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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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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10 18:55:40
第19章 大風迷眼

左翼乃儋羅國王室衛營,由儋羅王世子李繼統領,在敵下馬悍卒猛烈如燎原大火的攻勢下,抵擋不住、節節敗退……

趙虎所布是空心方陣,兵家好言奇正、虛實,陣中間的空心地帶即為奇、即為虛,是四邊攻退轉進、調整兵力、進行變陣、應對攻勢的關鍵。

一旦有守兵支撐不住,退下來將陣中間的空心地帶填滿,整個陣列就變得呆板、滯重,主將就無法自如的掌握整個陣局,離全軍崩潰也就不遠了。

顯然,敵軍主將也看準淮東軍左翼這個弱處,即使趙虎分批將預備兵力投入左翼,想要將左翼撐住、撐開去,敵軍也是不斷的趟過填滿卵石的淺水溝,往左翼投入兵力,要一鼓作氣的將左翼摧垮,進而將淮東援軍整個防陣打崩掉。

危急之時,趙虎只能披甲上陣,將僅有半營預備兵力,都投入前陣,放棄防守,率部往外突擊,并令右翼遲元吉也隨他往外展開。

左翼儋羅王室衛營給敵軍纏住,隨時有可能會崩潰,在狹窄的方圓之內,投入預備兵力,也無法接觸到左翼廝殺地帶的敵軍,只是使左翼變得更臃腫、更呆滯。

在左翼隨時有可能崩潰之際,為避免給卷進去,趙虎只能命令其他兵馬強行向外展開,拉開與左翼的距離,更有意將所有敵軍都卷入亂戰之中——即使葛長根不能及時率部從側后襲出,趙虎也要將陳芝虎這路偏師拼個兩敗俱傷,才能給高宗庭在登州贏得必要的撤退時間。

要說戰場上的經驗,高義比趙虎還要老道,看清楚趙虎的意圖,即下令在前陣纏殺的騎隊后撤,拉開距離……

騎兵撤出戰場的速度,非步卒能追。

一旦拉開距離,留出給后續騎兵沖鋒的空當,高義就毫不猶豫將手里最精銳、也是留在身邊蓄養體力一直未投入戰場的四百扈騎投入戰場,舍棄弓弩,對因向外展開而陣形分散的淮東軍前陣,直接發動沖鋒。

趙虎一手兜著疆繩,提馬往前沖,左右步甲以他為中心團團擁簇,形成人擠人、人挨人的緊密陣型,以雪白的陌刀、長槍組成槍林刀墻,做好承受敵騎猛烈沖擊的準備。

與敵騎相撞之際,無數人骨折肉綻,竟是硬生生的用肉體、堅甲、陌刀、刺槍,將敵騎攔截在距趙虎十余步外的遠處……

敵兵騎在馬背上,居高臨下,揮刀左舞右砍,騎槍前后捅刺,占盡優勢。然而此優勢還遠不及敵騎仗馬快馬高,來回穿插打擊來得犀利。

淮東步甲只是低頭以盾擋、以刀砍、以槍刺,死死的抵住一步不退,用這么拼命的方式使得雙方混戰的中心眨眼間堵個嚴實,削弱敵騎的優勢。

一旦給堵實,敵卒即使騎在馬背上,也無法利用騎馬的優勢進行回旋,轉眼前成為血戰、死戰。貼近了距離,敵兵騎在馬背上,騎槍捅刺無力,揮刀也很難砍到鐵盔鐵護臉下的脖子。

敵騎見一次沖鋒不成,即往后拉,留下數十具死尸以及殘肢斷臂,仗著馬跑得快,迅速拉開距離,再進行第二次沖鋒。

趙虎左右皆是海東行營府衛營悍卒,是林縛留給趙虎震懾海東的淮東精銳。

人人忘死,軍隊戰力自然就強,然而要做到人人忘死,除了紀律嚴苛外,還要從主將到基層武官、到普通兵卒做到人人恥于怯退。

若說兵卒為血肉,那基層武官就是支撐起軍隊的脊梁跟骨架。當世其他軍隊用血腥戰事鑄造脊梁,淮東則以戰訓學堂有體系的培養脊梁,再經血戰磨練,越發的堅韌,堅不可摧。

如此混戰,趙虎騎在馬背上象征意義更強一些,就像一面旗幟,他這面旗幟不倒,諸多武官各率兵卒擁簇在他周圍,便都寧死不退,仿佛磐石。敵兵也曉得他的身份,如此貼近廝殺的戰場,敵兵騎在馬背,就能對他開弦射箭。

趙虎也不下馬躲避,只以套著護臂的左臂擋住頭臉,也不管射在身上的箭矢。趙虎雖穿魚鱗套甲,但手、小腿等處遮護不到,而如此近的距離,鱗甲銜接處也有弱點,當敵兵十數箭一起尋著他射來,趙虎也是瞬時間右手掌給箭射穿,鱗甲上也掛了三支箭鉆入肉里。

主將如此拼命,也激發部眾拼殺血性。

遲元吉是海盜世家出身,不擅騎術,上戰場也不騎馬,只叫人扛著他的大旗,他持大刀,從右翼沖殺出來,所部展開為錐形,他自己為鐵錐之尖,撞向正第二次沖鋒來的敵騎的側角,與趙虎一左一右,將敵騎的這次攻勢硬生生的夾在中間展不開來。

便是剛才給打得節節敗退的左翼竟然在這會兒,也跟打了雞血似的,有穩定陣腳之勢。

高義神色沉重,他曉得淮東軍是不弱于己的精銳,將卒都悍不畏死,知道這戰難打,心里也有充分的準備,但眼看著就能打潰左翼進而一舉打垮這支淮東援軍,倒因其主將拼了命的率前陣往外突,伸手就能摘到勝機,眨眨眼竟然消失了,叫他如何心甘?

在高義看來,虎軍前鋒營才是天下第一強軍,但人數相差不多的淮東軍步卒與前鋒營精銳輕騎對沖,騎兵竟然只能沖破十步不到的距離,叫高義心頭很不是滋味,后悔出發時只圖輕快,沒有將幾百套騎甲帶上……

雖說騎兵在打防守嚴重的步陣時,會受到很多的限制,但步陣向外展開、陣型分散、陣腳浮動之際,前鋒營的騎兵不能將騎沖破,這樣的結果,高義無法接受。

看著淮東軍本來孱弱的右翼也開始拼命來,高義猶豫著要不要將手頭最后的兵力投進戰場去將淮東軍右翼纏住。但是,這么一來,即使最后贏得勝利,傷亡也會極為慘重,失去持續進襲登州城的能力。

忽起大風,從西往東吹,一時間塵飛石走,高義大為振奮。

天氣是戰爭最為關鍵的因素之一,順利打逆風,就是極大的優勢。

風挾沙石撲面,淮東軍給吹得睜不開眼,又如何迎接順風打來的敵騎?

然而高義沒有高興多久,側后就有殺聲傳來,轉頭看去,給大風灌了一口,細砂石打在臉上生疼,隱約看見一大隊人馬,往這邊奔殺過來!

高義心臟“咯噔”一跳,才曉得淮東在側翼還藏有一支伏兵,竟然迂回到側后來打他們的薄弱之處——風力甚大,挾石帶沙,馬掉過頭去也會給風沙迷眼亂走,更不曉得淮東軍這次突襲來的伏兵有多少人馬,這仗沒法打了。

比起給燕胡問罪,眼下還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緊。也非高義怯戰,當一場戰斗毫無勝算,再堅持下去就沒有意義,高義當下就兜起疆繩,就率部往西南角的空當逃去。

在戰場邊緣歇腳待戰的騎兵就四五百人,能隨高義及時撤出戰場;其他兵馬都在跟淮東軍糾纏廝殺,哪這么容易想撤就撤?

好不容易等到葛長根率部從側后打出來,趙虎率著四營險險給打潰的殘部,也跟打了雞血似的,一起往外突擊,撒開腳丫子以步追馬。

用兵便是如此,高義一退,諸騎皆走,人逃馬潰,拉不開足夠的安全距離,根本無法收拾殘局。騎兵逃得還快,除了給大風吹迷失方向,損失不算非常的慘重,最慘重是下馬攻擊淮東軍左翼的那部分人馬,本身就進入內側,還沒有馬,給沖潰之后,只能往山里鉆,跑得慢半拍的,便刀來槍捅,頓時飛天……

一直到黃昏時大風停息,趙虎才令諸部往七甲集聚集,收拾兵力,搶治傷亡,清點戰果。

這一戰,海東兵馬傷亡愈千,要是葛長根晚一炷香時間趕到,趙虎都沒有把握能撐住不崩潰。

敵軍也留下五百具尸體,加上潰兵、傷殘,想必減員不會低于一千。

這一戰在傷亡上沒有占到任何的便宜,但絕對不能算兩敗俱傷。

海東兵馬守住七甲集,將陳芝虎這支偏師擊退、打殘。比起殲滅多少敵兵,為組織人與物資從登州撤退贏得時間才是此戰的核心、也是首先目標。

高義一退三十余里,甩開追兵,才停下來收拾殘局,到黃昏時才聚集起不到八百人——比青州城下的詐敗,這一敗這真正的叫高義痛徹入骨。

部將都勸高義退回膠萊河西岸去,跟主力匯合;高義此時哪有臉去見陳芝虎?咬著牙往回奔走,又聚攏了些殘兵,得知淮東援軍在七甲集扎營駐守,曉得憑他手里的這些殘兵,已經無望去奪登州城,但釘在埠嶺西南,就能封堵在平度的趙珍所部退回登州的通道。

要是能將趙珍所部逼降,也算是將功贖過。

打著這樣的主意,高義率部往南稍撤,避開駐守在七甲集的淮東援軍主力,夜里洗劫了一座村寨補給糧草,便以千余殘騎釘在登州腹心里,釘在登州與萊陽、海陽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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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拉攏

趙虎身負傷勢較重,避免右手給箭傷致殘,給高宗庭強令隨傷卒撤回登州城修養,由葛長根率三營步卒在七甲集扎營駐寨,防備可能從西面接近的敵軍。

陳芝虎所部偏師給擊退,短時間里元氣難復,而陳芝虎所部主力更遠在四百里外的膠萊河以西地區,駐守七甲集的兵馬就有較為寬裕時間圍七甲集修筑塹柵營。

因敵所迫,不及筑壘,砍木立柵,柵下掘壕,是為塹柵。

塹柵營雖說談不上有多么堅固,但要遠好過在野地直接承受敵騎的沖擊。

由于高義率殘部游離于埠嶺西南不去,淮東在登州也無法足夠的兵力去圍剿,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與萊陽、海陽的通道給割斷。

高義率部襲來,畢竟是勞師遠頓,高宗庭也未料到七甲集一戰會如此慘烈,趙虎僅以險勝收場,過程也叫人驚心動魄。

陳芝虎自東閩軍解散之后率部北上,無論是清匪、守大同,還是出制河南,北調勤王或降虜后強攻沁陽,多經歷硬仗、苦戰,部眾將卒淘汰率自然極高,后期也是源源不斷的從北方補充新兵,維持兵馬規模跟戰力,但總究有相當一部分人馬是東閩老卒。

回想以往并肩而戰,今日卻拔刀相向,高宗庭心頭很不是滋味。

雖念舊情不舍,但眼下最緊要的,是將人員及物資從登州撤出去。

這是從登州登岸后的第二夜,高宗庭已經連著三宿未睡,人很困頓,忍不住伏桌小憩,迷迷糊糊的聽著有人說話,猛驚醒,看到趙虎、胡萸兒坐在那里小聲說話,問道:“我睡了多久?怎么不叫醒我?”

“一炷香多些時間,還想讓你多睡一會兒,才與胡校尉小聲說話,沒想到還是將你驚醒。”趙虎手裹著紗布,手臂掛成脖子上,除了手背給箭射穿外,其他三處箭傷都甚重,時間如此緊迫,他哪可能悠然養傷,回到登州城,也是將防務抓起來,不讓高宗庭在這事上分心。

“哦,小睡片刻,精神到底是好些,”高宗庭笑道,又看向胡萸兒,說道,“淮東早有預測柳葉飛不穩,我渡海來登州之前,我家大人曾言要避免登州陷入大難,唯有爭取水師將領的支持,對胡校尉也特別看重……燕胡在山東兵勢強大,雖挫其前銳,但過幾日,其主力東來,我們也要避其鋒芒。這趟南下,胡校尉有何打算?”

