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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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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7 17:53:21
第117章 攻城拔寨

    永嘉江下游江口處有一座周四五里的江心島,將永嘉江水道分為南北兩汊入海;南汊水道最窄處約六百余步,北汊水道最窄甚至不三百步,遂為扼守永嘉江的門戶要地。

    早年永嘉府兩岸及江心島修天水、梧埏、樟都三寨,防範海盜進從永嘉江進入掠襲內陸。三寨早年初了招募鄉勇、造戰船外,還各運入巨石鑿洞,穿以鐵鏈,用來封江。

    平時鐵鏈沉入江中,使船舶從江口通行如故;遇匪則將鐵鏈從江底拉起來,攔截海盜進入永嘉江。

    鎖江鐵鏈配合防寨鄉兵,能防範小股海盜侵掠,但遇到強而有力的淮東水營襲來,則顯得軟弱無力。前年淮東水營襲浙南時,戰船逆水迎上,便用巨斧斫斷鎖江鐵鏈,進入江道,得以直接奔襲永嘉城。

    之後奢家加強對浙南的防守,奢飛虎就任浙南都督,從原浙南抵抗軍手里重新奪回永嘉城,接著就徹底的封鎖下游江口。

    除了封江鐵鏈外,奢飛虎在永嘉江口還鑿沉多艘漁船、在江底里打入大量暗樁,並大力加強兩岸天水、梧埏兩寨的防御力量。

    這兩座城寨都是周不足兩里的小城,但磚石厚牆,建得異常堅固,四角各有一座箭樓建得高險,遠遠望去,密密集集的都是供射箭的垛口。

    淮東必須要攻下天水、梧埏兩寨中的一座,才能從容的去清除封鎖江道的障礙,淮東戰船才能重新駛入永嘉江,發揮應有的作用。

    九日烏山尖一役結束之後,新浙南軍主力就直接越過烏山尖,進抵天水寨上游的永嘉江北岸。

    為了防備天水、梧埏、樟都三寨數千浙閩軍從水路乘船逃往永嘉、甌海,張季恆率部提前在南岸登陸,封鎖梧埏與甌海之間的陸路通道。

    周同還下令從北岸向永嘉江里投入數以千計的連枝帶葉的樹木,甚至還從另地搜羅來上百艘烏蓬小船,鑿穿沉入永嘉江水道里。

    與此同時,一隊隊給征集來的民夫,就日以繼夜的在天水寨外面挖溝築牆、修立營柵,以繁復工事,將天水寨封鎖得山窮水盡,先斬斷守軍出寨打反擊或從陸路突圍的可能。

    到十二日,新浙南營就做好強取天水寨的準備。

    近萬兵馬展開,旌旗展開如霓霞彩雲;吹角連營,戰馬嘶叫不停。新浙南軍在天水寨北門外的哨樓也建了有十多丈高,能隨時監看天水寨里的情形。

    沒有圍三厥一,直接將天水寨圍了個水泄不通。

    從天水寨到烏山尖到永嘉的距離很近,新浙南軍控制烏山尖之後,天水寨走陸路逃往永嘉的道路就斷了。這一點,天水寨守軍站在寨城牆頭就能看個明白,所以這邊也沒有必要故布疑陣,誘守軍出寨圍殲。

    這邊對天水寨完成合圍,林縛就趕到前線來。

    在天水寨北門正對著的營寨里,林縛登上木柵營牆,挨著垛口,觀望遠處的天水寨,周同、唐復觀、陳定邦、左光英等將在他身邊。

    敵寨之上,站著的都是兵甲整飭、軍容頗盛的甲卒,想必是忠于奢家的八閩精銳,在敵寨城頭鮮見地方募勇的身影。

    唐復觀啐手而搓,說道︰“閩賊雖說將鄉兵諸將的家小都挾入永嘉為質,猶不敢用鄉兵守寨,烏山尖一役對他們士氣挫傷很重啊……”這倒是一樁好事情。

    林縛轉回身說道︰“八閩戰卒,宗族子弟出身尤多,出閩攻浙,受恩惠良多。這邊將城寨圍死,他們就斷不會輕降,而天水寨小且堅,易于固守,他們就更想依城而守,讓我們吃一吃苦頭。這一戰要硬著頭皮打,而且時間不能拖久,也要多用攻心計……”

    說到攻城奪寨,也無非那幾樣手段,十數架配重式拋石弩聚到一起,瞅準的是天水寨東北角那段寨牆角,最先向天水寨發射的不是石彈,而是中間裹了大量宣傳單的泥丸彈。

    泥丸彈比石彈要輕,拋射且遠,直接打到天水寨里。墜地不管砸沒砸到什麼,泥丸彈都會瞬時砸個粉碎,露出拿油紙包裹的勸降書、宣傳單。

    宣傳單琳瑯滿目,有宣傳淮東在浙南推行的新政策,有開出賞銀誘惑守軍投降,有控訴奢家侵佔浙郡三年來劣跡斑斑,有宣傳淮東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鄉兵將領的家小給挾持到永嘉為質,大多數普通鄉兵的家小,在戰前進都撤到寨子里,淮東軍則在宣傳單里教導他們怎麼躲避浙閩軍的眼線,怎麼消極抵抗,教導他們如何在激烈攻寨里保護自己跟家人。

    淮東軍還動員跟守軍沾親帶故的人士,有針對性的寫了上百封書信,射入寨子里。

    浙南寒門子弟識字讀書也多,只要能將大量的宣傳單散入寨子里,就不愁攪不渾這潭水。

    除了宣傳單外,周同還組織浙南鄉音純正、嗓門子大的將卒天天拿大盾掩護進到寨牆下喊話,喊話內容跟宣傳單大同小異,但對瓦解守軍的抵抗意志有奇效。

    這磨洋工的工夫做足,拋石弩才推到更近處,重愈三四十斤的石彈,如落星墜地似的攻打天水寨東北角的角牆。

    天水寨里也有拋石弩,但奈何淮東軍的拋石弩,不打面,只打角,浙閩軍的拋石弩在寨牆內側打反擊,由于牆內夾角狹窄,有再多的拋石弩,也放不進來。

    又由于浙閩軍的拋石弩是人拉拽發射,一架重型拋石弩,需要數十人甚至上百民夫一起發力才能發射石彈,好幾百人在寨城下擠作一團,混亂一片,進一步限制了守軍的反擊力度。

    常常是淮東軍打出七八彈,寨子里才有一彈反擊出來。

    拋石弩的射程與弩梢有關,在弩梢材料上,淮東弩與浙閩弩倒沒有分出優劣來。但是,淮東弩以墜重物作為發射力,浙閩弩以人或牲口拖拽發射。

    人多則力難齊出,需要經過發復的訓練。但在石彈對飛的戰時,操弩民夫即使訓練再嫻熟,也難克服慌亂。要有三五人給落石砸死,手也軟、腳也癱,更是不能齊心協力的操作拋石弩,越發處于劣勢。

    新浙南軍除了重型配重式拋石弩外,還有十余架輕便易移動的蠍子弩隨時抬到寨牆近處發射小型石彈。雖說是小型石彈,倒也有二十斤重,人給砸上,骨碎命亡。

    重型拋石弩所發射石彈,甚至雜有百十斤重的巨石彈,箭樓、戰棚,挨一擊也是坍塌一片,勢要將天水寨東北角牆砸坍、砸出一個缺口來,好讓新浙南軍甲卒直接涌入,與守軍血刃相接。

    城寨東北角是集中拋石弩攻擊;新浙南軍在西北方面也不甘落後,驅使一隊隊民夫冒著箭矢石木,運土到寨牆前倒下,堆築攻城墁道。

    天水寨牆厚且高,守軍也不乏精銳,而城寨又小,易守難攻。

    新浙南軍直接用雲梯附牆強行,受寨牆上箭矢石木攻擊,傷亡慘重不說,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敵我雙方都是精兵,作戰意志都不弱,采取的方式越是簡單,才越難讓敵方化解。

    堆攻城墁道,實際就是要修一條直接伸到天水寨牆頭的斜坡道。雖說耗時耗力,但要雲梯好用得多。一是築城之後,不用擔心像雲梯那樣給守軍砸斷;二是走斜道攻城,比爬雲梯便捷快速,兵卒也能更有效的保護自己;三是雲梯附牆,一梯一人,彼此間難有配合,攻城墁道築寬一些,可以數人、十數人共進退,還能就近集結投石弩、巢車弓弩手打壓城頭,配合作戰。

    天水寨小,所以新浙南軍只在西北角堆築一條墁道,換作其他大寨雄城,為攻城便捷,築幾條甚至十幾條都有可能。

    堆築墁道耗費時日頗長,天水寨也非絕然沒有反擊之策,除了東北方面聚集拋石弩日以繼夜的發射石彈外,在天水寨的北面,新浙南軍也派甲卒輪番簇擁巨型沖車逼近,撞擊寨門及寨牆薄弱處;更有數十架甚至高過牆頭的巢車,載以弓弩手,接近寨牆,與守軍對射……

    天水寨守軍忠于奢家的八閩戰卒意志再堅定、堅強,也只有千余人。

    新浙南軍便是打著拼消耗的念頭,連續數日輪番攻寨,一刻都沒有停歇過。

    天水寨守將初期對地方鄉兵戒備、提防,不用來守寨,但攻守戰事持續數日,八閩戰卒積累傷亡尤重,將卒皆精疲力竭,最終又不得不重新驅趕地方鄉兵上牆守寨。

    在東北角寨牆坍出一個大缺口之後,鄉兵無心參與反攻,最先形成潰敗。

    面對潰敗的鄉兵以及源源不斷涌進來的新浙南軍甲卒,忠于奢家的八閩戰卒再精銳也難挽敗局。唐復觀率部于十七日徹底攻陷天水寨,此役殲敵五百、俘敵一千四百余眾,另俘天水寨民夫一千六百余眾……

    新浙南軍此役減員超過八百,傷亡總數甚至要超過守軍,但新浙南軍能夠源源不斷獲得兵力上的補充,求戰意志倒是愈加的旺盛。

    當夜左光英就奉命率部乘船渡往南岸,與先期在南岸登陸的張季恆所部匯合,進逼到梧埏寨牆之後,于十八日從陸地對南岸的梧埏寨形成合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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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逐鹿第118章 必有一戰

左光英、張季恆合兵圍梧埏,除南北岸的梧埏、天水兩寨之外,江口還有樟都寨設于江心島上。

由於奢家派到樟都的兵力有限,守軍以地方鄉勇為主,在淮東水軍戰船接近,象徵性的稍作抵抗,便於十八日黃昏時分選擇投降。

春暖夕陽鋪灑永嘉江面之上,泛起粼粼金光。

在涼春將晚之時,數十名精通水性的水鬼,打著赤膊,像泥鰍一樣,在江波裡鑽進鑽出。江障不除,戰船駛不進來,只能用人潛入江水時,摸清障礙物的位置,將繩索綁在沉船、暗樁上,或在下游用帆船或在北岸用騾牛拖拽,逐一清除出來,將北汊水道清出來。

雖說天氣不冷,能讓清障工作日以繼夜的進行,但想要讓集雲級戰船順暢的進入永嘉江水道,怎麼也要三五天的時間對江道進行清理。

另外,浙閩軍在永嘉江裡的水營力量雖說很薄弱,但只要淮東水軍進不去,對下水清礙的人始終是個威脅。

林縛站在天水寨南寨牆,眺望江天遠處。

戰事的頻率越來越快,樟都降了,林縛計劃二十二日之間打通永嘉江水道之後,就使浙南軍強攻梧埏;同時使水軍戰船沿江西進,攻取甌海……

攻取甌海之後,浙南戰事接下來會怎麼發展?

奢家斷不可能繼續容忍淮東在浙南橫衝直撞而一點都不做出反擊的。

林縛蹙眉思慮,沒注意到陳定邦這時候匆忙登上寨牆來。

“大人……”

林縛回過神來,看向陳定邦神色舒展,問道:“有什麼好事?”

“倒是算不上好事,”陳定邦回稟道,“剛剛有西線哨探回報,甌海守軍正渡江北撤,估計在我們打開永嘉江水道之前,他們就會全部從甌海撤走……”

“溜起來倒快……”周同感慨道。

“倒也不能怪他們溜得快,再不走,等淮東戰船進入永嘉江,他們想走都不成了……”胡致庸笑道。

開闢浙南戰場以來,連續的攻城拔寨,但都是小城、小寨。

雖說這回會讓甌海守軍從容撤走,但甌海是永嘉府比府治永嘉縣規模還要雄闊的大城,能不戰而取之,怎麼都要算一樁令人振奮之事。

“南岸應立即放棄對梧埏寨的緊逼,調一支精銳西進,做好隨時搶佔甌海的準備,防備浙閩軍縱火燒城……”林縛微蹙著眉頭,奢家從甌海撤兵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他更關心在佔領甌海之後,接下來要怎麼打……

高宗庭雙手袖在身後,看了一眼寨牆下的悠悠江水,說道:“在取甌海之後,貌似浙南戰場的主動還在淮東手裡,實際上形勢已經有所變化。取甌海,東面的永嘉、青田,南面的橫陽、平陽、蒼南三縣以及樂清灣北面的回浦、溫嶺、臨海三縣,都在我們的攻擊範圍之內。永嘉江或楠溪江溯流而上,灘險流急,無論是青田還是永嘉都猝然難攻;橫陽、平陽、蒼南,位於浙閩交界,再往南就是隸屬晉安府的霞浦縣。想必奢家再捉襟見肘,都不會容忍淮東從陸上威脅閩北的……”

永嘉府最南側的蒼南縣,是浙閩交界,縣南境上的分水關,是浙閩之間,除西線仙霞關之外,最重要的東線通道,也是唯一的東線陸上通道。仙霞關與分水關之間,崇山峻嶺不說,還是生蠻越族人的居住區。

奢家雖說在東線相當被動,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更何況奢家眼下還遠談不上瘦的程度,。這時候奢家斷不會輕易放棄分水關、放棄蒼南,放棄從閩北進入浙南這條東線通道。

淮東想要將橫陽(今瑞安)、平陽、蒼南三縣都收入囊中,在霞浦與蒼南之間,很難避免跟奢家打一場大會戰,以決勝負。

淮東在浙南加上襲掠閩東沿海的總兵力,也不過三萬餘眾。

林縛看向周同,周同思忖片刻,說道:“我以為淮東會迅速攻取橫陽,即便奢家從閩北抽調精銳進入浙南,在橫陽南面,仍有飛雲江能替我們擋住奢家從閩北抽調出來的兵馬——只要守住飛雲江與橫陽,我們在北線就可以從容的攻取回浦、溫嶺、臨海、天臺等地,將浙東、浙南連成一片!到那時候,奢家除非將浙西大規模抽調兵力,不然就只能從浙南撤走……”

雖說遠不如揚子江、錢江、黃河壯闊,但飛雲江在浙南,還是與永嘉江、椒江等河流並列的深闊大河。

************

八姓入閩之後,泉州就一直是閩東沿海大埠,是東閩最早得到開發的地區之一。

奢家與朝廷假借和議休生養息,曾暫時放棄泉州,由朝廷派遣官員接管,而後奢家再舉叛旗,宋浮率軍先一步進入泉州。泉州經歷多次兵禍,但時間都很短暫,也談不上嚴重,

退思園是永泰伯宋浮進泉州之後的住處,宋浮喜江南風情,使人對退思園多加改造,現如今的退思園已有江南水秀的神蘊,修竹奇石、淺池岸柳,在暮春之季吐露青綠。

西園傳來“叮叮”子落楸盤的聲音,宋博循著聲音走進西園,看見父親正與圍棋師父在下棋為樂,圍棋師父站起來給宋博行禮道:“見過少君……”又與宋浮行了一禮,便與伺立在宋浮身側那兩個貌美如花的侍婢先離開。

人走,亭裡幽香仍在。

“父親……”宋博張口欲言。

宋浮揮了一下手,打斷宋博的話頭,又將裝棋子的檀木盒往前推了推,示意他陪自己接著這盤棋下完。

宋博哪有心思下棋,看過棋盤,隨手應了一子。宋浮卻將他所落的那枚棋子提起來,說道:“你應這處,腹心上的這條大龍就要給我斬斷了,急不得……”

“淮東在浙南勢如破竹,東線岌岌可危,浙閩若從西線抽兵,西線必然也要轉攻為守,陷入被動,”宋博急切說道,“別人都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偏偏到父親這邊,卻是急不得?”

