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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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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4-29 22:00:49
第49章 戰勢

流丹一般紅豔的夕陽,橫臥在西邊的山頭,將要沉下去。披金灑銀似的,江水浩蕩、金光粼粼……

剛率部從海寧河口廝殺出來的蕭百鳴,無心欣賞夕陽下的錢江晚景,望著南面江面上鋪天遮日的淮東戰船,帆桅如牆,將南岸籠罩在暮靄裡的江岸遮住,無力的跌坐在船頭,心頭湧起絕望的念頭:不會有援軍過來,就憑藉他身後幾艘殘船,根本就突不出去。

他們是蘇庭瞻派去襲擾浙北腹地的水軍,三千餘人,數日來利用海寧、海鹽密集的河網,分進合擊,燒殺擄掠、肆意奸/淫,好不爽快,誰能想到這等好事到二十四日便是盡頭?

誰能想到淮東水師戰船如過江之鯽似的奔襲而來,抄斷他們的後路。

越打,淮東戰船越密集;海甯城裡的守軍,見有援軍過來,也跟吃了補藥似的,殺出來,拿著弓弩沿岸射殺。好不容易從海寧縣境內沖出來,才發覺錢江之上,淮東水師的船陣有如天羅地網,將海寧河口兜在裡面,令他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都監……”

蕭百鳴回頭看去,是從寧海鎮起就追隨他的都頭老牛開口稱呼他在甯海鎮時的官職。老牛肩頭插著兩支斷箭,箭桿已用大剪鉸斷,但箭頭深插進肉裡,沒醫沒藥,不敢貿然拔出來。鮮血從肩頭流下來,將青黑的兵服染成紫黑色,廝殺久了,也聞不到血腥味,渾濁的眸子裡沒有往時的悍勇與梟戾,悲觀絕望,也藏著些許讓蕭百鳴不那麼陌生的期待……

“老牛這條命是保不住了,但弟兄們也不能就這麼拼光了!都監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老牛嗓子沙啞聲音,他的話將蕭百鳴以及周遭諸人壓在心裡不敢說出口的心思捅出來。

大家都轉眼看向蕭百鳴,等著他做決定,沒有人注意到陳千虎提著一支短矛從船後走過來,眼睛裡閃著凶光,猛的從老牛的後背裡猛的捅進來。

廝殺到此時,陳千虎已經失去理智,血紅的銅鈴怒目綻出噬人的凶光,沉聲喝道:“都尉死時,大家都立志報仇,怎可以向淮東投降?誰心裡敢有這念頭,這便是榜樣!”

老牛無法置信的擰頭看向陳千虎,身子歪倒下去,便徹底失去生機。陳千虎一腳踩著老牛的屍體,將短矛撥出來,也許是血已經流得太多,僅有稍許鮮紅的血液從甲衣裡滲出來……

蕭百鳴心裡悲歎一聲,稍後振作神色,振聲說道:“淮東絕不會留活路給我們,落在他們手裡只會生不如死。廝殺出去,吃酒吃肉玩娘們,百鳴請弟兄們樂呵半月;殺不出去,二十年後還是條好漢,莫要叫人瞧輕了你們!”

葛存雄不曉得從海寧河口沖出來的幾艘殘船,是當年叛投奢家的甯海鎮水軍殘部,船上的蕭百鳴、陳千虎等人,更是淮東的老對頭。他見敵船沒有投降的意思,沒有耐心再等下去,傳令要兩翼各派六艘艨艟戰船出擊,在夜色來臨之前消滅這部浙東殘軍,結束海寧河口的戰事!

等不得這邊的戰事結束,葛存雄便從第三水營調派部分戰力溯江西進,趕在夜色來臨之前,封鎖會稽與上虞之間的曹娥江口。

**********

進入海寧擾襲的浙東水師殘部給第三水營悉數殲滅的消息傳回浹口寨,已是月朗星稀時分。

在浹口寨內,臨時起用的南征行轅,十數支巨燭將官廳映照得明亮如晝。

秦承祖在正廳裡負責主持具體軍務,行轅及軍情司的將領官員都圍繞著他忙碌不停、走進走出,所有的軍情消息先在秦承祖這裡進行匯總分類整理。

林縛不會為繁瑣的軍務分心,他在午時登岸進入浹口寨後,大半天都守在偏廳裡,長時間對著懸掛在北面牆壁上的地圖研究戰事——敵我形勢的最新發展與演變,都會由宋佳協助他,在地圖上清晰並及時的標識出來。

地圖上顯示,從淮東軍的先遣部隊在淩晨發動突襲開始到現在,在浙東以及錢江北岸的海寧、海鹽等地,發生交戰的地點,多達十七處,攻陷慈溪縣城及浹口、金塘、崇壽、霞浦等明州府東北沿海七寨,攻陷老塘山、梅山、謝塘等三處塢港及船場兩座。

錢(塘)江下游水道是標準的喇叭口地形,南岸從明州府東北角的崇壽寨起、北岸從嘉興府的西塘橋寨起,算作錢江與東海的分際線的話,此處的江面寬達六十餘裡,水道也深,適合靖海水營的艦船作戰。但江道西進到海甯縣南,就陡然收縮到不足五六裡寬,而且淤沙水淺,江底暗藏沙坎,不利吃水深的靖海水營戰船進入作戰。

浙東戰事揭開序募之後,趙青山率第一水營主力,沿錢江西進後,主要在曹娥江口以西到海甯丁橋之間的江段佈防,負責攔截此時在富陽的浙東水師主力沿江而下。第二水營在掩護步營登岸後,與第三水營匯合,負責在曹娥江口以東水域,尋殲浙東水師留守明州府或擾襲北岸的兵力。

身穿儒衫、從北進津海之後就一直陪同在林縛身邊的宋佳,從昨夜到這時都未闔眼休息,骨子裡都透出疲倦勁兒。她從雪片似的信報堆裡抬起頭,看到林縛趴在地圖上,親自將第三水營的行進路線畫到曹娥江口,慵懶的說道:“浙東水師主力到這時候沒有從上游打下來,短時間多半就不會出來了!”

“戰略上要膽大包天,但到具體戰術實施時,就要唯恐小心再小心,”林縛做好標識,離開地圖稍遠一些,重新審視最新的浙東敵我形勢,回頭看了宋佳一眼,說道,“只有要在敖滄海攻克上虞、第三水營完全控制曹娥江之後,第一水營主力才能撤出來,用於別處!而我們也才更充裕的時間去攻打明州府城。”

陳明轍、陳西言作為客卿,也給邀請留在偏廳隨時關注浙東局勢的發展,他們都看出宋佳是女扮男裝。

軍營之中最忌諱有婦女存在,陳西言、陳明轍對於宋佳留在偏廳裡,還大言不慚的指點戰事,眉頭大蹙,卻又無可奈何,林縛甚至還在崇州編有一部女營以補親信兵力的不足。

林縛身上所發生的離經叛道的事情太多,偏廳裡留一個女扮男裝的女吏,反而顯得正常。

燈燭將林縛的身影投映在地圖上,仿佛巨大的陰影遮住浙東大地。

除了水營,敖滄海率長山營主力于午時在明州府東北及北面的崇壽、謝塘兩地同時登岸。在攻陷崇壽、謝塘兩寨後,長山營兵分兩路迅速向慈溪、上虞進逼,在地圖形成兩個從沿海向內陸推進的巨大箭頭。

在入夜之前,長山營右翼順利攻陷不足六百守軍慈溪城,左翼則對上虞城形成合圍,切割上虞與西面會稽的聯繫,計劃是連夜對上虞進行攻城,只是還沒有新的戰報傳回。

同時林縛也要求葛存雄在清除襲擾海寧、海鹽的浙東水師殘部之後,率第三水營主力往西進入曹娥江下中游,充分利用曹娥江作為會稽、明州的天然分野地形,做好攔截蘇庭瞻、奢飛熊率援軍東進明州府的準備。

由於奢家在浙東的軍事部署,以會稽為中心,蘇庭瞻率浙東兵馬西進攻打富陽,會稽城裡尚留有三千守軍。同時,會稽與富陽相距也近,直線距離僅一百餘裡,奢飛熊、蘇庭瞻率部從富陽回援會稽也快——浙東戰事的第一階段,林縛並沒有攻打會稽的打算,以奇兵襲奪會稽,顯然也很不現實。

除了會稽之外,奢家留守明州府的兵馬,顯然是以防備從海路而來的小規模擾襲為主。明州府包括奢家在岱山、昌國諸島建立的防線在內,留守的水步軍總兵力超過一萬三千餘人,約四千兵馬駐守岱山、昌國諸島沒有大的變動,其他八千餘兵馬除了分散駐守明州府沿海諸防寨、城池外,還分出一部水師去擾襲對岸的海鹽、海寧、嘉興等地。

這給淮東軍奔襲以快打快、分割後再集中兵力各個突破,創造了非常有利的戰機。

林縛對浙東戰事的第一階段發展思路很明確,就是先將兵力散出去,奪取明州府的外圍城池、防寨,形成對奢家從浙南、浙西而來的援軍的攔截防線,再收縮兵力攻打明州府內線的城池,爭取第一階段,就收復明州全境!

除了敖滄海率長山營一部西進先攻上虞縣、以備浙西援軍外,周同率崇城步營主力在第二水營部分戰船的掩護下,直接前進到明州府南面的象山灣內,從鐵港登岸,西進先奪嵊州。

就是嵊州,林縛在地圖上,拿以丹紅為芯的炭筆在嵊州地圖畫了大紅圈。

奢飛虎率部從浙南馳援明州府的話,嵊州是其必走之地。

周同率部從鐵港登岸後,要翻越四明山系的南麓丘嶺,才能進入嵊州境內,最快能比奢飛虎早兩天時間。

崇城步營在缺乏攻城器械的情況下,兩天時間裡能不能順利將嵊州城攻下,還真是未知數。

雖說將包括長山營、崇城步營、海陵府軍在內的兩萬一千余步卒都調到浙東戰場,但考慮在浙東很可能即將面臨的從浙南、浙西而來的大反撲以及浙東在昌國島上的近四千殘部,林縛還是覺得手頭的兵力很不夠用。

靠奇策奔襲攻下明州府諸城池及防寨,才是浙東戰事的第一階段;接下來要能打退奢家的反撲,守住明州府,才算是獲得初步的勝利。

“進入海寧的浙東水師殘部大體殲滅,”秦承祖親自拿了一封戰報,面來欣喜的走進來,“初步估算殲敵數在一千九百人左右,俘三百餘人,生擒寧海叛將蕭百鳴,正在押來這邊的路上……”

“好!”林縛興奮的捏緊手裡的炭筆在眼前有力的揮動了一下,說道,“即刻傳令崇州,征商民船從江門載後備兵員支援這邊!”

截止到現在,淮東水師差不多殲滅了在海寧水道以西的浙東水師主力約三千餘人,只要趙青山率第一水營主力,將集結于富陽的浙東水師主力封鎖在海寧以西下不來,在明州府與昌國、岱山諸島環抱的水域裡,才沒有能夠威脅淮東軍的水軍勢力存在。這時候利用商民船運送後備兵力南下,自然也就沒有多少危險。

“至於蕭百鳴……”提到這個名字,前塵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林縛稍作沉吟,說道,“讓他與蕭長澤見一面,再賞他們倆一個全屍吧!”又問陳西言,“陳閣老覺得如此處置可好?”

陳西言苦澀一笑,林縛大權在握,殺一兩俘將,何需徵詢他們的意見?

不過說到蕭百鳴,陳西言也見過。

甯海鎮水軍諸將率部叛投奢家,對吳黨及平江府地方的傷害極大,攻陷老塘山港時,當場擊斃蕭濤遠的次子蕭長惠,又捉俘蕭濤遠的長子蕭長澤,林縛此時決定將蕭長澤與蕭百鳴同時處死,陳西言又怎麼會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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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驅狼吞虎

雙手給嚴實綁在身後的蕭百鳴,上岸時給絆了一下,差點跌倒。未等他叫苦,押送的軍士舉著刀鞘就猛抽來,一腳又狠又准的踢在他的脛骨上,未站穩的身子失去平衡,手臂又給綁在身後,無法支撐,額頭就直朝滿是碎石子的地上栽去。

“住手,大人三申五令嚴禁毆打、侮罵戰俘,你哪營的軍卒,敢視大人的誡令於無物?”陳恩澤陪同陳西言、陳明轍到碼頭來見蕭百鳴,看到押送軍士對蕭百鳴動手施暴,出聲喝止道。

軍士將佩刀扣回腰帶上,從懷裡掏出公函,回稟道:“第三水營第三營第一哨都卒長王壽兒奉小葛將軍之命押送降將蕭百鳴一人到浹口/交差!”說到這裡,見蕭百鳴含恨的抬頭望來,強壓住要踹一腳的衝動,解釋道,“不是我不遵大人的誡令,這廝害老子死傷很多兄弟,看到他這麼舒坦,老子心裡就來氣!”

“好了,想必是王都頭奪得首功,小葛將軍才讓你來押俘繳令。這都上了岸,你也收斂一些,莫要讓好好的一樁首功泡了湯!”陳恩澤將腰牌解下來,交給王壽兒驗看,也沒有追究他虐俘的意思,說道,“人交給我,王都頭,你們便算是繳了令……”又吩咐身邊的扈兵,“你帶王都頭他們進寨去,看能不能整點好菜,犒勞一下王都頭他們。”

“還要趕著回去,”王壽兒說道,看過陳恩澤的腰牌,湊過來低聲問道,“軍司會怎麼處置這廝?”

蕭百鳴也聽到這話,抬起頭看過來,他不認得陳恩澤,卻認得陳恩澤身邊的陳西言、陳明轍,他不明白陳西言、陳明轍為何在這裡,但如溺水時抓到一根稻草,掙扎著跪起,膝行到陳西言的身前,涕淚俱下,道:“陳師,明轍兄,我是百鳴,當年我離開暨陽,實是給那些魯莽軍夫脅裹,這些年我在浙東沒時或忘陳師的教導啊……”指望陳西言能保他一條性命。

蕭百鳴早年也曾想科舉入仕,奈何考運不佳,屢試屢敗,灰心失敗之下才給蕭濤遠招攬做了幕僚,後經蕭濤遠推薦入仕,也不失為晉身、謀富貴的一條路子。不過他心裡一直視科考為正途,在陳西言隱居暨陽期間,數度執弟子禮過去探視,希望籍陳西言的門路,躋身吳黨士子之列,算是有幾分香火情誼。

陳西言看著蕭百鳴給碎石硌碎滿面是血的臉,猙獰而醜陋,沒有說什麼。

陳恩澤蹲下來,看著蕭百鳴的臉,說道:“蕭濤遠死了,陳千虎死了,蕭長惠也死了,寧海叛將,就剩下你跟蕭長澤。你說是你給脅裹,我要問你一聲,當年甯海水軍從海寇手裡救下崇州童子,你卻勸蕭濤遠謀財害命,也是受人脅迫?”