雖說在短短兩天不到的時間里,發生這些變故,叫胡萸兒多少有些措手不及,但南撤后的前程問題,胡萸兒倒也有過考慮。

趙珍滯守平度,但高義不從埠嶺西南退走,趙珍從平度就很難安然無羨的撤回來。

倒不是說趙珍手里兵馬不多,關鍵是趙珍退守平度的七千余兵馬,其中約四千人是柳葉飛到登州招募的步卒,將領多為柳葉飛的親信。

登州事變的消息傳過去之后,誰曉得平度會發生怎樣的劇變?將卒嘩變或趙珍給脅裹投敵,都有可能。

至少在眼下,淮東援軍對遠在三百里之外的趙珍所部是無能為力了,最終很可能是胡萸兒率四五百名登州水師殘部隨淮東軍南撤。

胡萸兒自詡有些領兵打仗的本事,但不會投機拍馬,在江寧也無權勢可依,四五百將卒,偏有六十多艘大小戰船。若給編入江寧水師,以胡萸兒對貪婪官場的認識,曉得自己多半會給別人吞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比起江寧,不要說胡萸兒跟高宗庭是舊識,從當初籌建津海糧道為京畿緊急籌糧起,登州水師將領就與淮東有過密切的合作。南遷的海商,包括周廣南、周廣東兄弟、孫豐毅、孫尚望以及去濟州的周貴堂等人,胡萸兒都打過交道,關系都不惡……

后期高麗水師襲山東沿海,胡萸兒還率登州水師跟淮東水營并肩作戰過。

何去何從,胡萸兒心里早有權衡,至于淮東與江寧的齟齬,胡萸兒也多少知道些,他倒更喜歡淮東的做法,再說那檔事也輪不他這樣的小人物去關心。試問世人有多少人不是隨波逐流?

胡萸兒還愁投效無門,這時聽高宗庭開口代淮東招攬他之意,當即行禮道:“我老胡是個粗人,講不出太多的道理,去江寧也斗不過別人的花花腸子,有些本事,也是在海上搏風斗浪,也不想做什么富家翁困在宅院里。高先生不提,老胡我還正要厚著臉皮請高先生替我謀劃一下呢……”

“胡校尉還想在海上搏風斗浪,去處倒多,津衛島、靖海水營,便是飄洋過海,看看異域風情,也是可以,”高宗庭聽得胡萸兒愿意投靠淮東,就吃下一顆定心丸,至于要如何用胡萸兒,這事要林縛決定,他作為謀臣不能代勞,說道,“暫時還要請胡校尉協助撤離之事……”

胡萸兒若不愿投淮東,堅持要去江寧,包括胡萸兒所部四五百將卒以及六十余艘戰船,淮東都沒有辦法強行扣押下來。既然胡萸兒愿意投靠淮東,林縛出面舉存他到靖海水營擔任將職,江寧還能阻攔?將卒及戰船自然也就沒機會去江寧了。

胡萸兒的事定下來,高宗庭又憂其他事情,與趙虎商議道:“去信崇州,從淮東調商民船過來協助撤離,再快也要過十天才陸續會有船來。眼前僅城里就有五萬余人,包括物資在內,千石船需要數百艘才夠。淮東一時間湊不出這么多艘,只能分數批撤離,而陳芝虎顯然不會給我們太長的時間。我謀算著分幾步走,一是在登州城東到堂子灣修幾座小營壘,避免撤離過程當中給敵騎滲透進來襲擾;一是將部分物資先往刀魚寨撤。另外,登州城里丁戶撤走容易,城外農戶耕作其間,就未必愿意跟著撤走。強撤易引起混亂,我們在這里的兵力也嚴重不足……”

高宗庭為天下有數的謀臣,所慮自然是周全,趙虎腦子沒有他轉得快,但知他所言,都句句切重要害,頻頻點頭附和,聽到這會兒,也應了一聲,說道:“是啊,農戶系于田畝,田畝搬不走,他們未必愿意背井離鄉,那些田主也會有不愿意走的。對他們來說,寧可逃進山里觀望形勢,千里遷居則更困難一些,這是樁麻煩事……”

“我想著登州府有些存銀,以防事為由,將存銀拿來招募兵勇,或許能多撤一兩萬青壯走,你以為如何?”高宗庭說道。

高宗庭這是以招募為名行撞騙之事,不過戰爭從事都是殘酷的——要是讓這些青壯留下來,即使不會燕胡征募過去加入新附軍南侵,田間耕作也是為燕胡貢獻田賦、徭役、丁稅。

一切之根本,都是以削弱燕胡占領山東后所能獲得的軍事潛力為前提,不管是騙、是用武力驅使,盡可能將登州周圍的青壯勞力都撤走,是高宗庭、趙虎必須要做的事情,沒有什么婦人之仁可言。

當然了,高宗庭這么建議,還有些遮遮掩掩,趙虎點了點頭,說得更直接:“招募兵勇是可行之計,另外,還可以從周圍再征用一些民夫,到最后也能一起撤走,淮東總不至于多一兩萬人就承受不了……”

高宗庭笑了笑,點頭說道:“如此安排最好……”他與趙虎接觸不多,也摸不及趙虎的脾氣,也怕趙虎過于正直而顯得迂腐,所以他一開始也沒有將話說得太透。

林縛雖然下令由高宗庭主持這邊的事務,但高宗庭也曉得趙虎在林縛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重要,他常年替李卓籌謀,也替李卓應酬官場,也養成小心謹慎、避免與人起沖突的性子——高宗庭想著登州事情能完美的解決,他與趙虎在解決事情的看法就不能太大的沖突。

浙東、浙南殘酷的戰事,使得地方上青壯勞動力下降得厲害,以致到了嚴重影響耕作甚至出現拋荒田的現象。

包括淮東歷年來都積極的在轄地推動墾荒殖種,以及對夷洲島加大墾種力度,都需要補入大量的青壯年勞力。

像去年從津海南撤近四十萬人,淮東只利用一年的時間就消化了差不多;這次頂多南撤十多萬人,所承擔的壓力,還遠不至于令淮東難以承受。

而遷民一旦切實的安置下去,就會很快的轉化為淮東的軍事潛力。

即使將目光僅限于海陵、淮安兩府,在林縛推行新政、大規模安置流戶之前,編籍丁戶約三十萬戶,而到今日,不把宿豫、睢寧、淮陽、虞東等最新才直接劃入淮安、海陵轄管的四縣丁戶計算在內,兩府編籍丁戶就已經增到五十三萬有余,編籍科田總畝數,也從此前不到八百萬畝水旱田,猛增到近一千五百萬畝。

這其中有推行新政、清查隱戶、隱田的功勞,但淮安、海陵兩府這幾年來新墾、新圍田畝確數也將近兩百五十萬畝,這絕大多數都是新安置流戶做出的貢獻。淮東此時已能從新墾、新圍的田畝里,或間接或直接為淮東提供約五十萬石米糧的稅賦收入。

而此前海陵、淮東兩府上繳郡司的正賦,折合米糧甚至還達不到五十萬石這個數字。

而大量流戶的涌入,更為淮東在崇州、鶴城等地較集中的工坊提供大量的、也是必須的勞動力——使得淮安、海陵兩府諸縣的城坊戶從此前的兩萬有余猛增到超過十萬戶。

即使不算淮東軍司所直轄的工場,淮安所控制區域內新增加的工礦、市泊等稅及厘金的收入,隱然有追趕田賦的趨勢。

即使不考慮招募兵馬的兵員問題,僅從稅收角度去看,人口也是最重要的、最核心的資源。燕胡兵勢強盛,淮東要暫避鋒芒,但是能帶走的資源,絕不應該給燕胡多留一分。

高宗庭又與趙虎商議了許多,除了丁壯外,還要從周圍地區盡可能贖賣耕牛、騾馬,買進登州城宰了吃肉,也能進一步削弱登州地區的農耕潛力。

至于招募及贖買的花銷,也無需淮東掏錢。

柳葉飛治軍不行,理政、貪財倒有一手,登州府庫以及抄沒柳葉飛及其心腹家財,僅金銀就有三十余萬兩——這筆銀子眼下還有元知興等官員盯著,元知興等官員都是朝廷正經科舉出身,南撤后在仕途上還有出頭,自然會忠于朝廷,所以這筆銀子要不能在登州就緊急花銷掉,江寧要跟淮東算細賬,還真沒有借口將這筆銀子占下來。

津海糧道未興起之前,登州是北方沿海海貿最為聚集的海港重地。山東沿海也有大片的鹽場,在登州、即墨都設有鹽鐵司衙門,登州也是鹽商聚居地之一。就此兩點,就使得登州城里的巨賈豪富甚眾。

大軍過處,最喜歡打劫的,除了他們之外,就沒有旁人了。對于他們來說,即使有田宅在登州,能南撤是絕不敢輕易冒著身家性命的危險留下來的。

但很顯然,高宗庭也沒有讓他們舒舒服服南撤的意思——第一個十數萬人南撤的龐大開銷他們要認捐,第二個,淮東錢莊銀根一直吃緊,需要不斷的募集本金,登州富賈自然是不容錯過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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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憂降

夜深人不靜。

雖然成功將陳芝虎所派偏師擊退,但為了順利的將人與物資從登州撤走,高宗庭并沒有大肆宣揚獲勝的消息去安撫民心——故土難離,有些人會出于恐懼,稍有危險就會選擇逃離,但更多的人,生于斯、長于斯,田宅家業都在此,哪那么容易舍棄一切去背井離鄉?

在高宗庭的故意縱容下,悲觀與恐慌的情緒沒有停止,在登州城里蔓延——

由于登州城離海岸有較遠的一段距離,需要在陳芝虎主力趕來之前,將城里的人跟物資都撤出去,時間非常的緊迫,高宗庭只能利用恐慌驅使民眾毅然離開故土。

恐慌情緒籠罩之下,登州城里自然是人鬧狗吠,片刻不得安寧。

高宗庭與趙虎在臨時衙署里議事,府通判元知興忽忙趕來,說道:“萊州知縣派人過來,希望淮東軍能幫他們撤離……”

高宗庭與趙虎面面相覷,他們當然恨不得將山東半島的人口都撤空,但也要有這個能力才行——如今他們在登州登岸的剩余戰力也就三千余人,大部分都集中在七甲集防守,為暫時處于內線的登州城提供一個相對安全的撤離空間。

只要陳芝虎所部主力進入膠萊河西岸,高宗庭與趙虎就會考慮將七甲集的兵馬撤回來,他們根本沒有在山東半島跟陳芝虎硬拼的實力。

高宗庭對元知興說道:“我會派人再去淮東,希望能從淮東調更多的船來……萊州、萊陽、海陽等縣,還希望元大人與他們溝通,要他們盡可能自行組織撤離。”

元知興臉色沉重的點點頭,曉得高宗庭這時候也派不出人手去支援萊州。

元知興走到,趙虎說道:“萊州這些年聚集了不少造船工匠,是不是我去走一趟?”

萊州灣,包括萊州、昌邑,位于膠萊河的北口。

津海糧道使得在萊州灣沿岸聚集的船舶數量激增,也使得萊州灣沿岸的造船業急遽興起。隨著北地的淪陷,津海糧道已成歷史煙云,萊州灣沿岸的造船業自然隨之衰落,但瘦死的駱駝總有幾兩肉,昌邑、萊州兩地仍有不少發展造船業的潛力。

“人手不足,高義就又釘在埠嶺西南不走,要確保登州撤離能順利進行,萊州就有些鞭長莫及啊,”高宗庭說道:“事實上,在我來登州之前,軍司內部就討論過可能會出現的種種情況及應對之策。不能讓燕胡獲得威脅淮東在東海地位的造船能力,這是我們此行要確保的目標,但是要完全斷絕燕胡造海船出海的希望,未必就合乎淮東的利益……”

高宗庭到登州之后,諸多事情就緊跟著發生,趙虎還沒有時間與他充分的交換意見,很多時間,都是高宗庭代表軍司發號施令,趙虎積極配合——就淮東軍司近來對燕胡策略的思考,趙虎自然遠不如高宗庭這個直接參與擬定的人熟悉。

高宗庭繼續說道:“燕胡若徹底杜絕出海的心思,很可能會封鎖沿海,而將用兵的重心放在中路或西路,這非軍司所希望看到。萊州、昌邑若是給燕胡得去,實際上只是一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罷了,這樣燕胡很可能會有相當大的一部分資源給牽制在發展水軍上……”

趙虎嘿然一笑,說道:“給他們一點希望發展水軍,稍有些規模后,就一力撲滅掉,再給他們點希望去發展水軍……好一個添油戰略,管保叫燕胡嘗盡苦頭。”

“燕胡國主葉濟爾也是少有的雄才大略之士,想叫他上當很難,未必能湊效,行此策也是此時對萊州、昌邑鞭長莫及、無奈之說;要有可能將,將整個山東搬空,才更合心意。”高宗庭說道。

“哪有這種好事?”趙虎說道,“即使葉濟爾看透淮東的謀算,又能如何?遼東半島沿岸、遼西、薊西、燕西沿岸以及山東半島沿岸,海岸線展開有好幾千里,大小島嶼千余處,葉濟爾難道真能容忍淮東海船隨時威脅這數千里的海岸線不成?”