“你這枚棋子應該落在這裡,給腹心處的大龍援應一手,”宋浮慢條理絲的直接幫宋博將棋子落在應落之處,說道,“你說別人都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大都督可比你所想的要有耐心。”

“父親莫非認為東線還有機會?”宋博稍顯急躁的問道。

宋浮這才將棋子放下來,抬起頭看了長子一眼,說道:“李卓當年將建安府都占了去,大都督及其他七家都沒有懈怠。當前東線形勢雖說很被動,但與五六年前的形勢相比,還是有著天壤之別。五六年前,晉安大多人都沒有喪失信心,難道這時候就輕易認輸了……”

“這是父親心裡真實想法?”宋博追問道。

“要沒有淮東三月奔襲明州,奢飛熊所率的浙西大軍就會從富陽勢如破竹北上,從吳越故郡席捲而過,直抵江寧城下——真到那一步,不要說從江淮抽兵北上勤王了,連所謂的河淮防線也會燕胡騎兵的衝擊下一觸即垮。沒有淮東,說不定以江淮為分野的南北大勢就大體形成了,”宋浮將手裡的棋子丟在楸木棋盤上,身子往後靠,盤腿坐在軟榻上,說道,“形勢能發展到這一步,不得不承認淮東是個異數……但還遠遠不夠啊!”

“浙閩軍席捲兩浙,宗族尾附其後,攻城掠土之利盡落其手。雖說宗族子弟受恩惠而用命,但此時都督府從各地發兵愈二十萬,宗族子弟不足十一,十之八九卻安民生凋弊之害,便是八閩戰卒,也有越打越疲之態,”宋博說道,“而淮東將新得之地,悉數分給士卒,則將卒用命。觀浙南諸戰,淮東兵馬以樂清為依託,南攻北擊,月余連攻十數城寨,幾乎旬月就有硬仗、苦仗在打,然而月餘來,淮東在浙南的將卒未但不疲,聲勢越打越壯——此還不夠?”

宋浮閉上眼睛,眉頭緊蹙著,露出很深的皺紋來,說道:“你所說的這些,為父不是沒看到。浙閩與淮東必有一戰,不然斷不可能輕易的分出勝負來。但大都督是極有耐心的一個人,拖延著不打這一戰,淮東若是冒進只會招來速敗——僅看東線的局勢,時間拖下去,對淮東有利而對浙閩無益。但將視野放到更遠,東線的形勢拖下去,未必就沒有浙閩的轉機啊……”

“假燕胡之手嗎?”宋博問道,“他們就不怕燕胡騎兵席捲天下,將浙閩也一併摧毀掉?”

“一把刀是不是好用,除了看刀刃夠不夠鋒利之外,還看到刀身夠不夠堅韌——燕胡諸族人丁稀微,即便能借兵鋒之利,打下一大片地盤,但終究要借外力守之,”宋浮說道,“你看燕主大力提拔漢臣,對新附漢軍也日益重視,便是這個道理——大都督及其他六姓他們看得很明白,既便要再次屈膝低頭,他們也寧可將是向燕胡屈膝,還能保住富貴。在燕胡騎兵打穿河淮防線之前,大都督是不會這時候就將籌碼都擺出來的;但在燕胡騎兵進逼到淮河一線,浙閩與淮東之間必然會有一戰——你且等著看吧。至於對宋家來說,在那一戰分出勝負之前,是遠遠不夠的。”

宋博倒有些明白父親的良苦用心,輕輕一歎,便不再勸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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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真正的較量

十九日,浙閩軍棄甌海渡永嘉江北撤加強永嘉的城防,淮東軍部將張季恆率部隨即收復甌海。二十二日,清除永嘉江下游障礙清除乾淨,靖海水營近百艘戰船進入永嘉江水道。

永嘉城位於楠溪江下游河谷之中,兩側皆崇山峻嶺,特別是永嘉與樂清之間的北雁蕩山,萬山重疊,群峰爭雄,懸嶂蔽日,路絕徑斷,大股兵馬絕難通行。浙閩軍依永嘉城、上塘等城固守,只要北面的仙居、臨海等城不失,就不虞後路給斷。

世人揣測淮東軍會先一步收復甌海南面的橫陽、平陽、蒼南等縣進逼閩北之時,靖海水營卻利用兩天時間就在楠溪江匯入永嘉江的河汊口搭設兩座棧橋,大股兵馬分從永嘉江南岸的甌海渡江以及從烏山尖沿永嘉江北岸地進逼。

永嘉城就地勢來看,雖說不怕後路給斷,但築在楠溪江下游河谷之中,從河汊口進入,沿楠溪江兩岸是縱深二十餘裡、寬四五到七八裡不等的淺闊河谷平原,足以供淮東軍大股兵馬展開從正面進逼。

奢飛虎擊敗葉肅所部奪回永嘉城裡,對滿城軍民進行殘酷的屠殺,周遭民眾從此避永嘉城而走;除少數給脅裹進城為人質的鄉兵將領家小及少數追隨奢家的地方勢力外,永嘉守軍到三月下旬,加上從甌海等城撤出以及從仙居、東陽等地趕來馳援的兵馬,僅八千餘人,並無多少民夫能脅裹來協助守城。

淮東軍方向,除新浙南軍調整擴編到二十營以及崇城步營在樂清保持十五營精銳兵力不變外,到三月下旬,林縛又從明州、夷洲調陳魁立、毛騰遠、韓采芝所部、從崇州調耿泉山所部走海路從樂清登岸,加上靖海第二水營主力以及第一水營一部,淮東軍在永嘉江口南北兩岸,集結的兵力將近四萬人,還從地方徵募民夫萬餘人。

除溫嶠、梧埏、樂清、甌海等地守禦兵力以及水營控制外海及永嘉江水道外,三月二十五日沿楠溪江兩岸進入永嘉縣境內的兵馬,包括唐複觀、陳定邦、左光英所部新浙南軍主力、陳魁立、毛騰遠所率浙東行營軍主力、張季恆、劉振之所率崇城步營一部二萬四千余戰卒及萬餘民夫。

即使無法翻越崇山峻嶺,切斷永嘉城的後路,林縛還是授權周同,於三月二十八日從永嘉城南面發動攻城戰。

永嘉城位於楠溪江的西岸河谷,東岸是上塘寨,地勢更為險峻。永嘉城與上塘寨之間用棧橋相接,棧橋下方自然也是用沉船、暗樁各種障礙物封鎖。

針鋒相對的,淮東軍進入永嘉縣境內的大軍,正對著永嘉城、上塘寨築兩座營壘,輪番不休的對永嘉、上塘發動強攻。

永嘉縣城曾給海盜攻破過,就陷入沒落,永嘉府府治曾一度被迫移至甌海;去年三月永嘉城給奢飛虎率部攻入時,破壞程度就變得更加的嚴重。

之後浙南都督府的資源多給抽到東陽縣,在淮東軍駐落鶴山防寨的正面構築防線。一直到浙南形勢危急、秦子檀代表奢飛虎到永嘉督戰之後,才抽出人手加強永嘉、上塘的防禦。

秦子檀重回浙南後,永嘉及上塘城防的一些不足都得到有效的加強,但終究城池低矮,無法全面的包覆磚木,永嘉還遠遠稱不上一座固若金湯的雄城,最能依仗的無過是永嘉八千余守軍,十之八九都是忠於奢家的八閩戰卒。

永嘉攻城戰從三月二十八日正式展開,一直持續到四月十八日。在二十日的時間裡,包括淮東軍持續不斷的組織攻城、偷襲以及永嘉守軍組織出城反攻、偷襲,發生大小戰鬥不下百餘場,各自使盡手段,都不能攻陷城池或擊退來敵,戰事陷入殘酷的拉鋸戰之中。

城頭的血跡黑紫刺目,敵我雙方也不曉得在城頭流下多少鮮血,都已經將城頭磚道的縫隙都溢滿了。殘箭斷戟以及脫落的甲片都給撿起來重新熔鑄刀兵箭矢,斷裂的箭桿、槍矛桿,隨地都是。到處都是崩壞的垛口以及給火燒灼的痕跡——相比較城頭的頹殘,那些個挨著垛牆背側休息的傷兵殘卒更叫人觸目驚心……

在遠處,淮東軍為攻城所築的雲台,比城裡的串樓還要高出一丈,置在雲台之上,不需要人畜拉拽就能發射的大小型拋石弩及床弩,是壓在守軍頭上的大患。

飛擲而來的石彈雖說談不上很准,但只要挨上,不死也要殘半條命;巨如大槍的床弩大箭飛射而來的破空聲更是讓人聽得直打寒顫。

雲台下,淮東軍兵卒隊列整飭,堅如磐石。

為了限制雲台巨弩對城頭的壓制,秦子檀、溫庭瑞多次組織將卒出城反攻,與淮東軍在城下激戰,以沉重的代價縱火燒毀多處雲台、摧毀淮東軍拋石弩、床弩數十架。

站在周同身後、親自到永嘉城外大營督戰的林縛,心裡就是有在永嘉打消耗戰的心思。在兵力部署上,林縛以張季恆、劉振之兩部崇城步營精銳來守住陣腳,防範永嘉守軍的出城反擊,用戰鬥力相對較弱的新浙南軍及浙東行營軍輪番攻奪城頭,在攻城器械上的準備更是充足。

當世鑄造工件幾乎都是採取泥範,淮東在鑄造一些重要的工件上,已經採用瓣式鋼模為範。製作一套鋼模的成本自然是高昂無比,但一套鋼模可以鑄造數以千計的工件而不損毀,平攤到每個工件上的成本之低廉,遠非使用泥范的傳統工匠能想像。

隨軍工輜營編有各種工匠,各種工件、組件能以較為低廉的成本以及按照標準件生產的模式提前大量準備,包括鬃、麻、絲、膠等材料也是在戰前就大量儲備,就近採伐新檀、新櫟等木製造炮梢,淮東軍在戰時每天就能建造數十架巢車、床弩、拋石弩等軍械補充戰事中的損毀。

拉鋸戰持續了有二十天,雖說每天都有大量的軍械損毀于永嘉守軍的反擊之中,但到四月二十一日,在永嘉城的南面,以巢車為骨架所構造的雲台,達到相間兩百步就有一座的水平,打擊面覆蓋永嘉城的整個南城牆。環以雲台,還有護牆、柵牆、壕溝等圍護。

在淮東軍將卒或從墁道或用雲梯附牆或走雲橋攀上城頭之前,守軍也只能先躲在雙層硬木搭設的低平戰棚下避箭石,無法先進入城頭,以致大失主動防禦的先機,守城優勢大減。

也許是當年在跟李卓所率東閩軍的殘酷對峙裡,八閩戰卒磨練出超堅韌的意志,使得八閩戰卒在持續承受近二十天的輪番攻打下,意志仍堅如磐石,沒有絲毫的動搖,但累積下來的傷亡,令人觸目驚心。

八千守軍傷亡過半,也許淮東軍的傷亡人數要更多一些,但秦子檀、溫庭瑞及其他永嘉守將心裡清楚,如此殘酷的拼消耗要是再持續下來,他們的情勢將會非常的不利。

燕胡騎兵能夠威脅淮東的北線、威脅到淮泗一帶,迫使淮東主力北移,至少要等到入冬、河淮地區的河流冰封之後,還需要半年的時間——這還僅僅是推測。

半年時間裡,淮東北線幾乎不會受到絲毫的威脅,淮東就有在永嘉城外打持久戰的條件跟基礎。淮東軍也有這樣的心思,一直都在持續不斷的加強楠溪江兩岸的營壘,到今日,在永嘉城對面的淮東軍營堅如城寨。

要是想咬緊牙、讓如此殘酷的消耗戰堅持下去、守住永嘉軍,秦子檀估算著還要從西線抽調一萬精兵過來。事實上,只要永嘉守軍兵力增加,反而能限制淮東軍的攻擊強度,畢竟淮東軍能調用的兵馬總數也有限。

林縛捨得以一萬人的傷亡奪下永嘉城——一萬人的傷亡是淮東軍在南線兵力所能承受的範圍,不會大幅降低淮東軍的戰鬥力跟作戰意志,但傷亡提高到兩萬人時,情況就會大不一樣。

一旦永嘉守軍兵力大幅增強,對林縛來說,最終只能將積極的奪城戰改為長期、近距離的軍事對峙。

秦子檀、溫庭瑞以及東陽縣的奢飛虎、在婺源的奢飛熊以及遠在晉安的浙閩都督府諸人,這時候都要權衡雙方以永嘉城進行殘酷軍事對峙的利弊。

秦子檀、溫庭瑞若能守住永嘉城,台州守軍就無需放棄沿海的回浦、溫嶺兩縣——否則無法獨守——退守縱深的臨海、仙居等城池。這樣浙閩軍就有一定的戰略縱深,與淮東軍將形勢僵持到北線出現轉機。

但是將永嘉守軍兵力增加到一萬五千人甚至更高,在物資準備上能不能支撐半年甚至更久的時間?

肉食不奢想了,兵卒日食兩升米糧,一萬五千戰卒,每月需糧萬石,永嘉城裡的儲糧僅能支撐兩個月。在兩個月之後,就需要每月從東陽縣甚至更西面的衢州運入一萬石米糧才夠消耗。

跟走海路,一艘船能裝千石、數千石甚至上萬石米糧不同,浙閩軍失去對水道的控制,從東陽縣到永嘉城,是路途曲折狹險的四百多裡山道。

這四百里山道位於雁蕩山、括蒼山等山脈之間,不用擔心淮東軍能有大股兵力襲入,但很難防備淮東軍小股精銳斥侯滲透破壞——淮東軍在稍北的落鶴山、天臺山一帶,小股精銳斥侯的滲透作戰十分的頻繁,令浙閩軍頭疼不已——小股精銳即使不直接襲擊運糧部隊,只要不斷的破壞山道,也會大幅提高從東陽縣運補給進永嘉的難度。

四百多裡險峻山道不能用車,兼之有淮東軍小股精銳斥候的破壞跟擾襲,運軍無論是馬駝還是組織力夫揹運,速度都快不了,往返一趟少說要一個月的時間。

用人,至少要組織一萬五千的背夫,算上背夫沿途消耗,東陽縣每月要供應兩萬石米糧。

錢江以南,除會稽、明州兩府擁有大量的宜耕良田外,整個浙南的產糧區主要分佈兩處,一是以永嘉江、椒江、飛雲江等水流下游的河谷、近海平原,一處就是以東陽縣為東端的浙中谷原,後世又稱金衢盆地。

隨淮東軍以樂清城為依託,大肆進入浙南沿海,浙閩軍自然就失去對近海、河谷平原的控制,真正還能牢牢控制的浙南產糧區主要集中在浙中谷原。

以衢州府為主的浙東谷原地區,在籍田畝數高達四百萬畝,但以旱田為主,產量遠不能跟上熟水田相比。故而衢州府最盛時丁口也就五萬餘戶,遠不能跟盛時有二十萬戶丁口的明州府相比。

奢飛虎為組織東陽防線,對衢州府已經是極力壓搾了;衢州府還能不能承受每月兩萬石米糧、一萬五千名民夫的抽調?

一旦衢州承受不住這麼沉重的壓搾,激起民變,浙閩軍整個東線就會先在內部引起崩潰。

除了米糧等物資供應外,永嘉城更缺乏的是傷藥。

持續二十天的激烈戰事,使得守軍傷亡積累近四千人。

傷亡、傷亡,有傷有亡。

攻城戰裡,相比較捉對廝殺、刀槍相擊,更多的是弓弩箭石攢射、投擲。短時間裡,受傷的總是遠遠多於戰死的,而且箭傷要多過刀槍砍刺傷。

磕磕碰碰不算傷,至少要暫時失去戰鬥力、無法繼續作戰,才會計算到傷亡總數裡,傷亡近四千人,除了已經戰死及傷重不愈的千餘人外,還有近三千傷員,已經將永嘉城裡的傷藥儲備全部耗盡。

不救治,三千傷員,少說有一半人會活不了,要是救治,就要從東陽縣調大量的傷藥過來。東陽縣暫時勉強能供給這邊足量的傷藥,但永嘉城的軍事對峙僵持半年甚至更久的時間,怎麼辦?