“……”蕭百鳴見陳恩澤年紀雖輕但在淮東軍中身份卻不低,再聽他這麼問,便隱約猜到他是當年崇州童子裡的一員。

“我家大人念你也是個人物,特賞你與蕭長澤全屍,陳閣老、陳大人是念及昔時與你相識一場,過來送你們一程的……”陳恩澤站起來,吩咐身後隨行來的軍士,說道,“將蕭長澤帶上來,讓他們再見一面,即刻上刑場絞死!”

蕭百鳴眼前一黑,連林縛一面都見不到,自然是無法保命了,整個人的精氣神就徹底的散了,像死豬一樣癱軟在地上。

押運蕭百鳴來浹口的王壽兒等水營軍卒聽到即刻就行刑絞死,也不趕著離開,纏著非要去刑場觀刑不可。

看著絞刑架下懸體的屍體不再抽搐,蕭百鳴、蕭長澤徹底死透,對血腥事也陌生的陳西言心裡也莫名一陣感慨,跟行刑完畢、要回去繳令的陳恩澤說道:“陳參軍,煩請跟林制置使說一聲,老夫欲往北岸走一趟看一看形勢,能否提供方便?”

“……”陳恩澤點點頭,便先回官廳繳令去。

“恩師這時候要去見董原?”陳明轍壓著聲音問道。

“…… 我不僅要去見董原,還要去見你二叔陳華文,”陳西言點了點頭,說道,“我雖說不知兵事,但也知道奢家這趟若不能從淮東手裡奪回明州,就會全力在西線擴張,獲得生存空間。淮東先行聲東擊西之策,接下來要行的,就是驅狼吞虎之計——要是鄧愈不能守住徽州、董原不能守住富陽,要真到那一步,淮東的野心怕是奢家都不能比啊!”

陳明轍也看出些眉目:

淮東軍,無論是水軍還是步營,第一階段的軍事行動,都是以曹娥江口為界。雖說淮東首先要保證能打下明州府,不給奢家兵馬反攻奪回,此外曹娥江口以西的錢江水道也窄淺,不利淮東水軍發揮船大且堅的優勢,但淮東的軍事部署,多少有些讓奢飛熊放心在西線打的意味在裡面。

若是讓奢飛熊攻下富陽,使富陽、臨水、蕭山、桐廬連為一體,奢家即使失去明州府,在西線也能獲得相當的補償。

董原本來與奢家以錢江為線進行拉鋸作戰,有杭嘉湖三府作為腹地,還能養三五萬兵力。一旦富陽失守,奢家的兵力便能以臨水、富陽為基地,直接將戰線推到湖州、杭州兩府境內縱深作戰,董原就只剩下嘉興府為腹地。

屆時要得不到江寧的支撐,董原在浙北能養兩萬兵馬就頂天了。

陳家與海虞軍本來就是在浙北與淮東之間求平衡。一旦此戰後,浙北勢力大損,而淮東勢力大張,浙北與淮東在東線的均衡就將給徹底打破。

陳恩澤進來稟報陳西言趕去北岸見董原的意思,林縛負手說道:“我的本意,也不希望富陽有失,他能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他要去見董原,也好。思澤,你去北岸走一趟,將我們在浙東的軍事部署,跟董原當面解釋一下,看他們有什麼話說……陳西言,我就不親自去送了。”

陳恩澤奉令離開,宋佳笑道:“你這不是要迫董原在富陽與奢飛熊死戰嗎?奢家在西線有五萬精銳能轉移到富陽,就算海虞軍、甯海軍舊部都頂上來,在富陽、臨水已失先機的情況,董原很難將這個漏洞堵上啊!”

“我不逼他,陳西言、岳冷秋甚至寧王府都會逼他,”林縛說道,“這世道總歸要靠實力說話,董原心裡一定也清楚這個道理……他若不能守住富陽,岳冷秋還憑什麼支持他繼續控制整個浙北?岳冷秋還憑什麼繼續讓孟義山受他節制?”

************

董原也是有苦說不出。

雖說淮東二十四日奔襲浙東,使浙北軍士氣大振,董原親自在入夜前率部攻下上燕塢,打通接援富陽的通道,但是這時候富陽城僅有北門還控制守軍手裡,大半個城池已經失陷敵手。

守城戰到這時候已經發展成殘酷的拉鋸戰,而且無論對浙北還是對奢飛熊,富陽都是勢在必奪。

即使陳西言不去,董原又怎麼不懂得守住富陽的意義?

富陽失守,浙北制置使司的轄防區將失去近一半的戰略縱深,還將面臨奢飛熊在西線居高臨下的壓制。

岳冷秋已經急令孟義山進駐湖州,而孟義山顯然也早一刻得知淮東軍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計謀跟部署,在二十二日入夜前甯海軍從維揚府開始渡江進入丹陽,孟義山更是親率千餘精銳在二十四日入夜前進駐湖州府城,全面接管湖州府的防務。

一旦富陽失守,湖州與杭州都將直接面對奢家的西線兵馬。到時候,孟義山即時名義上還受浙北制置使司的節制,實質上也將在湖州獲得與董原平分秋色的地位。

唯一能讓董原欣慰的,淮東軍奔襲浙東,使杭州、嘉興等地轉危為安,不再受奢家浙東水師的威脅,使他可以放心的將兵馬抽調到富陽前線來,與奢飛熊以富陽城為核心打殘酷的拉鋸戰。

**********

富陽城橫臥在山下,城裡屋舍的際線,鱗次櫛比的在月色裡呈現出來,處處殘火,一根根騰空而起的黑色煙柱在月光下也分外的清晰。

奢飛熊面無表情,只是死死的盯著橫亙在山下的富陽城。

雖說先期打進城的兵馬已經從西面、南面控制了富陽城裡大部分區域,但在北邊,從上燕塢到富陽城北門的驛道上,浙北援軍拉開長達兩三裡的隊列,正不顧一切的湧入富陽城,想要以北城門為依仗將城池奪回,兩翼還分出兵馬,想要奪回富陽城東西兩翼的山嶺。

富陽城裡已成屠殺場,浙北不容富陽有失,對奢飛熊來說,富陽也是他的勢在必得。

富陽城臨水,位於錢江中游北岸,南城牆離江道就數百步遠的距離。

以往浙東水師有能力控制住整個錢江水道,富陽城在浙北軍的掌握之中,所以奢飛熊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便。

明州府可能已經全線失守,淮東水師戰船也進入錢江水道,這時候再不能奪下富陽,奢家借錢江連貫浙東、浙西的通道,很可能就此給徹底割斷。

到時候不要說從西線調兵反攻奪回明州府,就怕連會稽府都會成為孤地;而打下富陽,將富陽與臨水連成一體,即使明州府奪不回來,形勢對奢家來說也不算惡劣透頂。

奢飛熊命令蘇庭瞻率部火速馳援會稽、命令程益群率浙東水師主力死守蕭山段的錢江水道,親自趕來南線坐鎮,咬著牙勢要將富陽城攻打下來。

既然對董原、對浙北軍,富陽城也不容有失,那就讓富陽城成為屠殺場得了——奢飛熊心裡恨恨的想道。

誰能想到淮東軍主力突襲浙東,一拳打在奢家的腰眼上,而這場戰役最殘酷、最激烈的拉鋸戰卻是發生在富陽,發生在奢家浙西軍與董原浙北軍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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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識時務

陳西言要去見董原,陳明轍不能躲在明州,他好歹是浙北檢校禦史;陳恩澤則要代表淮東去北岸見董原,一路同行。

頂水逆風,坐船趕到北岸海寧縣,已經是二十五日黃昏。董原正從東線抽調兵馬西進。從海寧往西去的官道上,在二十五日夜間都給西進支援的兵卒塞滿。陳明轍即使雇來馬車跟車夫,海甯縣也派吏員隨從,但總不能讓增援兵卒從官道上撤下來給他們讓路。

陳恩澤帶著扈從當夜騎馬走野地先行,陳明轍只能陪同陳西言在海寧城裡宿夜。陳西言這身子骨可經不起在野地裡騎馬奔波,直到次日清晨才動身往杭城方向趕路。

從富陽傳回的消息不容樂觀,雖說董原在浙北能調動的兵馬多達四萬,但新募之卒居多,以原維揚軍為底子的能戰精銳僅萬餘人。臨水縣被奪、富陽拉鋸戰打得殘酷,浙北軍的傷亡十分慘重,從東線抽調增援上去的人馬,特別是那些新募之卒聽到前面打得如此慘烈,沿途逃亡者甚眾。

陳明轍陪同陳西言乘車西行,官道兩側的樹上懸掛了許多給捉拿後就地正/法的逃卒屍體,一路行來,怕有上百具之多——由此可見富陽之戰的殘酷。

雖說董原在十數年前因守仙霞一戰而成名,但此時他能不能守住富陽,陳明轍的心還是懸在嗓子眼,極不踏實。

馬車在午後進入余杭縣城,陳明轍才得知二叔陳華文率海虞軍一部已經抵達德清縣,但到德清後,陳華文並沒有再率部南下的意思。

陳明轍與陳西言在余杭縣分道,陳西言繼續按照原計劃西行到富陽去見董原,陳明轍則從余杭折嚮往北去德清見二叔陳華文。將入夜時,陳明轍才趕到德清縣,在臨時徵用來作行轅的德清縣衙裡,見到二叔陳華文。

如嬰兒手臂巨粗的紅燭,官廳裡插了十數對,燒得嗶剝作響,有著濃郁的香脂氣味。

不顧連日來奔波勞累,陳明轍也顧不上整理一個官袍,趕到官廳來。

陳華文論官階才是從七品文職,身穿湖青色官袍,官袍禦半片,露出裡面穿著的甲衣,臉削瘦,硬須短如鋼針,兩眼炯然有神,頗有幾分儒將風采,正與德清知縣黃世清等德清官員站在楠木公案前對著地圖商議著什麼。

“明轍,你怎麼會在北岸?”陳華文看到陳明轍走進來,“還以為你與陳閣老在明州府呢。”

黃世清等德清官員都給陳明轍行禮,陳明轍作揖回答,又簡略跟二叔陳華文說了行程:“昨天淩晨陪恩師渡江來,在海寧耽擱了一夜,到余杭後知道二叔來了德清,恩師便去富陽見董大人,讓我轉道過來問二叔一聲:海虞軍怎麼就停在德清不再南下了?”

陳華文面色稍沉,在德清知縣黃世清面前不便說什麼,打了哈哈,將陳明轍的質疑繞過去,問道:“淮東軍在明州府打得怎樣?”

一路行來都是富陽告急的消息,陳明轍也難免心浮氣躁,見二叔轉了話題問明州府的戰況,心裡有些不舒服,但也想到也許有些話不便在外人面前說起,說道:“面對淮東軍水步軍愈三萬精銳的奔襲,奢家在明州府幾乎沒有什麼防備。我們過來時,淮東軍近兩萬甲卒在明州府登岸,控制甬江及曹娥江口以及昌國島西南角,將奢家在明州府的守軍都分割開來。看林縛的意思,並不急於攻打明州府城,反面將兵馬散出去打外圍的城寨……”

“看來淮東軍收復明州府指日可期,”陳華文說道,“明轍一路趕來德清,想必路途勞頓辛苦,先去休息一下吧!怎麼部署德清的防務,還要你這個浙北檢討禦史拿主意呢!”

陳明轍微微一怔,他在浙北制置使司沒有什麼實權,但要說起來,他此時恰恰又是浙北制置使司在德清城裡最高的官員。理論上他有權節制德清官員,在沒有董原進一步的指令之前,他甚至有權接管德清防務。

陳明轍這時候沒有爭權奪利的心思,但是陳華文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他也只能先致謙告退,有隨侍帶他到後院廂院洗漱休息,只過了片刻,陳華文便將德清官員撇開,隻身過來。

“知道你埋怨我停在德清,”陳華文在陳明轍對面坐下,胳臂擱在桌上,說道,“我倒是要問你,就算我將帶過來的五千海虞軍填到富陽去,富陽就鐵定能奪回來?”

“富陽還未失守,富陽城的北門還在董大人掌握之中。”陳明轍說道。

陳華文搖了搖頭,說道:“要是淮東軍在浙東登岸後不急於攻城奪寨,林縛直接率部水陸並進奔襲蕭山,威脅奢飛熊在富陽兵馬的後路,我會毫不猶豫的率兵馬直接趕到富陽支持或助董原反攻臨水……只是林縛此戰的意圖是在明州府,有三天的時間,淮東軍應該在明州府站穩了腳跟,但淮東軍始終沒有進入會稽府作戰,奢家也應該在會稽府完成攔截淮東軍西進影響富陽戰事的準備!我這時候再率部南下,哪怕是狠心將這點底子都賠進去,也管不了大用。”

“……”陳明轍沉默下來。

林縛為何一開始不直接率部水陸並進奔襲蕭山、威脅奢飛熊在富陽兵馬的兵路?