高宗庭笑了笑,從南起夷州北至兩遼的上萬里長海岸線與楊子江、黃河兩條主干流,就將實際將中原政權的疆域輪廓勾勒出來。歷來中原帝廷都輕視發展海上勢力,主要原因還在于長期以來,除了分散的海盜勢力外,未曾受到過嚴重的來自海上的威脅。

只要燕胡有發展海上戰力的可能,即使曉得是飲鴆止渴,又怎會甘心將數千里長的沿岸放手任淮東無窮無盡的襲擾?

稱雄東海,確實是淮東所獨占的一項優勢,但想到另一樁事,高宗庭輕嘆一聲,說道:“還不曉得楊一航那里情況如何?”

楊一航將津衛島有限的兵力與戰船都調出來,候在朱龍河口,給困守陽信的青州軍主力最后一線逃脫的希望——

淮東與青州恩怨糾纏,且不論東陽鄉黨之間交錯相連的關系,顧悟塵再怎么說都是林縛的座師與岳父——有些話大家都沒有說出口,但心里都深深的擔憂顧悟塵、顧嗣元父子給逼入絕境后會選擇投敵!

顧悟塵、顧嗣元父子率青州軍投敵,對東陽一系、對淮東的打擊極大。

看看岳冷秋今日在江寧所處的小媳婦似的尷尬地位,就能想象將來淮東在聲望上會受到多么慘重的打擊;別人不關心青州與淮東早就因擁立而絕裂,林縛身為顧悟塵的女婿,這個事實總無法改變。

而顧君熏如何在淮東自處是個問題,林縛的家事變故,對淮東大局又怎么沒有一點影響,淮東軍民又豈會輕易接受一個投敵求榮之人的女兒或妹妹為主母?

此外江寧若借口清洗受投敵牽連的東陽鄉黨,淮東必然也會受到打擊;淮東與青州同出一源,即使因擁立事而絕裂,實際上也很難完全的劃清界限。

即使顧悟塵、顧嗣元父子兩人逃出來而整個青州軍都丟掉,這個結果也更容易讓淮東接受。

這事在崇州時,林縛未提,但林夢得與秦承祖都找高宗庭說過。

故而在登州兵力最緊張之時,高宗庭仍堅持讓楊一航率部守在朱龍河口。

危城之下,人心惶惶。

梁家集中兵力退守濟南,使得燕胡兵馬輕易推進到黃河、小清河沿岸,陽信城則徹底的孤懸于外——青州大捷,使得陽信城里幾陷絕望的軍民振奮了幾天,以為再贏一仗,將陳芝虎從青州腹地逐走,陽信之圍也能不日而解,然而拖到今日,再無令人振奮的消息從南面傳來。一切的跡象,不然是驗證淮東的判斷,陳芝虎行詐敗之計,不過是謀登州罷了。

最令人絕望跟崩潰的,無過于突然萌發的希望就這樣悄無聲息的給掐滅了。

陽信非守兵不多,恰恰相反,是守兵太多了。

崇觀十年陽信守衛戰結束之后,陽信的城防得到極大的加強,但城池的規模沒有擴大,依然是千余丁戶的小城。

千戶小城,如今塞入青州軍主力兩萬四千余眾及差不多同等數量的青壯民夫,這個人數就太多了,多得讓人難以承受。

陽信守軍兵勢如此之“強盛”,又有堅城可守,燕胡兵力自然不敢來強攻,但也正因為人數過眾,使得陽信的儲糧在給圍兩個月后就有告磬之危。

晚風吹來,顧悟塵滿頭白發飄散,眼神蒼涼,等候了兩個多月,援軍一人未見,須發也是盡數染白,看著絕不像才五旬之人。

“大人……”

顧悟塵轉過頭,看到楊樸走過來,沒有說什么,又轉頭看向城外蒼茫而令人絕望的夜色。

“大人,敵軍此時還不曉得陽信即將缺糧,故而沒有圍死,要突圍不能拖太久啊!”楊樸說道。

“怎么突圍得出去?”以叛將袁立山為首,在陽信周圍集結的新附軍兵馬就達八九萬之眾,還有兩萬胡騎窺視左右。月夜站在陽信城頭,遠眺出去,能看到彎月之下,敵軍營帳連綿不絕到令人絕望,顧悟塵聲音沙啞的說道,“敵軍對陽信圍三厥一,不過是逼青州軍出城野戰!從這里往南到青州有三百里,青州軍不是淮東精銳,怎么在數萬鐵騎的追擊下,逃出生天?”

青州軍早初精銳才四五千人,后編入運軍、招募民勇,才激增到三萬以上。青州軍編成時間過短,兵甲、訓練以及武官都嚴重潰缺,守城可以,要拉出城去從數倍于己的敵軍包圍里殺出血路來,顧悟塵一點信心都沒有。

“淮東在朱龍河口備有海船,從陽信往東突圍,只要行八十里,就能見到大海啊!”楊樸說道。

“淮東根本不可能準備一次裝下五萬人的船只,他們在河口備下船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明白,”顧悟塵痛苦的閉上眼睛,說道,“但是這滿城軍民都因我而困于此,我有臉面棄他們而獨逃?”

“……”楊樸嘴拙,不曉得要怎么勸,抬頭見顧悟塵臉上已是老淚縱橫。

楊樸隨顧悟塵出生入死這些年來,即使流邊十年期間日子再苦,也未見顧悟塵這般模樣,一時間愣怔在那里,忘了該說什么好。

“你去叫嗣元過來,我有跟他說……”顧悟塵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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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突圍

顧悟塵須發皆白,給風吹亂,枯瘦的臉仿佛給浸塘經年的老木,唯有一雙眸子熠熠有光,使得他在這一刻,看上去仍有淵亭沉毅的氣度,見顧嗣元與馬朝、趙勤民、趙晉等人都登上城頭,用沙啞的聲音從容的說道:“城里儲糧即將告磬,而援軍遙遙無期,看來我們不能指望能有援軍過來了。我與楊樸商議,估計著敵軍很可能繼續從這邊抽調兵力進入腹地,要突圍的話,眼下就是最后的時機……”
趙勤民勸道:“突圍之事,還要請大人三思而后行,陽信儲糧將盡,敵軍未必好過我們,許是再堅持些日子,便能守得云開月明……”

有些事趙勤民心里雪亮:城里儲糧將盡,外無援兵,死守自然是死路一條,但十數萬胡騎叛軍覬覦一側,就靠他們兩三萬殘兵弱將突圍就能逃脫生天?

即使丟城棄地逃去江寧,也是喪家之犬,趙勤民看向顧悟塵,心里暗道,難道流邊十載,喪家之犬的滋味沒有嘗夠?

“父親……”顧悟塵皺緊了眉頭,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道,“我殺出去,哪怕是給妹夫叩頭賠罪,也一定要求他派一支援軍在外圍接應,突圍才能多一線生機?”

“我意已決,不會再拖延下去,”顧悟塵打斷顧嗣元的話,說道,“請諸位務必在三天時間里做好準備。嗣元,青州陷入今日之局勢,你我父子二人都有推御不掉的責任,故而這時你我要將責任承擔起來。現今淮東在朱龍河口停有海船,胡虜應會防備我軍往東突圍,這次能不能順利突圍出去,一切要看往東突圍的兵馬能不能成功吸引胡虜的注意力,我能不能信任你?”

“我……”顧嗣元捏緊拳頭,重重的點了點頭。

顧悟塵看向楊樸,吩咐他說道:“你協助嗣元挑選往東突圍、吸引胡虜注意力的人選。當胡虜注意給往東突圍的兵力吸引過去,我即率主力往南突圍。只要能搶先一步渡過小清河,而胡虜在小清河以南的兵力有限,脫困的機會就會極大的提升……”

楊樸欲言又止,最終只悶聲應是。

馬朝走到顧悟塵面前叩了三個響頭,說道:“老馬以后就不能再伺機大人了……”言下之計,是要隨顧嗣元一起往東突圍,充當吸引敵軍注意力的誘餌。

“好,好,”顧悟塵激動的馬朝從地上攙起來,將腰間的佩刀解下來,塞到馬朝手里,說道,“你隨我十數年,名義上是主仆,我打心里視你跟楊樸為兄弟。這柄佩刀隨我有些年頭,但跟著我處算是瞎了眼,一直都沒有上陣砍血的機會,今日便贈給你,替我多殺幾個敵虜,不要讓這把刀徒有寶刃之名……”

趙晉欲站出來說話,卻給趙勤民在后面輕輕的扯了一下。

趙勤民的這個小動作,楊樸看在眼底,心里只是微嘆一聲,沒有說什么。

顧嗣元欲言又止,顧悟塵伸手按住他的肩頭,說道:“你不要多說了,即使你心里恨我,往東突圍吸引敵軍注意力的責任,也必須由你來承擔!”

“孩兒怎么會恨父親?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孩兒也無原諒自己的借口……”顧嗣元幾乎要將嘴唇咬破,忍著悲聲說道。

三天約期很快就過去,共有三千將卒愿意隨顧嗣元出東城往朱龍河口突圍,作為吸引敵軍注意力的死士。這三千死士大多數是在顧嗣元進入青州之前就追隨顧家的老人,便是到這時候,也愿意犧牲性命,為主力突圍創造條件。

黃昏時起了一陣大風,吹來些許陰云,顧嗣元抬頭看了看天,跟楊樸說道:“今夜怕無星月,非主力往南突圍的良機啊……”

楊樸自然清楚顧悟塵心里有什么打算,怕說穿了顧嗣元就不肯獨自突圍,勸道:“時機拖不得,拖到糧盡,就徹底被動了——只要不是大雨阻行,夜里有沒有星月都無大礙,難不成還指望三五萬人能次序井然的撤到青州不成?只要我們能將敵軍主力吸引住,讓大人率大軍渡過小清河。只要大軍熬到小清河南岸再潰亂,也能多逃出好些人……”

眼下燕胡兵馬主力主要集中在小清河北岸,渡過小清河南岸的以陳芝虎所部為主,戰力雖強,但兵力有限,還多給牽制在青州城的外圍。青州軍主力能搶先一步渡過小清河,無異就能獲得更大的生存機會。

顧嗣元沉默著,過了許久,才問楊樸:“楊叔,我從小到大便不懂事,闖下這么多的禍事,即使是在擁立魯王之前,爹爹猶能拜相入閣,你說爹爹心里可是曾有過怨恨?”

雖說顧嗣元最終承當起向東突圍、吸引敵軍注意力的責任,毅然踏上九死一生的不歸路,為了能更好的吸引敵軍,甚至選擇在黃昏之前向東突圍,幾乎可以預見,只要打開東城,率身后三千精銳突出去就會陷入敵軍的重重包圍之中,臨到這一刻,但在毅然赴死前的這一刻,任誰都難免動搖、遲疑。

楊樸看了顧嗣元一眼,心痛如絞,偏不能以實情相告。

馬朝騎兵從西邊馳來,問顧嗣元道:“少君,要不要跟大人道個別?”

顧嗣元看了楊樸了眼,見他沉默不語,輕嘆一聲,跟馬朝說道:“不了,大丈夫慷慨赴死,沒有那么婆婆媽媽的。”將兜鍪系帶扎結實,輕兜著馬,示意城門口的守軍,將東城門打開,一馬當前,先馳了出去,馬朝、楊樸緊隨其后,忽拉拉先是兩百余扈騎,繼續是披甲戰卒,迎頭朝東城外的敵營踩去……

敵軍在陽信周圍集結兵馬將有十萬,但真正逼到城下駐營的兵力并不多——就燕胡的心思,也無法準確估算陽信儲糧何時會盡,更擔心兵力主力在陽信城下會給拖住太長的時間,對他們來說,最佳的策略就是盡早誘青州軍主力出城突圍在野戰里擊潰、殲滅,故而放棄對陽信兵臨城下的圍困,有意讓陽信守軍看到有突圍的希望。

按著原先議定計劃,顧嗣元率三千死士出城,直接沖擊敵軍在東城外的營帳,盡可能將其他三面的敵軍都吸引過來,卷入混亂之中,為主力趁夜從其他城門突圍拉出空當來。

三千死士自顧嗣元以下,都有必死的決心,出城之后,便沒有活下來的心思,慷慨激昂,也激發倍于往日的血性與兇悍殺心。當下就如一只重鍾,只用一炷香的時間,就將東城外一座敵營攻破,頓時吸引兩支千余人敵軍騎援從左右馳來夾擊。

沒有絲毫的退縮之意,本就要將更多的敵軍在天黑之前調動起來,卷入東城外混亂的戰場,三千死士分作兩隊,以步迎騎,毫無怯意,激發出來的兇悍之性,反倒令敵軍要避鋒芒。

顧嗣元不是什么無敵武將,這些年也只是將騎術練熟,跨在馬背上,臉色冷峻的看著戰場。在出城后,隨軍卷入混戰,顧嗣元即使跨在馬背上,視線也受到很大的限制,甚至看不出數百步之遠。

