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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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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9 18:57:49
第9章 大潰

江寧正為派誰去登州督戰而難以決定之際,陳芝虎派副將高義率部萬余眾奔打青州。
高義打青州,效仿陳芝虎奔襲臨淄的戰法,直接將大軍壓上,圍三闕一,給青州城里的守軍留條活路,瓦解其斗志,以免其死心的拼個魚死網破。

從四鄉八亭抓來數千民夫,以推車、布囊負土,只一日工夫,便在寬十數丈的護城河上,填出七八條攻城的通道來。高義便驅萬余兵馬,分從三面,以云梯附城,強攻青州,仿佛一刻時間都不想耽擱。

陳芝虎攻臨淄,臨淄失之不備,張晉賢其時在臨淄僅有千余雜兵,給打了個措手不及,再加上臨淄城大,千余雜兵根本就守不周全。故而陳芝虎拿萬余精銳壓上,以快打快,三日就將臨淄攻陷,于攻、于守,都是正常不過的結果。

臨淄失守后,杜覺輔反應甚快,即放棄北面的壽光、昌邑、廣饒等城,將兵力集于青州城。青州城里的守軍雖雜亂,在大兵壓境之時,難免驚慌,但總數仍有四千之多。

協助杜覺輔守青州城的不是別人,是楊釋。

楊釋乃顧氏家生子,與其父楊樸深受顧悟塵、顧嗣元父子的信任。顧悟塵、顧嗣塵率青州軍主力前往陽信之時,留守青州的兵馬雖說有限,才兩營甲卒,但楊釋可以說是青州軍少有能給顧氏信任又兼有能力的將領,故而給安排在留守青州大本營。

此外協助杜覺輔守青州城的還有廣饒知縣程唯遠。

程唯遠給顧悟塵、顧嗣元父子從陽信擁擠到廣饒任知縣,陽信有些老卒跟他一起前往廣饒,在此基礎上組建了廣饒兵。雖然人數不足千,但有經歷當年陽信殘酷戰事的老卒為底子。廣饒兵離精銳還差些距離,但至少看到敵軍壓來,卻沒有太大的驚慌,守城池也有法度。

有時候,經歷過跟沒經歷過就是不一樣。

杜覺輔平日時風度頗好,這會兒就難消眼睛里的慌亂。程唯遠當年在陽信城頭堅守了數月,胡虜及叛卒堆在陽信城下的尸骸將有萬具,高義所部如此簡陋的戰法,已難讓他心頭震憾了。

更何況,此時吳齊正在青州城里。

青州與淮東絕裂,青州諸人對淮東敵視甚深,但那時青州軍主力還沒有給圍困在陽信城里之前。

這時候臨淄失守,青州形勢崩壞,杜覺輔等人即使再有骨氣,也不會將直接來青州聯絡的吳齊轟趕出去,更何況程唯遠、楊釋二人對淮東也是心存親近之感的。事實上,杜覺輔本人也有心想將宗族親眷先撤去淮東避難。

青州城有楊釋、程唯遠、吳齊在,城里守軍兵力充足,且之前有過幾日時間的緩沖,叫守軍做了些準備,高義這種簡陋粗暴的戰法,自然就不管用。

高義所部強攻一日無果,將近黃昏將要撤兵稍退,等明日再來攻城,楊釋窺著時機親率六百甲卒從北門突擊而去,直搗高義所在的主將高旗。

楊釋見敵將心存輕視,戰法簡陋,領來攻城的兵馬也有數,自然要抓住機會打反擊。不然等敵軍攻城數日無果,老老實實的將主力大軍調來,以水磨工夫圍打,他們給困在城里就痛苦了。

楊釋率部突然從北門出擊時,高義所部散于青州城三面,又下值攻城力疲退下、隊形散亂之際,給楊釋率部一沖即垮,幾乎沒有組織像樣的攻勢,主將戰旗便給突襲出城的青州守軍砍倒。

主將戰旗砍倒,中軍給沖亂,敵軍雖然還有萬余眾,但如給砍去頭顱的龐大身體、又沒頭的蒼蠅,頓時驚惶逃散。

楊釋趁勝追擊,杜覺輔也果斷往城外增派兵馬,漫山遍野的追殺潰卒……

一役竟能殲俘兵卒近三千人,繳獲兵甲更是無數,這青州軍在陳芝虎率部進入青州、襲奪樂陵以來唯一僅獲的勝戰,而且絕對能稱得上大捷。

此役雖然不是直接打敗陳芝虎本人,但高義十數年來一直給視為陳芝虎的影子,所率來攻打青州城的兵馬又是陳芝虎屠戮沙場、赦赦有名的虎軍前鋒營精銳。

從東閩戰事以來,虎軍前鋒營幾乎就沒有嘗過敗績,也是曾給認為能與淮東軍精銳爭鋒的一支精兵。

此役,陳芝虎所部精銳逾萬人給殺潰,副將高義又身負重傷逃回臨淄,陳芝虎也僅敢率殘部據守臨淄不出。

這要不算大捷,杜覺輔都不曉得要怎樣才算大捷。

吳齊算是目光狠辣的老將,雖覺得高義敗得冤、敗得怪,覺得眼前這場大捷來得蹊蹺,但大捷實實在在,一點都沒有作假,也由不得他不信。畢竟戰場之上是充滿偶然性的,陳芝虎、高義輕敵冒進,也不是沒有可能。

想古往今來,多少名將在其盛時只因輕敵敗于弱敵之手,就不會覺得陳芝虎、高義之敗,有多少難以想象了。

青州境內一時軍民振奮,杜覺輔便如在天上人間走了個遍,由之前的驚惶不安,瞬時間陷入斬獲大捷的狂喜之中,立時分兵去取壽光、昌邑,傳捷快騎出青州城迅速馳往四方。

地獄與天堂,從來都是一線之隔,在地獄的心情與在天堂的心情,轉變也是如此之快,隨之而來是對戰事及局勢的判斷徹底顛覆。

留守青州城的諸人,不僅杜覺輔,包括程唯遠、楊釋在內,都不再悲觀失落,都不再認為青州的形勢無法挽回,甚至覺得只要再能打出這么一場勝仗,青州的局勢就會逆轉。

也不怪杜覺輔他們這么想,陳芝虎素來就有威名、惡名,即使他降了燕胡,其戰場上無敵勇將的形象也深入人心——在杜覺輔看來,青州一役已然將陳芝虎打殘;再有一捷,就能徹底消滅進入青州腹地的敵軍力量,進而威脅圍困陽信的虜兵主力。

殲敵多少尚在其次,關鍵是此役鼓舞了士氣,只要能將陳芝虎從臨淄城趕城,登州軍及梁家兵馬往中路聚集,虜兵圍困陽信的主力,除了撤走,還有第二個選擇嗎?

關鍵青州城此時的守軍有限,不足以再接再厲再獲大捷,杜覺輔一方面派快馬往登州、濟南求援兵,一方面希望吳齊能將淮東散于沂山之間的人手聚集起來,形成一支戰力,形成正面戰場。

游擊戰術講究“敵疲我打、敵退我追”,青州獲捷,陳芝虎所部精銳給打殘,也恰是追著打的時機——吳齊也不耽擱,一面派人到淮東稟報此捷詳細,一面親自趕回八岐山,找楚錚召集兵力,出山與青州守軍聯合作戰。

隨吳齊、楚錚先后進入沂山的淮東人手有五百余人,用于收編原山寨、馬賊勢力,短短兩個月不到的時間,發展兵力已近三千人。兵甲一時補充不及與訓練不足還是其次,最主要的這些兵馬都散于沂山之間,要召集起來需要一段時間,非幾天能成。

但不管怎么說,青州一捷,將山東半島東部地區的軍民官史的神經一下子刺激起來,形勢短時間里,確實是往好的方向發展。

青州捷報傳到江寧,江寧還沒有決定好派誰去登州督戰。

永興帝在崇文殿召諸相及重臣議事,面對青州急遞而來的捷報,諸人都是又喜又驚。

謝朝忠哈哈大笑,說道:“我早說淮東侯是胡猜瞎掰了,看看,我說的怎么樣!”一臉得意,眼神專往林續文那里拋。

林續文無言以計,青州那邊自然不會拿假大捷欺騙朝廷,青州形勢出現轉機,只能說林縛在此事上判斷失誤,謝朝忠的小人得志令他厭惡,他也只能在永興帝面前替淮東開脫,說道:“淮東侯也是為朝廷分憂……”

“這個朕明白了,無需林愛卿多言,”永興帝不耐煩的打斷林續文,林續文與淮東穿一條褲子,他心里自然清楚,奈何打勝仗的是青州軍,要是長淮軍的話,他就無需給林續文及淮東好臉色看了,又問陳西言,“陳卿家,依你所見,這時還要不要派人去登州督戰?”

之前沒有人愿意去登州督戰,畢竟登州是險地;陷在那里沒有辦法,誰愿意沒事主動跑過去?此時青州局勢大為改觀,跑去登州督戰,非但無險,說不定還有戰績可撈,自然是人人都愿意。

只是之前派人去登州督戰,是怕柳葉飛不穩,擔心登州水師有落入敵手之虞;此時青州形勢大為改觀,登州自然就再無威脅。

這時候再派人過去,不是故意給柳葉飛心里添堵嗎?

陳西言說道:“無需派人去了……此時,當命魯國公及登州知府柳葉飛,立即派兵進入青州,聯兵作戰,以期能擴大戰果,早日以解陽信之圍。”之前下旨怕是無人理會,這時進入青州能分得戰績,想必梁家跟登州鎮會積極一些。

岳冷秋說道:“微臣以為不妥,諸軍當謹守其地,堅壁清野,待敵自行退去,不應貿然出戰……”

岳冷秋這時候所言頗為突兀,便是永興帝也疑惑的問道:“不該趁勝追擊嗎?”

“除魯國公所率兵馬外,青州軍主力給困在陽信,青州及登州僅有雜散兵勇能調,守城易,野戰艱,貿然出戰,怕使此捷戰果丟失殆盡,”岳冷秋說道,“此外,柳知府長于政事,拙于兵事;登州不接敵,柳葉飛是知府合適人選;此時登州接敵,微臣薦淮西軍領司使、左僉都御史劉庭州去登州接替柳葉飛!”

岳冷秋一是覺得青州一捷有些蹊蹺,更覺得柳葉飛繼續留在登州,對他是來說,是一劑不曉得何時會發作的毒藥。所以他一不贊同登州鎮兵馬主動出擊,二建議將柳葉飛撤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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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虎將有謀

“此詐計也!”

在心理上,崇州距青州要比江寧距青州要近,實際上反之。

即便是捍海堤大道修成之后,青州傳往崇州的捷報與吳齊派回的人,也稍遲于江寧才抵達崇州。

高宗庭聽吳齊派回來的人細稟青州大捷的詳情,斷然判定是陳芝虎所施的詐敗之計。

林夢得聽吳齊派回來的人細述,怎么想都不覺得是假敗,頗為不解的問道:“怎么可能?吳爺當時也在青州城里,實實在在殲俘三千余,繳獲兵甲無數,將陳芝虎萬余兵馬殺得大潰而逃,這怎么能是假的?”

“世人都當陳芝虎是沉浸殺戮、不慣用智的猛將,故而不會想到他會用計,實則不然,”高宗庭說道,“陳芝虎其兇殘好殺的形象之所以深入人心,主要在于他對弱敵下手絕不留情——清匪、過晉南武縣大開殺戮,對淮泗流民大開殺戮,包括以往跟奢家作戰,他都是如此。但若他只是一味好殺,他麾下將卒即便都是鐵打的金剛,在十年東閩拉鋸戰事期間,也必然會消耗干凈。陳芝虎怎能獲得與董原、陸敬嚴、虞萬杲、臧明信一樣的聲名,李帥又何必諸事都依重于他,甚至放心他到大同獨擋一面?”

