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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8 16:58:21
第137章 屈人之兵

入夜後,黃錦年也趕到林續文府上,與林夢得、周廣南見面。

“浙南戰事剛息,會稽又得大捷,真是解氣……”黃錦年穿廊過戶,看到林夢得、周廣南,朗聲而笑,神情十分興奮。

張協為先帝所重輔相、又擔當留守重任,不戰而屈降於虜。且不管那些儒子清流到底有多少骨氣,笑談間卻將張協視為讀書人的奇恥大辱,其子張希同最終沒能逃過賜酒鴆殺,楚黨一系的官員自然也是慘受打擊。

岳冷秋、黃錦年、柳葉飛等昔日楚黨幹將,雖沒有給新帝問罪,但時不時有言官跳出來重提舊事、揭他們的傷疤——黃錦年這段時間來,在江甯常受言官彈劾,也頗為狼狽,永興帝雖不追究舊事,但也任由言官遞彈劾摺子,自有縱容之意。

淮東軍在會稽再獲勝捷,消息傳報江寧,前日還有言官重提舊事,彈劾黃錦年,卻給永興帝當場出聲訓斥了一番。

背後牽扯的事情太多,但終究是背後有淮東撐腰,底氣才足,也難怪黃錦年今日看到林夢得、周廣南從崇州趕來,會如此的高興。

“會稽局勢繃得正緊,再打一戰,南線的形勢就能見眉目,淮東可有十足的把握?”黃錦年問道。

林夢得笑道:“怕是難有大戰,不過也難說得很……”

“會稽乃魚米之鄉,膠著而戰,使會稽糧賦之利不給奢家得去,對淮東來說便是大勝,”黃錦年聽林夢得判斷浙東近期難有大戰,頗有不解,說道,“形勢這麼拖下去,奢家遲早會給拖垮掉……奢家真甘心失去會稽?”

浙閩腹地多崇山峻嶺,宜耕之地大多集中在近海河谷平原;閩東頻受淮東水營的襲擾,已露疲態,從兩月以來,奢家又連失永嘉、台州等近海諸縣,此次淮東軍占得會稽城,將曹娥江與浦陽江之間的膏腴之地變成戰區,奢家本就不堪重負的財政只會雪上加霜。

這也是林縛從去年奔襲浙東之後制定的策略:即便不能直接打垮奢家,也要拖垮奢家。

如今浙閩軍在浙郡各處還有約十二三萬人的兵馬,打戰要讓將卒填飽肚子,加上徵用民夫以及騾馬所食及運輸消耗,奢家每年少說要從浙郡籌一百萬石糧食。

永嘉、台州兩府近海諸縣失守後,會稽又成戰區,奢家在浙郡控制的主要產糧區就只剩下以衢州府為核心的浙中谷原,從哪裡能籌得這麼糧食?

一旦浙郡籌糧出現大的缺額,就要從晉安、泉州、建安等地抽調,經仙霞嶺道轉運,路途所耗極巨,更非此時的奢家所能承擔。

何況領兵作戰,未將卒吃飽飯就算完事,鞋服兵甲箭矢傷藥營帳軍械及騾馬,無一處不需要投錢進去——戰事越頻,消耗越劇。

黃錦年長期在戶部任職,這本帳算得極精,看准浙東局勢只要這麼拖下去,拖個一年半載,奢家必定支撐不住,會將兵馬主力向東閩腹地收縮。

而一旦奢家放棄浙郡,將兵馬收縮到東閩腹地,其晉安、泉州等近海府縣又在淮東水營的打擊範圍之內,最終逃不脫覆滅的結局。

也正因為有這樣的想法,黃錦年才判斷會稽近期會有一戰——會稽這塊膏腴之地對奢家來說太重要了。

江寧大多數人都認為奢家不會輕易放棄會稽,必然集結大軍與淮東在會稽決戰,也使得好些人的心思變得極其複雜——浙東局勢直接關乎江寧外圍的安危,自然沒有人希望淮東慘敗,但像岳冷秋、陳西言、餘心源、張晏等人,甚至包括新帝元鑒武在內,卻也沒有人希望淮東軍再輕易義舉的獲得大勝。

江寧領兵的將帥裡,這時候已經沒有人的聲望能超過林縛了。

對黃錦年的疑惑,林夢得解釋道:“照大人的判斷,淮東軍占得會稽城之後,我們在浙東就穩占得優勢,而浙閩軍在山陰、蕭山都聚集重兵,也就沒有必要再去強取城池,實際強打也會異常的困難,傷亡也將難以想像——浙閩軍此役敗得倉促,短時期已經無法在浙東聚集更多的兵力,此是奢家兄弟在山陰、蕭山共集結六萬精銳,而淮東軍渡入曹娥江進西岸的兵馬,也有近五萬眾——浙閩軍若是真要強行奪回會稽,倒是大人所期待,實際很難如願……”

“奢家在東線不能打,會不會打西線?”孫文炳問出他的猜測。

“這個倒是很有可能,”林夢得說道,“不過腦子長在別人頭上,奢家下一步會怎麼辦,暫時也只能暫觀其變——說奢家會拖垮,我倒是擔心淮東自身會先一步支撐不住,你們曉得半年淮東在南線投入多少軍資嗎?”

“多少?”黃錦年問道。

“折銀近一百四十萬兩,”林夢得報了一個數字,看林續文、黃錦年都頗為驚訝,笑了起來,說道,“這還是將傷亡撫恤以及地方捐贈扣除在外的數字,不然會更嚇人。”

黃錦年戶部出身,曉得戰事一興,銀子花出去跟流水一樣,伸手捂都捂不住,淮東在林縛治下,官史清廉,少有貪鄙之事,照淮東在南線的駐軍及戰事規模,如此花銷,也是合理,但林夢得親口報出,還是嚇了一跳。

“即使會稽這場戰不會再繼續打下去,淮東軍司今年的花銷,少說要三百萬兩銀子吧?”黃錦年問道。

“還要給淮泗留給餘量,今年總共要籌三百六十萬兩銀子,還得巴望著奢家就此在會稽收手不打,”林夢得說道,“去年年底做計劃時,今年只打算用兩百六十萬兩銀子。這麼一來,就缺了個大窟窿……我與廣南要千方百計的將這個窟窿給填上。”

“還差一百萬兩?”黃錦年問道。

“倒也不差這麼多;要是能多籌一些,也能給明年多留一些余量,”林夢得說道,“誰曉得戰事會怎麼打、會打多久?”

“也是虧得有大人治淮東,不然江淮的形勢怎麼可能撐得下來?”黃錦年感慨道。

海陵、淮安再加上明州,三府正常情況下每年能上繳國庫的稅賦折糧都不足一百萬石,林縛利用這三府之地,卻能支撐起每年三四百萬兩銀的軍費開銷——要不是林縛善治政事,利用三府之地,每年能多生出近兩百萬兩銀子,怎麼可能在東線大肆用兵、接連重挫奢家?又怎麼可能以淮陽為重心,打造堅固的淮泗防線?

如今軍資還有缺額,最簡單直接的辦法,就是從淮東錢莊支借——不過淮東錢莊也是不吃糧就能生蛋的雞。

截止今日,淮東錢莊籌得本金超過六百萬兩銀,其數之巨是周廣南等人在創辦時難以想像的——但這個數字看上去巨大,實際上也禁不住大手大腳的花銷。僅林縛以淮東軍司的名義就從錢莊支借走兩百萬兩銀子,而林縛又指示錢莊要大力支持淮東在各處工場的建設,像支持各家在海東地區開礦,一直就投入七八十萬兩銀子,淮東錢莊的銀根也十分的緊。

錢莊要擴大斂聚本金的財源,最好的方式,就將分號開設到豪富聚集的江寧、維揚等地。江寧是新定帝都,官紳雲集,自不用說;維揚鹽商雲集,更是積累巨萬財富。

不過,淮東錢莊要向淮東以外的地區擴展,不是說簡單派掌櫃、夥計過去就行的,即使得不到地方官府的照應,也要有一個正義的名義。也唯有如此,將來萬一出了什麼問題,淮東也有通過各種手段干涉的藉口。

江寧、維揚兩地,無論是王學善還是沈戎,對淮東都不友善,所以林夢得、周廣南此來,是想通過林續文、黃錦年直接獲得永興帝的御批或者戶部的關文,就能將王學善、沈戎等對淮東不善的官員直接繞過去。

“當然,這個還是表面上的,”林夢得說道,“拿大人的原話說:不能一心想著用武力去控制更多的地方,事實上,控制一個地區,其他手段的滲透將更為有效,武力僅僅是最後不得以才會使出來的手段而已……原本上來說,淮東無法從維揚、江寧兩地直接徵收稅賦的,但實際上,淮東僅去年向維揚、江寧兩地傾銷的棉紗、棉布折銀就有四十萬兩銀。即使不算淮東軍司所轄工場的盈利,從傾銷棉紗、棉布兩種商品裡,淮東軍司也直接獲得近四萬兩銀的厘金收入。此外,如今江寧的冶鐵作坊,幾乎都給控制用於生產軍械,但江甯初立為帝都,達官貴人都忙著修造華屋闊宅,鐵木消耗甚劇,劣鐵也有銅價錢。淮東軍司所直轄的冶作監,僅今年前五個月向江寧、維揚傾銷鐵料就達一百萬斤,價值十四萬兩銀——這些收入,可以算是江寧、維揚等地對淮東做出的貢獻……”

“有這麼多?”黃錦年驚訝的問道,他對淮東的運作模式還頗為陌生,而林縛所開創的道路,一下子拓展他的眼界,是自謂精于支度之事的他所未曾想。

“要沒有這些收入,怎麼支撐起大人那麼大手大腳哦!”林夢得說道。

“也對,”黃錦年笑笑,說道,“淮東今年的軍資開費就要達三百六十萬兩銀,明年可不得到五百萬兩銀?江寧這邊撥出去的軍資,表面要比此數多一些,但是實際用下去的,怕也沒有五百萬兩銀啊!不看那些軍功戰績了,僅從用銀這方面來看,淮東倒跟江寧平分秋色了……”

“……夢得叔還在這裡抱怨,要不是老十七的這些手段,淮東從哪裡籌這些銀子去,”林續文回應的笑了笑,又說道,“還有錢莊之事,堪為利器——不要說如今江寧城裡還有許多人頗有‘骨氣’的在罵淮東,但我聽文炳說,好些人聽到將銀子存入錢莊能吃錢息,比買地收租子還便利,話頭就開始變了……在維揚、江寧因勢利導,與在浙東拖垮奢家,都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上策啊!”