這時候顧嗣元也只能根據城樓揮動的令旗,指揮三千死士隨他左沖右突,馬朝率扈騎一步不丟的緊跟在他左右。

按照早前議定的計劃,顧嗣元率三千死士要在東城外吸引更多的敵軍,但轉頭看向東城門樓子,令旗突然間轉變,直指令他們直接往東突進……

顧嗣元心生疑惑,看向左側的楊樸,楊樸大聲說道:“怕是其他三面出了變故,我們照旗令所指行事,沿河東進,小心入夜后失了方向。”

戰場上人嚎馬嘶、兵戈相擊,非大聲嚷嚷不能傳話。卷入混戰之后,視野受限,甚至看不到千步外的遠處,非名將不能清楚的判斷情形。

左右又有大股敵軍步騎卷來,顧嗣元一時也不清楚城頭旗令為何與原議不合,或許出了他看不見的變故,或許城里見他們這邊打得還可以,要他們盡可能將敵軍往東拖出更遠的距離,拉出更大的空當,以便主力突圍——不管怎么想,顧嗣元這時候也只能照旗令所示行事,不然就是一摸瞎,大聲吆喝著:“兒郎們,都隨我往東沖……”

顧嗣元原以為越往東打,必然會吸引更多的騎敵繞到前頭攔截,阻力會越來越大,誰想到,突出十數里,往東突圍的阻力非但沒有增加,反而有減弱之趨勢。

這時候天探黑,顧嗣元在左右擁簇著,費力攻上一座矮丘,能觀望周圍形勢,左右黑壓壓都是敵軍,然而再擰頭往回看去,赫然看到城南大火焰天,主力竟然提前出城,在南城外打成一團……

顧嗣元下意識的策馬要往回打。

楊樸拉住他的疆繩,說道:“少君打著大人的旗號出城,敵軍會誤認為大人貪生怕死才會選擇往東突圍與淮東海船匯合這條路,就必然會派大股兵馬來攔截、追擊——這才是定策的關鍵。你看左右,這黑壓壓的都是敵軍,好不容易將這部分敵軍吸引到這里,少君這時候扛著大人的旗號往回走,可不是壞了大人突圍的大計?”

顧嗣元直覺南城的敵軍兵勢更強,但給楊樸這一勸,又疑惑起來。

只是戰場之上,哪有給顧嗣元疑惑的時間,這時候又有敵兵從左右殺來,顧嗣元只能率部繼續往東突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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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歸塵

浴血奮戰到天邊露出魚肚白,直到在朱龍河口守候多日的楊一航也派一支精銳步卒登岸過來接援,才將緊緊相逼的追兵打得退縮,顧嗣元才緩一口氣,退到一座緩坡上。
此時隨他往東突進吸引敵軍注意力的三千死士,也只剩下半數,其他人要么在夜里給打散了,要么就已經死于敵軍刀下。

即使剩下的千余死士,也是浴血殺出重圍,幾乎是個個帶傷,靠著最后一股子勁氣未泄,撐著沒有當場累趴下來,津衛島援軍人數雖少,但精力完足,弓弩俱全,數次將撲上來的追兵打縮,站穩腳跟……

隨著天光漸亮,顧嗣元能越發清晰的看到河口周圍的形勢,給吸引過來的敵軍遠不如想象中多。

由于河口多灘涂湖蕩沼澤,這種地形不利大軍展開作戰,更不利騎兵進來奔馳沖殺。數千敵騎追到這里,便有收縮之意,無意以大傷亡對東逃來的千余殘軍趕盡殺絕。

“不曉得爹爹那邊怎樣了?”顧嗣元眺目遠望,在清濛濛的晨光里,也只能看到數里外如剪紙似的山河影子,不清楚主力到底有沒有成功的突圍出去。

“少公子,楊校尉、馬校尉,顧大人他人呢?”

顧嗣元轉頭看去,見當年的崇州肉票童子陳恩澤與一員穿鱗甲的絡腮胡子將領從矮丘的背面走來,心想這個絡腮胡子應是淮東在津衛島的主將楊一航。

“哦,原來是你,”再見淮東故人,顧嗣元面對陳恩澤難免尷尬,說道,“我率死士從東城突圍,吸引敵軍主力,擾亂敵軍視線,以掩護我父率主力往南突圍,此時我也不知道往南突圍的兵力到底是怎樣情形……”

陳恩澤與楊一航面面相覷,下意識的說道:“數馬敵騎窺視之下,青州軍主力數萬人,如何往南突出重圍?”

“是很難,但只要趁夜能突到小清河南岸,多少能逃出些人馬來。”顧嗣元說道。

小清河下游僅有的兩座浮橋都在新附軍的嚴密控制之下,若不能奪下浮橋,亂兵泅渡,陳恩澤很懷疑能逃出多少人來,但見顧嗣元頗有信心,他也不便質疑,介紹楊一航給顧嗣元、楊樸、馬朝認識……

“一航見過少公子、楊校尉,馬……”楊一航過來給顧嗣元等人見禮,給馬朝拱手之時,只看到馬朝臉色不對,見他身子搖搖將墜,忙伸手扶去。

馬朝給楊一航、顧嗣元攙扶著,一屁股坐在地上,剛才龍精虎猛的一員虎將,這時候卻仿佛即將燃盡的殘燭,眼神也開始渙散,只是咬牙強撐著跟顧嗣元說道:“少公子見到大人,跟大人說聲,老馬再也不能伺候大人跟少公子了……”便撒手逝去。

將馬朝漸冰冷的遺體放下,眾人才看到馬朝胸口插著一支斷箭。箭桿早就給拗斷,只露出短短的一截扎在身體里沒有拔出來,馬朝戰袍本就給鮮血染透,這扎在他胸口的斷箭,別人竟然到這時才看到。也不曉得馬朝帶著這支斷箭堅持戰了多久,一直堅持到這一刻才溘然逝去。

顧嗣元發蒙的站在那里欲哭無淚。

楊樸看著馬朝冰冷的尸體,老淚縱橫,一屁股坐在那里,慢騰騰的將身上的甲衣解下來,與顧嗣元說道:“要是可以,還請少公子將老馬的尸體帶去淮東安葬,他戎馬一身,跟隨大人之后才過了些年的安頓日子,也巴望能繼續過這樣的日子,如今看來也就淮東能稍停些,”從懷里掏出幾封信里來,“這里有大人給姑爺跟小姐以及夫人的信,要是夫人能逃去淮東的話就好,老奴這時便一并托付給少公子了……”

楊樸將甲衣脫去,里間只穿著褐色短衫,要佩刀重新系在腰間,跟顧嗣元說道:“少公子若遇到楊釋,跟他說,沒有什么要傷心的,多殺幾個胡虜就是,”說到這里,楊樸走到邊上的一匹戰馬前,跨上馬背,說道,“老奴追隨大人去了……”

顧嗣元及楊一航、陳恩澤皆不知楊樸何意,待楊樸抽鞭縱馬馳去,攔截已然來不及,只眼睜睜的看著楊樸孤身匹馬從步陣空隙過馳出,往盯著外圍不去的燕胡追兵沖去。

顧嗣元痛苦的嚎叫一聲,眼睜睜的看著楊樸接近敵陣剛拔出戰刀便身中十數箭,跌倒下馬來,沒能再爬起來。

敵追兵也很疑惑楊樸的求死之興,散開去沒有阻止這邊派人去將楊樸的尸體取回——顧嗣元失魂落魄的癱坐在地上,整個人仿佛傻了一樣。

楊樸毅然求死,楊一航與陳恩澤也都措手不及,看著楊樸與馬朝的尸體并排躲在坡頂,隱約猜出緣故,都沉默不語,怕再節外生枝,半拖半拽的將顧嗣元拉到船上去,同時將一千六百余死士撤到海上,與敵軍脫離接觸。

望著城下狼籍的戰場,顧悟塵痛苦的閉上眼睛,他不曉得嗣元、楊樸他們有沒有突出重圍,他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看到趙勤民走上來,其子趙晉帶著十數護兵也跟著登上城頭。

顧悟塵說道:“沒想到還是失敗了啊,你來陪我喝一杯?”

趙勤民臉色陰晴不定,也不吭聲,隨顧悟塵往城門樓里走去。

昨日黃昏顧嗣元率三千死士出城,的確有將圍在城外的敵軍吸引到東面的趨勢,但顧悟塵提前下令打開其他三門,派兵出擊突圍,反而將東城外的敵軍吸引過來。戰到半夜,除了小股兵馬給沖散到不知去向外,主力最終還是被迫退回城里。

顧悟塵決定突圍之時,趙勤民就起了疑心,待顧悟塵昨日提前下令打開其他三門出擊,便認定顧悟塵最終只是給其子留條生路。

這時候看顧悟塵臉色如常,趙勤民心里冷笑一聲,也不點破。

“你隨我也有五年了,也沒有得到什么好處,卻落得個困守孤城而不得脫的下場,算是我虧欠你……”顧悟塵走進城樓偏廳,在長案后坐下,案頭檀木圓盤里擺著一只精致的錫壺與一對琥珀杯,趙勤民曉得這錫壺與琥珀杯是顧悟塵的心愛之物。

顧悟塵招呼趙勤民對案坐下,將琥珀杯取過來擺到自己與趙勤民,執壺將兩只杯子倒滿酒液,異香溢滿屋室,說道:“到今日,也只能敬你一杯酒聊表歉意了……”先將酒杯端起來。

“大人言重了,若無大人,勤民不過微賤之軀……”趙勤民忙將酒杯端起來,看著顧悟塵先將酒飲下……

“怎么,覺得我的歉意不足?”顧悟塵看著趙勤民酒杯端在唇邊卻不喝,笑問道。

“我已經后悔沒有讓趙晉追隨少公子,大人何必再苦苦相逼?”趙勤民看了看手里的酒杯,將酒杯放在案前,沒有飲下,只是冷靜的看著顧悟塵。

顧嗣元、楊樸、馬朝都走,真正忠于顧家的老卒要么走、要么戰死,不要看留在陽信城里的青州軍人馬還有很近兩萬人,但沒有忠于顧家的老卒散于其中約束軍紀,在此絕境之下,這些人里還有幾個愿意跟顧家一條道走到黑的?

趙勤民心想自己不飲下這杯酒,顧悟塵又能奈他何!

“唉!你的心思終是太重,事情落到這一步,我又豈會怨天尤人?剛才一杯酒,是我真心實意敬你,”顧悟塵又自顧自的將飲盡的杯子重新倒滿酒,說道,“你以為我會讓你同飲毒酒?這才是我備好的毒藥,可不舍得分給你,”顧悟塵從懷里掏出一只紙包來,手抖著將紙包展開,露出里面白色的粉末,小心的倒在酒杯里,拿手指伸進去攪了攪,又一飲而盡,笑道,“我若死得難看,還要麻煩你幫我一下……”毒性甚烈,只幾息時間,顧悟塵心痛如絞,捂著胸口、呼吸急促的慢慢倒下,嘴角溢出黑血,便如此撒手離開人間……

顧悟塵嘴角雖溢出黑血,但臉容如生,生前威嚴仍在,趙勤民愣站了許久,也不敢去試他的鼻息到底斷了沒有。還是趙晉在門外等候了許久,聽不到里面有什么動靜,按捺不住性子走進來,跑過來試過顧悟塵的鼻息,輕聲說道:“大人已經過世了……”嘴里仍不敢對顧悟塵有絲毫的不敬。

“哦!”趙勤民這才回過神來,吩咐其子趙晉,說道:“你領人守著門口,斷不可讓外人進來,對外宣稱大人要靜心思考脫圍之計,外人一律不許進來打憂大人……”

顧嗣元、楊樸、馬朝等人已經離開陽信,趙勤民坐著細想,留在陽信的官員、將領,已沒有誰能對他造成威脅。顧嗣元一死,他以青州制置使司長史之職,就位居青州諸官之首,投附燕胡,少說也能換一頂五品知府的帽子。

想到這時候只要派一名心腹去敵營聯絡投附之事,富貴就唾手可得,趙勤民忍不住要哈哈大笑。

越想越得意,趙勤民看著長案上的兩只琥珀杯,也起了興致喝一杯酒慶祝一下。

趙勤民不去碰那只倒了毒藥還有殘液的杯子,將另一只倒滿酒的杯子端起來,一口飲盡,只覺得拿這琥珀杯喝酒果真是滋味不同往常,猶覺得不過癮,又連倒兩杯酒喝下,待他感覺到心口絞痛之時,一切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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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魂歸何處

突圍失敗、城里儲糧告磬,顧悟塵、趙勤民在城樓里飲鴆酒而死,士氣本就嚴重受挫的守軍頓時就如沙塔崩坍,于九月初二推制置使司支度副使沈浩波出城議降。

守城堅持到糧盡之時,便算是盡了職守,但顧悟塵最終選擇飲鴆自盡,使守軍將卒感慨他對朝廷的忠烈,有千余人立意相隨,絕意不肯降虜,推趙勤民之子趙晉為首,趁夜殺出。

兵荒馬亂,人心惶惶,外人自然無法去細究趙勤民的死因,只當他最后也是選擇隨顧悟塵義烈殉死——趙晉不明白父親為何到最后會突然跟著殉死,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別人能降燕胡,他卻只有繼承“父志”一條路能走,帶領最后不肯降的千余將卒殺出城去。