林縛坐在長案,沉默著不吭聲。

雖說陳芝虎初守大同,大同防線給東胡捅得稀巴爛,但這不是陳芝虎戰之過,是整個形勢的崩潰,讓個人難以挽回。那次陳芝虎最終還是守住大同,替大同防線保住兩萬精銳,這就說明他有獨擋一面的帥才。

淮東對陳芝虎形象最深刻的要算他擔任河南制置使期間對淮泗流民軍的清剿——陳芝虎一味的殺戮,那次毫不通容的要將淮泗地區數十流民軍及流民統統的趕盡殺絕,這大概極大能加深世人對陳芝虎是不講謀略的殺星猛將的形象。

實際上不然,拋開政治層面的困素不說,僅從軍事策略上來講,陳芝虎任河南制置使時的策略沒有錯。

當時聚在淮陽一帶的流民軍及流民人數太多,而江寧又拿不出足夠的救濟糧來,即使是暫時招降,也會很快的降而復叛,不利于最快平定河南及淮泗的形勢。

陳芝虎當時的策略是以殺戮進行震懾,便是降卒也一律砍殺、坑埋,就是要將數百里方圓里的流民及流民軍都趕到淮陽城里,將當時紅襖軍在淮陽的儲糧迅速耗盡,進而將流民軍主力徹底困死在淮陽包圍圈里。

以當時的情形,要不淮東在東線放水,再拖上兩個月,包括紅襖軍在內的數十萬流民軍就將徹底崩潰,絕無幸免。

雖然殘酷,但單純從軍事上來說,那也是陳芝虎當時快速解決河南、淮泗亂局的唯一選擇。

淮東之所以能行招撫之策,不是林縛在軍略上比陳芝虎更高明,而在于淮東當時能夠每月拿出三五萬石米糧去救濟流民軍,能夠解決這數十萬饑民的吃飯問題,將這些人在淮泗地區安置下來。

“世人都以為陳芝虎的戰法是猛沖猛打一類,但實際上,他只是慣于用恃強凌弱之勢摧垮弱于己的敵軍,這也的確震撼人心;但遇強勢之敵,他的打法要遠比常人看到的要細膩,”高宗庭說道,“說到這個,也許宋姑娘也有所感……”

“小女人哪有所感?”宋佳屈膝坐在林縛之側,應聲道,“但我爹爹從未在陳芝虎手里討到過便宜就是……”

宋浮此時雖不再替奢家領兵征戰,但早年卻是以智謀與奢文莊并稱,聽高宗庭、宋佳之意,宋浮當年與陳芝虎對陣的機會頗多。

認真細想,東閩五虎,高宗庭是謀臣,其他四人都領兵獨擋一面。東閩戰事期間,陳芝虎都沒有吃過大虧,而陸敬嚴、虞萬杲、臧明信三人,都在東閩不同程度的吃過敗仗——這說明看問題不能看表面。

林縛側頭看了宋佳眼,笑了笑,才轉回頭來示意高宗庭繼續說下去。

高宗庭說道:“陳芝虎猛打臨淄,因為臨淄是弱敵;臨淄沒有防備,他自然是要以快打快。他率部在臨淄休整數日,已經使就在八十里外的青州守軍有數日時間的喘息,再使高義率精銳猛打青州,就不是他與高義平日所為……”

秦承祖摸著下頷的胡須,他相信高宗庭的判斷。

陳芝虎是不是只有匹夫之勇、而無謀略的猛將,高宗庭與他同出李卓門下,共事十載,在這個問題上要比他們看得準。此外,以敖滄海智勇雙全之能,又在李卓剛領兵事之時就投降東閩軍,也始終屈于陳芝虎、高義之下,便曉得陳、高二人不是浪得虛名。

即使高宗庭不說,秦承祖也會覺得青州之捷來得有些蹊蹺,但有時候事實擺在面前,是由不得人不相信的,他問道:“若說是詐敗的話,陳芝虎怎么能將精銳都拼上?”

青州之捷的細情,大家都看得清楚,雖然有些突兀,卻沒有作假。

“陳芝虎之兇殘好殺,不僅是對敵,也是對己;他不會認為犧牲三五千兵勇去換一場勝利,有什么不值得的,故而他麾下兵馬,始終不多,”高宗庭說道,“這回在青州城下敗亡的,應是新附軍其他歸陳芝虎轄管的兵馬,而陳芝虎所轄、依為心腹的虎軍前鋒營,應該還臨淄城里藏著,等候撲出致命一擊……”

“他所圖什么?”孫敬軒問道,“他即便拼上三五千人,也能將青州城攻下,如今卻用三五千人的性命換這一敗?”

“啊,”宋佳恍然間悟到,說道,“以一敗而調虎出山,其意在登州鎮,其意在防備淮東作梗!”

“若說柳葉飛是虎,可這頭虎膽怯如鼠,哪那么容易調出來?”孫敬軒說道,“若是調不出來,陳芝虎不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你是猜測柳葉飛已經暗附燕胡了?”林縛蹙起眉頭問宋佳。

“十有八九應是如此,也唯有如此,高先生的推測才說得通啊,”宋佳分析道,“柳葉飛出知登州才一年時間,應不能說服登州鎮諸將隨他一起投燕胡;但有青州大捷在前,柳葉飛以援青州、爭戰績的名義,將登州鎮主力都調入青州,應不是難事……”

“……”秦承祖倒吸一口涼氣,嘆道,“宋姑娘真是大人的良謀也,陳芝虎多半是謀登州啊!”分析到這里,秦承祖等人也頓時豁然,說道,“登州與刀魚寨之地形,跟津海絕像,陳芝虎是防津海之事在登州重演啊!”

經秦承祖這一贊,宋佳也有些不好意思,眼睛盯著案頭看。

津海雖最終給燕胡攻陷,在棄守之前,近四十萬軍民、十數萬石的物資都撤到淮東來,令燕胡只得到一座給打殘的空城。

“這么看來,燕主葉濟爾對登州水師是勢在必得啊,”林縛輕輕一嘆,“不然的話,陳芝虎不需要下這么大的本錢。”

陳芝虎若穩扎穩打,也許打下青州、登州,都不能損失三五千兵卒,但那樣的話,登州水師有足夠的時間撤離。

比起百余艘戰船,更寶貴的財富,是數以千計的造船工匠以及有著海上作戰經驗的水師將卒。沒有這些,燕胡想憑空發展與淮東在東海爭雄的水師,也許要耗上二三十年的時間。

淮東水師能發展起來,可是挖的江寧工部跟龍江船場的墻腳。

“柳葉飛若是已經暗中降燕胡,登州鎮主力給調出來的速度就不會慢,”高宗庭蹙著眉頭說道,“想要依靠江寧解決問題,一來一去,需要七八天的時間,肯定來不及反應——淮東這是給迫到頭上,又要走一招險棋啊!”

“趙虎應該已經率部進入皇城島海域外圍,但陳芝虎詐敗之計過于奇詭,趙虎未必能及時反應過來;而登州形勢及人物,他又不如你熟悉,”林縛說道,“看來要勞宗庭走這一趟!”

“替大人分憂,是宗庭職責所在……”高宗庭說道。

崇州很難及時掌握登州的形勢,也無法準確知道柳葉飛何時、以何種方式配合陳芝虎將登州鎮主力調出去,想必動作不會太慢,想通過江寧傳旨,時間上根本來不及。

林縛早就防備登州形勢不受控制,密令趙虎從海東抽調兵馬,潛到登州外海以防形勢有變,但趙虎對登州并不熟悉。而陳芝虎以詐敗行調虎離山之計,又有柳葉飛跟他配合,這計不是輕易能破解的,還需要崇州這邊派人去坐鎮。

林縛不能事事都拼搏在前線,這時只能臨時委托高宗庭去登州走一趟。

李卓任兵部尚書時,對登州鎮水師的支持極為有力,高宗庭代表李卓往來兩地之間,不僅熟悉登州的情況,與登州鎮水師將領也是熟悉。高宗庭去登州,比秦承祖他們出馬都要合適。

秦承祖說道:“沂山那邊也要立即派人過去,以免我們藏在沂山里的老虎也給調出去了。”

“對,我立刻擬寫手令,派人送過去。”林縛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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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潛伏

隍城島,位于渤海口上,南距登州刀魚寨有一百二十余里的距離,北距遼東金州鐵山約八十余里,分有南北兩島,兩島相距不足三里,島形皆狹長,三四十丈高的狹長島山相峙,古往今來是海上航運南北往來船舶避風的泊錨之所。
海東行營軍的船隊,就藏在南隍城島東側的老魚口小灣里,仿佛一群潛伏在遠伏凝望登州岸山的惡鯊,靜待時機撲上去覓食。

南北隍城島之間的海域澄靜如蔚藍色的大湖,趙虎站高約三十余丈高的南隍山頂上,向遠處眺望,西南面的大小欽山島、竹山島、廟山島仿佛沙盤上的著色模型一樣,靜置于蔚藍色的大海上,登州刀魚寨方向的岸山,給渤海口的這一系列島嶼遮住。

不然的話,即使隔著這么遠的距離,據說也應該能看到刀魚寨所在的丹崖山的際線。

兩員三十歲左右的青年將領從后坡登上南隍山頂,看到趙虎眺望西南面,走了過來。

兩員將領不是旁人,一人是儋羅國東州羈縻都督府都督遲胄之子遲元吉,一人是葛存信之子葛長根,都是隨趙虎從海東趕來登州外海潛伏的將領。

林縛早在六月就預料到淮東水步軍主力將給牽制在南線,無法脫身北上——事實也恰是如此——淮東要干涉山東的戰局,權宜之計就是從海東抽調兵力。

儋羅戰事之后,為控制海東商路及濟州、東州等地的形勢,趙虎奉林縛的命令在濟州組建海東行營軍,編有水步軍五千余眾。

這些兵力除了部分駐守儋羅島濟州城外,有相當一部分都分散守護海上商路,實際能抽出來的兵力有限,還需要時間提前聚集。

趙虎六月中旬接到林縛的密令,即在濟州集結兵力;又以林縛的名義,從東州羈縻都督府及儋羅國分別借兵,一直到七月下旬才集結完畢。

等到臨淄失陷的消息傳到濟州之后,趙虎才率部從濟州跨海而來;與楊一航所部匯合之后,藏于隍城島之間的水步軍總兵力也就七千余人。

燕冀失陷之后,進入渤海的海上航運就幾乎斷絕了,渤海口是多方勢力交戰之所,漁船也絕了跡。而一旦沒有戰事,隍城島周圍海域,連鬼影子都不見半個,成為戰船隱藏蹤跡、進行潛伏的最佳場所。

即使偶有登州水師的巡哨船經過,也是給趙虎下令扣押。

當然,隍城島離遼東金州鐵山角頗近,晴天之時,說不定燕胡駐金州的虜兵站在高山能對隍城島海域的異常有所察覺。但從遼東金州不能直接跨海示警,其傳訊到燕京,再從燕京傳訊到山東,怎么也要十天半個月的時間才夠。

所以隍城島之間藏著這么一支編師,在山東半島鏖戰的諸方勢力一時間并無察覺。

葛長根站到趙虎的身側,隨他眺望遠方,說道:“趙將軍,青州斬獲大捷,末將以為,我部應立即從萊州西進入膠萊河,支持青州軍作戰!”