眼下淮東沒有直接控制維揚、平江、丹陽、杭州、湖州、嘉興等地的可能,能採取的策略,就是削弱這些地方的軍事力量,再通過貿易、錢莊等軟手段進行滲透、控制。

做這些事情,最終還是要達到即使淮東不能直接派兵駐守這些區域,也要使這些區域在經濟上淪為淮東的附庸,使得淮東能夠通過貿易等軟手段,從這些區域源源不斷的抽取錢糧及資源,甚至在這些地方拉攏、扶持一批認同淮東的地方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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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東施效顰

上殿議事歸來,王學善亦步亦趨的陳西言走進政事堂,說道:“淮東錢莊總號設於崇州,權錢之事皆受淮東所掌握,若這趟打開口子,任淮東將錢莊分號開遍甯揚吳越,實有‘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之憂。一千兩子一股,一千股就是一百萬兩銀子,要是不設法制止,江寧、維揚民間的銀子都要給淮東抽之一空啊!維揚知府沈戎所言所憂,陳相不能不察……”

“這也不許,那也不許,戶部也要能將淮東軍在浙東的糜費缺額補上才成,”陳西言在走廊前站住腳,皓首之下皺紋深如溝壑,面對王學善的苦勸,看向執掌戶部的王添,問道,“王大人,戶部能將缺額補上嗎?”

王添滿面愁容,攤手說道:“戶部有多少底,陳相還不清楚,拿這個擠兌下官有什麼用?”

“要是不能將缺額補上,拿什麼藉口不許?難道叫淮東軍就此從浙東收兵不成?”陳西言反問道,“尾大不掉之患,我心裡能不明白?但別處不爭氣,朝廷在南線事事都要依仗淮東,奈何之?”

“淮東自籌錢餉,在浙東打的頗有聲色,斷然不許淮東將錢莊分號設到江揚等地,情理上是說不通,”餘心源摸著頷下稀疏的鬍鬚,轉身問董原,“董大人有何妙策應對之……”

董原思慮道:“細思來,淮東錢莊卻是籌措銀子的利器,淮東要不是從錢莊先後支借兩百萬兩銀子撐著,也沒有今天的兵勢——我想著,倘若戶部拿出幾十萬兩銀子做本金,仿照淮東錢莊,也設錢莊,一來可以避免錢莊之利給淮東盡得去,二來,朝廷日後若缺銀子,也可向錢莊支借,不必時時事事都依仗賦稅……”說到這裡,董原又問陳西言,“陳相以為如何?”

“戶部能拿出多少銀子來?”陳西言問王添。

“戶部家底就那麼點,還要時時備急需;倘若戶部日後缺銀子能跟錢莊支借,這次拿四五十萬兩銀子,還不成問題,”王添說道,“許是可以拉鹽鐵司進來……”

陳西言搖了搖頭,說道:“張晏要覺得錢莊之事有利可圖,多半會另開爐灶,不會跟戶部摻合……”

“那更應該鼓動鹽鐵司去做,維揚鹽商可都是巨賈豪富,怎麼也會賣鹽鐵司的面子……”餘心源說道,戶部能不能做成錢莊不緊要,關鍵是要拆淮東的台。

董原又說道:“太后一直在崇州休養,朝野多有議論,下官覺得是不是該請太后還朝了……”

董原所提之事頗為敏感,陳西言看向餘心源、王添、王學善等人,看他們是什麼意見。

餘心源說道:“都快一年時間過去,江寧這邊也穩定下來,也該請太后還朝享清福了。”

陳西言眉頭微蹙,似在考慮太后還朝之事,但覺得餘心源與董原今日一唱一和,配合得還真是默契。隱過這事不提,思慮片刻,陳西言說道:“這事找個人跟皇上提提,看皇上是什麼心思,不要猛浪了……”

所謂找個人,就是找個無關緊要的言官上摺子將事情拎到檯面上來。

**************

江寧那幾隻蝴蝶鼓動著翅膀,風很快就吹到林縛耳邊來。

會稽六月底正值酷暑時節,大地如蒸籠,時有暴雨傾盆,不利軍事行動,也給會稽帶來短暫的靜寧。

鏡湖有一窪水從東南角流入會稽城裡,形成一處占地約三四百畝的城湖,城湖北角荷池便成了林縛在會稽避暑的場所,一艘畫舫系于荷池之畔,宋佳屈膝跪坐在竹榻之上,幫林縛檢閱公函,輕笑道:“淮東錢莊設分號于寧揚之事,朝廷倒是許了,不過戶部及鹽鐵司倒是學會了打蛇隨棍上之事,也要照淮東錢莊再各設錢棧……”

林縛將公函接過來細看,俄而將公函丟到桌上,冷笑道:“畫虎不成反類犬,公然用私人,淮東錢莊的規矩,豈是幾個公子哥能學過去了——由著他們去。”

戶部、鹽鐵司真要學淮東另設錢莊,表面上來看,對江甯有利,對淮東不利,但細看戶部設錢莊,將王學善之子王超抬舉出來做主事,便曉得吳黨官員更多的是將錢莊當成斂財的工具,對淮東實難有什麼威脅。

“你再看這個,”宋佳又撿出一封公函遞到林縛眼前,說道,“都察院有官員上萬言書請太后還朝……”

林縛神情凝重起來,覺得這事可大可小,不能等閒視之。

擁立事變之後,元鑒海就藩海陵,居於崇州;太後樑氏也以病危、不堪車船顛簸為由而暫居於崇州——如今永興帝已經坐穩龍椅,元鑒海及太后也就變得無關緊要,而太后“病危”未愈,想必新帝也不願意單獨見到梁太后,朝廷這時候突然有人提及請太后還朝之事,多少有些蹊蹺了。

宋佳細嫩如柔荑的手托著粉腮,說道:“或許有人也判斷出河淮防線即將崩潰,梁氏父子很可能會率殘部退守魯西南及魯南等地——梁太后居於崇州,換作我也擔心梁氏父子會倒向淮東……”

前些年,梁家刻意經營濟南,但河淮防線崩潰之後,梁氏即使將大部分兵馬都撤出來,實力也將變得十分的虛弱,不復往昔的榮光——梁氏父子退守魯西南之後,要麼收斂起來,對新帝服首帖耳以示服從,以換取江甯的支援,要麼對淮東示好,結為同盟,同樣能迫使江甯支持梁氏守魯西南等府縣。

梁氏父子的這兩個選擇,對淮東的區別極大,梁太后到時候就成了關鍵人物——梁氏父子到時被迫向淮東低頭,在河淮防線崩潰之後,淮東將能主導整個守淮防線;一旦梁氏父子直接向江寧屈服,淮東的話語權將少得多。

江甯諸公,包括岳冷秋在內,對河淮防線都還保持相對樂觀的態度,想不到那麼遠,自然不會這時候節外生枝提出請太后還朝之事。

林縛想了片刻,說道:“怕是董原開始對淮東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了——把他從浙北趕走,總是要付出些代價的……”

“是走是留,還是要看梁太后。太后若是堅持稱病體難堪車船顛簸,這事要拖上一年半載,”宋佳說道,“或許你該回一趟崇州,與梁太后見一面……”

“還是先寫信給林續文與黃錦年,讓他們想辦法拖一拖,”林縛說道,“我要走,也要等這邊戰事穩定下來才能走——奢家兄弟倆現在虎視耿耿,可是真想打啊,也不能不小心提防。”

提到奢家兄弟,宋佳神色一黯,一是舊歡,一是新愛,她既不想表現得還念舊情,也不想表現得刻薄寡恩,過於絕情,只說道:“奢家再也經不起一敗,會稽再敗,將死於葬身之地;他們若想打,可不正合了你的心願?”

說著話,外面陰雲集來,瞬時間光線就默淡下來,將要暴雨傾盆。

***********

大雨淅淅瀝瀝的下不停,奢飛虎在山陰城有如困獸,暴躁不安,整日裡站在地圖研究戰勢兵事,眼睛裡佈滿血絲,不肯休息。

蘇庭瞻、余文山勸也無從勸,但就眼前的情勢,天晴酷暑,不要說兵出城寨了,將卒穿著衣甲披掛,在太陽心下站一炷香時間都汗出如漿,難以忍受;天雨即傾盆而下,更不利行軍作戰——更何況大都督遣使三申五令,嚴禁輕舉妄動,也許是怕軍心浮動,才沒有立時撤去奢飛虎的兵權罷了。

大廳外守值的侍衛突然走進來稟告:“大都督已經進城來了……”

奢飛虎愣怔在那裡,蘇庭瞻與余文山也面面相覷,之前毫無消息知道大都督會親自趕來——但細想來,東線如此不堪,事關浙閩軍生死存亡,大都督親自趕來督戰,實在不能讓人意外。

奢飛虎忐忑不安的與諸將走出大廳,奢文莊已在扈眾的簇擁下進了行轅,在中庭遇上。

“你立時將兵符印信交出來……”奢文莊虎目盯著次子,繃緊著臉,甫見面就要解除他的兵權。

“父親,打完這一仗,孩子自然會將兵權交還!”奢飛虎不甘心、不甘願,幽憤的說道。

“孽障!”奢文莊含恨的罵了一聲,揮手令扈從散開,只留諸將在身邊,訓斥道,“你要當面反抗我的命令嗎?打完這一仗?你拿什麼去拼、去賭?你有幾分把握能賭贏,要是這一仗再敗,你要浙閩百萬子弟,如何收拾你留下來的殘局?”

奢飛虎如給抽盡所有的精氣神,如行屍走肉一般站在那裡呆立不動。

奢文莊不理飛虎形如廢人,吩咐蘇庭瞻、余文山諸將道:“飛虎去職,我來山陰之事,要嚴格守密,斷不可洩漏出去,對外偏稱飛虎得了熱病,出了行轅,將營將以上的將官,分批召來行轅,我要見他們……”

“是……”蘇庭瞻、余文山應道,看著大都督示意隨行扈從將二公子攙扶著往裡院走去,曉得二公子從此之後便算是給徹底廢了——老塘浦之敗,痛徹骨髓啊。

蘇庭瞻與余文山對望一眼,這仗是沒有辦法再打下去了,老塘浦慘敗,使得會稽城失守,山陰、蕭山兩城的儲糧只夠六萬兵馬支撐到七月底,攻城軍械及箭矢也嚴重不足,而淮東從老塘浦到會稽城等地集結的兵馬已然超過五萬,曹娥江與鏡湖相接的水道也挖通了兩條,使得集雲級以下的戰船得以進入鏡湖作戰,他們拿什麼去將淮東趕到曹娥江東岸去?