沒有援應,千余將卒想要從千軍萬馬之間突圍而去,怎能逃過覆滅的命運?趙晉死于亂軍之中,最終僅有百余殘兵突出重圍,逃到朱龍河口,給接上船。

顧嗣元在楊樸求死之后,就失魂落魄、心神恍惚,在確知顧悟塵飲鴆自盡、陽信失陷的消息,更是受到沉重的打擊,得了一場急病似的,臥床不起,整個人仿佛老去十歲。

楊一航、陳恩澤也沒有繼續守在朱龍河口的意義,于九月初六之后,確認再無青州殘兵逃來,便啟航往登州而去,九月八日進入刀魚寨,見到高宗庭。

在陽信失陷后,燕胡集于東線的兵馬主力,就不再受到任何的牽制,悉數活絡起來。從九月上旬起,近十萬兵馬,步騎兼有,從陽信、廣饒、桓臺、臨淄一線,像潮水似的往南涌去,進入青州腹地。

在顧嗣元、陳恩澤等人抵達登州刀魚寨之時,壽光、昌邑、青州諸城皆給攻陷,陳芝虎已然率部渡過膠萊河,隨之勢如破竹的攻陷萊州、平度、萊陽、海陽等城。

陳芝虎在青州城外詐敗,杜覺輔、程唯遠、楊釋等人都以為是大捷。淮東雖然快馬派人進入青州示警,但原先集于青州城里的四千兵馬已經分散到昌邑、壽光等城,最終給陳芝虎各個擊破。杜覺輔在昌邑戰死,唯有程唯遠、楊釋趕在青州給圍死之前,率千余殘卒逃到臨朐,苦苦支撐。

柳葉飛給詐計騙出登州城殲滅的消息,終沒有徹底封鎖住。消息傳到平度,引起登州鎮軍的混亂,柳葉飛的心腹親信怕撤回登州會受到清算,聚眾嘩變殺死主將趙珍后降敵。

此時陳芝虎兵分兩路,一路由高義率領,新附軍、降軍約萬余人奔登州而來,一路由陳芝虎親率,奔膠州灣的重鎮即墨而去。

而登州這邊,駐守埠嶺南麓七甲集的兵馬也都撤了回來,徹底放棄登州城、退守刀魚寨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情了。

人員、物資一時間也來不及全部撤往淮東,除刀魚寨外,離登州蓬萊角最近的廟島群島成為臨時的疏散點。近十萬軍民,數以百萬石計的物資,亂糟糟的堆聚在廟島、大黑山島、大小竹山島、大小欽島、南北隍城島等島嶼上。

差不多也在這時,林縛親自簽署的淮東令函傳來,著令楊一航擔任津衛、廟山、蓬萊諸部指揮使,委任陳恩澤為副指揮使、胡萸兒為指揮參軍,協守廟山,又延請儋羅王世子李繼協守蓬萊、廟山,要求楊一航盡可能的堅守刀魚寨,以期在山東東北角吸引更多的燕胡兵馬。又令高宗庭、趙虎等人,在登州形勢大體初定之后,便先期返回崇州,另有重任委派,著令高宗庭將登州官員元知興等人,一并先期攜往崇州……

廟山諸島及蓬萊刀魚寨,為渤海之鎖咽要地,與遼東金州隔海相望,又是津衛島的堅定后援——以后登州沒有失陷,刀魚寨為登州水師駐城,廟山諸島為登州水師轄地,淮東即使看到其險奇之處,也沒有占為己有的立場。

此時登州失陷,整個山東形勢包括河淮防線都將徹底的崩潰,江寧自然無暇去爭廟山諸島的歸轄權,淮東此時不取廟山諸島,更待何時?

事實上,津衛島為獨島,并不利用戰船大量聚泊以及大軍駐扎;而廟山群島作為揚子江口以北的最大沿海島嶼群,不僅在島嶼數量還是面積上,都遠非津衛島難比。

廟山群島,共有大小島嶼三十二座,主島周三十里余,島山險峻、灘險礁奇、易守難攻,島內還有田地可耕作,更有千余島民居住于此,以耕作、捕魚為生。

比起津衛島,廟山諸島更適合作為北方特別行營的主營駐地。

包括原津衛島的駐軍、登州水師的殘部,加起來將近三千人。林縛要楊一航視實際情況,將人馬增編到六千人左右,將原登州水師的戰船及軍械物資,都編給他使用,使他以廟山諸島為基地,襲擾遼東、薊西、燕西及山東沿海,盡可能的牽制更多的敵軍。

儋羅王世子李繼所部在七甲集一戰傷亡頗重,林縛許他在登州招募勇壯,甚至許他多招兩營丁壯,以補充兵力上的損失。

儋羅雖獨立為國,但國中計口才三萬有余,實際比中原的中等縣所轄人口還要少些。

西歸浦戰事前后,儋羅就損失了大量的丁壯。當前儋羅要維持較高比例的常備兵,就尤感人口的不足。林縛這次許儋羅從登州招募勇壯,也算是給他們分享戰爭紅利,反正要從登州撤出的人口有十數萬之眾,給儋羅分掉一兩千人,甚至算不上什么。

考慮到陳芝虎所部頗擅打攻城戰,刀魚寨雖依山海之險,城池堅固,但也需要精銳兵馬協防才能穩守,趙虎最終從海東兵馬調了一營精銳編入楊一航所部。

九月十二日,高義進駐已成空城、殘城的登州,次日率部圍刀魚寨,看刀魚寨城固而勢險,又有淮東精銳守城,驅使民夫在城外掘壕筑壘,以作長期圍困之計。

登州形勢大體如此,而十數萬軍民也非一次便能從廟島用船裝下南撤,高宗庭、趙虎于十八日乘船南返,除了元知興等登州官員外,顧嗣元攜帶楊樸、馬朝兩人用石灰封存的棺木也隨之南下,于二十三日抵達崇州。

九月下旬的崇州,秋意已深,葉落風寒。

陽信消息傳來,顧君薰哭了好幾場,待楊釋護送她母親跟嫂子過來,又是哭泣了幾夜不休。等到登州船來,顧君薰眼眸紅腫,臉頰都瘦陷下去,在挾黃葉而飄落的秋風里,尤顯得形容削瘦。

湯顧氏也無往年在江寧時的凌厲,華發早生,皺紋滿面,已是孱弱一老婦人,給女兒君薰及媳婦杜氏攙著,顫巍巍的站在江邊,給江風吹著,搖搖欲墜,顧悟塵的死,對她的打擊格外的沉重。

林縛穿著一襲青衫,站在一旁,看著徐徐往南岸碼頭駛來的船舶。

顧盈袖看向林縛,心里想,且不管淮東與青州這些年來恩怨糾纏,但想想叔叔這一生,就叫人唏噓不己。

青年時好直言,因言獲罪,流邊十載,嘗盡人間的辛苦,才得借勢而起,成為江東權臣,在擁立之事走錯一步,最終被迫離開江寧——且不管以往的對跟錯,叔叔以自己為誘餌,給嗣元留下一條生路,是為慈父;又最終在陽信城里飲鴆自盡、不屈于敵,對朝廷而言是為忠臣——以往淮東對青州諸人即使心存怨意,在這一刻大概也就煙消云散、不復存在了吧,只留下那些歷歷在目的往事供人追憶。

高宗庭、趙虎他們從別處登岸,林縛與岳母湯顧氏、君薰、盈袖及楊釋等人到南崖碼頭是專迎顧嗣元以及楊樸、馬朝等人的棺柩。

顧嗣元看著漸漸近前的碼頭跟紫瑯山南崖,看著碼頭上站著的林縛、母親、妻子以及妹妹、堂姐諸人,有愧疚、有悔恨,心里百味陳雜。

顧悟塵的遺體落在陽信,叛將袁立山也無相辱之意,使人將顧悟塵的遺體安葬在陽信城外的朱龍坡上,與陸敬嚴的墓地挨著。

兩國交戰,將顧悟塵的骸骨索回不現實,故而林縛在崇州為顧悟塵設了靈堂,又托林庭立在石梁湖塘的顧家祖墳再立一座衣冠冢。

看著顧嗣元下船來,相對無言,許久林縛才說道:“楊叔、馬叔死得忠烈,我想將他二人棺柩與岳父大人共置一處靈堂,供人祭奠,嗣元你覺得如何?”陽信失陷前后的事情,崇州這邊也大體查實,唯有趙勤民死得蹊蹺,林縛不認為趙勤民是能跟著殉死之人,但詳情究竟如何,也不得而知了。

顧嗣元點點頭,從懷里掏出楊樸帶出來的父親的遺書,說道:“這兩封信,出城突圍時,父親請楊叔拿著要帶給你跟薰娘,誰曾想楊叔知道父親已有死志,也無獨活的心思,”對楊釋說道,“顧家欠你父子二人太多,太多……”

楊釋悲聲說道:“少公子言重了。”

顧嗣元又朝湯顧氏跪下,哭訴道,“孩兒無能,獨自脫生,卻累父親尸骸都落在北地不能歸故土……”

“……”湯顧氏眼睛已給淚水蒙住,枯瘦的手指緊緊的抓住兒子的肩頭,硬咽著久久不能言。顧君薰與顧嗣元之妻柳氏也哭成淚人兒了。

林縛拿著顧悟塵留給他與君薰的遺書,站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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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后患無窮

林縛要迎楊樸、馬朝等棺柩進崇州,高宗庭、趙虎則悄然在東城碼頭上岸進城。

趙虎在海東數年,除了妻兒相隨,父母兄弟都在崇州。

不過,山東形勢已成崩局之勢,他們在登州無法及時得到魯西的消息,又在海上行走了幾日,剛登岸急于知道山東的形勢發展,顧不上回家,先往東衙而去。

秦承祖、林夢得等人在東衙忙得焦頭爛額,看到高宗庭、趙虎進來,林夢得說道:“這邊忙得焦頭爛額,也無暇去碼頭迎接你們。還擔心你們先回去跟家人團聚,正與秦爺商議派人直接將你們請過來呢,可千萬不要怪罪……”

高宗庭抱拳笑道:“豈敢、豈敢?”又問道,“山東局勢發展到哪一步了?”

“陽信失陷的消息傳到濟南,為避免退路被斷,梁習、梁成沖父子于初六就開始放棄濟南,倉促從泰山西麓南逃。然而拖家帶口、加上脅裹南撤的民眾,多達十數萬人,撤離的速度極慢。差不多拖到十二日,梁氏父子才率領十數萬人從濟南城分批撤了出來,而十四日葉濟多鏑就率三萬騎兵渡過黃河,占領了濟南。于次日,袁立山更是率一萬輕騎,從臨淄從泰山與沂山之間穿過,在泰安府西境追上梁氏南逃的兵馬主力。梁習要算袁立山的故主,可惜袁立山絲毫不念故舊之情,還打得特別狠,一戰就將梁氏南撤兵馬擊潰。梁成沖已逃到濟寧,但梁習與殘兵大約近三萬人給困在東平縣,漫山遍野逃難的勇卒更是不知凡幾,說是血流飄杵一點都不虛夸。燕胡的兵馬調動極快,除葉濟多鏑親率三萬騎兵主力從濟南追上來外,從臨淄借道往西南轉進的兵力也源源不斷,到昨日,燕胡在東平縣外圍聚集的兵力達到八萬之多,步騎參半。梁家不敢打,也不敢突圍,倒是派了好幾拔信使沖出來求援……”

“東平縣儲糧情況如何?”高宗庭問道,“梁成沖在濟寧有多少兵馬能用?”

不比陽信遠在千里之外、山重水阻,東平縣距離淮陽僅四百里,境內安山湖與泗水相接,是溝通黃河、淮水的重要水域,不是沒有從淮陽出兵援應解圍的可能,關鍵是東平縣的儲糧能不能支撐到這邊調兵遣將。

“梁家在濟寧早有部署,之前從沂南調出的一萬精兵,也都部署在濟寧,收攏殘兵潰卒,梁成沖在濟寧大概有小兩萬兵馬能用;此外,梁家在求援信里說東平縣儲糧還支撐兩個月,但這個數字很值得懷疑!”秦承祖說道。

泰山南麓的丘陵平原是利于燕胡大股騎兵運動作戰的地形,僅靠梁成沖在濟寧的兩萬兵馬,無法將困守東平的梁習接援出來。但要是梁習不能率殘部固守東陽縣牽制敵軍主力,援軍趕過來,發覺東平縣早就糧盡而降,很可能招來敵大股騎兵的迎頭痛擊。

梁家怕淮東、江寧不出援軍,極有可能虛夸東平存糧量足。

梁家南撤,曹州(今荷澤)與濟寧是大城,也是梁家事先準備撤入的主要城池,東平縣蕞爾小城,又殘破不堪,是梁家南撤途中的中轉站,梁家怎么可能在東平儲備多少糧草?