八閩戰卒也許不畏死,但大量傷卒聚集在城裡得不到有效的救治,忍受著巨大的痛苦熬傷等死,到那時,將卒的士氣跟意志才會面臨真正殘酷的考驗。

戰爭除了表面上的刀槍廝殺、血肉橫飛之外,更深層的、也是真正的較量就在這裡。

秦子檀相信,林縛緊逼到永嘉城下進行拼消耗戰的用意,也就在此:他拖垮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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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逐鹿第120章 釜底抽薪

“亂世人命賤如草啊!”林縛負手站在草陂之上,望著遠山之巔的夕陽,頗為感慨的說道。

在林縛身邊,僅高宗庭一人,侍衛散于周圍。

高宗庭剛剛陪林縛從醫療營看望受傷將卒出來。

在受傷將卒面前,林縛要鼓舞眾人士氣,要讓眾人曉得負傷甚至犧牲,都是榮耀的,值得的;在官員跟將領面前,林縛要表現出堅定跟鐵血的意志來,要不惜代價跟犧牲,去爭取勝利;但林縛還沒有修煉到鐵石心腸的程度,會忍不住感慨一聲。

有時候這種感慨也是軟弱、遲疑的表現,林縛也是視高宗庭亦師亦友,才少了一層隔閡,更能坦誠相待。

持續攻打永嘉二十天,淮東軍累積傷亡近七千人,以新浙南軍及浙東行營軍承受傷重最重,這兩支軍隊死於戰場的將卒已經累積超過一千五百人。

自林縛崛起江寧以來,淮東軍還沒有在一次短期的局部戰役裡,承受這麼重的傷亡。

高宗庭看著山野間的繁花如錦,已經是初夏時節了,說道:“不能讓戰事膠著拖到雨季,必須讓奢家在雨季之前做出撤離永嘉或增援永嘉的決定,必然要這麼打!越是殘酷、消耗越是劇烈,才能破掉奢家的‘拖’之計——戰前我倒是擔心如此強攻猛打,將卒會不會吃得消,看來是我多慮了。”

林縛轉回身來,看向圍山頭而建的營寨,說道:“形勢容不得我們從容收拾舊山河,所謂的戰略戰術,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則,就是敵所欲則勿予!奢家決意拖延,我們自然要打得兇狠惡猛!”

頓了頓,林縛又說道:“說到治軍,做到賞罰分明、紀律嚴明,就已經有名將的端倪,”林縛說道,“但我覺得,這還有些不足——可供深入做工作的地方還有很多。”

高宗庭笑了笑,說道:“說到治軍,天下當無人能及大人——大人率江東左軍北上勤王時,燕南四戰四捷,督帥就讚不絕口。比起大人的用計,大人短短旬月多些時間,就使江東左軍如虎狼之師,更叫督帥嘆服——今天曉得大人另有謀算,但猶叫人拍案稱奇!”

軍隊能承受多高的戰損率而不崩潰,是很值得探討的一個問題。

由於戰役是同多次大小不一的戰鬥組成,戰鬥期間存在緩衝,故而戰役所承受的戰損率要比一場戰鬥要高許多。

但不管怎麼說,當世很少能有一支精銳軍隊能短短二十天的時間裡,承受超過三成的傷亡,還能保證士氣不大受挫折的。

相比較淮東軍其他精銳,新浙南軍成立的時間最短、浙東行營軍經歷的戰事最少,而且體系相對較複雜。然而就這兩支軍隊在二十天的時間裡承受超過三成的傷亡之後,士氣及作戰意志,依然保持在相當水準之上。而且新浙南軍在烏山尖一役以及天水寨之役,就將近承受了近兩千人的傷亡。

士氣能維持不受挫,林縛使周同做了大量的工作,包括將戰亡將卒屍體迅速運往樂清等地集中安葬,重殘將卒迅速從戰場撤到甌海安置,留在隨軍醫療營就地救治的,是傷勢不特別嚴重、人數又極多的傷員。

當然最重要的一項,就是撫恤配田以及軍功獎田在林縛親自督促下,已經在三月下旬就轟轟烈烈的展開了。這對士氣的激勵跟鼓舞,有著立竿見影、持續深刻的作用。

殘酷的戰爭,地方勢力再能明哲保身,也很難避免會受到打擊。

人丁或逃或亡,或者戰後給問罪、鎮壓,都會有大量的無主土地產生。

浙閩軍大肆進入浙南,既使不過分訛詐地方勢力,也會將那些無主土地視為包括奢家在內、以八姓為首的宗族勢力理所當然所應享有的戰爭紅利而進行瓜分。

早年林縛率江東左軍北上勤王,又與津海軍聯手,收復河間府,林家在此期間夥同地方孫、周等族大肆侵佔無主土地,跟這個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也因為這個,孫、周等族才徹底的支持淮東,並最終選擇從津海追隨林縛遷往淮東。

最大區別在於,奢家的權力根本就架構成宗族勢力之上,只能將掠奪來的土地,作為對附從宗族勢力的獎賞,而從早期孫、周等族遷往淮東以及林續文、黃錦年等人最終從津海全部撤離之時,林縛在限制他們從地方兼併田地的同時,還是給他們手裡積累的大量資本找到更好、也能讓他們接受的出路,就是商貿及資本拓殖。

就樣,林縛就從根本上避免孫、周、林、黃等族摻和進來加劇地方上的土地兼併矛盾。淮東軍司內部對形成抑制土地兼併的統一思想,幾乎就不存在什麼阻力——這一點尤其重要。

即便是林氏,包括林續文在內,後期也是大規模的將數代人兼併來的田地出售掉,換成金銀資本作為本金投入淮東錢莊進行資本拓殖。

唯有如此,林縛才能夠獲得足夠多的官田,大規模的進行傷亡撫恤及軍功授田。

讓普通將卒效忠,在當世沒有比授田更直接、更徹底的手段了。

賞以金銀,或許會讓將卒感恩于心,有時縱兵大掠也是獎功、提振士氣的一種方式;但授田,則能使將卒及其他家小都感恩於心。

農耕社會,人依附於土地、聚群而居,任何性質跟程度的背叛,不僅意味著土地有可能會給重新剝奪,也會使自己及家人在鄉族面前給排擠、徹底抬不起來頭來——從這一程度上,也使得授田將卒比其他人更忠誠、更英勇。

淮東軍司的傳統要有保持下去,而且也要避免引起地方勢力的抵制,但同時林縛需要對浙南籍將卒進行廣泛的授田,以儘快豎立起他個人及淮東軍司在浙南的威信以及確定不能給他人替代的統治基礎——唯一的手段,就是使浙南戰事驟然激烈起來,使傷亡撫恤還是軍功授田的範圍迅速擴大。

樂清、甌海兩縣,雖說位於永嘉江下游的河谷平原,但境內多山,田地數量遠不能跟海陵府、平江府等地的府縣相比。

從樂清、甌海兩縣能接管、清查出多少公田,這時候還沒有最終統計出來,但不大可能超過十五萬畝。即使將回浦、溫嶺以及南面的橫陽、平明等縣加上,從永嘉、台州兩府能獲得的官田總量也許會有四五十萬畝——相比較淮東當初從崇州一縣就獲得近四十萬畝的官田,就可以知道浙南糧田的緊張。

永嘉府東部及台州府東部加起來約說才五個縣,卻因為境內廣泛分佈近海河谷平原,是浙南土地及人口資源最豐富的地區。在經歷殘酷的戰事後,五縣人丁約還有十一萬餘戶,應該占了浙南三府的一半還多。

五縣十一萬戶,約有七八成都是無地的窮苦佃農。

這次對新浙南軍將卒進行撫恤及軍功獎田,直接涉及到的浙南籍寒門子弟就有六千餘戶,授田總數約九萬余畝水旱田。

六千餘戶寒門子弟,約有半數是原浙南抵抗軍的將卒,有相當一部分是新浙南軍組建之後從地方招募加入的鄉勇,也有相當一部分是天水、梧埏、樟都三寨投降的鄉兵。他們有個特點,對奢家、對浙閩軍沒有太多的認同感,之前對淮東軍司的認同感雖有,但也談不上多深刻。

傷亡撫恤及軍功授田,在這時候意義就額外的重要。

以這六千餘戶以及其他受惠於減租免稅役新政的貧苦佃戶,淮東軍司在浙南的統治基礎將能直接夯實了,同時還能使其他浙南籍寒門子弟受到鼓舞,自然也會爭先效力淮東軍及淮東軍司。

唯一做到這一步,淮東才有進一步在浙南跟奢家進行長期拉鋸、進行消耗戰的基礎。

林縛閑來無事,將他借鑒後世土地革命的經驗,加上自己這些年來的心得,與高宗庭說了一番。

“授田下去,占了浙南之後,公田收入就少了一大截!”高宗庭感慨道。

淮東當前公田收入占相當大的比重,淮東軍的軍資支度增漲很快,要想財政上不吃緊,淮東各方面的收入都應該快速增漲。

高宗庭及淮東諸人,都希望公田數量及隨之而來的租賦收入,能隨著淮東軍的擴張步伐而持續增漲,不應該停滯不前。

“以往從新擴張區域增加收入來源,主要依賴於稅賦以及公田的收租,”林縛說道,“我們的思路要轉變一下,要以恢復地方生產為主——發行淮東銅元,無疑我們是能獲得豐厚收入的。同時,我們輸入大量的鐵、鹽等物資,保證淮東銅元有回流的通道,以保證幣值穩定,但同時鐵鹽得以大規模的輸入,我們也能分享這部分收益。即使不考慮長期,短時間所得,也不會比傳統的方式少多少……”

淮東採用創新工藝所鑄制的銅元文飾精美,易給民眾接受,又難以仿造,但成本比傳統鑄製錢還要低廉。

最為關鍵的,淮東銅元幣值是傳統銅製錢的十倍甚至數十倍,淮東鑄制銅元的收益自然是極高。唯一要注意的,就是要防止盲目追求鑄幣收益而濫造、瘋造,致使物價不受控制的瘋狂通漲。

主動輸入鹽、鐵等物資,一方面是保證淮東銅元幣值穩定,另一方面,大宗物資輸入貿易,會同時給淮東帶來大量的收益。

聽林縛說到這個,高宗庭笑道:“說到鹽鐵,張晏派來的特使已經到樂清了,你總不能一直避而不見!”

當世進行鹽鐵專營,特別是兩淮鹽稅,目前是江寧最重要的一個收入來源,是江甯絕不肯向地方放手一項財權。

浙南戰事進行如火如塗,頻頻收復失地,張晏就迫不及待的想將觸手伸過來。

林縛笑了笑,說道:“讓胡致庸將人趕回去——就說淮東軍在浙南的軍費支用,每個月要二十萬兩銀。什麼時候江寧將這個缺口給淮東補上,再派人來談鹽鐵稅的事情……”

“鹽是大利啊,”高宗庭感慨說道,“皇上在江寧登基之後,有心收拾破碎山河,整頓防線之外,第一個上心的就是籌銀子。新帝登基,不能從加征事上動刀子,一時又不跟地方爭財權,倒是只能將希望寄託在張晏身上了……”

“一方面是鹽商大肆的將私鹽摻和在官鹽裡的出售,”林縛說道,“但即便朝廷能大力打擊私鹽,鹽價也會大幅抬高,迫使民眾以淡食為主,鹽稅收入也很難有全面的改觀……”

“直接將張晏派來的人趕走,未必是樁好事,”高宗庭思忖片刻,說道,“就怕其他藩帥依樣學淮東,淮東擔了惡名,反而受利不多……”

“依宗庭所見,當以何為計?”林縛問道。

“浙南鹽事,淮東還是在於拿住‘軍屬’這個問題不放!”高宗庭獻策道,“建議大人讓胡大人跟張晏所派人談判,將軍屬食鹽之事,劃歸到淮東軍司專供範圍之內;除此之外的浙南鹽事,還歸鹽鐵使司……”

“……”林縛思考高宗庭的建議。

高宗庭繼續說道:“鹽價高昂,食鹽對貧苦民眾是一樁沉重的負擔,故而貧寒之家尋常時日多以淡食為主。淮東向軍屬供鹽,即使在當前鹽價基礎上再降一半,每供一斤鹽仍有四十錢的收益,在彌補軍資缺口的同時,最重要的是鞏固軍戶在地方上的優勢地位,使他們更忠於淮東的同時,也能進一步吸引浙南貧寒子弟參加淮東軍……”

“這個可行……”林縛點點頭。治軍與治理地方,是一個拉攏人心的複雜學問,往簡單裡的說,無非是施以恩惠、使之受益。

但不分彼此的一視同仁,未必最好。

在浙南普通民眾被迫食用高價官鹽時,軍屬能夠得到廉價鹽供應——兩相對比,才能讓軍屬更真切的感受到淮東給他們帶來的利益跟好處。

高宗庭又說道:“向軍屬供鹽,以淮東軍將卒標淮進行,甚至可以將這個標淮再提高一些——這些都可以跟鹽鐵使司的官員談,想必江寧對此也無話可說。”

林縛抬頭看了高宗庭一眼。

高宗庭此策甚毒,但毒是對江寧鹽政的毒,對淮東卻是百利而無一害。

淮東將卒補給標準是一年六斤鹽,但地方上貧寒民眾哪裡吃得起這麼多鹽?平時多以淡食為主,只要在農忙時節,才多食鹽,一戶人家老少加起一起,一年都未必吃得起六斤鹽。

淮東若以一人一年六斤鹽甚至更高的標準向軍屬供鹽,實際上將會有大量的私鹽通過這個方式半公開的流向地方。淮東從中獲益是一回事,更重要的這種做法將公開的推毀江寧鹽政在地方上的基礎。

要是江寧沒有人認識到這裡面的陷阱,短時間裡,是淮東將浙南新占之地的鹽事交還給江寧,但長期來看,當這種方式在淮東所控制區域內普遍推廣,江寧能從淮東獲得的鹽稅收入將大幅下降——而且這一切都是在江寧正式同意的基礎上進行,江寧想反悔也不成。

其他藩帥想學淮東也不成,畢竟當前也只有淮東能控制鹽場,甚至從海東地區收購大量的私鹽。

“比起直接將人趕走,宗庭此策甚善!”林縛說道,“具體細節,便由你與致庸商議好了……”

說實話,林縛一直都擔心高宗庭受李卓的影響太深,擔心將來淮東與元氏矛盾激化時,高宗庭的立場又會變得猶豫不決。

高宗庭所獻之策,對江寧鹽政可謂有釜底抽薪之效,但更令林縛欣慰的,是高宗庭表現出來的以淮東利益為根本的立場。

從根本上,淮東要走一條逆而取之的道路,就要在加強淮東的同時,千方百計的削弱江寧政權。

但在當前形勢下,淮東要貫徹守淮攻閩的戰略,不得不維持江寧政權的穩定,避免與江寧起衝突,激起新的矛盾,在有些事情甚至被迫要退步,在削弱江寧政權上,就只能去採取一些更隱蔽、更具迷惑性的手段。

秦、曹、傅等人,更專擅軍事謀略,林夢得、孫敬軒、胡致庸等人,雖擅於政務,但說到用計、給對手挖坑、設陷阱,就不如高宗庭擅長了。

想到這裡,林縛又想起此時留在樂清的宋佳,說到用計之水準,宋佳倒不比高宗庭稍遜,倒不曉得培養出宋佳此女的宋浮,又是怎樣一個人物?

“好,胡大人明日會去甌海,我便去一趟甌海。”高宗庭不曉得林縛的心思早就飄游四海,只是不動聲色的回道,有些事暫時還只能心照不宣的進行。

這時候周同騎馬過來,將馬交給扈從牽著,爬上草坡,遠遠的問道:“大人與高先生討論什麼事情呢?半天都不見人影。”

“在議浙南鹽事,”林縛回道,“你來湊什麼熱鬧?”

“鹽事?”周同疑惑的反問了一聲,又說道,“江寧派來的人,趕回去就是,江寧半點好處不給,倒想來搶好處,世上哪有這種便宜事?”作為林縛親點浙南主將,周同自然曉得鹽鐵使張晏派人來浙南的事情。

“此事我們已有對策,不用你操心,”林縛又問道,“軍議有結論沒有,下一步怎麼打?”

“這些天傷亡居高不下,將這麼高強度的拉鋸戰持續下去,要承受的壓力會很大,”周同說道,“諸將以為是不是緩一緩?”