淮東事前也未曾料到陳芝虎會以詐敗之計行調虎離山之策,只是擔憂登州水師有失。青州斬獲大捷,使得山東半島東部的形勢都轉危為安,淮東之前的顧慮貌似就不存在了。

至少眼下看來,淮東在登州外海所布下的這招后手,也就失去應有的作用。

海東行營諸將,包括葛長根、遲元吉等在內,都不愿意空走一趟,有意主動出擊,希望趙虎能下決定,立即指揮兵馬從萊州西岸的膠萊河進入青州境內,配合青州軍與進入青州腹地的新附軍作戰。

膠萊河道雖在年初時給摧毀得厲害,但受破壞的主要集中在中段,從昌邑縣往北到萊州西入海的河段還保持完好,可以供海東水步軍進入作戰。

林縛此前給趙虎的命令是叫他在登州外圍海域靜觀其變,但戰場上瞬息萬變,主將合不合格,就在其捕捉戰機的能力,而非拘泥于既定的計劃。

聽葛長根如此建議,趙虎心里也是躍躍欲試,有心主動出擊,但終究是比葛長根、遲元吉二人多了些耐心,他說道:“軍司在沂山有所布置,我們跟在這里,跟淮東聯絡不便,但派往沂山聯絡的密探,再過兩天應能返回,耐著性子多等兩天不遲……”

他們在隍城島已經潛伏了八天,也不在乎多等兩天。

不管怎么說,就算要打反擊,也要青州境內的兵馬都調整到位,不然僅靠他們這邊的六七千水步軍,很難發揮大作用。

“那末將先去做些準備……”葛長根說道。

趙虎點了點頭,正目送葛長根、遲元吉下山去,在視野遠處,有兩艘船由南往北駛來。

葛長根也看到來船,停下腳步,遲疑的說道:“莫非是淮東派來的信船?”當下傳令派戰船繞出去攔截,他就陪趙虎站在山頭觀望,果真是高宗庭從淮口乘船出海趕來匯合。

陪高宗庭趕來隍城島的還有陳恩澤。

趙虎早年在江寧與高宗庭匆匆見過一面,林縛怕他對高宗庭印象不深,使彼此溝通存在問題,特地將陳恩澤也派過來。

得知是高宗庭過來,趙虎與葛長根、遲元吉等將趕到簡易碼頭來迎接,將諸將介紹給高宗庭認識。

海東行營兵力本就不足,但從東州遲家及儋羅國借兵,還是湊出一支偏師來——高宗庭見趙虎介紹遲元吉是前海盜頭子、現東州都督遲胄的長子,心里頗為感慨:林縛在經營海東上的戰略思想,要遠遠超過當世人的想象力。

旁人都當淮東勢單力薄,也的確,林縛崛起于淮東,時至今日也才占有四府之地,甚至遠遠不能跟剛占了兩川的曹家相比。

然而僅淮東經營海東,通過貿易輸出,每年從海東地區牟利已然超過兩百萬兩白銀,其中約六成直接供淮東軍司養軍之用——曹家占據關中,從數百年前就淪為西北邊陲苦寒之地的西秦郡,一年所直接貢獻的稅賦,甚至還比不上淮東經營海東商路所得。

淮東從海東地區運回來,可不單純是銀子,包括米糧、煤鐵、銀銅、皮料、木料、魚膠等諸多戰略物資。

因為海路的存在,林縛使整個海東地區成為淮東的戰略物資輸出基地。

如今,經夷洲通往南洋諸島的海路也打通了,經過兩年的摸索,航線也穩定下來。今年上半年就從南洋諸島凈輸入稻米二十萬石。這差不多抵得上淮東府在推行新政之前的賦稅貢獻。

如今,東州遲家、儋羅國李家都直接支援淮東作戰,意義更是非同小可。

趙虎在南隍山腳根駐扎簡易營寨,將高宗庭等人請上岸,進入指揮戰棚,才正色問道:“是不是發生了什么變故,怎么勞高先生趕來登州?”

“陳芝虎所部在青州城下大潰極可能是詐計,”高宗庭說道,“登州這邊的部署要進行調整,大人本要親自過來,但脫不開身,我比他人對登州形勢稍熟悉此地,就過來了……”將軍司諸人對青州形勢的分析,跟趙虎及海東諸將詳細解釋了一遍。

趙虎、葛長根、遲元吉等人將信將疑,但高宗庭攜來林縛的手令,由不得不他們不信。

“你們在這里潛伏數日,登州鎮軍可有變化?”高宗庭問道,他有兩天時間沒有得到最新的情報,在他從淮口出海時,登州鎮軍還有明顯的動作,關于登州這兩天最新的情報,他要詢問趙虎,“登州鎮有沒有覺察到這邊的異常?”

“登州鎮正調部分水師上岸集結,確實有集中兵力進入青州境內作戰的跡象,”趙虎皺著眉頭,神色凝重的說道,“也虧得我們對柳葉飛素無好感,才沒有誤以為青州形勢轉危為安之際,主動去跟登州鎮聯絡——登州鎮應還沒有意識我們的存在!楊一航將了帶人去朱龍河口,會窺機派人潛入陽信跟顧家聯絡。不過即使楊一航跟顧家透露這邊的詳情,消息也傳不到登州鎮去。”

“這樣就好……”高宗庭稍松一口氣。

集結在隍城島的兵馬雖有七千人余眾,但扣除操船水手,執刃戰卒不足六千,其步卒約四千人,加上他從沭口緊急帶來的一營甲卒,能湊八營步甲。

但這八營步甲由鳳離營、海東行營軍、東州軍、津衛島留守軍以及儋羅王軍五部分湊成,整體戰斗力水平絕對有限。

若將其當成鳳離營、長山營的精銳戰旅去使用、去打硬仗,多半會吃大虧。

眼下最大的優勢,就是這么一支偏師潛伏在離登州刀魚寨才一百余里外的近處,還沒有給柳葉飛及陳芝虎所覺察。

“柳葉飛若真就暗中降了燕虜,主動配合陳芝虎的調虎離山之計,我們也無計阻擋啊!”葛長根說道。

“陳芝虎用詐計,我們為何不能用詐計?”高宗庭輕輕一笑,又說道,“眼下最頭疼的還是陽信。陽信城眼下只給圍了三面,斥候哨探還可以出入,青州大捷的消息應該已經傳到陽信城里,顧家怕是堅定了守陽信之心——他們不突圍,我們即使派再多的船只在朱龍河口接應,也沒有半點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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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大功將成

登州鎮有將卒一萬兩千余人,分水步軍編制,步營六千人不到,是柳葉飛到登州后招募民勇倉促編成,缺兵少甲,訓練也不充分,戰斗力很有限,僅比鄉兵民勇稍好一些。
相比較而下,即使將登州水師的將卒調上岸,戰力也要比步營強上一截。

青州大捷,一時間殲敵、繳獲兵甲無數,不需要柳葉飛添油加醋,登州鎮諸將也躍躍欲試,有心率部進入青州作戰。

其中有投機取巧、欲搶戰場的將領,也有看到青州與登州唇亡齒寒利害關系,一直主張支援青州的將領。

然而研究數日,也有柳葉飛居中誘導之功,登州鎮諸將最終做出從東翼接近、亦步亦趨、穩步推進的策略,主要是協助青州軍,收復臨淄、廣饒、恒臺等地,將進入青州腹地的陳芝虎殘部殲滅或逐出去,從南面威脅圍困陽信的燕胡兵馬主力,而無直接從小清河或朱龍河進入,去撼動燕胡兵力主力的膽氣跟野心。

這種戰術選擇,使得登州鎮雖有戰船近百艘,但作用僅局限于從登州經海路、膠萊河,以最快的速度,將糧秣補給運入昌邑境內,并封鎖從昌邑進入萊州的通道。

登州鎮諸將的保守與謹慎,倒讓柳葉飛有借口,堂而皇之的將一部分水師將卒調上岸加強步營。

柳葉飛最終任命登州鎮水師宿將趙珍擔任這次援救青州的主將,拼湊出八千余眾的登岸作戰兵馬,另派兩千水軍分乘四十艘大小戰船運送糧秣補給并為后應。柳葉飛本人則率水步軍兩千余人坐鎮后方。

由于青州軍已經收復昌邑,昌邑以東區域看上去頗為安全。

八月十九日,援青州兵馬就兵分兩路,一路兵馬先行,走陸路,經阜嶺、昆崳山南麓低矮丘山地帶,直接從萊陽北、平度穿過,行速極快,于二十三日就進入昌邑境內,抵達膠萊河東岸,伺機渡河。

另一路兵馬以水師為主,于二十一日才從刀魚寨出發,攜帶糧草補給,走海路從萊州西進入膠萊河,也于二十三日,進入昌邑東南地區,在馬戈橋與第一路兵馬匯合。

一切都照著計劃來,柳葉飛心頭卻是有著莫名的不安。

這個不安,倒不是說柳葉飛已經意識到淮東或江寧起了干涉之心,而是事情在將成未成之時,人總是莫名緊張。

跟當年初進考場、將入洞房那一刻的心情,倒沒有多大的區別。

柳葉飛倒是巴望著事情能早日定下來,好讓他懸著的心也能落回原處,但在陳芝虎這頭猛虎從臨淄城里撲出來之前,柳葉飛曉得自己要耐住性子,不能在其他留守的官員、將領面前露了馬腳。

自古以來,能慷慨赴義者世間罕有。青州勢危之時,登州官員、將領,人心惶惶,各打各的打算,也未嘗沒有從賊的心思;但青州大捷之后,形勢有逆轉的趨勢,登州這邊的人心便就安定下來。

說起來,要不是柳葉飛事前知道陳芝虎的計謀,也定會給青州城下的詐敗欺瞞過去——再細想想,陳芝虎這一次用計,不過是燕胡故計重施罷了。

李卓攻陷松山時,朝野上下一遍歡騰,都能平定遼地指日可待。唯有李卓覺得松山之役贏得蹊蹺,恢復東虜在松山是詐敗,不肯再對遼陽用兵。奈何崇觀帝信心膨脹過頭,懷疑李卓留匪自重,讓郝宗成奪其兵權,最終使燕冀形勢徹底崩潰,一下子就失掉半壁江山。

松山之敗與青州之敗,何其相似,偏偏這周遭人等,蠢笨如豬,毫無察覺——想到這里,柳葉飛都覺得元氏無藥可救。

一方面,燕胡國主文韜武略,數十萬兵馬兵精將良,兵勢如火燎原,攻城掠地,兵力、地盤、丁口,幾乎每一天都在增長。

一方面,元氏退守江寧,帝主暗弱而將臣驕橫,君臣相疑,而將臣之間勾心斗角,兵馬雖眾,卻節節敗退。

兩相比較,柳葉飛也不相信,待燕胡大軍突破河淮防線南下之時,元氏能保證半壁江山。

柳葉飛便是有些這樣的心思,張協派人送來密信,沒有多少猶豫,就決定棄南降北。

想到這里,柳葉飛強壓下心頭的不安,探頭往外看去,夕陽罩在青山之上。聽著有腳步,回頭看是侄子柳致永過來,問道:“致永,趙珍今日可是派人回來稟報他們走到哪里了?”他與趙珍約定,每天都要探馬返回登州稟告援青州兵馬的動向,以便他隨時掌握。

“還未曾有人進城,”柳致永說道,“只是叔父日夜操勞,勸叔父先去歇息;探馬房那邊,侄兒會親自盯著,一有消息回來,定不會耽擱半刻,便會報之叔父曉得……”

“越是大事臨頭,越是馬虎不得。”柳葉飛忘了他剛才的忐忑不安,這時候訓起侄子柳致永來。

“是,侄兒曉得,”柳致永點頭稱是,又說道,“不過叔父應盡快將胡萸兒調出來,掌握刀魚寨的形勢……”

“胡萸兒逃不到天上去……”柳葉飛說道,“我們這邊要耐著性子,不能打草驚蛇了。”

柳致永欲言又止。

柳葉飛又說道:“只要趙珍所部在昌邑給陳芝虎圍住,我們才有借口派兵去加強刀魚寨的防衛。這時就算拿議事的借口,將胡萸兒召來登州城里扣押起來,但胡萸兒手下那四五百人,也不那么好掌握……”

說到這里,柳葉飛又問侄子柳致永:“陳芝虎在臨淄應該有沒有太多的兵力,能將趙珍那一萬人圍死嗎?兵書常言十而圍之,陳芝虎怎么也沒有辦法在臨淄城里藏下十萬兵馬。”

柳致永嘴角一笑,說道:“一百頭羊在野外,四五頭狼便能圍住,何需用十倍之羊去圍?”

“哦,”柳葉飛心里有些不愉,即使趙珍所部萬余人是羊,也是他出知登州府事之后沒有將工作做好,稍停了一會兒,又接著剛才的話題說道:“也確實是你說的這個道理,柳方的忠心能夠信任,但他帶兵的本事就有些稀松了,所以要避免打草驚蛇,避免強奪刀魚寨。水營那邊,因為有船能逃到南面去,在投不投燕胡上,跟登州府這邊的心態是完全不一樣的。或者陳芝虎能先派一支偏師趕過來,我們也可以提前去控制刀魚寨。”

柳葉飛將登州鎮主力都派了出去,但登州城還有些留守兵力。

刀魚寨那邊還有四五百水軍,雖說也受柳葉飛節制,但沒有能讓人信服的借口,柳葉飛也無法將刀魚寨最后四五百守兵調出來。柳葉飛更沒有信心,直接利用他控制的、將領都是他心腹的兩營步卒強奪下刀魚寨。

這會兒,前院子外陷約有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柳葉飛轉頭看向馬蹄聲響處,對侄子柳致永說道:“許是西面有動靜了……”與柳致永直接往外堂走去。

滿臉是血的斥侯給衙役攙扶進來,跪在堂前,稟道:“趙將軍率軍將渡膠萊河之時,一支敵軍突襲昌邑,其時渡河兵馬約兩千人,都給敵騎沖潰……”

“好!”柳葉飛正等這樣的消息,手拍著大腿大聲呼好。等柳葉飛醒悟過來,不說跪在堂前的斥侯滿臉詫異,左右官吏也是又驚又疑:明明是他們的登州鎮軍有一部給虜賊擊垮,柳大人怎么疾聲呼好?

