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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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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4-30 21:56:28
第57章 破口罵娘

    進了府衙官廳,劉直從寬敞的袖袍里掏出一封敕書,臉上掛著笑,朝林縛說道︰“劉某在這里又要恭喜林大人……”

    這時候自然不會有什麼上諭從京里傳來,劉直手里的敕書應是給官告身,倒不曉得寧王府與江寧六部能從權許他什麼新的官位。

    想是這麼想,林縛不動聲色的笑道︰“某代朝廷收復明州府,應為同賀之事。”

    “也只有林大人能居功不傲,實為天下帥臣的典範,”劉直說道,他手里是江寧六部與寧王府合署的敕書,又不是什麼上諭,也沒有什麼規矩好講,展開來讀道,“銀青光祿大夫、崇州伯、淮東制置使林縛林大人堪為國之棟梁、朝廷之中流砥柱,行奇謀而率淮東軍奔襲浙東,重挫閩賊,此功甚殊。江寧諸人聞之莫不振備,皆言要派飛使進京報捷邀功。然路途險阻,報捷之事暫不能成行,江寧只能勉勵其事,甚愧……”

    林縛听了心里暗罵︰要真是振奮,怎麼等到明州府城給攻陷的消息傳到江寧才緊急派人過來?這種官樣上的話,林縛也就是听听作罷,不曉得這樣的話是真的出自元鑒武之口,還是張希同之口,還是岳冷秋面授機誼?

    前面的話,最大的價值就是江寧正式認同淮東奔襲浙東之事,其他的都是空話,林縛靜靜的等著听劉直讀下面的內容。

    “……然,浙東需淮東軍銳意進取,牽制、打擊閩賊,孤與岳督及諸公商議,決議設浙東制置使司以明州為治,以轄東線攻擊閩賊之軍事,望林大人能不辭辛苦兼領之,為朝廷盡力除國賊!”劉直讀罷,將敕書塞到林縛的手里,笑道,“林大人升官發財,你說我是不是要恭喜你、賀喜你?”

    “都是勞碌命,哪有什麼好賀喜的?”林縛不動聲色的將敕書接過來,倒是沒有想到江寧會讓他兼領浙東制置使一職。至于浙東制置使轄防區到底多大,敕書倒沒有言明,難道說在浙東打下來的地盤都是淮東的?

    陳明轍站在一旁,心里暗嘆︰江寧使林縛兼領浙東制置使,倒是明確告訴林縛,只要淮東軍在浙東能從奢家手里打下地盤,不管大小,都是他的,破罐子破摔之余,倒是指望淮東能與奢家拼個兩敗俱傷。

    淮東官員及孟心史及毛騰遠等浙東地方勢力代表都上前來恭賀林縛兼領浙東制置使。

    浙東制置使只是讓淮東在明州駐軍並設浙東行營掌握地方兵備更加名正言順一些,要說其他則可無可有,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意義。難道江寧還能讓淮東手里將明州府撬走不成。

    江寧也是算以退為進的招術,將浙東制置使的頭餃給了林縛,就是希望林縛能在其他官員的安排上讓些步。

    林縛心里憂著北面的形勢,但好歹要設宴招待劉直、孟心史、陳明轍等人,也請毛騰遠等浙東歸附勢力代表赴宴。

    宴間孟心史借著酒意,坐在劉直的下首,前傾著身子問林縛︰“浙東頻遇戰禍,民不聊生,各家又都給閩賊盤剝得厲害!這時候好不容易收復了,當與民休養生息——江寧諸公有意請免明州諸縣錢糧三年,不過這事要與林大人商議,林大人以為如何?”

    林縛臉色稍一沉,劉直前面給了一顆甜棗,大棒這會兒就由孟心史揮過來了。

    江寧這是要不分清紅皂白的赦免浙東在奢家統治時期屈從的全部地方勢力,並減免征收錢糧三年,是要將浙東地方勢力都拉攏過去。

    江寧倒是沒有獨斷專行,還讓孟心史在酒席上當眾問林縛的意見,用意也是惡毒。

    要是林縛反對減免錢糧,做了壞人之余,還讓江寧得了人心;要是林縛贊同,三五年內不能從浙東籌錢糧以補軍資,浙東要維持這麼龐大的兵備,與奢家長期對峙,淮東的壓力將極大。

    “孟大人,你以為如何?”不等孟心史應答,林縛“啪”的將筷子摔拍在桌案上,唬著臉盯著孟心史,破口罵道,“誰他娘出的這個斷子絕孫的主意?奢家在會稽、東陽以及浙南還有五六萬精銳,加上浙西的兵力,有十五六萬之多,要保明州府安靖,要對西面之敵保持打壓之制,少不得要在明州召募四五萬兵馬才夠用!有人提議減免明州府錢糧,那行,我明日就率淮東軍撤出來,這狗/娘的浙東制置使誰願當誰當去!”說到這里,憤憤不平的站起來,甩袖要往後堂走去。

    林縛穿上官袍,溫文爾雅,這一晚上都和顏悅色,哪個想到他突然間破口罵娘!

    陳明轍臉色微紅,赦免浙東各家投附奢家的罪過並減免錢糧的主意是陳西言所出。這趟陳西言本來也要渡江來明州府的,在臨行前生了一場病,身子虛弱,就讓陳明轍陪同劉直、孟心史過來。

    劉直、孟心史都愣在那里,面面相覷,倒是堂下有個其貌不揚的中年人離案跪到堂下,大聲呼道︰“閩賊寇浙東,諸家及鄉民孱弱,屈從于賊而不敢抗之,罪該萬死。今日盼得大人率王師而來,如慕甘霖之余又為罪孽誠惶誠恐。某與諸家斷不敢請免罪責,只求能有戴功立罪的機會。倘若還有減免錢糧之貪心,當真是厚顏無恥之極,還有什麼顏面見天下人?減免錢糧一事,還請大人與諸公絕不要提。非但不能減免錢糧,某與諸家商議,還要請大人加征錢谷︰一為贖諸家及鄉民屈從之罪;再者錢谷用在安靖地方、防範閩賊上,某與諸家心里唯恐其用不足,害明州再遭閩賊涂炭——請大人不要棄明州!”在堂下磚頭叩頭叩得“  ”直響,毛騰遠等其他明州地方勢力代表見識不對,也都離案跪到堂下叩頭請林縛停下腳步。

    雖說大家都希望能免罪免糧,但聰明人都清楚江寧送的只是順水人情,明州諸家的生死實際都掌握在林縛的手里。

    林縛自然不會率淮東軍撤走,但是林縛在明州府以通匪罪砍幾個人頭讓自己的心情舒暢一些,江寧能保哪個?

    想得越明白,就越不敢奢望什麼。

    林縛在屏風旁停下步伐,轉身看向堂下跪拜的諸人,他回來後忙著應付劉直、孟心史,雖說傅青河給他介紹過明州諸人,但人數太多,他一時想不起這其貌不揚的中年人叫什麼。

    林縛眼楮打轉望來,傅青河便曉得他沒有記住葉君安的姓名,他坐在案前說道︰“大人息怒,我覺得君安先生所言仍明州諸人的真心,莫要給奸挑撥了大人與明州諸人的關系!”

    劉直、孟心史都囁嚅不敢言,林縛都破口罵娘,傅青河更直指這是挑撥離間的奸之言,他們還能爭辯什麼?

    “哼!”林縛冷冷一哼,經傅青河提醒,倒是想起葉君安這個人來。

    葉君安還真是一個知道明哲保身的人物。

    葉君安三十歲時曾中過科舉,但無意仕途,安守田宅耕讀著書為樂,是四明學派頗有分量的一位講席,浙東人稱“君安先生”。奢家攻陷浙東後,葉家獻田獻財,以求全族,但葉君安沒有,其他葉家子弟也都無人在奢飛熊所轄的浙東都督府及府縣任職,與奢家關系保持頗遠。在淮東軍奔襲登陸之後,葉家也是第一批就派人與淮東暗中聯絡,但一直等到這邊攻下明州府之後,葉家才派人運來錢糧勞軍!

    從葉家的行為,葉君安的才能及性子都給很模糊的感覺,更像那種投機取功、觀風迎變的人物,所以林縛對他的印象也不深刻。

    但是林縛佯怒離場,葉君安轉念間能說出這番話,有這樣的態,不管他這頭叩得有幾分真有幾分假,都讓人對他耳目一新,不容小窺。

    “君安先生請起,”林縛重新走回到案後坐下,對堂下跑著的諸人,說道,“我也是為浙東形勢著急,不想給小人所誤,才口不擇言,並無責罪浙東諸家的意思!”

    陳明轍心里卻想,要怎樣才能不讓這些話傳到恩師陳西言的耳朵里去?

    劉直心里大罵︰陳西言這個老匹夫,難怪裝病不來,幸虧老子多了心眼,這話讓孟心史搶了說去,要不是在回程途中給水匪劫了船、丟了性子,找誰訴苦去?如此簡陋的挑拔離間之計,對淮東怎能有用?

    孟心史老臉漲得通紅,爭辯不能、解釋不能,但看浙東諸人的臉色,也曉得陳西言教他說的這些話還是有些用場,但是沒有想到林縛的態度會如此強勢,陳西言所說淮東很可能會是第二個奢家,當真不假。

    接下來就沒有剛才的氣氛,宴席很快就到酒盡人散的時候;諸人都請辭離去。

    林縛吩咐此時負責明州城防務的陳魁立道︰“明州新歸,宵小未盡,劉、孟等大人的安危,你要小心照顧,驛館那邊都派些人手!”

    “多謝林大人關切……”孟心史作揖說道,從林縛臉上倒看不出他如此安排是要加強對他們的保護,還是要加強對他們的監視。

    林縛當然是要防範劉直他們與浙東地方勢力接觸太密。待劉直他們先離開,葉君安與其他人也上前來告辭,林縛挽留葉君安道︰“我沒有其他嗜好,喜歡飲茶,今日剛來明州,想來這邊替我備下從崇州捎來的好茶,君安先生可有意陪我一飲?”

    說到好茶,四明山就產好茶,林縛只是胡亂找借口當眾留下葉君安。

    葉君安說道︰“大人見召,君安恭敬不如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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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欲拒還迎

“打下明州容易,守住、治理明州卻難,君安先生可有教我?”

賓客都告辭退去,林縛邀葉君安及淮東諸人到偏廳喝茶說話。

這裡是安排給林縛居住的後園,林縛在嵊州督戰期間,宋佳倒先住了進來,這會兒親自指使著左氏兩姐妹及入江氏出來奉茶。

葉君安居禮甚恭,曉得林縛隨時都帶在身邊伺候的女子,即使沒有身份、名氏,也是林縛身邊不容忽視的寵姬。當然,葉君安也曉得林縛好色之名不彰,這麼個女子能隨同到浙東來,也許不僅僅是因為美豔過人的緣故。

“某見微識薄,實不敢在大人面前夜郎自大!”葉君安誠惶誠恐的端著茶盅坐在下首,不肯輕言政事。

林縛倒看得出葉君安的誠惶誠恐是裝出來的,站起來走到葉君安案前,長揖行禮,道:“縛無禮,待君安先生不敬,但赤子之心不減,懇請君安先生有教于我!”

宋佳雙腿跑在臀下,執壺給自己伺茶,她剛才雖說沒有露面,但躲在屏風後的暗處將宴席上諸多人的表現都在眼裡,看林縛走到葉君安案前執弟子之禮請教政事,心裡暗笑:剛才在前園表現如此出位,這會兒又推三阻四、欲言又止,但凡自恃有些才能的讀書人,大多都是這種德性。

傅青河捋著頷下長須,眯眼的看著眼前一切。

葉君安善明哲保身不假,但時逢城頭變幻大王旗的亂世,善明哲保身者,並不是什麼值得垢病的缺點,相反還是一種處世智慧的體現。

葉君安三十歲科舉中第,十數年來卻一直隱逸山林未曾入仕為官,以講學為業,自然不是投機取巧之輩,他在四明學派及浙東士人心目裡地位頗高,故而林縛對他的躍躍欲試十分的重視。

傅青河南下之後,秦承祖就返回崇州主持事務。

除以傅青河等人為首、水步軍逾六萬兵馬南下浙東來,胡致庸、李書堂等人也率數十名吏員隨船趕來浙東,負責錢糧軍械的籌措轉輸及接管地方等事務。

淮東倒不缺官吏,抽調百餘吏員填入明州,也能勉強能做到,但治理明州不會那麼簡單。不過要說有多複雜,也不見得有多複雜。

打壓一批人,拉攏、任用一批願意為淮東所用的人,分化明州地方勢力,要比全部從崇州抽調吏員填入而讓明州地方勢力抱成一團要好得多。還要盡可能避免提拔任用的明州籍官吏給江甯拉攏過去。

浙東失陷奢家多年,與東南諸郡割裂,浙東地方人物是多半敏感而脆弱,心思難定,無論是江寧,還是淮東,想要獲得他們全心全意的信任很難。這種狀況不改變,林縛所設想的“以明州治明州、以明州分化明州、以明州鞏固明州”的設想就很難實現。

林縛需要一個在明州府地方有著領袖地位與聲望的人物能為淮東所用、能為淮東所信任,進而帶動一批人能安心為淮東所用。

林縛今日回城,明州府地方上有聲望、有地位,又與奢家勾搭不深的人物,都給邀來參加洗塵宴席,差不多將近三十多人,葉君安在裡面倒不十分的突出。但是其他人的心思不定,有隔岸旁觀之意,葉君安旗幟鮮明的在宴席上就支持淮東,實屬難得。

也許葉君安今日的表現是明州地方背地裡商議著來試探淮東,但不管怎麼說,淮東不能重視葉君安,不能重用葉君安,又如何令明州地方勢力安心?

“不敢當,不敢當!”見林縛走到案前長揖而禮,葉君安忙跪坐起來,以示不敢受禮,說道,“大人既然想聽某拙見,某便抖膽獻醜一回……”

“先生請言!”林縛讓人將他的長案移到葉君安的案前,與他對坐聽他講治理明州之政。

“自奢家侵來,明州吏治崩壞,奢飛熊雖用田常治明州,然充塞官衙皆不學無術之宵小,明州有節操的士子皆不與同流合污,大人欲治明州,當從士子裡選德高望厚之人,教化民生,明州可治……”葉君安說道。

葉君安這番言論實在泛泛得很,沒有什麼新穎之處,與淮東治理明州的計劃也背道而馳,林縛口頭稱是,心裡卻是失望,心裡想著只要將葉君安豎為典型,倒不在乎他是乎有多少真才實幹。

又敷衍聊了片晌,葉君安便告辭離去,傅青河也看出林縛路途勞頓、身子疲乏,不忙著今夜討論軍務,便與胡致庸、李書堂等也告辭離開。

“葉君安這頭老狐狸,肚子有些貨,卻是不肯賣出去,惺惺作態,著實叫人討厭啊!”宋佳手掩紅唇打了個哈欠,媚態橫生的在林縛面前伸了懶腰。

“你是說葉君安剛才那番議論是推脫之辭?”林縛問道。

“不是推脫,是試探,”宋佳說道,“都說學得治民術、賣於帝王家——葉君安十數年來不肯入仕,便是自負有才,也不肯賣給帝王家的。而在宴前,這老匹夫又惺惺作態、欲迎還拒,既有心賣弄,待到你虛心請教,卻又胡扯一通,與其說他無才,還不如說他賣弄!”

林縛哈哈一笑,說道:“這小老頭,是試探我有無三顧茅廬的耐心!”