道理很簡單,浙東水師封鎖了蕭山段淺窄的錢江水道,淮東水師上不去,上游的水道都還在浙東水師的控制之下,奢飛熊能從西線調往富陽參戰的精銳就有五萬之眾,淮東軍兩萬甲卒打過去,勝算也很渺茫。

一旦奔襲受阻,而奢家在浙東的兵馬調整部署,將分散出去的守軍收攏來守重點城寨,淮東必將偷雞不成折把米。

也怪不得林縛要行驅狼吞虎之策——換了別人,也定然是先取明州府——奢飛熊與董原在富陽血戰,實際也是形勢所逼,大家都不敢往後退一步,退一步就很可能是雷霆地獄、萬劫不復。

董原雖有四萬兵馬,但七八成都是新募之卒,兵力上遠遠落後,即使在富陽城內外,也是奢飛熊佔有更多地形上的優勢——董原是當世有數的名將不假,可是奢飛熊也不是吃素的。他們兩人在東閩戰場就是冤家對頭,打了近十年,彼此間知根知底。

一旦奢飛熊鐵了心在富陽城跟董原拼消耗,那什麼奇謀妙策都用不上。一旦董原手裡的精銳拼光,總歸逃不了一敗。

“要是富陽守不住,浙北的形勢就難看了。奢家即使保不住明州府,還能從富陽、臨水一線,通過千秋關,對徽州府用兵,或通過獨松關威脅江甯,”陳明轍壓著聲音說道,“恩師就怕到時候壓不住淮東的野心……”

千秋關是穿過浮玉山進入徽州府的通道,獨松關是穿過浮玉山進入甯國通往江寧府的通道。

在浮玉山東麓通道未打開之前,千秋關、獨松關要算內線。兩座關城裡雖有守軍,但都只有三五百追匪捕盜的刀弓手——奢飛熊在方振鶴的配合下,奇襲奪得臨水,從方家埠兵分三路奪千秋關、獨松關以及安吉縣城。唯有襲安吉的這一路奇兵給打退,千秋關、獨松關都給奢飛熊奪去。

一旦富陽失守,不僅浙北,徽州府、江寧府的形勢都會很難看——江寧到時候只怕會事事都求著淮東。

“陳閣老一心為朝廷,其心可鑒日月,我甚為敬服,只是,”說到這裡,陳華文微歎一聲道,“時也、勢也,壓制淮東是江甯及朝廷諸公所考慮的事情,陳家沒有必要將保命的底子都押上去……”

海虞軍雖有兩萬兵員,但真正確定陳家在海虞軍裡地位的,就是陳華文此時所率的五千步卒。一旦這五千步卒拼光,粟品孝對海虞軍的影響力,都會超過陳家。

越是到亂世,越是要靠手裡的兵權說話。

董原這趟要是不能守住富陽,孟義山以後還會看他的臉色行事嗎?

說起來,董原要守不住富陽,恰恰也是陳家與董原、與孟義山在浙北分庭抗禮的良機。

想到這裡,陳明轍抬頭看了二叔在燈下的面孔一眼,心想:二叔心裡不能說出口的是這個打算嗎?

都說識時務者為俊傑,至於要壓制淮東,這兩三年來岳冷秋、張協、張希同等人無時不再費盡心機要壓制淮東,結果又如何?想到這裡陳明轍都有些灰心喪氣,知道二叔的決定沒有錯。

見陳明轍沉默似給自己說服,陳華文說道:“你不用再去富陽,便留在德清,以你浙北檢討禦史的身份攘助德清防務……”

“有二叔在這裡就可以了,”陳明轍不忍心將陳西言一人丟在富陽,說道,“我還是要去富陽走一趟……”

陳明轍當夜就從德清南行,從杭城繞道去富陽。過了杭城之後,天色漸明亮,已經是二十七日清晨,沿路都是從富陽撤下來的傷兵殘卒。

在路上拉住一名拐杖挪走的斷腿小校,陳明轍略知道富陽戰事的殘酷。

董原在上燕塢坐鎮,堵住富陽城北門守軍的退路,源源不斷的將援軍往上調。除非斷腳殘肢,誰也不許撤下來,二十六日之前調到富陽的兵馬幾乎都打殘了。

董原治軍殘酷,也確實有過人之能,當年以小吏率縣民守仙霞縣,也硬是打退奢家悍卒。換作其他人來守富陽,打成這樣子,怕是早就全軍崩潰了,偏偏他還能咬牙支撐住。

與淮東相比,董原也許僅僅是缺了些運道。

陳明轍心裡暗想:即便是勉強奪回富陽,董原手裡的兵馬在戰後還能保存完備的,怕是不會超過三分之一。

不過對董原來說,只要能守住富陽,哪怕是將手裡的兵馬拼光,孟義山都不能挑戰他在浙北的權威。董原只要能控制浙北的資源,只要岳冷秋以及寧王府還能信任他,屆時再重新招募兵馬就是。

但是,能守住富陽嗎?

陳明轍費盡辛苦,趕到上燕塢,通報過,穿過值哨,往董原在所有偏廂院走去,剛跨進院子裡,就聽見陳西言在勸董原:“撤吧,總要留些守杭城的底子……”

陳明轍心裡詫異:在余杭分開時,恩師是堅定要守住富陽的,才一天多時間,恩師卻改勸董原撤出富陽,這一戰到底殘酷到何等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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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驅狼吞虎

雙手給嚴實綁在身後的蕭百鳴,上岸時給絆了一下,差點跌倒。未等他叫苦,押送的軍士舉著刀鞘就猛抽來,一腳又狠又准的踢在他的脛骨上,未站穩的身子失去平衡,手臂又給綁在身後,無法支撐,額頭就直朝滿是碎石子的地上栽去。

“住手,大人三申五令嚴禁毆打、侮罵戰俘,你哪營的軍卒,敢視大人的誡令於無物?”陳恩澤陪同陳西言、陳明轍到碼頭來見蕭百鳴,看到押送軍士對蕭百鳴動手施暴,出聲喝止道。

軍士將佩刀扣回腰帶上,從懷裡掏出公函,回稟道:“第三水營第三營第一哨都卒長王壽兒奉小葛將軍之命押送降將蕭百鳴一人到浹口/交差!”說到這裡,見蕭百鳴含恨的抬頭望來,強壓住要踹一腳的衝動,解釋道,“不是我不遵大人的誡令,這廝害老子死傷很多兄弟,看到他這麼舒坦,老子心裡就來氣!”

“好了,想必是王都頭奪得首功,小葛將軍才讓你來押俘繳令。這都上了岸,你也收斂一些,莫要讓好好的一樁首功泡了湯!”陳恩澤將腰牌解下來,交給王壽兒驗看,也沒有追究他虐俘的意思,說道,“人交給我,王都頭,你們便算是繳了令……”又吩咐身邊的扈兵,“你帶王都頭他們進寨去,看能不能整點好菜,犒勞一下王都頭他們。”

“還要趕著回去,”王壽兒說道,看過陳恩澤的腰牌,湊過來低聲問道,“軍司會怎麼處置這廝?”

蕭百鳴也聽到這話,抬起頭看過來,他不認得陳恩澤,卻認得陳恩澤身邊的陳西言、陳明轍,他不明白陳西言、陳明轍為何在這裡,但如溺水時抓到一根稻草,掙扎著跪起,膝行到陳西言的身前,涕淚俱下,道:“陳師,明轍兄,我是百鳴,當年我離開暨陽,實是給那些魯莽軍夫脅裹,這些年我在浙東沒時或忘陳師的教導啊……”指望陳西言能保他一條性命。

蕭百鳴早年也曾想科舉入仕,奈何考運不佳,屢試屢敗,灰心失敗之下才給蕭濤遠招攬做了幕僚,後經蕭濤遠推薦入仕,也不失為晉身、謀富貴的一條路子。不過他心裡一直視科考為正途,在陳西言隱居暨陽期間,數度執弟子禮過去探視,希望籍陳西言的門路,躋身吳黨士子之列,算是有幾分香火情誼。

陳西言看著蕭百鳴給碎石硌碎滿面是血的臉,猙獰而醜陋,沒有說什麼。

陳恩澤蹲下來,看著蕭百鳴的臉,說道:“蕭濤遠死了,陳千虎死了,蕭長惠也死了,寧海叛將,就剩下你跟蕭長澤。你說是你給脅裹,我要問你一聲,當年甯海水軍從海寇手裡救下崇州童子,你卻勸蕭濤遠謀財害命,也是受人脅迫?”

“……”蕭百鳴見陳恩澤年紀雖輕但在淮東軍中身份卻不低,再聽他這麼問,便隱約猜到他是當年崇州童子裡的一員。

“我家大人念你也是個人物,特賞你與蕭長澤全屍,陳閣老、陳大人是念及昔時與你相識一場,過來送你們一程的……”陳恩澤站起來,吩咐身後隨行來的軍士,說道,“將蕭長澤帶上來,讓他們再見一面,即刻上刑場絞死!”

蕭百鳴眼前一黑,連林縛一面都見不到,自然是無法保命了,整個人的精氣神就徹底的散了,像死豬一樣癱軟在地上。

押運蕭百鳴來浹口的王壽兒等水營軍卒聽到即刻就行刑絞死,也不趕著離開,纏著非要去刑場觀刑不可。

看著絞刑架下懸體的屍體不再抽搐,蕭百鳴、蕭長澤徹底死透,對血腥事也陌生的陳西言心裡也莫名一陣感慨,跟行刑完畢、要回去繳令的陳恩澤說道:“陳參軍,煩請跟林制置使說一聲,老夫欲往北岸走一趟看一看形勢,能否提供方便?”

“……”陳恩澤點點頭,便先回官廳繳令去。

“恩師這時候要去見董原?”陳明轍壓著聲音問道。

“…… 我不僅要去見董原,還要去見你二叔陳華文,”陳西言點了點頭,說道,“我雖說不知兵事,但也知道奢家這趟若不能從淮東手裡奪回明州,就會全力在西線擴張,獲得生存空間。淮東先行聲東擊西之策,接下來要行的,就是驅狼吞虎之計——要是鄧愈不能守住徽州、董原不能守住富陽,要真到那一步,淮東的野心怕是奢家都不能比啊!”

陳明轍也看出些眉目:

淮東軍,無論是水軍還是步營,第一階段的軍事行動,都是以曹娥江口為界。雖說淮東首先要保證能打下明州府,不給奢家兵馬反攻奪回,此外曹娥江口以西的錢江水道也窄淺,不利淮東水軍發揮船大且堅的優勢,但淮東的軍事部署,多少有些讓奢飛熊放心在西線打的意味在裡面。

若是讓奢飛熊攻下富陽,使富陽、臨水、蕭山、桐廬連為一體,奢家即使失去明州府,在西線也能獲得相當的補償。

董原本來與奢家以錢江為線進行拉鋸作戰,有杭嘉湖三府作為腹地,還能養三五萬兵力。一旦富陽失守,奢家的兵力便能以臨水、富陽為基地,直接將戰線推到湖州、杭州兩府境內縱深作戰,董原就只剩下嘉興府為腹地。

屆時要得不到江寧的支撐,董原在浙北能養兩萬兵馬就頂天了。

陳家與海虞軍本來就是在浙北與淮東之間求平衡。一旦此戰後,浙北勢力大損,而淮東勢力大張,浙北與淮東在東線的均衡就將給徹底打破。

陳恩澤進來稟報陳西言趕去北岸見董原的意思,林縛負手說道:“我的本意,也不希望富陽有失,他能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他要去見董原,也好。思澤,你去北岸走一趟,將我們在浙東的軍事部署,跟董原當面解釋一下,看他們有什麼話說……陳西言,我就不親自去送了。”

陳恩澤奉令離開,宋佳笑道:“你這不是要迫董原在富陽與奢飛熊死戰嗎?奢家在西線有五萬精銳能轉移到富陽,就算海虞軍、甯海軍舊部都頂上來,在富陽、臨水已失先機的情況,董原很難將這個漏洞堵上啊!”

“我不逼他,陳西言、岳冷秋甚至寧王府都會逼他,”林縛說道,“這世道總歸要靠實力說話,董原心裡一定也清楚這個道理……他若不能守住富陽,岳冷秋還憑什麼支持他繼續控制整個浙北?岳冷秋還憑什麼繼續讓孟義山受他節制?”

************

董原也是有苦說不出。

雖說淮東二十四日奔襲浙東,使浙北軍士氣大振,董原親自在入夜前率部攻下上燕塢,打通接援富陽的通道,但是這時候富陽城僅有北門還控制守軍手裡,大半個城池已經失陷敵手。

守城戰到這時候已經發展成殘酷的拉鋸戰,而且無論對浙北還是對奢飛熊,富陽都是勢在必奪。

即使陳西言不去,董原又怎麼不懂得守住富陽的意義?

富陽失守,浙北制置使司的轄防區將失去近一半的戰略縱深,還將面臨奢飛熊在西線居高臨下的壓制。

岳冷秋已經急令孟義山進駐湖州,而孟義山顯然也早一刻得知淮東軍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計謀跟部署,在二十二日入夜前甯海軍從維揚府開始渡江進入丹陽,孟義山更是親率千餘精銳在二十四日入夜前進駐湖州府城,全面接管湖州府的防務。

一旦富陽失守,湖州與杭州都將直接面對奢家的西線兵馬。到時候,孟義山即時名義上還受浙北制置使司的節制,實質上也將在湖州獲得與董原平分秋色的地位。

唯一能讓董原欣慰的,淮東軍奔襲浙東,使杭州、嘉興等地轉危為安,不再受奢家浙東水師的威脅,使他可以放心的將兵馬抽調到富陽前線來,與奢飛熊以富陽城為核心打殘酷的拉鋸戰。

**********

富陽城橫臥在山下,城裡屋舍的際線,鱗次櫛比的在月色裡呈現出來,處處殘火,一根根騰空而起的黑色煙柱在月光下也分外的清晰。

奢飛熊面無表情,只是死死的盯著橫亙在山下的富陽城。

雖說先期打進城的兵馬已經從西面、南面控制了富陽城裡大部分區域,但在北邊,從上燕塢到富陽城北門的驛道上,浙北援軍拉開長達兩三裡的隊列,正不顧一切的湧入富陽城,想要以北城門為依仗將城池奪回,兩翼還分出兵馬,想要奪回富陽城東西兩翼的山嶺。

富陽城裡已成屠殺場,浙北不容富陽有失,對奢飛熊來說,富陽也是他的勢在必得。

富陽城臨水,位於錢江中游北岸,南城牆離江道就數百步遠的距離。

以往浙東水師有能力控制住整個錢江水道,富陽城在浙北軍的掌握之中,所以奢飛熊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便。

明州府可能已經全線失守,淮東水師戰船也進入錢江水道,這時候再不能奪下富陽,奢家借錢江連貫浙東、浙西的通道,很可能就此給徹底割斷。

到時候不要說從西線調兵反攻奪回明州府,就怕連會稽府都會成為孤地;而打下富陽,將富陽與臨水連成一體,即使明州府奪不回來,形勢對奢家來說也不算惡劣透頂。

奢飛熊命令蘇庭瞻率部火速馳援會稽、命令程益群率浙東水師主力死守蕭山段的錢江水道,親自趕來南線坐鎮,咬著牙勢要將富陽城攻打下來。

既然對董原、對浙北軍,富陽城也不容有失,那就讓富陽城成為屠殺場得了——奢飛熊心裡恨恨的想道。

誰能想到淮東軍主力突襲浙東,一拳打在奢家的腰眼上,而這場戰役最殘酷、最激烈的拉鋸戰卻是發生在富陽,發生在奢家浙西軍與董原浙北軍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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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識時務

陳西言要去見董原,陳明轍不能躲在明州,他好歹是浙北檢校禦史;陳恩澤則要代表淮東去北岸見董原,一路同行。

頂水逆風,坐船趕到北岸海寧縣,已經是二十五日黃昏。董原正從東線抽調兵馬西進。從海寧往西去的官道上,在二十五日夜間都給西進支援的兵卒塞滿。陳明轍即使雇來馬車跟車夫,海甯縣也派吏員隨從,但總不能讓增援兵卒從官道上撤下來給他們讓路。

