裡選拔吏員,辛辛苦苦做安撫流難的工作。兩縣極為困乏,缺少農具,沒有畜力,儲糧非常有限,便是在這種情況下,李衛這段時間來,也陸續招撫四萬口人歸鄉安置,算是極為了得。

四五十萬饑民湧入睢甯、宿豫兩縣,誰都知道會出現怎樣的後果。最大的可能,就是饑民的規模再添加四五萬人。

東南西北要是有一路封不住,四五十萬饑民便會像蝗群一樣,掠境大寇。即便是封鎖住了,這四五十萬人,最終能活下來的,也不會超過兩成。

林縛手伸到棋盒裡把玩棋子,臉上卻苦笑而道:“我這時候要派人去招撫,陳芝虎生吞我的心思都有……”

“難道大人將四五十萬人放進來,就一點後手都沒有?”李衛問道。

林縛一怔,手伸到棋盒裡一時間忘了抽回來;梁文展也頗為意外,沒想到李衛區區一個知縣,眼睛倒是看得明白,也許長期身在睢寧,看得更清楚吧。

“君不養民,民自養之,天大地大,活著最大——也怨得不流匪四掠,饑時易子而食,誰還顧得禮儀廉恥、忠君孝師?”李衛繼續說道。

李衛這番話,令梁文展聽了也暗暗動容。他雖然也鐵心隨了淮東,但這種無君無父、大逆不道的話,還說不出口來,暗道:這老頭這幾年在淮泗受的刺激不小啊。

上回睢甯城破,李衛不忍心殺女欲上吊自殺,戰後又睢寧呆了這麼長時間,思想上要沒有改變,那才叫怪了!林縛這才回過神來,從棋盒裡抽出手,緩了緩臉色,說道:“李大人這番話,我便當你沒有在我面前說過……”

李衛不為林縛的話所動,繼續說道:“大人若有招撫之意,李衛拼著這把老骨頭,替大人到睢甯跑一趟……”

林縛搖了搖頭,說道:“陳芝虎且不去說他,江甯那一關,也是絕過不了的!”

宋佳在旁邊說道:“張苟、陳漬二人,好像在外面跪了有好一陣子時間了!”

“讓他們繼續跪著去!”林縛不耐煩的說道,“這裡哪個人想見他們?”

李衛說道:“前塵往事已過,大人無需再為老夫避諱什麼!”

林縛抬頭睜眼看著李衛,戲謔笑道:“便宜外公也做?”

李衛倒是抹不下臉來了,給林縛這一句話羞得老臉通紅;便是站在一旁的宋佳也聽不過去,暗中踢了林縛一腳,要他見好就收。

李衛在這裡能說這一番話,從此就算是上了淮東的賊船,再也跳不下去了。

李衛任官,素來清廉,又有能力,在淮泗很有民望,所以流民軍破淮泗諸城後,一心想要招降他。李衛堅持不從賊,睢寧恢復後,他從獄中得脫,堅持留在睢寧做招撫流難的工作,聲望更隆。在士子清流裡,李衛也有美謄。他鐵了心投附淮東,對淮東來說,是一個好的楔機。

梁文展這才確認陳漬霸佔李衛之女為妻還生下一子的傳聞是真。

林縛這才坐直身子,吩咐亭子外的侍衛:“看在李公的面子上,將那兩人帶進來!”

李衛過了好一會兒,臉色才恢復如常,看著侍衛將張苟、陳漬兩人領進來。

張苟、陳漬走進院子來,在亭子外跪下,陳漬見李衛也在亭子裡,微微一怔,埋著頭不吭聲。張苟見林縛與李衛在下棋,說道:“末將有事相稟……”

“有什麼話快說,沒什麼事不要打擾我們下棋。”林縛不耐煩的說道。

宋佳在旁邊解釋道:“李公不是外人,張參軍有什麼事要說,便說吧!”

張苟遲疑不定,不明白睢甯知縣李衛何時不是外人了?那山陽知縣跟淮東又是什麼關係?

張苟雖說進軍情司擔任指揮參軍有一段時間了,平時能接觸到淮東最機密的軍事信息,但也僅限於此。淮東對淮泗地區的通盤戰略,張苟是絲毫不知情的,便是淮東內部,真正知悉此事的,也僅有限數人而已。

張苟硬著頭皮說道:“末將與陳漬商議,劉妙貞、馬蘭頭等賊首或有給淮東招撫的可能,請大人許末將到睢寧走一趟!”

林縛將手裡把玩的棋子丟入棋盒,側過身來看著跪在地上的張苟:“你們認為如此,能保孫壯一命,好全你們的兄弟之義?”

“末將只是一心為淮東為念,沒有其他想法!”張苟叩頭說道。

“都學會說漂亮話了,”林縛冷嘲熱諷道,“便是劉妙貞、馬蘭頭願意接受淮東的招撫,那我問你們,淮東有招撫他們的可能嗎?岳冷秋、陳芝虎、陳韓三費了這麼大的勁圍剿他們,孫壯丟了兩城,開了個口子,讓他們緩了一口氣,這會兒他們就接受淮東的招撫,外人如何看待淮東?”

“……末將不知。”張苟硬著頭皮答道。

“劉妙貞還在淮陽守著,四五十萬饑民像蝗群似的湧到汴河西,你輕鬆松說一句招撫,這四五十萬饑民要如何招撫?”林縛又問道。

張苟又愣怔在哪裡,這個問題他還是回答不了。

淮泗戰事之後,淮東接受降俘加上家屬約十六萬。為了養活這些人,淮東工輜營擴編到七萬人,硬著頭皮去修捍海堤,硬是將這麼多人養了下來。

修捍海堤的巨額投入不說,為安置工輜營輜兵家屬,在鶴城、江門所設的四處屯寨,投入最大,到今日墾荒規模也不過二十余萬畝。這部分人要達到自給自足的水平,墾荒規模至少要增加到四十萬畝才夠。

要招撫四五十萬饑民,即使有足夠的墾荒地,兩三年間,要投入多少米糧進去才夠?

若是招撫是一樁容易的事情,江寧又怎麼縱容陳芝虎在河南採取禁絕、殺光的暴政?

“起來吧,”林縛揮了揮手,說道,“你護送李公到北邊去,去跟劉妙貞、馬蘭頭說,淮東每個月借他們四萬石糧。你跟他們可要說清楚了,每個月四萬石糧是借給他們的,總有一天,我會要向他們討回的。還是,他們不得在泗陽北面、沂水西岸設防——其他事情,淮東一概不予理會!”見陳漬也要跟著張苟站起來,又板著臉說道,“你給李公叩三個響頭再起來……”

陳漬跪了一天,腦子都跪糊塗了,聽林縛這麼說,也不問什麼,便朝李衛嘭嘭嘭叩了三個響頭。李衛身子僵硬的側著,也不說受禮,也不說不受禮,一時間面子上總下不來。他即使猜到林縛有後手,但聽到林縛張口每個月秘密支借紅襖軍四萬石糧,還是嚇了一跳:一個月四萬石糧,一年就是五十萬石,淮東兩府十一縣去年全年上繳郡司的稅糧也就這個數而已。

淮東有此能力,也難怪不再把江寧放在眼裡了。這時候不直接招撫,也許是不想將最後一層臉皮撕破,也許是要借劉妙貞的力量去打擊陳韓三——畢竟一旦劉妙貞接受招撫,就沒有打陳韓三的名義了。

“至於孫壯,身為淮東軍將,私通流寇,罪不罰不行——隨他過來投監的十一員部眾,一律都剝去將職,編入崇州步營第一營當兵卒。首功不滿十樁、獲級不足百,這些人一律不得提拔!”林縛盯著陳漬,“你要是敢背著我殉私枉法,小心我扒下你身上的甲皮!”

“末將不敢!”陳漬只求能保住孫壯他們的性命,忙不迭的替孫壯謝恩。

“你去睢寧,將他們的家人也接來淮東吧,”林縛又吩咐張苟道,“你去跟孫壯說,他對劉安兒的恩義,從今日起便算是還盡了,不要跟我再玩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把戲……”

張苟、陳漬都跪下來叩頭謝恩:“大人對他恩重如山,他再不識好歹,我等也絕不饒他!”

林縛暗歎一口氣,這世道殺人如麻尋常事、卻丟不掉恩義忠孝。從曹子昂、秦承祖,到周普、寧則臣,一個個都要保孫壯不死,更要保隨孫壯過來投監的十一員部眾不死。

在當世人看來,孫壯棄兩城,陷兩城民眾於水火,是失小節而全大義,是對故主盡忠孝、全故舊之義。就像關羽在華容道放走曹操,沒有人會覺得有什麼不妥;唯有陳韓三這種將舊主賣得乾淨、黑到死的行徑,才是給世人唾棄千年的——這便是這個世道的道德觀吧!

想想也是,像傅青河、秦承祖、曹子昂等人寧叛朝廷、不背蘇門,還不是堅持忠義之念?

林縛接過宋佳遞給他的空白函,簽押了命令,扔給陳漬:“滾下去領人吧,不要再在這裡礙眼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632
匿名  發表於 2012-4-26 17:47:08
第30章 堵口

陳漬怕節外生枝,拿到林縛的手令,當天就將孫壯及部眾從牢裡接出,到行轅外叩了頭,兔子似的溜回崇州去了;張苟也當天與李衛渡淮,經泗陽秘密前往宿豫,與流民軍接觸。

曹子昂處置完泗陽軍務,回山陽縣才知道林縛將孫壯等人奪去將職後編入崇城步營,說道:“你把孫壯等人丟給崇城步營,周普知道了可不要跟你急紅眼?當初他可以費了好一番力氣,才將孫壯生擒的!”

“所以在周普反應過來之前,我趕緊讓陳漬將人領走了。”林縛笑著說。

“孫壯給剝奪指揮使的將職,要從大頭兵做起,騎營近期又無戰事可打,孫壯要積累足夠贖罪的戰功,談何容易?”宋佳在旁邊說道,“如今用崇城步營登岸襲浙南、閩北,積累軍功也容易,等到周將軍真要用人時,將孫壯及部眾調入騎營,也能用到刀刃上……”

“首功十樁、獲級百人,不容易啊!”曹子昂輕輕一歎。

若是在一場會戰裡,一支十二人的尖兵,能獲得斃敵百人的戰績,至少能將當面敵陣徹底粉碎掉!

在攻城戰中,十二人的尖兵攻上城頭,能獲得斃敵百人的戰績,這座城池差不多也就攻下來了。崇城步營此時正與靖海水營配合著,對奢家腹地進行襲擾,偶爾會有攻城撥寨的戰事,的確需要這樣的尖兵。

擱下孫壯等人不提,曹子昂又問對其他北軍將領的處置。孫壯丟掉兩城時,還有三十多將領帶著家小過來。

“這三十多人,良莠不齊,不過好些人都看著,”林縛蹙眉思慮,說道,“擇優而用之,不堪用的也比照原將職如悉發放俸銀……暫時就這麼處置吧。”

流民軍裡也有良將,如張苟、韓采芝等人,但更多的將領良莠不齊。就像孫壯,在當世要算一等一的武將,身上也有嗜殺、殘暴的壞毛病。軍司好些人看好孫壯,但他能否成為寧則臣、敖滄海級數的良將,此時還難說得很。

流民軍的中低級將領還好一些,畢竟地位低、姿度也低,容易接受淮東的改造;高級將領,特別是曾手握數千、數萬兵馬的流民軍將領,心傲氣揚,劣性頑固,難改正,也難馴服。

雖說林縛更在意兵員及大量的中低級將領,然而往往對流民軍歸附將領的處置,示範性作用更強,不能有用的用之、沒有用的當垃圾丟掉,需要謹慎對待。

就像對孫壯的處理,會有一些負面影響,林縛幾乎能想像到劉庭州知道這事後,會拿怎樣的語氣對他咆哮,但孫壯這種一根筋認為“誰對他有恩、他就應該對誰有義”的人,留著比殺了有用。

**************

劉庭州知道林縛讓人將孫壯等失城將領從山陽縣大牢裡提走,果然與唐叔恩、高義、柳葉飛等人過來興師問罪。

“孫壯等人有失城之責,我奪去他等將職,充為軍卒,處置有何不當?”林縛坐在官廳裡,鎮定自若的應對劉庭州的責難。

這年頭除了斬立決、秋斬等刑外,流放充軍算是最嚴重的一種處罰了。不過林縛倒是明白,劉庭州想追究的不是孫壯等人的罪責,而是想追究他縱紅襖軍東進的責任。

劉庭州心裡憤恨,卻無奈抓不到林縛的把柄,坐在官廳堅硬冰冷的椅子上,十分的不舒服。

林縛打了哈欠,說道:“與其糾纏這些,不如討論如何處理後事吧!請奏調肖魁安為步軍司北軍指揮司的文函,要過幾天才能等到江寧兵部的回復,但淮泗形勢嚴峻,重組北軍的事情不宜再耽擱……劉大人莫非一定要跟我在細枝末枝上爭論出一個是非黑白之後,再討論這些事情?”

