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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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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2 17:54:18
第77章 孤臣忠烈

崇觀十三年六月初五,剛入夜不久,燕京城裡就已經宵禁,除了沿街淹淹一息的一堆堆流乞,整個街巷都沉寂得沒有一點生氣。所謂宵禁,也只是禁止隨意走動,滿街都是流難,又能驅趕到哪裡去?

一隊巡街的丁卒抱著大槍有氣無力的躲在巷子裡的牆角而坐,巷子口有微弱的光透過來,照在他們身上、臉上,滿臉饑色與絕望。他們身上兵服都染了血,剛剛鎮壓過一起搶劫糧鋪的流民暴動,當街殺了百餘人,才將暴民驅散。屍體換其他隊伍拖到城外去,滿街的血泊已沒有去理會,他們躲在這邊歇腳。

由於這樣的事情在燕京每天都要發生好幾十起,鎮壓過也都不忙著回軍營歇息——滿城都是饑民,軍營裡也吃不飽飯,剛才殺人殺得手軟,不歇歇都快走不動了。

“丁都頭,你說除了陳芝虎外,南邊的勤王軍怎麼拖到這時還沒見蹤影?”一個年紀稍輕些的兵卒身子挨過來,單腳跪著問穿深紅兵服的都頭,倒是旁邊一個老卒湊過來頭,神秘兮兮的說道,“上面禁著口,我表姨娘家的二小子在大同鎮當旗頭,月前逃回來撿了一條命,說大同已經完了、宣府那邊沒有動,肯定也玩了。東胡那個騎兵叫一個多啊,站在城頭都看不到頭,日——不要說南邊不敢派兵來救,便是派兵過來,也不夠塞牙縫的……”

“日,逃回來就叫撿了一條命?”一名臉上帶疤的兵卒啐了一口,有氣無力的將嘴裡的黃綠色濃痰吐到鞋子根,“往南逃才是正經,進了燕京城,半條命便算交給閻王殿了……”

“交個屁,東胡人騎兵再厲害,叫他們從四丈高的城牆外爬進來?”年輕的兵卒不服,爭辯道。倒是旁邊幾個老卒皮動肉不動的笑了笑,京營軍裡即便是普通兵卒,談論國事來,也要比鄉下財主頭頭是道、消息靈通。

那臉上帶疤的老卒啐道:“爬個屁!這日頭一天就給半斤糙糧,拖上個三五月,東胡人便是從城外爬進來,你有力氣去殺?”疤臉老卒爬到都卒長身邊,壓著聲音說道:“拖下去不對勁啊,便是兄弟們能捱得住,但家裡人也要餓死啊——銅錢巷胡記米鋪已經踩過盤子,這一波亂民剛散,我們要趕緊下手,便能將事情栽到亂民頭上去……這年景手頭還想要乾淨的,可就活不下去了啊!”

雖說東胡人沒有將兵力壓上來,但從三月上旬,燕京與外界的聯繫確確實實的給切斷了,燕京被圍迄今快有三個月的時間了。當初東胡人前鋒騎兵從太行山穿到燕南來,南大營兩萬多兵馬還想要過去攔截,在短短三四天內,給吃了個乾淨,還留了六萬人數的京營軍便沒有勇氣出城作戰了。

好在陳芝虎所部及宣府軍及時進來,組成西路勤王,有了三萬精銳可用,進入燕京東面的台湖駐紮,勉強撐出一處空間,沒有讓燕京給圍一個結實。但東胡人圍而不打,又不撤兵,南邊又沒有勤王兵馬過來,燕京城裡的情形一日不如一日,一日慘過一日。

燕京城裡,除了皇宮內廷及百官僚屬外,除了平民及湧入的流民外,人數最多的還是京營軍家屬及官屬匠戶。

京營軍規模最大時將近九萬餘人,京畿諸縣安置的軍眷就近三十萬人。東胡人從幾個方向打進來,大量軍眷軍屬都隨流民湧入燕京城;此外官屬近四萬匠戶也有十六七萬人口。僅這一部分人就成為燕京城此時背負不起的負擔,使得整個燕京都變成混亂不堪的難民營。

官家歷來對京營軍優待,每月都照糧六鬥、銀六錢等給餉。

從崇觀九年之後,京畿糧價就飛漲不下,六錢銀買不到一斗米面,但兵卒即使給盤剝,總還從自己的口糧裡擠出一些來養家,還能勉強餓不死人。但到三月,京營軍只給按丁給口糧,不再放發糧餉,口糧也是一降再降,到今日不當值的兵卒每天只給半斤糙糧——形勢鬥轉直下,不要說普通兵卒了,便是基層武官也捱不住,不斷有家小饑餓成疾甚至餓死之事發生。從五月以來就連續鬧了好幾出嘩變,雖給鎮下去,但整個京營軍的士氣比三月之前更加不堪,更加的混亂,不要說拉出去打仗了,連守城的心思都沒有。

燕京城裡,搶劫、殺戮、暴動每日都要發生數十起。京營軍所屬的九城司所部兩萬兵馬,直接負責城裡的治安,奔走不息,甚至在暗中參加搶劫與殺戮。大量流民湧入,使得城裡疫病滋生,每日都有數百具屍體或殺或饑或病或疫給拖出城外拋屍荒野。

就在藏於街巷裡角落裡剛鎮壓過搶劫暴展的一支巡城兵卒正秘密籌措搶劫米鋪之際,急促的馬蹄聲從東面信華門方向馳來,在巷子口望風的兵卒探頭望去,就看見數十騎黑影由遠馳近。外圍的騎兵都穿黑色衣甲,是北園禁衛的騎兵,簇擁著中間七八個衣衫襤褸的人往宮城馳去。

騎隊從巷子口經過的時間很短,但也能讓人看清給騎隊簇擁在中間的那個人給拿繩子綁在馬鞍上,幾乎瘦脫了形,身上血跡斑駁——一時間也讓人猜不透中間那人是因為犯了事才給綁在馬背上帶去宮城,還是瘦脫了形、身上傷勢太重無法騎馬才給綁在馬背上帶回來。

陳定邦聽著騎兵穿街而過的聲音,與兩名從薊鎮跟著跟京城的老卒避到街鋪的矮簷下。李卓入夜裡咳嗽又嚴重起來,城裡也不安寧,陳定邦藝高膽大,也不敢隨便拿著銀子穿街過巷去藥鋪子抓藥,要兩名老卒跟著自己有個照應。

騎隊過去,店鋪簷頭挑掛著一盞馬燈,恰將給擁在中間那個幾乎瘦脫形的人臉照清。雖說那人臉頰都瘦如枯骨,但他化成灰,陳定邦也認得,心下猛的一驚:郝宗成不是在臨渝給東虜捉住了嗎,怎麼出現在這裡,還給捆在馬背上?

與郝宗成同給擁在中間的另一個人,下意識的轉頭望來,目光在陳定邦的臉上定了一瞬——陳定邦也瞬時認出他來,竟然與郝宗成同時在臨渝被俘的張希泯。

騎隊沒有耽擱,轉眼即過,往宮城馳去,陳定邦也沒有耽擱,帶著兩名老卒到常去的店鋪子叫開門抓了藥就往回趕,將剛才在街上看到的事情告訴回京後就臥床不起的李卓。

“郝宗成、張希泯回來了啊,郝宗成還給整得不成人形啊……”李卓輕輕的應了一聲,就好像極輕的一聲歎息,未對郝宗成、張希泯二人回來之事有任何的評價,只跟陳家邦說道,“你拿筆墨來,我寫一封信,你今日就找機會出城去津海,將信交給宗庭……”

回京兩個多月,李卓的病情一直都沒有好轉,身如枯蒿,瘦將脫形,仿佛軀體裡的生命已經熬盡,有如風中殘燭,就剩最後一點殘火未熄。

陳定邦不曉得督帥為何突然想要讓他去津海聯絡高宗庭,讓老卒去煎藥,他跑到書房去拿筆墨到李卓病榻前來,扶李卓從病榻上坐起。

自高宗庭與耿泉山去津海後,津海援軍遲遲未見蹤影,李卓也不管不問,只是三五日寫一封摺子遞到宮裡去等候回音——李卓回京來,恰趕著松山慘敗的消息傳回,朝廷就有要議他罪的聲音。待遼西及整個薊鎮崩潰之後,宮裡才傳旨削去李卓燕國公的封爵,再也沒有其他什麼動靜;李卓三五一封遞進宮裡去的摺子自然也是一直都沒有回音。

李卓費力的伏在桌案上寫好信,裝好函封,要陳定邦貼身藏好——這會兒老卒煎好藥端來,李卓將藥碗接過來,不管燙嘴兜嘴就喝下去,好像讓陳定邦放心似的,跟換了裝束的陳定邦說道,“事不宜遲,你快去津海吧!”

陳定邦本想說等天亮後借送柴車進城的機會混出城去,但看李卓如此焦急,便想去西城找一個認識的守城軍將從城牆拿繩索滑下去。

陳定邦也不耽擱,離開李卓的房間,將幾名伺候的老卒頭子喚到跟前來吩咐:“這城裡也兵荒馬亂的,你們要守緊了宅子,要有什麼難處,不要管督帥應不應,派人陳相爺府上通知一聲……”

陳定邦出了府宅,便往西城走去,想找相熟的軍將,趕著那員軍將不當值,又趕腳往軍將在北城的府宅裡趕,才曉得那人所部已經調出守城的序列。

偷偷摸摸的放人出城,親自做可以,那軍將也信得過出身李卓門下的陳定邦。但是轉托他人行這個方便就不成,萬一消息洩漏出去,給栽個縱間通敵的罪名,誰也擔當不起。那軍將不肯出面托人幫陳定邦出城,留他喝酒到天明。

雖說東胡人還沒有將兵馬壓上來,但燕京的九個城門在大白天也是緊閉戒嚴。僅抬屍出城或運柴水進城,才間或打開一兩城門,才有混著進出城的機遇。然而陳定邦溜達了大半天,還是沒有找到出城的機會,將近黃昏時,不得不頹然放棄,先回來見李卓,想著明天拿李卓的名帖去五軍都督府光明正大的要個名義去台湖大營見陳芝虎,到台湖大營後再潛去津海送信不遲。

李卓北上以來,隻身在燕京任職,家小從江西返回西秦老家,相比較其他重臣。李卓在西槐子巷的府宅窮酸得很,僅有十幾名老卒在府裡聽候差用。

宅門前有幾株大槐樹,以往李卓在京裡任兵部尚書時,這幾株槐樹總是系滿騾馬,樹蔭下停滿車轎。李卓這趟回來,門廷裡可以羅雀,便是陳信伯陳相爺也好久未來探望了。

陳定邦趕回宅子,走到巷子口,就遠遠看到數輛馬車停在樹下,還有一大隊甲卒守在宅子前。馬車是宮裡馬車、甲卒是北園禁衛,陳定邦疑竇大增,心想:督帥三天兩頭往宮裡遞摺子,跟打了水漂似的沒有回應,怎麼郝宗成、張希泯昨夜莫名其妙的回來,宮裡就派人過來了?

陳定邦悶頭往裡闖,守在門前的甲卒拆刀喝道:“來著何人?”

看門人不在跟前,陳定邦探手將腰牌解下來,說道:“我住此間,還要問你們是什麼人呢……”

陳定邦雖不擔任將職,但從三品的騎都尉武官銜還在,腰牌銀制,牌頭做出虎口狀,有如虎符。領頭的校尉看了陳定邦一身寒酸的衣衫,也沒有兵器在身,說道:“莫不會是你撿了吧?”

“李帥一身節儉,我等便有錦衣也拿去換食,豈容你在這裡輕賤?”陳定邦咄罵道。這會兒有一人從裡面走來,陳定邦喚道:“狗犢子,你是怎麼守門的,魂都跑哪裡去了,哪有讓宮裡人幫你守門的道理?”

“陳將軍,你怎麼回來了?”狗犢子也不識眼色,看到陳定邦返回來,缺根筋的問道。

陳定邦眉頭微蹙,這狗犢子就是缺個心眼,沒理他的問話,問道:“還有其他人都跑哪裡去了,府裡都有哪些客人來了?”

“其他人都給督帥打發走了,我不肯走,督帥拿我沒有辦法。有人來了,我才到裡面去招呼,”狗犢子得意洋洋的說道,“陳相爺與內待省的王啟善王大人過來了,在西偏院跟督帥說話呢,督帥要我出來招呼諸位兵爺……”

陳定邦心裡咯噔一沉,這才猜到督帥讓他緊急去津海送信,實際是故意將他遣走,督帥料事如神,那陳信伯與王啟善這次過來就絕不可能是什麼好事。

陳定邦悶聲往西偏院走去,也不從校尉手裡拿回腰牌,那校尉見陳定邦確實是府裡人,也不擋他,看他走得急,過了片餉才想到沒將腰牌還他。

陳定邦一身潛行出城的穿扮跟行頭,身如赤貧、走地無聲。之前宅子裡還有十數名老卒照應,今日都給李卓遣散,諾大的院子空無一人,顯得異常的寂寞。

陳定邦走到西偏院,不僅沒看到府裡人,也沒有看到陳信伯、王啟善有隨待跟進來,好像他們就只從北園帶了一隊甲卒護衛。

“郝大人回來了,遼西兵敗有了定議,這杯酒是皇上賜給你的!”這是陳信伯的聲音。

陳定邦心裡奇怪,遼西兵敗有了定議,跟賜酒有什麼關係?心裡一猶豫,便緩下步子。

“我飲下這杯酒可以,我死不足惜,但郝宗成在臨渝被俘兩月有餘,昨夜突然脫歸,實是偽燕的陰謀啊!”李卓的聲音悲涼。

“你是說東胡人的苦肉計?”陳信伯反問道,“要不是有勇卒不甘心給東虜所驅,冒死救人,郝宗成便要死在東虜牢裡。聽說他們夜裡回來/經過朱雀街,與你的部將陳定邦遇到。郝宗成這副模樣,人不人、鬼不鬼的,你看了也不會認為是苦肉計的!至於遼西兵敗,我曉得你心裡不甘,但當年是你空口許下五年平虜之諾不假吧?此征遼西也是你動議成行不假吧?也是你擁兵松山不前錯失良機不假吧?非如此,虜兵怎能從大同脫先?遼西之敗皆因為袁立山率部先降而失全軍崩潰,袁立山是你治薊鎮時依仗的左膀右臂不假吧?你總不能將這些罪失都推到皇上頭上去吧?”