要是淮東軍知道這邊缺糧,圍堵封城,或能依城決一死戰,偏偏淮東軍得了便宜就賣乖,五萬精兵收縮在老塘浦及會稽城一線,營寨修得跟刺蝟一樣,等著他們去攻……

要是賭一口氣再戰,再敗,東線形勢就會徹底的崩潰——淮東軍不但有能力集結兵力強攻東陽縣威脅衢州及浙西通道,也將有能力集結五六萬兵馬從閩北沿海直接登陸威脅晉安——一旦淮東集結大軍直接從閩北登陸直接攻打晉安府,浙閩形勢就面臨徹底崩盤的危險。

雖然不甘心,有時候卻不得不承認淮東就是奢家的剋星,要不是淮東的突然崛起;奢家一度有能力在浙西集結十數萬大軍,怎麼也有能力將江寧外圍的防線捅個稀巴爛。

只因淮東,一切都變得艱難跟種種不堪——蘇庭瞻心頭湧起無力、無奈跟沮喪,與余文山往行轅外走去,去召集諸將官到行轅來見大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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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以退為進

    時唯七月,世人翹首而盼的會稽大戰終究沒能爆發……

    七月初七為乞巧節,林縛站在會稽城頭,偵騎四出,帶回奢飛熊率部正大舉從蕭山撤出的消息……

    “敵軍正從芝塘撤出,我前軍已經進入芝塘,接管防寨,並無異常。唐副指揮使已經向蕭山境內派出大批偵騎,主力何時入境,還待大人批示?”唐復觀率前鋒精銳已經向往蕭山境內壓去,接管芝塘後,派人回來向林縛請示下一步的動作。

    芝塘是鏡湖水源之一,位于大香山北麓,是會稽縣西北方向進入蕭山的關津之地,浙閩軍放棄芝塘,意味著奢飛熊放棄蕭山是實,非疑兵之計。

    “著唐復觀多派小股精銳,深入滲透偵察,主力駐守芝塘,靜觀其變,要防備敵人打回馬槍……”林縛大聲訓令,听著傳令兵復述他的口令無誤,揮手讓他離去,奔赴芝塘向唐復觀傳令去。

    “這一戰終是沒有能打成,”高宗庭輕輕一嘆,說道,“奢家這是要將決一勝負的時機拖到燕胡突破河淮防線之後啊!”

    林縛頗為遺憾的長吐了一口氣,他當然希望能一戰徹底決定南線形勢,好從南線抽出兵馬補入淮泗,以迎接燕胡步騎將如驚濤駭浪般的沖擊,但不可能每樁事都恰到好處的如意——奢家寧可在失去會稽後,再放棄蕭山、山陰,也要避免跟淮東軍近距離消耗,林縛便有渾身解數,也無計可施。

    “宗庭,以你對浙閩諸人的熟悉,浙閩軍能斷腕放棄蕭山、山陰,會不會是奢文莊已經直接干涉這邊的戰事?”傅青河問高宗庭。

    雖說山陰守軍還沒有動靜,但很明顯,奢飛熊在北面棄守蕭山之後,浙閩軍是無法獨守跟會稽縣只隔鏡湖的山陰縣的。

    要麼皆守,要麼皆守。以之前奢家兄弟往山陰、蕭山集結兵力的氣勢,很難想象他們能如此果斷的放棄山陰、蕭山。

    “說不定奢文莊已然藏身山陰或蕭山,在幕後主持這一切!”高宗庭的猜測比傅青河更直接一些,說道,“以退為進,是他慣用的伎倆!”

    林縛蹙著眉頭,說道︰“這是頭老狐狸啊!”他能料到浙閩軍不敢強攻奪回會稽,但他沒有想到浙閩軍會如此果斷的放棄山陰、蕭山兩地……

    山陰、蕭山與會稽地勢相接,是給會稽山、浦陽江、錢江、曹娥江等山水包圍當中相對完整的平原地形——浙閩軍若要守山陰、蕭山,其防御營寨必然與淮東犬牙相錯。

    如此防御狀態,對敵我雙方都極為吃力。

    林縛也是想淮東咬緊牙關,能用這麼一個對雙方都不利防守的滯形,迅速的榨干奢家在浙郡的軍事潛力,以便入冬之後,淮東能從南線抽出一部分兵力出來支援淮泗。

    浙閩軍如此果斷的放棄山陰、蕭山,令林縛的如意算盤落到空處。

    浙閩軍既然棄山陰、蕭山而走,淮東軍就不能不接管,不然就會寒了地方勢力的心,但淮東軍在收復山陰、蕭山兩縣,防線會給拉得更長,兵力會給攤薄。

    “奢文莊算盤再精,以退為進,想將我軍主力拖陷在浙東抽不出去,最終在燕胡騎兵捅破河淮防線直接威脅淮東腹地時,我軍主力又不得不北上增援,浙閩軍則能撈到打反擊的機會,”高宗庭笑道,“但他算得再精,也沒有想到淮東在過去一年多時間里,對淮陽軍鎮已經投入那麼多資源……”

    淮陽鎮已經得到極大的加強,三萬戰卒,四萬輜兵部署在淮泗防線上——至少能保證河淮防線崩潰之後,燕胡步騎沒有連續捅破淮泗防線的可能,就能為淮東多爭取出一年的時間。這就使得奢家的以退為進之計,至少在東線不會成功。

    “唉,我們還是先保住東線吧,能將禍水西進,那是最好。”林縛苦笑道。

    奢家在浙閩各地還有總數十七八萬的兵馬,雖困于資源匱乏,時間拖越久,會越疲弱,但必有垂死掙扎一戰,且必然慘烈——林縛也不想由淮東軍來挨奢家的垂死一擊。

    只要能保證東線防事不出漏,就能迫使奢家從西線尋找機會——林縛打的是這個主意。

    “南面,奢家應該會全線退守諸暨,”高宗庭頂著風,讓侍衛將地圖攤在垛牆上,“我們不管花多大代價,至少要控制住灕渚,不然山陰的防守形勢就太難看了……”

    諸暨背依東陽縣,東側是會稽山、西側是龍門山,是地形相對狹長的浦陽江河谷盆地,浦陽江穿境而去,易守難攻。

    諸暨與浙閩軍在東線的防守重心東陽縣僅相距百里,河谷盆地地形,又使得諸暨、浦江、東陽三縣之間道路開闊,大部分地區還有水路相通,彼此間援應迅速,造成淮東軍在嵊州、山陰外圍等地若不佔據絕對的兵力優勢,很難去獨攻一地。

    而浙閩軍退守諸暨,對山陰、會稽、蕭山三縣都有居高臨下之用兵之勢。

    浙閩軍收縮防線,能節約大量的開銷,淮東軍貌似多得兩地,但防線拉長,地勢上又處于劣勢,將有大量兵力給陷在會稽,抽不出去。

    高宗庭在地圖上所指出的灕渚,是鏡湖之湖,位于山陰縣西南的丘陵之間,也是諸暨進入山陰的一處關津要隘。淮東軍若能奪得灕渚,防守山陰諸縣的形勢才會稍微好看一些。

    林縛對會稽周圍的地圖已經研究了透徹,不用看到地圖就曉得高宗庭所指是何處,他低頭看著腳下所鋪的城磚牆,說道︰“要是可以,我寧可將蕭山還給杭州……”

    奢飛熊率部退出蕭山,西還富陽,富陽與蕭山之間有龍門山嶺相隔,依舊造成淮東軍從蕭山出兵打富陽難,而浙閩軍從富陽出兵打蕭山易的形勢——蕭山舊屬杭州府,將蕭山還給杭州府,就是指望由杭湖軍來獨自抵擋集結在富陽等地的浙閩軍。

    “怕是孟義山、孟心史沒有膽子接受啊!”傅青河說道,“奢飛熊撤到富陽去,富陽、臨水的兵馬就將多達六萬。他們即使要將蕭山攬過去,你真能放心?”

    林縛長嘆一口氣,搖了搖頭,說道︰“東線我還就怕杭湖會出亂子,還要主動的去承擔一些責任——杭湖要讓奢家打穿了,一樣會讓淮東很難看!”

    淮東軍壓在南線的兵馬總數雖說超過八萬之巨,但由于現在要守的防線拉得太長,兵力分散,也難以對奢家再有什麼犀利的攻勢,偏偏這些兵力陷在防線里還不能撤出去,稍有不注意,浙閩軍收回去的拳頭,就可能出其意料的猛擊出來。

    到午後,果然傳來山陰守軍撤離的消息,林縛命令敖滄海派偵騎滲透,防備山陰守軍撤出時肋裹民眾而走,其他的都以靜觀其變。

    入夜時,嘉興知府陳明轍繞道趕到會稽來見林縛。

    杭州方向從前日就明確偵察到蕭山守軍有撤離西還富陽的跡象——孟義山、孟心史在杭州嚴陣以待,不敢稍離,趕著陳明轍在杭州,托他來會稽聯系淮東軍。

    到會稽之後,得知浙閩軍從山陰也開始撤軍南還,陳明轍頗為興奮,見到林縛,開口贊道︰“林大人真叫個用兵如神,三番數次叫浙閩叛軍損兵折將,今日又叫他們含恨而走……”

    “陳大人客氣了,”林縛含笑請陳明轍入座,開門見山的詢陳明轍的來意,“陳大人繞道趕來會稽,有何事指教?”

    “指教不敢,”陳明轍說道,“奢家接連的折兵損將,疲態已顯,勢難持久,朝廷收復浙西也指日可待。然毒蛇將死,猶能反噬,浙閩叛軍即便從蕭山撤兵,但集于富陽,猶有大股兵馬,不能不防——孟義山及孟心史兩位大人,托我來與林大人商議,兩軍當如何聯手打擊集于富陽的叛軍?”