“這樣的人物,你也不是沒有見過,”宋佳嫣然而笑,說道,“秦子檀便是自負其才的一個人物,高宗庭不也自始至終不肯入仕?”

“那你明日陪我進四明山走一趟!”林縛說道。

“這老匹夫,你不理會他就是,”宋佳笑道,“你就將他丟在一旁,看他還能保持清高多久——就讓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林縛笑了笑,說道:“能像你這般任性,倒是輕鬆了——既然他要我三顧茅廬,這點耐心都沒有,談什麼其他有的沒的?哪怕是做給別人看的,四明山,我也要多走兩趟的。”

“那你早些休息!”宋佳起身將要離開。

林縛歎道:“哪有時間休息?北地的塘抄、信報,你都拿來給我看……”

“歇息一天也不礙事,”宋佳複又坐下,挨得林縛更近一些,柔聲說道,“你看你,又瘦了許多。”美眸望著林縛削瘦的臉頰。

“鐵戈征馬,哪個不瘦?”林縛笑道,堅持要連夜研究北地的形勢。

宋佳讓左氏姐妹去將資料搬來,她跪直身子,膝行到林縛的身後,手搭在他的肩上,說道:“想來你也是乏了,我給你捏捏肩!”

林縛抓住她嫩如柔荑的手,說道:“要是奔襲東陽時將奢飛虎殺死,你會不會恨我、怨我?”

宋佳一怔,俄爾身子又像菟纏絲一樣挨著林縛寬厚的肩膀,從後面將他抱住,貼著他的耳邊說道:“也許會恨你、會怨你,也許會恨自己、怨自己!”

林縛側過身要將宋佳抱到懷裡來,宋佳從後面摟他愈加緊,說道:“讓我就這樣抱著你,好嗎?”

“你當我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林縛氣笑道。

“三個妮子千嬌百媚,隨便你要哪個,我都不管你!”宋佳說道。

“唉,算了!”林縛苦笑道,“還是留著力氣明天爬四明山吧!”

宋佳“咯咯”一笑,倒也不再招惹林縛,認真的替他捏著肩。

林縛到淩晨才睡了兩個時辰,便與傅青河招呼一聲,帶著護衛出城往西南而行,到四明學院造訪葉君安。

相比較城裡,淮安軍控制明州城外的時間倒有大半個月之久,城外反而比城裡安全得多,但即使如此,傅青河還特地讓陳魁安率領千人封鎖進四明學院的山道,避免有人聞知消息對林縛不利。

此時正是淮東的關鍵時機,當真是一點意外都不能出。

**********

明州地方勢力正也忐忑不安。

奢家陷浙東,硬著頭皮抵抗的,都難逃奢家的清洗。明州恢復之後,像田氏這般跟奢家一條道走到黑的,自然也難逃淮東與朝廷的清洗。也有一些人,投機取巧之徒,在浙東失陷,便到浙東都督府謀一官半職,自然也屬於給打制的對象。

但也相當多的一批人,選擇屈從、沉默與明哲保身,但也與奢家保持一定的關係。

這些人既怕淮東與朝廷將他們一併牽連進去進行打壓,又有謀個出身的心思,又擔心奢家再反攻回來,讓一切又弄巧成拙——心思實在矛盾、慌亂得很。

人心惶惶難安,又不敢聚集議事,引起淮東的疑心;在淮東的嚴加監視與隔離下,也難接觸給困在驛館裡的劉直、孟心史等人——四明學社在山裡的講學山院,倒成了一部分人光明正大聚集議事的場所。

“君安先生,淮東從上月二十三日就奔襲浙東,而江寧使臣卻拖到昨日才至,淮東與江寧之間,是不是有外人所不知的曲折?”一名穿著儒衫、手裹書生巾的青年抱拳問坐在窗旁時不時望窗外的葉君安。

明州失陷多年,與東南諸郡音信隔絕,絕大多數人都不曉得浙東之外的形勢如何?奢家甚至刻意醜化跟淡化淮東,許多明州有識之士對淮東的印象也很模糊。這倒也有好處,林縛這兩年來做的許多引起無數爭議的事情,在明州人眼裡,便顯得正常、尋常。

這會兒有書僮進來稟告:“先生,山門外有一隊軍卒過來,投來一封名帖,要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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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收心

“某非自恃身份、推三阻四,”葉君安將林縛迎入雅室密談,長揖而拜道,“閩賊勢強,朝廷暗弱,有錢江之隔,明州孤懸於外。就常人而言,今日實不知明日之事,故而惶惶難安,有騎牆觀望之心,實屬正常,敢問大人有守浙東之志乎?”

“安民靖土、建社稷之功,我所願也,”林縛伸手虛托,請葉君安對坐而談,說道,“閩賊貌似強勢,實強弩之末,先生居四明山而觀天下,當有所察……閩賊勢將竭時,我不取浙東、不守浙東,安侍何時?”

“大人取浙東,為淮東而取,為朝廷而取?”葉君安又問道。

林縛微微一怔,葉君安的這個問題頗難回答。

能肯定的,葉君安之前沒有跟劉直、陳明轍、孟心史等人接觸過,應不會替江寧來試探淮東——但即便如此,葉君安的這個問題也很難回答。

“實不瞞先生,”林縛說道,“燕京受困虜賊已有月餘,實處於朝不保夕的危勢之中。我率淮東軍奔襲浙東之前,接到北上勤王的上諭,然江東不保,也無以救燕京,思量再三,遂下決,寧違上諭,也要率兵先打下浙東,先保住東南局勢再說……我無他願,唯安民靖土以禦外侮爾。朝廷堪當此任,我鞠躬盡瘁、死而後己,在所不惜;然今日之朝廷,給宵小把持,暗弱錯亂,我當替朝廷代掌浙東,便是身後臭名彰著,也義所不辭!”

“大人能有此志,實萬民之福祉!”葉君安離開座位,走到堂前撩此長袍屈膝跪下,說道,“君安才微識淺,但也知社稷及民為貴,不敢惜殘燭之軀,請為大人效微薄之力!”

“先生請起,我何德何能,敢受先生如此大禮?”林縛走前一步將葉君安從地上攙起來。

宋佳站在旁邊看了暗歎:從東海寇勢力大漲以來,明州府臨海,飽受欺淩,崇觀十一年又全境陷落,那些寄望朝廷、對元氏忠心耿耿的勢力已經給奢家清洗了一遍。

明州府殘存下的地方勢力,與其說期待明君,不如說更期待能安靖地方的雄主。

“閩賊治浙期間,明州府諸家屈從者多,實屬無奈,望大人能區別對待,”表過心志,葉君安坐回案前,推心置腹的獻策道,“田氏之流,當抄族沒產,不然不足以為懲戒。明州諸家,非為沒有請罪之心,然而擔憂朝令夕改、朝境夕改。君安孤居四明山,然而有閒暇能觀崇州新政。比之大人的才學,君安對治浙之策也無高見,但請大人以赦罪為條件而在明州行新政,便足以得明州也。閩賊治浙,盤剝猶重,于諸家及下民,心有所附者甚少。大人在明州行新政,諸家利益雖有所損,但能赦去前過,在朝不保夕、性命飄零的當世,足以安定人心。此外,浙地土地兼併猶重,明州數十萬民眾,十之七八是無地客戶,減租即能得民心,何愁明州不安?”

林縛自然要在明州推行新政,但是從淮東抽人強行在明州推行新政,要比葉君安等明州地方人物主動支持推行新政,差距甚大——林縛倒是沒有想到葉君安在奢家治浙期間還對崇州新政有所研究,殊為難得。

“就官治,”葉君安繼續說道,“地方兵備併入浙東制置使司,府司寇參軍及諸縣縣尉,則由制置使司將校兼任,當無疑問。此外,嵊州城應廢去縣治,以為駐營,將閩賊主力牽制在東陽縣、天臺縣等地,在形勢上,對明州府猶為有利!”

“先生大才!”林縛聽葉君安這番言,才確認他的確肚子很有貨,站起來作揖道,“縛想以制置使司右長史位屈尊先生,望先生莫要辭!”

與品秩無關,制置使司以左右長史、左右司馬等職最為重要、顯赫。浙東制置使司將與浙東行營合署,林縛將用傅青河以制置副使兼行營守護總攬浙東全域,將用胡致庸為軍司及行營左長史,為浙東文官之首。

梁文展在擔任明州知府一職後,還將在軍司及行營兼領左司馬一職,正式納入淮東體系之內,右長史僅次於左長史與左司馬,也是林縛能給浙東地方最重要、最顯赫的官職。

葉君安站起來還禮道:“為大人效力,某莫敢辭也。”

“我薦梁文展為明州知府,但江寧調令還沒有下來,梁文展一時也無法來明州赴任,”林縛說道,“還要請先生再屈居司吏參軍一職,從地方撿選有才賢之士為淮東所用!某也會向朝廷薦先生擔任明州府通判一職。”

“職責所在,莫不敢辭!”葉君安說道。

當日,葉君安就帶著數名侍讀弟子進入明州城就任浙東軍司右長史一職,林縛召集淮東諸人,將浙東軍司及行營的大體框架確立下來。

傅青河以制置副使兼領浙東行營守護,林縛不在浙東期間,代林縛總攬浙東軍政,胡致庸、葉君安分任左右長史,分攬政務,梁文展兼領左司馬,從第二水營、海陵府軍、工輜營及地方投附軍撿選一萬兩千精銳編入浙東行營軍,共水陸及馬步軍四旅二十營,以孫文耀、韓采芝、陳魁立、毛騰遠等四人為行營軍四旅將。

軍司及行營另設都事、典書令多人,以李書堂等人充任。

此外,長山營、崇州步營及第二、第三水營在戰時歸浙東軍司及行營節制。

當前明州府的民生政務等事都一律納入軍司及行營轄管,等梁文展來明州之後再行交接,在行新政之前,更緊要的是穩固上虞到嵊州的西線防線以及集中兵力,剿滅盤踞昌國、岱山諸島的奢家殘部。

當前,長山營、崇城步營及第二、第三水營等主力集中在西線,主要防備屯駐東陽、諸暨、會稽的奢家兵馬。剿滅昌國、岱山諸島奢家殘部的重任,就落在倉促編成的浙東行營軍頭上,第一水營負責進行海路封鎖及支援。

浙東行營軍主要以海陵府軍及浙東歸附軍為基礎擴編而成,戰力自然不能跟長山營、崇城步營這樣的精銳步甲相比,但擴編後兵力多達一萬兩千餘人。

龜縮于昌國、岱山諸島頑抗的奢家殘部僅四千餘人,兵力又分散於七八個防寨裡。浙東行營軍能集中兵力,後勤也有保障,雖說傷亡在所難免,但各個擊破的難度不會太大。

歸附軍要不要用,這歷來都是為將為帥者需要重點權衡的問題。

奢家統治浙東的時間不長,恰如葉君安所說,諸家及民眾歸心者少,更多的人是屈從觀望。攻浙以來,歸附兵馬差不多有四千人,比與海陵府軍的人數還要多。這麼多人馬要是不用,安置也是問題,再者淮東的兵力也有所不足。要用來守戍城池,等奢家反攻過來,這些人馬能不能讓人放心,也是問題。

用這些人馬去強攻昌國、岱山,一是使他們與奢家結下死仇,丟掉騎牆觀望的心思,能盡心為淮東所用,二來用殘酷的戰事消耗歸附軍的實力,補充忠於淮東的工輜營兵。即使歸附將領心思不定,但只要保證基層武官及兵卒能忠於淮東,也能保證整支軍隊能掌握在淮東的手裡。

從二十三日起,毛騰遠等歸附將領就率部從浹口出發,從老塘山港登上昌國島,剿滅盤踞昌國等海島頑抗不降的奢家殘部。每一戰,兵卒有所傷亡,浙東行營即從工輜營抽調健壯補充之。

毛騰遠等浙東歸附將校也曉得淮東的心思,再說淮東除了嚴格限制將校掌握軍隊外,其他方面都很優渥,並無為難歸附將校的意思,兵卒有傷亡,也一律以淮東軍的標準進行撫恤,兵甲弓弩補充,也頗為充足。

在當前的形勢下,毛騰遠等將校也就放下觀望的心思,盡力為淮東攻打昌國、岱山,希望能憑藉戰功作為投名狀,儘快獲得淮東的信任以確定自己應有的地位。驅使兵卒攻打奢家殘部,格外的用心,戰鬥激烈程度,甚至要超過淮東軍在西線的主力。

這種心態,倒與投降東胡的叛將一樣。

二十六日,浙東歸附軍就以兩倍的傷亡代價,攻下昌國島最為重要的龍山寨,全殲據守龍山寨的奢家殘部八百餘人。二十九日,岱山主島牛扼寨四百殘卒打開寨門投降,收復岱山全島。

不管江寧的沉默態度,林縛繼續向江寧上摺子,建議將岱山諸島併入嵊泗,在海陵府下面增設嵊泗縣。林縛以大橫島為縣治所在地,以治嵊泗、岱山兩地,薦陳恩澤的父親陳雷為嵊泗第一任知縣,以嵊泗作為淮東銜接浙東的要隘。

五月初二,韓采芝率部攻陷昌國島東海岸的騏驥寨,至此完全剿滅盤踞昌國主島的奢家殘部。除了昌國東南幾座地勢險惡的小島外,明州府以及東海諸島全線收復。

絞殺奢家殘部、打得格外激烈、傷亡也慘烈的浙東行營於五月上旬陸續返回明州、上虞駐防、休整。在韓采芝率部進駐上虞之後,長山營在敖滄海的率領,以嵊州城為基地集結,從落鶴山方向,對東陽等地的奢家兵馬保持軍事壓制,周同率崇城步營在上虞休整近一個月後,回駐明州府東的浹口寨,打算以浹口寨為駐軍進行擴編,然而配合水營,繼續往南擾襲浙南、閩中沿海。

在淮東第二、第三水營的強大軍事壓力及不斷擾襲面前,奢飛虎終於在五月上旬,下令用沉船、暗樁在曹娥江以西的錢江、山陰江以及鑒湖口封鎖水道,放棄用浙東水師殘部反攻明州府的可能。

從曹娥江往上,錢江水道僅三四裡寬,江底又有沙坎,不利淮東戰船進入作戰。在奢飛虎大規模用沉船、暗樁封鎖水道之後,淮東水師戰船西進就更加艱難。

奢飛虎在西面封鎖水道,淮東軍也不甘示弱,與浙北配合著,也用沉船、暗樁對錢江水道進行加倍的封鎖,徹底將浙東水師堵死在錢江上游。

錢江水道被封之後,水營在錢江裡的作用給削弱到極低,一切都只能取決步營在陸上分出勝負之後,才能清除障礙重新打開水道。當然,淮東水營主力也能從錢江的軍事對峙裡抽身出來,加強對浙南、閩中沿海的打擊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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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梟臣

也顧不得江寧的調令來,梁文展於五月初一就秘密抵達明州暗中主持新政。

在以葉君安葉氏為首的浙東地方勢力配合下,淮東很快就掌握明州府田畝及丁口基數。

在嵊泗、岱山等地劃歸海陵府之後,明州府轄管昌國、慈溪、余姚、上虞、嵊州、奉化、寧海、象山及鄞等八縣,在籍田畝約七百余萬畝。

在持續數年的戰事摧殘之下,明州府在籍丁口仍有十二萬戶之多。

明州九縣以地處明會平原核心地域的慈溪、余姚、上虞、鄞縣四地最為富庶,稅糧占了明州全府的近八成之多。

奢家從明州府抽取的養軍稅糧有案可查,兩年總數超過一百六十余萬石,平均每年抽調的養軍稅糧在八十萬石以上——而江寧約定淮東軍可從淮東兩府十一縣徵用的糧餉最高就只有八十萬石。