“以前順風仗打慣了,這次各部都承受很大的傷亡,一時間習慣不了,大家心裡有想法很正常,不過拉鋸戰還是要進行下去,”林縛說道,“我們撐不住,浙閩軍更撐不住;拉鋸戰至少要持續到浙閩軍大興增援永嘉或守軍從永嘉撤走。夜裡,你讓唐複觀、陳定邦、左光英、劉振之、張季恆、毛騰遠、陳魁立等人到我大帳裡來,我親自來給大家做思想工作……實在不行,就從靖海水營抽部分戰卒上岸,緩解一下各部的壓力。”

“有些時候,辦法看似笨拙,卻行之有效,無策可解,”高宗庭說道,“去年燕胡圍打津海,也是這種打法,津海軍最終不得不放棄津海撤走……我估計著,永嘉守軍撤退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軍應該要有守軍撤退時對其進行重創的準備。”

“守軍能撤,自然是好——浙閩軍放棄永嘉,回浦、溫嶺就不能獨守,台州守軍必然也將撤到更險峻、與東陽縣更接近的仙居、臨海,”周同說道,“當然,要是浙閩軍大舉增援永嘉,兵力少了一萬也不成,那就在將他們拖垮。現在只希望奢家快點做決定,不過我們的日子也真不好受。”

聽著周同抱怨,林縛只是笑了笑,只要他能理解淮東整體戰略設想就好。

軍隊承受這麼大的傷亡,周同作為主將,身上的壓力是輕不了的,他也只能跑到林縛跟前來抱怨兩聲。

周同又說道:“大家都發現火油罐在攻城時很好用,軍司能不能多供應一些……”

冷兵器作戰,用火幾乎成為常規的戰術選擇,在木船為主的水戰裡,用火、防火更是最為主要的戰術選擇,但主要攻擊器械、營帳、船舶為主。

在兵卒廝殺時,直接用火很少,畢竟當世用火以浸油火箭為主,射殺敵兵時,火頭很容易撲滅,很難提供額外的傷害。

火油罐在淮東水營幾乎成為標淮的戰具。細口陶瓶儲滿火油,瓶口塞布,戰時點燃向敵船擲去,瓶碎油潑,火起一片,很難撲滅。

這次攻城,周同從水營借來一批火油罐用於攻城,發現實在好用。只是之前投入戰鬥的火油罐數量有限,又主要是去攻擊守軍城頭的器械,雖說有用,倒也沒有大展雄威。

守軍為八閩戰卒,多穿鎧甲,又多備盾兵,能有效防備箭雨覆蓋。即使受箭傷,也難有致命傷。用火油罐就大為不同,只要能沖到近處,將火油罐引燃擲去,罐碎油潑,八閩戰卒身上大片浸油燒起來,不死也要脫層皮,更能較大程度引起敵陣的混亂。

特別是防護力強的鐵甲,給火油罐擲中,更容易直接撞碎火油罐,被火油潑灑到身上。

一旦兵卒身體大面積燒傷,救治起來,比普通的刀創箭傷要困難數倍。

後世灌白磷的簡易燃燒彈,甚至是平民對抗裝甲車的利器,林縛依照後世的簡易燃燒彈,在軍中提倡用火油罐,怎能不好用?只是成本比較高而已。

一是當世燒制易攜帶的陶瓷的成本不低,二是當世常溫下液態火油難得。

一枚火油罐的製作成本,倒抵得上近百枝箭矢了。

但既然好用,既然是拼消耗戰,林縛沒有理由不支持,想了想,回周同道:“你報個數給我,先從水營調……”林縛想得更多的,是怎麼製造更多、更好的簡易燃燒彈來。在火藥實用化之前,改善火油的性能,相對更容易一些,也更容易用於實戰。

“先來一萬隻,我打算組織一批兵卒專門練習投擲,配合到進攻陣列之中使用!”周同說道,“專打對方陣列裡令人棘手的鐵甲悍卒!守軍裡那些穿鐵甲的悍卒,還真是難對付,刀砍不傷,箭射不透,也許要讓他們嘗嘗火油罐的滋味。”

“你真是張嘴容易!”林縛苦笑道,“好吧,你先準備,別的事情我來協調。”

說到火油罐戰術,最容易模仿。

守城用火或潑熱油,也是常規戰法,永嘉城頭甚至用大鐵鍋盛糞便摻石灰燒沸潑城下兵卒,但畢竟使用規模不大,一旦上了規模,就真成了拼消耗。

但大規模的拼起消耗來,火油罐戰術又最難模仿。

永嘉守軍在火油供應上,怎麼也不可能跟淮東軍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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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隔岸觀火之謀

四月下旬,杭州城已經有幾分初入夏的炎熱,往時才子佳人都會在這時節遊覽西子湖,只是富陽、臨水給浙閩叛軍占了去,外圍營寨進逼杭城最近才二三十裡,誰敢這時候將腦袋提在腰上,去城外遊西子湖?

杭城西南的西子湖沿岸人跡罕至,除了北岸有一隊馬步軍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東行外,亭亭湖荷美不勝收,卻無人賞美。

西子湖水與錢江相通,由於淮東與浙閩軍封鎖錢江水道的位置,在西子湖口的上游,故而乘船從錢江進入西子湖前往杭州城,相對不那麼危險。

陳明轍負手身後,卓立船首,看著西子湖沿岸飽受創痍的蒼茫大地,有股鬱結堵在心口,吐洩不出來。

陳明轍月前離朝,以朝議大夫出知嘉興府,成為吳黨在浙北分董原之權的重要一枚棋子。

陳明轍從崇觀九年高中狀元、名動天下以來,長期居鄉,正式入仕時間也就兩年稍多一些。兩年時間裡,陳明轍就官居五品,升官速度之快,也是當世罕有,除了時值亂世、提拔人才不拘一格之外,也得益于他與陳西言的師生關係。

董原在浙北的權勢大不如前,但他畢竟還是浙北制置使,陳明轍到嘉興府赴任後稍整政事,就趕來杭城面見董原。

隨行藩季良也是吳黨士子,在江寧小有名氣,但科考不利,年近四旬都沒能通過科考進入仕途,也有些灰心喪心,便跑過來給陳明轍當幕僚,出謀劃策。

“說來奇怪,”藩季良站在陳明轍身後,說道,“鹽鐵使張晏派範文斕乘船南下樂清,是打算接手浙南鹽事。照著道理,林淮東不把範文斕的腿打斷、逐走,就已經是很給張晏的面子了,怎麼真就舉薦範文斕擔任永嘉府同知,專司浙南鹽務?”

林縛封淮東侯,已是當世罕有的顯爵,世人不直呼其名,多以林淮東代之。

“許是林淮東拿浙南鹽事換江寧同意淮東對浙南諸縣的其他人事安排吧……”此行過來將出任杭州府通判的王約,與陳明轍是海虞同鄉,與藩季良關係交好,年約四旬,揣測淮東將浙南鹽事之利讓出來的意圖之時,唇上的小鬍子一顫一顫的。

陳明轍沒有回應藩季良、王約二人的揣測。

林縛在政事、軍事上有天縱之才,其行事跳脫,天馬行空,非常人所能揣測,不知源出何處,倒有以東海狐稱林縛,以示其狡脫——陳明轍跟淮東接觸這些年來,對這個是深有體會。

陳明轍心不在焉,但不妨礙藩季良與王約的談興。

藩季良搖頭說道:“將鹽鐵司及鹽商徹底排斥在外,浙南諸縣一年鹽利,少說能有二三十萬銀子,淮東打浙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而朝廷在東線又依仗淮東,怕是張晏心裡都沒有真正想過能將浙南鹽利爭過來——東線的戰事誰曉得會持續多久,就算淮東同意江寧這時候往浙南委派官員,也無人願意去吃這苦頭?這兩樁好處,林淮東都能抓到手裡,哪有拿一樁換一樁之說?”

“林淮東雖行徑跋扈,但對新帝還算忠心——林淮東也許是不想貪心太甚,成為眾矢之的。”王約說道。

“王大人如此想,便大錯特錯了,”藩季良搖頭質疑王約的揣測,又問陳明轍道,“陳大人,你認為林縛會有收斂之心?”

“世事難料,人心叵測,”陳明轍含糊其辭的說道,“林淮東心裡怎麼想,你我又怎能盡知?還不亂猜測為好。”

陳明轍年少位居高位,藩季良未心就心服,但他畢竟給陳明轍募為幕僚,要視之為主,陳明轍這麼說,藩季良便不再議論浙南鹽事,放眼看向遠處出任的杭城雄闊身影,問道:“大人此來杭城,董原心裡大概不會太高興……”

陳明轍心想:董原怎麼可能會高興?

在去年三月之前,董原在浙北大權獨攬,而在經歷富陽慘敗之後的今日,浙北軍司雖說還以董原為首,管轄浙北地方軍政及防務,但董原已經遠遠談不上大權獨攬了。

在經歷富陽慘敗之後,浙北軍司經過整頓,兵馬總數恢復到六萬,但董原直轄兵馬受創極重,孟義山所部甯海軍以及陳華文所部海虞軍在浙北軍內部佔據兵力上的優勢,甚至浙北軍司新設立的水軍司統制,也是由海虞軍收編的原太白淖軍首領粟品孝擔任。

在對嘉、杭、湖三府地方官員上,新帝登基之後,也進行大規模的調整,像陳明轍、王約等吳黨一系的官員,替換原先浙郡給董原拉攏的官員。

如此形勢,董原心裡怎麼可能高興?

新帝登基後,陳西言出任首輔,除了鞏固南北防線、開源節流之外,最重要的一項事,就是密謀削弱地方藩帥勢力對江寧政權所構成的威脅及隱患,加強朝廷對地方的掌控。

不論是陳西言,還是餘心源,還是吳黨其他官員,幾乎都沒有以軍事割據地方、跟朝廷分庭抗禮的野心——在削弱地方藩帥勢力、加強江甯集權等問題上,吳黨的利益與新帝是一致的。

新帝非昏聵之君,他以甯王就藩江寧兩三年間,對江淮形勢看得比較透徹。

就地方勢力而言,江淮地方以東陽系跟吳黨為主。東陽系絕裂之後,顧悟塵北上去了青州,東陽系就以淮東為首。新帝想要在江甯坐穩龍椅,離不開地方勢力的支持,在新東陽系與吳黨之間,閉著眼睛也知道該選誰。

當然了,削地方藩帥之權,無論是新帝還是陳西言,都不敢貿然拿淮東試刀,甚至也不去動跟淮東關係密切的林庭立,除了大肆提拔吳黨官員外,董原則成為江寧進行“削藩”的第一個目標。

董原恰恰也沒有能力反抗,只能接受江寧的諸多安排,擁立新帝之後,董原就老老實實的只抓軍政跟防務,人一直都留在杭城,甚至將地方兵備及防治之權,也都交還給府縣。

“董原會這麼老實嗎?”陳明轍心裡想,“江甯對董原進行削權,林縛會不會有唇亡齒寒之感,而進入干擾?或者說董原跟林縛之間早就有勾結,畢竟在李卓死後,高宗庭等人都投靠了淮東,而董原與他們都是同出李卓門下……”

雖說頗為順利的出知嘉興府事,但對日後浙北的形勢發展,陳明轍心裡仍有很深的憂慮!

渡船北行,杭城越行越近,藩季良突然間給什麼觸動到似的,突兀的說道:“淮東已成尾大難掉之勢。既然淮東在東線跟奢家打得這麼激烈、打得難分難舍,西線是不是放鬆一些,放奢家在浙西的兵馬東進,跟淮東拼個兩敗俱傷?”

“隔岸觀火?”王約疑惑的說道。

陳明轍搖頭道:“斷不可如此,且不管鄧愈、董原及江西方面會不會配合——不怕一萬,就怕奢飛熊萬一反其道而行之。奢飛熊若是避開與淮東在東線決戰,趁我們在西線放鬆之際,突然大舉強攻湖州或甯國,以圍魏救趙之勢,迫使淮東從東線抽兵,那我們就成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事實上,在陳明轍來浙北之前,他就知道陳西言、餘心源、張晏就此事有過多次密議,終究是覺得太兇險,有玩火自焚的可能。

實在是奢飛虎自去年三月攻陷富陽、臨水,進而佔領千秋關、獨松關,令江寧在西線的形勢十分的危惡,不敢有絲毫的放鬆。奢家在浙西的兵馬,不僅兵鋒直指嘉杭湖及徽州腹心,稍有不意,江寧也會受到直接的威脅。

即使要放奢家在浙西的主力東進跟淮東在東線決戰,西線的防線至少也要恢復到去年三月之前的位置,才能讓人放心——不然很可能就是玩火自焚;真到這時候,哭都來不及。

再者,淮東絕不是善茬。

此時朝廷依仗淮東處太多,玩這種小動作,能瞞過淮東是好;瞞不過淮東,要是淮東全面在東線收縮呢?怕是比搬起石頭自己的腳還要嚴重數倍。

在西線,江寧終究不敢縱敵東進去害淮東,但主要意願還是以穩守為上。

具體到董原、鄧愈等人頭上,陳明轍心想,他們的心思大概會很是不同。

江寧欲求穩妥,但鄧愈守徽南,從昱嶺關、千秋關、獨松關三個方向都受到奢飛虎的威脅。對他來說,不是守住徽州城就能安穩睡覺的,至少要將千秋關、獨松關兩個重要關隘奪回來,才能稍緩一口氣。

董原當前的處境,跟去年的富陽之敗有關,陳明轍心裡推測董原心裡大概也很渴望從奢飛熊手裡奪回富陽吧?

當然,比起縱敵東進、坐收漁翁之利這種不切實切的謀略幻想,陳明轍他自己也更希望浙北軍能以更積極的勢態,主動收復臨水、富陽等地,將浙閩叛軍逐出浙北去。

富陽、臨水失陷後,以杭城、德清為中心的大片沃土,受戰火波及,成為敵我雙方進行拉鋸作戰的緩衝區,僅嘉興府保持完整。大量民眾外逃,田地拋荒,無人耕作,從去年六月之後,浙北三府所能提供的稅賦就稅減。而大量民眾避戰禍,逃亡到平江、丹陽、嘉興等地,則加劇這些地區的糧荒。

嘉興諸縣面海,歷年來開發要差過杭湖兩府,即使陳明轍有心在嘉興府學淮東推行新政,也不是一時之間就能見效,要使浙北形勢有根本性的改觀,收復富陽、臨水是關鍵。

但很顯然,奢飛熊斷不可能放棄富陽。

浙閩叛軍佔據富陽除了對江寧保持威懾、削弱浙北三府軍事潛力之外,其本身控制錢江水道的中游,是浙閩叛軍在浙郡聯繫東西兩線的最重要銜接區域。

一旦富陽失守,浙閩軍在東西兩線的勢態,就跟在淮東佔據樂清之後,其永嘉守軍與台州守軍首尾不能相顧的被動勢態非常接近,將陷入徹底的被動之中——奢飛熊再蠢,也不可能放棄富陽。

陳明轍有時候也很迷惑,但看眼前的形勢,西線只能僵持下去,無論是江寧還是奢飛熊都斷不敢松一口氣,也許只能坐等淮東在東線先取得突破了。

**************

董原站在城頭,看著陳明轍等人入城來,董原雖以兵部侍郎銜出領浙北制置使,但論及權柄之重,甚至不如出知維揚府時。

浙北三府,雖然早年以杭湖最為富庶,此時卻以嘉興府最為完整,原本富庶天下的杭湖兩地都給捲入戰火之中,受到嚴重的摧殘。

陳明轍是陳西言的得意門生,也是天子門生,以浙北檢討禦史入仕,才兩年,就再進浙北擔任出知嘉興府事的要職。這也是吳黨要在浙北實現對董原進行限權的意圖,令董原親信部將心有不忿。

公孫齊是董原的心腹,早在董原早年守仙霞縣以拒奢軍時,就以力勇而崛起草莽之間。後隨董原投李卓,董原出知維揚府事,組織地方兵備,公孫文又是最初投附過去的將領,深得董原信任。

公孫齊看到陳明轍坐船來杭城,站在董原身邊,壓著聲音說道:“大人是不是派人找高先生聯絡一個感情,想必淮東不想看到唇亡齒寒的局面?”

“這算哪門子唇亡齒寒?”董原苦笑不已,又低語道,“陳西言、餘心源等吳人真是無頭腦,自以為得計,可真是辛苦替別人做嫁衣。高宗庭啊高宗庭,看來督帥之死,令你改變太多……”

公孫齊疑惑不解,暗道:浙北今日之局面,難道是淮東縱容,但江甯加強對浙北的控制,將他們架空,對淮東又有什麼好處?

***********

陳明轍出知嘉興府事又趕到杭城跟董原相見的消息傳到永嘉時,已經是四月二十四日了,再過幾天,永嘉之戰就要持續滿一個月了。

“吳黨這一步步棋子,我們還要積極的配合他們走完啊……”林縛說這話時,已經不在永嘉城外的營壘裡,而是回到甌海處置一些事務,這時正與高宗庭下棋為樂,聽宋佳站在邊上說陳明轍進杭城與董原見面的消息,摸著檀木盒裡的棋子,頗有感慨的說道。

“董原心高氣傲,不肯屈服于人,”高宗庭輕輕一歎,說道,“將來或與淮東為難!”