柳葉飛輕輕咳了兩下,掩飾眼里的慌亂,心里一個勁的念:這時慌不得、亂不得,露不得馬腳……將官袍疊在膝前的皺痕抹平,接著說道,“本官正愁敵軍縮在臨淄城里不出來,哈哈,諸將官且看,今日趙將軍在昌邑已經引蛇出頭,大捷指日可期啊……”

除了少限的幾名心腹,其他官吏都沒想細想柳葉飛失態背面藏著什么。

柳葉飛緩過勁來,繼續問斥候:“趙將軍有沒有想法子將兵馬都調過河去?初戰受到小挫,算不了什么大礙……”

“小的過來時,趙將軍剛下令將大軍撤往平度,但敵軍有一支輕騎繞到白埠,渡膠萊河往登州襲來。趙將軍要柳大人早做準備,這支騎兵許是再過一天就能到登州城……”滿臉是血的斥候回稟道。

柳葉飛與幾名知道內情的心腹心里自是狂喜,其他官員聽到敵軍有一支騎兵奔登州奇襲而來,頓時間驚惶失措,慌手慌腳,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倒有兩三個官吏顧不得體統,越過柳葉飛齊聲問斥侯:“敵騎到底有多少兵馬過來?”

“約有兩千人,都是一人雙馬,行軍飛快……”斥侯答道。

柳葉飛將心里的狂喜藏好,出聲訓斥眾人,說道:“慌什么慌,不過兩千騎兵過來,又無攻城器械,我們在城外打贏他們,守城也沒有信心了?”

柳致永在堂下借機附和道:“刀魚寨兵力欠缺,府尊有必要派兵加強刀魚寨的防守,莫給敵兵借機奪了刀魚寨……”

“甚是,”柳葉飛跟著一唱一和,說道,“速叫柳方點齊一營步甲,致永你代我親自走一趟,去加強刀魚寨的防守,待敵師趕來……”

未等柳致永喊得令,又有衙役領著人跑進來,稟道:“江寧特使剛到刀魚寨,說是有密旨出示給府尊及登州水師諸將……”

柳葉飛如遭雷殛:哪想到大事將成之時,江寧會派特使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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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假冒特使

大功將成之際,江寧遣來特使,宣告攜有密旨要宣示給登州水師諸將,這個消息便像一道雷霆打在柳葉飛的天靈蓋上,瞬時間打得他傻眼發蒙。

登州府其他官員的心情卻是不同,之前聽到有兩千虜騎往登州奔襲而來,驚慌失措,聽到江寧有特使過來,便仿佛是吃了一顆定心丸,忙問從刀魚寨趕來報信的小校:“江寧特使可有率援兵過來……”

“特使乘船而來,除扈從及十數船工水手外,并無兵馬。”報信小校還不知道昌邑出了變故,照實回稟。

聽到江寧特使僅有一艘官船飄洋過海而來,登州府官員難免失望。

柳致永先鎮定下來,輕輕扯著柳葉飛的袖襟,要他注意莫要太失態,問報信的小校:“江寧所遣是何人?”

“兵部職方司主事趙升。”小校如實回稟。

柳致永看了柳葉飛一眼,柳葉飛也想不起來江寧兵部有趙升這么一號人。

江寧重定六部官員品軼,六部主事是正六品官職,在江寧城里不知有凡幾,柳葉飛不認識也很正常。

六部主事官階雖低,權柄卻重。像兵部職方司主事攜旨出京以為特使到地方上督戰或專辦其他事務,算不上什么特例——關鍵柳葉飛他們還不曉得江寧特旨所攜密旨所寫的是什么內容。

柳致永給柳葉飛使了一個眼色,柳葉飛強作鎮定,說道:“你先去歇個腳,待我將這邊事務安排好,便去刀魚寨見特使……”當下先與柳致永及幾名參與其事的心腹退到內堂商議。

“這只是巧合,叔父莫驚疑”柳致永說道,“若是消息敗露,江寧方面斷不可能只派一名特使過來……”

“江寧派人過來送死,我們照單收下便是!”柳方是柳葉飛所收的義子,習一身好武藝,柳葉飛用來領兵,但他領兵本事稀松得很。

“聽傳信小校所言,江寧特使所攜密旨,要召我與水師諸將當面宣示,想必是專為水師而來,刀魚寨那里怕是要出岔子,”柳葉飛蹙著眉頭、擔憂的說道,“陳芝虎最在意的也是登州水師,要是出了岔子,當如何是好?”

“這時才體現了陳芝虎以詐敗之計將登州鎮主力調出的妙處啊,”柳致永說道,“刀魚寨就胡萸兒還率四五百兵馬守著,說不定大半人還看在船上,能有什么妨礙?叔父以強敵即將來襲,去刀魚寨聽旨之時,率數百兵將去加強刀魚寨的防守,名正而言順——到刀魚寨后,一不做、二不休,趁著胡萸兒跟那個江寧特使不防備,一刀砍個干凈……”

“將胡萸兒殺了,刀魚寨要是亂了,如何是好?”柳葉飛問道。

柳致永打心里看不起他叔父,從這邊率數百兵卒過去,又冷不防將胡萸兒跟江寧特使殺了,還怕刀魚寨底下兵將會亂?柳致永耐著性子獻策道:“叔父便說江寧特使是燕胡派來的奸細,胡萸兒已給燕胡收買——只要撐過一天,等陳芝虎所派的騎兵趕來,就大局抵定了。”

柳葉飛猶豫不決,擔心事情沒那么順利,說道:“是不是派人去將江寧特使請到這邊來?”

“江寧特使多半是為登州水師的事情而來;若是請特使請過來,叔父便沒有理由帶兵去刀魚寨了。”柳致永說道。

刀魚寨距離登州府有二十余里,此時日頭正要墜入西山頭,還來得及往刀魚寨派兵。拖到明天,陳芝虎所派的騎兵就將趕到登州城下,刀魚寨的城門就沒那么好賺了。

柳葉飛咬了咬牙,說道:“柳方,你快去點齊人手,將我們能控制的兩營步卒都帶上……”

柳致永心想登州府就三營步卒,一下子帶兩營步卒趕往刀魚寨,這不是自露馬腿嗎?

柳致永轉念又想,陳芝虎派騎兵來襲,登州城大不易守,刀魚寨城小且堅,易固守且又有海路可撤出,叔父主動帶上兵馬守刀魚寨,倒符和他貪生畏死的性子,最好是能將家眷也帶上。

雖說柳葉飛一直都打算著對刀魚寨直接用兵,但將兩營步卒帶出城去,也花費了不少時間,天都已經擦黑。

看著兩營兵馬從登州城里出來,潛伏在城外的淮東斥候便悄然退到丹崖山南麓山頭,將那里兩座茅草棚子點燃。風干物燥,幾息時間里,燒起來的茅草棚子便將山頭映紅。

柳葉飛等人在山下的驛道上也看到山頭的茅草棚子給點燃,以為是天氣干燥走了水,沒有引起警惕,更沒有想到海東船隊已于昨夜潛來,藏于廟山群島之間,距登州海岸不足三十里……

冒充特使前往刀魚寨宣旨的不是旁人,正是護送高宗庭來登州的陳恩澤。

不要說兵部公函了,就算是永興帝的密旨,高宗庭在隍城島上也能偽造幾份,叫柳葉飛及登州水師諸將難辯真假。

高宗庭他們在海上,也是在陳恩澤假冒特使進入刀魚寨之后,才知道陳芝虎已經出兵進襲昌邑,又派一路騎兵從白埠渡過膠萊河、奔襲登州的事情。

好在高宗庭與趙虎也早就有防備陳芝虎會派一支偏師兼程趕來登州配合柳葉飛控制登州城及刀魚寨,故而算著趙珍率登州鎮主力出去有四天時間,便使陳恩澤冒充特使進刀魚寨,用計騙柳葉飛出城。

雖說高宗庭與胡萸兒等登州水師將領熟悉,但他代表淮東而來,實際是很難讓胡萸兒等水師將領相信柳葉飛已經降敵。

最穩妥的計策,就是用詐計先將柳葉飛騙出城再說。

這時候知道陳芝虎派有一路偏師奔襲登州,高宗庭與趙虎也都覺得僥幸,至少還有一夜多些的時間,給他們控制登州形勢。

算好時間,當柳葉飛率兵馬在路上之時,他們這邊兵分兩路,只要趕在陳芝虎所派偏師趕來之前奪得登州城與刀魚寨中的一處,事情便算沒有辦壞……

高宗庭看著丹崖山南麓山頭燒起兩堆火光,與趙虎說道:“那就依計行事,我領一隊人去刀魚寨,說不定能說服胡萸兒打開水門;趙將軍務必在天亮之前,控制登州城……”

趙虎點了點頭,便往下了小艇,往他的指揮船靠過去。

雖說是兵分兩路,但還是以趙虎這路為主,高宗庭為偏師。

刀魚寨直接臨海,內池還有水道與外海相通,登州府城離海岸還有些距離。

雖說高宗庭、趙虎他們的目的,是確保登州府城與刀魚寨能有一處得手,但相比較而言,登州府城要重要得多。

刀魚寨城池堅固,但單純是水師駐地,除駐泊的數十艘戰船外,內部船塢以修船為主。而在登州府城東南的套子灣里,座落著三座造船工場,包括一處歸登州府所屬的官辦造船塢,也是越朝在北方最大的海船建造基地。

登州船場的規模雖說不能跟龍江船場相比,但也絕不能給燕胡得去。在登州附近進行運輸、捕撈的商漁船,夏秋季也主要停泊在套子灣里避風,這時有許多水手、船工聚集在登州城里。

此外,登州還是山東半島東部,除青州之外,最重要的城鎮。城中坊戶就超過萬余戶,富貴咸集,包括諸多水師將領的家眷也多居于登州城里。若僅是控制刀魚寨,而沒能控制登州城,登州水師將領顧及家小,就未必會心甘情愿的配合高宗庭、趙虎他們從刀魚寨撤走。

無論是步戰還是水戰,都怕夜戰。夜里泊岸也甚是危險,但更何況是選擇離登州城最近的地方選擇野渡駐泊,更加兇險。

即便在岸上安排有引航的人手,今夜也不曉得要損掉多少艘船。

但即便承受再多的損失,也沒有及時控制登州城重要。

陳恩澤冒充江寧密使,給胡萸兒陪同著,站在刀魚寨城頭巡看城寨。

陳恩澤也是進入刀魚寨之后,才曉得陳芝虎已經派一支騎兵從白埠渡過膠萊河往登州奔襲而來,丹崖山南麓山頭的火光,表明柳葉飛已經給誘出城。

陳恩澤再不是當初那個給海盜綁架就驚惶失措的少年,從崇觀八年到今年,已經過去六個年頭。今年才二十二歲的陳恩澤,膝下已有一對小兒女,唇上留有短髭,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要成熟得多,穿著湖青色的官袍,在夜色下,給馬燈照著,眼睛深邃、氣度沉毅。

這會兒有人上城頭來稟報柳葉飛距離刀魚寨不到五里路程,率兩營兵馬趕來。

由于已知陳芝虎派偏師奔襲登州,故而柳葉飛率兵趕來刀魚寨,胡萸兒只當他是來加強刀魚寨的防衛,但也沒有起什么疑心。

聽柳葉飛離刀魚寨已近,胡萸兒看向陳恩澤,說道:“趙大人,柳大人已經過來了……”他的意思是至少要下去到南城門口迎接一下。柳葉飛是他的頂頭上司,他不能怠慢,但不曉得特使的脾氣。按說特使的正職才是兵部主事,地位要差柳葉飛一大截,但特使是代表兵部、攜密旨而來,要是不買柳葉飛的賬,他也無計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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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驚疑

得知柳葉飛率兵馬已近刀魚寨,陳恩澤站在城頭往城南面看去,那邊已經星點火光出現,是行軍時點燃的火把。只是給起伏的山嶺及茂密的林子遮著,斷斷續續的,隔著三五里遠,也看不出柳葉飛所率兵馬的規模。
雖說船借風行于海上,行速要比走夜路要快,但海東戰船藏于廟山群島之后,在確知柳葉飛出城后,才會駛入廟山群島展來,分一部奔刀魚寨而來。戰船展開要耗很大的時間,反而不及柳葉飛先趕來刀魚寨。

陳芝虎所派騎兵偏師最遲拖不過一天就會趕來,也就意味著他們只能一天時間控制登州左右的形勢,做好迎頭痛擊陳芝虎所派偏師的準備——時間這么緊迫,就不能讓柳葉飛率兵馬進刀魚寨將水攪渾。

陳恩澤心里反復權衡著。

胡萸兒有心請“江寧特使”屈尊到南城門去迎接柳葉飛,但見他沉默起來,心里就有些奇怪,暗道:這位特使怎么有些愛理不理人兒?難不成特使大人在江寧時,跟柳大人結了仇怨?