陳定邦胸口似給塞了一團火,要爆發出來,陡然明白所謂的賜酒其實是杯要奪督帥命的毒酒,這狗日的崇觀兒到這會兒還要督帥來替他承擔兵敗的罪責,陳信伯、王啟善過來當幫兇——他斂起足弓,就要轉身回屋去拿兵刃去,將陳信伯、王啟善砍個七八截,才帶督帥闖出燕京城去找陳芝虎!督帥哪點對不住他們?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也是為臣的本分。陳芝虎若要問起,便說我是畏罪自殺,想必你們也是這麼安排的。這是我給陳芝虎所寫的遺書,沒有我的遺書,陳芝虎是不會信你們話的——這杯酒我已飲下了,陳相可以回去交差了,還請陳相代我謝皇恩浩大,請代我向皇上進最後一言:燕京突圍,使陳芝虎殿后,南行還有一線生機,斷不可聽信郝宗成之言東去津海!袁立山還有些將勇,他親眷皆在京裡,不可能不戰而降!請皇上對薊鎮將領軍眷皆賜厚賞,不能突圍之時,讓薊鎮軍給東胡人利用了!還有……”那陳涼悲壯的話到這裡就嘎然而止,接著就是酒杯落地而碎的聲音。

陳定邦顧不得去取兵刃,破門而入。李卓枯蒿的身子站在桌前,已經絕了生機,只是手臨死還撐著桌案維持身子不倒下……

“督帥!”陳定邦號啕大哭,心裡又恨又悲又痛又悔。

恨天下代督帥何其不公,恨督帥視陳信伯為師為友,陳信伯卻來逼死督帥!

悲、痛督帥際遇淒涼,壯志未酬,還要代君受過。

悔未必及時反應過來,將督帥手裡的毒酒搶下。

**********

陳定邦闖進來,陳信伯與王啟善都吃了一大驚。陳信伯也不管他與李卓交識數十年,拿了桌上那封李卓寫給陳芝虎的信函就走,也來不及驗看,王啟善反應也快,跟在陳信伯就往外走,走出西偏院才壓著聲音說道:“這人是誰,有沒有可能給他聽去什麼?”

陳信伯與李卓相識數十年,陳定邦他自然認得,他不吭聲,往大門口走去,看到北園甲卒頭領,招手讓他走到跟前,壓著聲音,說道:“李兵部畏死自殺,府裡闖入兩賊,請梁校尉將他們格殺勿論,莫要給他們走掉!”

王啟善才曉得他小看陳信伯了,將李卓兩個門人斬草除根、以絕後遺的決斷,陳信伯在相位上這些年又怎麼可能欠缺?

校尉揮手領著諸多甲卒往裡闖,陳信伯就站在門口,心裡暗道:“李卓啊,李卓,你也不要怪我對你門人心狠手辣,你也心甘情願替君上擔責,總不能再節外生枝吧?”

陳信伯本沒有斬盡殺絕的意思,以他對李卓的瞭解,要他為皇上代過、自盡而亡也不是什麼難事,再者他開始也沒有想到李卓會先一步將府上僕役遣散,但是剛才在西偏院密談的內容很可能給陳定邦聽去,陳定邦是個火爆性子,陳信伯可不想有太多的意外發生。

這會兒看門人狗犢子從門廳裡探出頭,問門簷下的陳信伯:“陳相爺這就要走啊!”當真是缺一根筋,左右四五名甲卒撥出刀來也沒有覺察異常,待舉刀朝他刺來,才駭然失色,大叫一聲:“媽呀!”碩壯的身子整個的往門房裡猛縮,除了左臂給刺中一刀外,倒是避開致命的幾擊。

李卓府裡侍候的,都是他這些年來從軍裡帶出來的忠心耿耿的老卒,便是看門人武藝高強也不令人意外。

一名甲卒居前,持刀就要往裡闖,陳信伯看到狗犢子打出砵盆大的一拳快如閃電,一拳便將這名甲卒的臉打癟下去,這名甲卒抑倒便告斷氣——誰能一拳之力會有如此之勇,誰能想到李卓府上的看門人竟有萬夫不擋的武勇,一下子便沒有人敢往裡硬闖。

四名持刀甲卒堵在門口,後面人將背上的步弓拆下,領頭的校尉又讓甲卒將陳信伯、王啟善兩人保護起來。還沒有準備好往裡沖呢,側面便傳來轟然一聲,卻是狗犢子硬生生的從側面破牆而出,手裡提著一對黑黢黢的鋼鐧,步如流星似的往西偏院跑去。

狗犢子邊走邊喊:“陳龜兒,陳龜兒,陳相爺要殺我!”他哪裡是狗犢子,明明是個狗熊犢子!宅院牆與門戶曲曲折折,不利射箭,這邊甲卒追都來不及。

給狗犢子滿身是血的闖進來,陳定邦才陡然驚醒,曉得陳信伯起了殺心,對狗犢子說道:“督帥給他們害死了,他們要殺我們滅口……”

狗犢子看到斷了生機仍站在那樣的李卓,忘了給追殺之事,一屁股坐地上號陶大哭起來。陳定邦狠手抽了他兩巴掌,將他打清醒些,說道:“盧雄,督帥是怎麼死的,唯有你我兩人清楚,我們分頭逃,記住了,一定要逃出去,一定要讓自己活著,知不知道?一定不能讓督帥含冤死得不明不白!”

李卓府上用人不多,但畢竟是他擔任兵部尚書時給安排的宅子,還有七八進院落,北園甲卒人數雖多,對宅子裡的地形卻不熟悉,一開始又沒有合圍,硬是給陳定邦與狗犢子翻牆越戶逃了出去。

燕京裡流民有好幾十萬人,陳信伯心裡懊悔,除了通知城守加強戒備,也只能先回宮複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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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虎毒食子

冷翠園是座圍湖而建的圍廊園子,角畦裡植樹疊翠如煙,入夏季節,園子裡蔭涼如秋。張府的侍衛持刀帶甲,在園子外警戒,不要說人接近了,便是一隻蒼蠅也飛不進去。

“你這逆子,不忠不孝,還有臉活著回來!你是要陷張家死地啊!”一個蒼老而沙啞的聲音隱隱約約的傳出來,誰若靠近園子院牆,便能聽出這是當今權相張協的聲音。

“孩子在東虜手裡也是苦熬掙扎,沒有立即捨身求義,實在是心裡有不甘啊,”張希泯跪在堅硬的磚地上哭訴,“李卓拖延戰機,致遼西之敗,數萬將卒曬骨寒地……”

“屁話!你這畜牲,在我面前還要演戲不成,”張協恨得拄杖捶地,見兒子睜著眼猶裝無辜還要欺瞞自己,提著杖頭就去戳他的臉,罵道,“你這個畜牲,貪生怕死,旁人不明白你,我做了你三十多年的老子,還能看不透你?郝宗成形銷骨立,不會是東虜所行苦肉計,郝宗成對皇上還是有些忠心的,但你的傷都是新傷——這會兒大家都將眼睛盯在郝宗成身上,皇上這時候要起疑心也只會疑郝宗成,即便是郝宗成也一時迷糊,給你騙了過去。你以為過三五日,還會一直都沒人看出蹊蹺來?”

張希泯臉給戳得鮮血淋漓,傷上加傷,但父親的話將他的內心直接戳穿,令他震惶不安,愣怔在那裡,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窺著父親的臉色,似沒有想像中的震怒,才壯著膽子問:“父親都曉得了,為何在殿上幫郝宗成說話,促皇上賜死李卓?”

“你真是蠢啊!”張協見兒子一點長進都沒有,心裡有著恨鐵不成鋼的無奈跟無力,扶著椅子坐下來,壓著嗓子說道,“你這點把戲瞞他人能瞞三五日,瞞李卓片刻都不成。若讓李卓就遼西兵敗事與郝宗成當堂對質,你這點把戲便會給當堂戳穿。為了張家滿門兩百餘口,我哪敢讓李卓進宮對質?李卓不死,張家就是滿門之災,還不都是給你這個畜牲害得!”

“讓陳信伯去逼李卓,萬一李卓看出什麼提醒陳信伯怎麼辦?”張希泯膽子大了一些,問道。

“李卓的心思一時半會還在郝宗成身上,且不說李卓未必有這個急智,便算李卓提醒了陳信伯,你以為陳信伯對皇上忠心耿耿不成?他這些年千方百計要做的無非是要壓過為父,為父有把柄落在他手裡,他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麼可能捅開來?”張協語氣平靜下來,說道,“再者,李卓就是替罪羊,不是李卓錯,就是皇上錯。滿臣文武誰能讓皇上低頭認錯?郝宗成不回來,事情也就拖過去。郝宗成回來,這遼西兵敗的責任就不能不議的,不然大家心思不定、不安,怎麼突圍?”說到這裡,張協緩了一口氣,說道,“誰也不戀生?不像我,半截入土了,你的人生路還長著,沒有死志也正常。事情已經如此,我也不怪你,你坐起來說話,將你知道的情形,都詳細的跟我說說,看怎麼補救?”

張希泯便將那次薊州宴後燕胡汗王葉濟爾強召他進去的情況細細道來,說道:“……孩兒要麼立時就死,要麼就只能暗中幫郝宗成脫獄,那些劫獄的勇卒也都沒有問題——除了這個之外,虜王別的事情一概沒提。若是有別的條件,孩兒便是死也會死在東胡人牢裡的,絕不會拖累爹爹的。”

“東胡人早就將你看透了,只要你與郝宗成回來,他們的目的就達成了,還需要你答應什麼條件不成?”張協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枯瘦的手無力的垂放在桌案上。

這會兒老管事張成提著一隻簋盒,菜肉飄香——張成將簋盒放在桌案上,一屜屜的抽出來,將裝滿美味佳餚的菜碟擺在桌上,說道:“廚房裡這會兒就只能做出這些來應急,二少爺就將就些填填肚子……”又拿出一壺酒來,沒有擺到桌到,而是伸過去要遞到張協手裡,說道,“二少爺身上傷還未愈,真能喝酒?”

從昨夜回來,就一直接受審查,雖說沒有給為難,但除了兩粒糙面子做的窩窩頭,張希泯兩天時間就沒有吃別的東西,肚子餓得呱呱直叫。見還有酒,張希泯便當父親怒氣已經消了,伸手要從老家人張成手裡將酒壺搶過來,嘴裡還說道:“能喝得,能喝得……”

張成見相爺沒有阻攔,便任酒壺給二少爺從手裡搶過去,看二少爺的眼神裡盡是憐惘。

張希泯也不拿杯盞,嘴湊著壺口,便大灌一口,迫不及待的拿起竹筷子,夾菜往嘴裡塞,仿佛餓死鬼投胎,曉得老家人張成是追隨父親數十年的心腹,什麼秘事都不用瞞他,嘴裡塞滿菜肉,含糊的說道:“父親說旁人過三五日可能會看出破綻,便是陳信伯拿此要挾我們張家,也不是一樁好事,眼下要如何掩飾才好?還是孩兒就在家養病算了,不拋頭露面,應該就沒有什麼問題了。我算是看清楚了,薊鎮軍十萬精銳都不堪一擊,南邊便是有三四十萬兵馬來救,也是沒用的。天下大勢是在東胡人手裡,但東胡人要治天下,還是少不得我們。形勢拖到燕京失陷,爹爹便率群臣附義,東胡人還是會重用我們張家的……”說到這裡,心臟莫名的猛跳了一起,緊接著心臟就急劇抽搐起來,絞痛如刀割,整個身子都麻痺不能動彈,驚惶的看向父親……

“你不要怪爹爹心狠,”張協淒涼又狠絕的說道,“你不死,張家兩百餘口就懸於刀下;你不死,陳芝虎他日看出蹊蹺,也不會饒過張家;你不死,皇上也會起疑心,爹爹怎麼跟陳信伯爭燕京留守的位置?沒有燕京留守的位子,張家日後在東胡人眼裡又能有什麼價值?東胡人讓你回來,沒有提什麼條件不假,偏偏你活了三十多年,我也用心教你,你到這時候卻不能明白自己是用出去就廢掉的棋子,你能怨得了誰?我連你大哥都保不住了,這都是命啊……”張協越說語氣越疾,聲色俱厲,狀如惡虎……

“相爺,少爺傷重不治而亡,你要節哀啊!”老家人張成在一旁小聲說道。

張希泯氣絕在座椅上,他臨死都沒有想到會是他的爹爹親手毒死他!

張協站起來,對張成說道:“你派人去宮裡報信,便說老夫傷心病重,已經臥床不起了——皇上疑心不淺,說不定會派御醫來驗看,你要小心佈置,不能功敗垂成啊!”說著話,便踉蹌走了出去,將殘局留給張成收拾……

*************

陳信伯與王啟善回宮複旨,心裡還在為陳定邦與狗犢子盧雄的逃脫事擔憂,剛進宮門,路上遇到張府來報喪的家人,知道張希泯回府不久就傷重不治——陳信伯愣在那裡……

郝宗成回來真叫是一個拖了半口氣未斷的殘軀,叫人想懷疑也無從懷疑。御醫驗傷也主要是驗看郝宗成,審查也主要是審查那麼個從薊州劫獄救人的薊鎮兵卒。

相比較長期任薊鎮軍監軍使、對薊鎮軍影響極深,又在最後關頭執掌薊鎮軍直接導致遼西潰敗的郝宗成,張希泯只是在最後到遼西傳旨的倒黴鬼罷了。就當時所起的作用,張希泯甚至遠不如當時攜秘旨出關、事後又公然投東胡說降昌黎的楊文昌。

再說皇上對張協還信任,誰又會在這關頭為難張希泯?張希泯就這樣無關緊要的給漏了過去。

陳信伯一開始的心思也只在郝宗成身上,但是以郝宗成此時的樣子,便是放過他,他能不能活下來都成問題,短時間裡絕不可能再出來掌權。

就算將遼西兵敗的罪責都歸到郝宗成的頭上,其實也無非就是逼皇上低頭認錯,最終的結果很可能就是重新起用李卓出來收拾殘局,但是局勢到這一步,再起用李卓對誰又有什麼好處?

以陳信伯對李卓的瞭解,李卓若得起用,多半會建議周宗范、陳芝虎率西路勤王師擁護皇上南下避難,由李卓率眾臣及京營軍留下來堅守燕京並牽制東胡人的主力。

也許陳信伯、張協等文武官員能跟著南下,但滿臣文武的家小加起來就有好幾萬人,李卓絕不可能讓這幾萬人拖拖拉拉跟著一起南下突圍的——且不說南下突圍的兇險,便是能逃出去,自己七老八十了,本就死不足惜,但將滿門家小留在燕京任東胡人屠戮,叫陳信伯真真的不能狠下心來。

不管郝宗成脫歸的疑點有多大,不要說張協了,局勢拖到這一步,便是陳信伯也不肯讓李卓再有起用的機會。

陳信伯打開始確實沒有對張希泯起疑心,但這當兒聽到張希泯傷重不治的消息,半生沉浸於爾虞我詐政/治鬥爭裡的他陡然間明悟過來,郝宗成脫歸的疑點跟問題,不是在郝宗成身上,恰恰是在張希泯頭上——陳信伯恨得急跺腳,心裡暗忖:都說虎毒不食子,沒想到自己到頭來還是差張協一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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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算計

    听到張希泯傷重不治的消息,陳信伯心神一陣恍乎,越想越覺得事情棘手,誰能想到張協會如此狠辣,竟是一刻都不拖延的弄死自己的兒子,便是他將疑點捅開來,皇上也不會信,反而可能將自己扯進去一身屎。

    陳信伯與王啟善先去泰和宮復了旨,剛要打道回府仔細謀算,走在夾道里听著後面有人喊︰“陳相爺,陳相爺……”

    陳信伯回頭看去,卻是內侍少監、萬壽宮管事陸會宗,看他的樣子,似在這邊等了許久。

    陸會宗是萬壽宮的人,想必是太後差他來找自己,陳信伯心里思量著︰梁家在陳塘驛一役給東胡人打喪了膽,官家許梁家佔了山東,一方面是指望梁家能收拾河淮的亂局,一方面立寧王之後能借梁家壓制江淮勢力不受控制的膨脹,一方面是燕冀有危時能指望梁家就近來援;一度萬壽宮在京里也變得活躍。

    梁家既未能收失河淮亂局,東胡人打進來,梁家兵馬在平原府就頓足不前,江寧那里的算盤更是誅心——淮東軍未來勤王,這邊恨得咬牙切齒,萬壽宮自然也成了臭茅坑,無人再去理會。

    陳信伯想到李卓臨死前的話︰津海絕不能去,南行或有一線生機……南行就是梁家的地盤,萬壽宮就未必沒有用處。

    陳信伯一時間也想不透李卓為何說津海去不得,但臉色也緩了緩,站在那里等陸會宗過來,問道︰“陸大人喚我有什麼事情?”