傳統上,上虞、嵊州、余姚三縣都是劃歸會稽府管轄的。還是奢家佔領浙東後,會稽是奢家在東線與董原之浙北進行軍事對抗的重心,遂將上虞、嵊州、余姚劃入明州府管轄,以便能更好的籌措軍資。

以明州、會稽兩府區域為主的浙東,明州府三居其二,會稽府才居其一。奢家失去浙東自曹娥江以東的區域,說是斷了一臂,一點都不為過。

五月上旬,在明州府及諸縣主官還沒有確定的情況下,林縛就以浙東制置使司的名義,頒佈田丁新政令。新政減免明州府及諸縣丁稅及各種人頭攤派,向諸縣派遣清田吏主持新政事務,清查田畝,責令諸縣田主在九月之前向清田吏員如數上報田畝實數及丁口,雇佃耕種以實物租計算者減租到三成以下;以定額租計算,上等熟田年租額不得超過一石。

以田氏為首的叛降共十三家抄族籍產,充為軍資,餘者以協從論處,免罪責;並將八閩宗紳在明州府境內侵佔的產業以及明州府及昌國諸島所屬的礦山、船場、漁場以及及湖蕩、山澤、島嶼等無籍之地都征為官有,地方借機侵佔,皆嚴懲之。

************

秦子檀在穩定永嘉形勢後,也於五月上旬來到東陽縣,為當前的惡劣形勢感到焦慮。

在東陽縣太白溪的西岸,淮東軍以長山營兩旅精銳為主力,駐軍達到八千人。沿落鶴山西北麓坡崗,淮東軍構築魚鱗狀的連環防寨向太白溪西岸輻射,與東陽縣城爭奪對太白溪水道的控制權,又驅使民眾在內線拓寬修築銜接嵊州的驛道。

在天臺縣的北面,以長山營一旅精銳步甲為主力,淮東軍在構築面對天臺縣的防寨裡,駐軍也超過四千人。

在天臺與落鶴山防寨的內線,以嵊州城為營壘,以長山營三旅精銳步甲為主力,淮東軍在嵊州的駐軍更是達到萬餘人。

淮東軍以嵊州為核心所構築的浙東西南大營在五月上旬就初步成形,以淮東步軍司長山營為主力,馬步軍戰卒及輔兵的總數超過兩萬兩千人,還有數以千計的民夫征為軍用。

到五月上旬,淮東明確將嵊州廢縣置鎮,將整個嵊州城作為浙東西南大營的駐壘使用,僅在嵊州剡溪江兩岸就抄沒田氏田產二十余萬畝,作為軍墾營田所用——還不曉得淮東後期要往嵊州等地填入多少兵戶!

在蕭山到海甯段的錢江水道徹底封閉之後,淮東軍在以上虞縣城為核心及沿曹娥江兩岸構造的防寨體系裡,駐軍以韓采芝、孫文耀所部浙東行營及淮東靖海第三水營為主,兵力也超過萬人。

考慮到淮東軍在明州府內線崇城步營三旅精銳以及浙東行營軍陳魁立、毛騰遠等部共一萬五千餘人以及暫時還駐在明州府東海岸的靖海第一、第二水營,淮東軍一時間在浙東的兵力總數超過五萬兩千餘人。

奢家要穩固從天臺、東陽、諸暨到會稽一線的防線,以八閩精銳為主加上地方防守兵備,人數不能少於五萬人。

雖說浙北董原的壓力由大公子承擔下來,但浙東在失去明州之後,駐軍人數反而要增加近一倍才夠用。

秦子檀能大體猜到淮東是什麼心思,便是要加劇雙方在防線上的軍事對抗,將浙閩的財政拖垮。

在浙南,劉文忠、左光英等浙南抵抗軍在佔據樂清城,很容易能從海路獲得淮東的支援。奢家在浙南的兵馬只能放棄沿海地區,收縮到甌海、永嘉等離海岸有一段距離的內陸城池建立防禦。

一方面是被迫不得不增兵加強沿線防禦,一方面又不得不及接連放棄沿海膏腴之地。

失去明州府不說,永嘉江自甌海、永嘉兩城以下的三角洲區域,良田數就占到整個永嘉府田畝數的三分之一,也由於樂清城給浙南抵抗軍殘部佔據,秦子檀也不得不將這一區域的民眾強制遷入內地,棄為荒地,損失的稅糧將數以十萬石計。

晉安府等閩東沿海地區的形勢,也由於失去浙東對淮東擾襲水軍的牽制,而越發的惡劣。淮東水軍將前進基地推到昌國以南一線,又有浙南抵抗軍殘部佔據的樂清為跳板,對浙南、閩東沿海地區的擾襲越發的便利,擾襲規模也將持續加強——局勢發展到今日,浙閩的東線形勢已經惡劣到不能再惡劣的程度。

當前除了指望大公子能在西線繼續擴張戰略縱深外,也只能寄望東胡人的騎兵能迅速南下威脅淮泗——唯有如此,才能迫使淮東的用兵重心轉移到北邊,減輕浙閩東線的壓力。

浙閩雖說在兩三年間將兵馬總數擴編到將近二十萬之巨,但數面受敵,精銳傷亡也多,短時間已經沒有收復明州府的能力。

***********

浙東戰事初定,林縛也等不及江甯正式調梁文展出任明州知府的告身下達,於五月初九就離開明州府返回崇州;以趙青山為首的第一水營主力隨林縛返回崇州。

林縛假勤王之名行聲東擊西之策,起初在淮東內部也引起巨大的爭議。

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淮東軍奔襲浙東後取得一系列的重大軍事勝利,迅速佔領明州府全境,特別是後期江甯迫於形勢認可淮東奔襲浙東的行為,淮東內部的爭議也就平息了。

林縛在淮東的聲望,也累及到一個新的高度。

林縛返回崇州之日,縣民士紳夾岸歡迎,看著津海號緩緩從水門駛入軍山與紫琅山之間的駐泊區,兩岸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當然,其中也不乏冷眼旁觀者,但淮東兩府軍民卻是普遍的歡欣鼓舞、士氣大振。

然而就淮東軍司內部而言,這次違旨南襲則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普通的官吏將領有著更清晰的意識,從此將淮東視為獨立於朝廷之外的勢力。拿唐叔恩、劉庭州等人密奏江寧的話來說,“淮東官吏將佐從此之後眼裡只有淮東、而無朝廷,只有林縛、而無皇上”。

淮東在浙東取得一系列的軍事勝利,士氣大振,然而就舉國形勢來看,仍然是憂遠大過喜。林縛壓著心頭的憂慮,接受士紳軍民的夾岸歡迎,越是艱難時,士氣越為重要。

從南崖碼頭登岸,林縛對來碼頭相迎的秦承祖、林夢得、孫敬軒、孫敬堂、李書義、胡致誠、王成服、孫豐毅、周廣南、吳梅久等人說道:“旬月來,崇州諸事有勞諸位辛苦,林縛在此給諸位揖禮相謝!”

“大人客氣!”諸人還禮,迎林縛登岸。

看到趙勤民也在迎接眾人之列,林縛問道:“趙先生何時來到崇州?”

“前天午後過來,本要去明州府見你,得知你近日即回,便耐心在崇城等了兩天。”趙勤民說道。

“那先一道去東衙飲宴,其他事宴會再細談。”林縛說道,請趙勤民隨他同行去東衙。

趙勤民心裡感慨萬分,林縛假勤王之名行聲東擊西之策,事先半點風聲未透,他與顧悟塵在江寧也是措手不及。

淮東軍主力奔襲浙東的消息傳到江寧之後,恰逢奢飛熊奪得臨水、集兵攻打富陽,大有攻破浙北、向江寧突破之勢。

在江寧受威脅之際,包括岳冷秋、程余謙、餘心源、王添、王學善以及甯王府諸人在內,一時間都手忙腳亂、方寸盡失,寄望淮東軍能在東線牽制浙閩叛軍,故而對淮東軍欺君惘上的事實,都不約而同的保持沉默,才使得顧悟塵在江寧不至於太被動。

形勢發展到今天這一步,除了有部分士子還圖口舌之快,指責淮東的不是,更多人心裡則是慶倖淮東軍主力沒有北上勤王。要沒有淮東軍及時在明州府登岸,奢家的十萬精銳怕已經將浙北打殘,從平江、丹陽席捲而過,兵臨江寧城下了吧!

現如今,江寧要靠淮東從東線牽制浙閩近半的兵力,林縛也身兼淮東、浙東兩制置使,江東郡此時境內約十五萬兵馬,淮東占了三分之一強。林縛不僅直接插手淮東、浙東兩地知府、知縣一級的官員任命,還直接要求在鶴城、嵊泗置縣委以親信家臣,加強淮東軍司對這兩地的控制——趙勤民站在旁側,看向與旁人談笑風生的林縛,暗道:與曹梁並稱梟臣者,也莫過於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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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爭銀

“這旬月來,薰娘你們在崇州也擔驚受怕了吧?”趁著晚宴開始前的空當,林縛抽身回了一趟山上,與顧君薰、柳月兒、小蠻等妻妾相聚。

林縛在東衙無暇分身時,這趟隨林縛南來北往的宋佳給先喚到內宅來。

算上北去津海的時間,林縛離開崇州差不多有三個多月,當真是冷落了家裡這些個大小美人兒。偏偏宋佳這麼一個道不清、說不明身份的女子能夠陪在林縛身邊,內府的女眷對她自然是滿腹意見。偏偏著急還要從她嘴裡詢問這趟南征北戰的詳細,既叫人嫉恨她,又要耐著性子敷衍她。

宋佳正襟危坐的回顧君薰等人的問話,等到林縛過來,才松了一口氣,告辭離去。七夫人顧盈袖及六夫人單柔本來也在內宅聽宋佳說此行的詳細,待林縛回來,也假惺惺的告辭離開,不妨礙他跟妻妾團聚。

宋佳將顧盈袖、單氏眼裡的不舍與情念看在眼裡,心裡暗笑:這個混帳真是亂搞,這山下城裡聽風茶樓還有一個女人等著他,也不怕這趟回來給搾成肉乾!

“這趟回來,會住幾天,不會停兩天就又要走吧?”柳月兒沏了茶遞過來,她雖說謹守婦道不干涉軍政,也期待與林縛多聚幾天。

“哪裡都不去了,”林縛接過柳月兒遞過來的茶,對站在身邊的她笑了笑,說道,“眼下的局勢,也不是我東奔西跑能解決了,只能坐在崇州看局勢發展了。南面有傅爺,北面有子昂,津海有高宗庭與我大哥,也許江寧的形勢會更複雜一些,有我家的泰山大人在,也輪不到我去摻和一腳。”

顧君薰嗤笑一聲,沒有理會他。

柳月兒挨著林縛站著,說道:“別的事情我也管不上、幫不上,只是看你的臉又瘦許多,心裡總是難受,身邊也沒有一個人能照顧你……”

“誰說沒人能照顧他,我看他在外面過得樂不思蜀呢。”小蠻對宋佳能跟在林縛身邊跑東跑西的,滿腹意見,也不掩飾就說出口來。

柳月兒欠著身子掐了小蠻一下,不讓她胡說八道。

“相公還要去東衙應付呢,就不要在這裡耽擱時間了。”顧君薰總是替林縛念著正事。

“不礙事,到時間還有人過來喊我,”林縛說道,“信兒與政君呢,不要隔段時間不見,他們不認得我這個當爹的了……”

“卷兒去找將信兒與政君喚過來……”顧君薰要邊上站著侍候的卷兒將一對小兒女找過來。

林縛在內宅坐了半大個時辰,才下山到東衙與眾人飲宴慶賀這趟浙東大捷。

宴後,林縛將趙勤民、林夢得、秦承祖、孫敬軒、孫敬堂等人留下來說事。

“浙東初捷,還遠未能扭轉當下之危局,”林縛請趙勤民等人坐下,問道,“對眼下的形勢,家岳及江寧眾人有什麼議論?”

“欲救北而先靖南,此為大人與江甯眾人當前所取得的共識,”趙勤民說道,“剛知道你率淮東軍掉頭南襲浙東時,江寧也確實有許多人大吃一驚。時到今日,鄧愈在徽州難以支撐,欲求撤到宣州,與長淮軍並守甯國一線,便越發曉得你聲東擊西的計策之妙。要沒有淮東軍從東面打入浙東,實在難以想像當前會是什麼局面!”

“鄧愈要撤出徽州啊!”林縛蹙起眉頭,思考讓奢飛熊在西線佔領徽州之後的惡果。

由於奢飛熊能從昱嶺關、千秋關對徽州兩線用兵進行夾擊,從宣州、甯國進入徽州的糧道也給掐斷,鄧愈守徽州的壓力極大。要是江寧這邊沒能從甯國出兵奪回獨松關,打通從甯國到徽州的通道,鄧愈所部就有成為孤軍給困死在徽州的危險——這也是鄧愈想從徽州北撤的主要原因。

而讓奢飛熊奪了徽州,其浙西兵馬就多了幾條能從徽州西進江西鄱陽湖的通道,再配合羅獻成南進,很可能讓奢家先一步奪了江西全境……

浙東初捷,當真還無法扭轉全域,不要說北線的情況一蹋糊塗,便是西南邊也一點都不讓人省心。

“江甯的意見自然決不肯讓鄧愈輕易放棄徽州,但鄧愈腹背受擊,獨木難支,終究還是要靠淮東及浙北諸軍能牽制更多的浙閩叛軍,減輕西邊的壓力,”趙勤民說道, “就北面的形勢來看,甯王此時雖未正式就任監國,差之不遠。江寧欲在西線再設贛州、豫章、潭州、荊州四制置使,以穩鞏南線形勢,江寧也許會遣專使來崇州問策……”

到今日,江寧再做什麼決策,已經不能再漠視淮東的態度了。

奢家出仙霞嶺占了撫州、信州,恰是切入江西郡腹心的位置,江西南部為贛州,控制贛江中上游;其下為豫章,也就是後世的江西省會南昌,控制鄱陽湖。江西分置兩制置使,是想要將奢家從信州、撫州突入江西的兵馬堵回去。

潭州又名湘州,即為後世湖南省會長沙,荊州位於江夏以西,當江漢之沖,設潭州、荊州制置使,是想要加強對兩湖的控制。

特別是荊湖郡,從襄陽到南陽,從隨州到蘄春,近半郡土失陷于長樂軍,也就荊州外圍到江夏這一區域能勉強守住。

甯王雖然還沒有正式就任監國,但在燕京被圍之後,未失陷的諸郡只能唯江寧馬首是瞻。

所增設的四制置使在名義上歸甯王府及江寧六部直轄,但實際上江寧對這四制置使司能有多強的控制,還真是難說得很;也許更多的是使贛州、豫章、潭州、荊州四制置使有藉口擺脫原先的郡司控制罷了。

不過新設的四制置使在限制浙閩叛軍西進以及打擊羅獻成所部方面,也應該能起些作用。

看到林縛的眼睛盯在羅獻成所部所處於地圖上的位置,趙勤民說道:“羅獻成兵勢雖眾,但戰力不強,縮於蘄春,未敢露頭……”

“奢家希望羅獻成在蘄春東進或渡江南下,攪得江甯在南線的部署,”秦承祖說道,“然則羅獻成也不是良民善眾,他寄望奢家在南線先動將蘄春周圍的兵力分散開,也不是沒有可能!”