劉庭州當然不願意給別人說成不知輕重緩急的人,但是給林縛如此輕易轉移話題,心裡也是十分的不甘心。

劉師度在旁邊附議道:“重組北軍之事,當是要務,拖延不得……”

林縛看了高義、柳葉飛二人一眼,意思是說接下來是淮東內部的事情,與他們二人無關。高義與柳葉飛無奈,只得先告辭離開;然而離開時,柳葉飛對劉庭州望了一眼,眼神裡有著明顯的不信任。

睢寧、宿豫兩城丟掉,之前的淮東軍步軍司北軍算是“全軍覆滅”,林縛提拔肖魁安作北軍指揮使,重組北軍,給了十二營的編制——這個肖魁安可是劉庭州的人。

劉庭州指責林縛養寇自重,但在外人看來,劉庭州此次所得的利益,倒是要比林縛更大,也難怪柳葉飛懷疑劉庭州跟林縛是在唱對臺戲。

柳葉飛是爾虞我詐慣了的,這類人最善於以最下限的惡意去揣測別人,林縛將他看劉庭州的眼神看在眼裡,心裡只是一笑,也不說什麼。

肖魁安此時在沭陽守備,脫不開身來,重組北軍的事情,林縛與劉庭州定下章程來,要肖魁安依著行事便是。

林縛是希望從沭陽、海州一帶招募流勇編入北軍,實際以此緩解沭陽、海州兩縣的糧荒與治安壓力。這年頭當兵錢餉雖然不多,但勉強能讓一家人裹腹不至於餓死。

林縛給北軍十二營正卒六千輔兵兩千共八千兵員的編制,算上家屬,差不多能解決沭陽、海州兩縣超過三萬數流民的生存問題。

及時對沂水進行封鎖,但因紅襖軍東進,湧入沭陽、海州兩縣的流民加上之前就存在的流戶,差不多也就這個數量級左右。

林縛另希望肖魁安駐守沭陽期間,對沂水、沭水的河灘荒地進行開墾營田,一是安置將卒家屬,一是營田收入能彌補軍資、軍養不足。

劉庭州雖在政見上與林縛分歧極大,但相比較同時期的官員,他要務實能幹得多,也不是那種為了反對而反對的迂腐官員。林縛對重組北軍的處置,他實在是提不出什麼意見來。

“重組北軍,事務繁雜,肖校尉一人在沭陽,怕是力有未逮,我能請劉大人、唐大人到沭陽助他一臂之力否?”議事到最後,林縛問劉庭州、唐叔恩。

劉庭州明明知道林縛要將他踢到淮北去,卻提不出反對意見。

肖魁安治軍有一套,但重組北軍的事務牽涉到方方面面,卻非肖魁安一人能應付得過來的;軍領司參與其中,是名正言順的。

當然了,除了肖魁安之前率領去守沭陽的兩千府軍兵甲俱全外,新增編的六千兵馬,糧餉由軍領司供給,兵甲卻是緊缺,這個要靠劉庭州幫著想辦法去。新兵每個配一支槍矛還好辦,鎧甲、弓弩卻是奢望。

林縛又問劉師度:“在淮安做清查公田、改銀征糧二事很難,是不是先從沭陽、海州兩縣做起?不然的話,養軍的壓力實在太大!”

劉師度看了劉庭州一眼,思忖片晌,說道:“可以,我陪劉大人到北面走一趟!但能不能確保流寇不越過沂水東襲?”

“淮東騎營已出泗陽,在沂水東岸形成警惕,在沂水東岸發現流匪,都會堅決的予以打擊,”林縛說道,“我打算向江甯發文,建議西線也改為封鎖為主,為今之計,長淮軍更應南調備戰,流匪或有招撫的可能……”

林縛說到“招撫”二字,劉庭州、劉師度都沒有表示什麼,他們二人心裡實際也對陳芝虎所行的禁絕暴政頗有微辭,只是不便表露出來罷了。

劉庭州也不傻,他內心也傾向招撫,但是他不能呈文建言,不然他對林縛養寇自重的指責就沒有了立場。

眼下的情勢,紅襖軍奪了睢寧、宿豫二城,獲得喘氣的機會,陳芝虎此時也不會強攻紅襖軍精兵駐防的淮陽城。在許多人看來,紅襖軍即便奪了睢寧、宿豫二城,由於從這兩縣能獲得的給養有限,紅襖軍也最多獲得十幾二十天的喘氣時間。即使劉庭州等人察覺到軍司府與流民軍暗通曲款,也斷然想不到軍司府有能力每月接濟流民軍四萬石米糧。

劉庭州、唐叔恩、劉師度相繼離去。

林縛與曹子昂、梁文展等人還要商議淮東軍的擴軍事宜。淮東軍雖然暫時一心造戰船、發展水軍,但這次也給步軍司空出八營的編制出來,也不能不用。步營也要適度的發展一下,以防止水步軍戰力嚴重失衡。

“我看應先對長山營進行擴編,”曹子昂思慮了許久,最終建議先對長山營進行擴編,“騎營暫時在北岸駐留一段時間,待勢態穩定後,北線的軍事壓力不大。先對長山營進行擴編,有戰事需要,可以通過水營戰船快速輸送……”

即使在捍海堤驛道建成之後,大規模步軍從崇州運動到山陽,也需要五到六天的時間。即使在燕北防線崩潰後,朝廷再發勤王詔,林縛沒有出兵的打算,但不意味著他就一點準備都不做。從這個意思上來說,先對長山營進行擴編,意義更大。

在北線,淮東軍的駐軍主要集中在泗陽、沭口、山陽三處,又以泗陽為主,形成守淮防線。林縛實施的是精兵戰略,只要城池夠堅固,只需要三四千精銳戰力,就足以抵擋數倍、十數倍的敵軍短時間內強攻泗陽城。
匿名
狀態︰ 離線
633
匿名  發表於 2012-4-26 17:47:29
第31章 說服

張苟與李衛渡淮到泗陽,很快就與紅襖軍在宿豫南面的鋒哨聯絡上。

鋒哨是紅襖軍裡的精銳斥候,每人都精通騎術、刀弓,一人雙馬;奈何人數太少,除斥候刺探軍情外,形不成規模戰力。

為防備淮東軍突然北進發動襲擊,馬蘭頭在宿豫南面放了百餘騎精銳鋒哨,這差不多是馬蘭頭在宿豫僅有的騎兵了。

在十數鋒哨的監視與貼身相隨下,張苟與李衛所乘的馬車,從宿豫南面的原野穿過——道路兩側到處都是瘦骨嶙峋的饑民,也有一隊隊背負大槍的流民軍兵勇。很顯然,流民軍很擔憂南面的淮東軍會突然殺出來,只能在宿豫南面集結了大量的兵馬,在冰天雪地挖壕築壘。

這些兵勇,很多人都是拿一把削尖了頭的木桿或竹竿當武器,各式衣裳都有,破破爛爛,面黃肌瘦,甚至連叫化子都不如——從他們身上,張苟能清楚的回想起兩年前自己所處的困境(比當年更為不堪),心裡堵得慌。

除了道旁有如凍屍的饑民與在冰天雪地裡挖壕壘的流民軍兵勇外,因劫掠而產生的混亂也隨處可見。

倒不是馬蘭頭沒有約束部屬的緣故,只是孫壯替他們暗中攢下的米糧,僅三千石而已。即使不考慮跟隨而來的普通饑民,僅流民軍及家屬,就將近三十萬人,三千石儲糧,維持三五天算頂天了。

要想一支軍隊對民眾能做到秋毫不犯,除了紀律嚴明外,更重要的是自身要保證有充足的物資保障。

從民間強征糧秣是必然之舉,即使紅襖軍不出城搶糧,也無法約束其他流民軍出城劫掠——那些淹淹一息的饑民,更如饑狼餓虎,能有一息活命的希望,哪個會顧慮廉恥道義?

兩縣還沒有從淮泗戰事裡恢復元氣,回遷的縣民,本來就在生死線上掙扎,自然是借著土圍子拼命抵抗,想保住最後那一點賴以活命的口糧,怎麼可能避免得了激烈的衝突?

張苟、李衛過來的時機還不算晚,情況還沒有惡化到無法收拾的程度。

一方面是流民軍剛剛渡河過來,即使要攻破地方上的土圍子搶糧,也需要一些時間;另一方面是更擔心淮東軍什麼時候打進來,還沒有放開手腳去搶糧。

至少在宿豫南面鄉野,征糧的兵馬身上都穿紅襖,是馬蘭頭派出來的嫡系,秩序未亂,衝突難免,但也沒有發展到毫無顧忌的燒殺劫掠。

在張苟看來,情況還不算太壞;在李衛看來,心頭卻是另一番滋味。

兩縣民生稍有些起色,有他無數的心血在裡面——事實上,在此之前,他一心都在考慮熬春荒的事情——看到眼前這番情影,直叫他牙齒咬得咯吱響。

張苟也怕李衛強脾氣上來,壞了事情,坐在馬車裡勸他:“李大人,自古征戰,因地征糧是難免之舉。我們還是快快與紅襖女、馬蘭頭等流帥見過面,避免情形惡化下去,才是要緊……”

李衛將捏緊的拳頭鬆開,說道:“老夫曉得這個道理,不會為一點小事壞了大局!”

馬車在鋒哨的簇擁下進了宿豫城,馬蘭頭也早就得到消息,讓人將張苟、李衛帶進他由縣衙臨時改作的行轅。

官廳裡,僅有一些簡陋的老桑木桌案,馬蘭頭穿著褐色的舊革甲,站在長案後,盯著走進廳裡來的張苟、李衛。

“吞天狗,你今日若是來替你的新主子說降,我勸你省省力氣。念在以往的情份上,我請你喝一頓酒,你就回去,不要說讓大家下不了臺的話。”馬蘭頭唬著臉,只當張苟來說降,當頭就將他的話頭堵住。

張苟平靜的看向馬蘭頭,他來宿豫之前,就知道劉妙貞率一部精銳守在淮陽防備西邊的陳芝虎,今天在宿豫只能見到馬蘭頭。

馬蘭頭健壯的身子微微有些佝僂,臉頰瘦陷下去,才四旬出頭的他,似鋼針亂蓬蓬的胡茬子竟然夾了些霜白,與兩鬃的白髮,相襯得額外的刺眼。

張苟一時間感慨萬千,但自孫壯到泗陽投監,他就徹底的將自己視作淮東的一員,心裡再無糾結的念想,微微吸了一口氣,說道:“桿爺已給我家大人赦免一死,暫充入軍中留用,我此來,是要將桿爺的家小接去淮東,想來馬帥不會留難吧?”

馬蘭頭狐疑的盯著張苟,換作陳漬來,他不會有太多的顧慮,這個吞天狗就比較難讓人看透,問道:“我如何才能信你?”

“是殺是留,我家大人需要偷偷摸摸嗎,你何來不信?”張苟問道,“即便把桿爺及十一弟兄的家小都留在宿豫——宿豫糧草能支撐幾日,三五日,還是十日八日?”

馬蘭頭臉色一沉,說道:“我念昔日之情,不留難你,你卻賺我的底細!”只當張苟說這話是試探這邊。

“我倒不知,馬帥有什麼底細值得我探的?”張苟笑道,“桿爺將兩城丟給你們,城裡的儲糧不過三千石。你們若能將兩縣的土圍子都打下來,大約還能搶到兩三萬石糧——待這兩三萬石糧耗光,你們打算吃什麼?舂人肉而食嗎?”

張苟這話血淋淋的刺耳,馬蘭頭陰沉著臉,在淮陽城裡已經有易子而食的慘劇發生,他騙了自己,聽著張苟這話,臉上仿佛給狠狠的扇了一記!

“你們打算往哪裡去?”張苟繼續問道,“西邊是陳芝虎,北面是陳韓三、東北面是梁成沖,東面是肖魁安,東南面是陶春,難不成你們還要強渡淮河,打進淮東不成?”

“笑話,我等擁十萬虎狼之師,天下之大,何處去不了?爾等便是布下天羅地網,我也有信心扯著稀巴爛,”馬蘭頭厲眼盯著張苟看,說道,“淮東軍要打,自管領兵來打就是,誰怕就不是娘生的。搞這些廢事,讓人瞧輕了你們!”

“我倒想問一聲:諸多流帥,有幾人願意隨著紅襖女跟馬帥你拼著魚死網破?”張苟不理會馬蘭頭聲色俱厲,說道,“據我所說,要不是陳芝虎在西邊屠刀下不留活口,想求一條活路的可不止一家兩家!”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管得了那麼多的事!再說那些軟蛋沒用的貨色,哪裡都不缺,”馬蘭頭恨氣的走回到書案後,手撐著案檯子,虎視眈眈的盯著張苟,說道,“淮東要想招攬這種貨色,我絕不攔著!”