    “陳相爺若是有閑暇,太後請陳相爺到萬壽宮走一趟。”陸會宗說道。

    陳信伯猶豫了一下,說道︰“也沒有別的事,剛要回府里呢……”便隨陸會宗及隨行兩名小太監往萬壽宮走去。

    宮牆之間的夾道深長,穿門便是道高兩丈余的漢白玉影壁,當中刻著丈余大小的“壽”字,四周小字環繞。陳信伯眼楮不好,但知道這周遭到的小字都是太後花甲大壽時諸臣所獻的“壽”字拓刻上去的。

    繞過影壁,看到有車轎停在前院中庭里,陳信伯小聲問陸會宗︰“可是魯王過來了?”能直接坐轎進萬壽宮的,京里可沒有幾個人——局勢雖亂,但宮里該講的規矩還是要講,除了陳信伯這樣的三朝老臣,不是隨隨便便誰都能直接到萬壽宮的前院才落轎。

    “嗯,”陸會宗說道,“魯王爺與陽信公主給請了過來,與太後說話解悶呢,這會兒還沒有離開……”

    崇觀十年元鑒海繼承了魯王爵,便一直滯留在京里。雖說他與寧王元鑒武都是今上的佷子,但寧王元鑒武是先帝的遺嗣,今上沒有子嗣,先帝遺嗣繼承大統是當然之舉。

    當然,今上若能順利突圍前往江寧立新都,就憑著江寧此時的袖手旁觀,鐵定會將寧王廢掉。不過就算到那一步,也未必就輪到魯王出位,還有好幾個佷王要爭呢。

    張協連兒子都舍了出去,大概是打定主意留在燕京不走了,萬一給陳定邦或狗犢子盧雄闖出城去,將李卓身死的消息漏到陳芝虎的耳里,就未必還能指望陳芝虎盡心護送突圍——爭,能爭著屁去!

    陳信伯心里有一種萬事皆休的放縱,心里又想︰將張希泯的疑點在太後面前捅出來,或許能打張協一耙子?但細想來又搖頭否認,最終還要皇上肯信才成,那太冒險了。沒有一擊必中、一擊必殺的機會,還不能直接撕破臉。

    陳信伯由小太監領著在偏廳里喝茶,陸會宗進去通報,片刻即回,請陳信伯請去。穿堂過室,陳信伯與陸會宗走入梁太後起居的院子,陽信公主元嫣從里間過來,斂身施禮︰“陳相爺……”

    “小公主有禮了。”陳信伯作揖還禮,先恭送陽信公主離開。

    陽信公主元嫣是原魯王元鑒澄之女,算是梁太後的佷孫女,濟南城破,除原鎮國將軍、今魯王元鑒海與佷女元嫣等少數人趁亂逃脫外,魯王府大多數有罹難身亡或給捋去北地為奴為婢。

    梁太後憐元嫣可憐,將她留在宮里收養,封為公主。一恍三年多時間過去,三年前的小丫頭,如今已是十五歲明眸善睞的少女了。

    陳信伯心想︰南撤時,太後應該會帶上魯王與陽信公主吧?

    走進燃了梵香的內室,看到魯王元鑒海也在場,陳信伯向太後及魯王作揖行禮,問道︰“太後召老臣前來,有什麼要事吩咐?”

    太後梁氏是慶裕帝的皇後,成婚時甚至比慶裕帝還大三歲,沒有子嗣生養。十六年前,慶裕帝于秋野監遇刺沒有留下遺旨就身亡,梁氏在梁家的支持下,與諸臣議立先帝,即當時的晉王為帝,遂一時成為權傾朝廷的女人。陳信伯作為擁立大臣,當時擔任吏部左侍郎一職,而後才陸續掌握相權。

    也是以此為楔機,西秦黨得以把持朝政,梁家得以控制邊軍,與控制內廷的梁氏共同支撐起大越朝的天下來。

    想起當年的風光,陳信伯心里有些感傷︰要沒有陳塘驛之敗,該有多好啊?

    “听說是你去送了李卓最後一程,”梁氏白發皓首、臉如鶴皮,給遮在白發下的眼楮還算精神,要陸會宗給陳信伯端來凳子坐下說話,說道,“哀家也曉得李卓委屈,但總不能讓皇上擔這個責任,郝宗成那邊哀家也過去見了——雖說郝宗成這個人,哀家不喜歡,但他不會賣了皇上——他都這樣子,再要他背遼西兵敗的責任,也就太可憐了。但是遼西兵敗的責任不定下來,不安定軍心,這遷都的事就做不成,也就只能委屈李卓了。皇上心氣傲,這些話他是不會說的,但過些年,未必不是不能拿出重議。”

    陳信伯曉得太後只是說說而已,是安慰他與李卓的師生情誼,默著聲音不說話,以示心情沉重,又暗中揣磨太後喚他過來的心意。

    “李卓可有什麼話要你留給皇上?”梁氏問道。

    “李卓留下話說,燕京突圍,使陳芝虎殿後,南行還有一線生機,斷不可听信郝宗成之言東去津海!袁立山還將勇,他親眷皆在京里,不可能不戰而降!請皇上對薊鎮將領軍眷皆賜厚賞,以安被迫給東虜投降的將卒的心……此外,李卓還留了一封遺書給陳芝虎,遺書這時在皇上那里,要不要給陳芝虎送去,還要皇上拿主意。”陳信伯說道,除了調整字眼,將意思表達得更完整準確一些,卻沒有歪曲李卓的意思,畢竟當時還有王啟善在場听著。

    “皇上听了有什麼反應?”梁氏問道。

    陳信伯猶豫了一下,說道︰“皇上大發雷霆,要將李卓的尸身拖到午門行刑,經老臣勸過,才勉強歇了事!”

    “真是胡鬧,”梁氏輕嘆了一口氣,又問道,“依你看,郝宗成在袁立山一事說了謊?”

    “李卓只是推測,雖說他算無遺策,但也總比不上郝宗成親歷,但也總不能李卓推測錯了,就懷疑他的居心,”陳信伯說道,“再者皇上已經派人將袁立山的家人捉入天牢,再者郝大人也沒有建議皇上向津海突圍……”這時候心里想東胡人縱張希泯、郝宗成回來,大概是料定郝宗成即使對皇上忠心耿耿,也會將遼西戰敗的責任推到別人頭上,那李卓死及袁立山家人給追責問斬,將燕京局勢攪得更亂,就應該是東胡人實施此謀的目的了。

    陸會宗站在旁邊,看了陳信伯一眼,心里冷笑︰郝宗成昨日脫歸,要不是你在邊上說了一句“淮東軍約定好來勤王,偏巧高宗庭、耿泉山去了津海,這事便黃了”,皇上說不定還不會起殺心……說實話,陸會宗這時候也想不明白,陳信伯為何要致李卓于死地?

    梁氏閉上渾濁的眼楮,俄而又睜開眼來,問道︰“津海真不能去嗎?”

    “老臣也惶惶無計,”陳信伯說道,“怎麼走、何時走、誰走誰留,這些都要皇上拿主意。老臣就剩這一把老骨頭,只求盡忠。只要社稷能轉危為安,老臣哪怕這時就去見先帝也無憾。”

    “老卿家的忠心是有目共睹的,可惜皇上偏信張協,”梁氏輕嘆一聲,“李卓的遺言,哀家曉得了,你去為皇上忙碌吧。”

    陳信伯揖著身子離開,剛離開萬壽宮坐上在宮門外等候的馬車,就听在宮門外守候的家人說皇上剛剛起駕去張府慰問。

    張希泯傷重不治、張協傷心致病而臥床,皇上去張府慰問,倒是正常。

    陳信伯眼珠子一轉,若是過去有渾水摸魚的機會,說不定能將張希泯這個天大的把柄在皇上面前捅破掉,張協自辯不清,就算皇上不追究他的責任,燕京留守的位子就輪不到他及楚黨其他官員的頭上。

    趕到張府,陳信伯將名帖遞進來,說是來慰問。

    在門廳等了片刻,張協的老家臣張成領他進去,剛邁進張協日常起居的院子,就听見張協在里間哭訴︰“……希泯雖不屑,但老臣視他為掌上珍。當初求皇上讓希泯去遼西傳旨,老臣也是藏著私心,希望希泯能為皇上效力得到賞識,有一個好的仕路。遼西一敗,希泯被俘,寧死不屈,竟是遭這樣的折磨,老臣心里恨啊!恨不得食東虜肉、飲東虜血。老臣心時雖恨,但不敢為私仇而害公義。事已至此,看來皇上不南下,南邊的援兵始終不會發來。請皇上當機立斷,立即去台湖軍中,留陳芝虎在台湖殿後,由周宗憲護著皇上南下,就由老臣拼死來替皇上守這燕京城。”

    張協聲嘶力歇、哀慟入骨的哭聲,直叫陳信伯都不忍心再懷疑他。

    “數年來,愛卿事事替我盡力謀劃,朕若去了江,愛卿不在朕身邊,怎麼能成?”

    “希同雖不才,但也小有謀算,再者皇上只要去了江寧坐鎮,必能調來援兵解燕京之圍……”張協又說道。

    听張協將他的長子張希同提出來,陳信伯又重新肯定張希泯死得蹊蹺,張協這廝還真下得了狠手,他此時提出長子來,無疑是跟皇上暗示此時朝中幾位大臣里唯有留他張協守燕京才是值得放心的︰長子在江寧、次子又喪命東胡人的手里——想到這里,算計了半輩子的陳信伯,都覺得心里發寒啊。

    又細思張協話里沒有直言要向津海突圍,而且從他話里的字面意思,甚至可以理解成是建議直接南下突圍,陳信伯心里又是一驚︰難道李卓的遺言從王啟善嘴里漏給張協知道了?他還從來都不知道王啟善竟然是張協的人。

    皇上生性多疑,李卓的話且信且不信,讓人琢磨不透,但張協這番哭諫,將李卓的話意藏在里面,雖說不好說能不能促使皇上直接往南突圍,但卻能徹底的打消皇上對他的懷疑。

    這六七年來,張協實際掌握相權,陳信伯也不曉得廟堂與內廷或明或暗到底有多少人是他的爪牙,頹然放棄與張協硬踫硬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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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雲崖小鎮

燕京城東南雲崖山,山勢不高,連綿七八裡,山裡有溪,在北麓山下低窪處積了一潭水,再往東北流入衛河。這潭溪湖亦名雲崖湖,與山同是京畿左近極佳的一處景致。每年春夏時,便有無數達官貴人拖家攜眷來這裡踏春消暑,山裡建了好些廟寺亭閣,掩映紅花綠樹之間。北麓山下、雲崖湖畔的成壽集也是京畿東南極熱鬧的一處。

時逢亂世,成壽集裡自然失去往日的風光,徹底衰敗下來,看不到衣冠楚楚的達官貴人,也看不到桃花美顏的仕女佳人。

由於西路勤王軍的台湖大營在雲崖山東二十裡外,雲崖山這時還處於內線,甚至有東胡人的遊哨滲透進來劫掠殺人。雖說成壽集裡絕大多數人家,早就攜家帶口逃入燕京城裡,但還有兩三千從外地湧來的難民滯留在這裡,亂糟糟的,一副大廈將傾的亂世模樣。

畢竟挨駐軍近,這邊的秩序沒有大亂,鎮上還有幾家客棧、茶鋪子還在維持經營,甚至還有幾間暗窯子,這世道能換一抓米,什麼貞操都不值錢。

鎮東首的楊記茶鋪子簡陋得很,東家楊掌櫃加幾個跑腿的夥計,茶鋪子東邊開門,門邊兩窗,鋪子裡不算深闊,九張高桌圍了一圈長凳,說是茶鋪子,桌面上卻是烏漆抹黑有油膩,茶鋪子也兼營吃食。茶是雲崖山上的野茶、從流民裡募了些幫手上山打柴——在一錠銀只能買一抓米的成壽集,茶鋪子裡一碗沫子茶只需兩枚銅錢,可算是十分的厚道。雖說更多的難民都忍饑挨餓,不願意動彈,但也有人亂世彷徨,跑到茶鋪子來聚堆喝茶打探消息。

這個旮旯地方,雖說離燕京城近,但到處都是彷徨無助的難民,又能打探到什麼消息?只是聚到一起,彼此勉強求個慰籍罷了。

六月十五,天將黑,黃昏時下了雨,一直未歇。茶鋪子前的布幌子給雨打濕,絞成一團,這時當也無人有心思冒著雨跑出去將布幌子展開來。

這會兒茶鋪子的門給人從外面推門,跟著進門來的三個人竄風飄進來一片雨門口,兩盞昏暗的油燈照在三個人的臉上,雖說看著陌生,但菜色瘦臉,都背了個破破爛爛的大包袱,跟北地的難民沒有什麼兩樣,鋪子裡的茶客倒也沒有再留意,繼續各處聚堆的議論起時局來。說得最多的就是李卓畏罪自殺之事,一個個咬牙切齒,恨不能將時局盡壞其手的李卓的屍體搶來分食。

茶鋪子楊掌櫃起先撐肘伏在櫃檯上聽人議論時局,看到有客人進來,正要打發夥計去招待,進來的三個人,當中一個中年人直著腰大聲問:“掌櫃在哪裡?”看到楊掌櫃探頭看過來,問道,“能不能住店?外面這麼大雨,躺街上扛不住啊!”

“不嫌棄的話,後面有個騾馬圈空著,鋪上乾草還能湊合。”楊掌櫃回道。

“這世道,能活著逃到這裡,就算是撿了一條命,誰他娘的能挑東撿西,掌櫃能給個落腳的地方,就是天大的恩情!”年紀稍輕的黑臉漢子話說得惡狠狠的。

“我領你們過去,”楊掌櫃有些懶散的站起身來,引著三個到茶鋪子裡來打住店的茶客往裡走。其他茶客也沒有留意,鎮裡能避雨的地方都給占了,前頭倒是還有一家客棧在經營,但這會兒又怎麼可能有空的客房?