陳恩澤帶著扈從當夜騎馬走野地先行,陳明轍只能陪同陳西言在海寧城裡宿夜。陳西言這身子骨可經不起在野地裡騎馬奔波,直到次日清晨才動身往杭城方向趕路。

從富陽傳回的消息不容樂觀,雖說董原在浙北能調動的兵馬多達四萬,但新募之卒居多,以原維揚軍為底子的能戰精銳僅萬餘人。臨水縣被奪、富陽拉鋸戰打得殘酷,浙北軍的傷亡十分慘重,從東線抽調增援上去的人馬,特別是那些新募之卒聽到前面打得如此慘烈,沿途逃亡者甚眾。

陳明轍陪同陳西言乘車西行,官道兩側的樹上懸掛了許多給捉拿後就地正/法的逃卒屍體,一路行來,怕有上百具之多——由此可見富陽之戰的殘酷。

雖說董原在十數年前因守仙霞一戰而成名,但此時他能不能守住富陽,陳明轍的心還是懸在嗓子眼,極不踏實。

馬車在午後進入余杭縣城,陳明轍才得知二叔陳華文率海虞軍一部已經抵達德清縣,但到德清後,陳華文並沒有再率部南下的意思。

陳明轍與陳西言在余杭縣分道,陳西言繼續按照原計劃西行到富陽去見董原,陳明轍則從余杭折嚮往北去德清見二叔陳華文。將入夜時,陳明轍才趕到德清縣,在臨時徵用來作行轅的德清縣衙裡,見到二叔陳華文。

如嬰兒手臂巨粗的紅燭,官廳裡插了十數對,燒得嗶剝作響,有著濃郁的香脂氣味。

不顧連日來奔波勞累,陳明轍也顧不上整理一個官袍,趕到官廳來。

陳華文論官階才是從七品文職,身穿湖青色官袍,官袍禦半片,露出裡面穿著的甲衣,臉削瘦,硬須短如鋼針,兩眼炯然有神,頗有幾分儒將風采,正與德清知縣黃世清等德清官員站在楠木公案前對著地圖商議著什麼。

“明轍,你怎麼會在北岸?”陳華文看到陳明轍走進來,“還以為你與陳閣老在明州府呢。”

黃世清等德清官員都給陳明轍行禮,陳明轍作揖回答,又簡略跟二叔陳華文說了行程:“昨天淩晨陪恩師渡江來,在海寧耽擱了一夜,到余杭後知道二叔來了德清,恩師便去富陽見董大人,讓我轉道過來問二叔一聲:海虞軍怎麼就停在德清不再南下了?”

陳華文面色稍沉,在德清知縣黃世清面前不便說什麼,打了哈哈,將陳明轍的質疑繞過去,問道:“淮東軍在明州府打得怎樣?”

一路行來都是富陽告急的消息,陳明轍也難免心浮氣躁,見二叔轉了話題問明州府的戰況,心裡有些不舒服,但也想到也許有些話不便在外人面前說起,說道:“面對淮東軍水步軍愈三萬精銳的奔襲,奢家在明州府幾乎沒有什麼防備。我們過來時,淮東軍近兩萬甲卒在明州府登岸,控制甬江及曹娥江口以及昌國島西南角,將奢家在明州府的守軍都分割開來。看林縛的意思,並不急於攻打明州府城,反面將兵馬散出去打外圍的城寨……”

“看來淮東軍收復明州府指日可期,”陳華文說道,“明轍一路趕來德清,想必路途勞頓辛苦,先去休息一下吧!怎麼部署德清的防務,還要你這個浙北檢討禦史拿主意呢!”

陳明轍微微一怔,他在浙北制置使司沒有什麼實權,但要說起來,他此時恰恰又是浙北制置使司在德清城裡最高的官員。理論上他有權節制德清官員,在沒有董原進一步的指令之前,他甚至有權接管德清防務。

陳明轍這時候沒有爭權奪利的心思,但是陳華文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他也只能先致謙告退,有隨侍帶他到後院廂院洗漱休息,只過了片刻,陳華文便將德清官員撇開,隻身過來。

“知道你埋怨我停在德清,”陳華文在陳明轍對面坐下,胳臂擱在桌上,說道,“我倒是要問你,就算我將帶過來的五千海虞軍填到富陽去,富陽就鐵定能奪回來?”

“富陽還未失守,富陽城的北門還在董大人掌握之中。”陳明轍說道。

陳華文搖了搖頭,說道:“要是淮東軍在浙東登岸後不急於攻城奪寨,林縛直接率部水陸並進奔襲蕭山,威脅奢飛熊在富陽兵馬的後路,我會毫不猶豫的率兵馬直接趕到富陽支持或助董原反攻臨水……只是林縛此戰的意圖是在明州府,有三天的時間,淮東軍應該在明州府站穩了腳跟,但淮東軍始終沒有進入會稽府作戰,奢家也應該在會稽府完成攔截淮東軍西進影響富陽戰事的準備!我這時候再率部南下,哪怕是狠心將這點底子都賠進去,也管不了大用。”

“……”陳明轍沉默下來。

林縛為何一開始不直接率部水陸並進奔襲蕭山、威脅奢飛熊在富陽兵馬的兵路?

道理很簡單,浙東水師封鎖了蕭山段淺窄的錢江水道,淮東水師上不去,上游的水道都還在浙東水師的控制之下,奢飛熊能從西線調往富陽參戰的精銳就有五萬之眾,淮東軍兩萬甲卒打過去,勝算也很渺茫。

一旦奔襲受阻,而奢家在浙東的兵馬調整部署,將分散出去的守軍收攏來守重點城寨,淮東必將偷雞不成折把米。

也怪不得林縛要行驅狼吞虎之策——換了別人,也定然是先取明州府——奢飛熊與董原在富陽血戰,實際也是形勢所逼,大家都不敢往後退一步,退一步就很可能是雷霆地獄、萬劫不復。

董原雖有四萬兵馬,但七八成都是新募之卒,兵力上遠遠落後,即使在富陽城內外,也是奢飛熊佔有更多地形上的優勢——董原是當世有數的名將不假,可是奢飛熊也不是吃素的。他們兩人在東閩戰場就是冤家對頭,打了近十年,彼此間知根知底。

一旦奢飛熊鐵了心在富陽城跟董原拼消耗,那什麼奇謀妙策都用不上。一旦董原手裡的精銳拼光,總歸逃不了一敗。

“要是富陽守不住,浙北的形勢就難看了。奢家即使保不住明州府,還能從富陽、臨水一線,通過千秋關,對徽州府用兵,或通過獨松關威脅江甯,”陳明轍壓著聲音說道,“恩師就怕到時候壓不住淮東的野心……”

千秋關是穿過浮玉山進入徽州府的通道,獨松關是穿過浮玉山進入甯國通往江寧府的通道。

在浮玉山東麓通道未打開之前,千秋關、獨松關要算內線。兩座關城裡雖有守軍,但都只有三五百追匪捕盜的刀弓手——奢飛熊在方振鶴的配合下,奇襲奪得臨水,從方家埠兵分三路奪千秋關、獨松關以及安吉縣城。唯有襲安吉的這一路奇兵給打退,千秋關、獨松關都給奢飛熊奪去。

一旦富陽失守,不僅浙北,徽州府、江寧府的形勢都會很難看——江寧到時候只怕會事事都求著淮東。

“陳閣老一心為朝廷,其心可鑒日月,我甚為敬服,只是,”說到這裡,陳華文微歎一聲道,“時也、勢也,壓制淮東是江甯及朝廷諸公所考慮的事情,陳家沒有必要將保命的底子都押上去……”

海虞軍雖有兩萬兵員,但真正確定陳家在海虞軍裡地位的,就是陳華文此時所率的五千步卒。一旦這五千步卒拼光,粟品孝對海虞軍的影響力,都會超過陳家。

越是到亂世,越是要靠手裡的兵權說話。

董原這趟要是不能守住富陽,孟義山以後還會看他的臉色行事嗎?

說起來,董原要守不住富陽,恰恰也是陳家與董原、與孟義山在浙北分庭抗禮的良機。

想到這裡,陳明轍抬頭看了二叔在燈下的面孔一眼,心想:二叔心裡不能說出口的是這個打算嗎?

都說識時務者為俊傑,至於要壓制淮東,這兩三年來岳冷秋、張協、張希同等人無時不再費盡心機要壓制淮東,結果又如何?想到這裡陳明轍都有些灰心喪氣,知道二叔的決定沒有錯。

見陳明轍沉默似給自己說服,陳華文說道:“你不用再去富陽,便留在德清,以你浙北檢討禦史的身份攘助德清防務……”

“有二叔在這裡就可以了,”陳明轍不忍心將陳西言一人丟在富陽,說道,“我還是要去富陽走一趟……”

陳明轍當夜就從德清南行,從杭城繞道去富陽。過了杭城之後,天色漸明亮,已經是二十七日清晨,沿路都是從富陽撤下來的傷兵殘卒。

在路上拉住一名拐杖挪走的斷腿小校,陳明轍略知道富陽戰事的殘酷。

董原在上燕塢坐鎮,堵住富陽城北門守軍的退路,源源不斷的將援軍往上調。除非斷腳殘肢,誰也不許撤下來,二十六日之前調到富陽的兵馬幾乎都打殘了。

董原治軍殘酷,也確實有過人之能,當年以小吏率縣民守仙霞縣,也硬是打退奢家悍卒。換作其他人來守富陽,打成這樣子,怕是早就全軍崩潰了,偏偏他還能咬牙支撐住。

與淮東相比,董原也許僅僅是缺了些運道。

陳明轍心裡暗想:即便是勉強奪回富陽,董原手裡的兵馬在戰後還能保存完備的,怕是不會超過三分之一。

不過對董原來說,只要能守住富陽,哪怕是將手裡的兵馬拼光,孟義山都不能挑戰他在浙北的權威。董原只要能控制浙北的資源,只要岳冷秋以及寧王府還能信任他,屆時再重新招募兵馬就是。

但是,能守住富陽嗎?

陳明轍費盡辛苦,趕到上燕塢,通報過,穿過值哨,往董原在所有偏廂院走去,剛跨進院子裡,就聽見陳西言在勸董原:“撤吧,總要留些守杭城的底子……”

陳明轍心裡詫異:在余杭分開時,恩師是堅定要守住富陽的,才一天多時間,恩師卻改勸董原撤出富陽,這一戰到底殘酷到何等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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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嵊州

“大人,不能輕易言棄啊。讓末將帶人上去打,不能將富陽奪回來,願提人頭來見大人!”一員左臂拿夾板裹住掛在脖子上的虯須武將涕淚縱橫,跪在董原面前,苦諫要將富陽戰事繼續進行下去。在他身後,還黑壓奢的有十數員將領一齊跪地求戰。

這些將領身上或多或少都帶著傷,甚至有幾人斷臂殘肢,臉上神色堅毅,沒有畏戰之意。

富陽戰事進行到這一步,新募兵卒在殘酷的鎮壓下,還不斷有逃亡的現象發生,董原身邊的武將卻是越戰越勇,許多人的部眾都徹底打殘了,也不肯撤走。

董原以江寧兵部右侍郎銜兼領浙北制置使,是江東有數的權勢人物之一。此時的他在甲衣外披著紫衣蟒袍,坐在楠木公案前面沉如水,劍眉下的眸子黑沉沉的,仿佛深潭寒泉,面對諸將慷慨激昂的請戰,只是一聲不吭。

陳明轍看了唏噓不己。

董原率部攻陷上燕塢的時機太晚,在打通支援富陽的通道時,富陽守軍傷亡過半,僅北城門未失。

在過去五六天時間裡,在狹小的富陽北城區域,董原先後投入不下兩萬人馬的兵力,僅昭武校尉以上的武將,就戰死六人,猶不能使控制區域增加一尺一寸。

奢飛熊也是當世有數的名將,不是蠢蛋,他很明顯是有意利用有利於己的地形以及兵力上的優勢,將富陽城作為絞殺浙北制置使司生力軍的屠殺場。

董原此時在上燕塢及附近防寨,還有一萬五千兵馬能調,但是將這些兵馬拼殘,不要說奪回富陽了,連守杭城、嘉興的兵力都會嚴重不足。而且時間拖得越久,奢飛熊從西線調來的精兵強將越多,浙北形勢也將越加不利。

陳明轍相信:換了林縛率淮東軍過來,富陽戰事也不會有比眼下更高的結果。

單就以治軍、領兵打仗的能力而論,董原也許不會比林縛稍差;林縛崇觀八年鄉試中舉,董原其時已是維揚知府,甚至林縛就在董原的治境裡遇到海盜劫殺。

過去五年時間,董原從維揚知府升任江寧兵部右侍郎兼領浙北制置使,崛起的速度不慢,但相比較林縛在淮東創造的奇跡,卻差得太遠——董原差林縛到底差在哪裡?陳明轍心裡暗暗思量這個問題。

“我意已決,”董原緩緩開腔,聲調悲涼沉壯,道,“既然已經有了撤守的念頭,再硬著頭皮打下去,軍心也會受到動搖。再說,以後不是沒有奪回富陽的機會。督帥在東閩時,就與我等說過,虎狼之師不僅要善於打勝仗,也要善於打敗仗——我輸得起,爾等就輸不起嗎?”