北線的軍務由曹子昂總攬,作為暗中支借米糧給流民軍的詳細計劃,也是由曹子昂具體確定,作為交換的條件,對流民軍的種種限制自然不會像林縛最初吩咐的那麼簡單。

張苟與李衛過來,首先要試探流民軍的底線在哪裡,也更希望淮泗一線的流民軍能消除雜亂無章的現象——眼下退到淮泗一線的流民軍有十數萬兵馬,雖以劉妙貞、馬蘭頭領袖的紅襖軍為首,但其他山頭有十數家,各率數千到萬餘兵馬不等,雜混在一處。一方面不容易在淮泗地區穩定下來,誰曉得何時突然有一家渠帥擅自主張,帶著人馬就鑽空隙流寇他處去;另一方面顯然也極不方便淮東掌握這邊的形勢。

聽馬蘭頭似乎不介意淮東招降其他流帥,張苟與李衛對望了一眼,便知道馬蘭頭心裡的堅持實在有限得很,要是紅襖女也是這個心思,倒可以攤開來談。

“我與李大人想見大小姐……”張苟說道。

“我不攔你見那些軟蛋貨,誰他娘的愛走誰走,但是大不姐,我看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安帥死于陳韓三之死不假,但陷阱是誰所布,你我心裡都清楚,別人能投淮東,我與大小姐決不可能……”馬蘭頭斬釘截鐵的說道。

睢寧、宿豫是什麼狀況,馬蘭頭心裡也清楚。

孫壯讓出兩城,也僅僅是讓他們緩一口氣,能得十天八天的休整頂天了。他們從西邊沖不破陳芝虎的封鎖,更不指望突破淮東軍的防線往南去,北面是陳韓三與梁家的兵馬,又是容易突破的?東面即便攻破一城兩城,又什麼何益?再往東是大海。

難道真的要舂人肉而食?

困守淮陽時,馬蘭頭與劉妙貞就沒有攔著其他人出去投降,所以這會兒也不會阻攔其他人去投淮東。至於淮東的心思是不是跟陳芝虎以及岳冷秋一樣歹毒?大家也只能自求多福!至於孫壯是不是已經死心投了淮東,馬蘭頭也不會怨他。孫壯對他們已經做得太多了,即便來日戰場相見,孫壯也不虧欠他們半分……

“若是淮東每月借四萬石米糧給你們,大小姐與馬帥也絕不答應?”張苟問道。

“……”馬蘭頭詫然一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怔了半餉,才慍怒的說道,“吞天狗,你也是身份的人,以為我等到山窮水盡之處,就任你戲弄不成?”

李衛這時候才沉著聲音,說道:“我二人辛苦過來,就是為戲弄你不成?要不是念及數十萬饑民朝不保夕,要不是念及再不施手相援,淮泗大地必將再度生靈塗炭,誰願意冒兇險走這一遭?”

“聽說你家主子要做淮東王,怕是沒安好心!”馬蘭頭心裡震憾不減,倒也不想弱了聲勢,他對張苟反唇相譏道。

“你自己站到城頭看到,城裡城外,街上道旁的饑民,一個個的,還剩下幾口氣活著?淮東辛苦每月擠出四萬石米糧來,你說淮東有野心,你摸著胸口說說,這些連走路力氣都沒有的饑民,值得淮東將野心寄在他們身上嗎?”張苟反問道。

每月四萬石米糧,一年就是四十八萬石——

陳芝虎是殺人瘋魔,但是有人投南面的陶春,甚至有人走到絕路沒了羞恥,要去跟徐州的陳韓三勾搭,都沒有給理會——為何?誰手裡都沒有這麼多的米糧,就算有,誰也不會用這些米糧去養叫這些化子軍。

流民軍貌似有十萬兵馬,但陳芝虎在西邊只有一萬精銳、一萬雜兵當頭封住,他們就完全通不過去!

一年四十八萬石米糧,多了不好說,養兩三萬精銳是綽綽有餘——馬蘭頭看不到林縛的眼光深遠在哪裡,給張苟反駁得無話可說。

給張苟拿話堵住,馬蘭頭沮喪的坐下來,說道:“你們當不會一點條件都沒有,你說吧!”

“首先,你們不能威脅或試圖進入泗水東岸以及泗陽柳籬邊的範圍之內,不能在泗水西岸及泗陽的北面築防壘。要在泗陽柳籬邊的外圍空出十裡方圓的無人區來,每十天,泗陽方面會將米糧集中送入該區域由紅襖軍接收……”張苟說道。

聽著條件很苛刻,馬蘭頭知道他們實際上沒有選擇。

兩年前的沭水大營、沂水大營,都淮東軍摧枯拉朽似的輕易攻下。如今他在宿豫南邊布下不少兵馬形成防線,實際脆弱得跟紙糊似的脆弱。

築不築壘,意義不大。

“你繼續說……”馬蘭頭說道。

“如今這邊軍頭、渠帥好幾十個,兵馬十余萬——我們願意看到你們以紅襖軍為核心保留三四萬精兵,做到政令、軍令如一,紀律嚴明。也唯有此,才能將這邊的形勢穩定下來,才有恢復民生的可能。我們絕不想看到亂哄哄一團、雜亂無章,民生繼續凋弊、殘破下去!”張苟說道,“如今三城都在紅襖軍的控制之中,更多的人無非只求能活下來——我們也只會將米糧交給紅襖軍——想來做到這點,不會太困難!”

流民軍的臃腫跟雜亂所帶來的致命缺陷,馬蘭頭是深有體味的。

便如淮陽之圍,劉妙貞率兩萬精兵突圍出去不難,甚至在過去半年時間裡,跟陳芝虎部交鋒數度,並沒有吃什麼虧,但想十萬兵馬一起突圍出去,就極其困難——

故而馬蘭頭先前不介意淮東將其他渠帥的部眾都招攬過去,內心裡何嘗不是想擺脫這些負擔?

至於其他流民軍渠帥,眼下也更多的是想保住自己及家小的性命,削他們兵權的壓力不會太大——更何況將來由他們掌握著淮東秘密輸送的米糧。

兵力削減到三萬人,戰鬥力非但不會減弱,兵卒與家屬也都可以住進城內,南面不設防壘,更不成問題。

這樣的條件,對紅襖軍有百利而無一害。

恰恰是如此,馬蘭頭越發懷疑張苟是在消遣他或者背後藏著他一時猜不透的陰謀!
匿名
狀態︰ 離線
634
匿名  發表於 2012-4-27 18:16:19
第32章 水煮田雞

“流民是雙刃劍,一刃割別人,一刃割自己。安置好了,是生產力,是戰鬥力;安置不好,就是流禍,就是動盪的根子,”站在山陽城的北城門樓子上,林縛望著遠處的淮水,流水在酷寒季節裡冷得發白,“淮東本就有十數萬流戶,鶴城以及捍海堤沿線的荒地,都用起來,也只能安置這麼多人,還需要兩到三年的時間來消化,要安置更多的流戶,除了米糧、鹽鐵、牲口畜力外,還要土地才行!”

宋佳看著林縛的側臉,冷峻有如暴露在清寒空氣裡的岩石,稜角分明,他的眼神正凝望著淮河對岸、籠罩在淡淡霧靄裡的淮泗大地。

即使是汴水、泗水之間的睢寧、宿豫二縣,名義上都歸徐州所轄——在淮泗戰事後,給林縛來了個鴆占鵲雀,硬是將孫壯塞到這二縣。無論是劉庭州還是岳冷秋,顯然是不敢讓懷有異心的孫壯率部駐到淮河南岸的,也只能讓陳韓三忍氣吞聲吃下這個虧——汴水以西,林縛更是鞭長莫及。

劉庭州指責的一點都沒有錯,林縛就是要縱寇東竄——要不是孫壯故意放開口子,四五十萬流民怎麼有可能渡汴水東來?

不放四五十萬饑民渡汴水東來,林縛如何去染指他們?

但是要如何去染指,更是一樁頭疼的事情。

劉妙貞、馬蘭頭等人所領導的紅襖軍,是這股流民的核心,因劉安兒之死,淮東脫不開關係,劉妙貞、馬蘭頭身為嫡系至親,顯然不會輕易接受淮東的招撫。

要麼剿滅乾淨,要麼逼降,要麼逐走——剿滅乾淨或逼降都非易事,最初秦承祖、曹子昂、林夢得等人都主張放流民東進、將劉妙貞、馬蘭頭等人逐走。

只要將劉妙貞所部逐走,剩下三四十萬饑民,招撫起來就不費吹灰之力。

嚴峻的問題是,淮東也沒有足夠的土地去安置如此龐大的饑民。

將劉妙貞等人逐走,雖說招撫變得容易,但將他們都安置在淮河以北的睢寧、宿豫、淮陽等地,不僅淮東,北面的徐州陳韓三、西面的河南陳芝南,甚至西南的濠泗陶春,都能夠伸手過來染指,情勢將變得異常的複雜。

就轄區而言,淮陽屬濠州府,睢寧、宿豫屬徐州府——陶春或陶春背後的岳冷秋以及陳韓三,都不可能看著淮東通過招撫饑民,將這三地徹徹底底的納入淮東轄地的。

“我得不到的,你也別想得到”,“我做不成的,你也別想成”——這才是世人最普遍、最真實的心態。所以,將劉妙貞所部從淮泗逐走,並不能使淮泗情勢好轉,也不能讓淮東有效的控制淮泗形勢。

“我幼時讀過一本雜書,書裡講了一個水煮田雞的故事,我來說給你們聽,”林縛負手身後,身邊就曹子昂、梁文展、宋佳等人,說道,“將一隻田雞丟到一鍋燒得滾燙的沸水裡,田雞很可能會奮力跳出來;要是一鍋冷水,先不要急著燒沸,將田雞丟進去,田雞多半不會掙扎,反而會悠哉遊哉將此當成家。這時候你再慢慢在鍋下添柴加火,等田雞感覺水燙之時,身子已經給煮熟了——這個故事太複雜了,換句話說,心急吃不了田雞肉,說的都是同一個道理!”

宋佳看了林縛一眼,心想他哪裡編來這個鬼故事?曹子昂等人卻是哈哈大笑。

梁文展附和道:“大人妙計,以淮泗為鍋,冷水小火慢燉紅襖女的田雞肉!”

林縛笑了笑,又說道:“李衛在睢寧、宿豫兩縣招流墾荒,勤勤勉勉,在鄉野聲望極高,他對淮泗地區熟悉,招流撫難時又從縣民裡選拔了一批能幹的吏員——劉妙貞要穩定好淮泗的形勢,憑他們自身的力量是很難做到這點的。泗陽要派人插手協助,也必須派人插手,我看李衛總攬其事,就很合適。”

張苟、李衛兩人還沒有從宿豫回來,昨天派人回來送信說要去淮陽見劉妙貞。

能談成什麼樣,還沒有最終的結果。不過先期進入宿豫、睢寧兩縣的紅襖軍開始有所收斂,暫時停止派人出城強征糧草,也是表達要談的誠意。

不要說淮東所提的條件不苛刻,即便再苛刻十倍,面對每月四萬石米糧的誘惑,走投無路的流民軍能有什麼選擇?

“不容易啊,”曹子昂微微一歎,說道,“一是睢寧、宿豫兩縣提供耕作的土地來有限;二是睢寧、宿豫兩縣返鄉安置的當地縣民也多達四萬多口。大量饑民的湧入,與地方上爭地、爭田的矛盾,今後將會異常的突出……特別是流民軍在這方面最是短缺,既無經驗,也無人手。即使大多數渠帥、流軍將領,願意放棄兵權,釋兵歸農,但桀傲不遜的性子很難馴服,對地方治安會造成極大的隱患,想緩解矛盾更難!”

“再難的事情,也要努力去做,”林縛說道,“有些條件要跟劉妙貞、馬蘭頭等流帥談。他們可以保留三到四萬的獨立精銳戰力,佔據淮陽、宿豫、睢寧三城也可以,但是在招撫流民、恢復生產以及維持地方秩序上,要盡可能多的從地方上招攬人手,也必須接受泗陽派人監督。每月四萬石米糧,可以讓他們保留四分之一養軍;其他的,最好是能通過各鄉的土圍子發放救濟。不要讓饑民都聚集在城裡,要分散到鄉野下去……安置流戶,要盡可能多造圍攏屋、多造土圍子!”

多造圍攏屋、多造土圍子,是為將來限制東虜騎兵向淮泗地區滲透做準備。

也許堅固城池不會那麼容易失守,但東虜騎兵分散開來,繞過堅城進行滲透打擊,將很難防犯。

數艘船從對岸泗陽城寨所在的飛霞磯駛來,很快就在山陽縣城北門外的碼頭停泊。林縛前腳剛回行轅,張苟、李衛帶著馬蘭頭進城來。

林縛立刻在行轅官廳接見了馬蘭頭。

在淮泗戰事期間,林縛與馬蘭頭遙遙相見過,幾乎沒有留下什麼印象,雙方畢竟離得太遠了。

馬蘭頭能渡淮來,說明流民軍確實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面對淮東的誘惑,無法拒絕。是馬蘭頭過來,而不是劉妙貞親自過來,是他們根本不可能放棄對淮東的戒備。

當前情況下,劉妙貞、馬蘭頭等人要接受淮東的暗中資助,根本沒有提條件的餘地。再說劉妙貞、馬蘭頭等人最重視兵權,只要林縛不要求他們徹底的放棄兵權,他們對其他的條件也不是那麼敏感。

事實上,特別是林縛所提的口糧分配,劉妙貞、馬蘭頭等人更不可能拒絕。

相反的,從十余萬兵馬,裁減到三萬,又能每月得一萬石米食養軍,差不多每個兵卒每月能有三十多斤的口糧,將能保證充足的戰鬥力。戰鬥力絕對要比只能吃半飽的十余萬兵力要強。

其他約四十萬人,每人每月能分得七斤口糧,想吃個半飽也很困難,但勉強活下來卻不成什麼問題。

至於如此大量的糧食要如何運輸,會有一些問題,不過泗陽、沭口都是淮東軍的軍管區,即使會有些消息會傳到劉庭州、岳冷秋的耳朵裡去,只要不給抓住把柄,就沒有什麼大問題。

就是在江寧、在朝廷,主張招撫的官員也是大有人在。

燕北防線的崩潰幾乎是可以預期的事情,即使給人抓住把柄,又如何?