楊掌櫃領人進了後院,原先有個夥計守在這裡,這會兒出門去將院子門關上,人蹲在院門外的簷下,院子門楊掌櫃才卸下懶散的神態,給三人居中老農一般的瘦臉漢子行禮:“這麼亂,路上這麼兇險,總制大人怎麼又親自過來了?”

楊記茶鋪子卻是軍情司在燕京城外的一個聯絡站。

“事關重大,我不來不行。路上倒沒有什麼兇險,東虜現在想要籠絡民心,比以往收斂了一些,即便給遊哨撞上,保命也不成問題,”吳齊問道,“陳定邦在哪裡?他的傷勢要不要緊?”

“傷勢倒無大礙,只是還不能往外送……”楊掌櫃回道,說起陳定邦在城裡給追殺,最後迫不得己才求救軍情司在城裡的聯絡點,他們在城裡損失了兩個人手,才將陳定邦轉移出來。

年紀稍輕的黑臉漢子鑽進西邊靠院牆的騾馬棚,縮腰探頭,鋪了乾草依牆坐著,守住院子裡。楊掌櫃領著吳齊與另一人,走進廂樓東門的一個房間,裡面有一道暗門,敲了敲數下,暗門從裡面給人打開,卻是一個極狹長的暗間。

院子裡一側是加蓋的廂樓,這暗間就藏在廂樓之下。暗間長十余步,寬僅供人平躺,要是發現不了暗門,旁人斷難從外面看出破綻來。

陳定邦就躺在靠北牆的榻上養傷,欠著身子,借油燈看清是吳齊進來,忍泣悲聲道:“督帥是給皇上賜毒酒逼死,不是畏罪自殺。可憐督帥對皇上、對朝廷忠心耿耿,臨死卻給栽上這樣的罪名……”

楊掌櫃在旁邊說道:“官家傳出的消息,只是說李兵部在宅子裡自溢身亡,下旨禁口議論遼西戰事,然而朝廷百官到軍營官佐到街巷市井,都在議論遼西兵敗而毫無禁口的意思,都說是李兵部付託不效,專恃欺隱,在松山有通虜謀叛之心,故而頓兵不前、拖延不戰,致時局崩壞!”

“他們倒是不怕給陳芝虎曉得?”隨吳齊進來的另一名中年人恨恨的說道。

“他們自以為已經將燕京城徹底封鎖了,以為連個螞蚱都蹦不出去!”楊掌櫃不屑的說道。

燕京全城戒嚴,城頭幾乎每一個垛口都晝夜有人守著,除了傳令、傳旨特使,幾乎沒有人能公開的進出城池。

但宮廷及百官眷屬,有好幾萬人,每天所需要的柴炭就是天數。楊掌櫃所控制的這條線,就是通過運炭車進出燕京交換消息。

“旁人要傳消息出來很難,”吳齊說道,“陳芝虎在昨天就突然率部向三河進擊,看情形是接到朝廷要他東進威脅東胡人在薊州大營的命令……”

“除陳將軍外,李兵部還有一個門人逃脫了,但沒能找到他人!”楊掌櫃說道。

京裡流民數以十萬計,除陳定邦主動找他們求救外,想要在數十萬流難裡找一個刻意藏蹤匿跡、躲避官府的人,難於海裡撈針,吳齊微蹙著眉頭,他曉得楊掌櫃說這話的意思,就是擔心陳芝虎在知道李卓給賜毒酒逼死的真相,會做出有違大節的事情來。

吳齊想了片晌,說道:“陳芝虎率部東進,應該是朝廷在防範他……”

陳定邦也頗為後悔,陳信伯派人殺他們時,情形急迫,他顧不得考慮太多,只想與盧雄能一人逃出去、活下來,將督帥給逼死的真相帶出來。等與淮東軍情司的人接上頭,陳定邦冷靜下來,才感到後怕。

陳芝虎是除督帥之外,無人能掌握的利刃,在他聽到督帥給賜酒藥死之後會有什麼反應,真是很難揣測。陳定邦雖然心裡對朝廷恨絕,但也不希望看到陳芝虎投向東虜。

盧雄武勇過人,但腦子缺一根筋,要是讓他去陳芝虎軍裡報信,指不定會鼓動陳芝虎一起去投東虜為督帥報仇血恨。

不過以常理推測,盧雄這時候應該還沒有出城。

陳定邦說道:“我陪吳將軍去三河見陳芝虎!”

楊掌櫃這才曉得吳齊為何要在這個時候還不惜涉險潛進來,當世堪稱虎將者,陳芝虎之外,就沒有幾個人了。陳芝虎殺性甚重,他在給李卓收服之前,就是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出身,陳芝虎的心思怎樣,外人是很難琢磨透的。

而且,陳芝虎所部萬餘眾,皆百戰虎賁,世人對陳部的評價,甚至比淮東軍還高。要是給陳芝虎率部投了東胡人,絕對是一場災難!

聽陳定邦這麼說,吳齊點點頭,說道:“即使陳芝虎願意南撤,淮東願意盡最大的可能提供便利!”又跟楊掌櫃說道,“你立即安排我與陳將軍去三河的事情。我們走之後,你就親自去京裡,這邊的聯絡站就暫時廢棄掉!一旦燕京決意突圍,城裡必有一陣子的混亂。你要說服姜大人等人趁混亂離開舊宅,隱入難民之中,等亂事過一陣子再伺機出城!淮東會另派人過來接應。”

燕京裡滿城文武,死多死少,在城陷後會不會投敵,淮東也都顧及不上。但也有一些人,林縛指示吳齊要盡可能保全,司天少監姜嶽便是其中之一。

楊掌櫃去做準備,吳齊留下來確認陳定邦的傷勢無礙行動,等了片刻,楊掌握滿臉驚惶的進來,說道:“來不及去三河了,京營軍出城了,差不多有兩萬人,應是北園禁卒,議論是去加強台湖大營,確切的消息還沒有傳來,但北關道都給封了!”

任吳齊平日再鎮定,這時也是發恨的痛拍大腿,他接到消息之後,一點都沒有耽擱就趕了過來,沒想到還是遲誤了。

京營軍大規模出城,崇觀帝及南撤大臣極可能藏身軍中,但要在跟駐守台湖大營的宣府軍合兵之後,才會正式公佈留守與突圍的安排,要避免還沒有出城就先在京畿引起大規模的騷亂。

不要說北園禁卒本部兩萬餘人出城後展開的隊伍少說近有十裡長,外圍斥候也會多得跟蜂群一樣,將更為廣闊的區域封鎖起來。此外,東胡人也不可能等京營軍與駐守台湖大營的宣府軍匯合、正式突圍之後,再調動兵馬。

幾乎可以肯定,東胡人在知道京營軍出城的消息,一定會派一部精銳騎兵,切入三河與台湖之間,將陳芝虎所部與駐台湖大營的宣府軍切割開來,實際也封鎖了陳芝虎南撤的通道。東胡人的騎兵一旦展開,覆蓋的範圍極廣。吳齊他們除了混跡在流民裡等候機會脫身,很難三五人靠潛行從空隙裡穿越敵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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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兵分兩路   

    在過去數個月的時間里,東胡人一直都是重兵監視外圍,逐一剪除外圍屏翼,層層推進到六月上旬,除了燕京城沒有失陷外,朝廷在京畿地區控制的城池僅台湖、三河兩座小城。

    李卓給賜酒藥死後,雖說李卓相當配合的留下數封遺書,其中就有一封勸誡陳芝虎要盡心效忠元氏。崇觀帝卻不敢用陳芝虎護送自己突圍,甚至不想將遺書交給陳芝虎,而節外生枝。又在突圍前夕,調陳芝虎率部北調加強三河的防守。

    六月十五日夜,雨將歇時,兵部左侍郎王吉元率京營禁卒兩萬余人從泰和門出城,進入燕京城東南四十里地的台湖大營。然而到此時,猶不肯對將卒泄露,主持台湖大營的兵部尚書周宗憲,也是在看到王吉元攜來的秘旨,才知曉通盤計劃。

    王吉元所率才是先遣部隊,通知周宗憲等人朝廷已經決定下來的部署︰張協任燕京留守使,宣府軍及京營軍主力組成南下兵馬,護送崇觀帝突圍南下。

    包括陳信伯、郝宗成、魯王、晉王等王公大臣以及後宮妃嬪在內,需軍隊護送的騾馬車隊,將于十六日凌晨出城抵達台湖大營。

    在台湖大營休整半天,將在十六日午後,兵分兩路,一路往津海方向突圍、一路往南穿過燕南,往山東方向突圍。

    接到秘旨,周宗憲卻氣得渾身發抖。

    很顯然,崇觀帝擔心突圍方案提前泄露會動搖軍心,擔憂會有將領、官員不願南撤而與東胡人秘密聯絡、泄露突圍計劃,所以整個突圍方案是瞞著絕大多數廷臣所制定。

    即便周宗憲堂堂一個兵部尚書,只因離開燕京城四十里在台湖大營主持軍務,竟然到最後一刻才知道突圍方案,受猜忌到這種程度,令他憤怒得想當場將“督師帥臣”的銀印及尚方寶劍交出去。

    李卓已死,朝廷里根本就沒有一個能從容制定突圍計劃的將帥之才,還偏偏將他這個兵部尚書瞞到最後,叫周宗憲如何不憤怒,如何不心寒?

    憤怒也罷、心寒也罷,事已至此,周宗憲只有吞下怨氣接旨,要利用皇上留給他的一天“寬裕”時間依照秘旨與王吉元以及從六月初八才到台湖大營任監軍使的王啟善安排整個突圍行動。

    突圍兵馬將兵分兩路,一正一奇,秘旨里甚至都沒有明確告訴周宗憲,皇上將隨哪一路兵馬突圍。

    往津海方向突圍是當然之舉,從台湖大營到津海,僅兩百余里,有較為完整的馳道,地勢也是沿著河流的走勢,不會受到大型河流的阻礙,能快速通過。

    往台湖大營南下,橫穿燕南到平原或陽信,直線距離都超過五百里,沿途還會受到多條東西流向的較大河流的阻礙。

    通常說來,在平易地形兩天時間趕兩百里路相對容易些,剛上路體力也充沛,訓練較為完備的鎮軍大多數能做到這一點。要是一支軍隊五天能趕五百里路,接續搶渡數條河流,絕對要算一流的精銳之師。

    在津海與台湖大營之間,東胡人在香河結營,駐有步騎兩萬余眾監視這邊。而且東胡人的薊州大營出動趕來追擊也快。要是往東突圍的兵馬在路上走得稍慢一些,很可能就會給追擊的東胡人騎兵主力咬住尾巴打得大潰。

    此時,東胡人還有數萬兵力正攻打津海,往東突圍的兵馬在趕到津海後,還要與在津海城外圍攻的東胡人打一仗,打開缺口,才能最終避入城池。

    往東去津海看上去阻力重重,卻是機會最大。

    京營軍戰力不行,但兩萬余宣府軍精銳在野外還有一戰之力,而且東去津海行程最短,可以拋棄輜重,以最快的速度前進而輕兵作戰。

    想當初,東胡人三四萬騎兵主力,在野外將兩萬余晉中軍完全吃掉,也要花了三天多時間。

    突然向東突圍,面對東胡人在東面的香河大營,他們有兵力上的優勢,等東胡人在薊州的騎兵主力得信追上來,少說也是在一天之後。沿途再派出斷臂救生的攔截兵力,就能確保突圍主力不受東胡人追擊的抵達津海外圍。

    津海城里有津海軍精銳,里外夾擊,不敢奢望將圍城的東胡人出其不意的擊潰,打開一個缺口,將主力避入津海城去,問題不大。

    往南,東胡人差不多控制了燕南二十余縣,但東胡人在燕南的封鎖兵力不足四萬步騎,有限得很。而東胡在燕南的四萬步騎還要分出相當多的兵力去防備南面的梁成沖部及陶春部,也就從燕南抽不出多少兵力來攔截這邊往南突圍的兵馬。

    但是往南突圍的時間太長,五百里路,考慮東胡人騎兵小規模的騷擾,突圍兵馬走完全程避入平原城或陽信城,少說需要十天的時間。十天的時間,足以讓東胡人的騎兵主力從薊州追出,在燕南千里方圓的範圍里兜跑一個來回了。

    更關鍵的,秘旨只給周宗憲一天的準備時間,很顯然皇上將隨軍往東突圍。但即使拋掉一切輜重、輕裝上路,一天的準備時間也太短了,太倉促了。

    周宗憲不曉得李卓死前的遺言,只是照正常的推測,按照秘旨的吩咐秘密安排突圍事宜,先行宣府軍昭武校尉以上的武官召來昭示秘旨,果如周宗憲所料,嘩然一片。

    宣府軍將卒的家小多在宣鎮。誰都清楚一旦南撤,就意味著朝廷短時間里再也無法收拾北方的局勢,宣鎮及燕京的失陷,就鐵板釘釘、無法改寫的定局。

    但在王吉元率兩萬京營軍抵達台湖大營,將官雖對突圍事一片嘩然,終究是沒能鬧起來,各自硬著頭皮下去安排,只是這種情形更令周宗憲擔憂。

    陳信伯最終選擇隨崇觀帝突圍,但將家小都留在燕京城里。

    張協為燕京留守使,皇上就不可能再讓他留在燕京,他若想掙扎,讓皇上起疑心、張協起殺心,不等東胡人來破城,就會惹來滅族之禍。

    李卓跟淮東的關系,旁人都不是很清楚,與李卓亦帥亦友十數年,陳信伯卻要比旁人清楚得多。

    就算陳定邦、盧雄死在亂軍之中,王啟善等人若逃到江寧,也會將李卓的死因透露出來。

    李卓是皇上賜酒鴆殺,卻是陳信伯親手遞的酒杯,淮東要拉攏李卓舊部,也絕不可能讓他舒服了。他七老八十了,人生本無指望,與其到江寧受人欺辱,還不如死在途中全了忠烈之名。

    陳信伯心情淒涼的坐在馬車里,听著有馬從後面馳過來,他掀起紗簾,見是萬壽宮的侍衛騎馬過來,說道︰“太後請陳相爺過去說說話……”

    “你去回稟太後,老臣這就過去。”陳信伯說道。

    陳信伯雖無權勢,資格卻老,踉蹌的爬進太後所乘的車駕里。陽信公主元嫣伺候在太後身邊,如今是逃難,輕衣簡車,也無甚講究。

    “你確信皇上會去津海?”梁氏問道。

    “應該是這樣了,南下兵馬,只是用來吸引東胡人在河間等城兵馬的注意力的。”陳信伯說道。

    “林縛此子,野心不小,皇上倒願意將護駕的大功送給淮東?”梁氏問道。

    “就當前的形勢,皇上也只有將護駕的大功送給淮東了。”陳信伯說道。

    雖說最終會動員京營軍加宣府軍六萬兵馬分兩路突圍,就算崇觀帝最終能順利逃到江寧,能直接孝忠于他的兵馬也將所剩無幾。江寧眾人到最後都放棄了援救燕京的努力,哪個不擔心崇觀帝重掌帝權後會清算這筆帳?