    “陳大人不來會稽,我也會讓人去杭州聯絡兩位孟大人,”林縛說道,“浙閩叛軍雖接連受挫,但其兵馬還沒有傷及根本,不能不小心防備。陳大人能過來,那是真好不過……”又說道,“我過些天就回崇州去,浙東的防務,悉由青河主持,聯兵之事,也就請他與陳大人詳述……”

    “有勞傅將軍!”陳明轍朝傅青河作揖道。

    傅青河還禮,請陳明轍移到懸掛在北面牆壁上的掛圖前,說道︰“力聚則強,力分則弱,兩軍當通力合作,方能將浙閩叛軍徹底剿滅——奢飛熊率部退守富陽之後,杭湖軍承受的壓力要大一些。我們希望杭湖軍能在富陽縣西北的午潮山站穩腳跟,淮東則會驅使水營戰船進入錢江水道,以窺轉塘……”

    轉塘是富陽縣東郊淤積江沙而成的一處河谷平原,面積不大,大約十數里縱深,位于午潮山南麓腳下,正對著浦陽江口。

    淮東水營可以直接從浦陽江進入錢江水道,兵鋒進逼轉塘。只要杭湖軍能從東北方向進入午潮山站穩腳跟,實際就能聯手控制從午潮山一直到錢江北岸的區域。

    傅青河繼續解釋道︰“……如此一來,就能將浙閩軍在富陽的兵馬封鎖在午潮山以西不能東進,能使西湖沿岸沃土不再受戰火的涉及而能夠及早恢復耕作,這對杭州應該意義很大。”

    杭州自古就是魚米之鄉,但受戰事牽累,境內沃土之縣,拋荒棄耕的田地十之七八,使得昔日稅賦大府兩年間顆粒無收,民生凋弊殘破不堪。

    陳明轍只是代孟義山、孟心史來會稽議事,听傅青河介紹,只是點頭稱是,應允之事還要孟義山、孟心史點頭才成。

    傅青河又說道︰“在西湖南岸南屏山南麓,杭州方面若是有意,可以聯手修造一座浮橋溝通南北兩岸……”

    南屏山更靠近東側,位于西湖南岸,與杭州城相距不遠,與蕭山縣城隔江相望。在南屏山南麓山腳下,修造一座橫跨錢江的浮橋,就能將杭州與蕭山連成一片。杭湖地區若形勢危急,淮東軍從蕭山出兵進援,也會十分的便捷——浮橋還有一個作用就是能控制水道。

    “淮東在蕭山將駐多少兵馬?”陳明轍問道。

    “會稽山以北防線,兵力主要集于蕭山,”林縛接過話說道,“眼下還沒有確數,但水步軍總數,不會低于四十營……”

    奢家果斷放棄蕭山、山陰,就當前的形勢,東線短時間里已無決戰的機會,淮東軍在東線最主要的問題,就是怎麼經營、確保東防線萬無一失。

    不僅淮東軍防守的區域不能出問題,還要保證杭湖軍防守的杭州、湖州防線穩固,不出大問題,這樣就能迫使奢家將垂死掙扎的視野從東線轉到西線尋找戰機——即使將來江西方向的防線給奢家捅破,也要遠比杭湖防線給捅破,能讓淮東多喘幾口氣,不那麼難受。

    雖說董原離開浙北後,杭湖軍相對較弱,但陳家所主導的原海虞軍以及以白淖軍為底子的杭湖水軍,跟淮東軍的關系都頗為親近。即使孟義山與淮東軍也無交惡的先例,林縛也更願意跟杭湖軍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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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北還崇州

    七月中下旬,難有大戰,林縛整個心思都用來調整浙東防務部署上。

    淮東軍在南線雖有八萬多兵馬,但以明州為重心,浙東防線分為相對獨立的三段︰

    一以甌海為中心,在永嘉、甌海、平陽、回浦諸縣都有駐兵防守的需要;一以嵊州為中心,在天台山北麓及落鶴山西北麓防寨,駐以精銳,對浙閩軍在東陽的駐軍進行軍事對峙;一以蕭山為重,在山陰、會稽、蕭山都要駐兵的需要,甚至還要兼顧到受浙閩軍駐富陽兵馬威脅的杭湖地區。

    崇城步營、長山營及浙東行營約六萬步卒以及靖海第三水營萬余水軍,近七萬兵力被迫分散在這三段防線上,甚至在明州府城除了周邊地區有兩萬輜兵跟五營浙東行營軍,傅青河手里也沒有更多的預備兵力了。

    不但步卒主力深陷浙東防線,便是水營主力也無法從南線抽身而出。

    林縛之所以敢將步營主力相對分散的部署在三段防線上,就是依靠水營走海路及錢江水道所提供的高速機動性。

    浙閩軍集結兵力攻打一面,淮東軍都能通過水營戰船,迅速的進行兵力調節。

    雖然防線最南端平陽繞到最西北端的蕭山有千余里之遙,但通過水營戰船聯絡,最短能在兩三天時間之內相互援應,故而減少給浙閩軍分而擊之的危險。

    自然就造成林縛輕易不敢將水營主力調出南線。

    此外,除了要確保夷洲萬無一失外,還要保持通過海路對泉州、揭陽甚至廣南郡進行持續的襲擾。

    夷洲已經不僅僅是淮東襲擾東閩南部地區及廣南郡的中轉基地,從去年年底,林縛就正式決定大規模開發夷洲島。

    早期的遷民數量有限,但自開闢浙南戰場以來,累計俘獲的浙閩軍戰俘達以及江淮地區重罪流囚,約一萬四千余人——林縛將這部分人都交給孫尚望,以補充開墾夷洲島人力的不足。

    同時,林縛也正敦促江寧同意將牢城遷往夷洲島,以牢城所聚集的流囚去促進夷洲島的開發。

    淮東在夷洲投入這麼多的人力跟物資,自然不容有失,但島上守戍兵力很有限,才三營步卒,眼前主要依賴水營戰船封鎖夷洲海峽,趙青山率靖海第一水營主力,幾乎常年就駐扎在夷洲島。

    淮東在短短兩三年時間里,從萬余精兵擴張到十萬大軍,臨到頭來,除了崇州還剩津海營最後一支不足萬人的預備精銳戰力外,一時間在兵力上竟也十分的捉襟見肘。

    唯一能讓人松口氣的,浙南大捷及老塘浦大捷,除了前後殲滅浙閩軍兩萬七千余兵馬(包括流放夷洲島六千余人,收編地方鄉兵七千余人)外,還繳獲兵甲近十萬件,含鎧甲一萬兩余套,弓弩九千余具。

    除浙東行營軍擴編所用外,還節余鎧甲六千余套、弓弩四千余具,以五成披甲率計算,還足以再裝備二十營甲卒出來。

    打仗從來都是此漲彼消之事,浙閩軍折損的兵力咬一咬能補上,但折損的兵甲,卻要花好幾年的時間才能補上。

    奢家在建安和議之後,近十萬老卒解甲歸田,兵甲入庫,兵力雖然一度給壓縮到不足兩萬人,但軍事潛力還在那里,沒有給削弱——恰恰是奢家再舉叛旗以來,浙閩軍兵力總數迅速擴充到二十萬之巨,兵馬總數遠遠超過之前儲備兵甲的供應,平均戰力就有滑坡的趨勢。

    淮東軍械監為了達到年裝備二十營甲卒的兵甲軍械制造能力,雇用工匠總數超過三萬人——這還是淮東深入推廣工場制度、大幅提高效率之後達到的制造水平,奢家近兩年財力幾乎給拖垮,甚至都無法維持淮東一半水平的兵甲制造能力。

    也就意味著,浙閩軍這次損失的兵甲,若不能從其他地方繳獲,僅靠自造,少說要花上六七年的時間才能補足。

    強者愈強、弱者愈弱,跟燕胡從邊軍手里繳獲大量兵甲一樣,淮東在兵甲供應上也要寬裕得多。

    這次繳獲節余,加上軍械監大半年時間來的儲存,淮東還能裝備三十營到四十營甲卒出來。

    不過,林縛不得不考慮淮東此時所面臨的財政壓力。

    林縛跟林夢得要追加一百萬兩銀子的軍費預費,林夢得等人已經急得直跳腳;要是這時候再提出裝備四十營甲卒,林縛就怕林夢得摞挑子不干了。

    四十營兵馬維持工輜營編制,能積極參與地方水利、墾荒、築路等工造事務,除了能幫助地方恢復生產之外,工輜營近一半費用也可以直接列入地方財政支出。

    即使投入很大,但收益也不小,特別是林縛在淮東大規模興修水利以來,地方受益極大。不僅將大量荒地改造成的糧田外,原有的田地抗旱抗澇能力大增,糧食持續豐產。

    要不是淮東軍兵力及崇州、鶴城、觀音灘等地的食糧工坊戶數量激贈,淮東的糧價將會低周邊地區一大截。

    正是由于淮東軍正卒及輜兵總數超過二十萬,而淮東範圍之內,不事農耕的工坊戶連年激增,總數達到十一萬戶之巨——這部分人口,除了淮東每年從海東運入八十萬石米糧,吃糧問題主要還是依靠淮東自產米糧,就可以知道淮東如今的糧食總產量,已遠非四五年前、林縛未入主淮東之前能比。

    這其中最成功的經驗,就是淮東長期維持大規模的工輜營編制。

    一旦將四十營兵馬從輜兵裝備起來,編為戰卒,不僅這部分人不能再為地方事務做貢耐,還要額外多開銷大量的軍資,無疑也會讓這時有些捉襟見肘的淮東財政雪上加霜。

    林縛也只能咬牙看看,熬到秋冬時節,情況能否有些改觀,就算現在柳葉飛與登州鎮投降燕胡,也無法從南線將靖海第一水營、第二水營主力抽出來,去將登州鎮駐營及造船修船基地摧毀掉。

    **************

    七月下旬,永興帝與諸相終于就淮西防務商議出一致意見,不設單獨制置使,另設御前濠壽軍,由董原擔任御前濠壽軍都統制,從御營軍調兩萬兵馬歸董原統領,進駐濠州、壽州,並節制渦陽、廬州、東陽諸軍。

    江寧不再放手讓董原去經營地方,在濠壽軍之上加“御前”二字,意圖是想實行“戰時兵馬受將帥節制,戰事息罷、將帥將兵權交還朝廷”的軍制。

    七月流火,進入下旬之後,天氣便不像酷夏那麼難捱,東海上的風浪也趨于平靜,為能盡快返回崇州,林縛選擇坐船走海路。

    在此之前,從五月下旬到七月下旬,從麂山島到長山島縱深近千里海域掃過的颶風多達五次。淮東所轄區域,昌國島六月下旬受風災侵害最嚴重,好在救災及時,除十九人給塌房壓死或失蹤外,其他損失都減到最少。

    到七月下旬,東海風暴季還不能說完全過去,但給颶風掃過的機率大為降低就是。而小公主級超大型海船的抵抗風暴能力,也非普通海船能及,只要不倒霉到正好給颶風中心風帶掃中,一般情況下,甚至能抗住兩丈高的巨浪。