林縛在官廳接見馬蘭頭的當兒,宋佳拿了一封文書進來,是朝廷下放給地方的告函樣式,她走到林縛身邊說道:“朝廷起複周宗憲出任兵部尚書了!”

東虜第一次破關寇邊時,周宗憲是當時的兵部尚書,後因這事給削職為民,之後一直是李卓擔任兵部尚書一職。李卓執掌薊鎮期間,朝廷並沒有委任新的兵部尚書,一直都是有左侍郎王吉元主持兵部事務,這時候突然起用周宗憲,實際就是邊軍換將的第一步。

要是能在松山一線拖延到春後,李卓絕對不會吝惜個人聲名,但是他讓高宗庭送血書來淮東,就是料到他沒有辦法拖不下去。朝廷會奪他的兵權,會派他人或直接讓監軍使郝宗成來接替他的位置,率薊鎮邊軍去打遼陽——這才是北線戰事邁不過去的最大的坎。

林縛對這個有所預料,但消息真正傳來,還是令他很難接受,說道:“這才幾天的時間,朝廷連這點耐心都沒有?”

馬蘭頭看張苟一眼,他對周宗憲出任兵部尚書沒有什麼概念。流民軍將領的視野很窄,即使像馬蘭頭這樣在流民軍裡算很有謀略的將領,其視野也只局限在河淮或江淮地區,對北邊的戰事瞭解很少。

張苟也是到淮東之後,視野才真正打開,周宗憲出任兵部尚書,也許意味著燕北防線崩潰的第一步。

林縛看似平靜的將宋佳拿來給他看的告函丟在桌角上,正著身子對馬蘭頭說道:“事情差不多就在這樣,我也希望兩家兵戈相見、生靈塗炭……你回去,要是覺得這邊的條件能夠接受,三天后就派人到泗陽來領第一批米糧吧!之後,我會派張苟、李公監督你們那邊的執行情況……”

送走馬蘭頭後,林縛回官廳,立即簽署了從工輜營撿選健勇對長山營進行擴編的命令,派人快騎送回崇州去……
匿名
狀態︰ 離線
635
匿名  發表於 2012-4-27 18:16:37
第33章 危局

天愈冷、海愈藍。

“林政君號”緩慢的駛入津衛島西岸碼頭的泊位,孫尚望站在碼頭上,他早接到通知說“林政君號”要試航到津海來,等了好久,才第一次看到這艘超級巨舶的偉岸身姿。聽說這樣的巨舶,崇州在年節前,就動手開造新的兩艘,孫尚望都有些迫不及待的上船去看一看。

好不容易等“林政君號”駐泊穩妥,船棧搭設好,孫尚望第一個登上船,朝胡喬中拱拱手,笑問道:“指揮這樣船出海航行,有何感覺?怎麼與約定的時間晚了十天,叫我等在這裡望眼欲秋?”

按照試航計劃,“林政君號”要在年節之前走黑水洋來津海,只是晚有晚的理由,胡喬中說道:“過黑水洋時,風浪大,船身偏得厲害,被迫在濟州停了十天……”

孫尚望心裡疑惑:黑水洋的海流甚急,要是“林政君號”不適合走黑水洋,必然是回崇州,不應該冒大風險強行過來。看到胡喬中的眼睛往邊上擠,孫尚望循看過去,船舷邊上站著身穿青色夾襖、頭戴皮瓜帽的男子。等青襖男子轉過身來,孫尚望嚇了一跳,問道:“高先生怎麼在船上?還一直以為高先生在遼西呢!”

“大人吩咐,高先生的行蹤絕不能洩露出去,要孫大人秘密安排人護送高先生去昌黎!”胡喬中說道。

林縛不希望高宗庭這時候再回遼西去,但又不能做得太明顯。胡喬中借海流的問題在濟州多停泊了十天,但年節前有船隊從濟州來津海,胡喬中也無法再拖下去,就與運船海船組成船隊一起過來。胡喬中希望孫尚望這邊能找到藉口拖一拖,只是當著高宗庭的面,話不能說明了。按照林縛的意思,最好是能拖到遼西戰事有結果之後。

“孫先生,”高宗庭朝孫尚望拱拱手,問道,“遼西可有最新的消息傳來?”

“遼西倒沒有什麼新消息傳來,”孫尚望一時還猜不透高宗庭在這關鍵時刻去淮東做什麼,既然是絕密,他也按下好奇心不問,回答高宗庭的問題,倒有些不知取捨,略帶遲疑的說道,“朝廷起用周宗憲任兵部尚書。前段時間軍情司總制吳爺親自跑來津海,前兩天親自去京裡了……”

“啪!”高宗庭含恨的一拳打在船舷上,跟孫尚望作揖說道,“我今日就要去昌黎,麻煩孫先生代為安排……”

“今天就走,是不是倉促了?”孫尚望問道。

“拜託了!”高宗庭長揖不起。

孫尚望遲疑的看向胡喬中,孫尚望是淮東在津海的聯絡人,知悉機密,故而能知道朝廷起用周宗憲,是要撤李卓將職的預兆。這時候還不知道朝廷會拿什麼藉口去撤李卓的將職,高宗庭此時去遼西,總有些不適合。

胡喬中苦笑一下,高宗庭堅持要走,他們也不能強行將他扣押下來。

這會兒有船從津海港方向駛來,孫尚望看過去,遠遠看見船頭站著一個穿羊皮襖的人,說道:“許是吳爺回來了……”

回來的人,正是烏鴉吳齊。吳齊剛從京中回來,在津海給林續文攔住說事,這會兒在港口遠遠看見看到“林政君號”停泊津衛島,便知道高宗庭也過來了,趕忙找了藉口與林續文辭行,坐船到津衛島來。

吳齊匆匆上了岸,見過高宗庭、孫尚望、胡喬中等人,知道高宗庭堅持今天就要去昌黎,他想了片刻:“行,我陪高先生走一趟……”

“不敢當,不敢累吳將軍身涉險地。”高宗庭推辭掉,吳齊是淮東指揮使一級的高級將領,他要是北上遼西有什麼閃失,將是淮東慘重的損失。他不能為個人的堅持,將淮東的大將拖進去。

“倒不是專程送高先生過去;不送高先生,我也要到北邊走一趟。”吳齊說道。

吳齊這麼說,高宗庭也不再堅持,問道:“吳將領實話告訴我,遼西的情形到底走到哪一步了?”

“京裡有一些不好的消息在盛傳,比如說李兵部給東胡人收買了,正占著松山,跟東胡人談條件——這樣的謠言本是無稽之談,但是李兵部在松山城一直不肯進軍,就難保宮裡與朝中諸公會有什麼想法。謠言的傳播,應有東胡細作在暗中操作。另一方面,也有消息稱,東胡將從大同撤圍的條件從賠銀五十萬兩降到二十萬兩,大同也傳來消息說那邊的虜騎有集結撤兵的跡象,與此同時,遼陽方面又不斷派人到松山和談……其實這時候大同方向的虜騎,不管是撤兵還是不撤兵,這種種消息撲朔迷離、或虛或實的摻雜在一起,都會讓京中疑影重重。當然,市井消息要傳到宮裡去不是易事,說不定已經有朝廷大員或宮中人物給東胡人收買了。另外,高先生在淮東時,都察院就連續有參劾李兵部的摺子。雖然沒有直接彈劾李兵部通敵,但絕好不到哪裡去!有責難李兵部拖延進軍的,有責難李兵部縱容子弟橫行鄉里的,也彈劾李兵部暗中克扣糧餉運到京中私買的,——特別是克扣糧餉的彈劾摺子,是張協在都察院的門生黃而成所進,對李兵部很不利……”

“……”高宗庭神色沮喪,沒有說什麼。

克扣糧餉自然是無稽之談,他確實為李卓暗中從淮東拿糧運到京中私售,但一切都用去補貼軍用,一兩銀子都沒有落下私人口袋,但是誰信?

京中糧市自然給張協及戶部官員在背後撐腰的糧商控制,他們在京中私售米糧一事,不可能完全瞞過張協。

換作平時,這也算不了什麼;手眼通天的人,如梁氏、如郝宗成、如張協及戶部官員,有幾個不在做這樁事?

只是張協這時候將這樁事扯出來,又直接誣指李卓克扣糧餉,殺傷力極大。他們還無法辯解,天下又有幾人會相信李卓大公無私到這種地步?要是李卓對宮中那位言聽計從,這樁事算不了什麼,但與私通東虜的謠言以及李卓堅持不肯出兵等事結合起來,只會加劇宮中那位的疑心。

張協這時候要將李卓拉下馬,不難理解。

當初燕北形勢危惡,非李卓不能力挽狂瀾,張協那時候也只能指望李卓出來救急。

這時候張協與朝中諸公都頭腦發熱,以為平虜有望,就不希望這樁“大功績”落到李卓頭上。

李卓以兵部尚書銜帥邊鎮,獲得松山大捷,就離相位更近了一步。張協也許不會信李卓與東胡人私通,但他不會不防李卓爭他的相位。

張協深知崇觀帝的心思,他不會明面上反對向遼陽進軍,但趕著李卓占了松山之後不肯再進軍,他焉有不往李卓身上潑髒水的道理?

對張協來說,寧可將破遼陽的功績給郝宗成,也要遠遠好過給李卓得去。

郝宗成是內臣,功績再大,封爵封侯封王都有先例,卻不可能跟他來爭相位。

退一萬步講,即使不能將李卓拉下馬,張協也更希望李卓在打遼陽吃敗仗,將松山大捷的功績抵消掉。

“梁家是什麼態度,梁習父子長期鎮守邊地,應該對東虜有更清楚的認識,他們應該不希望燕北防線崩潰的……”孫尚望問道。梁家背後的人物就是梁太后,梁習又是魯國公,占了河中以及大半個山東,在朝廷的根基很深,影響也大。

“梁家的確不會希望燕北防線徹底崩潰,”吳齊說道,“但梁家也不認為東虜有一舉攻破京師的能力,這時候梁家更希望李兵部向遼陽倉促出兵吃敗仗!”

孫尚望看了高宗庭一眼,見他神色黯淡,心想他對梁家的心思應該早有準確的認識。

即便在淮東,特別是看到淮東有逐鹿天下可能之時,也沒有多少人希望元氏恢復中興之治——梁家有這樣的心態,實在不奇怪。

至於郝宗成——郝宗成當初能坐看晉中軍覆滅,指望郝宗成能顧全大局,還不如指望一頭豬——偏偏宮中那位對郝宗成又是出奇的信任。

“我離開京師時,宮裡又發了一道催李兵部向遼陽進軍的上諭去遼西,”吳齊聲音沉重的繼續說道,“據宮中傳出的消息,隨這道上諭去遼西的,還有一道秘旨。至於秘旨裡寫著什麼,秘旨是交給誰手的,倒是探不出什麼消息……”

“已經到這一步了啊!”高宗庭長歎一聲,轉過身去,望著茫茫大海,臉頰落下兩行清淚。

換帥?孫尚望與胡喬中對望了一眼。

誰都曉得臨陣換將是兵家大忌,然而君臣相疑、臨陣換將這種事,從來都是史不絕書的——李卓親率薊鎮兵進攻遼陽,都是十分兇險的事;這時候換個人率薊鎮兵去打遼陽,能有怎樣的結局,自然可想而知了。

高宗庭的絕望,吳齊等人看在眼裡,沒有說什麼。

不管怎麼說,也不管東胡人下一步會有什麼動作、有怎樣的佈局,津海這邊都要以燕北防線即將徹底崩潰為前提做準備了。

吳齊吩咐孫尚望、胡喬中道:“我與高先生去昌黎,等淮東最新的指示過來,也許要拖上一段時間,不過這邊不能再拖下去——從今日起,所有來津海的糧船,米糧一律不入官倉,統統卸到津衛島。船盡可能往南撤一些,防備天氣還有大寒的可能。我剛與大公子商議過,這時候就要往南邊撤人,大規模的,只能先走陸路往陽信疏散;所有的預備兵員,一律編入現役,所有的鐵作,都轉為軍用……”
匿名
狀態︰ 離線
636
匿名  發表於 2012-4-27 18:16:54
第34章 步步驚心

元月十二日,遼西地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張希泯掀開車簾子,眯眼看著車外茫茫大雪,問前面的車把式:“這是到哪裡了?”