“北燕、南奢,沒有一個省油的貨色,西邊再多個董原,也沒有了不得的,”林縛說道,“淮西終缺個能獨擋一面的人物。只要吳黨能在浙北順利的將董原架空掉,江甯再調董原去淮東主持防務,就順理成章了。”

林縛要維護江寧政權的穩定,統一戰線對付燕胡兵馬的南侵,故而要克制住向淮東周邊地區擴張的衝動。

換作別人,多半要保存董原在浙北的勢力,以分擔江寧對淮東的壓力。這或許要算一樁好處,不然淮東就有唇亡齒寒之憂。

但相對的,也有大弊。

這時候林縛坐視吳黨將董原在浙北的勢力架空掉,甚至進一步從浙北將董原逐走,倒不是淮東突然間改邪歸正,要助新帝加強對地方的集權,而是從根本上,淮東是要削弱浙北三府及平江、丹陽兩府(即太湖平原地區)的軍事實力。

淮東與浙東之間隔著太湖平原,董原是有野心的一個人,一旦讓他在太湖平原形成相對獨立的割據勢力,對淮東的形勢是極不利的——這幾乎意味著淮東最核心的區域,都處於董原的直接攻擊範圍之內。

林縛一時不能將觸手伸進太湖平原,與其讓董原紮根其間,令淮東坐臥不安,不如暗中推動吳黨將董原從浙閩逐走——削弱太湖平原的軍事力量,才是最符合淮東利益的。

假如將來有必要,淮東戰卒也能以最快的速度進入、控制太湖平原,不用擔心在進入時就會受到大規模的阻礙。

這個道理同樣適用於維揚——淮東一時間不能將觸手伸入維揚,但也要盡一切可能的削弱維揚府的地方兵備及駐軍。

這時候室裡的光線暗了下來,林縛站起來,推開窗戶,看著外面的天空起了陰雲,像是要下雨。

算著時節,也是進入梅雨季了;在過去兩個月時候裡,永嘉府境內幾乎是星雨未降,旱情頗為嚴重。

看到有下雨的樣子,林縛也頗為高興,田裡的麥子也需要這一場雨抽穗,但周同那裡的軍事行動會大受影響,再往後也意味著東海將進入風暴季而暫時封航。

稀稀落落的下了一陣雨,半炷香的時間,地面還沒有完全浸濕,就雲開收晴,完全不過癮。

“這雨下的,聊勝於無……”林縛搓著手,轉回身跟高宗庭說道,也沒有興致將殘局再進行下去。

“各地旱情都嚴重,便是淮安府夏糧收入也會因為旱情而減少許多——根據各地搜集來的情報,浙西大旱已經成災,這對我們來說,是個極好的消息。奢家今年不但不能從浙地獲得更多的補給,甚至還給吐出一些糧草儲備,要防備地方出現民變。但河淮的旱情,使得黃河從河中府往下,最淺的地方都能趟馬過河,這絕不是什麼好消息啊!”高宗庭說道。

“不管封不封鎖,往山東還要多派探子,”林縛說道,“黃河兩岸旱情嚴重,使水位大減,這本身沒有什麼可怕的。要是燕胡想借水位低淺派兵趟過黃河,也只能是小股騎兵;不然的話,入夏後一場暴雨就會使水位激漲,會給他們帶去太多不可預知的風險——但恰恰如此,以為黃河在夏秋時是天然屏障,也會使山東放鬆警惕,這才是最大的兇險!”

以往燕胡騎兵只能在冬季封冰之後,才能越過黃河南下,進入河淮平原。

在二月下旬,燕胡南侵兵馬紛紛退回到晉南、燕南;大多數人,包括青州諸人在內,都認為在入冬之前,燕胡不可能再次大舉越過黃河南下。

青州要利用這段時間,以陽信城為核心,在朱龍河南岸修築大量的防壘。

但在燕胡控制晉郡及燕冀之後,特別是燕京滯留數以萬計的、專為宗庭修造宮殿、皇陵的匠戶給燕胡得去,只要燕胡能在黃河南岸佔領灘頭陣地,是有能力在黃河上搭設棧橋以供大軍通行的。

林縛就怕青州諸人及梁家警惕心不夠。

高宗庭轉眼看向窗外收晴的遠山,淮東有許多方面顛覆了傳統的思維。

淮東軍司所屬的軍情司,除了專司軍事情報搜集、分析等事務,更依賴各級戰訓學堂及軍司所屬其他機構,對各種作戰方案進行剖析,還專門成立戰術研究室。

這種種措施,一方面有個完整的體系,保證淮東軍將領都能得到相對較充分、成體系的戰術素養培養,不用通過血腥戰場,也能得到成長的機會,也使得淮東軍司對將領的掌握深入到基層武官,杜絕了私兵化的問題。

另一方面,淮東將領所提出來的諸多戰略戰術設想,也提前在內部得到一定程度的檢驗,不再單純的依賴將領個人的才幹與經驗指揮作戰。

比如燕胡兵馬有沒有能力在夏秋季大股渡過黃河南侵的問題,淮東軍司內部就進行充分的消息搜集與作戰推演;而江甯禦營司以及河淮防線諸鎮,還只能依照經驗進行判斷——這裡面高下之別就異常的顯著。

天下億萬人,才識卓越之人,如過江之鯽,不知凡幾,但是林縛身上,高宗庭看到有著太多跟當世才識卓越之人不同的東西,心想,也許是這些,才使得淮東帶著強烈的有別於世的特質,而能夠強勢崛起的吧?

這時候,有馬蹄聲由遠馳近——在淮東所轄區域,城裡禁止馳馬,除非有緊急軍情傳報——聽著馬蹄聲急促傳來,高宗庭快步走出去,片刻後即回,手裡拿著信報,邊走邊說道:“溫嶺守軍正撤出,往回浦而去!”

“可惜啊,奢家終是沒有勇氣踩進這個坑來!”林縛淡淡一笑,說道,“要各部照著計劃行事就是!”

高宗庭笑了笑,他們確定是希望奢家從浙西抽兵增援東線,將防線撐到永嘉、台州一帶與淮東進行更殘酷的軍事對峙。

那樣奢家在浙西必然會露出破綻,而江甯不管藏著怎樣的心思,都會極度渴望將西線的防線恢復到去年三月之前的位置,到那時候,奢家就會更加難過——相比較之下,奢家在東線的防禦,收縮到仙居、天臺、臨海一線,形勢相對就要好看一些。

目前淮東在浙南的兵力主要集中在永嘉的正面。

浙閩軍先從樂清灣北面開始撤軍,淮東軍在樂清灣北面,僅陳漬率所部駐守溫嶠監視溫嶺、回浦——即使招募鄉勇編入陳漬所部,使溫嶠駐軍精銳達到四千餘人,但浙閩軍要從溫嶺、回浦撤出的精兵將近八千眾,淮東顯然很難在樂清灣北面咬浙閩軍一口。

在樂清灣北岸,以襲擾浙閩軍尾後為主,主要是防備浙閩軍撤出時破壞地方,更要防止浙閩脅裹地方民壯西撤。

真正能咬浙閩軍一口是在永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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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浙南戰事尾聲

天色陰霾,雲氣翻騰,天色陡然黯淡下來。秦子檀伏低身子,幾乎是趴在馬背上,擰回頭來看天,心裡忍不住悲鳴:“這時候下暴雨?”

過了這段河谷,翻過一座低矮山頭,就算出了永嘉;這時候下大雨,只能擠在河谷裡避雨,後面的追兵又近,想到這裡,秦子檀臉上已失從容淡定的氣度,有著掩飾不住的慌亂,狼狽不堪。

東海一役,秦子檀斷了一臂,騎馬本就不便,但從永嘉撤出時,他的左腿給流矢貫穿,不良於行,只給左右扈從簇擁著,趴在馬背上。溯楠溪江而上,山路崎嶇不平,秦子檀雖然不用擔心會給從馬背上摔下來,但吃盡苦頭。

在身邊,隱隱約約的有廝殺聲傳來,沒想到這麼一會兒工夫,淮東軍就又追了上來,跟他們的殿后兵馬撞到一處。

“狗日的賊老天……”溫庭瑞手兜著韁繩,抬頭看天將下雨,氣急敗壞的罵道。

倒怪不得他如此怨恨,三天前他們計劃夜間從永嘉城撤出時,就是楠溪江上游的一場暴雨誘發山洪,將山路多處衝垮,猝然間打亂他們的撤退計劃。

在他們將撤未撤、軍心浮動之際,淮東軍大舉攻城,從東南角搶登城頭。

淮東軍一改以往戰術,改用火油罐引燃密集投擲開道。八閩戰卒雖披堅甲,但給大量火油潑濺到身上給引燃,猝然間措手不及,給打得陣腳大亂,死傷慘重。

淮東軍登城兵馬勢如破竹直取東城門樓,進而大肆潑油引火,將橫亙楠溪江上、銜接永嘉與上塘的棧橋引燃,切斷兩城之間的聯繫。

形勢如此險惡,秦子檀、溫庭瑞倉促出逃。上塘很快失陷,即便是永嘉本城,也是依靠近千名自願當死士的傷卒留下來殿后,主力才能倉促撤出來。

永嘉守軍在戰前就有萬人,戰時奢飛虎在東陽縣又抽調約三千八閩戰卒增援永嘉,最終從永嘉城撤出的,加上傷卒都不到四千人。

淮東軍並不就此收手,在後面緊追不捨,迫使溫庭瑞分批投入數百死士殿后,阻攔追兵。

傷卒及將領家小坐船走水路,但楠溪江上游水窄流急,險灘又多,深入百餘裡後,水道已經不利百石以上的大船通過,大量的傷卒及將領家眷都被迫棄舟登岸。

雖說從永嘉到仙居也有兩百里路,但山路崎嶇,又給暴雨衝垮數處,就更為艱險。

少數人馬通行,或許無礙,但三四千人又夾著大量傷病及家小擠在其間,就顯得額外的擁擠、混亂,便是將輜重都拋棄,他們一天難走上三十裡路。

眼下只能指望台州守軍先一步撤到仙居,能派兵馬來接援。

偏偏三天前的那場暴雨後,又連續三天放晴,似乎老天都在幫淮東軍追殺他們似的,叫溫庭瑞心頭如何不憤恨?

屋漏偏逢連夜雨,眼見淮東軍從後面追上來了,偏偏這時候又將有傾盆大雨而來——看著擁擠在狹窄河谷裡的部眾臉上倉皇不安,溫庭瑞都有抱頭痛哭一場的衝動。

“庭瑞,你看西北面的山上,似乎有什麼不對勁啊!”秦子檀艱難的坐直身子,三天來倉促逃亡,讓他大腿兩側給馬鞍磨得鮮血直流,他指著西北面的崇山峻嶺,提醒溫庭瑞看去。

“沒有什麼不對勁啊!”溫庭瑞順著秦子檀的手看過去,那邊的山頭很寧靜,沒有看出什麼異狀來。

“平靜得過分啊,”秦子檀雖說狼狽,但還沒有失去分析能力,說道,“我們數千人進入河谷,兩邊山林都應該鳥飛獸驚才是,沒有動靜才是異常!”

伏兵!溫庭瑞陡然想到這個可能,驚了一身冷汗。

雖說兩側都是崇山嶺峻不利大股兵馬通行,但是淮東軍要是有三五百精銳穿山過林潛入到前方不是不可能。尋常時候,三四千八閩戰卒根本就不怕給三五百奇兵偷襲。但這時候後有追兵,眾人倉促逃亡有三天,正精疲力歇又驚惶不定,士氣受到嚴重的挫傷,而且大股兵擠在河谷裡混亂不堪,這時候給淮東軍潛過來的三五百奇兵偷襲,後果將是災難性的。

“王見雄!”溫庭瑞大聲吆喝,讓親信小校親自帶領斥候摸到西北面的山林上去偵察,又下令各部加強對左翼的警戒,又派了半營精銳,在尾後再組織起一道攔截追兵的殿兵屏障。

溫庭瑞剛部署下去,豆大的雨點就劈頭蓋臉的打下來。

當世指揮傳訊手段本就有限,大雨之下,溫庭瑞除了能調動身邊隨扈精銳外,對外圍的部隊就失去有效的控制手段。

這時候,大雨模糊了視線,兩人隔著數步扯嗓子咕,都能聽岔了,人又擁擠著四處避雨,隊列混亂,傳令兵通行困難,想要找下面的將領傳達溫庭瑞的命令都困難——換誰處在溫庭瑞的位置,都會束手無策。

秦子檀下馬來,扈從扯開布蓬讓他避雨,秦子檀擔心西北面的山嶺裡真藏有伏兵,當時的形勢只能讓他心裡期盼伏兵不要趁大雨發動襲擊。

*******

斥候渾身淋濕鑽回來,稟報進入河谷的逃兵的情形。

張季恆伸手抹掉臉上的雨水,繃緊著臉,將隨他潛過來的兩名營將、幾號哨將喊到身來,一名哨將,舔著滑落到嘴邊的雨水,問道:“摸上去,打他娘的?”

所謂奇襲,就是要運動到敵人所意識不到的方向,在敵人沒有防備之際,迅速在局部形成兵力優勢,進行強襲,一舉將敵軍擊潰。

要讓敵人無法提前覺察,要做到行軍隱蔽,能進行奇襲的兵力自然不可能多,特別是張季恆他們要從險峻小道翻越北雁蕩山,速度慢不說,也根本不可能將太多的兵馬帶進來。

當然兵力太少,發動奇襲也不可能成功,至少要保證一舉突襲,就能造成敵陣的混亂,這才能以少擊多,獲得勝利。兵力太少,一旦讓敵人穩定腳陣,很可能一次反攻,就將突襲兵馬消耗光。

逃入河谷地帶的永嘉守軍有三四千人,但隨張季恆早在四天前就潛進來的精銳才三百余人,藏在山地裡有四天時間,才候到浙閩軍北逃至此。

按說要發動突襲,張季恆手裡的兵力還是有些少,而且追兵給攔截在下面,短時間裡也很難沖上來支援。但是河谷狹窄的地形以及此時的瓢潑大雨,都是對發動突襲極有利的因素;沒有這場大雨,張季恆也只能拖到夜裡才敢對逃兵隊伍中段發動強襲。

眼前形勢對發動突襲有利,張季恆斷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看著周遭眾人,說道:“怕死鳥朝天,大人可是在永嘉城裡等著我們傳捷呢!等會下去,各人都帶一部,從北往南,打穿了就是大捷,停下來就是死,都給我拎清楚了,不要雞/雞媽媽的猶豫!”

諸將應諾。

大雨之下,弓弦軟濕,射箭無力,不能依賴弓弩,大家都將弓弩丟下。不單弓弩丟下,張季恆又帶頭將浸了雨水而變沉重、濕澀的外甲、襯甲脫下來。

一旦給逃兵穩定陣腳,雙方出現僵持,他手邊這點兵力,根本不夠消耗的,穿甲不穿甲,意義不大,突破、打亂敵陣的速度一定要快,厚甲反而成了累贅,三百餘人都輕裝上陣,分作數隊,持著刀盾槍矛往山下的河谷北口子摸下去……

張季恆率部從山林裡沖出來,首先將剛上要摸上山的十數斥候殺敗;浙閩軍在北側河谷口子上的兵卒有所警惕,但大雨使他們的反應能力大為降低,無法將突襲在開始時就遏制住——衣甲給大雨浸透,動作遲緩,大雨與狹窄不平的地形,將北側以傷卒、將領家小為主的人馬陣列拉得狹長而混亂。

大雨模糊了視線,無法摸清有多少淮東軍突襲過來,前面組織的薄弱攔截陣列很快就給沖潰,本陣給突襲的淮東軍沖進來,很快就引起難以遏止的混亂。

溫庭瑞與秦子檀給裹在陣心,三四千人擠在一起,找人都困難,遑論調兵遣將穩定陣腳了,只是人挨人的傳令,往山裡撤……南面是從永嘉城追出來的淮東軍主力,根本沒有退路,也無法阻止北面的混亂,更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淮東軍潛過來打伏擊,東面是因大雨而變得暴躁、湍江的楠溪,此時只有盡可能疏散多的兵力進山林,伺機打反擊,將混亂制止住。

大雨及混亂使得溫庭瑞的一切努力變成徒勞,即便是溫庭瑞與秦子檀兩人也給裹纏住,無法撤到山裡去。

鮮血混雜著雨水,一旦前陣給擊潰,後陣將卒只能在混亂中給脅裹往後走,但最狹窄處僅十數步寬的河谷地形,一旦有人跌倒,擁擠、踐踏,就引起更大、無法遏制的混亂,有無數人往西面山林裡逃,便更多的人給擠下水勢洶湧的楠溪……