    船入江口,從揚子江上游泄下來的洪峰,到江寧之後,江岸陡然變成數十里甚至近百里寬,洪水沒有兩岸的束約,就失去威勢,只是將江水攪得渾濁,還飄著大量從上游沖來的雜物。

    最先進入視野的是江門,也是淮東依造江寧守戍墩台建造出來的一座城寨。

    牢城除早期往觀音灘投入一部分人之外,後期就主要在江門。

    大批流囚給解押來江門,除部分人給用于開墾種植外,更多的是建造各種工場作坊安置。在觀音灘給船場、軍械監的工場擠滿之後,江門、鶴城與崇州東門郊外,實際成為民用工場的聚結地。

    江門除大量的流囚外,工坊戶也超過一萬,城市率甚至要超過丹陽、會稽、明州等大城。

    江門目前隸屬鶴城,但就工坊戶規模來說,江門就已經邁入大縣的行列。

    林縛本有意在江門落腳,住一晚上再回崇城去,船剛靠岸,從崇城馳出的驛騎就追到江門來,帶來兩條壞消息︰

    一是年後才受封川東制置使的秦宗源在德陽給曹義渠擊敗,率部降曹家,給曹家封為川東制置使,繼續率部攻打盤踞在川東的流民軍。

    二是陳芝虎于七月中旬率部甩陽信,橫渡小清河,先擊潰守小清河的青州軍一部,進而奔襲臨淄——由于青州軍主力給困在陽信,臨淄守軍不足千人,梁家援兵又遠,陳芝虎率部萬余精銳強攻臨淄,三日即告奪城,奪城後又縱兵在臨淄大掠三日。

    “川東也許算不上是壞消息,”高宗庭摸著嘴唇上的短髭,說道,“秦宗源與龔玉裁在川東打了三四年,未能分出勝利,卻將天府之地的川東諸縣,打得糜爛。此時的川東、川西,都給曹家得去,若不經整頓,都不足以制霸天下。不過讓曹家及早拿下川東,有利于曹家兵馬主力及時北還,去防備燕胡……”

    都關中而王天下,那是秦漢時期的事情。

    近五六百年來,關中的水利頻遭天災**破壞嚴重。連年大旱,已成邊陲苦地。

    大越之前,陳、燕兩朝,都不再都關中,除了西邊面臨異族的威脅之外,最主要的,是關中地產不足以養王都,而黃河從潼關而上的水道又過于險窄,不利從外地輸入漕糧。

    曹義渠在有割據的心思之後,在關中興修水利,坐關中而謀兩川。其謀略是不錯,但仍缺乏足夠的時間——首先是曹家在關中興修水利,是邊角修復,改變不了關中連年大旱的大局面,再者就是流民軍大規模進入兩川,有天府之國之稱的川東已經給打殘,曹家沒有足夠的時間去經營川東,就要面臨東北方向燕胡步騎的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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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兒女情長

    陳芝虎率部于七月二十二日攻陷臨淄,縱兵大掠;臨淄城失陷的消息傳回崇州,已是七月二十九日。

    林縛沒在江門滯留,馬不停蹄趕回崇城,當夜將留守崇州的官員將領召議事,趕著林夢得、周廣南剛從江寧回來,東衙內燈火徹夜通明。

    夜里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打在竹梢樹葉上,簌簌的響個不停,石階苔滑,顧盈袖撐著油紙傘,在女侍的陪同,趕到山北麓的別院里。

    顧君薰站在廊前,臉上神色復雜,夾雜著痛苦。

    看到君薰如此,顧盈袖收起雨水直往下滴的雨傘,憐惜的攙住她的手;柳月兒與小蠻听著聲音,從屋里走出來,問顧盈袖︰“東衙議事還要多久?”

    “事情沒有消停,指不定要熬夜……”顧盈袖見君薰滿臉愁容,說道,“要不你直接去東衙,听他們怎麼議事?總好過在這里擔心強?”

    顧君薰搖了搖頭,說道︰“相公他歷經千辛萬苦,才有今日,我不該讓他為難,只是又忍不住替青州擔心——我娘親隨我爹爹流放邊地十載才回,吃盡人間苦楚,我嫂嫂生子剛滿周歲。陽信許是救不及了,但我想著將娘親跟嫂嫂跟襁褓之中的孩子從青州接出來,或許還趕得及!”

    “單人單騎,快馬加鞭趕去青州也要七八天時間,派三五百兵馬過去,速度更慢,”顧盈袖說道,“眼下只能耐心等著——臨淄失守了,青州在東面,總歸能有些防備,不會給賊虜輕易得手……”

    “相公或許已有安排,要不是將宋姑娘找來問問?”柳月兒說道。

    “也對,總比坐在這里干等強。”小蠻說道。

    她們一干女眷去東衙,有婦人干政之嫌,影響不好,但是宋佳常年跟在林縛身邊,她對淮東的軍政事務安排最是清楚。

    將宋佳單獨喊到別院來問話,也好過她們跟沒頭蒼蠅似的在這里亂猜。

    臨淄失陷,陽信退路給斷,已然是九死一生——不管怎麼說,顧悟塵、顧嗣元都是她的父兄,如今給困在陽信,危在旦夕,叫顧君薰如何不擔心、不牽掛?

    听著柳月兒、小蠻提議將宋佳喊過來,顧君薰又是猶豫,怕宋佳有事給耽擱在東衙,她派人去喊,會有驚擾——正猶豫著,卷兒卻從外院走進來,說道︰“宋典書過來了……”

    “大人召集諸官將議事,不曉得幾時能歇下來,特地讓我過來給……”宋佳走進垂花廳,看著廊檐前站在的幾位夫人,稍稍停頓了一下,眼楮在顧盈袖臉上的多看了一瞬,說道,“讓我過來給三位夫人言語一聲……”

    顧君薰猶豫的看了顧盈袖一聲,不曉得要不要將宋佳留下來問話,顧盈袖說道︰“宋姑娘,你時常跟在十七身邊,淮東這邊到底對青州有沒有一些應對的手段?”

    “淮東兵馬主力都給陷在南面,要率大軍去援青州,是沒有可能了,”宋佳撐著紅綢傘,站在不斷往下滴外的庭樹之下,回應顧盈袖的問話,說道,“倒也不是一點應對的手段都沒有,但能不能用得上,還很難說……”

    “還是到屋里來說話吧,雨水都把衣衫濺濕了……”柳月兒輕喊道,讓宋佳到廊檐下來避雨。

    宋佳與林縛的關系,這內宅里的人是心知肚明——這本來也沒有什麼,宋佳這麼一個佳人,沒名沒份的跟了林縛,一般說來處境還要讓人覺得可憐。但實際上宋佳擔任女官不說,還能夠長期跟隨林縛在外,再大度的女人,心里也會有意見,對宋佳也會有敵意,態度也就冷淡。

    無論是顧君薰還是顧盈袖,都下意識的讓宋佳站在庭院里問話;也唯有柳月兒性子最溫和,想到要宋佳進屋里說話。

    “軍司往青州派了不少人手,吳將軍實際從五月之後,就去了北面,但派去的人手再多,面對燕虜進入青州的十數萬兵,也難有什麼大作為,”宋佳將傘歇下來,交給左蘭拿著,跟著走進屋里,坐下來說道,“臨淄失守,陽信往南的退路就給斷了,不過叛將袁立山對陽信采取的還是圍三厥一之策,在陽信東面還沒有徹底的圍實——軍司沒有能力組織兵馬登陸支援,倘若陽信能沿朱龍河突圍,津衛島方面還組織一些海船趕到朱龍河入海口進行接應。但實際上,虜兵打開缺口,也是誘陽信守軍出逃而利于野戰殲滅,也很可能在從陽信到朱龍河的途中藏有伏兵。最終能突圍多少人出來,實難預料!再者顧大人在陽信會做什麼打算,也不是我們這邊所能掌握……”

    這涉及到顧悟塵、顧嗣元有沒有可能降敵的問題,宋佳說得隱晦,顧君薰冰雪聰明,瞬時便想明白過來,臉色煞白,只是搖頭說道︰“我爹爹流放邊地十載,含辛茹苦,能有一線脫困的機會,一定不會放棄的……”

    顧盈袖接過話頭,問宋佳︰“除了陽信那邊外,青州大多數城池,都防御空虛,很難守住,十七有什麼安排沒有?”想著叔叔跟堂弟在陽信凶多吉少,但怎麼也要將嬸嬸跟嗣元的妻兒接出來,也算是給顧家留個根。

    “臨淄失守之後,要是登州鎮不派兵進來,青州諸縣的守軍總數加起來也就數千人的樣子,”宋佳說道,“賊虜只要派出少量騎兵往深入滲透,從青州沿膠萊河南撤的道路就會凶險——眼下只能往沂山撤,楚將軍從陽信南下投淮東,但沒有停留,六月初在昌國跟大人見過面,就又回北面去了。要是老夫人願意往沂山撤,沂山會有接應,只要進了沂山,再到淮東也就簡單一些……”

    听著宋佳介紹,顧盈袖明白過來,青州的局面是徹底的垮了,淮東的布置,能接應一部分人逃出來,但還要顧家願意配合才成——要是顧家人念著之前的怨恨,在最後關頭仍一意孤行,不與淮東配合著行事,情勢將更危險。

    但是對淮東來說,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顧盈袖心里想,也許這樣,能讓君薰心里好受一些,畢竟不是坐在這邊旁觀顧家人去送死。

    ****************

    林縛回到東衙,當即就決定將軍情司分設南北兩司,以專門應對南線及北線的軍事情報搜集及分析,分由吳齊與高宗庭兼領。

    淮東打算利用沂山接收從山東北部地區撤出的軍民,為免給別人喧賓奪主,需要派一名高級別的將領在沂山坐鎮——而吳齊也習慣潛入敵後工作,故而北司另設副統制主持日常事務。

    現在還不知道青州府諸縣的情況,但林縛回到東衙後,就要秦承祖當即再從各部及戰訓學堂抽調兩百名武官,緊急潛入沂山,以應對在山東北部局面崩潰之後軍民大舉逃入沂山的混亂局面。

    尋常公廳除主位外,都是兩側貼牆壁一長溜椅子,林縛在東衙日常處置公務的偏廳,已經采用圓桌議事方式,林縛與秦承祖、林夢得、高宗庭、葉君安、孫敬軒、孫敬堂等人圍桌而坐。