“前面就是寧津堡,再有一百四十多裡,就到松山城了……”車把式回道。

“明天入夜前能趕到松山城嗎?”張希泯問道。

“這天氣……”車把式露出為難的神色。

張希泯將頭探出車廂外,回頭看去,五百餘騎都牽馬而行,十分的辛苦。後面的一輛馬車,坐著內侍省的局郎楊文昌,是郝宗成在內侍省裡的親信。

張希泯年前由翰林院轉到兵部任員外郎,他此去遼西,就是再一次攜上諭敦促李卓對遼陽用兵兼勞軍慰問,從李卓出臨渝關以來,這已經是第十二封上諭了。

楊文昌半睡半醒間,感覺到馬車停了,掀開車簾看到張希泯探出頭來看這邊。坐車時候久了,也覺得手腳僵硬,跳下馬車來,跟張希泯說道:“張大人,還是下來活動活動腿腳吧,整日坐車可不好受……”

“楊大人以為李帥這回會出兵嗎?”張希泯下了車來,伸展著身手,不動聲色的問了一句。

“張大人所攜上諭,封他當燕國公,子襲鄉候,賞功銀四萬兩、銀牌子八百枚、賞餉五十萬兩,”楊文昌豎眉問道,“他李卓還想要什麼,總不成貪心在居延宮有他一把椅子吧!”

楊文昌這話說得險惡之極,張希泯只當聽不明白,說道:“我也是擔心的問一問,要不是李卓還不為所動,該要怎麼辦?他可是邊帥啊,所謂將在外……”說實話,他不曉得楊文昌所攜秘旨裡寫的是什麼。

“輪得了他得瑟!”楊文昌不屑笑道,“薊鎮將領,有幾個不是郝大人提拔起來?真要撕破臉,看郝大人怎麼收拾他?”

張希泯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將騎兵校尉喊到跟前來,說道:“要兄弟們再辛苦一天,明日天黑前趕到松山,每人再賞十兩銀喝酒!”

聽到有銀子拿,五百餘疲憊不堪的騎兵頓時振作了些精神。

**************

元月十二日這一天,河淮大地也是大雪茫茫。

冰堅路滑,但從泗陽北上宿豫的驛道還算平整,這是早一年花大力氣修整的,沒有給廢掉。張苟與李衛押送一千四百餘輛騾馬大車,冒著風雪,載著上萬石米糧以及其他物資,趕到泗陽城寨北三十裡外的陳家溝,交給早就在這裡等候紅襖軍接收。

在陳家溝等候的紅襖軍首領是馬蘭頭的親信李良,他率領兩千人馬,到陳家溝來接運糧食。他與張苟相熟,站在那裡寒暄。李良的部將李剩兒按捺不住性子,從腰間抽出剔骨刀,在糧袋上紮開個口子,晶晶亮的粳米就像水線似的流出來。

看到大米從口子裡流出來,跌到車上,跌到雪地裡,李良手打著顫,彎腰去撿跌落雪地裡的白米,生怕有一粒米給漏了——這真是白花花的大米啊,捧在手裡,似乎都能聞見誘人的飯香,伸舌舔了一口,生米在嘴裡越嚼越香,怎麼也控制不住眼淚流出來。

包括李良在內,紅襖軍絕大多數將領都不信淮東會有這麼好心,會白送糧食給他們。即便李良這次帶人來接糧食,他所率的兩千人馬,都是馬蘭頭麾下兵甲俱全、最精銳的戰兵,來之前兩天都敞開肚子吃飯,就是防備著淮東會搞什麼陰謀詭計。

便是與張苟寒暄時,李良一隻手也是警惕的按在腰間佩刀上,這時候看著淮東的運夫退出陳家溝,將上千輛大車、上萬袋米糧及鹽等物資停在陳家溝東側的曠原上,李良心潮波瀾起伏:豈不管淮東懷著怎樣的心思,這些都是救命糧啊!

當年淮東對他們就手下留情、沒有趕盡殺絕,這是很多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這一刻,李良心裡還剩那些敵意就化解了大半……說再多的好話,許再多的好處,都沒有給救命糧來得實在!

“米袋子,淮東還要收回去嗎?”李良將嘴裡嚼爛的生米視作美味咽下去,張口問張苟第一句就是這個,“從淮陽過來,一路上除了餓死的,凍死的人也無數……”

米袋子都是麻線編織而成,拆開來可以制衣。米糧為先,但大寒天氣,沒有衣裳穿也是大問題。

“不收回,都給你們;這一千四百輛騾馬大車也都給你們,”張苟說道,“這次撥給你們的粳米,都是舂好的,下回就是穀子。數量不會扣減,不過要你們自己組織人手舂米……”每月舂四萬石米,要用的人手就恐怖得很,宿豫也不缺人手,完全沒有必要將什麼事情都幫他們做妥當了,“下回,會送回種子跟農具過來,你回去跟紅襖女及馬帥說,你們所答應的條件,也要儘快落實——李大人及隨員在睢甯、宿豫兩地的安全,也要你們派人保護周全了……”

交接完,張苟率運隊返回泗陽城寨,李衛及隨員留了下來。

李衛及隨員除了監督地方秩序不給破壞外,還要監督每批米糧保證有四分之三的量運去各鄉寨堡。接濟饑民將以各鄉寨堡為基礎廣設粥場,避免米糧都給劉妙貞、馬蘭頭運進城儲備起來。

各鄉寨堡負責接濟、安置事務的人手,基本上都是以李衛在睢甯主政時選拔出來的吏員為主。隨李衛北上的隨員,也基本上都是睢寧、宿豫及淮陽縣人,熟悉地方。這樣就能確保紅襖軍東進的同時,地方勢力非但不會受到衝擊,還能在接濟饑民等事務裡,得到加強。饑民以各鄉堡塞為基礎進行安置,也能減弱饑民對紅襖軍的依賴。

睢寧、宿豫、淮陽三地,雖說地少人多又水利失修、田地荒廢,但只要去開墾、去播種,哪怕三縣一年只能多出十幾二十萬石的米糧收成,也將極大減輕淮東的接濟壓力。

**************

淮水之上,天愈寒,水愈清白,船行水上,往淮口而去。

宋佳陪林縛坐在船艙裡,也覺得天冷得難受,手腳冰寒,只是拿薄錦被蓋著腿腳,坐在軟榻上看林縛在那裡研究地圖。

順利完成米糧第一次交接,接下來的事情就會簡單一些,林縛也乘船返回崇州,為即將來臨的大變做些準備。

陳芝虎的部署主要在西線,在大寒天氣,也不會貿然對淮陽發動攻擊,淮泗的局勢兩三個月之間,不會有什麼大變化。

兩三個月之後,天氣回暖,萬物初生,除了淮東接濟的米糧外,河渠溝山裡,能食的野物、野菜、魚蝦等也多些,淮泗之地的幾十萬饑民,多少能回復些元氣。至於紅襖軍,米糧足夠供應,三五個月應能恢復到鼎盛時期。便算燕北防線這回徹底崩潰掉,東虜的前鋒哨騎能滲透到淮泗來,也是三五個月之後的事情。

關鍵是現在還無法預料,在面對十數萬虜騎的湧來,梁家會做怎樣的選擇……

地圖鋪在案上,大同、宣府、薊北三鎮構成燕北防線。

薊鎮軍主力已經推進到遼西前端,晉中軍覆滅之後,隨後兩三年間,又是虜騎重點襲掠的地區,地方勢力殘破,幾乎就沒有什麼像樣的抵抗力量。在太行山以東,京營雖有八九萬兵馬,但戰力實在令人堪憂。津海軍雖說有一戰之力,但人數太少,頂多在戰前將兵員擴充到萬人,守住津海、河間、滄州等城也僅是勉強,再不濟,可退到陽信。

再往南就是梁家:梁成翼在河中府,堵住虜騎從晉南南下的口子;梁習在濟南、平原,堵住從冀南南下的口子。青州軍包括陽信在內,以及登州水軍,實力有限,但都偏在東面一隅。

就當前形勢想看,主要還是梁家的選擇決定著中原腹地下一步的形勢。

“梁家打著如意算盤,”宋佳胳膊肘支在榻上小幾上,手托著清媚的臉,相距幾步距離看著林縛,說道,“他以為薊北軍即使覆滅,也能讓東胡人傷些元氣,包括大同、宣府都給打殘,在整個北方,朝廷就剩下他梁家可以依賴——梁習心裡打的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算盤;而顯然葉濟爾的算計要更高明一線。除非早半個月,李卓能將薊鎮主力從遼西撤回來,留萬餘精銳守松山城,拖到此時,即使不換帥,北方形勢也是九死一生!”

“……”林縛轉身看向宋佳,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剛下松山城時,即使兇險,但打遼陽,薊鎮軍還有銳利,說不定還能搏出一兩成的希望來。所以,那時東胡人在大同的兵馬,還不敢有什麼異動,實際應有一部精騎分散在焰山一線,以備遼陽之急——”宋佳夠過身子,將地形拿出來,鋪在膝蓋上,拿纖纖玉指在圖上比劃,“如今拖了一個月,東胡人在遼陽應動員了更多的兵力,而薊鎮軍在松山銳氣也喪,再打遼陽,希望更加渺茫。換作我是虜王,此時應將大同兵馬的精銳抽出來,可得三四萬的精銳騎兵。從晉中借道,穿過太行山再入燕南 ——朝廷即使仍用李卓在遼西帥兵,北方形勢又能好幾分?”

林縛蹙眉思慮,宋佳繼續說道:“一旦東胡人進入燕南的精銳兵馬超過三萬,梁家觀望的可能性更大,朝廷倉促間無法南撤遷都,唯有再詔天下兵馬勤王。然而,能調動的,也僅有陳芝虎所部與長淮軍等有限兵馬——南邊這時候就會跟著動了……”

林縛心裡微歎,知道宋佳分析是對的。

朝廷在南方所能掌握的兵馬裡,能稱得上精銳的,其實不多。

董原善治軍,但這兩三年裡他所能掌握的資源很有限,五萬兵馬,能稱精銳不足兩萬,還約有三分之一給孟義山掌握在手裡駐在維揚休整,是甯海軍舊部。

陳芝虎本部一萬兵馬能稱得精銳,也是朝廷此時能掌握的最精銳戰力。

岳冷秋其人有些治軍的才幹,他任江淮總督兼領長淮軍時,長淮軍得到大量的資源投入,又從與流民軍的數番苦戰中熬了出來,此時有三萬兵員,都有一戰之力。

陳芝虎所部與長淮軍雖說長期滯留在江淮之間,離南線較遠,但南線吃緊時,完全會可以迅速南下支援,封住奢家千辛萬苦打開的任何一個缺口,進行拉鋸作戰。

無論是羅獻成還是劉妙貞,都沒有能力將陳芝虎所部與長淮軍拖在江淮戰場上無法脫身。

羅獻成率部南下,將水攪渾,這還僅是奢家需要的第一步。一旦大同方向的虜騎再次插入燕南,朝廷詔天下兵馬勤王,才是奢家發動總攻勢的時機。那時候,南線能不能支撐住?

或許北方危急時,岳冷秋咬住牙,不讓長淮軍北上勤王,怎麼樣?當然,這個對岳冷秋來說,也是風險很大的決定,這時候還無法判斷。
匿名
狀態︰ 離線
637
匿名  發表於 2012-4-27 18:17:10
第35章 抉擇

“臣領旨!”

李卓跪在香案前聽張希泯讀完聖旨,撐著膝蓋站起來,跪在地上不久的時間,仿佛將僅剩的精力都耗盡,站起來,打了踉蹌,差點摔倒在冰冷的地上,耿泉山在一旁眼疾手快,上前將李卓攙住。

李卓將聖旨接過來,拿在手裡,站穩腳步,沒有理會張希泯,佈滿血絲的眼睛盯著郝宗成,一字一頓的說道:“遼陽絕不能打!薊鎮軍是大越朝最後的依仗,不能輕易拿了去冒險,我李卓身敗名裂在所不惜,你不能做朝廷的千古罪人!”

李卓此時雖說是個精力耗盡的老人,但他如此說話時,其威勢令郝宗成不能對視。

郝宗成目光轉向別處,臉訕然笑道:“你是主帥,你說不能打自然是不能打。只是你我做臣子,當為朝廷分憂,都已經到這一步了,總不能躲在松山城裡一點事情不做吧。聖上會怎麼想你我,朝廷諸公會怎麼看你我?”