“長淮軍有動靜沒有?”高宗庭問道。

“梁家這一撤,長淮軍的側翼就暴露出來,整個河淮防線的基礎就徹底松動了,”秦承祖說道,“柳葉飛降敵證據確鑿,受其牽連,岳冷秋辭相致仕,暫時隱居秣陵湖畔。永興帝不許他離開江寧,應有待風頭過去就行起復之意,但岳冷秋的起落,必然又牽扯到徽南、長淮兩軍——長淮軍是撤是守,江寧那里爭論了數日,最終得出一個令長淮軍南撤援東平的決策來。只是岳冷秋剛辭相,叫人擔心長淮軍軍心浮動、士氣不振。這時讓長淮軍去援東平,兇吉難測……”

淮東在這時候不想逼岳冷秋辭相,甚至更想岳冷秋留在廟堂之上,就眼前的形勢,長淮軍及徽南軍的軍心浮動,也不符合淮東的利益,但不坐實柳葉飛的罪名,淮東出兵登州就將失去立場。

有時候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求個兩全齊美的。

不待高宗庭再問,秦承祖接著介紹河淮之間最新的形勢:“董原也僅是率兵進入渦陽,但沒有再北進的意思,看情形也是防備著陳韓三生變……”

要說柳葉飛的投敵讓很多人沒有預料到;對陳韓三,朝野上下幾乎都懷有很深的戒心,包括退守襄陽的羅獻成,一樣叫江寧無法省心……

“要能陳韓三這顆毒瘤拔掉,劉妙貞所部三萬精銳也就不至于給釘在淮陽走不了……”趙虎捏著拳頭,對陳韓三反復降叛的行為也極為不屑。

“難……”高宗庭苦澀的搖了搖頭,從秦承祖眼神里也讀出一個“難”字。

陳韓三此人毫無操守可言,一旦燕胡勢大,席卷而來,他投敵的可能即使沒有十成,也有八九成,實則是一個極危險的不穩定因素。再者,秦承祖、曹子昂、周普等人對陳韓三也懷有極深的仇恨,但要是能除去,絕不會拖到今日還不動手。

陳韓三非柳葉飛能比。

冒充江寧特使,假宣密旨,就能將柳葉飛詐出城來殲滅;這種簡單的計謀,很難對陳韓三奏效。

淮東甚至只是依據猜測,就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派兵在登州上岸。即使最后找不到柳葉飛投敵的證據,也完全可以捏個罪名栽到他頭上,柳葉飛都成了階下之囚,還有掙扎的余地不成?

要是能一下子將陳韓三吃個干凈,淮東自然不怕找不到載贓陳韓三的罪名,關鍵陳韓三手里兩萬精兵,對陳韓三極為忠心,外人很難分化,很難一下子吃掉。再者徐州又是中原少有的雄城,當初岳冷秋依靠兩萬精兵守徐州,劉安兒率二十萬兵馬圍了大半年都沒能攻下,不能將陳韓三誘出來,要投入多少兵力去打徐州?

陳韓三不除,不要說董原不敢率兵北上援東平,淮東也不敢隨便將淮陽、宿豫一線的兵力抽空。屆時不僅北上援東平的兵馬后腰會受到陳韓三的威脅,防御空虛的淮泗防線也隨時有給陳韓三捅穿的危險。

眼下淮泗的困局,可以說是早年淮泗戰事沒有干凈利落處理所遺留下來的后遺癥,而且這個后遺癥又是極其的棘手跟嚴重。

形勢如此,倒也不能怪岳冷秋當初手段不狠辣——很多時候,形勢所迫,只能采取一些治標不治本的手段,甚至有些時候飲鴆止渴,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開始是岳冷秋要利用陳韓三壓制淮東的勢力向徐泗地區擴張,到后期,梁家為了制衡淮東,為了在淮東與山東之間留下緩沖勢力,包括江寧不想任淮東勢力無限膨脹,都不會容許淮東動手去拔除陳韓三這個隱患。

這時候情勢緊迫起來,燕胡兵馬源源不斷的涌進來,最近離徐州也就二三百里的路程,更是失去解決陳韓三這顆毒瘤的時機。

想到這里,高宗庭問道:“陳韓三可曾有明顯的異動?”

秦承祖說道:“軍情司現在能確認的是燕胡兩度派人潛進徐州與陳韓三聯絡——很顯然,燕胡不可能看不到徐州這個對他們極有利的變數。張玉伯最近也兩度派人去江寧密奏徐州動態,不曉得哪里出了變故,走漏了消息,張玉伯在徐州已經給陳韓三嚴密監視起來,處境十分的危險。比起一勞永逸的拔除陳韓三這顆毒瘤,眼下更緊迫的是在陳韓三公開叛變投敵之前,由江寧公開下旨將張玉伯調出來……”

高宗庭唏噓不已:青州戰事塵埃落定,顧悟塵、趙勤民、張晉賢、杜覺輔等人或自盡或戰死,皆都亡故;陳/元亮雖在臨淄城破之時隨亂軍逃出,但到今天還下落不明,想來也是兇多吉少,東陽一系,與林縛同時崛起的官員,已然殞落不剩幾人了。

張玉伯為人介直,為官剛正不阿,明知徐州是險地,猶孤身赴任,淮東諸人不希望張玉伯在徐州再遇險。

秦承祖又說道:“眼下登州形勢只能說大體如此,還有近十萬軍民沒有撤回來,就急著將你們從北線調回來,也是要一起應對當前的局面。大人決定在山陽設制置使司山陽行營,專司北線戰事,統一指揮包括津衛島、海東、淮泗、淮陽諸部兵馬……”

“將海東也納入山陽行營統一指揮?”高宗庭問道。

“對,甄氏又派秘使來崇州了,大人決意支持甄氏謀取高麗王權……”秦承祖說道。

自西歸浦戰事之后,甄氏在高麗半島就割據海陽郡而自立,與高麗李氏王朝對峙。但相對來說,甄氏的勢力還弱,暫無實力推翻李氏在高麗半島的統治。

當然,甄氏欲擴大在高麗半島的戰事規模,也是淮東所樂見。

就眼前的情形,淮東一個是擔心高麗水師在東海上還具有一定的實力,能為燕胡所用;第二個就是燕胡除了每年從高麗獲得近三十萬石米糧的輸貢外,還至少有不低于兩萬人的高麗兵勇直接為燕胡而戰。

甄氏擴大高麗半島的戰事規模,將極大削弱燕胡能從高麗獲得的軍事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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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歸心

一陣秋雨一陣涼,雨水打在庭院樹梢上的聲音與青銅油燈“嗶嗶剝剝”的燃響相和。

林縛坐在案前,顧悟塵的遺書就攤在案頭,回想從崇觀八年以來的點點滴滴,叫人心生悲傷——靜坐了許久,看到君薰走來,林縛撐著長案站起來,往靈堂走去。

靈堂就設在北麓別苑里,杜氏已扶湯顧氏去偏院休息;顧嗣元、楊釋、柳西林等人還在靈堂里守夜。

林縛與君薰走來,燃香而拜,拿起蒲團坐下,君薰跪坐在他的身側。

林縛要楊釋、柳西林他們不要拘禮,對顧嗣元說道:“河淮形勢已經盡數糜爛,十數萬燕兵從東線涌入,后期兵力還會持續增加。就燕胡當前的形勢來看,其勉強能動員二十到二十五萬的兵力從東線南下。江寧諸鎮,貌合而神離,各自擁兵為重,互不信任,難以捻成一股繩子去守土御敵,而陳韓三又像一根骨刺釘在徐州,叫兩淮倍感心寒。時將寒冬臘月,這個冬天才是真正的折磨人心,要是不能在淮北打一場勝仗,河淮之間的故土,怕是要全部丟掉。淮河一線受到威脅,西邊的羅獻成也將令人擔憂;而一旦從南線調兵北上增援,奢家必然會垂死掙扎一番,接下來的形勢將越發的艱難……世事唯艱,吾輩當礪精圖志,岳父也不希望你沉溺往事之哀傷,嗣元,你今后有何打算?”

青州失陷,顧悟塵、杜覺輔、張晉賢等人身死,陳/元亮下落不明,諸人在青州經營的勢力遭到毀滅性的打擊,但仍有不少人馬跟資源撤到淮東境內。

從青州、臨朐撤下來的千余人馬,都分散于沂山之中,楊釋只挑選百余護衛,護送湯顧氏及杜家宗庭撤來淮東,但隨顧嗣元、柳西林從陽信撤下來的死士及其余收攏來的殘兵,將近兩千人,算是一支不弱的哀兵。

此外,杜、顧、陳等家在青州斂聚的部分財富,也由于及時撤到臨朐,避免給燕胡劫去,折合銀錢也有三五十萬兩之巨。

顧悟塵的遺函里是說從青州撤下來的殘余勢力由淮東接受,但林縛還是想尊重顧嗣元的意見,不過他很快就會北上督戰,沒有太多的時間等顧嗣元心里的悲傷淡去再談這件事。

對于青州撤下來的殘余勢力,林夢得他們難得的沒有發表意見。

相比淮東此時的勢力,青州撤下來的殘余勢力或溶入淮東,或依舊保持獨立,甚至對淮東保持敵對之勢態,都對淮東沒有太大的實質性的影響。所以青州殘余勢力的去跟留,更像是內宅里的家事。

新帝登基以來,顧悟塵是首位守土殉死的大臣。不管永興帝是否對擁立之事還心懷怨恨,治喪及封賞之事,都會極致哀榮的,也會惠及到顧嗣元的頭上。

顧嗣元若對往事耿耿于懷,不想附于淮東,還是有政治基礎的。

到崇州后,顧嗣元的精神稍好些。

要說以前顧嗣元對河淮形勢還抱著盲目的樂觀態度,而在今日那種盲目的樂觀已經徹底擊碎了,自然也能體會到淮東的難處,非是見死不救,實則是形勢不許。

顧嗣元說道:“一念錯,萬骨枯,以往我好高騖遠,牽累太多的人;從陽信登船時,我是萬念俱灰,到崇州才能靜下心來想些事情。父親遺書要我惜有用之身,不為俗禮所拘,但不管怎么說,我都要先回湖塘為父親立冢,母親與蓮娘暫時留在崇州,托妹妹照應。楊釋、西林二人以及此行南撤下來的都忠義之士,我虧欠他們太多,卻無力照應,只能懇請你代為安排了……”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林縛聽顧嗣元愿意青州殘余勢力給淮東接受,點了點頭,說道,“此時抵御胡虜,楊釋、西林都是有用之材,淮東也正需要——你回湖塘立冢,守孝就以三月為限,到時再回淮東。或治一縣,或治一府,都能發揮你的才能。為抵御胡虜,光復山河,人當盡其力、其用,不拘俗禮,岳父遺書所言,也應是此意……”

顧嗣元點點頭,認可林縛的安排。

受此重挫,顧嗣元對自己也有更清楚的認識。

淮東勇將謀臣如林,若說治軍領兵之能,傅青河、曹子昂、秦承祖等人,都是能獨擋一面的帥臣之選;寧則臣、敖滄海、周同、周普、馬一功、楊一航、趙虎、唐復觀等人,都是當世一流的武將;包括劉妙貞、孫壯、張茍、陳漬等人,也是流民軍里崛起的名將。說到謀臣,以高宗庭、葉君安等人早就名動天下,此時皆為淮東所用,而林夢得、孫敬軒、孫敬堂、梁文展、王成服、孫尚望、楊子忱等人,皆是一時之選。

淮東可以說是真正做到“不拘一格降人才”,這遠非當初青州主要局限于從宗族里提拔心腹親信能比,顧嗣元也曉得溶入淮東之后,他自己的才干只能算是中等,受到這么沉重的打擊之后,也只能腳踏實處的做些事情。

楊釋、柳西林聽顧嗣元這么說,恭恭敬敬的移到他面前叩了一個頭,顧嗣元跪直身子,將他們攙起來,說道:“我虧欠你們太多……”從此之后,楊、柳二人便不再算顧氏的家臣,身為淮東之將臣,與顧嗣元便以同僚相處,叩頭之禮便算是一個了結。

隔日,江寧的詔函便到崇州,顧悟塵追謚“忠靖”,追封東閣大學士、開府儀同三司、東陽伯;顧嗣元降一等襲爵,封石梁伯,升授正五品中散大夫;湯顧氏特賜一品誥命夫人。

顧嗣元要先去江寧復旨謝恩,才能再回東陽湖塘為父親立冢,楊樸、馬朝的遺骸就在紫瑯山北麓擇了一處墓地下葬。

湯顧氏身子不好,顧嗣元之妻杜氏就帶著兒子留在崇州,照顧湯顧氏,包括杜氏宗族上百人也都在崇州安頓下來。

林林總總的事情,直到十月初旬才理出一個頭緒,也是到十月初二,江寧傳來詔函,召淮東從淮泗出兵,從沂南接援東平,也正式同意以汴水為線,將淮陽以北、汴水以東的區域,除去濟寧、曹州等地外,統統劃入淮東的防區。