陳恩澤稍作沉吟,對胡萸兒說道:“柳大人急著趕來,加強刀魚寨的防衛,倒是對朝廷忠心耿耿——但叛將陳芝虎率大軍壓力,胡將軍相信柳大人的節操嗎?”

“趙大人所言是何意?”胡萸兒蹙起眉頭,心想果然,心里大呼倒霉:大敵當前,江寧特使跟登州的主官有舊怨,他們這些下面的將領就很難做人,萬一搞得登州城跟刀魚寨守不住,才叫倒了血霉。

但同時,胡萸兒心里也起怒氣,大敵當前,不思齊心協力御敵,這位特使倒無緣無故的先懷疑起登州主官的節操?

胡萸兒雖平日里也看柳葉飛不順眼,但他作為登州鎮將領,這時候又下意識的與柳葉飛同仇敵愾起來——至少在朝野,柳葉飛代表的是登州府諸縣及登州鎮水步軍,換作誰都會下意識的排斥外人的。

“請胡將軍摒退左右……”陳恩澤看了左右胡萸兒的扈兵,柳葉飛先到,要阻止柳葉飛率兵進刀魚寨,只能將籌碼壓在胡萸兒身上,壓著聲音說道。

胡萸兒滿臉疑惑,暗道:莫非特使嘴里所稱的密旨是專門針對柳葉飛的?心里雖疑,還是示意扈從離遠些,不要忍礙他們說話。

“左右都是卑職能信任的人,特使有何機密事,放心說來。”胡萸兒說道。

“高先生言胡將軍能愛民守節之士,能托付信任,”陳恩澤說道,“我能信任胡將軍嗎?”

“高先生,哪個高先生?”胡萸兒一時疑惑,想不起在江寧有哪個姓高的是自己認識的。

“高宗庭高先生,胡將軍也不識得?”陳恩澤問道。

“……”胡萸兒驀的一驚,他與高宗庭自然認得,但是高宗庭如今是淮東的謀臣,下意識的按住腰間的佩刀,瞪眼看著陳恩澤,沉聲喝道,“特使大人,有何密事要說,怎么提起高先生來?”

胡萸兒雖大字識不得幾個,但心細如發——陳恩澤攜兵部文函渡海過來,稱有密旨要對柳葉飛及登州水師諸將宣示,他起初也不會起疑心,這會兒請特使到南城門一起去迎接柳葉飛,特使推三阻四,還道出淮東高宗庭,就由不得他不起疑心。

“淮東已得確實消息,柳葉飛暗中與陳芝虎勾結,欲賣登州給燕胡而求一己之榮!”陳恩澤坦然承受胡萸兒凌厲的眼神,說道,“淮東得知消息后去江寧請旨處置此事,時間上已有所不及,只能權宜行事……”

“你到底是何人?”胡萸兒拔出一截刀來,喝問道,“有何證據說柳葉飛與胡虜勾結?”

左右扈眾聽到這邊爭吵起來,看到胡萸兒拔刀,也不管發生什么事情,一擁而來先將陳恩澤圍在當中。

陳恩澤指著東面,說道:“胡將軍,你看這夜色下的茫茫大海,跟平時有何區別?”

胡萸兒轉頭看去,月如鉤,星辰都映在暗色綢緞似的海水里,波光粼粼,遠處是島山的影子,但細看去,還是能隱約看出些不同:是船,大量的船只正往刀魚寨駛來!

胡萸兒臉色陰晴不定,陰沉著臉盯著陳恩澤,喝問道:“你到底是誰,淮東到底想干什么?”

陳恩澤心頭也抹著汗,要是胡萸兒已經給葉柳飛收買,他此趟定難生還,迎著胡萸兒陰狠的眼神,說道:“陳芝虎出兵襲昌邑,又派騎兵奔登州而來——這其中的曲直,胡將軍還看不明白嗎?”

胡萸兒沉著臉,不吭聲。

“陳芝虎所部在青州城下大敗是為詐計,意在調虎離山——要沒有柳葉飛給做內應,陳芝虎僅派兩千偏師襲來,能奪下登州城跟刀魚寨嗎?”陳恩澤反問道。

“淮東既然早知消息,為何不在趙珍將軍率部出登州之前,知會我們?”胡萸兒質問道。

“陳芝虎藏兵臨淄城中,淮東對所掌握的消息,也有猜疑,待知其出兵昌邑,才斷定柳葉飛暗中與燕胡勾結,”陳恩澤沉著心氣,冷靜的說道,“退一萬步說,陳芝虎匕首未現,胡將軍你會相信淮東的說辭?”

“說到底,淮東手里也沒有柳葉飛與胡虜勾結的證據?”胡萸兒的聲音又冷了幾分。

“是或不是,胡將軍這時候難道還沒有判斷,還需要淮東拿出證據來嗎?”陳恩澤說道。

“你到底是誰?”胡萸兒當然不會忘了這個問題。

“淮東軍情司指揮參軍陳恩澤見過胡將軍,”陳恩澤抱拳致歉,又將手伸向懷里。左右有人見他有動作,怕他懷里藏刀,拔出刀架他脖子,禁止他亂動彈——陳恩澤哂然一笑,說道,“高先生有信給胡將軍,給刀架著脖子我可拿不出來!”

胡萸兒示意左右退后,他沒有降燕胡的心思,自然就不會輕易得罪淮東的人。

陳恩澤將高宗庭事前寫好的信從懷里掏出,遞給胡萸兒——胡萸兒將信交給身邊一名小校:“趙淮山,你看是不是高先生所寫……”

那人接過信,拆開來讀過,說道:“是高先生的信。信里還說起崇觀十一年大冬天大家在堂子灣高老頭店里喝羊肉湯的事情,旁人應該冒充不得……”

這會兒,東面的淮東戰船也更清晰的浮現在眾人的視野里。

大家都曉得那些是淮東的戰船,也沒有那么驚慌。

高宗庭的這封信主要也是證實陳恩澤的身份,胡萸兒確認陳恩澤果真是淮東的人,也將刀回了鞘,說道:“淮東拿不出半點證據來,陳參軍又冒充朝廷特使欺瞞我等,叫我等怎么相信你的話?”

“此前相瞞,實在是迫不得已,”陳恩澤見胡萸兒的神色緩下,心里也稍定,說道,“留守登州城的兵馬,都是柳葉飛的心腹親信,若不用計將他誆出城來,萬一打草驚蛇了,這事情可就難辦了。甚至要在確認柳葉飛出城后,高先生他們才敢率援兵接近刀魚寨,一切都還請胡將軍見諒。”

這會兒有兵卒跑上城頭來,稟道:“柳大人前騎已到城外,問這邊怎么還不打開城門迎接?”

胡萸兒臉色陰晴不定——確如陳恩澤所說,要不是陳芝虎突然出兵進襲昌邑,又派偏師奔襲登州,他絕不會輕易相信柳葉飛暗中與燕胡勾結的話。沒有一點證據,也太捕風捉影——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又有陳恩澤直接點出里面的問題,胡萸兒還堅持認為柳葉飛沒有問題,就太單純了。

關鍵的問題是,胡萸兒雖對柳葉飛起了疑心,但終究不能百分百的確定,萬一與燕胡勾結的另有其人,萬一猜測錯了,怎么辦?

萬一搞錯了,淮東挨板子也不會重,也許只要一封小小的請罪折子,就能將這事輕輕的揭過去。

朝廷這時候依重淮東,多半不會追究淮東派人冒充特使、污蔑大臣的罪責,但胡萸兒僅是一員小小的昭武校尉,栽了進去,自身難保是肯定的,怕是連妻兒、家小都難保全。

左右扈從都聽到胡萸兒與陳恩澤的對話,都一臉緊張的看著胡萸兒,等他發號施令——柳葉飛率兵馬過來,萬一柳葉飛真與燕胡勾結,放他們進來,刀魚寨眨眼間就會變成血腥戰場。

要是搞錯了,身為登州主官的柳葉飛會第一個饒不了他們。

陳恩澤看得出胡萸兒的遲疑,心想只要他沒有投敵就好,說道:“高先生就在來刀魚寨的船上。要驗證柳葉飛是否投敵也簡單,只需派人去跟柳葉飛說淮東派援軍過來,就要進入刀魚寨,且看柳葉飛如何反應?唯一可惜的是,不能將柳葉飛誆進城來活捉!”

陳恩澤這么說,胡萸兒也難下決定。

登州與淮東互不統屬,淮東派援軍過來,胡萸兒按照道理也應該在請示柳葉飛之后,才能讓淮東援軍進刀魚寨,輪不到他擅作主張……但這事即使做錯了,頂多是這身武官甲衣給剝掉,不會罪及家小。

胡萸兒想了那么一會兒,咬牙下定決心,說道:“趙淮山,你去打開水門,迎接淮東援軍進城,我去南門迎接柳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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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做賊心虛

柳葉飛本來就是做賊心虛,聽到前騎趕到刀魚寨城門,胡萸兒還沒有打開南城門迎接,心里頓時就有些慌了。

雖說大敵當前、城寨要緊守門戶,夜里有人進出城更是絕不能馬虎,但沒有道理他親自趕來還給拒在城門外的道理——

“怕是胡萸兒陪特使喝醉了酒,”柳致永安慰道,“沒有胡萸兒的點頭,小校在夜里怎么敢隨隨便便的打開城門?待叔父趕到城下,守兵自然會打開城門相迎。”

“萬一……”柳葉飛擔憂的說道,“既然胡萸兒不歡迎我們,我們且回登州城去。”

“沒有什么萬一,叔父不要自己嚇了自己,”柳致永斷然說道,“叔父出知登州府事兼督登州鎮,哪有給身下裨將擋在城外的道理?胡萸兒斷不可能知道什么消息,叔父要是無緣無故的折回去,反而會引起胡萸兒的疑心。”

刀魚寨依丹崖山北麓而建,柳葉飛他們給丹崖山擋著,他們站在這邊,能看到刀魚寨南城樓的情形,卻看不到東面海上的情況。

柳葉飛思來想去,他與陳芝虎聯絡,都是侄兒親自出面,斷無走漏消息的可能,再說事已如此,便是鴨子也要給趕上架——柳葉飛將義子柳方喊來,吩咐他道:“你收拾隊伍,亂糟糟的跟跳難似的,成什么樣子?”便與柳致永帶著數十扈兵先行,要柳方帶著大部隊從后面跟上。

柳葉飛、柳致永趕到刀魚寨城下,胡萸兒與陳恩澤趕到南門城樓。

身穿御賜紫衣官服的柳葉飛在數十扈兵的簇擁下先趕到城下,體形又胖,最是好認——看到柳葉飛帶來的兵卒都拖拖拉拉的落在后面,還隔著里許距離,胡萸兒又有些遲疑起來,心想:以柳葉飛的性子,他真降了燕胡,要來賺刀魚寨,怎么敢親自跑到前面?

陳恩澤可不怕誤會了柳葉飛,即使誤會他,他還能將淮東吃下去?

胡萸兒正遲疑間,柳致永驅馬趕到城門樓下,抬頭喝罵來:“胡萸兒,你吃了豹子膽,知府大人就在城下,你竟敢如此怠慢,欺知府大人不會收拾你們這些水師的刺頭兒嗎?”