    更多的可能,就是江寧眾人聯合寧王逼他退位,臨到頭讓寧王登基而他做個太上皇才是一個不傷和氣的結局。

    對崇觀帝來說,唯有在梁氏或淮東這樣的強勢勢力支持下抵達江寧,才有可能繼續坐他的龍椅。

    梁氏離江寧太遠,給擋在江寧的外圍,淮東才是最好的選擇。更不要說在江寧的顧悟塵還控制江寧水營以及林庭立控制的東陽軍就在江寧側腹。

    只要淮東擁護崇觀帝,江寧其他勢力,包括寧王,都沒有其他選擇。

    當然淮東將因為護駕之功而得到更多的實惠,可能會在津海就彼此談妥條件。顧悟塵超過其他人出任首相,東陽系大權獨攬,那幾乎是必然的。

    “那李卓最後的遺言又是何意?李卓不願意看到淮東坐大?”梁氏問道。

    “皇上向津海突圍之意,昭然若揭,胡王焉能沒有安排?實際上此去津海凶險異常!”陳信伯說道,“李卓是看透這個,才建議直接南下山東的。”

    “那照愛卿之見,哀家是去津海,還是去山東?”梁氏問道。

    “老臣陪太後去山東。”陳信伯說道,他曉得,若是李卓不死從容布置此事,南下直接突圍去山東,才有一線生命,但到了這一步,無法向東、還是向南,都是十死無生的絕地。

    梁氏問話,陳信伯總要回答,梁氏心里無非是想往南走,陳信伯只是順著她的心意說罷了,臨到頭無非一死。

    听陳信伯這麼說,元嫣沒有想太復雜,只知道不會從津海、淮東經過,心里無比惆悵,心里想︰又不能跟胡子叔叔見面了。

    日隅之前,車駕避入台湖大營,崇觀帝在台湖大營簡陋的行宮里召見諸將臣,正式宣告遷都南撤之意,即時整軍,待午後就兵分兩路突圍。

    台湖大營的城池小而儲糧少,一旦崇觀帝移駕台湖,就必須立即實施突圍,不然給東胡人的騎兵得信圍過來,就會陷入走也不得、守也不得的地死。

    崇觀帝親自制定、看似嚴謹的突圍方案,實際上漏洞百出。

    在兩路兵馬離開台湖大營之後約不兩個時辰,東胡人在薊州的騎兵主力就抵達香河城西,像一把鋒利的刀,拔出鞘來,露出噬人的光芒。

    葉濟羅榮穿著一身黑甲,騎著一匹棗紅馬上,目光凌厲的盯著前方給淡淡黑暗籠罩的原野,等待外圍的斥候進一步將南朝從台湖向兩翼展開的兩路兵馬動向摸清楚。

    “果如汗王所料,南朝軍兵分兩路突圍——南朝天子應往津海而去,這個歸大王爺您。末將去追往南逃的那一路。淮東有一部騎營在外圍,在河間的騎兵要封住空隙,就不能調出來!”那赫雄祁說道。

    “不,你所部不動,你給我盯住陳芝虎,務必將他留在北面,”葉濟羅榮說道,“我先往南穿插,將往南逃的一路打潰。這一路兵馬不會強到哪里去,容易擊潰。再回過頭,也有力氣,跟汗王合圍東逃的那一路兵馬——這一次要包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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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大敗

決定分兵南下的兩萬餘兵馬,是京營南苑駐屯兵,簇擁著以太後樑氏、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陳信伯、魯王元鑒海等人為首的部分南遷王公大臣及後宮妃嬪,向南突圍。

這一路兵馬於十六日午後出臺湖大營往西南而行,入夜在離雲崖山十餘裡、離燕京城南泰門近四十余裡的張家集滯留——後半夜,滯留雲崖山北麓的難民,都能清楚的聽見大批騎兵疾行過境有如洪水肆虐的聲響,聽得人膽顫心寒。

按說最安全的就是老實留在成壽集,混雜在難民之中,但吳齊在拂曉之時,潛上雲崖山觀看戰情。陳定邦一瘸一拐的也跟著上來,恰看到在暗弱晨光裡仿佛黑色洪水似的東胡人騎兵集團掠過雲崖山南麓展開,像洪水,又像無情的狂沙一樣,往張家集方賂席捲而去。

虜騎趁夜奔襲而來,算上從薊州大營出發的時間,至少在路途上持續行軍十個時辰,而僅有少量休息時間。

東胡人根本就沒有稍作休息再進攻的打算,而是直接以追擊陣列在雲崖山之前的空闊地帶展開,借著越來越明亮的晨光,對滯留張家集一帶的南逃兵馬展開無情而堅決的攻擊。

“看山前展開的騎兵規模,怕有不下兩萬精騎,”陳定邦握緊拳頭,眼睛像惡狼似的盯著山前的戰場,說道,“應有一部精騎監視三河的陳芝虎——這麼說來,往東突圍去津海的京營軍與宣府軍暫時還沒有人理會,可能到接近津海外圍才會受到攔截。東虜是打算用騎兵主力先打垮這邊,才火速掉頭往東打——東虜這次要包圓啊!”

“恐怕就是如此!”吳齊說道。

雖說到後期東胡人共有六七萬騎兵進入燕南、冀東地區作戰,但要控制整個燕冀戰場掌握主動權,東胡人在逐漸依重新附漢軍打主力的同時,其騎兵也分散多處,後期集結在香河-薊州大營休整的騎兵主力也就三萬多人。扣除用於監視陳芝虎部的騎兵,東胡人在冀東能調用的騎兵主力,也就眼前這些了。

陳定邦與耿泉山原為陸敬嚴所依重的部將,從崇觀十年之後就長期跟隨在李卓身邊效用,眼力又怎麼可能會差?

其他不談,這次只要能將陳定邦安全護送到淮東,就是一樁大收穫。

相比較東胡騎兵的迅疾如風、侵略如火以及要吞噬一切的野心,滯留張家集的這兩萬京營軍實在乏善可陳。

葉濟多鏑所率領、控制燕南縱深地區的兵力本身就有限,而其主要防禦對象是在平原集結的梁成沖部以及在清河集結的陶春部,能抽出來的攔截兵力相對有限。

南逃的這一部京營軍應該清楚其南逃路上,主要威脅不在前,而在後,應該重視防範從後路追襲來的東胡騎兵主力。臨時駐營,也應該要利用夏季河流水勢洶湧的特點,盡可能選擇較為深闊的河流渡到南岸作短暫停留,這樣就能避免東虜騎兵直接逼上來的打擊。

入夜後就在張家集停留的南逃京營軍,在往南突圍的第一夜就犯下致命的錯誤。雖說連夜搭設了浮橋,但除了兩千余前鋒兵馬,近兩萬兵馬都滯留在衛河張家集段的北岸。

從雲崖山過去,十數裡地,除了兩條細小的河溝外,幾乎就沒有天然地形上的阻擋。大概在東胡騎兵的前哨過了雲崖山,京營軍才匆忙在後陣部署防禦,亂糟糟的將輜重車卸了騾馬,堆到陣後,防止東胡騎兵直接沖陣。

東胡騎兵的前鋒避開亂七八糟的車陣,分作兩隊繞到側翼尋找空隙打入,用弓箭無情的射殺京營軍將卒,以便能引起更大的混亂。

東胡騎兵也是以輕騎為主,多穿皮甲,但是超過兩萬人規模的騎兵軍團,必然也有甲騎的配製,人數還不少。

南逃京營軍在後側倉促形成的防禦陣在虜騎弓箭的射殺下,就混亂一片,東胡人臨時組織的一支千人規模的甲騎,就仿佛一記重錘,發動一次進攻,就立時將這支京營軍的陣列打塌掉一隻角。

南逃京營軍所組織的數次反擊都軟弱無用,給輕易的瓦解。日隅時分之前,兩萬多人規模的本陣就給東胡人打透。

由於時間有限,雖說架設了浮橋,但東胡人追上來到直接展開攻擊的時間很短。南逃王公大臣及後宮妃嬪的車輦,沒有足夠的時間從浮橋通過,撤到南岸去,更多的是給保護在本部的中間。當本陣給東胡騎兵直接打透,給保護在中間的車輦車駕,就像給竹竿子捅到的馬蜂窩,驚駭四逸,直接導致整個本陣的徹底崩潰,一點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南逃京營軍沒有在倉促接戰之初就崩潰,表現已經頗讓人意外了。本陣都給東胡人打透,主將帥旗給砍斷,給保護中間的南逃車輦車駕,引起徹底的混亂,結局就無法再改寫了。

恰如陳定邦戰前所料,東胡人還要集結兵力往東追擊,這邊主要是以擊潰為主。

南逃京營軍給打垮之後,東胡騎兵主力就開始退出戰場,往雲崖山南麓一帶收縮,僅留三多千騎兵繼續控制戰場、切割、追殲潰卒及南逃的王公大臣,南逃京營軍僅有三千餘人及部分王公大臣逃到南岸,及時斷掉浮橋。

無數潰卒給追殺,慌不擇路,給逼入水勢湍急的河流裡。身穿甲衣,入水即沉;無數人糾纏在一起,即便水性再好,也會給其他溺水者一起拖入河底。看著那些在河水裡掙扎的影子,陳定邦似乎能聽到他們絕望的嚎叫。

也有少數潰卒小股的堅持防禦;更多的潰卒,似乎醒悟到南逃無望,折向西北,往燕京方向或逃竄或突圍。更多的將卒拋掉兵甲,選擇向東胡人屈膝投降,仿佛剛給砍伐過的樹林,一排排像木樁似的跪在地上。

戰力懸殊太大,結局也無懸念可言,戰場上東胡騎兵左突右沖,朝廷投入無數錢糧所養的京營軍,卻是淒慘的在遭受屠殺或者不抵抗就投降,吳齊、陳定邦等人看了心裡都不好受。雖有三四千人逃出去,但從張家集出發,穿越燕南,有近五百里的腳程,在這一區域,東胡有四萬余步騎,最後能有幾個人成功南逃,還真不好說。

看到東胡人有派人過來控制雲崖山的跡象,吳齊、陳定邦等人也沒有敢繼續在山上停留,從小路退回北麓的成壽集,躲入茶鋪子的暗間。眼下只能留在成壽集借流民作掩護,等候時機再離開燕冀,也絕了去三河聯絡陳芝虎的心思。

“李兵部給崇觀帝賜酒藥死的消息還是暫時瞞著陳芝虎為好,”吳齊找來陳定邦說道,“就算潛往三河還有空隙可鑽,但在南下道路幾乎給徹底封鎖的情形,陳芝虎知道真相後,會有什麼反應,很難預料——我們不能去三河冒這個險。”

陳定邦雖然沒有直接在陳芝虎手下為將,但同出東閩軍一系,對陳芝虎瞭解頗深。

局勢發展到這一步,陳芝虎很有可能將他們扣下來,直接投向東胡人。

這時候兵荒馬亂的,也無法派人去找狗犢子盧雄,想來盧雄要見到陳芝虎,差不多要等到三河一線的戰事有了結果之後。吳齊能預料等到三河戰事結束,是不是給陳芝虎知道李卓身死的真相,也許都不那麼重要。

*************

在葉濟羅榮的奔襲下,南逃京營軍兩萬餘人,除少數人及時逃脫外,支撐不到半天時間,就告崩潰,傷亡及潰卒一時間盈野塞穀。

僅剩千余守軍的台湖大營,於十七日夜開城投降。陳芝虎除了退入燕京城,南下的通道給封鎖得嚴嚴實實。

葉濟羅榮率所部騎兵主力在雲崖山南麓稍作休整,有小股騎兵進入雲崖山北麓,佔領成壽集。在東胡人強大的武力面前,地方士紳及流民選擇屈膝投降。緊接著,十八日,就在近千新附漢軍進入成壽集結營,東胡人開始控制燕京城外圍地區。

而在十七日夜,東胡人有一部騎兵從河間城趕來匯合。

葉濟羅榮雖然擔憂河間方向會露出空隙,讓更多的人逃出去,但他更需要集中更多的騎兵東進,到津海外圍去殲滅護送崇觀帝向東突圍的兵馬——在葉濟羅榮看來,這也是南朝此次突圍的主力兵馬,包括宣府軍以及忠於內廷、補給充足、兵甲優良的京營北園禁卒在內,加起來有四萬餘甲卒以及部分騎兵部隊,都能勉強稱得上精銳。

雖說汗王葉濟爾在津海集結有精騎萬餘、新附漢軍九萬餘,但新附漢軍戰力參差不齊。一旦給宣府軍與京營禁卒提前抵達津海外圍,而津海軍又從城裡奮力反攻出來,僅靠簡單的壕溝及胸牆,很難保證一定不出簍子。

只要及時趕到津海外圍,與汗王匯合,將宣府軍及京營禁卒四萬余主力殲滅,燕冀的形勢就差不多能確定下來了,有個別王公大臣逃去江甯,根本算不了什麼。

葉濟羅榮善用騎兵,崇觀九年秋冬之後的三五個月,葉濟羅榮率不到三萬人的騎兵,就將當時包括京營軍及三邊援軍在內十六七萬兵馬,都徹底的牽制在京畿諸縣範圍以內不敢出擊。

十七日夜從雲崖山南麓出發,經過近一天一夜的強行軍,葉濟羅榮率兩萬精騎於十八日入夜之前趕到津海外圍。宣府軍及京營禁卒,也僅比葉濟羅榮早兩個時辰進入津海,但給葉濟爾派兵攔截在潮河的北岸,渡不了寬不及二十丈的潮河,更談不上接近津海城。

葉濟爾使葉濟羅榮率來支援的騎兵在潮河南岸休整了一夜,於十九日,一面放宣府軍、京營禁卒在潮河上搭設浮橋到南岸來進行會戰,一面在潮河的上游搭設棧橋,打算驅使騎兵渡到北岸攻擊南朝這部兵馬的側翼。

潮河會戰比想像中要輕鬆得多。

東逃兵馬分京營、宣府兩部,唯有渡過潮河打開津海外圍的缺口,逃入城裡去,才算逃劫生天。京營禁卒搭橋搶渡,與攔截的新附漢軍發生激戰,逐步在南岸擴大控制區域,打算將更多兵馬調到南岸參加之時,一支不願隨帝南遷的宣府軍,從左後翼直接脫離本陣,往西北方向逃出戰場。

雖然撤出的那隊宣府軍才有四五百人,但突然的變故,使得宣府軍側後露出致命的弱點,更使得全軍士氣大挫,成為潮河戰事潰敗的一個關鍵楔機。

葉濟爾的長子,多羅郡王葉濟白山在此時才率兩千精騎從上游渡過潮河,等不得葉濟羅榮率主力騎兵渡河來,毅然率兩千騎兵撲上去,狠狠的咬住宣府軍的左後翼窮追猛打。

當時在北岸的宣府軍、京營禁卒差不多還有近三萬兵馬,卻在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裡,給葉濟白山所率領的兩千精騎攪得稀巴爛,隨著東胡人渡河騎兵人數不斷的增加,北岸的戰事越發的沒有懸念……