“淮東在東線打得越是犀利,羅獻成越是投鼠忌器,不敢動彈。燕京在被困之前,委劉庭州、李衛為淮泗招撫使,意從淮東之策招撫淮泗流軍;羅獻成未必沒有此念,多半不會跟奢家一條道走到黑,”趙勤民說道,“就當前的形勢,最危急還是北線——大人使我來問林制置使,燕京能不能守住?倘若燕京不能守,津海能不能守住?倘若津海不能守,濟南、陽信能不能守住?”

趙勤民將話轉到正題上,林夢得與秦承祖對望了一眼,沒有說什麼。

林縛從案頭翻出燕冀地形圖,鋪在案上,說道:“薊州、臨渝失守,東胡人在冀東地區已經站穩了腳步,也打通冀東與遼陽相接的遼西通道,這回斷然不會輕易退出關外去。東胡騎兵及降軍十餘萬眾,橫亙在冀東,將燕京與津海切開。在冀西及燕南則以兩到三萬精銳騎兵切割燕京與南面、西面地區的聯絡——如今南線的形勢如此,江寧以及淮東都抽不出兵去;曹家在晉西北給燕西諸胡纏住,無法前進半步;梁家收縮在平原府,不敢北進——燕京儲糧興許能支撐到七月底,但就剩下兩個月,燕京的危局誰有能力去解?倘若大同、宣府在此期間失守,情形更是不堪……”

在京畿外圍,除了津海軍就是陶春所率的兩萬長淮軍,但燕南、冀東、冀西諸府相繼失陷,千里方圓都是虜騎控制區域,兩三萬步卒也只能在外圍牽制,靜候時機。

“津海呢?”趙勤民問道。

“津海軍在二三月間就擴編到一萬兩千餘眾,淮東騎營有兩千精銳馳援過去,也可以從難民裡再撿選精壯上城協防。只要退路不給切斷,津海能守一段時間——特別是在此時,燕京一線尚有京營軍近七萬眾以及進入京畿地區的西路勤王軍有三萬精銳,東胡人不會強攻津海,”林縛說道,“要是燕京的失陷,東胡人能抽調十數萬兵馬掉頭集中打津海——這時候想守住津海就困難了!淮東眼下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將進入津海避難的民眾疏散出來,從海路往南轉移……”

“津海若不能守,晉中、燕冀怕要整個失陷掉,”趙勤民知道林縛並沒有死守津海的心思,頓時覺得事情棘手起來,說道,“東胡人的騎兵就要往南橫掃了,梁家可不值得期待啊!”

梁家不值得期待,東虜鐵騎的鋒芒就將直接穿過河南、山東西北部地區,直接抵擋淮泗以及山東東部的青州等地。

“僅僅是東胡人的騎兵還好對付……”說到這裡,林縛輕輕的一歎。

更多證據證明,這時候進入燕南、冀東地區活動的東胡本部騎兵才六萬餘眾,而進入冀東、冀西地區參戰作戰的高麗人、遼東漢人以及給脅裹作戰的降叛軍加起來差不多也有六七萬人。

要是計算上在大同及宣府外圍的兵力,東胡人在精銳騎兵之外,能正常調動參戰的戎卒步營就多達十一二萬之多——這是東胡人在控制遼西、燕西及冀東地區後正常情況下就能支撐的用兵規模。

那些叛降兵馬,在抵禦東虜入寇時怯懦如鼠,投降後轉身打同族同宗同僚,卻兇惡如虎。

一旦燕京、大同、宣府等地失守,未必就能消耗東胡人的實力,更可能會給東胡人送上大量的降兵叛將。

當東胡人從燕冀、晉中席捲而過,一旦兵力會出現滾雪球似的增漲,到淮泗時,想要守住淮泗的難度就將激增。

林縛大體能猜到岳父顧悟塵通過趙勤民遮遮掩掩的想要說什麼。

秦承祖、林夢得等人也是不動聲色的聽下去,這已經是林縛家事的範疇,有些話要說,也不能當著趙勤民的面說。

林縛想了片刻,直接問趙勤民道:“江寧是不是已經在考慮燕京失守之後,要如何才能避免形勢繼續惡化下去?”

“嗯?”趙勤民點點頭,說道,“燕京被圍,津海糧道被逼中斷,甯王府與江寧六部欲行權宜之計,暫時截留兩淮鹽銀以及江東折漕銀以充江浙、河淮、湖漢等地的兵備。但北線分東西中三路,南線又分東西兩邊,銀子怎麼分,是個問題!”

兩淮鹽銀加江東折漕銀,每個月差不多能截留近二十萬兩銀;以江東此時的糧價,還能購入十五萬石粳米。

燕京被圍而危,江甯手頭倒寬裕了許多,但是銀子有這麼多一堆,但各家都如餓虎窺羊,恨不得都分到自家頭上來。怎麼分,還真就是一個大問題。

是用這筆銀子徵發兵馬去援燕京,還是先拿這筆銀子安定南線形勢?

要不要拿這筆銀子支援梁家在黃河北岸建立防線?

河淮退下來又分東西中三路,重點支援哪一路,防範東胡鐵騎威脅江淮?

若先安定南面的形勢,除江寧外,西線又分徽州、贛州、豫章三制置使,東線又分淮東與浙北,浙北又分守杭城的董原所部、守湖州的孟義山所率甯海軍舊部以及從中間插進去的海虞軍……

趙勤民又補充了一句,說道:“這樁事暫時還僅有甯王府、江寧六部及君司長官曉得,已經吵得不可開交!還沒有正式通知各軍司討論此事呢……”

“顧大人是什麼意見?”林夢得插嘴問了一句。

“燕京也許不能救了,”趙勤民說道,“與其孤注一擲的倉促拉十萬兵馬去北地勤王,還不如讓燕冀給南面多爭取一些時間,守住河淮才是緊要!就這一點,岳冷秋、王添、程余謙、餘心源,包括陳西言,似乎都是此意,但都沒有明言……”

擁立新帝怕已經是很多人心裡的打算了——只是燕京還未失守,崇觀帝還坐在龍椅上,即便有想法也不能公然說出口,所以棄燕冀而守河淮的心思,大家都要遮遮掩掩,無法直截了當的說出口。

也許寧王府裡的那個,心情最為迫切吧。

即便是棄燕冀而守河淮,也分守黃河南跟守黃河北。

守黃河北就要指望梁家與曹家,趙勤民剛才嘴裡已經說了梁家不值得期待,無疑顧悟塵也是這個意思——梁家在江寧影響力的具體體現就是永昌侯府,曹家獨守關中,在江寧幾乎沒有什麼影響力。岳冷秋、王添、程余謙、張晏、餘心源、顧悟塵等人,與梁家、曹家的關係不深,不會有人將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梁曹兩家身上。

一旦梁家不能在河中、平原、濟南等黃河沿岸支撐住,曹家也不從關中出兵——渡黃河而來,包括整個山東在內一直到淮泗,都算為東路。

東路,最東端的有登州鎮水步軍殘部,有以顧嗣元、陳/元亮等人為首的青州勢力,有佔據山東西部的梁習、梁成沖父子,有佔據徐州的陳韓三,有佔據淮泗欲接受招安的紅襖軍。

西面就是曹家與占了河中府的梁成翼。

江甯諸人,沒有人願意拿銀子給曹家與梁家去,在河淮之間的兵馬,能攤到這筆銀子的,有登州鎮、青州、徐州以及淮泗的紅襖女——

趙勤民將話說到這一步,顧悟塵想通過他傳達給淮東的意思,也就十分明顯了:顧悟塵想要淮東支持青州從這筆銀子裡分到大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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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4-30 22:01:04
第62章 香豔佳人淚

林縛在趙勤民面前也沒有表露明確的態度,讓人送他去館驛休息,將林夢得、秦承祖兩人留了下來。

明燭下,三人接著剛才的話題議,林夢得咂嘴說道:“折漕銀,多半要給各府截留……”

“折漕銀本來是要解往京中的,如今燕京被圍,各府吃飽撐了,才會如數將折漕銀繳給郡司!便是海陵、淮安兩府的折漕銀,我們都要扣下來,淮東軍也不是後娘養的,”林縛說道,“各家能動心思的,也就是兩淮鹽銀……”

“明裡掌握兩淮鹽銀是兩淮鹽鐵司、是張晏,”林夢得說道,“顧大人可以指望我們利用控制兩淮鹽區的便利,影響兩淮鹽銀的流向啊!”

鹽銀保糧一事暫時停了,兩淮鹽區恰在淮東的包圍之中。淮東即使不貪兩淮鹽銀,對兩淮鹽銀的流向影響力也不會在兩淮鹽鐵司之下。

戰事頻頻,鹽商行銷區域銳減,即使如此,兩淮鹽銀每年還維持在一百八十萬兩以上。最為關鍵的,與折漕銀分夏秋兩次繳納不同,鹽銀幾乎每月都有收入。特別是津海糧道自二月暫停下來,兩淮鹽鐵司差不多截留了近五十萬兩鹽銀。

這筆銀子只要甯王府、江甯諸公以及兩淮鹽鐵使張晏一起決議過,就能立馬進行分贓,而且以後每月差不多都要十五六萬兩銀子入帳。

趙勤民話說得很隱晦,但顧悟塵通過他傳達的意思很明確:淮東再伸手貪兩淮鹽銀,必成為眾矢之的,他們是希望淮東能支持兩淮鹽銀重點流向青州。

雖說青州與淮東同氣連枝、同出東陽一系,但青州為守河淮的東路前沿,並且從青州北進又能接援燕冀,淮東支持兩淮鹽銀重點流向青州,在青州建立一支強大的兵備,是能堵住江寧其他人的嘴巴的。

林縛看向秦承祖。

秦承祖搖了搖頭,說道:“青州那邊怕是來不及了,淮東能得今日六萬精銳,是大人從崇州九年燕南勤王以來就逐步奠定的基礎。便是給青州百萬兩銀子,倉促拉出三五萬兵馬,又能抵多大的用場?與其支援青州,遠不如將這筆銀子投到淮泗……”

青州軍以運軍為主,主要協助萊膠河運等務,兩萬人馬兵甲都無,更缺乏必要的訓練;僅有顧嗣元所部堪稱精銳,才三四千眾。

這時候將銀子投到青州,時間上是遠遠來不及了。

只要劉妙貞能收為己用,她麾下保留下來的三萬兵馬就已經是精兵底子,短時間能補足兵甲、糧秣,戰力就會提高很多,而且自劉妙貞以下,紅襖軍內部能征善戰的將領也多,遠非青州能比。

再者,一旦梁家在河中、平原、濟南一線支撐不住,虜騎渡河而來,河南已經空了。

除了東路外,中路正面是淮西,從濠泗、壽州往南到廬州、東陽,都是兵力空虛的空當,一直到朝天蕩,僅東陽萬餘兵馬孤守。

西路從南陽往襄陽,沿漢水而下到荊州、江夏,都是給長樂匪軍徹底掏空的空心地域……

從戰略平衡來說,要守河淮,這時候更為迫切要加強的是中路與西路。

在青州,考慮到梁家支撐不住的情況下,也許更應該放棄容易給騎兵進出的平原地區,將兵馬暫時撤入沂山、蒙山、泰山等山東中部的丘嶺地帶,背依淮泗、沂沭,與東胡人進行遊擊、拉鋸作戰——通過小規模、長時間的牽制作戰,在壯大、加強自己的同時,盡可能的消耗東胡人的實力,再尋找反攻的機會才是合適。

淮東對抵禦東胡人的整體構想,也是以淮泗為主戰場、從側翼進行牽制的戰略。

即使要以黃河下游地區為東路主戰場,以顧嗣元所部為主體,短時間裡也撐不出一支重兵集團出來。

秦承祖持平而論,反對淮東支持兩淮鹽銀流向青州。

即使兩淮鹽銀都給岳冷秋得去,將陶春所部拉回來,在長淮軍的基礎上、在淮西,建立一支五六萬人規模的重兵集團,從中路、西路擋住東胡人南下的鋒芒,也要比將銀子投到青州要好。

林夢得蹙著眉頭,說道:“年初爭海陵知府,已生隔閡;此番奔襲浙東,也未知會一聲;這時候要是勸顧大人那邊放棄青州,怕是很難給理解啊……”

林縛揮了揮手,說道:“這事我會再想想,你們先回去休息吧!”

林夢得、秦承祖回去,林縛在靜室裡坐了片刻,便要離開東衙,前腳剛跨出門檻,與隨扈的陳花臉說道:“我要去城裡喝茶去……”

陳花臉抬頭看了看天,這月亮已經到中天了,大人偏有心思去城裡會小情人去,忙支使人到山上回稟一聲,莫要讓三位夫人等急了——便帶著護衛隨林縛從西門進城,去了聽風茶樓。

**************

蘇湄披了衣裳到偏廳來,見林縛坐在臥榻上已經慢悠悠的喝上茶了,又嗔又喜,說道:“也不看看什麼時辰,哪有這個天來喝茶,也不怕給人看到說閒話?”

“管他人碎嘴攪舌的!”林縛笑道。以他如今的身份,已經不怕別人說三道四的,他只是不想蘇湄以歌姬的名份進入家門委屈了他,看到見小蠻打個哈欠從後面探出頭來,笑問道:“半夜三更的,你怎麼在這裡?”

“啊!”小蠻拿手掩了掩唇,嘬著嫣紅的嘴唇,還帶著委屈的說道,“月兒姐要我這兩天躲著你,我只能躲來找姐姐說話嘍!”

柳月兒所說是妻妾不爭寵之禮,林縛初回崇州來,按禮制頭三天是不能跟妾室同房的。

當然了,林縛也不管這些有的沒的,但柳月兒總是拉著小蠻在後面避讓。小蠻不遇到林縛也就罷了,這會兒還能不把心裡的怨氣說出來?

蘇湄掐了小蠻一把,不讓她胡說八道,問林縛:“該不會是有什麼堵心的事情?”曉得林縛即便念著這邊,要不是遇到心煩的事情,也不會回崇州的頭日就大半夜撞過來。

進了五月,這會兒天氣已漸溫熱,小蠻本是妾室,蘇湄也不避諱林縛,都穿得輕薄。姊妹二人在燈下容顏相映,嬌美異常,林縛癡癡望著,說道:“喝了一口茶,倒沒有什麼堵心的了,便想著與你們說一會兒話……”

蘇湄與小蠻便左右依著他坐下。

小蠻睡了剛醒,靠著林縛的肩膀打瞌睡,恨不得整個人都偎到他懷裡去,掙扎了一會兒,便蜷在軟榻裡,枕著他的大腿而睡。

林縛便將剛才東衙所議之事細細的說給蘇湄聽。

“這終究是樁難辦的事情,我也幫你拿不了主意,”蘇湄輕聲說道,“江寧倒是一廂情願的指望曹家會從潼關出兵限制東胡人從晉中出河中府南下,要是曹家急著圖川東,怎麼辦?”

“唉,” 林縛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利令智昏,好些人都不如你看得透徹。曹義渠是有野心的一個人——得關中而不得川渝,無望於天下。曹義渠要能不向川東伸手,也是要有很好的耐心才行啊!”林縛說著話,手朝不自覺的往偎到懷裡的小蠻胸口探,握著嫩鴿似的一隻乳,把玩著。小蠻睡意正濃,掙扎了兩下沒掙扎開,便隨他歡喜,挪了下身子,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式睡去。

蘇湄假裝看不見林縛手裡的小動作,說道:“關中自前朝就沒落,曹義渠在關中有修渠自守之心,但在關中修渠,總不得淮東築捍海堤——聽宋姑娘說,奢文莊也不是沒有耐心的人,但中了淮東的計謀,也恰是奢家只能去抓這一次機遇!曹家邊上可沒有淮東虎視眈眈啊,說不定東胡人會縱容曹家去取川東!”