堂下諸將皆虎狼之士,董原一席話卻是讓他們中許多人虎目含淚。

董原這時候看向代表淮東軍來聯絡的指揮參軍陳恩澤,說道:“富陽一戰,浙閩軍打了這一步,已經是盡力了,接下來還要看你家林制置使運籌帷幄了……”這句話裡飽含著說不出口的苦澀與嘲諷。

“恩澤即刻回去稟知我家大人!”陳恩澤抱拳說道。

董原揮了揮手,接下來與諸將商議撤退事誼,要防備給奢飛熊抄了後路。

***********

浙北軍從富陽戰場撤出,奢飛熊也是松了一口氣。

他登上富陽城北城門樓子,星月下,城頭厚厚一層血肉已經凝成紫黑色,血腥氣比他以往所經歷的任何一處戰場都要濃烈,到處都是殘肢斷臂,那些給驅趕來收拾戰場的縣民,神情麻木,也沒有什麼反抗之心。

北城外,浙北軍的殿后兵馬正有序撤走,奢飛熊也放棄派兵追擊的念頭,只等董原自己撤出上燕塢,再派兵進佔,屆時就算董原在東面還派兵駐防,他也能打通北進臨水的通道。

奢飛熊投入攻打富陽的精銳,無論是兵員素質還是兵甲武備,都要超過浙北軍許多,但始終擔心淮東軍會從東面抄後路,將卒戰志反而不如浙北軍堅定。

這一戰,對浙閩軍也很不輕鬆。

持續幾日的血戰,將浙北軍差不多近三萬人數的兵馬打殘,此戰過後,董原手裡的兵力不會超過兩萬,但浙閩軍的傷亡也超過萬人,而且多為十年東閩戰事生存下來的八閩精銳。

這麼狹小的戰場,這麼短的時間裡,填進去這麼多的人命,也是罕見。

只要處於擴張期,傷亡再重,兵力也會很快彌補上來,但失去明州府、閩東過來的海路給徹底斬斷,僅從仙霞嶺與閩北聯繫,會稽以西還能維持多少兵備?西線要撐開更大的空間,才能彌補失去明州府的損失。

“都督,再不派兵救嵊州就來不及了!”浙東都督府長史田常步履踉蹌的爬上城樓,拖著哭腔請奢飛熊出兵救嵊州!

兩浙戰事,田常叛投,陷兩浙郡兵於大潰敗亡,嵊州田氏隨後也選擇舉族歸附奢家,獲益甚多。不僅在嵊州趁機大肆侵佔田地,田常出知明州府,田氏也趁勢向外縣擴展,崛起為明州府首屈一指的豪族。

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田氏風光還沒有三年時間,明州府就給淮東軍偷襲而陷落大半——這樣的結果,誰願意面對?

慈溪、上虞、余姚等縣相繼失陷後,曹娥江又給淮東水營戰船控制,明州府城雖然還沒有失陷,但是處於淮東軍控制區域的包圍之中,倉促間無法派兵越過曹娥江去接援明州府城。

但是位於明州府西南角的嵊州還沒有失陷,還是固守待援,二公子奢飛虎正從浙南率部馳援,接近嵊州外圍,從會稽、諸暨進入嵊州的通道也還控制他們手裡,還有足夠的時間直接從外圍接近救援嵊州。

嵊州要是失陷,除了隨田常在軍中效力的幾名田氏子弟,田氏就要亡族了。

不僅淮東,便是江寧也不會有幾個人會願意放過清洗田氏的機會。

雖說他們可以從諸暨支援嵊州,但淮東軍打下上虞之後,從上虞走曹娥江幹流剡溪江水道進入嵊州更為便捷。

局勢發展到這一步,步步兇險,一步走失,就可能會萬劫不復,容不得奢飛熊倉促決斷。

面對田常的哀求,奢飛熊也不會完全無動於衷,即使最後只是守會稽,他也要往東線再增添兵馬,他說道:“眼下的情形,只能先封鎖蕭山以東的錢江水道固防,我會再派余文山率一萬精銳增援會稽,你也去會稽協助蘇庭瞻。老二過來後,要是他願意,東線就會交給他主持。晉安方面,多半也會這麼安排……”

作為浙閩負責整個北線戰局的統帥,奢飛熊必需要站在整個戰局考慮割棄明州府的情況下,要如何調兵遣將,扳回浙閩軍的劣勢。

他們在北線面臨的可不僅僅是淮東軍,海虞軍上來了,孟義山率甯海軍舊部也上來了;岳冷秋將長淮軍萬餘兵馬也調到甯國一線,想要奪回獨松關。

淮東軍二十四日晨時奔襲明州,但他們在富陽給董原的浙北軍死死的拖了三天時間,先機已失——在淮東軍很可能再動員兩三萬兵馬渡海進入明州府的情況下,奢飛熊倉促率部進入明州府進行會戰,顯然是不理智的。

富陽一戰,傷亡逾萬,奢飛熊再讓田常、余文山率一萬精銳進入會稽支援,已經是他的極限了。當然了,飛虎能從浙南調五千精銳過來,雖說不可能將淮東軍從浙東逐走,但要穩定浙東的局勢,還是勉強能做到。

不管怎麼說,嵊州都不能輕易放棄——從嵊州往北沿剡溪江、曹娥江而下,能威脅上虞,往東北有穀道直接通到明州府腹地鄞縣,也能威脅東面的寧海、象山等地,只要能守住嵊州,淮東還遠遠談不上將明州府占了過去。

但是奢飛熊不能將籌碼都押在嵊州,他們能看到嵊州的關鍵之處,淮東沒有道理看不出來。

就像他們利用富陽來絞殺浙北軍一樣,淮東軍難道就沒有圍點打援、利用嵊州來絞殺從浙南、會稽過去的援軍的心思?

想到這裡,奢飛熊心情沉重,但將聲調壓了下來,只讓田常一人能夠聽見,說道:“當前的情勢,你也清楚,要是田氏能從嵊州突圍,還是以突圍出來,不要將希望完全放在救援上……”

田常聽到這話,心頭一片冰涼。

***********

在淮東奔襲浙東之前,嵊州處於浙東內線,守軍才五百餘甲卒。

也正因為嵊州處於浙東內線,周同率崇城步營主力翻越四明山南麓嶽嶺進入嵊州境內,已經是二十五日午後,失去奔襲的突然性——嵊州守軍差不多有兩天時間調整防守城池的部署。

田氏在嵊州的宗族勢力格外根深蒂固,在兩天時間裡,幾乎動員了近兩千人的宗族兵參與守城。

兩浙郡兵覆滅,田常起到舉足輕重的地步,田氏歸附奢家後,也是浙東受益最大的豪族,那些兩浙郡司的舊臣故將以及江寧及朝廷,都不可能在戰後輕易放過田氏——田氏也清楚知道這點。

嵊州在南面能給浙南接援、西面給諸暨、會稽接援的情況,田氏斷然不會輕易放棄抵抗——周同率崇城步營主力從二十五日午後進入嵊州境內,即對嵊州發動攻勢,攻城持續了一天一夜,在缺乏大型攻城器械的情況下,傷亡慘重,也未能動搖嵊州分毫。

在奢飛虎率部從南面接近嵊州的情況下,周同不得已改攻城為圍城,在嵊州城西南、澄潭江與曹娥江幹流的剡溪江汊口搶佔村寨、修築簡易防壘,做好圍城打援準備,同時也等待後續兵力從上虞調上來……

奢飛虎的浙南援軍斥候已經進入天臺山南麓山地,不過周同在嵊州城外,已經清理出往北去上虞的通道。不僅傷員能通過曹娥江幹流剡溪江水道送下去,物資、給養以及援軍,也能從上虞通過剡溪江水道運進來。

在漆布所搭設的軍帳裡,孫壯夜裡睡不踏實。

身上傷口又涼又痛又麻,也不曉得軍醫營給他敷的是什麼藥物。以他的傷勢,本應該撤下去療養,但只要人沒有趴下去爬不起來,孫壯死活也不願意下去。

帳篷簾子給人從外面掀開來,營火的光亮透進來,孫壯欠著身子,看見陳漬那張黑臉探進來,問道:“你這時候跑過來浪個毛?明天的仗要怎麼打,你們這些官老爺商議出什麼道道來?”

“桿爺罵我呢?”陳漬一屁股坐在軍帳簾子口,嘿然一笑,說道,“你積下軍功,很快我就又可以跟著你混了!”

“屁,”孫壯粗魯的啐了一口,說道,“淮東的將官,我可做不來。東海狐既然饒了我一命,我戰死沙場,便算還了他的情!你做你的封侯拜將大夢去吧,不要扯上我!”

“奢飛虎可能率部從天臺山南面繞到東陽跟奢家從諸暨調上來的兵馬匯合,明天怕是沒仗可打,”陳漬將話題轉到戰事上來,眼睛看著外面的營火,說道,“真正要打起來,很可能就是一場狠戰。在富陽,奢飛熊與董原往巴掌大的地方裡,差不多已經填進去兩萬條人命,也不曉得何時能停下來。”卻不曉得富陽血戰已經暫時息了下去。

“東海狐終究是東海狐,就沒有看到有他吃虧的時候,”孫壯抱臂枕著後腦勺,望著黑漆漆的軍帳頂,他還是習慣在陳漬拿東海狐稱喚林縛,說道,“這邊總歸要打一場惡戰,這次才能讓奢家絕了奪回明州府的心思!關鍵是上虞那邊要防備會稽的兵馬,這邊能投入多少兵力?”

淮東軍雖說精銳,但奈何陸上戰力太少。長山營、崇城步營加上戰力不怎麼夠看、只用來做預備兵力的海陵府軍,也就兩萬人出頭一些。

兩萬精銳攻守一城一地綽綽有餘,但戰事發展到現在,要同時防守數城、攻打數城、包圍、分割數城,淮東軍在陸上的戰力就捉襟見肘了。

崇城步營承擔前期的奪寨攻堅,前期攻打嵊州城不利也吃了不小的虧,傷員運出去後,這邊就剩不到四千戰卒。這些兵力要將嵊州城死死圍住都困難,更不要說圍城打援了。

敖滄海所率的長山營兵力最足,戰前足足編有二十營、一萬兩千余戰卒,但過去三四天時間裡,連克慈溪、余姚、上虞三城及七八座防寨,數戰皆克,皆大捷,但積累的傷亡也將近兩千人。

海陵府軍前期主要在老塘山港防備奢家在昌國島的兵馬,沒有怎麼打硬仗,幾乎沒有什麼傷亡,也就三千兵力。

也幸虧富陽血戰讓董原的浙北軍頂在前面,不然即便淮東軍能承受逾萬人的傷亡,短時間內也將失去持續作戰的能力。

這時候,除了嵊州外,明州府城還有近兩千奢家殘部固守不降,在昌國、岱山諸島,更有近四千奢家殘部不肯投降——昌國諸島固然可以拿水營戰船先隔絕在外面,但包圍明州府的兵力不能少——這時候從明州府到底能抽調多少援兵到嵊州來,還真難說。

陳漬也不關心軍事潛力這種戰略性的問題,給孫壯一問,也覺得形勢不是想像中那麼樂觀,只說道:“會有援軍上來,具體多少就不曉得了——多來多的打法,少來少的打法。”

這會兒有小校走過來找陳漬:“陳校尉,你怎麼躲這邊?周帥要你過去!”

“什麼事情?”陳漬問道。

小校看了孫壯一眼,有些遲疑,沒有吭聲。

陳漬不樂意了,伸腳要踹,罵道:“吱唔個屁,這是我大哥,有什麼事情不能說?”

“陳漬,該守的規矩怎麼能廢,你怎麼做營將的?”從陰影裡冒出個聲音,冷不丁的訓斥陳漬。

聽是張苟的聲音,陳漬探頭看去,詫異的問道:“我說多大的事情,原來是你找我!你人不是在淮泗嗎?”

“喊你去大帳呢,快起來,”張苟說道,又欠著身子抬手將簾門掀起來,看躺在裡面的孫壯,說道,“桿爺的傷勢不要緊?”

孫壯欠著身子坐起來,扯到傷口直吸氣,嘴裡卻道:“屁大的傷,要緊個屁。聽說朝廷在淮泗又玩招安那一套,大小姐沒有上當吧?”

“劉庭州是招撫使,陳漬的便宜丈人李衛是招撫副使,”張苟說道,“具體怎麼回事,我不能跟你說。”

“……”孫壯瞪了張苟一眼,翻身背過去,不願再理會他。

張苟笑了笑,他曉得孫壯便是這脾氣,他蹲下來說道:“有些事情,照規矩是要營將以上武官才能知道的,陳漬嘴巴大,我也不能跟他說。要是從他嘴裡漏出去,反而是害了他……”

“你小子有臉來寒磣我是不?”孫壯翻身坐起來,氣鼓鼓的說道,“我需要陳漬來跟我通風報信?你也想想你的出身,我待你如何?當年安帥跟大小姐可沒有虧欠你什麼。”

“我既然入了淮東軍,就得守著淮東軍的規矩。”張苟板著臉說道。

“合輒你是指揮參軍,我是丁卒一個,我得站起來跟你行禮是不?”孫壯怒問道,張苟的態度令他越發氣惱,“淮東軍的營將,都要用金子打的不成,你做得、陳漬做得,你欺我一定沒本事做?”

“指不定桿爺心裡還不樂意去做,”張苟不動聲色的說道,“淮東軍可值得桿爺將性命都押上來?”

“呸,丁卒的性命不值錢,當個破營將,性命就值錢了?人死鳥朝天,賤命一條而已,”孫壯啐了一口,瞪著張苟說道,“你說這些破話,有什麼意思?”

“桿爺今日是丁卒,吃兵糧拿刀殺敵,天經地義;桿爺要是營將,他日就要為淮東軍殺一城,”張苟說道,“桿爺覺得也是一樣?”

“張苟,今天是怎麼了,怎麼說話這麼沖?”陳漬怕他們再吵下來會撕破臉打起來,對張苟今日的話也覺得奇怪,埋怨道。

“殺一人是為活口,桿爺往日在雲梯關一屠三千口,心裡想的是什麼?”這時候又一個聲音從陰影裡傳來,陳漬抬頭看去,卻是林縛在周同的陪同下,往這邊走來。

陳漬一愣,林縛親自到嵊州來督戰,他都半點消息都不曉得,這時他才曉得,剛才有些話是張苟替林縛問桿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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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襲東陽

東陽落鶴山與東白山之間的谷道,孫壯牽著馬,抬頭從林梢望去,月如細鉤懸於西邊鉛藍色的夜空之上,照得穀道昏暝黯淡,高三百餘丈的浙東奇峻太白尖在月下也是清晰可見。

身上的創口還沒有完全癒合,裹傷的藥紗帶還有血滲出來,孫壯渾不在意,聽著夜林裡的聲響。夜行到此,雖說路上大半都在騎馬而行,但山路顛簸得很,才休了兩天的創口崩開很正常。不過,只要進入戰場渾身筋肉崩緊,這點創口根本就算不上什麼。

即使是銜枚禁口,近三千甲卒穿過靜寂穀道的動靜也絕小不了,特別是鐵甲走動起來,嘩啦啦的,走在近處聽上去就像是在下暴雨,山裡鳥飛獸驚。

只要東陽守軍在谷道周圍布下崗哨,想不引起警覺是不可能的事,眼下只能是期望東陽的夜哨不要放太遠。

出了穀道,地勢稍開闊些,落鶴山的西麓下去,便是浙西谷原。

浙西谷原以東陽為起端,往西延伸一直到信州、上饒、撫州境內,長達七八百里,夾於武夷山北麓與浙西丘嶺、白際山之間,地勢相對平易,是閩北出仙霞嶺,與浙中、浙東聯絡最主要的陸上通道。

更有蘭溪發源于東陽縣東北的東白山,往西行,經義烏、蘭溪等縣再折嚮往北行,從桐廬縣、淳安之間西匯入錢江,是為錢江上游主要支流之一。

誰能想到林縛帶著少量護衛到嵊州之後,沒有著手加強對嵊州的攻勢,而是將崇城步營近四分之三的兵力調動起來,從落鶴山與東白山之間的穀道西進奔襲東陽。在嵊州僅留千餘甲卒監視城裡守軍。

前方有奔馬馳回,就聽見前面喊:“整甲備戰!整甲備戰!”靜寂而行的隊伍頓時沸騰起來,一人接一人,整甲備戰的軍令迅速從隊前梢傳來……

孫壯曉得離敵人還遠,慢悠悠的不焦急。倒是他身後的兩名扈卒,聽到軍令傳來,動作麻利的將戰馬背負的包裹打開,展開整套甲具,一人迅速幫戰馬披掛,一人協助孫壯在皮甲外再穿一套鱗甲。

即使不算孫壯所穿的內甲,整套重裝騎甲連人帶馬將有百斤,包裹起來馬駝著走,很輕鬆,要是披掛身上,走上近百里穀道,多壯實的人都要累趴下來。

這會兒陳漬從前頭走過來,挨到孫壯身邊,說道:“前面與東陽的夜探子撞上了,奢飛虎果然沒有守東陽的心思,他將主力停在太白溪東岸,一心等諸暨的援兵上來,就去打嵊州,太白溪東岸的防壘很簡陋,用重甲騎能撞進去……”

“僅是營柵、拒馬,倒是簡單,要是還有其他陷阱,重甲騎陷進去就很難出來……”孫壯說道,“最好是派輕騎先上去踩一下!”