胡萸兒決定還是照陳恩澤教他的話說,揚聲說道:“柳公子,胡萸兒吃了豹兒膽,也不敢怠慢府尊大人——說來也巧,今夜剛好有淮東援軍過來,胡萸兒沒有知會府尊,便先放淮東軍進刀魚寨。胡萸兒剛才在北面的水門,耽誤了些時間。這不是剛知道知府大人連夜趕來,就立即來南門來迎接府尊跟柳公子嗎?柳公子請府尊大人,稍等片刻,我這便下令將吊橋放下來……”

胡萸兒嗓門也大,夜深人靜,他的聲音能傳出來數十丈遠。

胡萸兒的話音未落,就看到離城門隔著百十步距離的柳葉飛兜著馬就往回走……

柳致永看到他叔父竟然如此沒用,也慌著策馬去追,又慌又急的喊道:“叔父,亂不得陣腳!亂不得陣腳!是淮東援軍,是淮東援軍……”

胡萸兒看到柳葉飛不質問擅自放淮東援軍進刀魚寨的事情,竟然如鼠見貓的轉身就逃,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胡萸兒身邊的周遭扈眾也都明白過來,但是這個消息多少令他們難以消化,一時間也沒有準備,傻傻的看著柳葉飛叔侄與數十扈眾打馬逃去,也沒有心思派兵出城去追……

高宗庭先進刀魚寨,給人領著,走到南城門樓,正看到柳葉飛率千余步卒倉惶往南逃去。

“高先生……”胡萸兒一時間也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他此時也有些錯亂——柳葉飛是登州主官,主官暗中投敵,與燕胡勾結,他僅是登州鎮下屬的一員帶兵將領,按說要堅決的跟柳葉飛劃清界線,但接下來要怎么做,他也不曉得。

陳恩澤快速的將城頭發生的事情跟高宗庭細述了一遍,當著胡萸兒的面,有些話也沒有說出口——本有機會將柳葉飛活捉,但這種情形下,也不能怪胡萸兒不果斷,錯過活捉柳葉飛的機會。

胡萸兒硬著頭皮說道:“柳葉飛叛投胡虜,請高先生許我率兵追出去,將他活捉……”

“淮東另有兵馬從登州城近旁登陸,等著他們逃過去,”高宗庭說道,“胡將軍速派驛騎,傳報平度、萊陽、萊州、海陽諸縣,通報柳葉飛叛敵及虜兵來犯之事;要各縣嚴守城池,不要給柳葉飛趁機賺城……也要驛騎小心不要跟陳芝虎派來襲登州的騎兵撞上。”

胡萸兒有心將功贖過,忙吩咐左右照高宗庭所言行事,也不曉得效果如何?

他們是親眼看到柳葉飛聽到淮東援軍進刀魚寨轉頭就逃,所以確信柳葉飛投敵,但萊陽、海陽、萊州等城,未必會相信他們的一面之辭,趕著柳葉飛過去,打開城池迎接柳葉飛進城的可能性更大。這時候更指望柳葉飛是往登州城逃去,給從登州城附近登陸的淮東援軍打個伏擊。

過了片刻,葛長根率兩百余兵卒下船登岸,高宗庭找來胡萸兒,問道:“刀魚寨有無熟悉埠嶺山路的向導……”

“人是有的,水師許多將卒都是埠嶺一帶的農家子弟,對山道熟悉得很……”

“那就好,”高宗庭說道,“請胡將軍派些人手,協助葛校尉率部連夜翻過埠嶺,最好是在天亮之前,趕到埠嶺南麓的七甲……”

“啊!”胡萸兒驀然一驚,看著隨葛長根上岸來的淮東將卒才兩百余人,說道,“要在七甲伏擊陳芝虎所派的偏師,葛校尉的人手是不是少了些?”

七甲是登州東面的一個鎮集,是從埠嶺南麓進入登州的必經之路,要伏擊陳芝虎派來襲登州的偏師,七甲無疑是最適合的地點。

淮東軍素來敢戰,戰力也強,胡萸兒當然曉得,但陳芝虎派來奔襲登州的也非弱旅。

最為主要的,兩邊兵力相差太大。

淮東軍過去打伏擊就眼下兩百兵卒,都是步卒;還要連夜翻過埠嶺山,怕是要將鎧甲都脫掉才行。而陳芝虎派來襲登州的偏師少說有兩千騎兵。

算著時間,陳芝虎所派偏師,應在明天午前經過七甲——以極少兵力伏擊強勢之敵,唯有利用黑夜、大雨、大霧這么極端天氣才有成功的可能。

見胡萸兒有所誤會,高宗庭解釋道:“這趟,從登州城登陸就有六營步甲。我們算著能阻止柳葉飛進刀魚寨,但柳葉飛率部南逃,一是有可能落入我們在登州城北設下的埋伏圈,也可能會有一部潰兵繞過登州城,直接往西逃去。葛校尉率部翻過埠嶺,是防備有潰兵從七甲漏過去,提前讓陳芝虎所派來的偏師有所警覺。真正到七甲伏擊陳芝虎這路偏師的,是從登州城登州的那部分兵力……”

“哦,原來是這樣!”胡萸兒恍然悟道,即使如此,用六營步卒在野外去攔截兩千騎兵,他猶覺得淮東軍真是敢打,想著柳葉飛要是起了警覺,沒膽回登州,西逃也必然經過七甲,這時派兵卒翻過埠嶺,也正好趕在柳葉飛前面將他們攔個正著。

胡萸兒召來部將趙淮山,吩咐他道:“你帶上熟悉埠嶺跟七甲的人手,陪同葛長根先去攔截潰兵……”

柳葉飛一心想逃回登州城,慌亂中也沒有想過淮東援軍有在登州打伏擊的可能,至少在這時候登州城方向也確實沒有任何異常現象暴露出來。

柳致永一肚子怨氣,淮東援軍過來就過來,登州形勢這么緊張,淮東軍就有一部部署在津衛島,趕來支援刀魚寨,也不是沒有可能。

要不是柳葉飛扭頭就逃,敗露了行跡,難不成淮東援軍還能將他們吃下去不成?

便是到這時,柳致永還不相信他們已經敗露了行跡。

柳葉飛給左右簇擁著,勉強不掉下馬來,看到侄子一臉怨憤,心知他是對自己不滿,說道:“小心駛得萬年船,淮東軍不聲不吭的就進了刀魚寨,怎么可能沒有一點緣由?我為官這些年,其他本事沒有,有什么風吹草動,總能提前有所覺察。刀魚寨奪不過來不要緊,只要登州城還在我們手里,你跟我投了大燕,少不了一場富貴,做人不能太貪心。”

柳葉飛對下面的將卒只說胡萸兒設下陷阱要殺他們,普通將卒不清楚原委,只曉得跟著柳葉飛往登州城跑。

夜里行路本就是一樁極難差事,當世有哪支軍隊能在夜里行軍而保持隊伍不散,都能稱得一流精銳了。

柳葉飛從登州城拉出來的這千余步卒,天黑之后趕往刀魚寨就稀稀拉拉的散得不成樣子。這會兒扭頭往回走,柳葉飛往是給狗攆著走的兔子,如喪家之犬,只想趕緊逃回登州城,更沒有心思收拾隊伍,千余人亂作一團,與潰兵沒有什么兩樣。

未交戰,就先垮了下來,也難免高宗庭不屑派兵追擊他們,而是主要防備他們往西逃,讓正往登州奔來的陳芝虎那路偏師提前警覺。

柳葉飛怕刀魚寨有追兵打出來,不敢在路上耽擱,更沒有心思收拾這些亂兵,帶著百余扈騎,與柳致永從亂兵間穿過,先往登州城趕,讓義子柳方慢慢在后面收拾。

行到登州城北的雞公山西麓,柳葉飛從馬背上摔落兩回,摔得鼻青臉腫,牙齒都摔掉半顆,隱約能看到登州北城樓在如玉月鉤下的黑影,便松了一口氣。

冷不防聽著“嗖嗖嗖”的聲響傳來,柳葉飛只當是風吹過樹林,待脅下給一支利箭狠狠的扎入,身子保持不了平衡,從馬背上摔下來,才意識到這“嗖嗖嗖”的聲音是弓弦蕩動、箭矢破空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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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如此奪城

柳葉飛給箭射下馬,痛得嚎叫,左右扈從都在箭雨覆蓋打擊之下,沒人有心思來救他。馬蹄亂踩,柳葉飛聽著胸骨咔嚓響,身子翻滾到路邊的淺溝里,才避免給當場踩死,但中箭的右肋及胸口劇痛無比。

即便暫時不死,半條命也交待在這邊,伏兵從四邊殺來,逃無可逃,他絕望的閉上眼睛。

率部在雞公山南麓打伏擊的是遲胄之子遲元吉,沒有等到從刀魚寨撤回來的大部隊,看到這隊騎兵摸黑往登州城逃去,果斷下令出擊,將柳葉飛襲了正著——亂箭射過,看到這隊騎兵沒有抵抗就潰不成卒,便燃起火把來捉俘。

陳芝虎偏師來襲,柳葉飛又將登州城里僅有的三營守軍調了兩營去刀魚寨,城里亂糟糟一團,都曉得陳芝虎所部破城有大掠的惡習,許多人鬧著要逃出城去。

柳葉飛離開登州城后,留在城里主持事務的是府通判元知興。

大敵當前、大難臨頭,守軍兵力本來就嚴重不足,柳葉飛又將三分之二的守軍帶去刀魚寨。說是迎接江寧特使,元知興卻認定他是貪生怕死,先逃往刀魚寨去了。作為城池,刀魚寨比登州城容易守,更主要的是,從刀魚寨隨時能坐海船南逃。

元知興還算是有些骨氣,沒有想著去做投敵之事,他寫了一手好文章,治政也算勉強,但根本沒有守城的經驗,更沒有臨大難而不慌的膽魄,這時候心里慌作一團麻,將手下官吏召到府衙議事,竟是一群人坐在那里哭泣,聲嘶力歇的說些“捐軀赴義、要為朝廷效忠”的廢話,竟無一人想著要走到城頭去組織防守,更不要說去整頓僅有的五六百守軍,招募民勇了。

有些心思活絡的官吏,便先想到逃出城去避難,也有些官吏想到投降,但苦于找不到機會開口——留守登州城里的一營兵卒因為不是柳葉飛的親信心腹,而有給遺棄之感。從將官到兵卒,都無心思守城,甚至已有兵卒開小差逃走。

守軍沒有一哄而散,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趙珍率登州鎮主力退守平度,還沒有給殲滅,給他們留一線守住登州的希望,也怕事先給問罪。

在這種情況下,登州城守軍沒有發覺從東北角堂子灣登岸的海東兵馬,實在不能叫意外。

遲元吉率部在雞公山西麓發動伏擊,趙虎便率兵往登州城北門接近,而在這時,登州城門竟然打開來,無數車馬從城門慌亂行出,竟然在這時候出城避難去。

潛伏的哨探隨之出城過來稟告登州城里的情形,趙虎聽了哭笑不得:

敵軍還沒有打來,登州城就先亂了陣亂,竟然在夜深之時,打開城門,放人出逃,也不曉得有多少兵卒混在其中,跟著逃走。

人不行,不能用,即使有固若金湯的城池也守不住,所謂一潰千里,也不過如此。

能不能戰,是不是精銳,關鍵還在于人啊——想當年流民軍那種破爛家當,還能轉戰千里,攻城掠地,使中原腹地大片城池陷落,劉妙貞靠老弱殘兵守著淮陽,便叫陳芝虎不敢強攻,這些都不能算是饒幸,實在是除有限的精銳外,普通地方兵備馳廢程度太深了。

淮東已有十萬精銳可用,工輜營也有十二三萬儲備兵員,幾乎支撐起南越半壁江山,以前趙虎覺得淮東的實力還弱,野心不該過早的暴露出來,但看到登州城臨敵竟是這種情形、竟是如此的不堪,想到過去數年來,朝廷的兵馬似乎只負責丟兵棄甲、失城棄地,趙虎倒覺得淮東已經沒有必要再看朝廷的臉色行事了。

趙虎之前還頭疼怎么說服守軍打開城門放他們進去,這會兒倒不用為這事頭疼了——趙虎吩咐左右:“將火把點起來……”

城里人哀求得守軍打開城門放逃,甚至給雞公山攔住視線,沒有在意到柳葉飛與扈從在雞公山西麓給伏擊,亂糟糟一團要出城逃生去——這會兒見到城北面的暗地里,突然亮起無數火把,映照出無數面孔猙獰的戎卒從山坳里魚貫而出,只當是敵兵襲來,立時仿佛燒熱的油鍋里給倒了一瓢冷水,慌到極點。

出城逃難的民眾炸鍋的四處逃散,城門守軍本就心思不定,也一哄而散。

趙虎看著洞開的城門,看著倒地的車馬,看著踩脫的鞋襪、帽服,看著那些崴腳或給踩傷的民眾的驚恐的臉,看著那些給守軍丟棄的弓刀,又好氣又憤恨,鐵青著臉,吩咐左右先將落下護城河的民眾先救下來——便是如此輕松就“占領”了登州城的北城。

想起崇觀九年東虜的那次寇邊,東胡大軍橫掃燕南,只一個月的時間就接連攻陷燕南三十余城,想必多數情況便是眼前這種情形吧?