十月初二,林縛在東衙靜觀堂召見高麗海陽甄氏特使、甄封之子甄啟泰,東州羈縻都督府遲胄之子、遲元吉、儋羅王世子李繼等人。

六月中旬以后,山東的局勢就日益緊張,淮東當時兵力也是捉襟見肘,林縛被迫從海東抽調兵馬,組成一路偏師,趕到登州外圍應急。

登州之事過后,淮東在海東的部署,自然也不能再掩人耳目了。江寧也是到這時,才較為清晰的認識到林縛經營海東已經有數年之久,并且根基之深,已遠超他人想象。

不僅在儋羅島借地筑濟州城,還與扶桑的大藩國佐賀氏、近鄉氏以及高麗海陵的甄氏與淮東結成攻守同盟,儋羅國以及東州羈縻都督府則實際成為淮東在海東的外圍勢力,這次更是直接出兵參與登州的戰事。

在當前的形勢下,江寧只能默認這樣的事實,在十月初二的詔函里,將海東藩國事務一并歸入淮東制置使司管轄。

甄封這次派其子甄啟泰為特使前來淮東,也特來謀求淮東的支持,去奪取高麗王權。

林縛自然希望甄氏擴大在高麗的戰事規模,以有限的削弱高麗對燕胡的軍事支持,只是甄氏眼下所擁有的實力還略弱一些。

甄氏眼下占據海陽一郡,轄口約五十余萬,擁兵三萬有余;其所要面對的高麗王族李氏及暫攝高麗王政的國相左靖,雖然說貪腐無能、治政混亂,對外又屈于燕胡,惹得國內民不聊生、怨聲載道、軍民離心,但所轄土地、人口、兵卒等資源,都是甄氏的數倍之多。

對甄氏的支持若僅僅局限于戰略物資交換上,很難在短時間里將高麗完全卷入戰事之中,也就很難達到削弱燕胡從高麗獲得軍事資源支持的目的。

林縛一是支持佐賀氏、近鄉氏從東側對高麗半島東海岸的山南等郡直接用兵,作為交換條件,除戰爭掠奪所得外,甄氏在取得高麗統治權之后,承諾將對馬島永遠歸還給佐賀氏。第二個,林縛欲以濟州兵馬為基礎,聯合儋羅國、東州羈縻都督府的兵力,組建海東聯合行營軍,將兵力擴大到一萬兩千到一萬八千人,由淮東與甄氏共同承擔軍資給養,進襲高麗半島西岸的漢陽等郡——以此形成高麗戰場三線用兵的形勢,不僅要確保高麗無法再支持燕胡以軍資物資,更要將高麗水師釘在半島西岸無法動彈。

考慮到東州羈縻都督府及儋羅國的人口資源有限,林縛特許儋羅李家及東州遲家從淮東招募兵勇,確保兩家同時參戰的兵力都能維持在三千人以上。

林縛這次將趙虎調回崇州,由馬一功接替趙虎,出任海東行營軍都尉,全權負責淮東在海東地區的防務、戰事以及海東商路的開拓、護航任務。

除了從津海營抽調一旅精銳外,還從工輜營抽調兵馬,確保淮東在海東的戰卒提高到九千人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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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算計深沉

為應對崩潰的河淮局勢,除了海東兵力部署進行大規模的調整外,于九月底、十月初,林縛對崇州以北的兵力部署也進行一系列的調整。

淮東日趨獨立,與江寧也日益貌合神離,南北戰線戰力再吃緊,也有專門成立宿衛軍保護核心區域不受威脅的必要。

馬一功調往海東,由趙虎接替馬一功出任津海營指揮使,承當宿衛崇州的職責。

原津海營有四旅編制,南北兩線兵力非常的吃緊,林縛只給趙虎留了兩旅戰卒編為步軍司中軍以衛戍崇州、承當宿衛之職——多余出來的兩旅,一旅由馬一功帶去海東,加強對高麗半島西海岸的打擊力度;一旅由耿泉山率領北上,編入鳳離營,淮東此時最急迫的是加強北線的戰力,以應對隨時會席卷而來的燕胡大軍。

除耿泉山所部外,從陽信撤下來的近兩千哀兵,也悉數編入鳳離營,使鳳離營由之前的四旅迅速擴編到七旅二萬余戰卒。

柳西林暫時編入軍情司任指揮參軍,楊釋則出任靖海第三水營副指揮使,先一步隨葛存雄率第三水營主力北上,進駐山陽。

林縛在北上督戰前,元歸政又趕來求見。

七月中旬,元歸政入崇城謀求淮東支持梁家南撤,林縛斷然拒絕,與梁太后的見面也不歡而散。事后,梁太后沒有意氣用事還朝去江寧,依舊托病留在崇州未走。

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局勢崩變、應接無睱,河淮防線將傾、梁家也將灰飛煙滅之際,江寧一時間自然也無人再惦記著敦請太后還朝之事。

梁習被困在東平縣,梁成沖在濟寧僅有不到兩萬兵馬,不足以解東平之圍,跟梁家捆在一根繩子的永昌侯元歸政,來回奔波,尋救東平脫圍之策。

“太后她老人家身體可安康?”

午后,吹面漸有寒意的秋風從樹梢上掃過,金紅色的楓葉窸窸簌簌的飄落到庭院里,林縛在守靜堂外的廂院里,由高宗庭、葉君安二人陪同著接見元歸政,先問候梁太后。

比起上一回相見,這兩三個月以來來回奔走當說客的元歸政更是狼狽、憔悴。

上回,永昌侯府雖在江寧受到謝朝忠等新貴的欺壓,但畢竟還有梁成的粗大腿能抱,而今日梁家也成喪家之犬,永昌侯府更陷飄搖動蕩之中。

“太后她老人家的身子還是勉強,就是惦念著東平戰事,寢食難安,越發削瘦,”元歸政說道,“我剛從濟寧過來,太后托我問林侯爺,淮東兵馬何時能北上援東平?”

“侯爺想必已經去渦陽見過董大人了,董大人對河淮戰事有什么看法?”林縛問道。

“江寧敦促董侍郎出兵北援東平甚急,奈何董侍郎為私怨而忘公仇,擁兵在渦陽不動如山,時間已經拖了有一個月,魯國公可是將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林候爺身上了。”元歸政言真意切的說道。

“魯國公的重托,我可擔不起,”林縛說道,“天下善治軍用兵者,董侍郎不甘于人后也。董侍郎頓兵于渦陽,自有他的考慮,不能簡單的說為私怨而忘公仇——要說私怨,董侍郎與梁家有什么私怨?要說私怨,我與梁家倒還有些舊日恩仇未解,魯國公奈何將希望寄托在淮東頭上?”

元歸政沒想到林縛的話會說得如此的赤/裸裸,湯浩信之死與梁家當時謀山東的確有直接的利害關系,梁家也沒想將屁股擦干凈,但湯浩信之死恰是林縛在淮東自立的一個楔機,包括后面的鹽銀保糧之事,林縛難道就沒有利用湯浩信之死牟自家的利益?

再者湯浩信絕食于青州,其時還是寧王從山東過境到江寧就藩的永興帝也逃不過干系——難怪林縛還想再扯遠扯到早就是陳年往事的蘇門案上去?

元歸政一時猜不透林縛心里的打算,沉默著不吭聲,只拿陰沉冷郁的眼神打量著林縛。

林縛繼續說道:“我相信董原頓兵于渦陽,不是因為私怨的緣故……河淮之間再也經不起一場大敗,即便江寧的意見,也是以持重為上。不瞞元侯爺,我向江寧所呈折子,是建議長淮軍直接撤入淮西的防線,由董原統一轄制,組織中線防事;而長鄉侯若不想頂在前面,可以撤到南陽,與守河中府的沁陽侯互為唇齒、犄角,以為西線守防……”

元歸政愣怔了片晌,擁立事之后,永昌侯府在江寧的耳目全部盡數給廢掉,要不是林縛當面提起,他很難及時知道朝廷對河淮戰事的動議,也更想不到林縛會上這樣的折子……

長淮軍若北撤到淮西,接受董原的節制,將在淮西直接形成一支兵力逾十萬的重兵集團,難怪林縛真愿意董原與他平分秋色不成?

看著元歸政眼神里的遲疑,林縛心里輕輕一嘆。

淮東已成今日之格局,林縛心里要沒有野心,也是自欺欺人,但事分緩急輕重,矛盾也有主次之分。

比起淮東與江寧之間的貌合神離、相互扯腿,淮東與江寧公開面對的主要矛盾,還是聯手將燕胡勢如破竹的攻勢擋下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是給燕胡兵馬勢如破竹的突破江淮防線,連半壁江山都保不住,淮東與江寧一個勁的在暗中拳來腳往、相互算計,不過圖惹后人笑話跟厭恨。

在當前情況下,林縛有信心勉強守住東線,所以寧可將長淮軍陶春所部兵馬都給董原、支持長鄉侯梁成沖退去南陽,也要共同守住淮河、秦嶺一線。

雖然這么做,會直接在董原麾下形成一支兵馬逾十萬的重兵集團,梁成沖、梁成翼在西線也會重新擰成一股,并且從南陽向南,可以向羅獻成控制的區域發展勢力,但至少能將南朝半壁江山先撐住了。

但林縛的三線防御方案要成功實施,有一個前提,就是不要理會燕胡的圍點打援之計,放棄給困在東平的梁習所部,將已經給打殘的河南北部焦土暫時放棄給燕胡……

元歸政過來是想盡最后的努力說服林縛出兵去解東平之圍,林縛反過來卻要元歸政去說服梁成沖放棄他老子、放棄東平。

元歸政愣怔了片刻,雙方的認識跟想法天差地別,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

放棄東平,由梁成沖率殘部西撤去南陽,此事非元歸政能做決定,元歸政稍坐片刻,便告辭離去。

林縛禮送元歸政出守靜堂,與高宗庭、葉君安返回東衙偏廳。

葉君安邊走邊說道:“古來今來,孝義為先,梁成沖怕是不敢擔下棄父救生的罪名吧?”

高宗庭淡淡一笑,說道:“古往今爭權奪勢,兄弟睨墻、父子相殘的例子還少見嗎?更何況梁成沖還有梁太后這個擋箭牌在,只要在梁氏內部,放棄東平的決策出自梁太后而非梁成沖,梁成沖就沒有那么難做人!當然,這必然將給梁成沖、梁成翼兄弟決裂埋下禍根,西線還是無法擰成一股,抱成一團……相對說來,梁成沖撤去南陽,還是位于梁成翼的庇護內側,與羅獻成的沖突必少不了。”

葉君安還較為守儒禮,算計沒有高宗庭這么深沉。

對葉君安與高宗庭之間的討論,林縛不置可否,只是邊走路邊看著庭院里的黃葉,冬天又到了,除了淮河之外,淮河以北的河流很快就會凍嚴重,這個冬天怎么也要熬過去,才能看到勝利的曙光。

葉君安倒想到一個問題,開口問道:“董原出鎮淮西,其在浙北的兵馬一個未帶的都留給孟義山,是不是對今日之局勢早有所預料?”

林縛停下來,看向高宗庭。

對陳芝虎、對董原之熟悉,誰都不比高宗庭,高宗庭與董原相識共事十余載,淮東若想準確判斷董原的動機,除了高宗庭外,就沒有旁人了。

高宗庭說道:“董原提兵北上進渦陽之后,就止步不進,渦陽離濟寧還有三四百里路程,自然就談不上牽制圍在東平圍的敵軍主力。但也不能怨董原按兵不動,董原出鎮淮西還不到三個月的時間。此外就是君安先生所言,董原將他當初守杭州所帶出來的浙北軍差不多都留給孟義山,所率北上出鎮淮西的,是從江寧守備軍改編而來的御營軍一部。加上肖魁安所部,董原此時在渦陽集結的三萬兵馬,遠遠談不上精兵。在地勢平坦平闊的河淮平原上,燕胡在東平外圍集結的兵馬超過十萬,其中又有四萬余精銳騎兵,誰有足夠信心率三五萬步兵撲上去?即時再苛刻嚴厲的眼光,也會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替董原開脫——在這種勢態下,避免貿然決戰而導致更大規模的損兵折將,將長淮軍撤下來、填入中線,是再正常不過的思路……當然,以皇上及陳西言等人的視野,將長淮軍撤入淮西,并歸董原轄制,也不怕董原有能力擁兵自重。董原能看到這一步實不足為奇……”

能不能擁兵自重,首要的一點是有沒有足夠多的親信心腹及嫡系將領掌握軍隊。很顯然,長淮軍撤入淮西之后,即使在淮西形成兵馬逾十萬的重兵集團,但由于整個兵團的將領來源復雜,幾乎都不是董原的嫡系,董原想擁兵自重是沒有可能的——在這種情況下,永興帝及陳西言等吳黨勢力也會較為放心的支持董原去統領淮西兵馬。

林縛摸著下頷,看著庭院里的黃葉,說道:“宗庭的話沒有說完啊,董原還將南線的局勢發展算計在內……”

給林縛一點醒,葉君安也立時想明白過來,拍著大腿說道:“真是好算計啊!奢閩在東線頹勢已成,我軍或浙北軍,只要能奪回富陽,浙北及蘇湖平原,都會重新成為相對較安全的內線,孟義山所部就能調動北上,支援抵抗燕胡的戰事,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這時候,董原在北上淮西之前放棄的浙北軍嫡系,又將回到他的掌握之中——到這一步,董原再消化淮西兵馬為己有,將成為可能。董原真是好城府、好算計啊!”