帳中諸將,僅有耿泉山、陳定邦數人是李卓的親信,其他將領有冷眼旁觀的,有不屑一顧的,有瞪著眼睛不服氣的,有袖手相互使眼色的……

張希泯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耿泉山、陳定邦等人是東閩舊將,對李卓忠心耿耿,但薊鎮其他絕大多數將領的態度都是值得玩味了。

在郝宗成掌管薊鎮期間,這些將領貪腐成性、兵備馳廢,個個都精通中飽私囊之能事。

李卓執掌薊鎮之後,對全軍進行整頓,嚴明軍法,對克扣糧餉之事進行嚴厲的打擊。

雖說這一舉措,使李卓在普通兵卒當中威望極高,也使薊鎮軍的戰力明顯提高,馳怠、貪鄙享樂慣了的將領卻對此滿腹怨恨。

崇觀帝對李卓的支持是有限度的,最大的限制就是李卓要調整營將以上的將職,都必須要得到監軍使郝宗成的首肯。這使得李卓對整個將官體系的整頓根本就進行不下去,也使薊鎮軍的整個將官集團,實際都圍繞在郝宗成的周圍。

“撤兵!”李卓心力憔悴,由耿泉山攙扶著坐到正中的帥椅上,仍盡最後的努力勸服郝宗成,“留一萬兵守松山殿后,其他五萬人馬立即撤回臨渝,防備大同方向的虜騎從晉中借道再進燕南……”

“老夫雖說不是將兵的料,但好歹也在軍中廝混了好些年。此時正是極寒季節,大同方面的虜騎即使不回援遼陽,想玩圍魏救趙一齣戲,可也要他們有這個能力才行,” 郝宗成嘿然笑道,“據大同方面傳回的消息,在大同外圍的虜兵,已經是糧草潰絕。他們回遼陽都難,又有什麼能力從晉中借道再入燕南……大同、宣府以及晉中可不比前兩年闊綽,虜騎想靠劫掠取糧,怕是不能吧!我曉得,我們再打下去,會很艱難,但東虜的日子可不會比我們好過——聖上也期待督帥您能一戰定遼,成就萬世功業。今日封你為燕國公,打下遼陽,異姓封王也指日可期,那時你便是曹宏範之外第二人,你怎麼就左不肯右不肯呢?”

“若在崇觀九年之前,能有這樣的形勢,或能勉強一戰,總有三四成的勝算,”李卓苦口婆心的勸道,“今日若倉促出戰,一成勝算都沒有。十死之戰,郝大人,你還要堅持戰嗎?你就不怕屍骸葬在這冰雪苦寒之地!”

李卓這話說得森然惡怖,令郝宗成背脊寒氣陡生,也令他心頭十分不快。

“聖上對你寄以厚望,督帥好之為之吧!”郝宗成丟下一句話,袖手出了李卓的帥帳。軍議再一次不歡而散,張希泯、楊文昌等人追了出去,諸將也都相繼離開。

李卓佝僂的坐在寬大得過份的帥椅上,枯瘦的手緊抓住扶手顫抖不休,這一點已經將他身體裡最後一點精力都消耗乾淨,使他看上去像風燭殘年的老人。

耿泉山壓著聲音說道:“是不是我帶人將郝宗成他們扣下來!”

李卓無力的搖搖頭,他從來都沒有真正的掌握這支薊鎮軍,要是可以做,他絕不會拖到今日,要是能給大越保留一點元氣,身敗名裂算什麼?這時候強行將郝宗成、張希泯等人扣下,不用東胡人來打,整個薊鎮軍就會立即分崩離析。

***********

“李卓無膽,聖上與朝廷諸公,都指望郝大人您了……”張希泯壓著聲音說道。

“京裡一干老小,可都盼著大人賺下這分功績給內侍省漲臉呢!”楊文昌勸道,“李卓那個無膽小兒相比大人,何德何能卻先封公侯?”

室裡明燭高燒,照得郝宗成臉色陰晴不定,楊文昌帶來的秘旨就躺在他的懷裡。

李卓這匹夫,雖說桀傲不遜,但帶兵打仗,卻有他的一套,郝宗成還有些自知之明的。

郝宗成心想自己已經是內侍省之首,便是順利將遼陽打下來,有個賞爵,沒個賞爵,意義不大,大越朝還沒有內臣拜相的先例。要是萬一如老匹夫所說,遼陽沒那麼好啃,自己跳出來,那就是自己要往鐵板上踢。

只要有可能,郝宗成還是希望由李卓帶兵去打遼陽。只是這老匹夫脾氣硬得很,一點通融的餘地都沒有,叫郝宗成恨得牙癢癢的。如今秘旨都已經由楊文昌帶了過來,要是錯失戰機,讓東胡人在大同的兵馬回來,他郝宗成就無法將責任都推到李卓頭上了。

郝宗成心裡遲疑不定,張希泯說道:“是不是請程、袁二位將軍過來商議?”

秘旨之所以是秘旨,不到最後關鍵時刻不能示人。但看李卓的態度也是死活不肯出兵,郝宗成也顧不了太多,喚來親信,讓他秘密去請程庭桂、袁立山二人來他帳裡議事。

程庭桂、袁立山都是輕車都尉級的高級武官,一任薊州鎮守、一任臨渝關鎮守。此番北進到松山的六萬兵馬,有六成都他二人麾下兵馬。這二人也是郝宗成在薊鎮的親信。

程庭桂、袁立山很快便趕了過來,郝宗成倒沒有急著拿秘旨給他們,只問他們對出兵打遼陽的態度。

袁立山頗為猶豫,說道:“破松山城,將近有月,東虜在大同方向的兵馬到今日才有回援的跡象,說不定真如李卓所言,東虜不畏我打遼陽!”

“從大同回援遼陽,有兩千里路,此時北地大雪封境,道路比從臨渝到松山難走得多,兩個月內能趕回來,便算快速的,”程庭桂倒是有他自己的見解,“而且虜騎沿途回來,這一路都沒有補給,還不如打下大同,迫使我們回師呢——李卓怕這怕那的,可不正是中了東虜的圈套?這會兒見大同攻不下,虜騎才絕了心思要回援遼陽,再是正常不過。這邊打遼陽,宜速不宜遲。北地雖說大雪封境,但虜騎真要鐵了心往回趕,也用不了兩個月的時間。”

“你覺得應該打遼陽?”郝宗成問道。

“都到這一步,哪有不打的道理?”程庭桂說道,“聖上不是一個勁催著出兵嗎?底下的兄弟們,也都卯勁了勁,偏偏給李卓磨掉許多銳氣!”

“萬一打遼陽不利呢?”袁立山說道,“松山雖然順利拿下,但遼陽畢竟是東虜的王都,他們怎麼都不會輕易放棄的?”

“不會輕易放棄又如何?要守也要有兵力去守,要真有兵力,誰會輕易棄守門戶之險?”程庭桂說道,“我們應立即推到遼陽城下,即使不急著攻城,也要將其圍困起來,恰可以在遼陽城下立寨休整。待東虜援軍從大同回師,我們可以以逸待勞,打他娘的一個措手不及!要是讓東虜在大同的兵馬回到遼陽城裡,吃後悔藥也晚了!”

張希泯看了郝宗成一眼,見他臉上的遲疑之色越發的凝重,只要袁立山那句“萬一打遼陽不利”的話讓他顧慮重重,便開口說道:“即便打遼陽不利,也是李卓拖延貽誤戰機之失,與二位將軍何干?再說了,將臨渝一線的兵馬都調上來,即使攻不下遼陽,也足以拿下遼陽周邊的城池……”

郝宗成不相信東虜在遼陽還有多少兵力,陳塘驛一役,東虜侵國而戰,也就十萬騎。這回東虜在大同陷有十萬兵馬,松山城又損了五六千兵馬,守遼陽的兵馬絕不會多。

郝宗成不擔心留守遼陽的東虜還有能力將他們吃下去,但他也沒有足夠的信心能打下遼陽城。

遼陽城險且大,若要有兩三萬守軍在城裡,郝宗成實沒有十足的把握率六萬兵馬就將遼陽城攻下。

要是打遼陽不利,這黑鍋誰背?

這是郝宗成遲遲下不了決心的根本原因。

張希泯的話倒是說到他的心坎裡去了:要是攻打遼陽不利,自然是李卓拖延貽誤戰機的緣故。再說將臨渝一線的兵馬都調上來,即便不能打下遼陽,多攻幾座遼陽周邊的城池,大把的功績也到手了!

郝宗成捏緊的拳頭陡然鬆開,對袁立山、程庭桂二人說道:“李卓今日依舊不靠出兵,你們都是親眼目睹——你們跪下,聖上還有一道上諭在這裡……”

張希泯心裡一笑:要是郝宗成將遼陽順利打下,松山大捷的功績,還是要算到李卓頭上;要郝宗成在遼陽城下受挫,兵敗退回臨渝,李卓怎麼都逃不掉背這個黑鍋!

能猜到郝宗成手裡有秘旨的,人不會多。程庭桂、袁立山都不在內,聽郝宗成說還有上諭在手裡,面面相覷,滿臉詫異。

他們都是郝宗成提拔起來的人,對郝宗成的話是深信不疑,都跪下接旨……
匿名
狀態︰ 離線
638
匿名  發表於 2012-4-27 18:17:31
第36章 歷史重是重演

崇觀十三年元月十九日,郝宗成出密旨奪李卓兵權,代將薊鎮軍,部署出兵打遼陽之事……

奔趹的馬蹄踢著積雪飛揚,將冷得發白的太陽遮得如濃霧彌漫,騎手勒著韁繩,縱馬溜著岸下了太子河,馬蹄踩著河冰吱溜滑響,小跑往對岸的北宮馳去。

黃牆黑瓦的北宮高牆在雪地顯得異樣的鮮明,快馬馳近宮莊大門,馬背上的騎客揚聲而喝:“松山秘信,專呈汗王!”宮莊大門從裡迅速打開,出來數名甲士,過來幫著牽過馬,帶著來人就往裡走——從宮莊大門望進來,昔時東胡王在遼陽城外的北宮,如今已經一座駐滿甲士的城堡,戰馬嘶昂,不曉得有多少兵馬藏在其中。

葉濟爾一身胡服戎裝,身穿革甲,來人跪呈松山秘信,他接來看過,哈哈大笑:“……魚兒終於上鉤了,派快騎傳報大同,讓多鏑在大同得信即刻出兵,不要拖延!”

“是不是等郝宗成出兵打遼陽再說?”那赫雄祁說道。

“無需等,”葉濟爾興頭很高,說話也比平日響亮許多,說道,“郝宗成即使是出兵打遼陽,也沒有膽子傾城而出。這邊分兵誘他深入,大同那邊要同時動起來,時間不多了……”

大雪封境,快馬到大同報信,最少也需要五天時間。葉濟多鏑在大同集結兵馬南下,需要有三五天的準備時間。待南朝探馬將消息傳到松山,再少也需要七八天的時間。如此算來,差不多又是大半個月的時間過去……

這大半個月的時間裡,足以將部分薊鎮軍從松山等城誘出來了。

即便南朝拖著不換將,大同那邊的兵馬也會動起來,從晉中借道再入燕南。在薊鎮軍從松山倉惶南撤時,遼陽這邊出兵插入遼陽,與其野戰。當然,薊鎮軍此時臨陣換將,軍心不穩,要比素有名將之望的李卓執掌薊北軍好得多。

***********

北地雪封,十數匹騎士擁著一輛馬車在雪地裡遲緩難行;打前頭有一支騎隊擁著馬車過來,逆著風雪走得卻急。

在遮眼的風雪裡,兩隊相錯時,才認出對方來。

“耿校尉,督帥可在車裡?”

耿泉山抬眼看向裹在灰色大氅裡的騎客拉下遮風雪的面罩露出臉來,卻是淮東吳齊,頹唐的神色才稍振作些,示意左右停下,翻身下馬走過來,問道:“吳爺怎麼在這裡?”

高宗庭聽著外面的動靜,掀開車簾子,恰好看到李卓從對面的馬車時探出頭來。

李卓滿面倦容、鬚髮都成雪絲,身子佝僂著,聲音嘶啞的問了一聲:“是宗庭嗎?”

出遼西時,李卓就患有眼疾,但不算嚴重,沒想隔這麼近,李卓還看不清自己,高宗庭忍不住落下淚來,忙不迭的爬下馬車,走過去握住李卓的手,哽咽說道:“督帥,是我。”

陳定邦從後面騎馬過來,看到高宗庭,抱怨道:“高先生怎麼才回遼西?”

“我……”高宗庭話給堵在心裡,有萬般苦說不出口。

“這或許是天意,”李卓幽幽一歎,他不需問也知道高宗庭南行的結果是什麼,這一歎後兩行濁淚就從臉頰掛下來,似為大越朝的窮途末路而慟哭,輕輕的拍著高宗庭的手背,說道,“你就不應該再回來啊!”

“宗庭怎麼能棄督帥?宗庭怎麼能棄督帥?”高宗庭眼淚橫流。

吳齊是心腸硬似冷鐵的人物,看此情形,讓他想起十數年的風雪夜,眼前這一出跟十數年前的蘇門慘案有何區別?這一幕幕從來都沒有斷絕過。

吳齊下馬來,走到李卓面前,說道:“吳齊見過督帥,這是我家大人給督帥的信……”從懷裡掏出那封貼身攜帶有月餘、都有些皺巴巴的信函來,遞給李卓。

李卓手顫微微的將信函拆開,幾乎是湊到眼睛底下,才看清楚林縛炭筆所寫的小字,看完過了良久,李卓對吳齊說道:“捨生取義,雖死不辭,我的道路已經快走到盡頭了,也沒有心氣再去摸索什麼;淮東的道路在哪裡,我看不透,只望你回去告訴你家大人,務以民生為念!”