搶先渡過潮河的數千京營禁卒,也方寸大亂,給攔截的新附漢軍抓住機會,一舉擊潰,無數人給逼入潮河淹死,屍體幾乎要將本就不寬敞的潮河堵住。

雖說宣府軍曾是朝廷最後掌握的幾支精銳之一,但到最後軍心渙散,已經沒有多少堅持作戰的意志。突圍的命令來得太突然,普通的將卒都沒有心裡準備,幾乎都下意識的抵制遷都南撤。即使沒有逃卒成建制脫離本陣的事件發生,也根本無法依賴這麼一支軍隊打開東胡人在津海外圍的缺口。

黃錦年、林續文、高宗庭等人,就站在津海城北寨的城頭,看著東逃兵馬給東胡人徹底擊潰——這對津海守軍的士氣打擊,也非常的重,但是東逃兵馬根本不能渡過潮河、在南岸建立穩固的陣腳,這邊也根本就談不上出城接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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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南歸

出燕京分兩路突圍的六萬餘兵馬,僅在三天時間裡,就給東胡人風捲殘雲的吞噬了個乾淨,其敗之速、其亡之勃,令人瞠目結舌。

隨軍突圍的王臣大公及後宮妃嬪或死或俘無數;連親衛禁卒都潰散逃亡或棄械投降,崇觀帝不甘受俘,含憤跳入潮河,郝宗成也是飲毒而死。

由於東胡人在潮河下游的入海口河段,埋樁沉船及拋入大量的樹杈椏,防備津海軍的戰船進入。成千上萬宣府及京營將卒在戰時給逼入潮河淹死,屍體都給堵在河口,一直到二十三日,才找到崇觀帝給河水浸泡得面目全非的屍體。

要不是身上所穿的龍袍,以及以王啟善為首的投降太監都證實崇觀帝在最後時刻投水而亡,誰都難以想像這麼一具浸得跟白豬似的屍體,跟端坐龍椅之上的大越天子有什麼聯繫。

這一戰,東胡就徹底奠定鯨吞燕冀大地的勝局。

雖說燕京、宣府、三河、津海等城池還沒有最終失守,但已經無礙大局了,在燕冀及晉郡大地,已經沒有真正能威脅進入這一區域的燕胡近三十萬兵馬的軍事勢力存在。

葉濟爾一面下令厚殮崇觀帝來籠絡人心、安撫降叛將臣及捉俘兵卒,一面將崇觀帝突圍不成而投水就死的消息通傳天下,借此打擊大越軍民的抵抗決心跟士氣。

葉濟爾使長子葉濟白山留在津海督戰,在解開外圍的威脅之後,以新附漢軍為主力,對津海正式展開殘酷的攻城爭奪。葉濟爾則親率六萬余步騎主力,在葉濟羅榮等將臣的扈從西進,於二十七日兵臨燕京城下,大營就紮在雲崖山南麓的張家集。

燕京留守使張協縋人出城,進入東胡營帳議降事,於二十九日率留守將臣及兩萬餘京營軍兵卒出城投降。

葉濟爾擇了吉時,於七月初一進燕京。

雖說宣府、三河、津海等城池還有少數守軍堅持不降,還要東胡人繼續保持在內線用兵,在燕南及晉南,也要防範南朝在河淮一帶的兵馬的反撲,但對葉濟爾來說,眼下最緊迫的已經不再是軍事上的得失,而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將燕冀及晉郡的形勢穩定下來。

在燕冀的根基太淺,很可能會因為一次偶爾的軍事上的失利,就趕出關去。

與其同時,燕胡諸部及新附漢軍加上潮河、張家集等及燕京降附,燕胡在燕冀及晉郡的兵馬總數達到三十萬眾,包括燕東諸胡精騎七萬余,燕西諸胡騎兵三萬餘,新附漢軍十五萬餘,降俘五萬餘。

要在燕冀等地維持如此龐大的兵備,甚至後期還要繼續擴大兵備,對山東、河南以及秦郡用兵,直至徹底的席捲天下,絕不是一樁簡單的事情。

七月初五,葉濟爾在燕京改汗稱帝,賜封張協為燕國公,食邑三千戶,分別拿右承政、燕京府尹等重職籠絡張協、範文閔、王啟善等降臣,並大肆招攬士紳進入地方為官,遣流返回、以事生產。

初六日又出安民策,傳旨昭示天下,以此次入關戰事波及地區為限,減免包括大同、宣府、遼西、冀西、晉北、晉中、晉南及燕西、冀西、京畿等地在內的大部分新占區域的田稅糧賦兩年,還民修養生息。

在主力給調離之後,僅餘一萬守軍的宣鎮軍在堅守大半年後,糧盡開城投降,燕冀大地,僅三河、津海兩城還在堅守。

在三河,以那郝雄祁為首,近四萬步騎將陳芝虎所部萬餘人圍了水洩不通。

在津海,東胡人以葉濟白山為首,八萬步騎,從陸地徹底封鎖津海城,展開殘酷的攻城爭奪。

燕胡當前在燕冀最緊要的事情就是遣流返鄉——僅燕京獻降時,城裡流民就有三五十萬,加上京畿諸縣避入城裡的難民,更是高達百萬——故而除了去津海或三河的道路不通外,成群結隊穿過燕南,即使路上遇到東胡人的遊哨,也不會每次都給盤查。

七月初八,軍情司布在燕京城裡的眼線護送扮成流民的薑嶽等人出城來,與吳齊、陳定邦匯合。

陳芝虎給團團圍死在三河,這個問題已經不是他們聚集幾十人能解決的問題。陳信伯的侄女婿、司天少監姜岳是林縛點名要接出來的官員,在薑嶽等人趕到成壽集,吳齊也不再親自留在北地耽擱,借著流民返鄉潮的掩護,分批穿過燕南敵境。

歷經千辛萬苦,於七月十八日從滄州秘密出海,與先一步從津海撤下來黃錦年、林續文、高宗庭在海上匯合。

津海軍三將之一的吳天率部守西離寨時,面中流矢,不幸犧牲;也因為吳天的戰死,西離寨給敵軍趁亂奪去,守寨兵馬不足半數能撤出來,一次被殲一千餘人,是津海守城戰打到此時,損失最慘重的一次。

津海流民僅剩最後的四萬人還沒來得及給疏散,但都撤到內線的渦口寨及津衛島上,馬一功、楊一航及孫尚望等人會率守軍堅守到最後。江甯那邊正在議立新帝,林續文與黃錦年要先一步趕去江寧,爭奪他們在江寧政權裡的位子。

高宗庭、耿泉山得知李卓給崇觀帝賜酒藥死的真相,心灰意冷之餘,除了去崇州,天下之大,也沒有他們的安身之處,這次也撤下來,隨船先去崇州。

雖說對燕冀此時的局勢早有判斷,但事實真真切切的擺在前面,又覺得殘酷,難以接受。

陳定邦與高宗庭、耿泉山在船上相遇,在甲板上置了香案,祭奠李卓。

林續文、吳齊等人都到香案前祭拜,黃錦年頗為尷尬。

雖說後期黃錦年一直都在津海坐鎮督管津海倉,但他始終是楚黨的核心人物之一,也是在幕後控制京畿米市的黑手之一。要說制肘李卓致燕冀敗局,黃錦年也有推卸不掉的責任。

倒不是黃錦年良心大發現,從此改頭換面要做好人,而是形勢由不得人,不容他不反思與淮東親近人物的關係。

黃錦年早就將家小接到津海安置,即使是燕京主持生意的次子跟兩個侄子,也在戰前及時撤到津海來,險險的保全了家族。但是想從津海撤到江寧去,甚至想在江寧占個位置,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雖說在京畿的田宅都花為烏有,但黃錦年家族從京畿轉移出來的真金白銀就在七八十萬兩——淮東與黃錦年本就是暗鬥得不亦樂乎的政敵,黃錦年的底細,淮東要是一點都摸清楚,也不可能有今天這般的勢力。

以往黃錦年是朝廷大員,在津海跟林續文爭權鬥力,此時卻是淮東菜板上的鯰魚。

雖說在林縛行聲東擊西之策離開津海之時,黃錦年破口罵娘,但隨著形勢的發展,特別是淮東在佔領明州府之後,江寧都承認淮東的行為,並使林縛兼領浙東制置使,黃錦年再看不清楚形勢的發展,也枉他在官場廝混了半輩子。

黃錦年在五月上旬,就讓長子黃承恩一家先一步撤去崇州,就是讓黃承恩與淮東談條件,他也曉得自己對淮東是有用處的。

最終談妥的條件,就是黃錦年家族拿出五十萬兩銀出來,一半無償捐給淮東軍司作軍資,一半作為本金納入淮東錢莊。

黃錦年最後主動提出要將家人安置在崇州,他曉得江寧的那潭水極深,說不定就會有兵禍爆發,在淮東入主之前,江寧還遠不如崇州安定。將家小留在崇州為質,也要淮東放心支持他在江寧為官。

官場便是如此,李卓視陳信伯為師為友,最終卻是陳信伯送他最後一程。

黃錦年如今也算是淮東一員,他又不是直接陷李卓於死地的兇手,高宗庭、陳定邦、耿泉山等人也不能視他為仇。林續文邀黃錦年到香案前來祭拜李卓,他們也以李卓門人自居回禮。

隨吳齊上船的,還有薑嶽一家五口。

薑嶽本身是一個極力想擺脫派系鬥爭的官員,西秦黨與楚黨爭鬥到最厲害時,楚黨在中樞僅存陳信伯、姜岳兩人。陳信伯能留下來,是崇觀帝想要借他壓制張協;薑嶽則是與世無爭,在天文曆法上的成就,朝野又確無人能及他。

薑嶽雖多年來給淮東提供很多幫助,更多是認同林縛在崇州推崇雜學匠術的做法,超脫在派系鬥爭之上。

林縛點名要求軍情司掩護薑嶽一家南下,也沒有將薑嶽直接捲入派系鬥爭的意思;姜岳能南下,在司天監或工部任職,對推動雜學匠術的發展,自然會有極大的好處。

祭拜後,先安排驚惶未定的姜岳一家人進船艙休息,林續文他們將吳齊、陳定邦二人聚到船艙裡議事。

“我們要先去陽信……”林續文說道。

“哦,周普率騎營退入陽信了?”吳齊問道。

張家集戰事之後,整個冀東南地區,鋪天蓋地的除了東胡人的騎兵,就是亂兵潰卒。東胡人的遊哨不要對付,那些亂兵潰卒一樣是要命的存在,吳齊、陳定邦等人給困在成壽集,一直都得不到外圍的消息,所以也不清楚周普與淮東騎營在燕南的動作。

“要是僅周普率騎營退入陽信,我們也需要在陽信靠岸,”林續文說道,“周普在河間城西從敵騎刀下救出太后、魯王一行人,只是給敵騎咬得緊,只能一路退到陽信去了……”

吳齊瞬間便明白林續文、黃錦年為何中途趕去陽信?陽信已經給以顧嗣元為首的青州軍接管,外人看林顧一家,要是顧嗣元沒有太大的野心,周普護送太后、魯王一行人退入陽信,是沒有多大問題的。

怕就怕顧嗣元節外生枝——吳齊暗感可惜:周普習慣在戰場上爭勝,對這種隱憋的鬥爭還是不夠熟悉;換作他在軍中,根本不會在陽信滯留,也不會讓消息洩露出去,而是一路帶兵護送太后、魯王一行人穿過山東半島,直接到淮東的地盤再談其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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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野心

船到朱龍河口,接到從陽信遞來的消息,太后、魯王一行人給護送去了青州。

林續文、黃錦年、高宗庭、吳齊等人即改向南下,船進入萊州灣,才曉得林縛親自到萊州了,就住在內灣口的峽山大營。

津海民眾南撤,先從津海往萊州轉移,轉從萊州沿膠萊河南下,到膠州灣或走海路或陸路,疏散到淮東境內安置。萊州是津海民眾南撤最大的一個中轉基地,淮東以集雲社、黑水洋船社的名義,在萊州召集數千艘大小舶船,屯糧草補給數萬石。

為彌補人手不足,早在五月上旬,淮東又從名義為商社武衛、實際為原親衛營及津海軍各抽調兩營兵卒進入萊州,負責組織疏散事,在萊州城東北方向的內灣口結營,名為峽山大營。

淮東當初最後決定支持顧嗣元組建青州軍,從梁家手裡接管臨淄、陽信等城,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短時間裡組織這麼大規模的人員疏散,必須要從青州境內借道——自然也需要得到青州諸人的許可,淮東才能在萊州城外結峽山大營。

林縛是以督促流民疏散事務的名義來萊州的,總不能公開說是來搶太後跟魯王的。

林續文、黃錦年、吳齊、高宗庭、耿泉山、陳定邦以及姜嶽等人就在萊州內灣靠岸駐泊,進峽山大營見林縛。

十萬餘從津海疏散來的難民,都擁擠在內灣口一帶,還沒有來得及往南轉移,峽山只是內灣口一道低矮山崗,控制著左右地勢,所以將大營設在峽山上。

峽山大營裡戰馬聲嘶——周普還兼著典衛一職,淮東騎營實際上就是林縛的宿衛精銳,林縛住入峽山大營,周普自然要率騎營保護左右。

高宗庭心裡想:難道太后及魯王一行人都在峽山大營裡?又覺得沒可能啊!

林縛站在峽山大營的轅門前迎接諸人。

時唯七月之末,天氣炎熱,林縛一身青甲,手按著腰間的佩刀,站在太陽下,額頭都是汗珠子,看到林續文、黃錦年等人從拐角露出臉來,迎上去,說道:“算著你們這幾天就會過來,我便一直在這裡等候。我躲在淮東,讓諸位辛苦,我在這裡給大家行禮……”

林續文稍停一下,讓黃錦年走到前面來。林縛不拿架子,黃錦年格外感激,有時候人爭的就是一個顏面,作揖還禮道:“不敢不敢,唯有大人運籌帷幄,我等才能安全脫困,該是我等向大人行禮道謝……”

“黃公客氣了,”林縛攙住黃錦年的胳臂,又與林續文、姜嶽等人招呼。他以族中排行喚林續文“大哥”,直喚高宗庭的名字,喚姜岳“姜大人”,然而林續文、黃錦年、高宗庭等人,不管彼此明面上的地位差異,皆喚林縛“大人”——這稱呼裡的細微差別,叫姜嶽吃了一驚。

姜嶽為官,極為不參與派系鬥爭,但不意味他就不明白其中的微妙。李卓死了,高宗庭、耿泉山、陳定邦等人加入淮東,倒沒有什麼疑問,但他原以為黃錦年、林續文會作為淮東的政/治盟友前往江寧。

細辯稱呼裡的細微差別,黃錦年、林續文這是明確加入淮東一系,要唯林縛馬首是瞻啊。

姜岳感激林縛派人護送他一家老小南逃,作揖道:“林大人援手之恩,姜嶽感激不盡!”