高宗庭苦笑道:“即使曉得他可能心存這樣的算計,眼下淮東也只能支持長淮軍撤往淮西……”

林縛輕松一笑,說道:“自古以來,亂世而起者,因勢成事者眾,但單純靠陰謀而成事者能有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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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10 18:58:48
第28章 話別離

“放棄東平?那豎子當真是如此說的?”

蒼老吵啞的聲音有些顫抖,仿佛秋風刮過窗紙的沙沙聲,有著初入冬時的陰冷。

太后梁氏眼疾越發的嚴重,在光線幽暗的房間里,只能模糊的看見坐在對面的元歸政的身影。梁氏的身體越發的虛弱,常年臥床不起,便元歸政過來,她也是半躺在軟榻上,但聽到元歸政帶來的這個消息,情緒激動的欠起身子來,

如今給困在東平的,不是旁人,是幼年相依為命的胞弟梁習,這時林縛非但不愿意出兵援東平,還建議這邊放棄東平,叫她如何能平靜對待?

元歸政一臉苦澀,說道:“歸政不敢有半句隱瞞……”

“這也是造孽啊!”梁太后激動的拍著坐榻的雕花扶手,仰天而嘆,“梁家這些年見死不救的劣跡斑斑,如今輪到自己頭上來,是造孽啊,怨得誰啊!”

元歸政看著太后梁氏欠著身子,枯瘦露出青筋的手在雕花扶手上又拍又打,似對眼前的情形也無計可想,就順著她的語氣說道:“林縛言棄東平,也是有些形勢逼人,陳韓三若早除去,形勢還不至于那么險惡;陳韓三像顆釘子扎在河淮的心腹要害上,誰都不敢輕易妄動。成沖在濟寧也是腹背受敵,十分的艱難……”

太后梁氏痛苦的閉上眼睛,往日不愿淮東除去陳韓三的不是旁人,恰恰是占據山東的梁家需要陳韓三留在徐州,作為山東與淮東之間的緩沖勢力,哪里想到今日會作繭自縛?

元歸政心里苦笑,當初為平定淮泗亂事,岳冷秋招安陳韓三也只是權宜之計,招安之后百般防備,再加上陳韓三又做慣背叛之事,燕胡大軍席卷而來,想陳韓三能對朝廷忠心耿耿,真是癡人妄想。

陳韓三可能早就暗中與燕胡勾結,其擁兩萬精銳在徐州,位于濟寧、渦陽、淮陽三地之間,不僅淮東、淮西不敢輕易妄動,便是梁成沖在濟寧也如芒刺在背、寢室難安。要不是給圍困在東平的是其父親梁成,梁成沖早就棄濟寧西走了。

江寧之前有旨要長淮軍解東平之圍,但林縛明確表態支持長淮軍撤入淮西,可想而知,包括剛辭相致仕的岳冷秋在內,都不會介意長淮軍在這時候保存實力的。

實際上,在這時能解東平之圍的兵馬,一是陶春所率長淮軍,兵馬多達五萬眾;一是董原率領停駐在渦陽的兵馬,約三萬眾;一是淮東駐守淮泗以受淮東節制的淮陽鎮兵馬,將近五萬。

董原所部兵馬頗雜,主力來自于幾乎沒有經歷戰事的御營軍,戰力頗弱,難以在相對開闊的河淮平原與燕胡步騎對抗。

長淮軍可以說是江寧唯數不多掌握的幾支精兵之一,最初是以東閩軍一部精銳為底子,在岳冷秋的率領下,長年清剿,精兵強將頗多。

但長淮軍近年來一再擴編,兵甲補給、人員編訓難免不足,又均為步卒,能不能與燕胡精銳步騎在河淮平原正面對抗,實在叫人沒有太大的把握。

江寧不愿長淮軍消耗過劇的心思,元歸政也不難理解。

東平之圍想解,最能依仗的便是淮東駐守淮泗以及淮陽鎮的兵馬了——

招安劉妙貞所部紅襖軍而編成的淮陽鎮軍,幾乎都是劉安兒的遺部。劉安兒給陳韓三叛殺,其部傷亡慘重,到最后差點淪落到給陳芝虎趕盡殺絕的絕境,幾乎每一個人都跟陳韓三有血海深仇。、

徐州與淮陽地界相接,陳韓三不給除掉或不給從徐州驅除出去,很難想象淮陽鎮軍主力原意北上援東平,而后防御空虛的淮陽三城暴露在陳韓三的眼皮底下。

這其中的道理,便是站在一旁伺候的苗碩也能想明白,梁家作繭自縛,留陳韓三在徐州留了一個禍害,東平之圍實是九死一生的危局,聽元歸政的語氣,倒是想棄東平、棄魯國公梁習了。

光線幽暗的冷室沉寂了許久,梁太后才欠起身子又問元歸政:“若是淮東兵前進到沂南,我那不爭氣的弟弟,能不能多一線活命的機會?”

元歸政說道:“淮東軍前往到沂南,應能牽制敵軍一部分兵力……”

“你就拿這個條件跟林縛聊聊去吧,”梁太后無力的揮了揮手,沮喪的說道,“你再派人跟成沖、成翼去說,主意是我這個沒用的老太婆拿的,即使他們的父親逃不出來,他們兄弟倆也要爭氣,不要給外人瞧扁了……”

元歸政點點頭,由苗碩陪著退出去,心里實不知道再去找林縛能有起多大的作用。

雖說沂南此時還算梁家的地盤,但實際上,梁成沖要撤出去,只能往西撤。

江寧已經正式將汴水以西的地域劃為淮東轄管的戰區,沂南幾乎已經是淮東的囊中之物,元歸政這時候又有什么底氣拿沂南作為交換條件,要淮東立即出兵進入沂南?

元歸政去又復返,提出希望淮東能出兵沂南的請求。

當然,淮東要順利接手沂南,必然要在梁成沖西撤之前,派兵馬過去。但是能牽制多少敵軍,實要看派駐沂南兵馬的多寡。

淮陽鎮幾乎不能動彈,林縛在淮泗能調動的兵力極為有限,林縛只答應近日就會派兵馬前往沂南,但沒有承諾派多少兵馬。

元歸政離去,林縛也做些動身前北淮泗督戰的準備,早早就從東衙回顧君薰居住的北麓雅居去。

顧君薰搬到山下來,柳月兒、小蠻都相繼搬下來住,在紫瑯山北麓圈了一片宅院以為內宅,外圍建了堅厚的護墻,守衛自然也極為森嚴。

崇城的發展極為迅速,早年所建的新城根本就容納不下將近四萬戶的城坊戶,在東城跟北城外,規劃建成大片的居住區。林夢得、秦承祖等人甚至有在外圍再建一道規模堪比維揚、江寧等城的城墻的打算。

林縛最后否定了這個想法,一是建造一道周長三四十里的堅固城墻,糜耗甚劇;再者,一旦內線給突破,多一道城墻,跟少一道城墻的區別實在不大。

走到北麓雅居,跨門而入,在垂花廳差點跟孫文婉撞個正著。

“大人這兩天就要北上吧?”孫文婉輕聲問道。

“是啊,”林縛點點頭,待要跟孫文婉閑扯幾句,小蠻聽著聲音從里面走出來,招呼道:“相公回來了?”

孫文婉行禮退了出去,小蠻看了她的背影一眼,才輕挽著林縛的胳膊往里走,說道:“武先生過來了,月兒姐這幾天身子不適,真是如你所說,又懷了身孕呢,你倒能挺半個大夫了……”

“那還消說?”林縛笑道,“軍中急救之術,可是我一道參與琢磨出來的;再說了,我都是兩個孩子的爹了,月兒是不是害喜,總能看出些眉目……”見小蠻眉眼間的神情稍有些落寞,曉得她為自己至今沒有生養而介懷,捏了捏她嬌嫩的下巴,笑問道:“怎么,焦急想要孩子了?”

“說是老母雞都會下蛋……”小蠻悶悶不樂的應了一聲。

雖然將小蠻納入房里有幾年,但小蠻才是雙十年紀,若在后世正值昭華妙齡,林縛本想她過幾年再有孩子,與她行房便有意避開易受孕的日子,沒想到會造成她的心理負擔、叫她為此悶悶不樂。

林縛笑著將小蠻攬入懷里,說道:“那是我們以往聚少離多,你以后便常留在我身邊,便就成了……”

“我倒是想,可是你過兩天就要去山陽,不曉得要過多少天才能見到你。”小蠻想到離別在際,心里還是郁結,只是在廊檐下用力抱住林縛的腰,直到聽見顧君薰與柳月兒說話聲傳來,才不舍的松開手。

看著顧君薰與柳月兒攜手親如姐妹的走來,林縛手叉著腰,說道:“北線戰事,曠日持久,我這一走,也不曉得會在北面住多長日子。好在山陽那邊也準備了宅子,你們也隨我一起搬過去吧。”

他這趟去山陽,是正式在山陽設立制置使司山陽行營衙門,包括軍情司北司、戰訓學堂等在內,從孫敬堂、高宗庭、葉君安以下,將有一套班子的人馬都跟他北上,專門處置北線戰事,不再是臨時督戰性質。

林縛甚至想進一步,將山陰定為淮安府的首縣,將淮安府衙從淮安縣遷到山陰縣去。

林縛也不想跟妻妾長久的分離,就想著將她們一起帶過去居住。

顧君薰搖了搖頭,說道:“我怎么能將娘產孤苦零丁的留在崇州?再者淮東總是要以崇州為根基的,我一個婦道人家,沒有什么大用場,留在崇州,總是能幫你安定人心的——就讓月兒姐跟小蠻陪你去山陽吧。”

“我挺著個大肚子跟他去山陽做什么?”柳月兒捧著微微凸起的肚子,即使心里想去山陽,最終還是決定陪顧君薰留在崇州。

小蠻不吭聲,可憐巴巴的看著柳月兒跟顧君熏,她滿心想跟著去山陽,又怕她一個人走不成。

柳月兒笑道:“相公身邊總要有個人照顧著,小蠻就跟過去吧,總不能事事叫人家宋姑娘操勞!”

經歷這么多事,顧君薰倒是成熟起來了,作為主母,她要替林縛管理好內宅,已經不再能跟著爭風吃醋,必然要犧牲許多,說道:“小蠻在相公身邊照應,我與月兒姐在崇州也能放心……”

小蠻眉開眼笑的擰頭看向林縛,林縛哭笑不得,沒想到平日里最溫順的柳月兒還拿話來擠兌他——他總不能斷然否認跟宋佳之間的“奸情”。

小蠻想著能跟去山陽,在崇州的日子便不跟別人爭林縛,吃過晚飯,就與柳月兒早早的回去。

顧君薰與林縛坐在房里說話,說道:“眨眨眼都這些年過去了,孫家姐姐與你認識時,才十八歲,今年都二十有三了,她的婚事總不能一直拖下去,你說怎么辦才好?還有蘇家姐姐的事……”

林縛癟著嘴,想到回來時與孫文婉撞見的情形。

最初還是蘇湄想搓和他與孫文婉,但世事難料,許多事陰差陽錯就錯過去了。孫文婉當年為照顧西河會事務,拖到十八歲都沒有許人家,在當世就已經算是大齡剩女了。

不過孫家到崇州落戶,已經是淮東極有根基的一族,想來孫家愿意聯姻,別人家也不會計較孫文婉年齡偏大的問題,奈何她的婚事便一直拖著,林縛也從未聽人提起過來。

顧君薰這時候提起來,林縛也不知道怎么回應才好。

“小蠻陪你去山陽,總要有些人手,讓孫家姐姐陪你們一起過去可好?”顧君薰問道。

“這個,”林縛愣怔了一下,說道,“這個我也不能決定啊!”

孫文婉一直未許人家,林縛也不會裝傻裝作這事跟自己沒有半點關系,但是孫家今日在淮東的聲望跟地位遠非往昔能比,林縛要敬重孫敬軒、孫敬堂,總不能讓孫文婉沒名沒份的跟著自己——這時候國難當頭,岳父顧悟塵剛在陽信殉節盡義,林縛也沒有臉在這時節娶妻納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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