吳齊看了看高宗庭,林縛這封信雖沒有給高宗庭知道,但高宗庭不應難猜出信裡所寫什麼,這時候能勸李卓不要去京中的人,也只有高宗庭了。

燕北防線一旦崩潰,虜騎再入燕南,威脅京師,那個在深鎖宮中、高高在上的皇帝會認為錯都在他身上嗎?張協、郝宗成等人會承認他們沒有盡到臣子的本份嗎?那些個狂熱著想一朝平定虜患的朝庭諸臣、士子清流以及京師百姓,會認為冷靜的反醒此中得失嗎?

要找替罪羊的話,沒有比李卓更合適的人選了。

李卓這時候已經給剝奪了兵權,兵部尚書一職也給周宗憲頂替,不過他畢竟有松山大捷的功績在手,而朝廷更盼望著薊鎮軍平定遼患,他完全可以趁著遼西方面還沒有潰敗、上表請辭歸鄉養老。淮東安排海船送他迅速南下,就可以脫離這個是非之地。

即使不去淮東,哪怕李卓是回江西老家去,也要比回京師安全得多。

再說李卓這時候回京中,崇觀帝都未必樂意見他。

高宗庭張口欲言,頹然有止。有時候明知道前面是條死路,卻偏偏還要去走,也許督帥心裡還殘存最後一絲期望,期望北地形勢崩潰之後,皇帝會幡然醒悟用他來彌補危局——即使此時京城會有什麼不測,也是李卓最後的支持。

高宗庭朝吳齊作揖,說道:“多謝吳將軍一路照應,到臨渝後,就兩相別過吧。”不但不勸李卓不要去京中,還打定主意陪李卓去京中。

吳齊心知也勸不動,便跟當年的侯爺一樣,死活就認了一個死理,生死無懼。

*********

一路南行,到臨渝關時,趕著郝宗成下令調臨渝關的守軍北上遼西。而在遼西,東胡人組織了上萬兵馬來奪松山城,郝宗成擊退之,又縱兵追擊,獲首級五百餘顆。

報捷的騎隊威風凜凜的進入臨渝關城,每匹戰馬兩邊都懸掛了十數顆首級,凍成冰葫蘆似的,面目猙獰,迎得關城內的民眾夾道圍觀,當真如過節般歡樂——在吳齊等眼裡,這不過是大越朝最後的迴光返照,這樣的勝績,還是東胡人拱手送過來的。

李卓率兵進遼西,兵馬六萬有餘。雖說前鋒掃下松山城,但整個征北軍的兵力是呈梯度佈置,李卓不會將所有兵力都集中到松山城,好給東胡人包圓的機會。就像東胡人在大同外圍集結了十萬兵馬,但真正進入大同城牆視野的,也就兩三萬人,更多的兵力是散在外線。

包括松山城的一萬兩千餘駐軍,整個前沿一線的兵力不足三萬;在進遼西之後,李卓更大的精力是去恢復寧津到松山一線的塞堡。即使是酷寒季節,也是勉強恢復了從寧津到松山的十餘座塢寨,約有三萬兵馬都駐守在這些塢寨裡。

如今遼西的兵馬都給郝宗成調到松山一線,還不斷從臨渝、昌黎等後方抽兵壓上去——雖說郝宗成在松山進逼遼陽的動作也不大,也是怕貿然攻打遼陽會失利,但是他將整個薊鎮軍的重心往前移,就已經是落下東胡人的圈套跳不出來了。

不要說東胡人可以從大同方向迂回到燕南,但郝宗成將薊鎮軍都調到松山一線,東胡人從側翼派一支精銳騎兵直接從遼東灣厚達三四尺的海冰上趟過,插到松山之後,斷糧道、截歸路,郝宗成如何應對?

李卓到臨渝關猶不肯絕望,在臨渝關城裡住了幾日觀望形勢,還寫了好幾封信託北上的將領捎給郝宗成、袁立山等人。

二月初五,從晉中武安縣傳來有虜騎前哨掠境的消息,無論是朝廷,還是臨渝,對此消息都不甚重視。虜騎主力滯留在大同一線,其前哨遊騎滲透到晉中,在許多人看來都是尋常之事,也更迫切的希望遼西一戰能獲得大勝。

吳齊卻曉得這是虜騎從晉中迂回的前兆。

井陘、武安兩縣皆有隘道從晉中穿插到燕南來,是為一為滏口陘、一為井陘,再北面則是飛狐陘,再往北就是京畿與大同相接的蒲陰陘,又名紫荊關道。

吳齊不能在臨渝再延誤時間,李卓也曉得大勢非他能改,當日在臨渝兩相辭別。吳齊帶人馬往津海趕,李卓、高宗庭、耿泉山、陳定邦一行西行去京中……

二月初八,吳齊剛返回津海,就接到東虜親王葉濟多鏑親領精騎從井陘縣借道再入燕南的消息。

葉濟多鏑所率騎兵不多,僅萬餘精騎,馬皆有副,但行速甚疾,有如雷霆穿空,在晉中、燕南猝不及防之時,就突然穿插到晉中中部,奪井陘城,再入燕南。

這才是第一波,淮東預計東胡人能從大同方向的十萬兵馬裡抽調出三萬精騎南下迂回作戰。

當薊鎮軍給抽空之後,包括燕南、京畿及薊州等地,都沒有能與虜騎野戰的兵馬。

吳齊與孫尚望、林續文等人匯合後,對虜騎入燕南的消息,他們倒不怎麼關心,他們眼下也只能謹守河間、滄州、津海三座城池,實在不行,也只能都撤到津海來。天氣不會再冷下去,只要海路通暢,津海就有退路。

大家的目光都投在北邊:郝宗成在知道大同方面的虜騎從晉中借道插入燕南之後,是繼續攻打遼陽,還是從松山倉促後撤?若是郝宗成決定從松山撤兵,在東胡人的攔截阻擊,最後能有多少兵力撤回關內?
匿名
狀態︰ 離線
639
匿名  發表於 2012-4-27 18:17:52
第37章 飛轉直下

形勢可謂飛轉直下。

二月初八,葉濟多鏑率萬餘精銳騎兵奪井陘,初九入燕南北進陷平山縣,初十陷靈壽、行唐二縣,十一日陷曲陽,十三日陷定州……

短短數日之內,燕南三府就給輕兵突進的虜騎打塌掉一隻大角。

崇觀九年東胡入寇,燕南三府及山東平原、濟南兩府,除了一百多萬的人口損失外,牲口畜力更是損失殆盡,僅給東胡人捋走出關的牲口就將近四十萬頭。

三十萬黃河修堤民夫之亂,更是將濟南、平原、刑州、定州等地區的最後一點元氣摧殘掉。

梁家入主山東,沒能進入相對較富裕、沒有遭到戰爭破壞的青州以東地區,只能將行轅建在殘破的濟南城裡。

這兩年來,梁家要養六七萬兵馬,濟南外城的城牆修復也僅是土夯版築,更不要說去恢復其他州縣的城池防禦。北面歸燕京直轄的刑州、定州等地更是可憐,城池殘破,除大州、府城外,諸縣的守城兵卒僅數十百餘人,像曲陽縣能堅守一天才失陷,都算得上奇跡了。

梁家修築的馳道,從濟南出發,經平原府北上,銜接定州,再接衛河。

早在上月下旬,津海方面都暫停向京畿輸供糧草,就是防備虜騎會突然插到燕南來;梁家顯然沒有做防備。梁家一支騾馬隊,在定州城南給東虜前哨截住,約七八百頭騾馬、近五千石米糧以及千餘沒有什麼戰鬥力的運兵,一起成為虜兵的戰利品。

十三日,虜兵主力在定州休整,但分出數路精銳騎兵,每路百餘數百騎不等,往北、往東穿插奔襲,唐縣、望都、高陽、清苑、博野、安縣、饒陽、肅寧等縣,皆現敵蹤……

肅寧為河間府屬縣,在河間府城西四十里處。

吳齊站在肅寧縣殘破的城頭,神色凝重的望著遠處策馬踟躕的四百餘虜騎,與身後楊一航說道:「撤吧,東虜第二撥兵馬差不多也快進入燕南了……」

「吳爺先走,我再守兩天就走。」楊一航倔強的說道。

在肅寧、河間相距不過四十里的兩城,楊一航能直接調到的兵馬有三千餘人。都是燕南諸戰留下來的底子,將卒都得到鍛煉,補給兵甲弓弩都跟得上,戰鬥力很強。即使有兩三千精銳虜騎過來,楊一航也敢率兵出城野戰,但是虜將仗著一騎雙馬的高速機動性,看著楊一航所部兵銳弩強,走避之,遠遠的在外圍吊著,不與他接戰。

津海軍僅有一營騎兵編製,還給林續文留在津海,主要防備虜騎前哨往河間府內線穿插,楊一航手裡三千兵馬,都為步卒,僅有百餘斥候探馬。

第一撥進入燕南的虜騎有萬餘人,都是一人雙馬的精銳騎兵;第二撥虜兵再入燕南,在定州周邊的東虜騎兵規模將在兩萬人以上。

這種情況上,楊一航也不敢輕率的帶著三千精銳孤軍往西深入。

楊一航守肅寧,是要給難民東撤更多的時間。

林續文雖說手握河間府大權,但在津海受黃錦年等人的節制,也只有在確認虜騎大部進入燕南之後,才能簽署堅壁清野的命令。之前也僅僅是提前將林記、集雲社等相關勢力散於河間府的人馬、物資撤往津海、陽信等地。

由於刑州、定州等地疏於防範,給再度打得措手不及,進入燕南的虜騎能從刑州、定州等地獲得補給。僅梁家在定州城南的騾馬隊給劫獲,除了五千石米糧外,七八百頭騾馬差不多就是近二十萬斤肉食儲備。

冀西地區再殘破,但一百多萬人口的基數在,可劫掠的糧草補給數量,還是相當可觀的,堅撐虜騎在燕南作戰綽綽有餘。

河間府單獨實施的堅壁清野意義不大,而且大量的難民東撤,湧入津海城裡,將給津海城帶來極大的壓力。

從純軍事的角度出發,吳齊是希望津海軍立即放棄河間府的外圍城池,固守津海、倉南等濱海城池,引導難民往南疏散,不要將數十萬難民的負擔攬到身上來。

不過津海軍受林續文直轄,再者吳齊也說不出直接放棄難民的話來,林續文在他的位置上,更不能只考慮軍事問題。

沒有軍隊與城池的庇護,在虜騎前哨的騷擾下,難民南撤的速度會極其緩慢。也許更多的人會就近躲入附的城池、土圍子裡,樂觀的等候朝廷的救援。

當前情形下,有步驟的進行堅壁清野,將人往津海疏散,是林續文眼前所能做出最好的選擇。津海的儲糧充足,即便有三四十萬難民湧入,支撐兩三個月的問題也不大。至於再往後,會給津海帶來巨大壓力,已經不是林續文眼下所能顧及得了。

當前情況下,虜騎也不可能將主力集結到河間府來,他們的目標更可能是攻陷紫荊關,打通大同進燕京的缺口,讓更多的兵力從這個缺口湧進來。或者先奔襲薊州地區,切斷北進遼西的薊鎮軍主力與京畿及昌黎後勤基地的聯絡——這就給河間府留下相對較充足的時間。

由於虜騎大量湧入,對冀西地區的軍情刺探已經十分困難,吳齊也不再留在肅寧陪同楊一航守城,當天就先返回津海。

吳齊在回津海途中,遇到一路滲透進來的虜騎。當時這一路虜騎有兩百多人,而吳齊的護騎僅有五十多人,就在毫無遮擋的野地裡遇上,情形極險。

不過東虜此時在燕南執行避實就虛的戰略,看到吳齊這隊騎兵有五十多人,披甲執弩,像是津海軍的精銳騎隊,遠遠的對射了數十箭,就遠遠的避走,讓吳齊險象還生的躲過一劫。

吳齊進入津海城,昔時整飭的津海城已經是一片雜亂。

這幾日避入津海的難民已六七萬之眾,除了難民之外,大量的牲口更是將城裡搞得骯髒無比。

燕南三府,河間府算是恢復最好的,黃河修堤民夫大亂,也沒有怎麼波及到河間府。特別是津海附近地區,由於大力推廣植稻,農耕甚至要超過崇觀九年之前的水平,但河間府整體上還很貧弱。