這場大雨勢頭減弱收住之時,逃入楠溪河谷的永嘉守軍就徹底潰敗了。

張季恆殺透過去,身邊也就僅剩三十餘人,其他人都殺散了,但聽著四處的喊殺聲,便知道大家趁亂殺得敵軍大潰,自身傷亡反而有限。

張季恆身上掛了無數傷,鮮血淌下,有如血人,筋骨也軟。他在淮東軍裡也是以勇武著,但殺得太疲,看著敵軍還有小股聚集打反攻的趨勢,咬牙激勵身邊部眾,笑道:“只要殺下去,才能活著享受戰功啊!”張季恆所率突襲兵馬才三百餘人,殺透敵陣,實際殺傷敵兵數量也有限。河谷、山林裡,到處都是潰兵,這邊離仙居近,不能支撐到後面的追兵趕上來,讓大量潰兵逃回仙居,都不能算大勝。

張季恆終究是人少,突襲時,兵力又分散掉了,北撤的永嘉守軍又是以八閩精銳居多,老卒經驗豐富,雨勢一歇,聚攏三五十人,就能打反擊。張季恆也只是盡可能將更多的人聚集起來,守住河谷中心的位置,好在很快南面有小股潰兵逃過來。這表明劉振之率部將浙閩軍殿后兵力殺潰。

很快劉振之先率五六百精銳趕上來支援,與張季恆匯合,一起再往北突擊,將幾股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小股浙閩軍打潰,佔據河谷北口,將絕大多數潰兵都兜在南面,不使其北逃;也防備仙居守軍趕過來接援。

仙居援軍姍姍來遲,淮東軍後續的兵馬都已經開拔過來,牢牢佔據楠溪源的要地,將從仙居過來的浙閩軍擊退。不過對楠溪源河谷周邊山林的搜索,一直持續到五月上旬才結束。

楠溪源河谷一役,從永嘉北逃仙居的浙閩軍幾近全軍覆滅。

永嘉主將溫庭瑞及隨扈藏身北雁蕩山一處山坳裡,給搜山兵馬發現,反抗而給格殺。

搜山兵馬初時並不清楚殺了一條大魚,溫庭瑞當時也換上普通衣甲,只是反抗額外激烈,使得搜山兵馬損失了十多人,才將他們殲滅,這才引起在楠溪源河谷主持搜山的劉振之的警覺。

只是溫庭瑞的屍首給洩憤的搜索兵馬戳得稀爛,還是將面目近乎全非的頭顱送到永嘉城,才辨認出來。

楠溪源河谷一役,俘敵千餘人,殺千人,約有一千四五百人在混亂跌入水勢大漲的楠溪江淹死,僅三四百人穿山過林,逃入仙居。

此時,台州守軍全面西撤進入臨海、仙居堅守,在橫陽、平明的浙閩軍,也全面收縮到不易受海路攻擊的蒼南縣境內——陳漬率部接收回浦、溫嶺等縣;耿泉山率部接收橫陽、平陽——從二月中旬發動的浙南戰事在持續近三個月之後,暫告一個段落。

此役,浙閩叛軍被迫放棄浙南沿海諸縣,淮東軍收復樂清、甌海、永嘉、平陽、橫陽、溫嶺、回浦六縣,打動陸路與北面明州府寧海縣相接的通道。

近三個月來,在浙南前後十數戰,共殲俘敵軍一萬六千餘人。其中八閩戰卒將近一萬人,收編鄉兵民勇五千餘人,繳獲兵甲一萬七千餘套。楠溪源河谷一役,對淮東軍來說,只有給浙南戰事一個完美的尾聲。

浙南戰事,雖說淮東軍也承受近萬人傷亡,但由於收編鄉兵民勇,又不斷的從地方徵募兵勇,在浙南戰事結束之時,先後進入浙南參加的諸部,兵力非但未受損失,新編浙南軍的兵力甚至從戰前九千余人增加到一萬兩千餘人。

*****************

五月上旬,浙南由旱轉雨,雨天頻繁,山路艱險難行,諸部也陸續撤回永嘉,放棄對楠溪源河谷的搜索。

“這回竟然又讓秦子檀逃出生天,這狗屎運,真是沒有天理啊!”林縛從促俘及擊斃敵將名單裡始終沒有看到秦子檀的名字,終是忍不住有些遺憾。

“楠溪源河谷地形複雜,三五百人逃出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高宗庭笑道。

不單楠溪源河谷地形複雜,整個浙南、閩東地區,地形都很複雜。

地勢給崇山峻嶺分割得零碎,兵力的運動,都死死的限制於有限的幾條道路上。

這些使得淮東軍即使在局部佔據優勢,也很難痛痛快快的打一仗,通常要一城一地的去血腥爭奪。楠溪源河谷一役,算是開闢浙南戰場以來,打得最痛快人心的一戰了。

林縛越是這樣的抱怨,表明他對楠溪源河谷一役的戰果越是滿意。

此役幾乎全殲逃敵四千精銳,而淮東軍的傷亡包括劉振之追擊時的兵力損失,也就六七百人而已——這樣的大勝,似乎才符合淮東軍的風格。

即使能不能逮到秦子檀,從戰局意義上來說,高宗庭認為不大重要。不過他曉得宋佳的身份,曉得林縛從江寧崛起,就與奢飛虎恩怨糾纏,秦子檀要算淮東的宿敵。

傅青河當年守西沙島殘一臂,差點身死,也是拜秦子檀所賜,包括淮東與浙閩軍諸戰甚至在儋羅島與高麗人打的一戰,秦子檀都涉身其中。在浙閩軍諸人裡,除了奢家父子外,淮東最想得而快之的就是秦子檀。

“人不能太貪心,這次將溫庭瑞擊斃,也是意外收穫,”林縛將最新的戰報丟到案頭,“溫家應該就此會一蹶不振了吧?”

奢家再次反叛,其他七姓都附從之,將勢力控制範圍延伸到浙南、浙西以及江西東部,七姓宗族也隨軍向外擴張,劃分地盤。溫家向浙南地區輸送的子弟最多,不僅最後以溫庭瑞為首的永嘉守軍,許多將領、兵卒都是出身溫氏宗族,也有大量溫氏宗族子弟帶著家小趕來浙南,跟地方勢力爭搶田地,壟斷商貿……楠溪源一役,使得進入浙南的溫樂宗族子弟幾乎全軍覆滅。

高宗庭對東閩情形最是清楚,在浙閩,溫氏最受奢文莊的信任,不僅奢文莊的正妻出身溫氏之外,奢文莊還令長子奢飛熊娶溫家女為妻。雖說溫家在浙閩都督府還有多人佔據要職,但經歷這麼慘重的打擊,溫家想不衰敗也不可能。

宋佳伺立在林縛的身側,雖說她打心底將自己視為林縛的女人,但浙閩軍在東線給打得這麼慘,內心深處仍不由的有些糾結。

不要說溫家一蹶不振,要是燕胡不能突破淮泗防線,迫使淮東用兵重心北移的話,奢家至少在東線也將一蹶不振,根本就無法依靠自身的力量扳回劣勢。

早前東閩戰事就持續了近十年時間,大量丁壯死於戰場。東閩二次叛變時,雖說迅速聚集超過十萬人的八閩戰卒,擴編各軍,但已經嚴重透支東閩的人口資源。

奢飛熊率部攻陷浙東之後,浙閩軍就放棄原先的海上發展戰略,轉而將用兵重心轉移到浙西,除了奢家對海上戰略不夠重視外,更為主要的,也許是奢家急於爭奪地盤跟人口,以彌補自身資源的不足吧?

從早前的東海之戰,到淮東奔襲浙東,到這次的浙南戰事,忠於奢家的八閩戰卒,幾乎超過三萬人被淮東殲滅或俘虜。

在經歷十年東閩戰事之後,奢家還有多少忠誠可靠的八閩戰卒可以給消耗?

雖說浙閩軍可以衢州等地徵募兵勇補充兵力的不足,但是浙閩軍二次叛反以來,急於保障宗族勢力的利益,對地方搜刮過重,對浙郡的統治很不得人心。

一旦在浙閩軍中,八閩戰卒的比例減低,從地方募勇數量大增,將嚴重減弱浙閩軍的戰鬥力。

這時候,周同從外面找進來,站在門口,看著坐在堂上的林縛等人,手攏在腹前,就大笑道:“哈哈,逮到那條大魚!任秦子檀狡猾如狗,這次終是沒有讓他逃出去!”

“哦!”林縛眉頭飛揚,說道,“都過去好幾天了,怎麼今天才將他逮到?我都不抱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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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夜雨瑣事

一直到五月十二日,秦子檀才給押解來甌海。

午後細雨未休,不知不覺間,光線已昏暗;雨滴從簷頭落下來,打在臺階青磚上,淅淅瀝瀝的響聲傳進來,聽著仿佛心裡還有雨滴在墜落。

軍械監送來輜兵鏟的設計圖稿,在案頭鋪開大片;林縛拿著樣鏟在研究,直到侍衛進來將點亮油燈,林縛才意識到天色已晚。將樣鏟放在案頭,問宋佳:“人應該押來了吧?”

“也許進城了。”宋佳應了一聲,看向窗外,雨線如浮在暗色布幕上的絲,連綿不斷。

“你去看看,人押來,直接帶過來。”林縛說道。

宋佳心頭一悸,疑惑不解的看向林縛,說道:“杜榮你能留下不殺,不能留他一條性命?此前各為其主,忠其事,非必死之由啊!秦子檀其才、其學,世間能及之雖不能說絕無僅有,但也鮮見;秦子檀若能為淮東所用,何不用之?”

“……唉,”林縛輕輕歎了一聲,說道,“你不願去見他,也由著你……”倒也沒有明確說要不要留秦子檀性命,不過宋佳怎麼說也是與秦子檀相識一場,人總是會念及舊情的,林縛也不怪她為秦子檀求情。

胡致庸這時候走進來,宋佳也就不再談秦子檀的事情,但很顯然淮東官將沒有誰願意為秦子檀求情,包括高宗庭在內。

秦子檀是生是死,全在林縛一念之間。

林縛也不欲談秦子檀的事情,招手讓胡致庸坐過來,將輜兵鏟遞給他看,說道:“軍械監到底是將這東西給鼓搗出來了,還算差強人意,你來看看……”

胡致庸坐到案側,看到林縛在那裡演示輜兵鏟的使用。

輜兵鏟約有一尺三寸長,展開與尋常鏟刀沒有什麼區別,但一側開刃,可以用作斧刀,一側又造出鋒利的齒口,可以鋸木,柄可折疊,可以用作手盾,柄上有標尺,可以度量——胡致庸擅於政事,但知道周同等將對輜兵鏟讚不絕口,恨不多立馬就造數千把送來。

斥探哨探用在野外,遇到情勢複雜,但隨身又不能攜帶太多的用具,這麼一柄小鏟具備刀鏟斧鋸等多種功能,十分的有用——胡致庸對此唯一的感受,就是造價太昂貴了。不要說造幾千把了,造幾百把都讓人心疼。

胡致庸接過這柄特製的小鏟,咂嘴說道:“一柄小鏟,能造好幾柄陌刀呢……”偏偏林縛給這種鏟子命名為輜兵鏟,心想,真要給淮東工輜營所轄總數達十二萬之多的輜兵都裝備上這種輜兵鏟,淮東就不用幹別的事情了。

“……”林縛哈哈一笑,說道,“文跟武,這時候總是對立的——領兵打仗的,巴不得多造神兵利器,送些差勁的東西過去,罵爹罵娘,總之沒有好話;管錢糧的,只看到銀子嘩嘩如水的流出去,心痛!”

“可不是如此?”胡致庸苦笑道,“浙南戰事計功是大體結束了,僅授田就要十七萬畝,攤到帳上算,可是一筆折本的買賣啊。清查公田還要進行下去,但是奢家侵佔的田地,大人吩咐只要有苦主站出來,軍司只能用銀錢贖買。雖然能壓一下地價,但在浙南要補足授田的不足,軍司估計還要拿出十多萬兩銀子出來。再說傷藥,現在甌海設了醫療局,每個月要投兩萬兩銀子下去……”

“得,得,”林縛忙將胡致庸的話頭打住,笑道,“今天可沒有聽你訴苦的時間,這輜兵鏟看上去造價高昂,但我也沒有說一下子要造多少。說到冶煉、鍛造等工造事,事事是相通的。便說這鏟身鍛造,在制甲上也是極有用的。鱗甲所用甲片,密如魚鱗,好看是好看,防護力也強,但太耗工時,十名技術嫺熟的工匠,一年也未必能造一副鱗甲。若將小甲片換成這種大甲片呢?”林縛將輜兵鏟拿過來,放在胸前,當成護心鏡的模樣,說道,“所有的進步,來自每一細微處的努力,你覺得如何?”

“我也不操這個心,我來找大人,是說別的事情……”胡致庸說道。

量入為出,軍司想辦多少事情,還要看軍司每年能得多少銀子,林縛奇思妙想甚多,但要實施,第一個卡他的是林夢得,不為其他,就是缺銀子。胡致庸接著就耍了滑頭,轉到他來找林縛的正事上,說道:“大人要在浙南選寒門讀書子弟,送到崇州就讀新式學堂。食宿全免,待遇同將卒,這公示貼出去,應者雲集。到今日為止,應帖合格的已經有四百餘人,比原想的要多出一倍。楊子忱、劉文忠等人包括高先生的意見,是想都收下來,這個主意還要大人來拿……”

“說到頭,還不是銀子的事情?”林縛笑道,“就照今天的人數來定,費用不足都由內庫來補,省得你們再來找我打官司……”

要控制浙南地方,擴大募軍規模、在地方確定軍戶的地位是一個手段,但最後治理地方,還是要依靠官吏。

官吏的選拔,當世主要依賴於科舉。

眼下戰事未靖,淮東有充分的理由對浙東、浙南等地進行半軍事化控制。除了少數關鍵官員需要通過江寧任命外,管轄地方的普通吏員,都是淮東軍司直接任命,甚至直接進行軍管。

隨著時間的推移,地方官吏的選拔跟任命要回歸到正常的軌道上去。但淮東只要在此之前,就填入大量合格、給地方接受的官吏,將坑占滿了,將來江寧再在地方行科舉制度,影響力也會給大幅削弱。

淮東需要大量合格的吏員;再者淮東要加強對浙南、浙東的控制,利害相關是有最效的手段,必然要大量提拔浙地子弟用為官吏。

為培養人才的需要,除了戰訓學堂外,林縛這兩年陸續在崇州等地以雜學為基礎成立多所啟蒙學堂及專門學堂。

浙南戰事結束之後,林縛就計劃著從浙南地方選拔一批寒門讀書子弟帶回崇州去,送入新式學堂培養兩三年時間,再送到地方任為官員。

讀書識字對赤貧人家仍然是一項極沉重的負擔,所謂寒門讀書子弟,其實也是以中小地主及有田有產人家子弟為主。

長期的戰事,鄉紳豪族轉風使舵,是奢家控制地方要拉攏的對象;赤貧人家也沒有什麼好損失的;利益最損最嚴重的,恰恰是有些田產但又不足以保護自己的階層。

雖說提供與募軍一樣的待遇,但考慮到科舉出身在當世的深刻影響,林縛之前只預計從浙南招兩百人回崇州,倒沒有想到情況比他所想的要樂觀。

人數比預計增加了一倍還多,之前為這樁項撥給的費用就嚴重不足。如今淮東量入而出,多出兩百多人,一年就要多出近四千兩銀的費用,看上去不多,但也要從別處擠出來。

省得聽林夢得再訴苦,林縛便索性由內庫來補不足。

這樁事從側面也說明淮東軍在浙南一系列的軍事勝利以及諸多推行的新政甚得民心;淮東能最終將秦子檀逮住,也恰是因為淮東在浙南更得民心。

秦子檀在扈從的保護下,已經逃出淮東軍在楠溪源河谷的搜索範圍,但是要翻越括蒼山才能逃回仙居或其他浙閩軍控制區域。秦子檀在扈從保護下,翻越橫亙在永嘉與台州之間的括蒼山時,給山民堵住。

秦子檀允諾山民護送他們回仙居必有千金厚賞,相比較之下,淮東軍給山民開出一名俘虜換一千銅元或三畝旱田的賞格就顯得很不夠看——誰能想到,秦子檀口才甚利,卻與兩名扈從給山民綁了送到淮東軍營裡來。

侍衛推門走進來稟報:“秦子檀押解進城了,帶過來嗎?”