    “要不要將津海軍調上去?”林縛問道,即使再抽四十營輜兵裝備兵甲,要形成戰力,也需要兩三個月的時間,他手頭就只剩下津海營三旅甲卒能夠調用。

    北面雖然才傳來臨淄失守的消息,但整個青州以及東面的登州,兵力都極有限,梁氏父子在西面會有什麼反應,也實難預料——青州境內一片混亂,這也忍礙了情報的搜集跟傳遞,進一步更詳細的情報,還要過段時間才會傳回來,但山東北部形勢崩塌,已經是拿肉眼都能看到的事情。

    為了能快速打破南線的韁局,林縛考慮是不是將最後這點預備兵力都投進去。

    秦承祖、林夢得、高宗庭等人對望了一眼,最終還是林夢得開腔說道︰“我與周廣南這次去江寧,淮東在市井街巷之間的聲望大增,但市井聲望越是彰顯,在廟堂之上也越受猜忌——對淮東最具威脅的,除了奢家跟胡虜外,不能輕視江寧了……”

    與顧家矛盾再深,彼此還是有底線的,顧悟塵在江寧時,還掌握著江寧水營,故而不需要在崇州留多少衛戍兵力——此時非彼時,照常理,江寧要維持南北防線離不開淮東,但有史以來,自毀長城者數不勝數,淮東在崇州不能沒有衛戍兵力,這差不多是林夢得等人所形成的共識。

    再說了,不管情勢有多危急,僅可能掌握一部分預備兵力,是最基本的軍事原則。

    林縛輕嘆了一口氣,也曉得還不是將最後一點預備兵力用出去的時機——也只能看南北兩線形勢發展再作打算了。

    這會兒侍衛進來稟報︰“永昌侯爺投來帖子,要見大人……”

    林縛接過拜帖,丟到桌上,看向兩邊諸人,說道︰“元歸政這時候來崇州做什麼?”

    “或許他早就來了崇州,只是臨淄失陷的消息,才迫使他現身與淮東接觸……”高宗庭猜測到。

    崇州畢竟還屬朝廷治地,林縛既然限制民眾進出崇州的心思,也沒有這個精力,梁太後及海陵王元鑒武那邊,林縛也僅僅是派兵守衛王府,沒有軟禁跟監視的心思,也沒有這個必要——江寧七月上旬就議論起請太後還朝的事情,元歸政悄然進入崇州,也不是那麼令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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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沒落王族

崇州舊城於崇觀十年毀于戰火,林縛入主崇州後,在紫琅山東北麓另築新城。

無法複耕的舊城荒廢了兩年,後南遷民眾大增,舊城成了一處安置南遷民眾的場所。

淮東也沒有太多的錢去翻修舊城,只是在原址上修修補補,跟整飭一新的新城比起來,舊城就如貧民窟,擁擠髒亂不堪。

去年魯王改封海陵王就藩崇州,江寧才撥了兩千兩銀子,用於建藩——崇州土地本來就很緊張,五千兩銀子根本就建造不了一座堂皇富麗的王府出來。林縛索性從舊城圈了一處廢宅子稍稍整修過,就撥來用作海陵王府。

其後,林縛又在舊城設了巡檢司,才有心正式整修舊城。

將雜亂擁擠的民眾遷往別地安置,重新修築了城道,將枯死的老樹挖起,從城外移植了許多新柳來,也逐步的翻修給燒毀的屋舍,補磚換瓦,這舊城才逐漸恢復了舊觀。

新城利於航運,舟船往來便捷,但就崇州縣而言,舊城處於縣境中心,為四鄉八亭交衢之所。新城離舊城還有近二十裡地,當世縣民進城趕集多靠腳走或坐車牛,二十裡地就要多走上小半天,舊城一恢復舊觀,就聚集了許多商旅,煥發生機,成為崇城北一處頗重要的鎮埠。

海陵王府占去舊城的東北角,看上去很大,主要還是崇州舊城過於狹小、城內都不足兩百五十步見方的緣故。

海陵王府認真數起來,也才十二三進院子而已,甚至比不上地方上稍有些權勢的豪紳富戶。只是十數進院子,淮東軍司也僅是派人草草的修繕了一番,勉強能住人就袖手不管別的事情,實際上簡陋破落得很。

褪毛的鳳凰不如雞,海陵王元鑒海及梁太后雖說享受夠華屋豪宅,但就藩之事,歸朝廷宗人府管轄,他們也不能對淮東軍司提出更高的要求。

再加上樑太后與海陵王從燕京逃出來,隨身也沒有多少財物,之後就直接從青州隨林縛前來崇州定居——除了永昌侯府接濟了些銀子,便沒有其他的收入來源,日子過得十分的窘迫。

再者寄人籬下、人心難定,惶惶不定,也沒有心思收拾住所——海陵王府雖占了舊城一角,卻沒有王府的氣勢,像是一戶曾經富貴的破落人家。

林縛昨夜臨時決定過去向梁太后請安,元歸政、元錦生父子剛回來,舊城這邊就多出許多步騎,沿街加強戒管;這天亮之後,更是有一隊侍衛直接進入王府。

看著淮東軍司的侍衛不由分說的穿堂過戶,還在院牆四角上設瞭望哨,左貴堂氣得夠嗆,滿腹牢騷,抱怨道:“他一個狗屁不是的淮東侯,倒是擺起萬金貴體的姿態來——要是懷疑這府裡藏刺客來了,誰樂意伺候誰伺候去!”便要託病躲回屋裡去。

苗碩拉住他道:“寄人籬下,忍一時便過去了!你我都躲起來,誰還來給太后、王爺撐場面?”壓低聲音說道,“能指望高強那條狗嗎?”

苗碩本是虞東宮莊管事太監,虞東撤莊置縣,苗碩便本可以返鄉養老,他最終還是選擇到海陵來伺候梁氏,還將從虞東好不容易帶出來的那點兒私房銀子拿出來供王府日常開銷,也算是難得的忠心——他與左貴堂兩人一起照應起王府上下的起居。

淮東在舊城設了巡檢司,駐有一哨甲卒,除了兼顧王府外的守衛工作外,倒是不管王府內部的事務——王府內部事務,真正掌權的不是苗碩,也不是左貴堂,更不是海陵王或梁太后,而是在海陵王就藩崇州之後,江寧派來的王府長史高強。

這侍衛來得倒早,林縛卻是在日上高梢之後,才姍姍來遲。

給一隊騎卒簇擁著,林縛策馬而來,到王府前翻身下馬,看到王府長史高強及苗碩、左貴堂在府門外相候,未見元歸政父子的身影,心想他父子二人悄來崇州之事,只怕也瞞過高強。

高祖立國以來,行藩王長史制,其用意就是用長史約束藩王。到高強這邊,長史的權柄自然是更重,幾乎王府內每一樁事都要得到他的首許才得行。

擁立事變後,林縛為得虞東之地,猶豫再三才將海陵王及梁太后一行人到海陵定居,以使他們能暫時避開江寧的政治旋渦。但林縛本人的意願,並不想讓新帝覺得淮東有挾魯王以自重的嫌疑;江甯向海陵王府派任長史監視元鑒海及梁太后等人的起居,林縛自然不會阻礙。

只是不想崇州境內有不受淮東軍司管轄的武裝力量出現,林縛才在舊城設了巡檢司,負責王府外圍的護衛工作,但對王府內部的事務及守衛一概不管不問。

高強到崇州赴任時,林縛見過他,對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只曉得他是進士出身,得罪了人,給踢到江寧戶部坐了好些年的冷板凳——高強到崇州赴任之後,林縛也聽到一些他對王府眾人過於刻薄的傳聞。

想想也難怪,好不容易熬到江寧給定為新都,長年坐冷板凳的江甯官員一時間幾乎都得到實缺,得到能大撈銀子的官位,高強偏偏給踢來做這個海陵王府長史,怎麼沒有怨言?

海陵王府上下日子本生就過得窘迫,除了江寧每年撥給的兩千兩例銀,便沒有其他收入,高強自然也沒有什麼油水可撈;再者海陵王受新帝猜忌,王府長史自然就提心吊膽,生怕在自己任內搞出什麼妖娥子出來,將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搭進去,怎叫高強心裡沒有怨言?

據說江寧撥給兩千兩例銀,進入高強的囊裡,吐出來的極少;便是梁太后也時常差遣侍女拿隨身所帶的一些細軟出來換銀錢,以接濟王府上下近百十口人的日常支用。

林縛本就不想干涉這攤子事,再說按律海陵王府內部的事務也輪不到他管,便裝聾作啞,當作未曾聽到過。

雖說梁太后及海陵王權勢不再,但林縛還是依著規矩,讓苗碩先進去通報,他在垂花廳裡等候“召見”——苗碩吃了一年的苦頭,但壯碩的身子未見削瘦,才是入秋的天氣,日頭起來,天氣炎熱,苗碩這院子裡跑了一趟,額頭已經滲出汗珠子來,尖著嗓子叫道:“太后有旨,召淮東侯林縛晉見……”

“微臣遵太后懿旨。”林縛唱著諾兒跟苗碩、左貴堂、高強往裡走。

這王府占地不小,但院子裡卻十分的寒酸,角落裡還長出許多雜草未見人清理。

太后寄居在海陵王府,獨佔了東首的三進院子,收拾得稍為整飭一些,林縛穿過走廊,冷不防從側面撞來一個捧著紡紗錘的布衫少女。

“啊!”身後侍衛見有人冷不防的撞過來,拔出刀來就要上前截人。

林縛卻看清這少女正是多時未見的陽信公主元嫣,忙喝止欲動粗的侍衛,抱拳給元嫣行禮:“林縛魯莽,衝撞了元嫣公主殿下……”眼睛卻打量著元嫣,裝著臘染的粗布衣衫,十數個紡紗錘散落一地,要不是她秀美的容顏未變,實難將她跟嬌生慣養的宗室少女聯繫在一起。

“是元嫣衝撞侯爺才是,還請侯爺不要見罪……”元嫣斂身回禮,又忐忑不安的俯身去撿散到地上的紡紗錘。

“我來幫你……”林縛蹲下身子,將散落腳邊的幾支紗錘撿起,遞到元嫣手裡,看到她原先細嫩的手上,竟起了繭子。

身上的粗布衣裙可以臨時穿上演戲,手心的繭子卻是貨真價實,林縛想起陽信城頭那個天真的小女孩來,心裡覺得一痛——元嫣捧著紗錘離去,臨到回廊轉角,又轉頭看了林縛一眼,嘴角藏著似有似無、卻令林縛感覺十分明媚的淺笑。

林縛不動聲色的回頭看了一眼,唯有高強的臉緊繃著,為突然闖過來的元嫣感到怒不可遏。

林縛眯眼笑著問苗碩、左貴堂道:“海陵王府竟然窘迫到這地步,竟然要勞元嫣公主紡紗線換錢補貼支用不成?”