“曉得,”陳漬說道,“桿爺你也悠著點,兩翼我會安排步甲齊頭打進,你見機不對,就停下來,不要深入……”

“媽的巴子,當年你帶人往前沖,比哪個孫子都猛,這兩年倒打寒心了?”孫壯嗤笑問道。

“人死鳥朝天,怕個求!”陳漬說道,“不過奢家的兵馬非同一般,跟紙糊似的官兵不一樣啊。打官兵,捅開個口子,就能整個的捅穿過去,但是打奢家,捅開個口子,指不定就是一個陷阱,所以不能獨勇而進……”

“你哪學來這些文縐縐的話,不會是你那個便宜丈人教你的吧?”孫壯嘲笑他道。

“不爭勇、不怯退,全軍聞令進退如一,才是真正的虎狼之師,”張苟從後面走上來,說道,“登城虎這兩年倒真是學進不少兵法,難怪這次能當上旅帥……”

“嘿,還不是打慘了,”陳漬嘿嘿一笑,“吃了虧,總不能一點都不長記性!”

孫壯嘿嘿一笑,也不再譏笑陳漬。

當年他打仗喜歡仗著武勇過人,每有接戰,都身先士卒、帶數十健銳衝殺在前,仿佛一把尖刀將敵陣捅開、攪亂,後面的兵馬再跟上就能將敵陣打得崩潰。這種戰法在對於戰力孱弱、鬥志不堅的官兵時,很有效,但在淮東軍手裡每次都要吃苦頭,以致睢甯一戰,孫壯連人帶馬給淮東軍生擒。

張苟挨到近處,問孫壯:“桿爺傷勢真不要緊,要不這回我來隊殺上去?”

“傷在腿上,騎上馬就不礙事,”孫壯對張苟還是有些意見,說話語氣還是硬生生的,說道,“我這身甲都穿上了,你才跑來說事?你是指揮參軍,帶兵頂上去,不是壞了淮東的規矩,你還是留下來盯著陳漬吧——你別看他這時候說得頭頭是道,等會兒打起來,指不定腦子一熱、披上甲就帶頭往裡拱了。這孫子是什麼脾氣,我還不曉得,狗能改得了吃屎?”

陳漬訕臉笑著,也不反駁,轉頭吩咐跟隨孫壯進擊的兩名扈兵:“跟緊了桿爺,不要讓馬驚了!”又跟陳刀子說道,“桿爺要有什麼閃失,我拆了你的骨頭!”

陳漬積功在陣前給林縛升任旅帥,負責率部奔襲東陽,張苟還是以指揮參軍的將職隨行協助指揮作戰,孫壯升任哨將,負責率領崇城步營為數不多的騎兵。

在冷兵器鏖戰的時代,個人武勇依舊是戰爭裡最濃重的色彩。

孫壯在戰前雖說還是普通兵卒,但襲浹口寨、鐵港登陸以及奔打嵊州,數戰殺敵奪級不下二十顆,如此武勇自然很快就在軍中就豎立起個人聲望來。特別是崇城步營後期補入的兵卒,絕大多數都是流民軍的歸附軍,對“孫桿子”這個名頭更不陌生,不要說從大頭兵火線提拔任哨將了,就算是提拔當營將、旅帥,下面的將卒也不會有多少意外。

為了避免驚擾東陽,上虞的援軍故意拖延著不上來,圍困嵊州的淮東軍到二十八日也是以崇城步營四千兵馬為主。

隨林縛秘密趕到嵊州的,除了兩百多護衛外,就多帶了一百多套馬鎧。這點兵力在奢家的斥候看來,只是送補給來的輜重隊,引不起足夠的警覺。

崇州除了周普率領的騎營外,各步營也有少量騎兵編制,有林縛帶一百多套馬鎧上來,崇城步營也能湊出兩隊重甲騎出來。

這邊的耽擱才是片晌,東陽守軍在落鶴山西北麓外圍的兩座哨崗已經給清除掉,孫壯就穿上重甲在刀盾扈兵的協助下跨上馬背,進入落鶴山西北麓的進擊陣地。

孫壯率部從中央進擊的重甲騎才一百二十餘騎,加上兩倍人數的刀盾扈兵,排了三列,整個陣列展開有四十多丈寬,兩翼還各有一營甲卒陣列,協同進擊。

天色清濛,月牙白得稀薄透明,已是破曉時分,馬嚼子解開,戰馬嘶昂,夾在風嘯聲裡,格外的透徹。

在戰陣前方,太白溪東岸的營壘露出模糊的形狀。往西斜下的緩坡,青草離離,近百披甲輕騎已經馳騁出擊,分作兩隊,交叉著直接奔打奢飛虎太白溪東岸營壘的右翼。一是限制奢飛虎派兵出營壘在右翼列陣防備,第二就是要將營壘右翼可能存在的陷坑踩出來,避免重甲騎陷在裡面出不來。

太白溪東岸守軍以奢飛虎從浙南率來的援軍為主,有五千餘精銳,從永嘉馳行北上,二十七日到天臺縣。由於崇城步營在嵊州外圍做好打援的準備,而從天臺進嵊州的道路過於兇險,奢飛虎於二十八日率部從天臺往西轉移到東陽,欲與會稽上來的援軍匯合之後,再從落鶴山與東白山間的穀道東進接援嵊州。

太白溪為蘭溪江的上游,奢飛虎率部進東陽,自然是在太白溪的東岸,而東陽城在太白溪的西岸,奢飛虎遂在東岸臨水坡地築壘,等候會稽援軍上來。

奢飛虎所率援軍以步卒為主,四天走了近五百里,疲憊異常,營壘還是在東陽守軍的協助下倉促築成,打算先在東陽休整兩天。

奢飛虎的策略沒有錯,他沒有從天臺縣直接北進嵊州,相比較以往,已經是相當謹慎了。奢飛虎想不到的是,林縛在嵊州的兵力才四千餘人、還要防備嵊州城裡的兩千多守軍的情況,竟然會毅然撇開嵊州,將主力遣來偷襲東陽。

外圍哨探奔回示警,奢飛虎僅僅得到半個時辰的預警時間。

半個時辰的準備時間,只能讓沉睡中的五千疲憊甲卒倉促清醒過來穿上鎧甲列陣,最先出營攔截的兩隊人馬,準備不足,很快給奔襲來的兩隊輕騎沖亂。

奢飛虎能意識到營壘右翼的薄弱,而整個營壘沿太白溪東岸展開,顯然過於狹長,一旦從側翼給攻破,就會非常的被動。

聽到風聲裡夾雜著戰馬嘶叫,奢飛虎必須要在最短的時間裡,在右翼坡地,用弓弩、用高盾、用簡易拒馬建立攔截陣列,拉出一定的縱深,避免淮東軍直接破壘!

太白溪東岸營壘築在臨岸的緩坡上,而崇城步營奔襲主力的進擊陣地在落鶴山西北麓的緩坡上,在中間是道寬溝。到夏秋暴雨季,這道寬溝是行洪水道,這時候卻長滿野草,連灌木也沒有,成為進軍通暢的通道,成為東陽血戰的主陣地……

由於奢家在諸暨的援軍能一天時間裡趕到東陽,留給淮東軍奔襲東陽人馬的時間不多,陳漬與張苟決定一開始就將六成兵馬投入第一撥攻勢裡。第一拔兵馬打出去後,陳漬與張苟也沒有歇著,由於當前的陣地已經給填滿,再多的兵力也展不開,就命令剩下的兩營甲卒沿落鶴山西北麓的坡地向兩翼展開,尋找新的進擊通道。

只要以孫壯為首的正面戰場能取得優勢,他們就會毫不猶豫的命令最後兩營甲卒再攻上去,爭取在最短的時間裡,將三千奔襲馬兵都盡數展開來,對奢家在太白溪東岸的營壘展開暴風驟雨似的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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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殘敗

孫壯持槊橫在馬前,將面甲放下來,透過面甲的空隙看著草原子對面的敵陣,渾身的筋骨繃緊,仿佛有無窮的氣力湧出來,跨下的戰馬也能感覺得他的騰騰殺氣,長嘶不已。

重甲騎初出的行速不疾,甚至還不如兩翼的步甲,但走動起來,人甲馬鎧的甲片相簇擊,聲勢駭然。普通弓弩對重甲的打擊能力很差,床弩本身就是重型器械。奢飛虎率部四天疾行近五百里,所行都是山間棧道、驛道,隨行馬匹都很少,蹶張重弩都很少,更不要說床弩了。

看著當面而來的重甲騎隊,奢飛虎組織人馬上前結盾陣,又組織百餘長矛手持長矛桿尾抵地,從高盾中間斜指刺出,防備甲騎衝擊,更將蹶張重弩集結到中路。但面對他們這邊的調整,淮東軍布在兩翼的步甲則加快步伐,從兩翼突前,形成巨大的鉗口陣形。

在防範甲騎衝擊上,八閩戰卒有著豐富的經驗。致命的是,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奢飛虎在營壘的右翼,只來得及組織起六七百人的防守兵力,而且一開始就給淮東軍的輕騎穿插騷擾,倉促間所結陣列也有些淩亂。

而淮東軍在正面戰場,一下子就投入超過他們三倍的兵力,兩翼還有更多的兵力在迅速展開,展開的速度要遠遠超過他們。

看著淮東軍兩翼的鉗口出擊陣列,奢飛虎根本就組織不了更多的兵馬去壓制,只能盡可能往內線收縮,形成更緊密的防守陣列。奢飛虎只希望能扛住第一波攻勢,贏得更多的時間,以便他能將營壘裡的兵力展開,扳回劣勢。

天色越發清亮,有薄薄的霧靄從太白溪上升起來,景致看上去如幻如真,只是這時候沒有人有心情去欣賞山水間的美景。

張苟陪同陳漬騎馬守在後翼的高坡上,注視著下面的戰場。

關鍵就是眼前一戰,要是能把奢飛虎布在右翼的六七百人一下子打垮掉,就能在諸暨援軍趕到之前取得絕對優勢;若是不能,接下來很可能就會陷入殘酷的拉鋸戰,即使最終能獲得勝利,傷亡也會極其慘重。

在正面戰場兩翼的尖梢上,是經過加強的弓弩手陣列。

面對敵軍向內線收縮的防守陣列,弓弩手迅速壓上,肆無忌憚的將密集如雨的箭矢向敵陣投射,為從兩翼突擊的主力刀盾甲卒、陌刀甲卒等減輕壓力。

兩翼形成的鉗形攻擊陣列,主要也是打敵軍防守陣列的側翼,中間要留出給重甲騎隊前進的通道。看到敵陣稍有擾亂,也顧不得等候更佳的時機,孫壯就率居中的重甲騎隊冒著重弩射來的利箭前突。

哪怕敵陣堅如磐石,也要集全力將這記重鍾砸下去,將磐石砸個稀巴爛!

蹶張重弩能射兩百步到兩百五十步,但對百步之外的重甲騎隊,幾乎沒有什麼傷害力,而在兩翼的打擊下,居中的弓弩陣列也給打得淩亂,無法形成整齊劃一的箭雨覆蓋,所形成的傷害力更弱。

在前進到百步處,戰馬即使披上沉重的戰甲,速度也提到極致。百步距離疾行而過,也就十三四息的時間,孫壯根本就無視淩散射來的三四支弩箭,也無視從高盾兩側刺出的長矛,窺著時機,身子往前探,將長達丈餘的長槊往前探出,將槊頭當成重錘,借著沖勢,狠狠的打在居前的一面高盾上。

觸擊的瞬時往外一挑,孫壯也隨即脫手放開長朔,將當前的敵卒連人帶盾打飛出去,也隨帶將兩邊的長矛手給撞開。

就差分毫,長矛從戰馬左前胸的甲片劃過去,電光滋溜,激起的異響刺得耳膜生痛,卻是沒有傷到戰馬。衝刺時戰馬前胸中了一支弩箭,從甲片的空隙間紮進去,有二三寸深,韁繩給兜在手裡,戰馬嘶吼踢蹄,倒是不影響作戰。至於戰後馬兒能不能活,倒是另說。

脫手的長槊也是瞬間斷成兩截,沒能保住,孫壯低頭閃過從內線刺來的一支長矛,拔出腰間戰刀,將左側的敵卒頭顱齊脖子砍斷。左右兩側的甲騎也各破開當前的高盾,有一人戰馬脖子給斜刺的長矛捅了正中,失馬滾了下來,好在第二列的甲騎還隔著一段距離,爬起來長槍也沒有失守,就緊貼在孫壯戰馬的側後,往前衝殺。孫壯大喊:“騎槍給我!”接過長槍,仗著力氣完足、槍術精微,邊借馬勢往裡沖,邊左右撥打,捅出兩三丈寬的缺口,掩護刀盾扈兵及其他失馬的戰卒往缺口裡湧……

當守軍第一列不能借器械上的優勢將甲騎封在外面,給打開缺口之後,就會異常的艱難。鋒利的刺矛,會受到兩翼的扈兵格擋,而刀盾兵根本就不能破開甲騎身上的重甲,弓弩手擠不到前面射擊,要用更多的人命去填。關鍵守軍兵力嚴重不足,只能在地形上略占些優勢,要填這個缺口,其他地方就會產生更大的缺口。

奢飛虎也看到淮東軍正面攻擊陣列居前衝擊的那員騎將格外的勇猛,這邊幾乎沒有人能在當面擋他一擋,短短百餘息的時間,那員騎將竟然連續打斷三桿騎槍,還接著從後面的淮東軍兵卒手裡接過長槍繼續往前打,左右捅開的缺口最大,有崩潰的跡象。

那員騎將帶著面甲,看不清楚相貌,但想來不會是淮東軍騎營主將周普,但除了周普,淮東又哪有如此兇猛異常的騎將?