“姜大人客氣了……”林縛還禮道,他敬重姜嶽的學問與品格,這樣的人物可以為友,也不想將他過早的拖入派系爭鬥中來。

除姜岳之外,林縛還指示吳齊率領軍情司在北地潛伏的人員,聯絡各部在雜學上頗有建樹的官員以及工部及諸監司所屬的一些大匠、匠官,安排掩護他們南下。

這些人在整個以儒學為主流顯學的官僚體制內就極不受重視。

在崇觀帝出城之後,張協雖任留守使,手裡還有兩萬京營軍,燕京城裡則不受控制的限入混亂之中。借著混亂,這些官員、大匠拖家帶口從府宅裡失蹤,借流民掩護出城,而分批潛行南下,也沒有引起東胡人的重視。

事實上,張協等人率守城的京營軍向東胡人投降了,但留在燕京城裡的絕大多數官員,包括燕京失守前還當值的、賦閑在家等候補缺的以及翰林院的進士官們,都各懷心思閉門不出。反應敏捷而敢冒險的人總是少數,大多數人都是遲鈍、觀望的……

姜岳等司天監官員在場,也不便談論其他,國難當頭,洗塵壓驚也是必需的。在宴後,林縛才將林續文、黃錦年、高宗庭、吳天、耿泉山、陳定邦等人請到他的住處。

“宗庭、泉山還有定邦的家小,我都派人將他們從江西接到崇州了。你們到崇州後,就能跟家人團聚……”林縛坐下來,詢問諸人在北地的辛苦。李卓給賜酒藥死的詳細,林縛早就得到回報,他心裡恨,卻無計可施。太后及魯王一行人南逃到河間,給東胡騎兵咬上,陳信伯以老邁之軀率一部甲卒殿后,戰時給東胡騎兵踐踏而死。

而崇觀帝在潮河戰敗後投水而死,郝宗成也飲毒而死——短時間裡想給李卓翻案都不可能,何況在李卓死後,雖然將遼西兵敗的大部分責任都推到他頭上,但崇觀帝並沒有定下什麼正式的罪名。

李卓祖籍西秦,他到江寧赴任以及到燕京赴任,都是隻身赴任,家小都在西秦故籍,林縛也沒有什麼藉口將李卓家人接到淮東來。高宗庭、耿泉山、陳定邦是江西籍人,在李卓任江西按察副使進閩郡督軍時,給陸續重用的。他們加入淮東,林縛將派人將他們的家小都從江西接過——一方面是要他們從此安心為淮東辦事,另一方面江西的形勢很不穩定,而朝廷派系黨爭很快就會演化成軍閥勢力之間的制衡,家小總不能落在別人的地盤裡。

“多謝大人體恤!”高宗庭、耿泉山、陳定邦三人要站起來行禮。

“大家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用這麼客套!”林縛攔住三人,要他們坐定了說話。

“此間不見太后及魯王一行人,那就應在青州了,”高宗庭壓著聲音問道,“難道顧家真有心想擁立魯王不成?”

“那老妖婆,不曉得她怎麼做到的,竟然看透青州軍與淮東之間的齷齪,”周普坐在旁邊悶聲說道,“老妖婆身邊畢竟還有四百多京營軍跟著撤下來,顧嗣元又嗅著鼻子先趕到陽信,老妖婆便跟他勾搭上。害我也不能將這老妖婆跟那鬼撈子魯王扣押下來,只能看他們跟顧嗣元去了青州……”周普窩著一肚子火將太后及魯王給顧嗣元搶著護送去青州的事情像倒豆子似的吐出來。

周普在這種事情上畢竟沒有經驗,換了其他擅長謀算的人,根本就不會在陽信滯留,只會盡一切可能封鎖消息,將太后及魯王一行人強行護送進入淮東的控制區域。

這事也不能怪周普考慮不周詳,人必有缺,焉能十全十美?

“宗庭果真心思敏銳,一猜即中,以後有宗庭替我謀劃,淮東多一臂助啊!”林縛笑著誇讚高宗庭,也沒有責怪周普的意思,北地的形勢都是預料之中,津海諸人照計劃做得很好,能將梁太后及魯王控制在手裡,未必就不是一個燙手山芋。

“大人過譽了,”高宗庭說道,“倒不知道有沒有旁人在背後籌劃,僅看太后及魯王一行人到陽信寧可落入青州軍的掌握之中,也要迅速與淮東脫離瓜葛,這算計不弱啊!”

“哦!現在確實有些頭疼,”林縛說道,“我還沒有直接跟顧嗣元聯繫,太后及魯王那邊,也只是派人去表示了一下慰問!”

要是太后及魯王落入淮東的手裡,淮東當然不會在這裡節外生枝去擁立什麼魯王。但在淮東掌握魯王的情形下,還堅定的擁立甯王在江甯即位,甯王自然也要拿出更多的好處來,以酬謝淮東的擁立誠意。

要是崇觀帝能逃出來,則另外一說。淮東若是擁護崇觀帝進江甯坐龍椅,元鑒武除了捏著鼻子繼續做甯王外,還要自己將左膀右臂砍掉,以免給猜忌惹來殺身之禍。

實際上,魯王元鑒海是遠遠不夠資格去跟甯王爭帝位。

可惜棋差一招,林縛趕來山東,周普已經失去對當梁太后及魯王等人的控制。

梁太后及魯王在軍國大略上很差勁,然而玩陰謀詭計又是一等一的高手。

只要帝位君權確立昭告天下,魯王的作用就會受到限制;梁太后或許會有前往江甯的機會,也僅有守在深宮裡等死的老婦人,便是梁家撐腰也遠不能幫她恢復往昔那種掌控內廷的榮耀。

很顯然,梁太后心裡也清楚落入淮東的手裡,會有什麼結果——這個老女人心裡不甘!

當顧嗣元、陳/元亮等人飛速趕到陽信來見駕,梁太后迅速看明白,青州與淮東明面上是同出一源、同氣連枝,但多少有些貌合神離。而且青州軍以顧悟塵之子顧嗣元為首,才是新編而成,還遠不能稱是一支強軍,但是野心勃勃。

梁太后曉得不可能輕易脫身帶魯王去濟南府與梁家匯合,而跟老謀深算的淮東打交道,遠不如跟野心勃勃卻勢力弱小的青州軍打交道。

若是讓魯王落入淮東手裡,青州軍及顧悟塵是占不到任何實質性的好處的,但青州軍控制魯王,聯合梁家及淮東以及在江甯的顧悟塵擁立魯王為帝,青州軍至少能占三分之一的擁立功勞。

梁太后便是看淮顧嗣元的這種心態,到陽信後就迅速擺脫周普的控制,與顧嗣元接近進入青州城——顧嗣元顯然也是很有些想法。

單單這樁事,令林縛感棘手、頭疼。

東胡人在燕冀勢如破竹,整合燕冀、晉郡地方勢力的速度非常快,而且有效。

河淮江浙等地,這時候應該迅速而果斷的擁立甯王為帝,組成江甯政權,建立新都,轉而將精力投入河淮一線,建立防禦,而不是應該在這裡,為擁立新帝一事節外生枝、進行不必要的內鬥。

高宗庭本也是要勸林縛不要輕易動擁立的心事,風險太大,南邊經不起這麼大的折騰,見林縛蹙眉大喊頭疼,便知道他沒有這個心思,但是青州軍及顧悟塵、顧嗣元父子就難說了。

利令智昏,在隻手遮天、觸手可及的權勢面前,沒有多少人是能保持清醒的。在青州軍的組建問題上,淮東與顧悟塵及青州諸人就已經貌合神離了。

何況在野心家看來,顧悟塵在江甯身居兵部左侍郎之位,又掌握江甯水營,近側有東陽軍可以依重,聯合淮東、青州軍、梁家的勢力,廢甯王、擁立魯王倒沒有太大的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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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津海之利

    夜色漸深,林縛安排黃錦年等人先去休息;吳齊既然過來了,那就由他與周普一同處理峽山大營的軍務。

    雖然林縛此行過來,軍情司還有王成服、陳恩澤等人隨行,但峽山這邊最讓人頭疼的還是如何盡快將滯留在這邊的十萬余津海民眾沿膠萊河往南疏散,王成服、陳恩澤給林縛派去協助處理民眾疏散事務,僅留周普主持峽山大營。

    周普強于帶兵打仗,繁瑣細碎的軍務纏到身上就頭疼萬分,看到吳齊回來,比看到親爹還親熱。

    耿泉山、陳定邦本就是武將出身,此行加入淮東,林縛也就直接安排他們協助吳齊、周普二人處理軍務。

    峽山大營除了淮東騎營、商社武衛及小部津海軍四千余兵力,還有數千從津海先一步撤下來的傷卒,更主要的還是要做好津海軍撤過來的淮備。

    就當前的情形,燕胡會堅決的攻下津海,而且也有足夠的兵力去強攻津海——放棄津海也是無奈之舉。

    林縛雖說不會放棄津衛島,但津衛島孤懸海中,島寨內的駐地僅兩百余畝,在淮東積蓄力量階段,津衛島的作用主要是從沿海牽制擾襲。在東胡人幾乎沒有水師力量的情況下,城寨險固的津衛島留兩千精銳駐守足夠了;剩下的津衛軍近萬精銳,都將撤到淮東休整。

    能與淮東爭對津海軍控制權的,也就林續文了——如今林續文都徹底加入淮東,津海軍將卒家小都遷入淮東安置,津海軍徹底溶入淮東,就不存在絲毫的阻力。

    林縛初步計劃是在步軍司再獨立設一部來安置津海軍。

    津海軍脫胎于晉中軍殘部,成形于津海、陽信諸戰,守津海,為三十余萬民眾疏散爭取寬裕時間,都戰功彪炳,影響甚深——雖說吳天不幸戰死,但馬一功、楊一航,都是優秀的將領。

    津海軍在加入淮東之後,也是有資格獨立成軍的,也將為淮東再添一支精銳戰力。

    *************

    林縛將林續文、高宗庭兩人單獨留了下來。

    峽山上原有一座規模不小的僧院,淮東便是征用了這座僧院結峽山大營。林縛到萊州後,便將僧院當成他的行轅,他平時起居就在峽山僧院的西廂院里。

    院子里有幾株桂樹,正值花季,枝葉間盡是米粒大小的淺黃花骨朵兒,濃郁桂花香氣撲鼻而來。

    林續文、高宗庭隨林縛踏著石徑上給風吹落的花粒而走,看見個美艷婦人從回廊間穿過走來——這個婦人,在山陽、在鹽瀆,高宗庭都在林縛身邊見到過。以前也未留意,林縛也未曾介紹,高宗庭只當這婦人是林縛的寵妾,沒想到林縛這回出來,又將這女人帶在身邊。

    林續文也不甚在意,在內宅遇到女眷,作為禮貌,他還要轉眼看別的地方以示避嫌。雖說林縛上回去津海,宋佳也跟隨在身邊,但林續文對她沒有什麼印象。

    這年頭英雄愛美人,雖說在林續文、高宗庭的印象里,林縛不是那種貪戀女色的人,但迷戀女色從來都不是一方雄主值得世人垢病的弱點——林續文也不會去細究七娘與林縛之間的秘密。

    林續文身份不同,即便是加入淮東,他仍是林縛的族兄,到江寧後官位還將再上一層樓。即使在淮東林續文不會是最有實權的一個人,但也將是地位最超然的一個人。

    看著跟林縛沒有名份的小婦人走過來,林續文只是側著身子微微頷首,以示見禮。

    高宗庭則揖禮道︰“宗庭拜見夫人……”

    “高先生客氣了,妾身永泰宋氏見過大公子、高先生……”宋佳斂身回禮,還自報了家門。

    “少夫人……”高宗庭瞬時想明白眼前這容色清艷、體姿豐美的女子是誰來,愣怔了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無論是奢家還是宋家,對宋佳、奢明月被扣押崇州一事,都是百般掩飾,哪可能主動將這樁丑事公布于眾?

    就淮東而言,宋佳的身份太敏感,在軍司內部也只有屈指可數的幾人曉得她的真實身份,旁人只當她是隨行協助林縛處理文牘的女吏或者說是一個還沒有定名份的寵姬。

    以往高宗庭與淮東關系雖好,但高宗庭事李卓而忠朝廷,而林續文當時與淮東也只是同氣連枝的同盟關系,還沒有達到生死與共、水乳/交融的程度,宋佳的身份怎麼可能泄漏給他們知道?

    如今高宗庭加入淮東,林縛要依仗他作左膀右臂;林續文也徹底放棄據地自立的野心,在淮東就自然獲得與林夢得、曹子昂、秦承祖、傅青河等人相當的地位——宋佳以及宋佳背後的宋氏,是浙閩形勢變局的一個不容忽視的重重因素,這里面的種種微妙,高宗庭、林續文二人自然是應該知曉的。

    相比較而言,黃錦年與淮東的媾和,更多的是利益與形勢所迫,至少在現在,還不能讓他知道淮東真正核心的機密。

    不僅僅宋佳的存在,林顧之間、淮東與東陽系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與紅襖軍之間的暗盤交易以及淮東軍司所掌握的兵馬、軍事潛力及經濟潛力,林縛請林續文、高宗庭坐下來,詳細和盤托出……

    高宗庭數月來,都在為燕胡人席卷天下之強勢而憂心忡忡。

    江寧貌似短時間里能組織起四五十萬的大軍來,但這麼多兵馬倉促湊成、支離破碎、彼此間勾心斗角、相互扯皮提防、各懷野心,如何能同時抵擋南邊的浙閩及北面的燕胡大軍?

    大有一副大勢失去、無法收拾的頹敗跟絕望——但是知道淮東在最緊急時,最多能動員二十萬的兵馬,其中半數可稱精銳,高宗庭知道形勢還大有挽回的余地!