高強臉色愈發的難看,而苗碩、左貴堂都是嘿臉而笑,也沒有指望林縛能為他們做主,但將事情捅出來,也令他們心裡好受一些。

高強勉強笑道:“國事艱難,陽信公主識大體曉大義,與婢女紡紗節儉以省用度,以援國難,本官正要上書奏知朝廷呢……”

“元嫣公主幼年便逢國難,還與本侯在陽信城共抵敵虜,其陽信之封便因此而來;此等事傳出去,總是有違國體,以本侯看來,還是不要驚動朝廷為好。”林縛說道。

“侯爺所言甚是。”高強見林縛輕輕揭過,他也就坡下驢。

魯王一系再失勢、再落魄,畢竟還是宗室藩王,元嫣也還是宗室冊封的公主;即使是永興帝對魯王及梁太后懷恨在心,表面上還讓宗人府每年撥兩千兩銀子給這邊支用,並不想這邊日子過得太寒酸,丟了宗室的顏面——高強曉得,事情傳出去,對他即使沒有什麼壞處,也絕不會有什麼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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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少女情懷

梁太后所居的廂院收拾還算整飭,林縛依儀禮登堂入室,拜見太后梁氏。

梁太后畢竟是七旬年紀,鬢發皆霜,從燕京出逃,一路奔波勞苦、擔驚受怕,身子就有些扛不住,到崇州后身子也一直都欠佳,又患了眼疾——拖著不去江寧,倒也不完全都是借口。

起居室頗為寬敞,但擺飾粗陋,梁太后坐在臥榻上,林縛與海陵王元鑒海對坐下首,連椅披都是蠟染的藍印布縫制——除了梁太后臉還殘留著昔日的威儀外,從這間起居室里已看到半點皇家氣度。

元鑒海身穿蟒龍袍,鮮亮的明黃色洗過好幾水,已然變得黯淡;年紀已過三旬的他,唇上留有濃密的短髭,到底是經歷許多的事情,失勢后又給高強這等小史欺壓,沒有一般宗室子弟所有的輕浮與居高臨下——林縛心想元鑒海對自己應該是有怨恨的,畢竟在他看來,龍椅帝權距他曾一度僅半步之遙,卻給硬生生的攪黃了事,心里要沒有怨恨才不正常。

此時元鑒海對坐而面色如常,眼神沉毅,多了許多此前少見的城府。

“久聞太后圣體欠安,奈何微臣拖到今日才來拜見,還請太后恕罪。”林縛打著官腔跟梁太后說話,高強、苗碩、左貴堂沒有椅子坐,都侍立在左右。

林縛不屑學元歸政那般偷雞摸狗的跟梁太后私下見面,但真要談什么事情,還要將高強這人支走才成;林縛也著急——梁太后及海陵王真心有跟他談什么,自然會想辦法將高強支走。

“林卿家在外統兵,為朝廷效力,為君上分擾,哀家一個沒用的老婆子,也不能因病使林卿家分心,誤了朝廷大計……”梁太后嗓子里含痰,說話聲音沙啞。

閑扯了幾句,元鑒海起身說道:“楷兒受了風寒,侄兒放心不下,托人請了城里的醫師過來,想必再醫師已經請過來了,侄兒去看看便來……”

“嗯,你快去看看,楷兒的病情可耽誤不得……”梁太后點頭應允。

元鑒海走出去,左貴堂望了高強一眼,也跟著走出去;高強臉色僵硬,照著江寧的意思,是要他監視海陵王及梁太后在崇州的一舉一動,但他畢竟僅是海陵王府長史,他想留下來聽林縛今日突然造訪,會有什么意圖,但這時候硬留下來,在林縛面前做得又太生硬了。

高強不怕梁太后這個早就失勢又給新帝忌恨的老婆子,但還不敢在淮東侯林縛面前做得太著痕跡,遲疑不決的神色在臉色打了兩三個轉兒,終于是挪身往外走。

將高強支走,梁太后跟苗碩說道:“林卿也難得過來一趟,哀家無好物什招待,也有失儀禮,苗碩,你帶她們兩人去找找看,還有沒有龍雀剩下來……”讓苗碩將身邊兩個侍女也遣走,林縛心里想:梁太后對身邊的女侍也不放心?也叫周普、陳花臉到門外等候著。

剛要轉入正題,梁太后卻給一陣劇烈的咳嗽差點喘不氣來,就聽著元嫣在屋外抱怨,“祖奶奶的身子,身邊怎能沒人照應?”掀起簾子走進來,給林縛施了一禮,“元嫣見過林侯爺……”便走到梁太后身后,輕捶她的背,幫她緩過氣來。

“哀家時日無多,也無別求,卻是苦了這孩子,”梁太后將含痰的絹帕收起來,將元嫣拉過來坐到自己的榻前,“永昌侯爺跟林卿家也見過面了,想必林卿家也早知道江寧有言官提出即便哀家身死也要死在江寧的事情……”

“太后言重了,江寧那邊請太后還朝,是希望太后去江寧能虞養天年!”林縛說道。

“又無旁人在場,林卿家說一句話也要先在腦子轉三圈再吐出嘴不成?”梁太后問道。

林縛看到元嫣忍不住笑了起來,竟然感到尷尬的摸了摸鼻頭,才正色說道:“太后如何看待此事?”

“臨淄不失陷,哀家還有些疑惑;臨淄一敗,青州軍在陽信給斷了退路,還有什么不明白的?說得好聽,是要哀家回朝虞養天年,說到底還不就是看到哀家在梁家的事情還有那么點作用嗎?”梁太后說道。

“太后明鑒。”林縛說道,心想梁太后人老,腦子倒是不糊涂。

但聽林縛說了四個字,肯定了自己的判斷就再沒有后文,梁太后睜著眼睛,視線模糊的看了林縛有幾息時間,見林縛始終沒有多說一句話的意思,俄而長嘆了一氣,說道:“我曉得了,梁家要是跟胡虜連一戰都不敢打,便是兵馬再多,也不會給林卿家放在眼里的……”

“守土衛疆,乃官將吏卒之天職;梁家一門公侯近十人,享盡世間榮華富貴,若不戰而潰,天下人如何視之?”林縛眼神沉毅的盯著梁太后,一字一頓的說道。

此時支持梁家父子南撤,或許能從濟南、平原撤出五六萬兵馬來,但不戰而退,這支兵馬也將沒有什么任何士氣跟榮譽感可言,也就根本不能依靠其在外圍牽制燕胡兵馬——所謂“不怕狼一樣的敵人、就怕豬一樣的隊友”,梁氏父子本就不是省油的燈,外戰外行、內戰內行,讓他們率四五萬兵馬安然退下來,他們也不會安心呆在魯西南抵御虜寇。

林縛寧可梁氏父子在濟南給打殘了退下來,淮東再幫他們在魯西南整頓殘部,也不會助他們一戰不打,就嘩啦啦全退了下來。

臨淄失守,濟南的側翼暴露在燕胡的打擊之下,而一旦梁氏放棄濟南,駐守大梁的長淮軍的側翼也就給暴露出來——梁氏先撤,整個河淮防線很可能會一下子變成亂哄哄的大潰逃,結果比被打潰好不到那里去。

梁太后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梁家在濟南以及河中府的兵馬加起來也有小十萬,沒想到竟沒有給林縛放在眼里,林縛竟會拒絕得如此干凈,恨氣說道:“如此看來,哀家這副枯骨也該葬到江寧的孤山荒嶺之間,不然叫天下人如何看哀家,林卿家覺得是不是這個理?”

“太后若覺得身子硬朗了,微臣當備下車船,恭送太后還朝。”林縛站起來,硬繃繃的說道,也沒有留什么余地——雖說政治需要妥協,需要在暗處交鋒,但他心里也厭恨太多的爾虞我詐,而梁家不抵抗就全線南撤的行為,林縛從心里更是無法認同。

林縛站起來揖手告辭,低頭正看到元嫣那楚楚可憐的臉,硬著心腸說道:“淮東設軍醫監,監官武繼業是江寧首屈一指的郎中,請太后恩許微臣遣他來給太后診治……”話里意思無非是說要滾蛋趁早滾蛋……

“哀家也久病成醫,無非拖些時日罷了,不勞林卿家惦記了。”梁太后臉色不虞的拒絕道。

“那微臣便不打擾太后休息了……”林縛說道。

梁太后蹙眉閉上眼睛,氣惱得全不想回林縛的話。

林縛等了片刻,見梁太后沒有反應,便要退出去——梁太后卻在這時,悠然張口說道:“嫣兒,你替我送一送林侯爺!”

林縛微微一怔,讓公主出面送他出王府,大違禮制,不明白這老妖婆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但見元嫣眼睛里也有期盼,林縛悶聲說道:“謝太后……”

林縛與元嫣出了房間,苗碩正候在門外,他雖聽不清細處,但剛才林縛與梁太后生硬的語氣還能隱約聽個一二,看到林縛這么快就走出來,就曉得談崩了,臉色也是極壞。

元嫣跟苗碩說道:“祖奶奶要我送一送林侯爺……”

苗碩發了一會兒愣,俄而才回過神來,說道:“哦,勞煩公主走一趟,老奴去伺候太后……”

穿廊過戶往外走,林縛也不曉得要跟元嫣說什么才好。

“聽著淮東軍在浙東連獲大捷,元嫣心里當真如在陽信時的歡樂,”元嫣還有少女的嬌羞,倒也落落大方,與林縛并肩而行,主動說話道,“我倒是怕你答應祖奶奶的要求呢?”

“哦,”林縛訝然看向元嫣,問道,“你心里不怨我?”