津海糧道的存在,使得津海城異常的繁榮。除了米糧,南方的大量物資,都要通過津海往京畿地區轉運,這兩三年的時間裡,津海城裡的布店、綢莊就有三四十家之多。

只是這樣的繁榮有如曇花一現,剛剛盛放,就要凋零。

吳齊剛進城,林續宏就迎了過來,遠遠的喊道:「吳將軍,大公子請你過去……」

林續宏原是林記的大掌櫃,來津海後就成為大公子的親信,所有林氏在河間府的生意,都由他出面主持,雖無官職在身,在津海城裡,卻是說話跺腳地動山搖的角色。

街巷都是人,吳齊將馬交給身後人,他與林續宏在隨扈的簇擁下,往督兵備府衙而去,邊走邊問:「北面情勢如何,朝廷最近有什麼動作沒有?」

林縛派吳齊親自到北面來,就是要準確的掌握北地的形勢。雖然兩百多哨探放出去,但隨著戰事的深入,東虜憑借騎兵的優勢,對野外地區的控制力會越來越強,吳齊要知道更多、更準確的消息,還要與朝廷的信報、塘抄結合起來。

「今天剛到的消息,有一支約五千人左右的虜騎,跨遼東灣奔襲寧津,」林續宏說道,「當時臨渝近萬餘援兵剛到寧津,在寧津堡外,與虜騎倉促相接,打了一仗。臨渝援兵力戰不敵,有一部分人退進寧津堡,有一部兵往臨渝撤——往臨渝撤的人馬傷亡慘重,僅有數百人逃回,具體傷亡不曉得——朝廷已經決定調宣府軍進來禦敵,還沒有命令遼西薊鎮軍北撤……」

吳齊蹙著眉頭,東胡人已有精銳騎兵切入遼西的退路上,就算朝廷當機立斷,薊鎮軍想退回來也很難,更不知道郝宗成有沒有斷臂退兵的勇氣跟能力。

宣府是燕北三鎮之一,近年來所受打擊不大,但兵馬實額僅有三萬人不到,也不曉得朝廷到底調了多少兵馬進來。看朝廷當前的部署,仍然是希望這邊能咬牙堅持住而遼西能攻克遼陽奪得大捷。

吳齊對元氏朝廷只有仇恨而無情義,心裡冷笑:此時燕南與京畿、薊州等地還有抵抗的意志,一旦等薊鎮軍主力在遼西覆滅,這點抵抗意志也將跟著崩潰——這跟朝廷能調多少兵馬無關,在困難時刻,將卒的抵抗意志更為重要。

吳齊隨林續宏進了官廳,官廳裡除了林續文、孫尚望、馬一功等人之外,戶部右侍郎、津海總領司總制司黃錦年及戶部員外郎、津海倉監事官張文燈等人也在場。

黃錦年的品軼比林續文還高,他實際掌握津海倉及京畿漕糧輸運諸事,林續文掌握津海軍、河間府軍政大權及漕糧進入津海倉之前的輸運事務。在津海,林續文的權柄更重,但時局危難,津海城裡名義上還是要以黃錦年為首。在官廳之前,黃錦年坐左側,林續文坐右側,張文燈、孫尚望、馬一功等人坐在下首。

「吳將軍,還打算派人將你請回來呢!」黃錦年看著吳齊抬步跨門檻進來,站起來相迎道。

吳齊微微一怔,以往在黃錦年眼裡,吳齊只是一個乾瘦的淮東軍漢,對來津海公幹的他可是連個正眼色都不屑給的。

轉念間,吳齊倒是想明白了,就算朝廷對遼西還存有幻想,這種情形也應該考慮萬一遼西崩潰的嚴重後果了。此時能來援京畿的,除了陳芝虎部、長淮軍、梁家外,就是淮東軍了。

再者,若是燕京最終守不住,朝廷倉促間要遷都的話,也只能先退到津海來,從津海走海路去江寧。
匿名
狀態︰ 離線
640
匿名  發表於 2012-4-27 18:18:14
第38章 臣子忠心

吳將軍,你剛從西面回來,西面的情形如何?」

林續文指著身側的座位,請吳齊坐下說話。

吳齊是在淮東軍情司總制——這個將職沒有給朝廷正式承認,但不管怎麼說,吳齊都是淮東在津海的代表,林續文是絕不會輕慢他的。

黃錦年不求人時,看吳齊黑瘦乾癟似田間老農,沒有一點武將的氣概,十分的瞧不起他;這時候有求到淮東的地方,臉色跟變戲法似的換了樣,竟然是等吳齊入座後,才笑盈盈的坐下。

吳齊手撐著桌案坐下來,朝林續文說道:「西面的情形怕是不容樂觀,我建議林大人,將肅寧、河間兩城的守兵撤出來,全力防守津海外圍的砦寨!」

林續文臉有苦色,他與吳齊、楊一航每天都會通兩三回信,對肅寧外圍的嚴峻情勢是瞭解的,他問吳齊是問給黃錦年看的。聽吳齊這麼說,林續文看向黃錦年,問道:「黃大人,你怎麼看?」

林續文掌握河間府的軍政大權,津海軍回不回撤,他都能一言決之。但黃錦年是朝廷在津海的最高官員,林續文除非打定心思做軍閥,不然不會輕易的獨斷專行。很顯然,林續文還沒有做割據自立的心思,也沒有這個基礎。

黃錦年遲疑不定,主動放棄除津海、滄州之外的其他城池,這可不是普通人能夠有的果斷。

雖說朝廷已經要求他考慮最壞的後果,但在他看來,只要郝宗成先一步攻克遼陽城,情勢自然也就能轉危為安——棄守城池的罪名,也不是黃錦年能承擔的。

「津海軍吃朝廷俸薪餉糧,當思為朝廷效力。再說守住河間城,也能為津海分擔壓力,怎麼不戰就棄城呢?」黃錦年猶豫再三,說到最後語氣緩了緩,說道,「我看還是先守一段時間,看看形勢再做決定!」

「馬都尉,你怎麼看?」林續文又問馬一功,津海軍諸將以馬一功、楊一航、吳天三人為首,如今楊一航在河間,吳天在滄州,林續文詢問馬一功的意見也正常。

孫尚望心裡微微一歎:林續文還是缺少決斷力,更沒有視朝廷如無物的勇氣,黃錦年如此表態,他就很難果斷的將楊一航部從河間、肅寧撤出來,頂多命令外圍的兵力都集結到河間城裡固守。

馬一功什麼意見,林續文怎麼可能不知道?事先大家都充分交流過意見,林續文這時候在黃錦年面前再問馬一功,也是沒有將一切都擔當下來的決斷。

馬一功微微沉吟,說道:「津海軍僅有六千戰兵,集主力守津海足矣。分兵守河間、滄州,虜騎若主攻方向不在河間,勉強能守之;若虜騎大部過來,要同時守住三城,就困難了,津海都可能守不住……」

這兩三年來,河間府主要的資源都集中在津海。

除了以渦口寨改建的津海主城外,在渦水河南岸,在津海以西、以北,都修築了多座堅固的砦寨,使津海形成一座外圍長約二十里的堅固城壘。

津海軍主力都撤到津海來,差不多有六千精銳的津海軍主力,守住津海是沒有問題的。

要是在分兵守滄州的同時,還要再守河間,兵力本就有限的津海軍在任何一處都捏不出一隻強大的拳頭出來,將會徹底的陷入被動挨打的局面。

相比較之下,河間縣這兩年來不僅僅不再是府治所在地,也不再有首縣的地位,城池殘破,近兩年僅僅是恢復版築外牆,又深入腹地,離海岸線最近也有兩百二十餘里。

一旦紫荊關給虜兵攻克,在大同外圍的虜兵主力就將湧進來,一旦虜騎大規模湧入河間府,津海與其他池城的聯絡就會給切斷,河間將成孤城。

屆時津海這邊組織不了援軍,楊一航僅兩三千精銳在手裡,守河間能守多久?要是河間府失陷,楊一航所部被殲,津海軍的實力將大損,守津海就勉強了。

林續文看向黃錦年——黃錦年有些遲疑了,如今有確切的消息能證實從井陘漏進來的虜騎超過兩萬精銳。

林續文、吳齊、馬一功他們還能確認東胡人前期的主攻方向不會是河間府,陽信城下所吃的大虧,東胡人不會輕易忘記的。前期他們進入燕南的兵力本來就有限,還是以騎兵為主。派兵封鎖、割斷津海與外圍的聯絡是可以的;集兵來打津海,除非葉濟多鏑吃錯了藥或燒壞了腦子。

黃錦年卻無法確認這點。

如今能確認的,冀西地區幾乎沒有什麼抵抗力,要是虜騎全力打津海,怎麼辦?

津海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津海若陷,京畿的咽喉就給掐斷了。要是東胡人盤踞津海的時間超過半年,京畿都不用打了,會直接崩潰掉。

黃錦年滿臉的糾結,他一介文臣,軍事戰略上的事情要他拿主意,還真是為難他了。

黃錦年求援的看向張文燈等官員,張文燈等人對軍事也是一摸黑,他們自然是更多考慮自身的安危,以這個角度來看,自然是全力守津海。

張文燈猶豫了半晌,說道:「津海對朝廷來說絕不容有失,也許應該派人請示朝廷,也耽擱不了幾天!」

虜騎滲透的程度還不深,這時候與京畿的信路未斷。張文燈不是一個有決斷的官員,黃錦年也是,他聽張文燈這麼說,點點頭,說道:「這事還是等朝廷決斷……林大人,請你派人去告訴楊將軍,要他務必在河間多守幾天!」

這時候門外守值的武衛進來稟報津衛島派人過來有急事找孫尚望,孫尚望作揖道了歉就出去。

黃錦年與張文燈面面相覷,津衛島能有什麼要緊的事情竟然打斷這邊的軍議,看林續文也是滿臉的不解。過了片刻,孫尚望就走了回來,附到吳齊的耳畔說了幾句。

看到吳齊臉色大變,黃錦年、張文燈等人更是疑惑,就怕津衛島傳來什麼壞消息。

「我家大人剛剛抵達津衛島,想請林大人、馬將軍過去議事!」

吳齊一句話便如投到平靜湖裡的一塊巨石。

林續文、馬一功自然是欣然大喜,黃錦年、張文燈臉色驟變,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評價此事——林縛來津海了!

這簡直比虜騎再入燕南的消息,更令人震驚。

林續文也是又驚又喜,他對眼前的情形多少有些應付不過來,林縛能親自來津海,那是再好不過,說道:「一定是林縛看到虜騎有再入燕南的可能,提前過來支援了!黃大人,你覺得……」

「哦!」黃錦年驟然回過神來,林縛是來勤王的,雖說未奉詔,但這點是確定無疑的,黃錦年也不相信林縛這時候還能有什麼壞心……

雖說有些不合規矩,雖說有些急躁,爭勤王的功績,是正常人都會做出的選擇。

不過林縛是帥兵大臣,未奉詔公然就進入津海——上一回他偷偷摸摸的過來,可沒有公然宣揚啊!

「林制置使是在津衛島!」張文燈小聲的提醒道。

「哦……」黃錦年給眼前的情形搞得焦頭爛額,把津衛島與津海的區別都忘了。

嚴格說來,津衛島是朝廷封賞給林縛的永業田,是林家的私產,林縛回到津衛島,不能算逾越規矩。這也是林縛到了津衛島之後,請林續文、馬一功到津衛島議事而不是他來津島的原因,不是林縛在拿架子,而謹守規矩。

林縛上回偷偷摸摸的來津海,也是留在津衛島,沒有踏津海的土地半寸。

雖說朝野對林縛看輕者多,但更多是看輕林縛的人品,沒有幾人會看輕他的能力。在帝國有數的名將、帥臣裡,林縛是不落於人後的。

林縛此時來津海,只要他不存異心,對給當前形勢搞得焦頭爛額的黃錦年來說,無疑是溺水時看到一棵大樹漂來。

燕南情勢危急,黃錦年也顧不得身份,他對林續文說道:「我與張大人隨你去津衛島見林制置使,只希望林制置使莫要覺得太唐突就行。」

「請……」林續文請黃錦年在前面先行。

林縛穿著青袍,袖手看著冰寒冷冽的蔚藍大海。

今年真是好險,海冰封凍邊緣,離津衛島就三四十里的距離,要是天氣再冷幾分,津海就要給海冰封住。如今雖說津海岸緣有些地區給海冰封住,不過冰層不厚,用人力打砸以及土製的破冰船,倒是讓航道通暢如故。

「如今你搶著過來做大越朝的忠臣,倒不知道朝廷是歡迎呢,還是暗地裡罵娘呢?」宋佳也學林縛穿青袍,身材要比林縛矮一些,臉蛋嬌嫩,一看就是個雌貨,她說到「忠臣」二字時,卻刻意的咬重了音。

林縛笑了笑,又輕歎一聲,遠遠的看見黃錦年、林續文他們坐船過來,說道:「這時候元家還有資格挑肥撿瘦嗎?」

「也是!」宋佳微微一笑,說道,「元家即使給打腫了臉,對你這樣的『忠心臣子』怎麼也要笑臉如春啊!不過北線形勢還沒有到最後崩潰的時刻,你還要在津海多住幾天才能要到你所要的東西!我想啊,這世間能看透你佈置的人,也許真的只有李卓了!要是崇觀帝起用李卓為燕京留守使,果斷南遷,你又要如何應對?」

「沒可能的,」林縛搖了搖頭,說道,「我寧可李卓來做這個留守使,我去做這個南遷首功之臣,這個局面其實也不賴——可惜啊,不可能的,時間也來不及!」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10-7 04:27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