所謂愚蠢的隊員不如豬,淮東就考慮獨力在東路扛住東胡人南下鐵蹄的問題。曹家顯然對江寧這邊既不信任,也無信心,但要要關中擋住東胡人主力的西進之路,僅憑關中之地顯然不足——曹家真要不告而取川東,形勢只會變得更加複雜……

林縛不願這時候再想複雜的事情,問道:“天色不早,要不我在這裡睡片刻,天亮之前就去東衙署理公務?”

蘇湄嬌臉染紅,推著他的肩頭說道:“趙勤民來崇州之意,薰娘多半也曉得一些,你今夜不回去,讓薰娘心裡會怎麼想?這天下做男子辛苦,卻不曉得做女人更是不易……”

林縛想想也是,將懷裡的小蠻拍醒,問她道:“你是留在這裡,還是陪我回山去?”

小蠻自然是想賴在林縛的懷裡不起來受他的寵愛,沒等她回話,蘇湄便將她拉了過去,說道:“讓小蠻在這裡陪我,你快回山上去吧!”

***********

顧君薰坐在閨房裡守了半夜,聽卷兒進來說林縛東閩議過事臨了去城裡喝茶去了,望著西窗外的月牙兒,心裡堵得慌。趙勤民這趟來崇州,帶來一封家書給她,便是要她在枕邊勸林縛多扶持青州。

顧君薰多少能明白淮東當前在北線主要是支持淮泗的紅襖軍,很難再去扶持青州什麼,夾在淮東與父兄之間,她甚是難做人,也是忍住沒有開口提這事。

顧君薰在窗前失神的坐了片刻,跑過去看了與采兒同房的女兒一眼,便回房脫衣睡下,越來心裡越是難受,淚水忍不住就從臉頰滾下來,林縛悄無聲息的進來也沒有在意到。

林縛望著月下君薰白皙臉頰上的濕痕,伸出手指在她臉上輕輕一抹,問道:“怎麼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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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分合之道

“大哥一改前非,也有志成就一番事業。與杜家聯姻時,青州、江寧兩邊行走不便,也從權未回江寧行禮,成親後就將有孕在身的新婚妻送到江寧伺候我爹娘,他整日都在軍營裡。雖說青州比淮東有太多不足,但大哥在青州也無半點懈怠,”顧君薰淚眼婆娑的問道,“青州當真不能守?”

林縛沒有回答,將外衣脫下,挨著君薰嬌軀鑽進被子裡。

“我一個婦道人家不該說這些的……”顧君薰心虛的說道。

林縛摸著君薰香膩的臉頰,她才二十一歲,正值青春韶華的妙齡,換在後世正是嬌縱恃寵之時,但在當世受禮教拘束,替家人說兩句話也要小心翼翼,叫人又憐又愛。

“你我夫妻,還有什麼話要避諱不能說的?”林縛將君薰把懷裡攬,讓她的頭枕在自己的胸口側臥,能感受到她酥胸下貼著自己肋骨的心臟的跳動,說道,“嗣元在青州的辛苦,我也是知道的,但這次我要是站出來支持嗣元,實際是在害他!”

“……”顧君薰半個身子貼著林縛雄健的身軀,抬起頭,不解的看著林縛。

“江寧支持組建青州軍團,自然不會讓青州軍團縮在內線,嗣元至少要將主力兵馬部署到青州北,甚至要推進到陽信一線,才會讓江甯滿意,”林縛說道,“梁家要能守住濟南,嗣元率部突前到陽信,也是安全的,關鍵是我對梁家很不看好……”

“梁家不是有五六萬精銳可用?”顧君薰問道。

“有兵還要有糧,”林縛說道,“中州曾是千萬丁口的大郡,然而給持續數年的戰亂搗得七零八落,包括晉中、山東西部在內,丁戶十不存一二,特別是地方宗族,幾乎蕩然無存。這些地區一旦讓虜騎滲透進來,即便能守住,也是一座座孤城……一旦嗣元率部突前到陽信,實際上給了梁家往南收縮的機會。”

顧君薰自幼在湯浩信膝前長大,湯浩信對她也寵愛,很少拿女禮約束她,使她較尋常女子更多的能接觸到政事,所以林縛耐心講解,她多少能明白一些。

“權利與義務從來都是對等的,”林縛繼續說道,“這時候嗣元在青州進退兩便,進可以率部到陽信爭戰功;一旦陽信不能守,他也能率部退回來,沒有人會苛刻的要求他一定要守住陽信。說實話,支持嗣元坐上青州制置使的位子不難,甚至支持泰山大人在江甯與岳冷秋平分秋色也不難——但是這麼一來,嗣元除了守住陽信就沒有退路可選了……”

一旦梁家往南收縮,顧嗣元率倉促組成的青州軍團頂在前面,其中會有何等的兇險,顧君薰便是一個不諳軍政的婦人,也能體會一二。

顧君薰伏在林縛的胸口,低聲說道:“我沒有想這麼多,就抱怨你,我……”

“……” 林縛憐愛的捏了捏君薰的鼻頭,說道,“我會寫一封信,將裡面的厲害關係跟你爹、嗣元說明白。淮東目前是不支持嗣元守青州,你爹與嗣元能不能聽進去,會做什麼決定,現在很難說。當然了,你爹跟嗣元決定要守青州,淮東也不可能袖手旁觀……”說到這裡,林縛又一歎,說道,“嗣元要還是以往那副模樣,我也沒有什麼好擔心的,知難而退也沒有什麼不好。有泰山大人在,嗣元一世富貴是少不了的,我更擔心他知難不退!”

聯姻是政治同盟的一種,政治同盟間彼此的利益不可能完全一致。除非最終破裂,不然就要在大方向上保持一致。

雖然彼此間分歧越來越大,就如同林縛當初鐵心要取海陵知府一職、顧悟塵雖不贊同最終選擇支持一樣,今日顧悟塵與顧嗣元若鐵心要守青州,淮東雖不贊同但最終也會選擇支持他們。

當然了,就算有淮東的鼎力支持,兩淮鹽銀也不可能完全流向青州,顧嗣元能占到三分之一強,就是相當樂觀的結果了。

林縛在顧君薰房裡宿了一夜不表,次日起早,將林夢得、秦承祖、孫敬軒、孫敬堂、胡致誠、周廣南、王成服等在崇州的核心人物都召集起來,商議這件事。

“淮東的資源,必然要確保在浙東的軍事擴張,”秦承祖說道,“唯有將奢家拖垮、打殘,唯有確保南線的穩固,才有最終戰勝東胡人的可能;其次就是重點保淮泗,特別是在還有徐州這個不穩定因素在,淮東不能將希望寄託在能守住陽信、青州上——顧大人那邊能勸服最好,若不能勸服,兩淮鹽銀的流向,淮東也不能完全主導,與其流到旁人口袋裡,用在青州,也不是最壞的選擇……”

林縛看了看其他人,其他人也都是不願意將淮東的資源浪費守陽信、青州上,這跟兵力分散是一個道理,資源也要盡可能集中起來利用。

至於兩淮鹽銀,淮東也得不到,與其給別人,還不如給同出一源的青州。

一旦顧嗣元在陽信、青州不能守住,殘部往南退,恰也能作為淮東在外圍的屏障;再者青州、陽信也是淮東側翼戰線的一部分。

“是不是派人問一下青河、子昂的意見?”林夢得問道。

“子昂與傅先生那邊,多半也是這個意見,”林縛歎了一口氣,說道,“夢得叔,你去找趙勤民,將淮東的意見告訴他,不要有什麼保留……”

林夢得去驛館找趙勤民,卻是這當兒,驛騎馳入崇城,帶來大同守軍糧盡投降的消息。

林夢得在驛館匆忙將淮東的意見告訴趙勤民,又與趙勤民一同到東衙。林縛正在偏廳,親自趴在偏廳北面的牆壁上,將地圖上大同的標識換成代表東胡人的朱紅色。

懸掛偏廳北牆的地圖將形勢標識得是如此的清晰,也是如此的觸目驚心。

大同在堅守七個月後失守,意味著東胡人從燕山西北進入冀西的通道完全打開,晉北、太行山北部及冀西也大部淪陷,燕京與北面的宣府徹底的淪為孤城。

東胡在冀東(京東)集結了將近十萬兵馬,仿佛一把厚重而鋒利的大刀懸在那裡,切斷燕京與津海的聯繫。在晉西北,越來越多的燕西胡族南下參戰,對東進的曹家兵馬形成積極的封鎖圈。

大同失守後,曹家也就失去東進的動力與援應。一旦曹家向關中收縮,也就意味著,東虜能從西線抽調更多的兵力南進攻打晉南,或進入燕南徹底的將梁家及陶春所部阻隔在外圍。

看到趙勤民與林夢得進來,林縛隨手將炭筆丟掉,說道:“東胡人在冀東打的是圍點打援的心思,短時間裡,既不會強攻津海,也不會強攻燕京,但除非能組織十萬精銳從津海登陸,燕京已不能救……”

這時候不要說從南線抽十萬精銳北上,就算將淮東在浙東的兵馬全部抽出,也很可能導致南邊的防線全面崩潰,不管皇帝是不是在燕京,放棄燕京已經是當前務實的選擇。

趙勤民與林夢得都沉默不語。

“淮東的意見,夢得叔應該都跟趙先生說了,”林縛將手負於身後,說道,“家嶽與嗣元那邊最終會做什麼決定,我都會支持。”

“是,我馬上就回江寧去。”趙勤民說道。

“不了,趙先生還是先留在崇州吧,讓夢得叔陪你多聊兩天;家嶽與嗣元那邊,我寫信派人送去!”林縛說道。

“那也好。”趙勤民說道,他也不曉得顧悟塵父子最終會做什麼決定,他做家臣的,也無法干涉最終的決定。

雖說富貴險中求,越是形勢惡劣,顧嗣元越是能在青州建立殊大功業,但要守住青州,非常艱巨,除了青州的基礎差淮東太多,顧嗣元的聲望也無法跟林縛相比,更多是繼承湯浩信在青州留下的政治遺產——他必然要北上去輔佐顧嗣元。林縛的意思,是要林夢得將淮東政事方面的心得跟他多說說,希望對最終守青州能有幫助。

林縛又跟門口站著的隨侍說道:“派個人去將孫桿子叫過來!”

*************

孫壯因傷從落鶴山戰場撤下來,就先回到崇城來養傷,到現在都還行走不便,只在軍情司掛了個閒職。他更想帶兵打仗,對軍情分析等事十分不耐煩,也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日子淡出鳥來。軍情司這邊也考慮他養傷為重,不拘束他,任他在崇州城裡自由混日子。

唐叔恩的寵妾,自從雲梯關給他強佔了,在守睢甯時就給他生了一子,年初又有了身孕,後來給接到崇州來。唐叔恩一直想將這個絕美的小婦人討回去,但林縛在年初時簽署了軍婚令,官員與士紳恃強霸佔將卒妻妾的行徑,都是殺頭的重罪,唐叔恩才絕了心思。連著他的瞎眼老母,孫壯在崇城也算是有了一個家。還收了兩個殘腿不能再上戰場的老兵在宅子裡當家丁,在張苟家裡的照顧,算是在崇州安頓下來。

張苟當了浙東西南大營在落鶴山方向上的主將,寫信回來要他家的大小子跟孫壯學兵法、刀術。孫壯對張苟的怨意沒消,偏偏他老娘跟小婦人受了張家的好處,在旁邊幫著說叨,他聽了心煩,便帶了個家人偷閒到街上的酒館喝酒解悶。

林縛要見孫壯,東衙侍衛跑到孫宅,又跟孫宅缺腳的家人將崇城裡的大小酒館都找遍,才在一個小巷子角裡的小店裡找到喝得醉醺醺的他——扶著他上馬往東衙趕來。

林縛看到醉醺醺的孫壯進來,蹙著眉說道:“臭哄哄醉漢一個,難堪重任,換別人來……”便要將孫壯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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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心結

孫壯見林縛要趕他出去,自己瘸腳跑到院子裡討來一盆涼水當頭澆下,跑回來說道:“又非當值,飲酒無礙軍紀。這會兒醒酒了,有什麼要事,儘管吩咐來,誤了事,你砍我的頭無怨!”

看著孫壯鬚髮濕漉漉的站在堂下,將磚地淋濕了一片,旁人看到林縛的激將計是這個效果,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聽說你在軍情司守值,無事也跑進來看這張形勢圖,”林縛站在公案後,袖手而站,指著懸掛在身後的地圖問孫壯,問道,“剛有驛騎傳信來,大同守軍投降了,你有什麼看法?”

林縛回來後,日常就在這偏廳裡處置公務,偏廳就成了禁地,非通報不得進;尋常時倒沒有那麼講究,軍情司的押衙房就挨著這邊,孫壯在軍情司掛了閒職,也不拘他進來。

“官兵都是操娘的軟蛋貨,大同怎麼就降了?”孫壯虎乍聽大同守軍獻城投降的消息,吃了一驚,不過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他才不會為給困在燕京的皇帝老兒發愁,隨意的說道,“燕京東面給東胡人像釘子似的紮住,大同再一降,北面還打個龜蛋?喝了散夥酒該幹嘛幹嘛去。”

自陳芝虎所部南調後,大同雖然還湊出近四萬的守軍,已經沒有能出城野戰的精銳。只要東胡人在外圍不撤軍,大同陷落是遲早的事情……有些事情雖早有預料,但真正發生了還是讓人難以接受。

林縛坐下來,將桌角放著一塊汗巾丟給孫壯,讓他將頭臉上的水擦乾,也不嫌他說話粗魯,說道:“話糙理不糙,你所見倒是不差,北面是沒有多大指望了。不僅北面沒有指望,你再往晉南、燕冀下面看看——”

晉南、燕冀下來就是河淮平原,河淮平原是什麼狀況,孫壯最是清楚。貌似梁家在黃河中下游還能集結五六萬兵力,但這五六萬精銳就算都是百戰精銳,給從潼關下來一直到陽信東的朱龍河口的漫長防線一攤,也到處都是窟窿。

“梁家靠不住,要是梁家能靠住,當年邊軍就不會敗那麼慘了——”孫壯聲腔響亮,他與劉安兒都是邊軍出身,還在邊軍裡當過小校,雖說這輩子還沒有跟梁習、梁成沖父子碰過面,語氣裡卻極是不屑,但是他把話說到這裡就嘎然而止,雙目盯著牆壁上的地圖瞪如銅鈴,轉眼再看林縛時,滿面怒容,氣極而道,“合則整個兒都是你設下的套,你是要給淮東拉個墊背的!”