奢飛虎看著那邊缺口危險,要率精銳扈兵壓上去,左右死死將他抱住,不讓他上去打。

這趟奔襲東陽(會稽府東陽縣)的淮東軍主將還遠遠的站在對面的山崗上觀戰,奢飛虎親率精銳要是能將那名淮東騎將堵住或打下來,那自然是好;要是奢飛虎有個閃失,這戰就不用再打了。

奢飛虎在營壘裡的兵力還很充分,關鍵整個右翼在強大而淩厲的攻勢下,給打得不斷的往後退縮。左翼是太白溪,右翼戰場與營壘轅門之間的空隙越打越少。不斷的往外調兵,只能增加右翼戰場內線兵力的密度,而無益展開兵力。內線越擁擠,一旦前面給打崩潰,只會引起更大的潰敗……

此外,淮東軍的弓弩手在兩翼不受什麼威脅,可以大膽挨到近處持弓弩往陣心攢射。

奢飛虎眼下只能主動在營壘的右後翼破開一個口子,作為出兵、展開兵力打反擊的通道,以免兵力在佔優勢的情況下也給奔襲而來的淮東軍打崩潰……

戰馬嘶鳴倒下,脖子幾乎給重錘打斷,孫壯刺槍捅進使長柄大錘的敵將胸口,身子也失去平衡倒下。好在左右扈兵、戰卒皆在,陣列完備,看孫壯歪倒,有人拿肩背頂托,有人搶突上前,將他護在內側——孫壯掙扎著站起來,腿上除了舊傷,護脛甲板也不曉得何時給打掉,又給長矛紮出一個血口子,麻灰色馬褲給染得血紅。

孫壯腿不良於行,但還有氣力,這是得利於左右悍卒齊協並進,替他分擔了許多壓力,他戰壯甚雄,大聲吼道:“馬來、槍來!”左右扶他再上戰馬,唯見他這時竟還能將丈餘長的長槊抖出花團來,氣力大得驚人,不知不覺間,竟將敵陣殺透!

*************

奢飛虎率浙南援軍精銳駐在東岸營壘裡,西岸的東陽縣守軍倒是有一千五六百人,但是戰卒不多,雜兵薄甲持矛,守城可以,但倉促間乘漁船渡過太白溪去,也只是增加潰兵的數量而已。

當太白溪東岸營壘從側翼給攻破、浙南援軍五千精銳給分割成幾段各自為戰時,東陽縣守將只能儘量的組織漁船近岸接援。

這一戰從開始就失去先機,在營壘右翼倉促組織的防陣給無情的打碎,奢飛虎就再也沒有能力組織起有力的反擊。

奢飛虎心裡再恨,再不甘、再不願,也曉得大勢已去,給左右簇擁著退到船上,倉促逃到西岸。到西岸後,奢飛虎才冷靜下來,下令東陽縣守將組織漁船、用繩索,在西岸與東岸還在堅守的岸灘陣地之間搭出一座簡易棧橋來,以便更多的潰兵能撤到西岸來。

奢飛虎又一面組織更多的強弓重弩,在防備淮東軍借機從簡易棧橋打過來的同時,還能支援殘部在東岸的抵抗

繞東陽縣城東側而過的太白溪是蘭溪江的上游幹流,從東白山下來,經東陽縣段的幹堤也就三十多丈寬,恰在百步強弓的射程之內。

這一仗從二十九日破曉時分一直持續到午中時分,在諸暨援軍的前哨從東白山西麓進入東陽縣境內,淮東軍才放過還在據岸灘頑抗的浙南軍殘卒,往落鶴山西北麓的穀道退去。

陳漬也汗出如漿的退回來,將兜鍪摘下,拿在手裡,忿恨不平的罵道:“最後幾塊硬骨頭,真是難啃!”

“八閩戰卒的名頭,你當是假的!”

林縛負手站在草阪坡上,與陳漬輕笑說話,眼睛卻望著在太陽下粼粼閃光的太白溪河水。

在上虞援軍抵達嵊州後,林縛就親率第二撥兵馬趕來東陽增援。

不過這時候田常也率會稽援軍六七千人從北面諸暨接近東陽縣境,林縛所率第二拔兵馬僅兩千精銳,就沒有急著壓上去打,而是在落鶴山西北麓通往嵊州的穀道上搶築防壘。

除了先前撤往西岸的兵馬外,隨奢飛虎從浙南趕來的援兵,到最後還有千餘殘卒負隅頑抗,沒有給殲滅——陳漬是為這個忿恨不平,後悔莫迭,甚至有些抱怨林縛傳令收兵早了,但總體來說,這一仗打得甚是暢快。

若以死傷計,奢飛虎所部這一戰至少要減員過半。

實際上,陳漬、張苟所率的五營三千甲卒,傷亡差不多也接近一半。要不是仗著奇襲的先機,很難想像能順利的將奢飛虎所率浙南援軍五千精銳徹底打殘。

但不管怎麼,淮東軍這一次奔襲是大捷。傷亡雖重,但將卒士氣依舊高昂,有持續作戰的意志與士氣。特別是在有效控制戰場的情況下,傷卒也都順利的撤下來,能得到及時的救治,最後差不多還能有七八成的老卒重新編入營伍。

浙南軍給奔襲打潰,能撤出去的傷卒極為有限的,更多的是給淮東軍跟在後面補了刀,傷亡過半差不多是實實在在的戰死半數。

浙南援軍即便最後還有兩千多人逃過大劫,但給這一戰打殘了士氣,短時間裡很難恢復原有的戰力。

“八閩戰卒,不比淮東軍稍差!要不是大…大人算計占了先手,讓奢飛虎從容率部接近嵊州,形勢怕是要比現在艱難許多。”戰到最後給強行拖下戰陣的孫壯,對奢飛虎所部浙南精銳的戰力最有資格評價。雖說淮東軍精銳的戰力與東閩戰卒相比較,並不占優,但孫壯也曉得淮東軍在林縛的算計下,占得的先機優勢很大,可以從容不迫的選擇對己有利的戰機與戰場,奢家在浙東幾乎只能被動應戰。

孫壯雙腿又多處受創,即便在鱗甲裡多穿了一層內甲,還是給多支重弩箭射透,所幸入肉不深,早就張苟派人強行拖下戰場,包紮了傷口。這時孫壯已經無力站起來,坐在軟榻上,看午後給鮮血染得紫豔的殘酷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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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戰事稍息

田常率部進入東陽縣城,就絕瞭解嵊州之圍的希望。

給鮮血染紅的河水也給上游來水稀釋,恢復澄澈,西城門樓子外,繞城而過的太白溪在夕陽下金光粼粼。

淮東軍在東岸正派人收拾戰場,將這邊戰死兵卒的兵甲解下,將屍體運到河堤上,等這邊派船去運回。

在更遠處,淮東軍主力佔據在落鶴山西北麓一處才十餘丈的坡原,這處坡原正堵住從東陽縣往嵊州的穀道口子。

淮東軍在坡原腳下,用大量的車盾、輜重車圍出簡陋營牆,戰卒在車營後戒備;更多的輜兵在內線砍伐樹木、建造營柵,有在太白溪東岸落鶴山下長期駐兵對峙的跡象。

算上撤回西岸的殘部、東陽縣守軍以及從諸暨上來的援軍,奢飛虎在東陽縣能調動的兵力差不多還有一萬人左右。

但太白溪東岸一戰,打得太慘。雖說有半數兵卒撤出來,但是僅剩的兩千五六百人,半數多帶傷,編制差不多給徹底打殘,兵甲損失得厲害,需要長時間的休整才可能恢復戰力;東陽縣守軍士氣也很低落。貿然將諸暨援軍壓上去打,一旦不利,東陽縣守不住,那淮東軍將能通過東陽往西打浙西、往南打浙南、往北打會稽——比起解嵊州之圍,當前最重要的是在東陽縣穩定陣腳。

奢飛虎手扶著垛牆,臉色還算平靜,眼睛犀利,但手指用力幾乎要將城牆抓碎。

************

暮色漸重,坡原從太白溪東岸都燒起營火,一蓬蓬的,仿佛分散在草場裡的營火。

防備東陽守軍趁夜渡河偷襲,林縛聽著山林裡呼嘯而過的風,抬頭望瞭望天,陰雲翻騰,天黑後這一場雨怕是不會小。

“天助淮東呢!”林縛轉過身來,跟身後張苟、陳恩澤等將感慨的說道。

張苟抬頭看了看天,要是昨夜下大雨,雖然能讓奔襲更隱蔽,但實際上也會加劇奔襲的難度,無功而返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一旦讓奢飛虎借大雨在東陽縣完整兵力的集結與調整,嵊州一戰難度與危險性就要大增。

林縛說天助淮東倒是恰當,也是這幾天來連續陰晴不雨,使得淮東占到天時,使戰事推進沒有受到意外的阻礙。打仗就圖個天時、地利、人和——接下來陰雨天氣,雖說會讓築營造寨、輸送物資變得困難,但也會讓奢飛虎從西岸反攻的難度加大。

走到軍醫營,上千員傷卒都擁擠在這裡救治,顯得混亂,林縛蹙著眉頭,頗為不滿。一個營帳接一個營帳的走過,最後終於忍不住,帶著質問的口氣,問身後諸人:“多久能將穀道空出來?傷員能轉移的,要儘快轉移到上虞休養!”

這麼短的時間裡,對張苟、陳漬等人來說,更緊要的是防範奢飛虎從太白溪西岸反攻過來,這邊難免有所照顧不到。再者,短時間裡要盡可能多的將物資、援軍輸送過來,穩住這邊的戰線,從嵊州到東陽縣的穀道,都給西進的輜車、人馬占滿。嵊州那邊有水路與上虞相通,但也好不到哪裡去,暫時還沒有空餘的通道讓上千員傷卒從這邊撤出來,暫時都留在營寨裡集中救治。

“差不多要等三五天……”張苟回道。

“太慢了,”林縛蹙著眉頭,說道,“驛道、谷道通行,無論車馬,都要遵循一個原則,靠左行……”林縛將左手捏成拳頭舉起來,加深諸將對“左”與“右”的概念,“不管多緊急,輜車、人馬,都要讓出右手逆向的通道來。當然了,真正要做到這點很難,作為權誼之計,可以沿穀道每隔五十丈插一旗守一輜兵維持秩序,一定要儘快分出兩條可以逆向通行的大道來。西進的道可以寬一些,但必需要保障東進嵊州的道路也隨時保持通暢!穀道險辟、不夠寬的地方,要將輜兵派出去,加寬、整築;也要防備雨後會有山洪洩下沖毀穀道!”

怕諸將一時難以理解,林縛蹲在地上,將圖示畫出來又解釋了一遍。

雖說從嵊州到這邊近百里穀道要派出三四百輜兵,但是這時候保證落鶴山與嵊州與上虞的道路通暢,即使再大的代價,也要花出去。

張苟以及負責物資輸運的吏員,認真的將林縛的話記錄下來,要安排人去落實。孫壯躺在病榻上,欠著身子,說道:“重殘兵卒撤下去即可,要是將傷卒都撤下來,這邊接下來還怎麼往下打?”

“你先養好傷再說,”林縛說道,“不僅傷員要撤下去休養,崇城步營也要撤下去休養,這邊從長山營調人馬來守!三五天內就完全撤換!”

“嵊州城誰來打?”孫壯關心的問道。

“崇城步營前期負責圍困,要等長山營的人馬都調上來再攻堅。”林縛頗有耐心的跟孫壯解釋接下來的部署。

太白溪一戰,差不多也是淮東的極限,已經沒有能力再嚮往外擴張。要是奢家將浙西的兵力往東轉移,林縛甚至要考慮往後收一下,以防整個戰線失利而崩潰。

崇城步營在戰前的兵力就有限,才六千餘人,登岸後數戰消耗很大,減員比例將近半數,大批的傷卒都要轉移到後方休養。

要是再將崇城步營投入高烈度的奪城戰,不小心很可能會將這支強軍編制打殘掉。

即使崇城步營的士氣可用,林縛仍堅持將崇城步營撤下去休整,將浙東西面的防線以及內線的攻城奪寨,都交給兵力相對較充足的長山營負責。

另一方面,崇城步營在配合水營登陸作戰上更有專長,而長山營在攻城拔寨上的訓練更為充足。

按照既定的計劃,只要東陽縣守軍在三五天時間內沒有猛烈的反撲,陳漬就要率崇城步營第一旅將卒及傷員撤往上虞休整,敖滄海也將率部與周同完成交接;落鶴山這邊的防線,林縛安排張苟來負責。

陳漬宜用來作攻堅拔銳的戰將是合格的,但相比張苟,他缺少與敵軍進行長期軍事對峙的耐心跟韌性,還缺少獨擋一面的能力。

浙東西線將以敖滄海為首,敖滄海也屬意張苟擔任長山營的旅將,來負責建造、駐守落鶴山防寨。

在此次隨林縛援落鶴山的兩千長山營精銳基礎上,再編入部分新卒,編為長山營第一旅。此外林縛還給張苟留了兩營輜重兵,輔助築守防寨之事。當然落鶴山防寨告急,嵊州的援軍也能在一天時間內趕到。

入夜後,就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到深夜,雨勢漸大。除了幾堆遮雨棚子下的營火,其他營火都給大雨澆滅,天地漆黑一片。

雨一直持續到四月初二才稍息,仿佛宣告浙東梅雨季節的提前到來。

持續不停的陰雨天氣,使落鶴山築寨速度大為減緩,但嚴重限制東陽縣守軍渡過太白溪打反攻。東陽縣守軍在太白溪上用漁船架設起來的棧橋,也給突然增大的水勢以及從東白山沖下來的斷樹衝垮。

太白溪兩岸緊張局勢因為持續三四天的陰雨天氣而告暫時的緩解,落鶴山防寨的柵牆以及營壘外圍的齊胸高護柵陸續豎好。還在易守攻擊的側翼,挖掘了深壕。

等落鶴山的防禦體系有了個初步的模樣,林縛於四月五日,離開東陽縣,返回嵊州。

浙東數日陰雨,使得嵊州城西邊的剡溪江水勢大漲,遼闊似湖,第三水營的十幾艘艨艟戰船用人手逆水硬拖上來,橫臥在剡溪江上,配合步營,徹底的將嵊州城圍困起來。

敖滄海與周同在嵊州已經完成交接,圍困嵊州的兵馬以長山營兩旅十營精銳為主,還有兩營工輜兵協助攻防,後續兵馬也在陸續調來。撞車、沖車、巢車、洞屋車、登城梯、投石弩以及床弩等重型器械,都通過剡溪江水路,陸續運到嵊州城外圍。

剡溪江西岸是上虞銜接落鶴山防寨的轉運碼頭與物資站。

林縛率部趕到東陽縣支援時,碼頭處還是一座長滿野草的荒灘,這時往水裡打入排樁,在排樁內側填土石,短時間裡就建造了一座可以同時停泊三艘百石船的小型碼頭。物資站原是剡溪江西岸的一座土寨,給徵用來進行加固,囤積、轉輸物資。

圍城主營則在剡溪江的東岸,離嵊州城南門較近。

林縛從西岸轉運碼頭登船,趕到圍嵊州城的主營,恰好周同還沒有離開嵊州。

一起到嵊州城下視察敵情,遠遠看著城頭的守軍持戈執戟,軍容頗為整飭,林縛蹙眉歎道:“攻嵊州城也是一場硬仗!”