這時候城里有些雜亂,竟有一隊兵卒百余人規模,往這邊奔殺過來——想到在這種情形下,城里還有人想到要反擊奪回北城,趙虎心里倒是寬慰些,讓人上前去喊話,莫要無緣無故的再添什么傷亡。

過了片刻,手下帶過來兩人,一人衙役打扮,胡亂披著一件皮甲,另一人倒是守軍將領,看模樣也只是城門小校。

“小的梁壽,是府城大牢的三班頭目,”梁壽嘴巴寬活些,走到跟前來便行禮自述身份,“他叫施安金,是南門副尉,聽著北城有敵來襲,施安金帶著手下來援,小的也暈頭暈腦,帶著當班的衙役趕過來,卻不曉得將軍帶著淮東軍來援登州……”

趙虎打量著梁壽、施安金:梁壽肥頭大耳,腰寬肩闊,看著就有一膀子力量,更難得的是這時候不去逃生,能帶十多名衙役跟著守軍過來反攻北城,又想他平日在衙役里也應很有聲望,才能叫其他人跟著他拼命;安金年紀頗輕,瘦高個,黑臉膛,顯得健壯有力。

“登州知府柳葉飛已經投敵,你們曉得不曉得?”趙虎沉著臉問梁壽、施安金二人。

這會兒,陳恩澤走過來,聽到趙虎質問梁壽、施安金。

趙虎頗為詫異,先讓梁壽、施安金退下去,問陳恩澤道:“刀魚寨的事辦妥了?”

“高先生已經進了城,胡萸兒果真值得信任,關鍵時候沒有添亂子……”陳恩澤說道。

“你小子便要逞這個能,叫我捏了一把汗;胡萸兒要是不可靠,我回去還真就沒法交待啊,”趙虎嘆道,“看來,你們這些少年都長大成年了,難怪大人能信任你們了。”

不單崇州肉票少年都能任居要職,趙虎當年兩個年幼的弟弟,趙豹如今是在周普手下任營將,趙夢熊也年滿十八歲,編為林縛的親衛——陳恩澤笑了笑,繼續說道:“高先生料得柳葉飛那千余雜兵在虎爺面前不堪一擊打潰,叫我坐船趕過來說其他安排……”刀魚寨與登州城之間都是潰兵、亂兵,陳恩澤要趕過來,這時候也只能坐船走海上。

“原本只想占住刀魚寨、登州城中的一處,這時兩處都占得,當真是再好不過,”趙虎說道,“高先生有什么安排要囑咐?”

“高先生有意在埠嶺南伏擊陳芝虎的偏師騎兵!”陳恩澤說道,“還有高先生說,不要追查城里誰與柳葉飛勾結,這時候以安定人心為要!”

“好,我也正有此意!”趙虎興奮的說道,“你趕過來最好,我領兵去七甲,這邊事便先交給你……”又想到陳恩澤剛才看到他質問梁壽、施和金二人的情形,解釋道,“我們突然接近北城門,北城守軍一哄而散,他二人偏有膽識從別人湊了些雜兵來奪北城——其他人不管,他二人要打聽清楚跟柳葉飛沒有瓜葛,可以為淮東重用!”

趙虎將這邊事情都交給陳恩澤,留給他一營兵力,安頓登州城內的形勢,并在最短的時間里恢復城頭防守。除了雞公山那邊打伏擊收拾殘局的遲元吉所部,趙虎率領四營步卒,在清濛濛的天光里,往埠嶺南麓的七甲趕去,也許趕到七甲之后,將卒能稍微休息一二,再與敵接戰。

到天明時,遲元吉派人將身受重傷的柳葉飛以及柳致永二人押送過來,他奉命率部趕往七甲增援。

陳芝虎派來襲登州的這支偏師有兩千兵馬;趙虎手里僅了四五營步卒,還分別來自各軍雜湊而成,都非淮東最精銳的戰力,要是阻擊戰打得不順利,傷亡必然慘重,故而能往七甲聚集的兵力是越多越好。

七甲這戰也是非打不可,將陳芝虎的這支偏師打退甚至擊潰,將能極大拖延陳芝虎主力越過膠萊河進入登州境內的速度,為盡可能從登州撤走更多的人跟物資贏得更多的時間,甚至還能將滯留在平度的趙珍所部接援回來,一起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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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以偏師打偏師

高宗庭也在天亮之后趕來登州城,隨高宗庭前來登州城的還有胡萸兒。

刀魚寨那邊主要是駐軍,形勢要簡單得多,只要胡萸兒等水師將領無投敵之心,愿意配合,就很容易掌握;由趙虎率部守住埠嶺南麓的隘口,刀魚寨也不容易受敵騎的攻擊。

相比較之下,登州城的形勢要復雜得多。

登州城守軍趁亂逃散了有一半,最終才聚攏起來三百多人,還不知道可不可信任。

元知興等官吏也都派系不一,與柳葉飛或密或疏,眼下也不曉得有多少人給柳葉飛收買約定好敵來投附——即便大多數官吏還是清白的,身為登州主官的柳葉飛投敵罪名坐實,下面的官吏在這時候能安定下心思來才叫見鬼。

更亂的是城里五六萬民眾,大敵臨頭之際,都如沒頭的蒼蠅一般,加上街頭地痞流氓借亂興事、趁火打劫,眼下更是亂成一團麻。

不僅要將登州城里的人跟物資都從海路撤走,還要盡可能發動宣傳,將登州城外的鄉農撤走,以盡可能削弱燕胡在占領登州之后所能獲得的軍事助力。

當然,登州城離海岸還要七八里的距離,趙虎若不能順利的將陳芝虎所派來的這路騎兵偏師擊退,在敵騎兵的窺視,想要組織五六萬人出登州城從海路撤退的難度極大。

如今要靠一營步卒安頓好登州形勢,恢復最基本的防務,不比趙虎率主力去七甲阻擊陳芝虎所派騎兵偏師輕松多少。

高宗庭來登州的次數也多,跟元知興等登州官員也都見過面,當然也不如胡萸兒對登州的情況更熟悉。

再加上要坐實柳葉飛的投敵罪名,在登州官民面前,胡萸兒的舉證自然也更有說服力。

“柳知…柳大人…柳葉飛他…他…竟然暗中投敵!”府通判元知興給高宗庭、胡萸兒當面告之柳葉飛暗中投敵,與陳芝虎勾結欲謀登州,愣怔了片晌,結結巴巴的半天,才將話說圓溜了。

“柳葉飛已束手受擒,其心腹親信雖有逃脫,也給捉住幾個,請元大人親自訊問。”高宗庭說道。

高宗庭在淮東正式的官員是典書令,其軍情司南司統制的職銜只是淮東內部所立,外面人可不會承認——軍司典書令是個位卑權重的官差,與主簿相似,攤開到臺面上來算官階,還遠比不得府通判。

淮東冒充江寧特使,拿兵部文函進刀魚寨,聲稱攜有密旨誘柳葉飛出登州城——這事說小不小,但能將柳葉飛投敵的罪名坐實了,說大也沒有多大。

除了這點之外,急于坐實柳葉飛投敵的罪名,也是出于希望元知興等登州官員能積極配合他們從登州城撤人、撤物資的需要。

高宗庭、趙虎他們手里的兵力,只勉強夠控制登州城與刀魚寨,歸登州府所轄的萊州、萊陽、海陽、平度、招遠等縣散得較開,在陳芝虎精銳兵力的威脅之下,其人員與物資的撤離,還是需要以登州府的名義發文派人去聯絡,無法分兵強制執行。

包括滯守平度的趙珍,也未必肯信淮東與胡萸兒的一面之辭,元知興等登州官吏,這時候就能發揮重要作用……

“這……”元知興起初也只當柳葉飛是個貪生怕死的貨,萬沒有想到他已暗中投敵,跟胡萸兒最初的反應一樣,都很難接受這個事實,遲疑了半天,才說道,“還請高大人做主……”他也沒有迂腐到這時候還跟高宗庭爭主事權,也曉得淮東兵馬已經上岸來,登州諸人也只能指望淮東兵馬能擊退虜兵。

即便柳葉飛給冤枉,也要等有命去江寧才會有申訴的機會。

淮東援軍數千人上岸來,登州城里就沒有大敵壓境的緊迫感,元知興這些登州官員,總算是恢復了些正常。

胡萸兒說過柳葉飛率兵到刀魚寨城外聞知淮東軍進城扭頭便逃的事情,元知興便信了大半——俗話說得好,不做賊心虛什么?

柳葉飛在亂戰中受了重傷,肋下中箭,胸骨給馬蹄踩斷,沒有當場死去,也只是多挨些日子的痛苦;偶有醒來,不多久便又痛昏過去,自然是無法審問。

其侄柳致永倒是有些骨氣,一口咬定淮東與胡萸兒誣陷他們——然而參與其事的心腹親信,像柳致永這般有骨氣沒有幾人。

柳葉飛的義子柳方沒能趁兵逃出去,給捉了過來,很快就熬不住刑訊,一五一十的將柳葉飛通過柳致永跟陳芝虎密謀的事情交待出來。

更重要的從柳葉飛宅子里搜到張協勸他投敵的信函——證據確鑿,也輪不到柳致永再狡辯。

元知興等登州官員這時候都相信柳葉飛確已投敵,不管是嘴上還是心頭,都將柳葉飛恨死,當下將其家小及心腹親信的家小近百十號人一并收監關押起來,待押回江寧再處置。

好在柳葉飛怕參與人多容易走透風聲,真正知悉其事的也就柳葉飛從江寧到登州赴任時所帶的幾名僚席、心腹,登州府衙倒沒有幾名官吏陷進去——且不管登州府官吏在大敵來臨之前,未必就有節操可言,但眼下還是能用他們去組織民眾撤退的。

拖到午時,登州城里亂糟糟的場面,終是稍稍的安定下來。

趙虎進城時,糾集雜兵想奪回北城的梁壽與施安金表現出超乎常人的膽識跟節操,這時也臨時給高宗庭委托重任,協助陳恩澤恢復登州城的防守——有時間守城除了經驗外,更重要是面對敵軍壓境而能鎮定反抗的勇氣。

說起來梁壽,高宗庭也曾聽說過登州城里有這么一號人物。

梁壽是屠戶出身,費了一番力氣才擠進衙門里當衙役,為人任俠好義,在市井之間頗有聲望。

梁壽一出面,當下就從街巷拉了上千壯勇登上城頭協助防守。比元知興等庸碌官吏,梁壽對登州當前所面臨的緊迫形勢則更顯其重要性——淮東也愿意提拔這樣的官員、將領,這許是淮東能迅速崛起最核心的困素。

英雄多于出草莽之間,但也需時勢造之;若無敵軍臨境,出身賤戶的梁壽即使在市井之間頗有名望,也不會有什么出頭之日,多半只能以普通衙役的身份默默無聞的終老登州。

登州多山嶺丘壑,山也不高,多為百余丈,像昆崳山、丹崖山、埠嶺、崮山等登州境內的主要山系,最高也不過三百丈左右,遠不如浙閩大山險峻難攀。

但騎兵部隊要快速從登州境內穿過,通過的路線也就那么幾條。畢竟哪怕是再平緩的丘嶺,加上山林、溪河的阻攔,也會極大的拖延騎兵通過的速度。

七甲集位于埠嶺南麓,南鄰崮山,是道寬溝子直通登州城,距離登州不到四十里。若不走七甲集,翻越埠嶺或從崮山南麓繞道,要多走近百里才能看到登州城的城門樓——陳芝虎所派騎兵偏師除了走七甲集道,高宗庭、趙虎也都想不明白,他們會走哪條道?

即使在七甲集守了空,撤回登州城或刀魚寨也非來不及。

關鍵是誰先進入戰場、控制戰場,誰就占據主動。

葛長根先與登州鎮將趙淮山率三百卒連夜走小道,翻越埠嶺,進入七甲集,在七甲集外圍放出斥候,封鎖進出通道,還為后續兵馬進入燒湯煮水。

趙虎率部于日隅時分抵達七甲集,敵騎的前哨游騎也接近七甲集的外圍。敵軍前哨與淮東軍斥侯接觸過即往回收,兩千騎兵已經接近七甲集不到二十里的距離。

騎兵縱馬快行,二十里也用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

大白天想要完全悄然聲息的打突襲,要敵將非常愚蠢才行。能比敵騎提前一個時辰進入戰場,就是極大的優勢,意味著步卒能得到寶貴的休息時間蓄養體力,能夠在騎兵沖上來之前,整頓好陣型,將弩箭提前上好弦。

“敵軍看到我們在這里阻擊,會不會縮回去?”