“放肆!”站在一旁的秦承祖沉聲喝止孫壯的無禮舉動。

邊上侍衛見孫壯怒目而瞪,只當他要對林縛不利,按著佩刀就要上來抓他,林縛揮手讓侍衛退下去,只是平靜的看著孫壯,說道:“你要是到今天還不把自己看成淮東的將領,我也能理解你心裡的怨恨——當初許你在睢寧自領一軍,是要拿你隔開淮東與徐州。你重義、重諾,遠比陳韓三值得信任,這是你的優點,也是你的弱點。淮東遂無需在北線駐太多的兵力,從而能抽出手去做其他事情。你讓出睢寧、宿豫,也不出意料。讓劉妙貞進來,就是考慮到整個北線崩潰,東胡騎兵大規模湧進來的情況——梁家靠不住,陳韓三更靠不住,我想,劉妙貞也算比他們更可靠一些!”說到這裡,林縛袖手站了起來,冷眼看著孫壯,毫不留情面的訓斥道,“你這個榆木腦袋,你這蠢貨,張苟早就想明白的事情,陳漬是武人也能明白,劉妙貞、馬蘭頭心裡更是心知肚明,偏偏你到今日才恍然悟透——你憤怒,你不甘!你的憤怒、你的不甘是什麼!你造反殺人是為什麼?”

“……”孫壯默然無語,在他突然間想到淮東在北線的全域部署時,血往頭頂沖,說話也沒有經腦子,這會兒給林縛一頓訓斥仿佛當頭給打了一棒!

“淮東做事上不愧天,下不愧地,安民靖土而已。為這四字,淮東男兒的血難道比你少流?要說傷疤,我身上的傷疤難道少你半分!”林縛捋起袍袖,露出雙臂上的箭創刀疤,又抖然甩落袍袖,訓斥道,“數十年來,天災人禍不斷,饑民易子而食,官逼民反,你憤怒、你不甘,你殺人屠城,我能理解。劉妙貞率部及難民四五十萬眾,給陳芝虎、陶春、陳韓三追屠,上天無路、逃地無門。我不忍四五十萬眾橫死汴水西岸,冒著兇險,默許你放他們東進,還讓淮東子弟勒緊肚子,每月給淮泗擠出四萬石米糧,你憑什麼憤怒、你憑什麼不甘?淮東有什麼事情是對不起你、對不起劉妙貞、對不起淮泗四五十萬難眾的?”

“我……”孫壯已經知道淮東暗中給淮泗供糧之事,撲通跪倒在地,說道,“末將剛才胡說八道……”不管淮東有怎樣的謀算,在紅襖軍走投無路之際,放開東進的通道,還供糧接濟,使淹淹一息的四五十萬人緩過一口氣,就是天大的恩情。

“孫將軍在邊軍當過小校,識得東胡人的厲害,早就嚇破了膽子,自然看淮東居心叵測,”宋佳在旁邊嫣然而笑,“就這麼個人物,大人也想委他重任,我看早點另選他人的好!”

“宋典書,你莫不要汙我,孫壯要是怕死的貨,便是你養的!”孫壯情急爭辯道。

“呸!”宋佳哪想到這莽夫情急之下胡口亂言,羞紅了臉,啐了一口,不再接他的話。

孫壯跪在地上又給林縛“嘭嘭”叩頭,說道:“末將絕不會怕胡狗子,大人哪怕現在將我丟津海去,我摘幾顆胡狗子的人頭來給大人下酒!”

“北線殘破、東胡騎兵湧進來,是天下人的大難,當天下人合力拒之。我不會避、秦大人不會避、宋典書不會避、你周邊諸人都不會避,淮東子弟不會避。你覺得我放紅襖軍進淮泗,是陷你於不義,是為了禍害紅襖軍不成?”林縛憤然問道。

“我開始是這麼想,但轉過頭來想,是我想錯了。”孫壯說道。

宋佳忍不住想笑,換作別人哪會這麼應答,真是個莽夫。

“在這天下人的大難面前,抑或你認為紅襖軍應該遠遠的避開,或者直接投到東胡人那邊去?”林縛問道。

“我沒有這麼想……”孫壯說道。

“劉庭州、李衛兩位大人代表朝廷招安紅襖軍,我也讓李衛李大人將北線情形跟劉妙貞、馬蘭頭詳細說明。劉妙貞、馬蘭頭若覺得留在淮泗會給淮東利用,盡可以率部離開,我絕不會阻攔。我在燕南殺過胡人,紅襖軍離開,淮東子弟也能擋得住虜騎的鐵流,”林縛說道,“倘若紅襖軍留下來,與淮東子弟並肩作戰、共禦外侮——孫壯你與淮東或敵或友有四五年的時間,你摸著胸口問一問,淮東何時在自家人背後捅刀子、使絆腿?要說臨敵殺陣,淮東何時讓別人頂在前面挨刀子,而自家躲在背後坐享其成?還是說你心裡怨恨我因失城事貶去你的將職?”

“我沒有怨恨,我剛才是一時給糊了心竅,”孫壯頭抵著磚地,說道,“我現在想明白了,我剛才錯了,請大人饒我一條狗命,讓我為大人多殺幾隻胡狗子!”

“你的狗命不值錢,我要來無用,給我站起來說話,”林縛袖手說道,“東胡人漏進來,淮泗很可能是主要戰場。大同已經失守了,留給我們做準備的時間不多了——我不會讓紅襖軍毫無準備的擋在前面,南線的戰事再緊,淮東也會盡最大可能抽調一批物資支援紅襖軍,一旦南線能抽出兵力,也會毫不猶豫的北進淮泗作戰——當然,這需要紅襖軍哪怕在名義上認同朝廷、認同江寧的諭令。劉庭州、李衛兩位大人,跟劉妙貞、馬蘭頭已經談差不多了,秦大人會代表我到淮泗走一趟,淮東在抵禦、打擊東胡騎兵上的經驗,會由秦大人毫無保留的與紅襖軍諸將進行交流。我本想任你為指揮參軍隨行,想來對紅襖軍更有幫助一些——你剛才的表現太令我失希望了……”

“我錯了,請大人多抽我兩鞭子,讓我陪秦大人過去。”孫壯膝行懇求林縛不要改變主意。

“你不會在路上給我搞出什麼妖娥子來?”秦承祖在旁邊問道。

“斷不會,請秦大人放心。”孫壯說道。

“你回去收拾一下,給你半個時辰,過了時辰莫要怨我不等你。”秦承祖說道。

孫壯叩了頭,轉身就走,回家要跟瞎眼的老娘及有孕在身的小婦人知會一聲再走。

看著孫壯離開,秦承祖跟林縛說道:“今天將他的心結解開,從此之後淮東便多一員大將。如有必要,是不是讓孫壯率一部精銳進入淮泗與紅襖軍並肩而戰?”

林縛點點頭,說道:“看情形再說吧,但願梁家能多扛些時間。”

情勢發展到這一步,紅襖女及淮泗流民軍諸將已經基本接受淮東的建議,接受朝廷的招安。當然,隔閡與戒備是短時間內很難徹底消除的,劉安兒之死以及陳芝虎的狠辣屠殺,是兩道很難消除的疤痕。

淮東要與紅襖軍聯軍抵禦東胡,甚至要紅襖軍在前期多承擔一些壓力,就需要說服紅襖軍無論是兵力還是構築防線,都要盡可能的部署在睢甯、淮陽的北面,也要在兵卒編制及操訓上,多做與騎兵對抗的準備。

資源是有限的,紅襖軍的資源更有限。要是劉妙貞、馬蘭頭始終擔心淮東會在背後捅一刀,又怎麼可能在東胡騎兵大規模滲透到淮泗來之前做好充足的準備?

孫壯就是一個關鍵人物,眼下也只有孫壯才能說服劉妙貞、馬蘭頭及紅襖軍諸將盡可能的降低對淮東的戒心,將主要精力放在為抵禦東胡騎兵做準備上。

眼下也只能先考慮聯軍,將來能不能讓紅襖軍融入淮東,孫壯也是一個關鍵人物。

當孫壯、張苟、陳漬等諸多流民軍將領融入淮東,成為淮東依重的重要將領,才能潛移默化的消除劉安兒之死留下來的後遺症,才能吸引紅襖軍的將領主動向淮東靠攏,放下對淮東的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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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大堤築成

“這個莽夫,武勇雖足,但有什麼值得你喜愛的?”宋佳私下裡問林縛,她曉得孫壯在聯絡紅襖軍上是有旁人不能替代的價值,但林縛若僅僅是想利用孫壯,不會花這麼大的心思。

林縛微微一笑,說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上位者應該因才而用,而不能責全求備。淮泗流民軍數十路渠帥,真正能讓淮東軍覺得難啃的,也就是孫壯、劉妙貞區區兩三路而已。陳漬、張苟等人皆不差,認真說來,張苟在兵法上的見識要比孫壯強些,心思也深沉,但數年來甘願在孫壯手下為將,就這兩點來說,孫壯有的可不僅是武勇!”

宋佳美眸裡略有迷茫。

林縛說道:“將為軍膽,軍中要都是算計深遠的謀將,一支軍隊就會在武勇上略缺。劉庭州也輕孫壯,這是文人輕武所形成的傳統思維。實際上,劉庭州離開肖魁安,是無法掌握北軍的……”

“說到北軍,”宋佳問道,“你會一直都讓劉庭州、肖魁安掌握的北軍躲在淮泗的背後?”

“不是我讓不讓的問題,”林縛說道,“江寧那邊會千方百計的想將北軍調出去,讓北軍脫離淮東的掌握。要是劉妙貞能順利接受招安,讓北軍西進,加強中路的防禦,也是應有之意。劉庭州、肖魁安要比其他人可靠得多,也能得到江甯的信任……”

孫壯棄睢寧、宿豫,縱劉妙貞率部東進,為平息劉庭州等人的怒氣,林縛將肖魁安調去守沭陽,將北軍編制給了他們。

林縛打開始就沒有想過能夠掌握北軍,也刻意不去緩和與劉庭州之間的矛盾,自然也早就預料到江寧會從淮東拉攏北軍。

大同失守了,北地離全線崩潰就更近了一步,留給淮東做準備的時間越來越有限。

秦承祖與孫壯去淮泗,是要協助紅襖軍多做些準備;津海也要立即著手撤退的事情,偏偏又趕上風暴季,直接走海路撤往明州的風險太大。

津海的三四十萬難民要先從海路撤到山東半島北部的登萊地區,再沿膠萊河南下到膠州灣,再走海路或走陸路往淮東境內疏散。

淮東這邊也沒有多餘的土地,三四十萬難民最終還是要遷往岱山、昌國及明州等地安置……當然也會遷些人去夷州、濟州、東州,只是短時間裡,夷州、濟州、東州等安置的丁口很有限。

千里迢迢的將三四十萬人從津海撤出來,還要安置好,可不比一場大戰役輕鬆多少。

這也是林縛急於打浙東的一個原因,打不下明州府,打不下昌國、岱山諸島,淮東也接收不下這麼多的人丁。

明州府暫且不說,昌國、岱山諸島,由於數十年來受東海寇之擾,丁口差不多都內遷。奢家占了浙東之後,才大規模恢復這些海島的農耕,從閩東遷了不少人過來,這次算是給淮東摘了桃子。

在收復明州府之後,清田工作還剛剛開始,還不清楚明州府能獲得多少公田,但昌國、岱山諸島所屬的田地、山林、湖蕩、屋舍、城寨等等都已經給林縛明確下令收為官有,浙東地方對此也沒有特別激烈的反對情緒。

越朝中葉,昌國縣的在籍田畝數一度高達三十萬畝。要是利用好了,僅這些海島上的水旱田就能安置六七萬人;再者昌國諸島的漁業資源要比鶴城港外海還要富足。

當然,安置難民的大頭還是在明州府。持續多年的戰事,使得明州府的丁口損失慘重,甚至沿海肥沃水田都因為缺乏丁口而出現拋荒現象,填三十萬人進去,壓力不大。關鍵還是要處理好新遷丁口與地方勢力之間的矛盾。

************

孫壯辭別瞎眼老母與小婦人,帶著兩名扈兵,再回東衙與秦承祖匯合,即在十數騎衛的護衛下乘馬北上。

一行人從崇州北上,到鶴城後即走捍海堤大道,直奔西北方向的鹽瀆縣。

在淮泗戰事之後即動工修築的捍海大堤,從江門到鶴城再往北到鹽瀆,總長三百一十二裡,前後投入上百萬兩銀,到五月上旬就大體築成。

孫壯雖舉止言語粗魯,但絕不是蠢人。有捍海堤在,林縛嘴裡吐出“安民靖土”四字就擲地有聲,就容不得別人半點置疑。

捍海堤對淮東的意義格外重大。

林縛初任淮東制置使,大肆興築捍海堤,除崇州之外,淮東諸縣地方基本上都是冷眼旁觀的態度。更有地方勢力擔心利益受到侵害,或明或暗抵制淮東軍司借修捍海堤之機向地方滲透。

淮東為修築捍海堤,除了接受六萬多流民軍降附之外,還從地方上直接吸收四萬丁壯編入工輜營,就或直接或間接解決了近二十萬流民、浮民的生存問題。

要是淮東袖手不管,將這二十萬流民、浮民推給諸縣地方,在地方上引起的矛盾與動盪,將是難以想像的。

僅憑這一點,就足以扭轉地方勢力之前對淮東軍司的抵制、對抗態度。

築成捍海堤後,堤內近百萬畝田地就從根本上解決海侵之害,有條件逐步改造成豐產良田。堤內大片的湖蕩、濕地、沼澤,也能通過逐步的圍圩造堤,改造成能耕作的良田。

即使大量的湖蕩、荒灘、濕沼等都給淮東軍司收為官有,用於安置流民、浮戶,但地方上田主的自有田地,也因為捍海堤的修成,受到明顯的直接好處。

一些開明鄉紳、田主,甚至主動配合淮東的減租減賦新政,招募更多的佃戶改造、耕種田地,使得自有田地能有更多的產出。

林縛在淮東還無法進行徹底的土地改革,除了推動減租減賦新政外,更多的是鼓勵佃戶從田主手裡贖買田地,降低淮東的土地兼併程度。

一些田主不願降低租賦,但有部分人願意出售田地,以避免跟淮東在地方推行的減租減賦新政起衝突。

對田主來說,出售田地所得的銀錢可以存入淮東錢莊吃錢息,比直接經營田地不差;當然淮東同時在稅賦政策上,支持佃戶從淮東錢莊支借贖買之資,形成完整的循環。

當然,從根本上,佃戶在贖買田地之後,耕作、改良田地的積極性會大幅增加,土地產出也會大幅增加,這樣才能為錢莊提供足夠的錢息收入,來作為推動整個循環不斷擴大規模的原動力。

這一點,也只有真正精通政事的人才能有深刻的理解。

當其他地方還在費盡心機的要從生存都在問題的農戶頭上多收刮些錢糧時,淮東今年從淮東錢莊的頭上就能徵收超過八萬兩銀的厘金。

當然,瘦田劣地與膏腴之地對丁口的容納程度是天差地別的。

在崇州,特別在運鹽河清淤之後,大規模推廣稻麥棉復種,一戶丁口耕種十畝良田,甚至能夠承受三成比例的租賦壓力還有富足。而在水利受到嚴重摧殘的淮泗地區,一戶人家耕種三四十畝地,也僅能勉強糊口,對自然災害及社會動盪的承受力也極差。

以往,皋城、建陵、鹽瀆三縣位於湖蕩平原區的低窪地帶,三縣的丁口加起來,甚至比不上海陵或崇州一縣。

捍海堤築成,皋城、建陵、鹽瀆三縣土地容納丁口的能力就會大幅增加,再加上淮東大規模的開發鶴城草場,淮東內地四五十萬浮戶、流民逐步的安置下去,才成為可能。這也將較為徹底的緩解諸縣地方上日益劇烈的社會矛盾跟動盪。