    “要沒有李兵部與宗庭這幾年在北地苦苦支撐,淮東也不會有今日的實力,”林縛說道,“他日,我必會還李兵部一個公道……”

    高宗庭感慨萬分,淮東的崛起,與津海糧道有著直接的關系。

    在過去三年時間里,通過津海糧道,從山東、江淮、江浙等地,津海糧道共向京畿及邊軍輸送了近七百萬石米糧,這些都是在淮東、青州及津海等勢力的直接控制之下。

    以崇州與津海糧價相比較,差不多有將超過八百萬兩銀的價差存在,這里面到底有多少利潤給東陽一系勢力得去,沒人能有一個準確的數字。

    雖說張協等人數年來操縱京畿糧市,掠奪財富也不下數百萬兩銀,但他們將掠奪來的財富都藏于銀窖里,或來買田置宅,以圖個人享樂——但淮東僅修捍海堤就用掉從津海糧道里得來的一百萬兩白銀。

    修成捍海堤,除了其他好處外,也使淮東工輜營的儲備兵力一度突破十萬人,為淮東軍上半年大規模擴編奠定堅實的基礎。

    這僅僅是淮東輕金銀而重實績的一例。

    說起來林續文也是慚愧,他出知河間府兼督兵備事兼督津海漕運,可以說是大越在廟堂之外屈指可數的實權派官員之一。但在過去三年時間里,除了支持津海軍六千人的常規兵備外,林續文在津海也沒有做出更多的事情。

    以致到戰前津海軍大規模的擴編,近半數的後備兵員,都還是林縛當初從陽信帶去津海安置的那一批捉俘民夫。

    要說林續文有什麼成就,就是私人囊里多了四十萬兩白銀。當初林氏從上林里倉促撤出,從銀窖搬出的白銀也不過二十萬兩,林續文在津海三年搜刮的成就也頗可觀的。

    但臨到津海給東胡兵馬團團困死,林續文才幡然悔悟,金銀再多,積在銀窖里,卻是最沒有用的死物。

    林續文早在四月中旬,就將四十萬白銀作為本金加入淮東錢莊。林縛以淮東軍司的名義,將這筆銀子支借出來,沿津海糧道收購糧商手里的余糧,作為疏散近四十萬軍民南下的物資儲備。

    “沒有兵部與宗庭在北地苦苦支撐,津海糧道也維持不了這麼久,沒有津海糧道的存在,淮東想積蓄力量,也無從談起,”林縛說道,“當初,大哥在津海的功業也是無人能替代的……”

    林續文慚愧說道︰“十七弟不用給我臉上貼金了,說到底,還是花銀子的境界有高下之別啊……”

    林縛笑了笑,岔開話題說其他事情。

    宋佳伺立在林縛身後,暗暗感慨︰燕冀及晉郡已經大體給燕胡控制住,但在津海成功組織軍民疏散,淮東得到利益極大……

    津海軍撤下來,將直接成為能給淮東所用的精銳戰力。

    近四十萬軍民疏散到嵊泗、昌國及明州府諸縣安置,將直接鞏固淮東對浙東的統治。而近四十萬軍民的遷入,將有助于迅速恢復甚至進一步提高明州府的農事生產。

    明州府有很多是因為人口銳減而產生的拋荒田,幾乎沒有什麼開荒難度;此外,大量征沒降族為官有的田產、屋宅,都能直接安置人口。

    為了盡可能的不誤農事,淮東采取移戶填丁的方式進行流民安置。

    早在五月上旬,就從崇州、鶴城等地的屯寨里抽丁戶填入明州,趕在夏秋之際,將明州府所征沒的官田及拋荒田都種上稻、棉、麻、蔗等作物。從津海疏散出來的民眾,六月上旬才陸續抵達淮東,先填入屯寨,以補農事勞力的不足——便是通過這種方式,在明州府搶種了超過三十萬畝地,還不誤鶴城、崇州等地的耕作及墾荒等農事。

    這為緩解明年的糧食壓力,大大的緩了一口氣。

    南遷的近四十萬軍民,除津海軍外,還能給淮東提供四到六萬人的合格後備兵員。

    南遷民眾要在地方安頓下來,總需要一兩年的時間,這段時間必然需要淮東進一步擴大工輜營的輜兵規模,才能以工代賑的方式,扶助南遷民眾渡過最初的難熬年頭。

    林續文、黃錦年等人加入淮東,淮東將能在顧悟塵之外,在江寧新都扶植自己的代言人。

    因為津海糧道的緣故,津海也積攢了巨量的財富。

    包括黃錦年家族在內,淮東軍司一次獲得約三十萬銀的軍資“捐贈”,淮東錢莊更是獲得超過百萬兩銀的本金。

    林縛以淮東軍司的名義,從淮東錢莊支借白銀一百萬兩,收購因津海糧道停運後糧商手里積壓的余糧。

    除四十萬石米糧用于疏散津海民眾南遷及前期安置外,在各地糧食壓力如此緊張的時刻,淮東的米糧儲備也因此增加到一百四十萬石。

    當然,淮東軍司向淮東錢莊的支借總額也激增到兩百萬兩白銀,每年僅支付錢息就高達二十四萬兩。

    也只有到這時,才能看出林縛當初堅決籌立淮東錢莊的巨大好處。

    除了黃錦年為保全家族才會將真金白銀捐贈出來做軍資,其他人,便是林續文,覺悟再高,也不會白白的將家里的銀子拿出來養軍。

    比起強行征用會激起劇烈的反抗來,以淮東錢莊為媒介,淮東籌軍資的手段要溫情脈脈得多——淮東雖然因此要支付高額的錢息,但也通過淮東錢莊,將分散的勢力緊緊的團結在淮東的周圍。

    那些糧商,也由于津海糧道斷了,手里的存糧給淮東軍司收購去,得了銀子一時沒有出處,兵荒馬亂的,也不敢揣著大筆的銀子四處亂走。

    淮東軍司的贖賣行為,也進一步贏得糧商的信任,更願意將銀子存入錢莊吃錢息。

    利用淮東錢莊及屯寨的模式,淮東軍司也能夠大幅減少對安置流民、墾荒屯種的支出。

    實際上,在津海勢力並入後,淮東雖說僅佔三府之地,加上淮陽軍鎮控制的淮泗地區,算上濟州及新得的夷洲,滿打滿算也只有二十五縣,但實際的軍事潛力,已經比控制區域近百縣的奢家差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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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河淮之危

高宗庭也是自視甚高的一個人,林縛邀他加入淮東,以典書令的重任委之,他也沒有謙讓。

坐下來之後,林縛吐露的核心機密越多,高宗庭心裡越是忐忑不安。

在李卓赴任江甯兵部尚書之前,高宗庭就代李卓先到江寧觀望形勢,就在那時注意到林縛,也最早認識到林縛藏在“豬倌兒”劣名之下的卓而不凡之處。從那之後,高宗庭就高度關注林縛的崛起,他與淮東的關係也親近,外人不曉得的淮東秘事,他都能推測個大概,然而淮東潛藏在水面之下的實力真正的攤在眼前,還是叫高宗庭大叫一驚。

林縛早在去年九月之前,就向新成建立的淮東錢莊支借銀錢,大量從地方吸儲米糧以備荒事。

在世人的眼裡,淮東勢力是在今年三月之後才急劇擴張的。

假勤王之名行聲東擊西之策,奔襲浙東,淮東在極短的時間裡,將常備兵力總數迅速擴張到近七萬人。浙東戰事維持兩個月之久,淮東後期還要在浙東維持五萬人左右的常備兵馬,與奢家進行軍事對峙。淮東還暗中扶持紅襖軍,救濟淮泗流難,主導了招安流民軍籌建淮陽鎮軍一事。還在六月、七月間,從淮泗招募三萬健壯,編入工輜營,使工輜營的規模恢復到八萬人左右的水平。淮東還在此期間完成長達三百餘裡的捍海大堤的修築。

這一樁樁事情的背後,都意味著物資的巨量消耗。

津海糧道從二月初就告中斷,也就意味著淮東從二月上旬起,就無法再從津海糧道裡得利。

高宗庭之前推測淮東之所以能在上半年勢力急劇擴張,做出這麼多的事情,主要得益於去年的糧食儲備。同時推測淮東的糧食儲備一旦消耗光,擴張的勢頭就會給遏制住,僅靠海陵、淮安、明州三府的賦稅收入,維持如此龐大的兵備,很容易陷入捉襟見肘、米糧匱缺的窘境。

然而事情的真相是,淮東的米糧儲備一直都沒有低於八十萬石。而在得到津海勢力加入之後,為近四十萬軍民南遷提供等值于四十萬米糧的物資,淮東的米糧儲備甚至進一步提高到一百四十萬石——高宗庭就曉得他加入淮東,也僅僅是錦上添花而已,淮東已經在逆取天下的道路上打下堅實的基礎。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計謀的作用就會顯得無力。

要是燕京在給圍之前,能有一百萬石米糧的儲備,即使京營軍再不成氣候,燕冀戰事的最終結局,最大可能就是東胡人在掠奪一番後退出關外去。

很顯然,東胡人即使占了燕京城,要完全控制燕冀及晉郡的形勢,也非易事。

“以宗庭所見,燕胡要完全控制北地、恢復對河淮地區大規模用兵的能力,大概需要多長時間?”林縛問道。

“督帥在世時常歎,遇東胡兩代虜王皆是雄王,是大越近數十年最大的不幸,事實也恰是如此,”高宗庭歎道,“虜王在燕京改汗稱帝,就特赦天下,減免戰事波及區域三年賦稅。表面上看,燕胡三年時間裡,無法從燕冀等地征取一點錢糧,但實際上,虜王心思極妙——燕冀等地早就給打殘,沒有三年時間的休養生息,燕胡也極難從普通民眾頭上徵收到錢糧,燕胡減免賦稅,在收買民心的同時,也任流民返鄉,不承擔安置的物用。民眾窮困,忍饑挨餓,甚至易子而食,但不意味著鄉紳豪戶手裡沒糧——晉南、晉中地區,受戰事的摧殘不嚴重,居塢壘之間的豪紳大戶,手裡都攢著大量的米糧,只是民眾手裡沒有銀錢,就休想這些豪紳大戶會將米糧白白的施捨給他們……”

高宗庭繼續說道:“……不要說晉郡了,像冀東地區,受戰事的破壞也沒有想像中嚴重。東胡人崇觀九年破邊入寇,主要受破襲的是燕南與山東西部,十年春後虜騎經過冀東從臨渝出關,但在冀東沒有大規模的攻城掠地,攻破的塢堡也沒有幾座。但由於薊鎮軍將門勢力多出自冀東,薊鎮軍將領本身有很多就是冀東諸縣占地侵田連鄉過縣的豪紳大戶,所以朝廷在戰後還是減免了冀東諸縣一年田賦。我估算冀東諸縣即使到這時,還是有些餘糧的……京畿糧價越是高騰不下,京畿及冀東諸縣豪紳越是將糧食拽在手裡不放,糧商也越是囤積居奇。包括督帥在內,虛弱無能的朝廷早就無力改變這種狀況。”

“…… 對燕胡來說,當前最緊要的倒不是愁籌不到糧食,而是要在不引起激烈對抗的情況下,讓這些豪紳大戶將糧食拿出來,”高宗庭說道,“張協獻降,虜王在入城前也承諾不洗掠城池,官員將佐也一律比照戰前厚祿任用,但內廷及王藩宗室子弟,能給燕胡搜刮多少銀子,還不得而知了,僅京畿附近歸內廷所轄的宮田皇莊就有不下百萬畝沃土——燕胡若用官爵及金銀贖買雙管齊下,應能在冀東及晉南等地籌到不少的糧食。”

“當然了,就是流民在返鄉後也非沒有餘糧熬過荒年,”高宗庭繼續說道,“虜兵過來,民眾逃難,身上除金銀及必備乾糧,很多人都會將帶不走的糧食埋起來,也未必都給虜兵找到,返鄉多能用這些糧食熬過荒年 ——對我們來說,最樂觀的估算,熬到明年秋後,燕胡才能恢復對河淮地區的大規模用兵能力;實際上,很可能在今年冬季黃河冰封之後,燕胡就會對河淮用兵……”

“河淮防線眼下還不堪一擊,換作是我,只要有可能,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林縛輕輕歎道。

“高先生,我多嘴問一句,陳芝虎有無給燕胡驅用的可能?”林續文問道。

陳芝虎孤軍陷入三河,給團團困死,已經沒有突圍的可能,陳芝虎或亡或降,即便投降,也分多種情形。林續文是怕陳芝虎投降之後就死心踏地的為虎作倀——陳芝虎作為東閩五虎之首,在守大同及任河南制置使期間,闖下聲名已經遠遠超過其他四人,陳芝虎若給東胡驅用,對南邊將卒的士氣是個極大的打擊。

在河淮防線上,幾乎就沒有一員將領堪與陳芝虎匹敵。

高宗庭神色黯然,說道:“陳芝虎重恩怨而輕忠義,若他不知督帥給賜死真相,或可能會力戰而亡,不屈胡虜,但……我也實沒有太大的把握。”很顯然燕胡會派人進三河勸降,高宗庭也無法預料會有怎樣的結果。

林縛倒不是很關心這個,若是畏懼一人而士氣大挫太沒有必要。陳芝虎是一把鋒利無比的刀,關鍵是看掌握在誰的手裡。陳芝虎守大同或任河南制置使,看上去殺戮兇殘,實際上並沒有表現扭轉形勢的大智慧出來,徒有武勇而缺政略,竟不能算帥才。

說到領軍之武勇,淮東所部的寧則臣、敖滄海、周普等人,甚至孫壯,都不見得比陳芝虎差多少!而淮陽劉妙貞那頭雌虎,應能在正面戰場上給陳芝虎吃些苦頭。

宋佳侍立在林縛的身後,插嘴道:“照妾身所見,既便陳芝虎能給燕胡所用,燕胡也會用他去找曹家!”

宋佳在林縛身邊所起的作用,高宗庭、林續文自然不清楚,聽宋佳開口參與議論,而且一語中的,高宗庭也頗為意外,說道:“宋姑娘所言極是,陶春守清河,而從河淮過來,便是淮東,都與原東閩軍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燕胡不會不防陳芝虎在陣前反水的……”

坐談易忘時間飛逝,不知不覺竟看到天邊升起晨星。

林續文、高宗庭安排在其他院子休息,正要告辭離去,陳花臉進來通報陳/元亮趕來萊州,人已到峽山大營,要見林縛。

“真是貪心不足蛇吞象,”林縛氣憤的拍著桌子站起來,指著陳花臉說道,“你去回話,就說我不見他。”

沒有淮東的支持,僅憑顧家聯合梁家就想要擁立魯王,簡直就是癡人做夢。

林縛到萊州後,雖派人去慰問梁太后及魯王,也是僅僅作為臣子的禮數,他沒有跟顧嗣元等人聯絡,就已經明確的表明了淮東的立場,就是要顧嗣元他們知難而退,不要在這時候節外生枝。

顧嗣元將梁太后及魯王接去青州,他本人不來,而換陳/元亮過來,陳/元亮到萊州後,也不看什麼時辰就趕來求見,自然是打定主意要說服林縛同意一起擁立魯王為帝。

利欲薰心、利令智昏——林縛沒想到顧嗣元、陳/元亮等人籌立青州軍後,竟然會抱住這個貪心不放。

“大人,我覺得還是見一見為好……”高宗庭建議道。

“是啊,”林續文也勸道,“這也許僅是青州諸人的心思,江甯顧大人未必會支持。能不搞僵關係,還是不搞僵關係的好!”

林縛皺著眉頭,他對顧悟塵實在也沒有太大的信心。

高宗庭攏著手,他也懷疑顧悟塵經受不起擁立之功的誘惑。

林續文、黃錦年去江寧,事實上就宣告淮東在江寧權勢的爭奪中不會再支持顧悟塵。

顧悟塵才是兵部左侍郎,沒有淮東的支持,根本就沒有登閣拜相的機會——顧悟塵要想拜相,唯有借這個機會擁立魯王為帝,他以擁立大臣的身份輔政。

算上顧嗣元將梁太后、魯王一行接去青州的時間,他們應該詢問過顧悟塵的意思了。

高宗庭建議林縛不立即撕破臉,是要穩定他們,防備他們鋌而走險。

聽高宗庭、林續文皆勸,林縛緩了緩臉色,問陳花臉:“就陳/元亮一人過來?”

“還有一個姓左的,看樣子像個閹臣,”陳花臉說道,“楊樸大叔也跟著過來了。”

楊樸這段時間一直在江寧,他趕過來,也就意味著顧悟塵想借擁立之事拜相。

林縛無力的垂下手來,沒想到竟是林顧兩家相互扶持風雨飄搖走來這些年,沒想到竟然迎來這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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