“田氏終是不肯降,上虞縣主簿自告奮勇進城去說服,給丟了頭顱出來!”敖滄海說道。

“那就打!”林縛說道,“以後也少不了會打攻城惡戰!打之前,將六千新卒都編入長山營……”

“崇城步營何時擴編?”周同問道。

長山營在戰前就有一萬兩千兵力,雖說登岸後有減損,但在傅青河率增援兵力上來之後,長山營的兵卒很快就補足。這次再編入六千新卒,長山營兵力將擴充到一萬八千人,成為淮東兵馬編制最龐大的一支精銳,也難怪周同羨慕。

崇城步營與鳳離營還都維持六千人的編制。

“浙東行營雖說會編二十營的行營軍,但行營軍以守戍地方城池為主,還不足以對會稽、浙南形成軍事壓力。長山營將作為野戰步營暫時留在浙東協同作戰,受浙東行營的節制,”林縛說道,“只編三十營戰卒,兵力還是少的!至於崇城步營,休整結束後就擴編,會再給你五營的編制……”

以往,淮東軍步營以長山營、崇城步營、鳳離營為主,都為精銳戰卒,連續增兵到戰前,淮東已有兩萬四千精銳步甲戰卒,配合水營,守淮東陸上是足夠了。

隨著戰事規模的擴大,特別是這一步直接跳到浙東,與奢家進行從江海到山嶽的全面軍事對峙,以長山營、崇城步營、鳳離營為主的淮東精銳步卒在要兼顧到淮泗北線的局勢同時,還能長期投入到南線對奢家作戰的兵力就有些嚴重不足了。

不要說補給及錢餉的壓力,淮東這時候也拿不出太多的精良兵甲。以精銳步甲戰卒的標準進行擴編,短時間內能增加的兵力有限。

為了解決這個矛盾,林縛在淮東軍內部,以野戰或守戍的不同作戰目的,對步營進行區分,在不斷加強長山營、崇城步營、鳳離營的同時,還將仿效府軍設行營軍作為衛戍地方的主力。

海東設海東行營、浙東設浙東行營。

燕京被圍,信路不通,林縛請示處置明州府的摺子只能呈向甯王府及江寧六部。

林縛在摺子裡薦梁文展出任明州知府,李衛接替梁文展出任山陽知縣——不曉得甯王府及江寧六部會如何處置林縛的薦官摺子,但林縛完全沒有將明州府讓出去的心思,在明州府衙之間,組建浙東行營已經在他的明確計劃之內。

當然了,要是江甯同意由梁文展出任明州府,那就將行政、財政等權屬,歸入明州府衙;浙東軍營專務轄防及與奢家軍事對抗。倘若江寧一定要給淮東添堵,硬塞別人來明州擔任知府等官,那就直接利用浙東行營對明州府進行軍事管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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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4-30 21:55:26
第56章 態度

嵊州守將與田氏用土石填塞四城門洞、據城死守。從城門攻不進去,撞車一時間也無法撞塌包覆青磚的堅固城牆。在敖滄海的指揮下,淮東軍除了利用從上虞運來的攻城器械外,就地取材,趕造大量的比嵊州城頭還高出丈余的巢車,在巢車上置強弓重弩,配合投石弩,消耗嵊州守軍的兵力。

嵊州守軍的抵抗意志不弱,但不是誰都能成為董原,而敖滄海在東閩軍時就有豐富的攻城經驗。

敖滄海選擇南城門為攻擊重心,填平城濠,在南城門樓子兩側堆積可以搭設攻城雲橋的土台,差不多將上千守軍都吸引到南城來防守……

在傳統的城防體系裡,磚木結構的城樓是城牆上最為重要的指揮、屯兵、防禦、瞭望、射擊陣地。一般說來,只要城樓不失,即使狹窄的城牆段暫時失守也很容易反攻奪回來。

但在三十多架配重式大型投石弩面前,嵊州南城門上的多層磚木結構的城樓就成了致命的弱點。

敖滄海用巢車配合強弓重弩,將嵊州南城守軍都壓縮城樓門子裡露不了頭,才下令撤去在前面遮掩投石弩的高竿布幔,露出猙獰的殺機來。配備六百多輜營兵的三十多架投石弩,連同校準在內,一共投射了一百二十餘枚重二十斤到五十斤不等的石彈,嵊州南城門樓子就轟然倒塌。

上千躲在城樓裡的城防守軍,將近半數給掩埋在城樓廢墟裡。倉促逃出的守軍,給巢車裡的弓弩射殺慘烈。敖滄海又不失時機命令城下將卒架設雲橋、雲梯攻上城頭,趁亂掩殺守軍兵卒,卻在嵊州別外援軍趕來之前,又下令撤退,不急於強行奪城。

林縛看了微歎:敖滄海的殺心還是太重。

嵊州是小縣,城裡居民只有五六百戶。淮東軍奔襲而來,是代表朝廷收復失地,對嵊州普通民眾的驚擾不大。鄉野幾乎沒有多少難民逃入城裡避難,很平靜的旁觀淮東軍攻打嵊州城。

除了守軍以及田氏徵募進城的宗族兵外,嵊州城裡能徵募上城頭防守的丁壯也就千餘人,也就是說嵊州守將與田氏在城裡最多只能組織出四千守軍來——敖滄海顯然是想利用這個有利淮東軍攻城作戰的戰場,將南城變成絞殺嵊州守軍的屠殺場,間接達到殺人屠城、進而鎮懾浙東地方勢力的目的。

從另一方面,也說明敖滄海心裡沒有放下對奢家亡他家族的仇恨。

一次短暫的戰鬥就殲滅八百守軍,接下來圍繞南城段的反復爭奪,對守軍來說尤其的慘烈。敖滄海甚至用巢車在南城門的正面,拼搭出兩個方九丈的攻城雲台,每個雲臺上架設十二架重型床弩及大量的蹶張弩,射殺幾乎沒有什麼遮攔的守軍。

在城門洞給封死的情況,只要奢家委命的嵊州守將與田氏不肯降,守軍也只能被迫僵持下去。到四月十二日,僅南城牆上,給殲滅的守軍人數就超過兩千人。對淮東軍來說,更像是攻城實戰演習,也只有經驗不足的新卒傷亡稍多些。

************

相比較田氏在嵊州城一家獨大,明州城裡的情況就要複雜得多。真正鐵心跟奢家一條路走黑的明州府地方勢力畢竟是少數,更多的人是在奢家控制浙東之後,在形勢前不得不低頭,放棄抵抗而已。

淮東軍代表朝廷打了回來,許多地方勢力開始懷疑淮東軍的實力不濟,不敢輕易表態,擔心弄巧成拙,搶著出頭,等奢家反攻回來會成為給清洗的對象。

時間持續到四月上旬,奢家在浙東的主力始終沒能越過曹娥江反攻過來,而淮東軍登岸的兵馬越來越多,後期沿曹娥江的水戰也是淮東軍勝多敗少,東陽縣一戰,更是將八閩精銳不可造勝的神話再度戳破。

膽子稍大又自認為在奢家短暫統治明州府期間沒有留下劣跡的地方勢力,從四月上旬,就開始為淮東軍清除奢家在明州府境內的殘部出糧出力。

有些身上有污點的地方勢力,在看不到奢家有反攻回來的希望之後,也不得不考慮後路問題。

暫時還閉門頑抗的明州府城裡,同樣是風起雲湧。即便是城頭守軍,除了忠於奢家的八閩子弟外,地方上給收編的降軍及地方投附兵馬,也開始暗中與外面圍城的淮東軍秘密聯絡。

十二日晨時,明州府守城校尉毛騰遠,率部殺死東城守將,打開東城門。陳魁立率海陵府軍匯同毛騰遠部,從東城攻入明州府城,戰鬥持續到十三日午時,在地方投附勢力的配合下,將奢家在明州府城負隅頑抗的殘部盡數殲滅,收復明州府城。

敖滄海也是十三日派兵強行奪下守軍士氣近乎崩潰的嵊州城。

截止到這時,除象山、昌國、岱山等地區外,淮東軍差不多佔領了明州府全境。

**************

二十一日,劉直、孟心史在陳明轍的陪同下,從嘉興借道渡過錢塘江,進入明州。林縛也於這一天,從嵊州返回,第一次進入明州城。

明州原屬會稽,自前朝中期置府,迄今已有近三百的歷史,府城與鄞縣同冶,與會稽、嘉杭,同為浙郡之精華,既為魚米之鄉,又是人文薈萃之地。

府城西南設於四明山裡的四明學社,名氣略小於江寧的西溪學社,但也不容小窺,廟堂之上,浙籍官員自成一派,是為浙派,算是廟堂上不小的一股勢力。浙東失陷,浙派勢力遭受重挫,朝廷撤兩浙郡司、設浙北制置使司,並歸江東郡所屬之後,浙派勢力則徹底淪為吳黨的附庸。

林縛望著巍峨的明州府城,心裡感慨萬分。

從越朝中葉起,明州就是海疆名城,奢家舉旗造反,東海寇勢力大漲,浙郡也是異常重視明州的防守,城池越修越堅,郡治杭城相比也有所不及。這座周達八裡、三丈余高、磚石包覆的巍峨城池,遠非嵊州這樣周不過裡許的小城能比。

然而這座雄城,近年來兩次易手,都太輕而易舉,沒有發揮出應有的作用來。

第一回田常舉城而投,奢家幾乎未費一兵一卒就拿下這座雄城。

這一趟,奢家在浙東的兵力過於分散,明州城被圍時,城裡守軍都不足兩千人。明州守將在城裡招募民勇上城頭參與防守,卻使得守軍內部魚龍混雜、出現致命的分化,不僅給淮東軍輕易奪下東門不說,甚至在進城後投附軍成為攻打奢家守明州殘卒的主力。

要是在戰前奢家對淮東有足夠的警惕,沒有給淮東的聲東擊西之計騙到,在明州城裡的留守兵力超過五千人,這一戰的形勢就艱險難說了。

如今陳魁立率海陵府軍接管明州城防務,在裡三層外三層的嚴密戒備保護下,林縛騎馬穿城進入明州府衙,與從江寧而來的劉直、孟心史等人見面,也要接見明州府地方投附勢力的代表。

劉直、孟心史都是熟人。林縛第一次率兵北上時,劉直任觀軍容副使,此後林縛與他多次打交道,他這時是寧王府內臣之首。孟心史原為暨陽知縣,暨陽血戰時,算與林縛有並肩作戰之誼,作為吳系官員,後期積功升任平江府通判,此時改任江甯吏部郎中。

從江甯挑選劉直、孟心史二人為特使來明州這件事情上,便能知道江寧對淮東假勤王之名而行聲東擊西之計一事的態度轉變。

燕京被圍,奢飛熊在西線突飛猛進,浙北形勢危急,江甯南線告急,江寧又有什麼資格追究林縛的欺君之罪?

當然,林縛從三月二十三日率部奔襲浙東起,就或派信使或通過塘抄驛騎知會各地,江寧前後保持沉默差不多將近一個月。

就江寧當時的態度,就算無力追究淮東的欺君之罪,也絕沒有認同淮東行為的意思。在士子清流眼裡,淮東自然是大逆不道,交相唾駡;便是淮東境內也是爭議紛紛。

劉直與孟心史代表江甯過來,也就表明江寧在形勢面前低了頭,正式認可淮東的做法。

劉直、孟心史、陳明轍等人都隨同傅青河等淮東官將及明州府地方勢力代表,都到府衙前的鋪石場地上列隊相迎。林縛翻身下了馬,將韁繩及馬鞭交給隨侍,朝劉直、孟心史等人拱手作揖,說道:“罪過罪過,”假意責怪傅青河道,“傅先生怎麼能如此怠慢劉大人、孟大人,讓二位大人在外面久等?”

“林大人力挽東南狂瀾,為朝廷中流砥柱,流血流汗,鞠躬盡瘁,我等在衙門等待片刻,太微不足道了。要不是傅大人堅持不肯,我可是覺得出城相迎,才能稍表敬意,”劉直眯眼而笑,走上來熱情的要從隨侍手裡接過韁繩與馬鞭,替林縛牽馬而走。

孟心史倒是有些骨氣,做不出劉直這樣的姿態來,作了一揖,便算是見過禮。

跟在劉直後面,一起往府衙裡走去。

孟心史跟在後面,暗地打理林縛。

自暨陽一別之後,他就沒有跟林縛再見過面,暨陽時,林縛給他的感覺仿佛出鞘的利刃,有一種淩利的氣勢;此時的林縛要溫和、收斂得很,但越是溫和、收斂,孟心史越是能明白他的溫和、收斂之後的鋒芒是何等的銳利!

形勢發展到這一步,江寧已經沒有能力拒絕林縛薦梁文展出任明州知府的摺子,孟心史過來,是要在明州府的其他官員安排上爭取對江甯有利的條件。

林縛的態度越是溫和、收斂,孟心史心裡越沒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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