“……”林縛正蹙眉考慮,宋佳起身說道,“我先下去了……”移步走到屏風之後。

林縛吩咐說道:“將人帶過來吧。”

胡致庸移坐到案側,擰過頭看向門口,等人將秦子檀帶上來。

奢家早年行棄陸走海之後,通過控制東海寇勢力,大肆侵襲江浙沿岸,秦子檀在這裡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崇州受東海寇侵襲,兩次遭受極慘重的損失,所以胡致庸對秦子檀絕無好感,是主張將秦子檀斬首了事的。但怎麼處置秦子檀,林縛一直沒有表態,其他人也不好說什麼。

大局為重,公仇、私仇都可以忽視不計;最終怎麼處置秦子檀,都要以淮東整體利益為先。

片刻之後,秦子檀就給帶了上來。

秦子檀蓬頭垢面、衣裳襤褸,斷了一臂,一隻空袖管子懸著,一瘸一拐、艱難的走到堂前,臉上的肉痛得一顫一顫的;想必是受到嚴重的腿傷,而楠溪源軍營在接收俘虜時,也沒有給他好的治療。

相比較江甯相見時,此時的秦子檀瘦得厲害,亂髮裡雜有白絲,細想來秦子檀今年還未滿三旬年紀。

秦子檀抬起頭,平靜的看著林縛,卻是不看坐在邊上的胡致庸。雖說樣貌狼籍,神色卻還從容,沒等林縛開口說話,他倒先開腔說道:“時也勢也,今日落在你手,是我秦子檀運所不濟,沒有什麼廢話好說,但求速死!”

“你求速死?”林縛淡淡一笑,說道,“你從括蒼山下來,到今天押解進甌海,有四天時間,你大可以求死,何必苦苦捱著?就為見面跟我說這句話?”

秦子檀張口待到再言,這時候宋佳輕歎了一聲,從屏風後走出來。

秦子檀陡然間就像給抽掉所有的精氣神一樣,癱坐到地方,發出悲鳴似的一聲低語:“少夫人……我早該想到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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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懸樑

入夜後,雨勢越發的大,風也大,風雨吹打庭院角落裡的翠竹,窸窸簌簌的響。便在這風雨夜裡,秦子檀在監押他的獨院裡解下腰帶,懸樑自盡。待看守發覺時,屍體已涼,搶救不急。

林縛聽到回稟,披衣坐起來,下床走到宋佳歇息的廂房,看她坐在窗前,桌上的火燭只剩殘芯將熄,想必是枯坐了一夜未睡,走過去握住她冰涼的手。

“他曾師從我爹爹三個月,我爹爹不喜他的自負,終是不歡而散。其後誰也不曾提這樁事,遂無人知道他與宋家的淵源……”宋佳說道。

“他想詐降,但他看錯我不是那種求賢若渴之人;如此結局,對他來說,也許不能算壞,”林縛微微欠著身子,托起宋佳柔嫩如荑的下頷,看著她迷人而清澈的眼眸,輕聲說道:“我會讓人擇處墓地將他安葬,也會讓他忠誠於奢家的名聲傳回晉安去……”

將宋佳扶上床歇息,林縛睡意全無,從走廊穿過,走到外院的侍從室,聽到侍衛在里間正談論秦子檀懸樑自盡的事情。

淮東與浙閩叛軍纏打這些年,忠於舊主、寧死不屈的八閩悍卒將勇,遇到不少,但秦子檀從楠源溪押來,幾天時間裡都沒有什麼異常,偏偏到甌海的第一夜就懸樑自盡,當真是叫人琢磨不透頭腦,也怪不得侍衛在房間裡談論此事。

秦子檀也許是有詐降之意,也許是僅僅沒有死志;林縛能容秦子檀不死,但他總不能用一個與淮東格格不入的人物——宋佳從屏風後走出來,便是將淮東的底牌亮給秦子檀看。

林縛、宋佳都能料到秦子檀會起意自盡,但想到這結局對他來說不能算壞,便都保持沉默。

林縛走進侍衛室,在房子裡歇息的夜班侍衛慌手慌腳的站起來迎,林縛單將陳花臉叫出來,對他說道:“秦子檀算對奢家盡忠而死,那些不必要的議論就不要有;替他在甌海城外尋一處墓地安葬,不張揚,也莫太隨便……”

這年頭就講究一個“各事其主、各忠其事”:秦子檀給狼狽捉俘,淮東軍諸將都看他輕賤;但秦子檀懸樑自盡的消息傳出來,淮東軍諸將又都覺得他對舊主忠義,是品德堅貞的家臣,大多數人都替他惋惜。

不管如何,在血腥亂世,秦子檀懸樑而死,便如大河裡激起的一朵小浪花,過了幾天就平息下來,沒有幾人再談起;浙南戰事雖說暫時告一段落,但是永嘉府在戰後事務額外的忙碌,林縛一時也脫不開身,便留在甌海。

回浦、溫嶺兩縣原屬台州府,但台州府僅收復這兩縣,林縛自然不會節外生枝,索性一併置入永嘉府管轄。

永嘉城殘破不堪,又過於深入楠溪江河谷之中。

淮東因水得勢,船大且堅,地區核心城池自然設於江水之畔,林縛決定將永嘉府治設于南岸的甌海城,向江甯舉薦胡致庸出知永嘉府事,周同經崇城步營指揮使兼督永嘉府地方兵備事。

林縛同時又決定在永嘉江北岸,在楠溪江匯入永嘉江的西汊口開闊河谷地帶新置永嘉縣,原永嘉縣城整肅改為駐軍使用。在永嘉江上游的溫溪江與永嘉江相匯的河汊口徵用民寨,築成防壘,駐入精兵,以拒上游在青田縣駐守的浙閩軍。

永嘉江從溫溪江口而上,水流湍急、地勢落勢大、灘險又多,兩岸地勢又險。無論是浙閩軍沿永嘉江從青田往下游打,抑或淮東以溫溪寨為依託逆往上游打,都異常的困難。

除了溫溪之外,永嘉府又在溫溪江與楠溪江的分水嶺,即楠溪源河谷西面的大柏山徵用山寨築壘,駐以精兵,封鎖括蒼山西麓,從仙居、縉雲等縣進入永嘉的山路——山路險峻,僅有半數路途有相對開闊的河谷可走。也是到這時候奢家的資源幾乎給搾盡,不然浙閩軍沿這條險道多築幾座防壘,永嘉守軍撤退時就有接應,絕不可能會敗那麼慘。

浙閩兩郡,崇山峻嶺分佈極廣,將地形切割得零碎。通常情況下,淮東軍從近海平原攻入浙郡腹地,要麼沿錢江西進,要麼從嵊州往東陽縣方向打,其他地方,要麼河谷地勢太險,易守難攻,要麼就直接給崇山峻嶺封死。

“後期從永嘉直接威脅浙閩軍之東線,難度很大,這個任務應交給嵊州方面;永嘉駐軍除了防備浙閩軍從永嘉江、椒江上游打來之外,主要就是越過飛雲江,進逼蒼南,進逼閩北……”林縛將在永嘉的主要將領都召集過來,分析當前浙南的軍事形勢,“浙閩山多路險,地形破碎,歷來除西線走仙霞嶺使浙閩兩地相接之外,在東線沿海有條狹長的沿海走廊。從晉安府霞浦繞過太佬山東麓,從分水關可過進入永嘉府蒼南縣境內——我們可以將這條通道稱之太佬山走廊。若沒有東海,太佬山走廊可謂其險無比,當頭封住蒼南或分水關,浙南兵馬將無從南下。但由於太佬山走廊面臨東海,如此狹長、缺乏縱深的地形,就是致命之地。我淮東水營戰船,在這狹長達兩百里的走廊裡,特別是在霞浦縣境內,能找到有數十處易登岸地點,隨時能將這條走廊掐斷……”

“浙閩軍要是不想失去蒼南這塊深入到永嘉境內的伸出地,就要沿太佬山走廊建立針對沿海登陸的密集防寨,以防蒼南後路給斷,”唐複觀聽著林縛分析,疑惑問道,“末將覺得不解,為何奢家這次不果斷將蒼南棄了,全線退守霞浦?”

“奢家大概也沒有想到楠溪源河谷之役會敗得如此之慘,”林縛接過話頭說道,“要是讓溫庭瑞、秦子檀從永嘉多帶五六千精銳逃去仙居、臨海,就會發過來形成敵聚我散之勢。不要小看這五六千人馬,除了浙閩軍兵力增強外,關鍵還是士氣。浙閩軍士氣不受重挫,不受到狠狠的打擊,除了溫溪、大柏山要增加駐軍外,我們還要重點防備椒江下游,防備浙閩軍從仙居、臨海沿椒江下來打突襲!這樣的話,我們在浙南的確聚集不了太多的兵力去進逼蒼南。再者奢家放棄蒼南,閩北的形勢也會非常的難看。蒼南還處於山嶽包圍之中,從北面平陽只有一條相對開闊的道路能進蒼南。棄了蒼南,太佬山走廊任何一處都會面臨我淮東軍水路兩線夾擊,特別是福鼎灣,能直接將我淮東水營的大型戰船送入六七十裡的縱深——可以很肯定的說,只要西線不出現反覆,奢家在東線沒有翻天的機會。”

高宗庭坐在一邊聽林縛與諸將分析形勢,忍不住微微點頭:奢家棄陸走海,將一盤殘局走活,還幾乎奪了整個浙郡,但奢家在東海上的優勢給淮東全面超越之後,就註定扳不回主動了。

無論是兩浙,還是東閩,縱深處遍佈崇山峻嶺,路絕徑險,使得浙閩軍控制並依賴的核心地區幾乎都集中在狹窄又相對分散的近海、沿海地區,在地形上十分的淺薄。

一旦失去對東海的控制,浙閩軍核心地區幾乎就暴露在淮東的兵鋒之下。而且一旦給攻陷一處,通常是一片區域就失去連貫,斷成首尾不能相顧的數截。

這在兵事上稱為死形,弈棋時又稱缺乏氣眼的死棋。

有如這場浙南戰事,浙閩軍的台州守軍與永嘉守軍,一在樂清北、一在樂清西,但就是因為樂清給淮東軍佔領,台州與永嘉就給險峻的北雁蕩山、括蒼山等崇山隔開,要繞四百多裡峻險山道,才能相互支援,最終淮東軍只需少量兵力鎮守溫嶠,監視北面的台州守軍,就能集中兵力,放心的攻打永嘉守軍。

這種被動的地形,浙閩軍如何能勝?

“那接下來怎麼打?是猛攻閩北,直搗奢家老巢,還是將主要方向放在嵊州?抑或直接在上虞聚集兵馬,渡過曹娥江,直接圍打會稽……”陳定邦問道。

“奢家在東線全面收縮,”林縛耐心解答諸將的疑問,說道,“其東線以東陽縣為重心,仙居、臨海、天臺、縉雲四城,構成其東線左翼,諸暨、會稽構成其東線的右翼。但奢家在浙西的兵力,差不多也是以淳安為中心,富陽、臨水等城為左翼,信州等城為右翼。其東西線最重要的銜接點,就是在富陽。切斷富陽,奢家在浙郡的東西兩線想銜接起來,就要從衢州、信州那邊多繞六七百里路。錢江水道給封鎖了,想必浙北諸將也不會讓淮東軍借道直接攻打富陽;那我們就在上虞、在曹娥江東岸,聚集兵馬,做好打會稽的準備……打下會稽,同樣也能切斷奢家東西兩線的聯絡。”

“一旦我們在上虞大肆集結兵馬,做出打會戰的準備,奢家必然要就近從富陽抽兵加強會稽,我們一時間怕是難打下會稽——豈不是幫著浙北那些人的忙?”周同問道。

“正是要如此!”林縛笑道。

不幫浙北減輕壓力,江寧那邊怎麼可能將董原調走?林縛也是防備董原調走之後奢飛熊會冒險從浙北突破,所以才放棄先進逼閩北,將兵力往明州府集中,即使浙北出什麼變故,淮東軍去援,也只要渡過錢江,相對要快得多。

這時候江甯主要靠江寧、丹陽、平江、維揚四府的稅賦撐著,林縛這時候可不敢讓丹陽、平江兩府給浙閩打殘了。

當下,林縛就宣佈對浙南兵力部署的調整:駐守永嘉府以崇城步營為主,浙南戰事裡受傷將卒治癒,將優先補允崇城步營,使崇城步營擴編到五旅一萬五千卒。甚至不需要崇州支持軍械,僅靠繳獲的兵甲也足以支撐這種程度的擴編。

新浙南軍正式編入浙東行營軍,以表明永嘉府整體納入浙東制置使司的轄防區,浙東行營軍總兵力增加到兩萬四千卒,除陳定邦率五營浙東行營軍協防永嘉府外,其餘兵馬,包括唐複觀、左光英所部,都率林縛悉數進入明州府。

這樣在永嘉府以及夷洲,兵力以崇州步營、靖海第一水營以及浙東行營軍一部為主,約有兩萬四千餘兵力。不僅要駐守永嘉府及夷洲島,還要從水陸對閩東沿海地區保持進逼、擾襲作戰。

在明州府,則以長山營、浙東行營軍主力、第二水營、第三水營一部為主,約有兵力五萬餘人,主要駐守明州府,從嵊州、上虞保持對東陽縣及會稽的軍事壓力。除此之外,淮東在明州府編入工輜營的輜兵總數也達到四萬眾。

浙南戰事剛打完,林縛可沒有讓奢家松一口氣的意思。因為蒼括山、天臺山等山嶽阻隔,也就不利林縛組織兵力在南線在打消耗戰,那就將消耗戰轉移到明州府,沿曹娥江對會稽發動攻擊,地形平坦,淮東軍又佔有控制曹娥江的地利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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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陽信故人

越永興二年,過了五月,山野裡碧草如茵、繁花錦簇,六個馬客沿著大道往臨淄城方向而行。然而在這繁花錦簇時節,遠近殘破的村落以及道側骨瘦如柴的民眾,令人觸目驚心,深感山河破碎、世道唯艱。

那六個馬客,一在居前,五人稍落在後面。

落在後面的五個精壯漢子,都穿著褐色皮甲,背負拓木大弓,箭袋、厚鞘大刀綁在馬鞍兩側,緊繃的臉,神情嚴肅而夾有些許的不忿,一路行來,也不言語。

為首之人在這春暮夏初、地氣回暖的時節,裹著深灰色的大氅,引人矚目。但看他騎著一匹背鬃如焰的紅鬃駿馬,風帽兜住半張臉,鼻翼有一道很深的疤痕斜斜的劃過半張臉,手兜著韁繩,抬頭看向遠方,除了連綿起伏的丘嶺,還是看不到臨淄城的影子。

這六人正策馬緩行,西面有馬蹄聲傳來,從一座低矮的山嶺缺口裡緩緩馳出一隊騎兵。這隊騎兵看裝束像是青州軍,地裡的農人也不甚注意,看到有兵將過來,只是遠遠的避開,但在大道緩行的六個馬客卻勒住韁繩,看向從嶺口行來的那隊騎兵。

顧悟塵、顧嗣元父子主持青州軍政,治軍也嚴,這隊騎兵共有十三人,有大道不走,偏要踩田踏野從側翼過來,田裡的農人只當是軍卒跋扈,馬客卻起了疑心。

去年入冬,數萬胡騎渡河南下,將臨淄、青州境內摧殘了個遍,雖說主要城池守住,但民生受害甚重。加上地方為保河淮防線,頻加重稅,時逢河淮旱情嚴重,民眾是越發的難以唯計生計。

亂兵潰卒,饑民迫反,加上青州、臨淄以及到西邊的濟南、泰安等府縣境內的山嶽相接,以致山東境內在胡兵退去,亂民、山賊、馬匪像春後韭菜一般冒出來,以致小股的胡騎滲透進來,也如入無人之境。

在荒野遇到小股的兵馬掠道,馬客怎麼會放鬆警惕?

那隊騎兵且行且近,行到三百步開發,隊形展開如錐,兩翼的人已經將騎弓取下來,手搭在箭袋上,做出的正是要攻擊的勢態。

再細看那隊騎兵雖說裝束絕像青州軍,但金屬兜鍪下露出的兩鬃沒有發茬子。

“胡狗!”