在這個時代,無論是佃租還是自有田地,普通民眾唯有田地耕作,才能徹底的安頓下來。而為了珍惜當前能有田地耕作的機會,那些飽受饑寒流離之苦的民眾,也會不惜流血甚至性命的擁護淮東軍司。

也只有淮東軍司少數一部分人能夠接觸到核心數據,才能理解修築捍海堤以及圍繞捍海堤所進行的一系列動作,對淮東的意義是何等的深刻。

如今沿堤道,還留了萬餘輜兵,繼續進行堤道修護、護堤防海林種植等後續工作。這萬餘輜兵沿捍海堤十二座驛堡及諸多防寨分佈,也是構成捍海堤防海體系的基本防禦力量。

還有約四萬輜兵轉入堤內,進行圍圩造堤、興修水利、墾荒屯種等事,也是淮東的儲備兵力。

此外,從年初到這時,長山營、崇城步營、靖海第二、第三水營及以浙東行營軍大規模的擴編、新編之外,鳳離營也一次性擴編到二十營,兵力增加了一倍,消耗了約五萬輜兵儲備。

如今淮東軍編有長山營一萬八千卒、崇城步營九千卒、鳳離營一萬兩千卒、浙東行營軍一萬兩千卒,靖海第一、第二、第三水營一萬五千卒、海東行營五千卒,黑水洋船社及集雲社武衛三千卒,直屬戰力超過七萬人。

只是短時間內擴編規模太大,兵甲補充不足,戰鬥力整體有所下滑。

更為重要的,包括海東行營在內,淮東軍約四分之三的兵力都部署在南線,包括崇州以及泗陽防線在內,淮東在北邊能調動的直屬戰力加起來都不足兩萬人。

相比較直轄戰力,以工輜營為核心的儲備兵力降到五萬人,已經有所不足。

秦承祖與孫壯此次去淮泗,除了說服劉妙貞、馬蘭頭等人將紅襖軍主力部署在北線防備隨時有可能從河淮地區滲透而來的東胡騎兵的同時,還要說服劉妙貞、馬蘭頭同意淮東從淮泗流民裡招募丁壯,在泗陽一帶組建兩到三萬人規模的工輜營。

這也是防備紅襖軍倒戈、增強淮東對淮泗地方控制力、增加淮東兵員儲備的重要舉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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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逐鹿第66章 淮陽行

星夜兼程,於五月十二日,孫壯隨秦承祖趕到山陽,夜裡渡淮趕到泗陽宿了一夜。次日會同已正式就任山陽知縣的李衛以及從沭陽趕來的劉庭州,一起北上,到陳家塘,便算進入紅襖軍的控制區域。

紅襖軍負責接洽是馬蘭頭麾下大將,也是紅襖軍在宿豫的守將李良。

雖說劉庭州是朝廷欽定的招撫使,但劉庭州也曉得“給奶才是娘”這個道理,曉得秦承祖代表林縛而來,才是這最後一回招安談判的關鍵所在。

秦承祖在淮東權高位重,早年也是淮上流馬寇出身。紅襖軍這邊不怠慢他,也覺得他親切,李良親自出城迎接,護送秦承祖、孫壯、李衛一行人從宿豫過境去淮陽。

大道兩旁都是麥田,仿佛癩子頭上的頭髮,稀疏得很。

論節氣已是芒種,淮河以南的麥穗子已經沉甸甸的墜下來正待收割,淮河北的麥子才剛剛抽出穗頭來,少說還要拖上一個月就能有收成。

途中休息時,秦承祖下了馬,將馬鞭與韁繩交給隨扈,走到路邊,攬過一叢麥桔桿子,看了看麥穗子,眉頭微微蹙著,也不多說什麼。

“淮河以南,良田春花種麥能滿石米糧,夏復種稻或種棉麻,十畝地能養小康之家,淮泗溝渠盡廢,不是旱就是澇,一畝田一年能收五鬥糧,就算是老天開眼,差七八倍,”李衛對淮泗間的情況最是熟悉,也不管李良在場,也不照顧紅襖軍諸將的顏面,直接將淮泗諸縣的窘迫之處說出。

劉庭州微蹙眉頭,說道:“數年戰事流亂,灌林叢生即成荒地,鄉野間,鐵器又匱缺得厲害,不要說淮泗諸縣了,沭水兩岸的農戶十之四五還持石鐮木刀在田間勞作,”又問秦承祖,“崇州及山陽的鐵場,今年能賣些鐵給軍領司?”

“這事要問林夢得,興許可以,”秦承祖說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劉大人既然提出來,淮東總是要擠出來一些。”

“能擠出多少,秦司馬倒是給我一個准數。”劉庭州打蛇隨竿上,追問道。

要說劉庭州的地位,自然是比秦承祖要高,如此追問倒是有些不顧身份了。

秦承祖心裡暗道:劉庭州能算得上大越朝極少數能夠盡忠盡職的能吏了,可惜處處跟淮東作對。

“三五千件興許有的。”秦承祖說道。

“那就說定五千件,我回頭派人到山陽跟李大人討要。”劉庭州說道。

李衛還剛剛接到任山陽知縣的調令,不曉得山陽縣鐵場的底,再者山陽縣鐵場也是受曹子昂直接控制——劉庭州如此說,李衛只是寒著老臉不吭聲。

秦承祖倒也沒有想到劉庭州是如此的纏人,只能無奈而笑,說道:“直接給農具怕是不行,山陽要是不足,崇州那邊興許可以擠出五萬斤毛鐵料來,劉大人回頭派人去崇州交涉即可……”

耕作之事,最重鐵器。刀鐮割稻麥,披星戴月,一戶人家晝夜能收割四五畝地,若用石鐮手薅,少說要兩三倍時間。說到開墾,除了防備瘴鬁、水土不服外,對鐵制刀鐮也是格外的依重。灌木叢生、盤根錯節,沒有鋒利的刀鋸,只用石鐮木刀,想開荒墾種談何容易?

南方荒灘荒島荒山荒林較多,江淮、湖漢、湖湘及江西等地,也是前朝才得到充分的開發,東閩開發更落後一些,是前朝遺族八姓世家入閩後才得到較為充分的開發。

在五嶺之南,廣南的地域範圍差不多是江東郡的兩倍還多,但開發極不充分,土著橫行山野,時常叛亂,此時整個廣南郡的編戶丁口也就二十一二萬,甚至遠不及平江或江寧一府,只與戰前的明州府相當。

廣南離得太遠,地方又自成一系,有割據之勢。即使沒有裂土稱王之意,也暫時脫離了江寧的控制,暗中倒跟奢家走得歡。

淮東對廣南鞭長莫及,但從淮東在浙東登岸後,牢牢的將明州府及昌國、岱山諸島控制在手裡,將奢家的晉安、浙東水師壓制在內陸江河裡不敢出海,實際上已經在東海取得絕對的控制地位。

淮東下一步的意圖就是奪夷洲島。

夷洲即後世的臺灣,地廣千里,地域比淮東只大不少。

夷洲置縣有兩百多年,但除了未開化的土著之外,編籍丁口不過四千餘戶,只抵越朝的一個中縣,甚至不足崇州、海陵、海虞等大縣丁口的十一。

靖海水營的海船從明州府出發攻打晉安沿海,千里迢迢,來回一趟,最少也要五六天的時間。天晴時,站在夷洲島的西北角上,極目遠眺,甚至能望到閩東沿海的岸山與島嶼。占了夷洲島,以夷洲為基地,對閩東沿海形成夾擊之勢,擾襲海船能晝夜往復,捕捉戰機更為有利。

此外有了夷洲島為基地,淮東的海上貿易,就可以延伸到南洋去。

夷洲置縣後隸屬泉州府管轄,此時算是宋家的控制地,且不管宋家什麼態度,夷洲是淮東近期所勢在必得的,只待靖海第二水營休整完畢,就會掩護崇城步營攻打夷洲。

當然,攻陷夷洲之後,要怎麼經營夷洲,除了作為水營基地以及海上貿易銜接南洋的跳板外,要不要立時大規模的遷民經營夷洲,淮東內部還有很大的分歧。

不比近些年才拋荒的昌國諸島,開墾起來相對簡單,也沒有那麼多的瘴鬁之地,夷洲島絕大部分地區,都是徹徹底底的生蠻瘴鬁之地。開墾的難度,更是遠在鶴城草場、西沙島之上,開發的成本自然也是極高。

不過隨著淮東冶鐵能力的激增,往夷洲大規模遷民墾荒,倒也不是絕無可能之事。

淮東對流民、難民的安置能力,主要直接發應在兩樁事上,一是米糧、二是冶鐵。最終淮東能控制丁口以及米糧、冶鐵,又直接反應出淮東的軍事潛力。

有淮東錢莊之後,可以支借銀錢大規模、大躍/進的發展冶鐵工場。林縛對今年崇州、山陽兩地制定的增產計劃是要求毛鐵產量要達到五百萬斤、精鐵產量要達到兩百萬斤。

相比較淮東今年的毛鐵產量,供給劉庭州五萬斤毛鐵,僅占百一而已,但在劉庭州看來,五萬斤鐵很不簡單。

要是將山陽縣排除在外,將淮安府諸縣收羅一空,怕也只能找出兩三萬斤存鐵來。

李良在旁邊聽了眼饞,心想紅襖軍要能有五六萬斤鐵,要該多好?也只是心裡想想,畢竟還沒有正式接受朝廷的招安,再說接受朝廷的招安,朝廷與淮東又怎麼可能不防備紅襖軍,哪可能動輒供給數以萬斤計的鐵料?

在宿豫西北,紅襖軍在汴水窄處搭設了一座棧橋,可以渡河進入淮陽境內,馬蘭頭早帶隊在汴水西岸恭候,也算是態度甚恭。

紅襖女雖說以劉妙貞為首,但畢竟是女流之輩,諸事有很多不方便,馬蘭頭實際主持更多的軍政事務。馬蘭頭在紅襖軍的影響力與地位,實際不在劉妙貞之下。

劉庭州前三回進淮陽,馬蘭頭客氣點,到城門口相迎,今日到汴水河畔相迎,顯然是沖著秦承祖而來。

劉庭州心裡暗歎,淮東暗中給紅襖軍輸送米糧之事,他雖然沒有確鑿證據,但多少知道大體的情況,他眼下只希望紅襖軍諸將能改邪歸政,為朝廷效力,不要給淮東徹底的拉攏過去。

難民主要往汴水以東地區疏散,經過近半年時間的恢復,淮陽城多少恢復了些元氣。城池也修繕過,不過都是夯土而築,在太陽下,閃著白光。

這些閃光讓城池在太陽下好看一些,實際則是取土築城時,沒有將土裡的貝殼、細石等物篩掉。淮陽城即使所有殘缺段都拿土夯築修復,實際的牢固程度要起普通版築城池要差一些。

東胡人在攻打薊州時,已經大規模使用投石弩攻城,此時的淮陽城在大型投石弩面前多少顯得有些脆弱。

其時中午,馬蘭頭出面招待下,用過午宴。

正式的,也是明面上的招安,自然是以劉庭州、李衛二人為主,秦承祖、孫壯是代表淮東軍司而來,不直接參與明面上的招安談判,午宴後就先回驛館休息。

秦承祖只說連續趕路太累,要在驛館裡先休息一下,也不拘孫壯給李良拉去敘舊。

淮陽城自然不能跟崇州相比,城裡甚至嚴禁公開賣酒,午宴時桌上也沒有置酒……

找了一間食店,殘破得很,李良徑直闖進後院裡,揭鍋翻櫥,將食店僅有的一大塊獐子肉都霸佔過來,丟下一錠銀子,與孫壯挨著窗口的桌子坐下,將腰間的漆葫蘆解下來,搖了搖,“嘩嘩”有水聲,說道:“野果子醞的酒,還是孫帥你教我的手藝——為這事,差點給馬帥拿住砍頭示眾,淮泗的糧食太珍貴了,拿糧私醞,誰求情都沒有用。好在解釋清楚了,嚇得我過後就沒敢再喝。今日還是請示過馬帥,才拿來討好桿爺您。”

桌角疊著一摞碗,孫壯拿了一隻擺面前,也不管豁不豁口,倒了半碗酒,先泯一口嘗嘗滋味,說道:“太酸,這手藝你學得不乍的!”

“……”李良也饞眼的給自己倒了半碗酒,小口的飲著,果子酒不烈,就剩下半葫蘆酒,還寶貝著喝,問孫壯,“這次要是談妥了,桿爺還回來不?”

“馬蘭頭讓你問的?”孫壯問道。

“馬帥可沒有說,我自己問的。”

“屁,你撅屁股拉屎,我能不清楚?誰問都一樣,”孫壯感慨一聲,說道,“不回了!”

“……”李良焦急道,“天女以下就兩個騎都尉,馬帥占一個,還有一個就是留給你的——這可以從三品的武官,淮東給不了你。再說談妥之後,你在淮東、在淮陽,還不是一樣?要是東虜打進來,淮東還要指望你跟我們一起頂在前面呢——只要你答應回來,淮東也不會綁著你不放吧?”

江寧能給的條件,也都談差不多了。

制置使的權限很大,轄一地軍政兼管地方兵備,地方上的府軍縣兵鄉勇都在轄制範圍之內,江寧只願意在淮陽設軍鎮收編紅襖軍,對劉妙貞、馬蘭頭等人也都授矛上騎都尉、騎都尉等高級武將銜以領淮陽鎮。

“淮東不欠我的,剩下的都是我欠淮東、欠大人的,不還完,怎麼走?”孫壯感慨的說道,“你跟馬蘭頭說一聲,這個事就不要再提了。”

李良咂著嘴,一時間不曉得說什麼好,好不是孫壯關鍵時刻將睢寧、宿豫兩城讓出來,紅襖軍也難逃覆滅的厄運。

孫壯在那之前,手握萬余雄兵,是兩城之守將。在那之後,給淮東貶為兵卒。這回過來,孫壯以指揮參軍隨行,恢復了武官身份,但也遠不能跟他獨掌北軍時相提並論。

紅襖軍諸將都覺得虧欠他的,所以想他回來,將他的舊部還給他,再將朝廷所給的三個高級武官銜給他占一個。

“對了,已經談了這麼多回了,”孫壯說道,“北面的形勢很緊迫,江寧跟淮東都不想再拖下去,這邊還有哪些是覺得很難談攏的,淮東讓秦先生過來,是可以一錘定音的——你先跟我說說!”

“設了淮陽軍鎮,但軍鎮編額、駐地、錢餉以及地方官以及丁口安置等事上,都有談不攏的地方……”李良苦著臉說道。

哪些談不攏,孫壯也知道個大概,但不知道紅襖軍這邊能讓步到什麼程度,也不清楚能不能摻合成。

駐地問題,江寧的意思,是要紅襖軍集中駐紮在淮陽城裡;淮東的意思,是要紅襖軍駐紮在淮陽、睢寧,靠近內線的宿豫城讓出來;劉妙貞、馬蘭頭等紅襖軍諸將自然是一個地方都不想讓出來,想要以三城為犄角牢牢控制住淮泗核心地區——當然了,三座城池都控制在紅襖軍手裡,紅襖軍堅持不讓出來,江寧、淮東都沒有強迫的意思。

原則上,淮陽、睢寧、宿豫以三縣都暫時編入淮安府管轄;知縣、縣丞、教諭三職,由江寧選派;吏員由淮安府從地方士紳裡撿選,紅襖軍在名義上接受淮東軍司的節制——為了這事,淮東也是差點跟江寧掀桌子大吵。

考慮到淮陽軍鎮的糧餉由劉庭州負責的軍領司統一支度較為便利,而淮東在幕後促成此事,要沒有一點利益,也很難讓淮東心服,江寧最終在這事上低頭,使得淮東軍司成為有節制軍鎮之權的大藩。

江甯只同意以兩萬兵員、每人每月四鬥糧、三錢銀給淮陽軍鎮供餉,劉妙貞、馬蘭頭是希望能保留當初與淮東暗中約定的三萬兵員——這三萬兵馬是淮泗流民軍經歷這些年戰事淘汰出來的精銳,不要萬不得已,劉妙貞、馬蘭頭又怎麼肯將這些兵馬散掉?