趙虎將諸將召來議事,葛長根首先擔心這仗打不成。

趙虎撇著嘴,問葛長根:“要是我們率兩千騎兵過來,知道前面野地里有三千步卒擋住,我們是縮回來,是繞道走,還是橫沖過去?”

“時間來得及,繞道走也無忍,眼下這情形,跟敵將換過來想,當然是沖過去!”葛長根說道。

“這便得了,”趙虎說道,“敵騎從昌邑南頭的白埠發力,一路奔馳過來,兩天半不到一點的時間走了四百里路才到這邊。即使路上有馬換,人也吃不消,走到這邊就憋著一口氣可用。不一鼓作氣沖過去,繞道走就會將憋著的這股子勁泄掉。換作別人,也許會退縮,但是陳芝虎派出來的悍將,應該有打硬仗的癮,我輸他會來強攻我們——眼下最緊要的,我們能不能扛住兩千騎兵的沖擊?”

趙淮東是胡萸兒手下的將領,對林縛當年率三千步卒橫行燕南的往事向往已久,想著敵騎才兩千人,還是勞師遠頓,他們這邊有三千多淮東步甲,怎么都打得過?

趙虎拋出這么問題,葛長根皺起眉頭,聚集在七甲集的這三千步卒,哪能跟林縛當年率之北上的江東左軍相提并論?

當年江東左軍貌似由流民組成,實際上是以集云武衛及長山島精銳為骨干,彼此協同作戰比百戰精銳都默契,而他們身后三千步卒,有小半是多東州及儋羅國借來的步卒,即使在儋羅島戰事期間,也罕有密切協同作戰的機會。即使是海東行營所轄的步卒,也是作為二線步營編制,就連飛矛盾車的數量,也要遠遠少過長山島等精銳戰營。

“高先生倒是說過,要是直接硬扛,即使能扛住,傷亡也必定慘重,劃算不來,”葛長根說道,“敵騎對埠嶺地形不熟,我們在七甲集布下列陣,誘敵來攻,將其兩千兵馬牢牢吸引在七甲集外圍,再派一部偏師走埠山小道,繞到其側后,出其不意的發動突襲,必能克之……”

“好一個以偏師對偏師!”趙虎聽著高宗庭早有授策,大呼其妙。騎兵即使不比步卒受陣型限制,但側翼受到出其不意的攻擊,也必然會陷入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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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10 18:55:23
第18章 狹路相逢

想要奇兵從側翼攻擊湊效,必需要主力在七甲集正面將敵騎吸引住,扛住敵騎迅猛如雷霆的攻勢。趙虎留在七甲集坐鎮,將四營步卒布成空心方陣,以他親自帶出來的海東行營府衛營為主力,布在正面,以東州、儋羅所借援兩個步營布在側翼,還留一營步甲作為預備兵力留在陣后。
“斗一、守二”的預備隊戰術理論源于戰國時期,但手里兵力有限,或戰場開闊而雙方交戰兵力都不足以填滿戰場,主將都會有將所有兵力都投入戰場的沖動。

林縛在戰訓學堂上最為強調的戰術原則就是預備隊原則,非到主將戰旗即將給砍奪的危急時刻,主將手里必需要掌握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預備兵力,以應對戰線崩潰的危局。

若不能做到這一步,面對強敵則應采取主動撤退、避免野戰、保存實力的決策。

七甲集位于埠嶺與崮山之間,山溝子給溪河帶下來的沙石土質淤填,形成寬三四里不等的壩原地形,集上有百十戶人家,茅舍窩棚,偶有富戶大宅,但規模頗小。

即使是防守,也只能選擇在村集的西首、在相對較開闊、兩翼又相對險陡的地帶列陣進行。

提前一個時辰進入戰場,使得趙虎能夠從村集里征集百余民夫,拆屋毀舍,在陣列前以磚石雜木,形成簡易的阻礙敵騎突擊的障礙帶,最終形成約三四百步見方的緊密防守陣列,待敵騎來打。

前哨探馬偵察得前方有步營甲卒進入阻擊,高義也是一臉凝重,放出警戒,下令部眾在離七甲集二十里外稍作休息。

登州鎮兵馬主力已給調出去,滯守平度殘城進退失據,登州及刀魚寨的防守兵力約兩千出動一些,還大部分都在柳葉飛的掌握之中。

高義不擔心柳葉飛有膽子出乎反爾,他此前與陳芝虎只擔心淮東會出兵干涉山東戰局,眼前突然出來的兩三千步甲,應該是淮東派出的援軍。

高義率騎兵偏師走得甚急,斥侯都來不及遠派,此時并不知道登州城發生了什么變故。

陳芝虎與他都擔心淮東會出兵進入登州,所以有針對性的派出細作,潛入淮東所控制的防區,監視淮東諸部兵馬的動向。

理論上,淮東兵馬主力陷于南線,戰線與奢家交錯糾纏,斷無可能將南線主力抽出來,其能但短時間能調出的兵馬還有兩支。

一是集于崇州的津海軍,是津海守軍撤到淮東后重建的一支精銳步旅,約有萬余人;一是守淮防線上的鳳離軍,這是早年隨林縛南北征戰成長起來的精銳,也約有萬余人。

淮東與江寧之間貌合神離,彼此間提防得緊,林縛不敢將兵馬悉數調出,使崇州老窩失去防守。而潛入淮東的細作,也確實沒有發現淮東諸防區兵馬有大規模調集的跡象

兵馬的調動,除了防線調整外,還涉及到糧秣補給及軍械的調配,很難倉促間成行。

高義在青州城下詐敗,登州鎮有柳葉飛做內應,又在相對安全的內線運動作戰,登州鎮兵馬主力最終給調出來,也耗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

淮東想要派一支偏師支援山東的側翼,事前不可能一點馬腳都不露出來。

想當初淮東為了襲打浙東,只能惘顧欺君之罪,以北上勤王為借口集結兵力,才騙過奢家,然后在北上途中突然轉向,才打了奢家一個措手不及。

從林縛最初的崛起之戰,到淮泗戰事時期助岳冷秋平滅劉安兒,以及近來與奢家在浙郡爭雄,都體現出淮東極其出色的詭戰用兵能力。

當淮東瞞天過海的戰術用到自己的頭上,高義就深刻感受到那種巨大的心理壓力。

眼前這兩三千甲卒從哪里冒出來的?除了眼前這兩三千甲卒,淮東在登州還有多少兵馬一起登岸了,柳葉飛是不是還活著,登州城、刀魚寨此時在誰的掌握之中?

高義對這些都是一摸黑,毫不清楚。

所謂知己知彼才百戰不殆,這時候以一般的思維考慮,高義應該率部往后退縮、摸清楚情況再來打才是。

但是淮東的這種出神入化而奇詭的用兵能力,與其強大水營勢力控制東海疆域有直接的關系——這越發體現出天命帝強調奪取登州在戰略大局上的高瞻遠矚。

高義此時退縮,待陳芝虎派主力過來匯合,再去奪登州,即使能攻下,最大可能也只是得一座給淮東搬了一空的殘城,則失去以詐敗而行調虎離山之策的意義。

高義即使此時退后,保存身后兩千兵馬不受損失,事后也會給問罪——因為他的退縮,燕胡失去了一次組建跟淮東抗衡的水師的機遇。

戰術的勝算遠不能彌補戰略上的損失,有時候為什么用險,就是希望以較小的代價去搏取上戰略上的主動——為了謀登州,陳芝虎甚至不惜在青州城下損兵折將,高義都覺得不會原諒自己率部后退。

高義曉得自己沒有退路,必須攻到登州城下,哪怕身后這兩千兵馬折損干凈,反而能有推脫責任的說辭。

繞道去登州也不行。

七甲集距離登州城就四十里,他們繞道要多走一百里路,以眼前的情形,要保存將卒的體力,必需要放緩行速,最早要拖到明日午后才能趕到登州城下。

也許柳葉飛此時正率領殘部在登州城里苦苦支撐,這一天的時間非常關鍵,足以讓淮東援軍在登州城里站穩腳步,難道還能拿兩千騎兵去強攻淮東援軍站穩腳跟、防守的登州城不成?

關鍵是走到這里,將卒都已經相當疲憊,憋著一股子勁強撐著保持昂揚的斗志,拖一天,這股子勁就可能會垮掉,更難去撼動精蓄銳的淮東援軍。

高義不斷派出小股騎兵去騷擾淮東步卒的陣腳,眼前偵察的事實就是,淮東這支步旅進入七甲集也非常的倉促,這說明淮東援軍也剛剛才在登州上岸。

很可能柳葉飛還掌握著登州的形勢,淮東援軍要為奪下登州城贏得時間,只能派步卒到七甲集來阻擊他們。也有可能是柳葉飛剛遭擒押或身死,淮東援軍掌握登州城時間不長,登州形勢還很混亂,需要派兵在這邊進行阻擊,以爭取更多的時間——淮東即使擅長瞞天過海的調兵戰術,從登州上岸的援軍兵力也不可能多。

不管哪種可能,只要將眼前這支步旅摧垮,登州的形勢就還不算壞。

決定強攻七甲集,高義召集部將商議戰法。

“倒是中規中矩的守法,當頭五六百卒骨頭倒硬,小股騎兵擾不動其陣腳;但兩翼的兵卒比較弱,只是兩翼地形,又是石頭溝,又是石頭坡的,不利于我們上去展開攻擊……”部將潘德沖說道。

騎兵試探步陣的方式很多,較為常規的就是用小股精銳騎兵在一箭射距的邊緣逗引。訓練不足的步卒在敵騎突然接近時,很難正確的判斷距離以及遏制心里臨戰的驚慌,提前射箭是最見的錯誤。

訓練不足的步卒,其箭矢上弦的速度本來就慢,要是掌握不好時機,浪費了一輪箭雨覆蓋的機會,很容易給騎兵接近直接沖擊而垮陣。

臨戰能用到的戰術選擇不會有太多,選擇打擊相對薄弱的側翼,永遠是最優先的戰術選擇。

高義知道身后一直到膠萊河西岸,短時間里都不會有援軍能過來,他除了要沖潰擋路的這支淮東援軍外,還要保存足夠的兵力趕到登州城以應付復雜的形勢——要避免正面交鋒產生過于慘重的傷亡,從側翼打垮淮東援軍,是高義唯一能做的選擇。

高義親自趕到前陣偵察地形,蹙著眉頭說道:“地形雖陡,但不至于不能通過;老藩,你率部下馬打,可以從側翼抄過去……”

約到日偏樹梢頭,高義率兩千輕騎往七甲集壓來,先是兩股騎兵接近淮東軍前陣,在相對狹窄的空間里騰挪,沖擊淮東軍前陣的側角,以避開正面箭雨的覆蓋。

頓時間,箭矢飛覆,破空之聲仿佛從石隙間鉆出來的風,對射如雨。

兩邊都很謹慎,不想一下子這過度的投入太多的兵力,也不想一下子就糾纏到一起,拼個你死我活。高義等部將藩德沖率部下馬悍卒從左翼抄上去,才在正面展開猛烈的攻勢,驅戰馬直接突過淮東軍在陣前布下的簡陋障礙,去沖擊淮東軍前陣。

趙虎不得不承認敵軍奔襲而來的都是悍卒。

因為是奔襲輕騎,敵軍將卒身上都僅有輕甲遮護,在步弓射殺下,中箭落馬的兵卒不少,但大多數很難一下子插中要害。負傷的敵軍兵卒也不退去,即使失了馬,也是咬咬牙跟著其他騎兵身后堅持沖鋒。

趙虎也是急行軍趕到七甲集,隨軍而行的飛矛盾車數量有限,即使布在陣前,也給敵軍用戰馬強行撞開,但多少能將敵軍騎隊的沖擊力緩下來,雙方將卒就如此在前沒糾纏混亂在一起。很快地上血流成河,泥土上插滿空箭,傷卒也無暇撤出,或咬牙堅持作戰,或給踐踏至死。

前陣激戰如此,而敵軍下馬兵卒對左翼的攻擊更是猛烈,兵器以稍短的騎槍為主,迎著箭雨就往前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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