那六名馬客確認接近來的這隊騎兵是滲透進來的燕胡遊哨所扮,迅速下馬,聚集將獨臂一人護在當中,將背負的拓木大弓解下,未待誰發令,“嗖嗖嗖”數支利箭就朝踏馬沖來的騎隊射去。

馬客背負的拓木大弓,是強步弓,能射殺一百五十步之外,馬客射術也極佳。

那隊騎兵沖到百步處,這邊便已有十支箭射出,集中攢射當前居中的兩騎,無一落在空處。兩匹馬當場即給射殺,悲鳴著撞地而倒,馬背上的騎兵也摔落在地。

這隊騎兵才識得這數名馬客的厲害,雖然還有百余步就能衝殺到近前,但百余步足夠讓這數名馬客每人再多射出兩三箭。

在強力步弓面前,騎弓吃虧太大,而且接近百步以內,皮甲就無法再有限防護步弓的射殺;這隊騎兵迅速將摔落在地的同夥拉上馬,不敢硬沖,立即散作兩隊,往兩翼展開,拉開跟馬客的距離。

卻是這當兒,數支利箭快如流星,舍馬取人,當即射落一人,另有三名胡騎肩背掛箭隨眾遠遠的逃開。

胡騎馬快,又擅騎術,兩騎打旋馳回,伏身將中箭落馬的那人拉上馬,便遠馳而走,留下兩匹倒地還在掙扎悲鳴的垂死戰馬與數灘血跡。

馬客沒有追擊之意,也將射入馬身的十數箭拔出來,擦乾血跡放在箭袋,就收拾行裝匆匆上路了。

遠近農人、饑民在經歷最初的驚惶之後,圍過來搶中箭倒斃的馬肉,人越聚越多,沒有刀子,便用手去撕扯;也有人為多搶一塊馬肉而廝打成一團,場面混亂不堪。

過了許久,才有百餘地方兵丁聞訊從東邊的大道趕來;為首的中年人穿著青色官袍,騎著一頭青鬃大馬。

兵卒將饑民趕走,中年官員看著地上只剩下兩具血淋淋的馬骸骨架子,久久不語。

一名小校問詢過路人,過來稟報:“殺退胡兵的,是六個路過的馬客,有一人斷了左臂,想必就是楚將軍他們……”當世斷臂的武人不多,青州境內猶有,問清楚相貌,便能大體猜到是誰剛才經過這邊,將胡騎逐走。

中年官員帶著幾名扈從騎馬往南追趕。好在馬客趕路也不匆忙,追上時,馬客在恆台驛鋪前下馬,正打算在這裡落腳宿夜。

“楚將軍!”

獨臂馬客轉過身來,看到騎馬趕來的中年官員,將馬兒交給隨從,迎上去行禮道:“程大人怎麼在這裡?”

“你路過廣饒而不入城,倒反過來問我為何在這裡?”程唯遠反問道。

楚錚也不為自己辯解,只是道歉道:“楚錚失禮了……”

“也不怪你,張大人替你辯說了幾句,就挨了顧青州一通訓斥;你不來廣饒,是怕牽累我吧?”程唯遠說道。

楚錚苦澀一笑,說道:“楚錚當年蒙張大人、程大人收留,曾立誓有生之年、不棄陽信而去;今日有違前誓離開陽信,甚至不得不將都督的墓舍孤零零的落在朱龍山頭——實在無面目見故人……”

程唯遠搖頭而歎,拉著楚錚往驛鋪裡走。這處驛鋪在年初時給胡騎攻破過,三十多驛卒都屠殺一盡,屋舍也給縱火燒毀。

這裡是進臨淄的要緊隘口,邊上又有一座恆台大鎮。二月下旬胡兵退去,軍司就緊要撥了銀子修復這處驛鋪,又派駐了一哨將卒駐守。

才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過去,驛鋪新修過,還處處可見劫後的殘跡。

驛丞曉得廣饒知縣程唯遠與剛去職離任的陽信校尉楚錚在這裡宿夜,不敢怠慢,趕緊安排了一處安靜的獨院,送上酒菜。

“楚將軍離開青州,去淮東嗎?”程唯遠問道。

“顧家父子本就存有疑心,我要是投奔淮東,張大人與程大人你們在青州的處境只怕更難,”楚錚搖頭說道,“我打算回一趟江西老家——以往不敢回去,怕牽累家人;如今新帝登位,前事也無人追問,先回去看看再作打算。”

楚錚以往是陸敬嚴的親衛營指揮,陸敬嚴死於濟南戰事,親衛獨存論律是要給追罪問斬的。在陽信戰事之後,楚錚得張晉賢、程唯遠等人庇護,留在陽信定居,但也沒敢跟江西老家的妻兒父母聯絡。

其後數年,戰事頻繁,楚錚也無暇將家小遷到陽信,想如今陽信已成抵抗燕胡的前線,心裡也是僥倖。

張晉賢名義上出任青州制置使司左長史,位在趙勤民之上,實際上已經給架空;程唯遠也從陽信給調到廣饒任知縣,楚錚只是顧氏父子清除陽信系官員的最後一枚要給掃地出門的棋子。更何況在青州防禦事務上,楚錚屢屢跟顧氏父子起衝突,五月初給抓住一個紕漏剝奪將職,已經不能令人驚訝。

“淮東如今在浙東大興戰事,你去淮東能有報效朝廷的好前程,不要顧慮我跟張大人,”程唯遠說道,“我與張大人雖說不受侍見,但畢竟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官員,顧青州雖不待見我們,也不能奈我們何?”

“陽信的形勢兇險得很,胡狗在燕南的兵馬,二月雖撤兵,但一直聚集在朱龍河下游,胡狗很可能棄平原、濟南而先攻青州——淮東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楚錚說道,“陽信的丁戶要趕緊往南撤,不能拖下去。”

“說起來簡單,但數十萬人怎麼撤?”程唯遠苦笑問道,“許是形勢沒那麼壞。”

青州防務以臨淄為重心,將臨淄以北地區的人口都南撤,形成大縱深的緩衝區——這是淮東極力提倡的河淮東線防禦方案。但這個方案不僅江寧那邊不接受,青州這邊除了極少數人認同外,大多數人都不認同。

但是張晉賢、程唯遠等跟淮東關係親近的官員,也十分的猶豫。

對於普通民眾來說,很少會有人去考慮什麼大局;棄土南撤,不要說士子清流了,便是敗夫走卒,也會破口大駡官兵無能,無膽與敵作戰。

再者數十萬人背井離鄉,遷到臨淄以南,怎麼安置?會對臨淄以南的諸縣造成怎樣的混亂?這都是必須要考慮的事情。

比起守住朱龍河沿岸,將數十萬人南撤是個艱難得多的方案。各方面的阻力都非常的大,不是說做就能做的,非要一個極端強勢的人物,才能將這樁事順利推進下去。

從內心深處,張晉賢、程唯遠等人,也是希望能守住朱龍河一線的,而且此前所經歷的戰事經驗,也讓他們內心深處存有依城擊退燕胡兵馬的幻想,這就從根本上造成他們在防禦方案選擇上立場不堅定——這點並不會因為與淮東的關係親近而改變,畢竟誰都有自己的看法。

楚錚是從東閩十年戰事裡成長起來的將領,經歷的戰事,遠要比張晉賢、程唯遠甚至顧嗣元等人經歷的要殘酷血腥得多——所以他是青州軍中少數堅定擁護淮東方案的將領,即使不因跟淮東的關係而給猜忌,在青州軍裡也會受到排斥。

程唯遠又說道:“守陽信已經定局,無法更改了;當然其中的兇險也是有的,所以我跟張大人合計著,還是希望你能去淮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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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8 16:54:54
第126章 陽信驚雷

楚錚這才確定,程唯遠追過來,一是敘故人之情,第二就是勸他去投奔淮東。

楚錚本來是擔心會牽累張晉賢、程唯遠加倍受顧家父子的猜疑,有負二人這些年來對他的照應,才棄淮東不去,而先回江西老家暫觀形勢,沒想到程唯遠追來,倒是一而再的勸他去投淮東。

楚錚低頭看著桌上的燭臺,程唯遠在燈下說道:“眼前守陽信已成定局;倘若陽信真不幸成為胡狗南侵的主攻方向,能依賴的援兵有三路,一路是西面的梁家,一路是受柳葉飛節制的登州鎮,一路就是淮東……”

將來可能會用上的三路援兵裡,梁家與柳葉飛是不值得信任的,程唯遠將希望寄託在淮東身上。

“青州與淮東交惡,我有幾斤幾兩,程大人又不是不清楚,我去淮東能抵什麼用?”楚錚苦笑道。

“林淮東與顧青州翁婿交惡,私心公義摻雜,旁人難斷是非,”程唯遠說道,“但是將來青州若遇險,請淮東相援,是公義,私心不害;到時候希望能有個人居中說項此事,總比現在音信斷絕的好。”

張晉賢、程唯遠給顧氏父子如此排斥,卻還如此以青州為念,楚錚動容說道:“程大人、張大人如此為青州著想,楚錚不敢辭,”俄而又說道,“只是當前淮東數萬兵馬進入浙東,在東線牽制奢家叛軍,以分減江寧的壓力。雖說淮東此前有永嘉之勝,但奢家在浙東、浙西的兵力主力仍保持完好,未受大損,青州倘若遇險,就怕淮東無法從浙東抽兵,即使相援,怕也有心無力。除了這個之外,更令人擔憂的是顧青州一心以為燕胡會拖到冬季冰封之後,才有再次大舉南侵的可能。但看近期胡狗在滄南集結的程度以及大量斥候潛渡擾襲的密度,在秋冬之前,胡狗若是強渡朱龍河,怕是要給打個措手不及啊。即使淮東有心想援,時間上也來不及……”

“盡人事以聽天命,”程唯遠深感時局唯艱,他與張晉賢又給排斥,心裡有深深的挫敗感,又強打起精神來,說道,“總不能束手坐觀吧?”

楚錚與程唯遠在恆台驛鋪的獨院裡秉燭夜談,到天明才分手各自上路。程唯遠返回北面的廣饒,楚錚在扈從的簇擁下,改變原先的行程,從臨淄、青州借道,沿著膠萊河南下。

年初時胡兵掠境,對膠萊河道的破壞極大,決堤、填堵不下數十處。

山東春後旱情嚴重,到現在沒有因為膠萊河道的破壞而造成嚴重的洪災、澇災,也算是僥倖,但青州資源幾乎都給抽到北線修築陽信-朱龍河防壘,一時間也騰不出手來修復膠萊河道。

春後使得青州境內的田作大受影響,已經成災,但看膠萊河面目全非的樣子,一直進入雨季,就會從旱災急遽的轉為嚴重的澇災,會將沿河兩岸的田地、村莊及道路漫淹得面目全非。

膠萊河不僅是貫穿山東半島的水路命脈,沿岸道路縱橫,也是山東半島沂山與昆俞山兩座山系之間最重要的陸路樞紐。

倘若陽信遇險,不是三五千兵馬就能解困脫圍的,而三五萬大軍越境接援,不是一樁簡單的事情。

膠萊河通暢時,淮東軍主力可以從即墨登岸,沿膠萊河水陸並進,能以最快的速度進入臨淄府。此時膠萊河被毀,而顧氏父子又無心第一時間修復膠萊河道,淮東軍從既墨登岸北上接援臨淄府就不再現實。

拋開這些不談,楚錚最擔心的還是怕時間不夠。

年後,燕胡驅使大批民夫修築從河間等城往滄州、滄南集中的大道,大量的物資、兵力也在往滄南集結。

一方面,燕胡兵力往滄南集結,是加強近海地區防禦的需求,要防備淮東、登州鎮水師可能從海路發動的襲擊;另一方面,燕胡很可能會以滄南為依託,越過朱龍河,對陽信發動強攻。

滄南距陽信僅百餘裡,雖說同于黃河下游地區,河澤縱橫,不利大股騎兵在夏秋季行動,但燕胡已經在滄南集結大批工匠修造橋樑,再者就是集結在滄南的兵力以新附漢軍為主,受河澤影響的程度較騎兵要小得多。

在楚錚看來,燕胡在滄南集結的兵馬,隨時都可能越過朱龍河打過來。而朱龍河在陽信北面,雖容納了一部分黃河流水,但也只有兩三百丈寬,遠遠談不是兵馬不能逾越的天險。

便是在這種情況下,楚錚屢屢與顧氏父子起衝突,最終給奪去將職,逐出青州。

楚錚一路馬不停蹄的南行,二十四日與五名扈從抵達山陽縣。

淮東諸人心裡盼不得想挖青州的牆腳,楚錚跟淮東的淵源也深,他過來投,曹子昂親自出面接待,趕巧寧則臣也在山陽,也趕來一敘故情。

見到面,給接到曹子昂在山陽城裡的行轅,剛坐下來才喝兩口茶,來不得多敘舊情,楚錚就迫不切待的將陽信當前危急的勢態相告。

曹子昂苦笑道:“楚賢弟或許不知,就在你趕來淮東的路上,陳芝虎從沁陽率部東進,從饒陽強渡衛河,橫穿平原府,三日行三百里,已於二十一日攻克樂陵……”

“啊!”楚錚愣怔當場,半天說不出話來。

雖說顧氏父子堅持認為燕胡兵馬非到入冬後不會大舉南下,但對集結北面的燕胡兵力,也不是沒有警惕心,時刻加強朱龍河南岸的諸多渡口,防備胡兵渡河南下,但是誰能想到陳芝虎會率部從西線突然橫渡衛河,馬不停蹄的穿插梁成沖率重兵駐守的平原府,從意想不到的方向,奇襲陽信西北的要寨樂陵?

樂陵是距陽信城約七十裡不到,是朱龍河上游最重要的渡口,也是顧氏父子要修築的陽信-朱龍河防壘的西線起端。陳芝虎搶佔樂陵,自然是為在滄南集結的燕胡兵馬主力南渡朱龍河做準備。

真是擔心什麼來什麼,而且來得又是如此突然,仿佛狂風暴雨突然間就兜頭打來,讓人措手不及、束手無策。

“陳芝虎突襲樂陵,還要擾亂平原梁成沖的視線,兵馬必不會多,顧青州可有驅兵奪回樂陵?”楚錚問道。

“確實如你所料,陳芝虎從饒陽店強渡衛河時,有萬余步騎,在平原城北分兵。一部以擾梁家視野,一部輕裝簡甲奔襲樂陵;襲樂陵兵馬不超過三千人。但陽信方面有沒有組織反攻,反攻有無得手,暫時還沒有消息傳回來。”甯則臣給楚錚介紹情況。

陽信與淮東相距太遠,中間又隔著梁家控制的地盤,淮東哨探要傳遞消息,遠沒有想像中方便。

淮東一直都擔憂燕胡會在夏秋季利用青州及梁家的鬆懈,大舉對山東用兵,雖說不清楚燕胡可能採用的具體戰術,但對昨夜才傳來的消息,心理上有所準備。

至於顧氏父子能不能反攻奪回樂陵,將陳芝虎逐走,曹子昂、寧則臣等人都不看好。

雖說陳芝虎降附燕胡為世人所不恥,卻不得不承認他是當世少有能打惡戰的將帥;青州軍本來就新近大規模擴編,兵甲不利、戰卒不強、士氣不振,而顧氏父子這時候急於掌控兵權、排斥異己,倉促之下能奪回樂陵的可能性實在是微。

當然,要是梁家反應及時,能果斷從近處調兵,與青州聯兵,奪回樂陵,仍有一絲希望——所以這時候還無法判斷陽信局勢的走向,一切要看顧氏父子及梁家反應夠不夠快、決心夠不夠堅定。

一旦若讓陳芝虎在樂陵站穩腳,燕胡集結于燕南的兵馬大舉渡過朱龍河南下,梁家敢不敢調主力東進很難說,青州為修朱龍河防壘集結在陽信周圍的數萬民夫、兵馬,將撤無可撤,形勢將會十分的險惡……

楚錚想到程唯遠臨行時的託付,沒想到剛到淮東,噩耗就傳來,如晴天聽到一聲驚雷,心裡焦急,但眼下的情形,除了梁家能就近派出援兵外,淮東在千里之外,是鞭長莫及。

睜眼看著曹子昂、寧則臣,他一名鐵錚錚的漢子,雙眼赤紅,急得都快掉出眼淚來。

亂世當前,有苟且偷生的人,也不乏忠義之士,要非顧氏父子排擠,即便曉得陽信局勢危急,楚錚也斷不會棄陽信而去——此時只能無力的、眼睜睜的看著陽信慢慢朝萬劫不復滑落,叫他心裡如何不恨、不急、不痛?

“軍情昨日才傳到山陽,我已派人同時通報江寧、崇州,只是當前也只能耐著心思看陽信局勢下一步會怎麼發展了?”曹子昂說道。

“林制置使此時身在何處?”楚錚問道。

“大人與高宗庭還在明州,”曹子昂說道,“你若要去明州,我派人送你過去。”

“我想今天夜裡就走,”楚錚說道,“有勞曹大人安排船舶……”

“坐船?這時候東海風暴甚烈,坐船太兇險。況且南行又是頂風,不比馬快,”寧則臣勸阻道,“從山陽到崇州,已經建成驛鋪,一天騎兵能走三四百里;從崇州渡江到虞東,從浙北借道,渡錢江便到明州……”

不管楚錚此來有無替青州救援之心,楚錚是出身東閩軍的重要將領,像高宗庭、陳定邦、耿泉山、唐複觀、楊子忱等出身東閩軍的諸人都在淮東效力,曹子昂、寧則臣都不會怠慢了楚錚,何況當年在陽信時,還有聯手並肩作戰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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