劉庭州這次過來,帶了一些讓步的條件,就是在按兩萬兵員拔給的錢糧基礎上,再添一部分,由紅襖軍內部統籌。兩淮鹽銀每年不過一百八十萬兩,江寧撥給淮陽軍鎮的錢糧以二十萬兩為上限,差不多已經是江寧的極限了,要用銀子的地方太多。

當然,江寧願意每年撥出二十萬兩銀子,又封官賞爵,在江甯諸公看來,已經是十分的慷慨,但遠遠解決不了紅襖軍的問題。

將卒每人每月食四鬥糧是足夠了,關鍵是餉銀上。

換往他時,三錢銀能買六七斗米糧,將卒拿來養家也勉強夠了,再說家裡多少有些田地耕種,日子過得不差。此時,三錢銀在前面的濠泗等地,僅能買兩鬥糧,到淮東稍好一些,能多買半鬥,但運到淮陽,算上運錢,也相差無幾。

而紅襖軍流竄過來,家小並無耕作之田,兵卒的家小僅三錢銀餉維生,實際僅能吊一口命。

這還是以兩萬兵員計算的,要是給三萬人一攤,情況將更加的窘迫——當然了,這要比最艱難的時候好得多,所以也沒有什麼不能讓步的。

關鍵進入淮泗後,除了紅襖軍保留完整編制之外,還有五萬多流民軍就地解散,作為難民分散到鄉野村寨接受救濟——這部分流民軍加上家小,就超過二十萬人。除了這些之外,在淮泗地區差不多還有近十四五萬的戰爭難民。

除了紅襖軍及家小外,其他滯留在淮泗地區的難民總數,經過初步統計,差不多有三十六萬人之多。

江甯主張將這些難民從淮泗地區驅逐出去,令他們各自返鄉。

“桿爺,你說說看,連一點糊口的口糧都沒有,就給逐出淮泗之後,要麼餓死在路上,要麼就再扯著旗子造反的,”李良憤憤不平的說道,“江寧懷著怎樣的意思,我們怎麼想不到?他們還想欺我們是傻瓜蛋!他們就縱容流民生事,再派遣我們去鎮壓——娘的,我們能做這種過河拆橋的事情——再說了,就算紅襖軍及家小保存下來,其他的,也多是沾親帶故、鄉里鄉鄰的,真就忍心將他們逐走,不管他們死活?”

“啪!”孫壯一口將酒喝盡,將豁口的碗頓在桌上,沒有說什麼。

“淮東那邊,今年還能不能有米糧節餘?”李良問了一聲。

在過去小半年時間裡,淮東暗中輸送了近二十萬石米糧過來,才是紅襖軍在淮泗穩定陣腳、三四十萬流民能夠存活下來的關鍵。

在四月下旬,林縛奔襲浙東,淮東軍兵力急劇擴張了近一倍。

劉妙貞、馬蘭頭自然還想繼續得到淮東的暗中支持,但是淮東兵馬擴張到六七萬人,還能有多少多餘的財力?他們不曉得淮東的運作方式,只能以常規的思維去推測淮東的財力。特別是津海糧道停了之後,淮東也失去最重要的一項財源。

再者他們正式接受朝廷招安,也僅是名義上接受淮東軍司的節制,糧餉改由劉庭州控制的淮東軍領司撥給,也沒有道理再要淮東暗中支持錢糧。

江寧願意撥給的錢糧,只能夠勉強養三萬人馬及家小。

不要說三四十萬流民、難民會跟地方勢力爭地,處置不好,會誘發尖銳的矛盾,就算淮陽、睢寧、宿豫三人有足夠的荒地安置這麼多人,以當前這麼高的糧價,江寧少說要拿出六七十萬兩銀子出來,才能將這麼多人安置下去。

兩淮鹽銀是還能擠出一些出來,但是諸方勢力都盯著兩淮銀,岳冷秋等江甯諸公,甚至包括顧悟塵在內,哪個願意將兩淮鹽銀浪費在流民身上?

“宿豫、睢寧,說好了不能跟地方爭地,淮陽這邊應該能開墾種些地,”孫壯問道,“這邊不會一點收成都沒有吧?”

“有,這個也沒有什麼好瞞桿爺您的,”李良說道,“不過實在是難看得很,你一路走過來,也能看到,淮東這邊開的田,今年能有兩三萬石米糧收成就頂了天!”

“我過來,聽大人的意思,是還能支持這邊點,但具體的數字在秦爺的肚子,我也不曉得。”孫壯說道,他也擔憂,淮東占的地方就那麼一點,能籌到糧食還真是有限得很。

“有就成,”李良說道,“只要勒緊褲子能熬過去就成。”

孫壯怕秦承祖有事吩咐他,也沒有在外面跟李良多聊,便回了驛館。與李良所說的話,孫壯也沒有瞞著秦承祖,大體略述了一遍,蹙著眉頭問道:“淮陽才能收兩三萬石米糧,當真是太缺了,淮東能擠出多少來?”

“騎都尉可是從三品的武將,你拒絕了倒是不可惜?”秦承祖問道,“淮東這邊頂多能幫你請到昭武校尉銜,這前前後後差了三四檔……”

“朝廷的鬼撈官有什麼好做的,我欠大人沒有還上,朝廷讓我去做王爺,都沒有好值的。”孫壯說道。

“……”秦承祖笑了笑,說道,“淮東是還能擠出一些糧食來,但跟好鐵要用在刃口上一樣,淮東目前在北線以構造防禦東胡人的防線為主,擠出來的糧食怎麼用,都要圍繞這個來。你來說說看,北面的防線要怎麼構築才算好?”

“溝渠都廢了,除了幾條大河外,東胡人湧進來,怕一直到淮河才能收住腳,”孫壯說道,“淮陽這邊,要有可能,淮陽城牆外面要覆一層磚,圍著淮陽築堡寨,往東北方向斜,跟汴水接上,再與睢寧接上——只是這個還不夠好,要能將陳韓三的龜腚子捅掉,拿下徐州,北線就舒服多了!”

“短時間裡不可能,不要想這個心思了。”秦承祖說道。

陳韓三能掙扎活下來,還越活越強,不會沒有他的過人之處。

陳韓三握著兩萬精銳,對這邊的警惕心極強,守的又是徐州這座雄城,外圍城池也多控制在他手裡,淮東能拔掉陳韓三極難。

再說,江寧與北面的梁家也不會坐看淮東去打陳韓三。一旦淮東發兵打徐州,江寧也許會遲疑、猶豫,梁家幾乎是肯定會率兵援徐州與陳韓三聯軍對抗淮東的——那時不要說聯軍對抗東胡,內部必先四分五裂。

“沒有徐州,淮陽、睢寧兩邊連著,就難看多了,”孫壯雖說在兵法上的造詣不如張苟,但畢竟做過一軍之帥,眼界還在那裡,不是常人能比的,說道,“那就要照大人所說,要盡可能加強紅襖軍了——眼下的紅襖軍有三萬精兵,要是能吃飽飯,戰力也就跟長淮軍相仿,但缺少能壓制騎兵的弓弩,這一點跟長淮軍差太多,有時候只能拿人命去填。東胡人要有一萬騎兵漏進來,紅襖軍也只能躲到城寨裡。一定要野戰的話,多造些戰車,用大盾跟長槍硬扛,但也僅是勉強能守住陣腳。胡人精騎射,不會硬沖步陣,慣先打側翼,用弓弩射殺,步陣要有一角扛不住,這野戰就要敗了!”

“雖不夠精細,但也大體不差,”秦承祖說道,“大人的意思,要是不覺得屈了你,我倒有些東西能教你!”

“那我給老爺子您叩頭了!”孫壯爬起來跪地上叩頭。

“起來吧,”秦承祖攙他手臂,說道,“僅學兵法只是小乘,大乘是政事。淮泗的情形,你也深有體會,幾萬精兵實際不能構築抵禦東胡騎兵滲透、突破的堅壘……”

這會兒有人進來通報李衛回來了,秦承祖讓人快將他進來。

“談來談去,江寧頭上是一根毛都不肯再拔了,”李衛苦惱的說道,“要照大人的意思,在淮陽、睢寧北構築防線,就不能讓丁口疏散到北面去。還要盡可能做好接收下一波難民從北方大規模湧來的準備——防線以南到淮河,能用來安置流民的土地太有限。還有,北線到底能撥多少物資!”

“不算上泗陽、山陽及沭口第二防線的投入,”秦承祖說道,“米糧到處都緊缺,要備津海難民南下,沿線少說要鋪三十萬石米糧下去,才能保證不餓死人;在年底之前,能擠給淮泗的,最多只有四十萬石糧。”

孫壯原以為會減,沒想到不減反增。到年底還有七個月不到,投入四十萬糧,也就是說每個月能投入六萬石,比之前多出五成。關鍵接受招安後,江寧那邊每個月差不多也能拔一萬兩千到一萬四千石米糧,比年初起的境遇,堪說天差地別,甚至連普通難民都能吃個半飽。

當然,好鐵用在刃口上,這麼多糧食怎麼用,淮東自有定計,不會白白的去養這麼多人,讓他們每天能夠躺太陽心下睡覺。

“夠了,”李衛說道,搓著手,說道,“任江寧機關算盡,大人所行才是大道之術,這雜儒之爭,我算是徹底服了,”又問道,“淮東能擠出多少鐵料來,鐵料很關鍵,光吃飽飯還不管用。”

自紅襖軍東進以來,淮東雖每月暗中輸糧,但對鐵料等戰略物資控制極嚴。要加強紅襖軍的戰力以及淮泗地方墾荒屯種的能力,鐵料是必不可缺的物資。

“毛鐵料給了一百萬斤、精鐵料給了三十萬斤的上限,這個應該能管足了用!”秦承祖說道,“看情形會撥一些鎧甲過來。”

“呵!”李衛笑道,“來時你說要給劉庭州五萬斤鐵,我心裡還在打九九,真是小看秦先生跟大人了……”

“大人去年年底就定下崇州、山陽兩地鐵場的鐵料產量合計要超過七百萬斤,要求開通海東與崇州之間的煤鐵船,好些人不理解,我也打過猶豫,”秦承祖說道,“看來還是大人早有算計……”

鎧甲打造最難,普通刀具、槍矛以及箭簇,只要有鐵料供應,淮泗也能聚集一批工匠打造,這樣就能補充普通兵械的不足;而打造農具而更簡單。

東胡人即便打下燕京,也需要調整一段時間,再衝擊梁家在沿黃河兩岸構築的防線,最快也會等到年底才會有大規模的騎兵漏到淮東來。

林縛是想紅襖軍在外圍構築第一道防線,以鳳離營為主力,圍繞淮河在泗陽、沭口、山陽構築第二道防線,確保淮東內線的生產不受到干擾。

只要紅襖軍守住淮陽,實際對濠泗以及更內線的東陽等地有極強的屏蔽作用,東胡騎兵只能更往西,從壽州、南陽方向尋找突破口,林縛這時候也顧不得考慮那邊的事情。

當然了,淮東雖然為北線準備了這麼多物資,但也是要拿這些物資為條件,促使紅襖軍配合淮東在北線的部署。

秦承祖拉李衛在靜室裡商議了許久,由於下午劉庭州與劉妙貞、馬蘭頭諸將談得不是很愉快,入晚後,馬蘭頭、李良代表紅襖軍諸將在驛館請劉庭州、秦承祖、李衛、孫壯等人用宴,劉妙貞沒有出現。

沒有酒,只有一些野味,說話也不投機,晚宴草草就結束。用過晚宴,李良才偷偷摸摸的過來,請秦承祖、孫壯去軍府密議,李衛留在驛館裡拖住劉庭州。

軍府明堂裡,自製大燭燃燒有一股子松脂香氣,劉妙貞將午宴及下午跟劉庭州、李衛談判時都還戴在臉上的青銅面具摘下,以示對秦承祖代表淮東的尊敬,說道:“我兄長身前評點天下人物,對秦先生最為仰慕,歎息秦先生為奸賊所害,不能邀來共攘盛事,萬沒有料到秦先生暗中早為淮東的中流砥柱……”

“劉將軍客氣了,”秦承祖坐在劉妙貞的下首,說道,“淮東謀臣良將無數,武有傅青河、曹子昂、敖滄海、寧則臣、趙青山、周同、趙虎、葛存雄、葛存信、孫壯、張苟、陳漬等,文有林夢得、孫敬軒、孫敬堂、葛司虞、胡致庸、梁文展、李衛、周廣南、王成服等,無一不是一時之選,便如有‘天下之謀’的高宗庭,也在為守津海效力——秦某碌碌無為,實不堪此贊。真正要說天下人物,我家大人也許能當得安帥之贊,我家大人對安帥也甚為推崇……”

崇州文臣不甚出名,但說到武將,秦承祖如數家珍似的報出這麼多人來,馬蘭頭、李良等在座相陪的紅襖軍主要將領,實在沒有誰能拍著胸脯說比他們要強。孫壯下午已經表了心志,秦承祖列數淮東武將,將張壯、張苟、陳漬都列入其中,在紅襖軍將領聽來,滋味就有些複雜了。

雖說在淮東為將,一樣要身先士卒、吃苦耐勞、不畏犧牲,但淮東軍將卒戰力強,能協力同心,又時時處處能佔據戰略上的主動,能暢快的領軍作戰,這大概是武將最渴求的境界吧。

劉妙貞盯著桌角邊上的大燭若有所思,似乎讓秦承祖的話勾起她的心思,過了片刻,跟秦承祖說道:“我想去一趟崇州,不曉得這時候突然提出來會不會有些冒昧!”

劉妙貞突然這麼說,不說要馬蘭頭、李良等紅襖軍諸將了,秦承祖也大為意外。

劉妙貞雖是女流,但畢竟是紅襖軍的主帥,還沒有正式接受朝廷的招安,淮東將她扣下或殺了,一點都不用承受道義上的指責,江寧那邊也不會反對。即便如陳韓三在擔任徐州制置使都有兩年時間之後,連江寧都不敢去。

馬蘭頭滿臉難色,要不是秦承祖等人在場,他就要直接出聲反對了。

秦承祖雖然詫異,但劉妙貞願意到崇州走一趟,這比什麼都好,當下說道:“劉將軍願意到崇州一行,那是再好不過,我謀代表淮東邀劉將軍一行崇州;讓孫壯護衛劉將軍南下,我便留在淮陽,與馬帥商談聯軍之事!”言下之意,願意留下來為質,以確保淮東對劉妙貞沒有不軌之心。

“秦先生願意留在淮陽商談聯軍之事,那是最好……”馬蘭頭攔在前頭說道,真怕大小姐擅自主張將秦承祖放回去。

林縛是極有野心的一個人,又怎麼可能拘泥于道德、信用等微不足道的東西?要是大小姐堅持要去崇州,馬蘭頭肯定要將秦承祖扣下來當人質,最好是能說服大小姐放棄這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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