“要是官家將兒都如林侯爺守陽信那般將士用命、文臣守節,天下何故如此面目全非,元嫣何故流落至此?這些年經歷了這些事,這些理兒元嫣心里又怎么會想不明白?元嫣雖苦,還苦不過那些流離失所、身陷敵國的難民,只是,”說到這里,元嫣停頓了一下,說道,“只是去江寧后,元嫣怕是再也沒可能見到林侯爺了……”

若是前面的驚訝是元嫣如此明事理令林縛意外,而此時元嫣飽含情意的一句話,更是叫林縛愣了片刻的神——才恍然想到,當年陽信城頭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如今已經是情竇初開的少女了。

元嫣鼓足勇氣說了這么一句話,便羞紅臉,低頭說道:“無嫣便不能送林侯爺了……”掉頭便走回去。

周普與陳花臉兩人走得近,將話聽得真切,嘿臉笑著。

林縛繃緊著臉,也不去跟海陵王元鑒海道別,一聲不吭的出了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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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困獸無計

林縛走后,元歸政、元錦生從側門悄然進了海陵王府,走進梁太后的居所。
梁太后正閉眼養神,遏制心里的怒氣,聽著腳步聲,看到元歸政、元錦生給苗碩領進來,面如枯木,嘆氣說道:“梁家那點人馬,已經不給聲名正盛的林侯爺看在眼里了……”

“……”元歸政滿臉疑惑,輕聲問道,“林縛真就沒有所圖?”

“也許他有所圖,但梁家所不出他想要的籌碼……”梁太后無力的說道。

“籌碼,什么籌碼?”元歸政問道。

“他質問哀家:不戰而退,天下人如何視之?”梁太后聲音蒼老的說道,“丟臉啊,這臉丟大了!他們要能爭口臉,哀家這張老臉皮何需給這個狂妄的后生如此踐踏?前些年,率兵打流匪,不也頻獲大捷嗎,這回怎么不敢打了?要真是一戰不退,不要說不受淮東待見,在江寧也定然討不到好啊!”

“……”元歸政滿臉苦澀。

當年天襖軍是三十萬黃河民夫倉促起事,根本就是一群烏合之眾,梁習、梁成翼父子自然打起來爽利。待到劉安兒、陳韓三率部進入淮泗,雖說也是流民軍,但其部轉戰天下多年,兵馬且眾,精兵也多,梁氏父子便不敢硬打。岳冷秋被圍徐州之時,還是林縛率淮東軍北上解圍,梁氏父子率五六萬精兵卻只敢坐壁上觀——便是因為這樁事,岳冷秋對梁家也絕無好感。

這回燕胡驅之南下的是數萬鐵騎及十數萬新附軍精銳,梁家兵馬又如何能敵?

臨淄失陷,濟南側翼完全暴露在燕胡鐵騎的攻擊范圍之內,一旦給燕胡兵馬在東線站穩腳步,必然會抄到濟南南面的泰安府境內,斷梁氏父子后路,叫他們如何不懼?

梁太后擅于政爭,對行軍打仗之事也頗為糊涂。但不管怎么說,林縛的質問,令她張口結舌,除了恨梁家無用,也實在找不到反駁或替梁家辯護的理由。

元錦生底氣不足的說道:“或許是林淮東拿話試探這邊?”

梁太后搖了搖頭,說道:“不像。苗碩退出去,說了幾句話他便離開,并沒有談下去的意思……哀家真是老不中用了。”梁太后叱咤宮廷半輩子,今日竟給如此忽視,也難怪她老來動氣。

元錦生與其父面面相覷,元歸政咂嘴說道:“跟預料不合啊!形勢又如此急迫,也來不及從容行事啊!難道真要向江寧低頭不成?”

苗碩聽到這里,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向江寧低頭屈膝絕不是什么好主意。

這年頭最大的罪無過于謀逆篡位,在擁立事上站錯位,在永興帝的眼里,跟圖謀篡位能有多大的不同?

梁顧兩家及永昌侯府密議擁立魯王之事的風波貌似過去,主要還是因為當時新帝根基不穩,而梁、顧在山東勢力根基深厚、掌握兵權,所以新帝才暫時放過、不去追究。

但看永昌侯府這一年來在江寧是何等的落魄,便能知道一旦青州軍主力在陽信給殲滅,而梁家有如喪家之犬的撤到魯西南,會有怎樣的后果?

要是梁家給徹底收拾了,他們這些人包括海陵王在內,也許幽居而死是最好的后果了。

太后梁后、元歸政等人,都在爾虞我詐的權力場里打滾了半輩子,對這個焉能沒有一點清醒認識?怎能指望永興帝能真正的寬容大度、不計前嫌?

梁太后撐起身子來,對元歸政說道:“要不你往濟南走一趟,跟梁習及成翼他們商議一下?不管怎么說,即便是退下來,總也要有些能交待過去的東西才行。如今的朝廷不比往昔,廟堂上沒人幫著說話,還是要靠自己腰桿子硬才行……”

“怕是很難啊,”元歸政軍政皆熟,說道,“如今已經給胡虜占了臨淄,此時還為陽信未陷而臨淄府內河湖縱橫,不利大軍通行,故而還不能利用臨淄攻打濟南的側翼。再拖三個月,北地冰封,不要說濟南很難守住,更擔心胡虜先抄斷濟南的退路啊!而淮泗之間的兵馬又互不統屬,不然能組織一支援軍北上,濟南或有與胡虜一決勝負的決心……”

不算淮東,在淮泗之間,還有淮陽、渦陽、徐州三鎮兵馬,以渦陽最弱,兵力才一萬五千余人,但淮陽、徐州兵馬都還頗為可觀。三鎮兵馬總數能有七萬余人,由大臣統領北上,與梁家合兵,解陽信之圍或有可為。

奈何淮陽、徐州兩鎮兵馬都是招安流民軍所得,都是不聽宣調的主兒,僅有劉庭州、肖魁安控制的渦陽鎮軍一部忠于朝廷,就有些力有未逮。

“或許可以找董原一談……”元錦生又說道,“請太后還朝,不是都在說是董原在背后整出來的事嗎?”

“董原也是吃肉不吐骨頭的主啊!”元歸政說道,“董原是不想讓梁家與淮東走到一起,但他今日也未必有能耐將局面撐起來——再者董原現今對新帝跟吳黨溫順得很,新帝自不用說,吳黨那群只會紙上談兵的家伙,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就怕他們會第一個跳出來彈劾梁家不戰而退啊!”

這數人在斗室里猶如被擒的籠中困獸一般,終是想不出脫困之計。

從海陵王府回來,趕著北線有哨探返回來稟告北線的形勢,林縛將哨探喚到偏廳來,親自詢問青州細情。

“楚校尉與吳爺在即墨匯合后,六月中旬才進入臨朐,先去見張晉賢大人;張晉賢大人雖無意棄城,但也不反對淮東經營沂山,在我們先奪得八岐山、寶瓶山、冕瀆崮等山寨之后,張晉賢大人還同意我們從臨淄購糧進山……”這名從北線趕回來稟告細情的哨探,不是旁人,正是當初在棄睢寧、宿豫兩城后隨孫壯到山陽領罪的部將陳刀子,因擅斥候偵察,后給吳齊調了過去,如今成為吳齊依重的助手。

林縛坐在長案前,只聽不說;秦承祖、林夢得、周普、高宗庭、葉君安等人坐在左右,也耐著性子先聽。

“……”陳刀子繼續說道,“臨淄失守,雖有些軍民逃出,但張晉賢大人不幸被俘,也正是張晉賢大人率部抵抗到最后,才使臨淄城數千軍民脫逃了出來。待寇兵大掠過后,楚校尉派人喬裝進城,欲劫獄救出張晉賢大人,不料失手,折損了好些人手。張晉賢不降胡虜,次日給陳芝虎斬于東門!”

林縛陰沉著臉,曉得青州形勢崩潰,無數人性命會給無情的吞噬,聽到張晉賢身故的噩耗,心頭依舊沉重、難受之極。

“臨淄失陷后,程唯遠大人被迫放棄廣饒,從廣饒撤往壽光,又得杜覺輔之名,撤入青州,陳芝虎所部新附軍動作很快,廣饒、恒臺、鄒平諸地皆陷;杜覺輔有意放棄壽光、昌邑,集中兵力守青州……”陳刀子說道。

集中兵力守青州的思路是正確的,但是杜覺輔此時在青州還能集中多少兵力出來?

這會兒門外有人走動,林縛探頭看去,陳花臉走進來稟道:“夫人知道北面有人回來,有些牽掛老夫人的安危……”

稍有孝心之心,關心爹娘安危本屬常情,林縛走到門,見顧君薰站在廊檐前忐忑不安,牽過她的手,說道:“薰兒,吉人自有天相,莫要太擔心;你也進來聽一聽……”

“怕是不好吧……”顧君薰猶豫道,她從小接觸的都是婦人不干軍政的思想,到東衙來打探消息就覺得很不該了,哪愿意進去干擾林縛他們議論大事?

“有什么好不好的?”林縛牽著顧君薰的手往里走,他讓宋佳參與機密要事,便不覺得婦女參政有什么不對的地方,有時候只是不想太違背傳統,太離經叛道而已。

秦承祖、林夢得、高宗庭、葉君安等人都站起來行禮:“見過夫人……”

“妾身見過諸公……”顧君薰回禮道,忐忑不安的站在林縛的身邊,聽陳刀子繼續說北線的形勢。

林夢得知道顧君薰關心什么,幫她問陳刀子:“楚錚、吳齊到北線后,可曾有老夫人的消息?”

“杜覺輔有意守青州,但將家小都遷往臨朐城,末將從八岐山趕回來,聽說老夫人也在臨朐。”陳刀子說道。

怕顧君薰聽不明白,林縛解釋道:“臨朐在青州的南面,兩側皆丘陵山壑,地勢頗險,只要青州不失守,臨朐便不會有事——杜覺輔這么安排,也是對守青州信心不足。青州若失守,臨朐得到消息,軍民棄城撤往沂山,還有一兩天的緩沖時間……”

聽林縛這么解釋,顧君薰心里稍安,父兄陷于陽信,四面八方都是虜兵,想脫圍很難,但她娘親跟嫂嫂,至少眼下還是安全的。

“杜覺輔還不如全力守臨朐啊!”葉君安說道。

葉君安不仕而有四明先生之稱,其人有文才也有武略,雖無隨軍作戰的經驗,見識倒也不差。

臨淄失陷時,廣饒守兵還不足千人,但廣饒城小,反而易守。要不是陳芝虎率部插進來后,臨淄北面的大勢已失,程唯遠主動從廣饒撤出,陳芝虎想打廣饒,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就像當初的陽信,城小,易于集中指揮,不易給敵人突破缺口;三五千人只要守法得當,便能擋住兩三萬人的攻城——守青州跟守臨朐是同樣的道理。

青州形勢已經崩壞,難以挽回,守青州或守臨朐,最大的意義是保留最后一處可以進退的基地,不使胡虜舒舒服服的徹底控制青州形勢。

杜覺輔再集中兵力,也只能在青州聚集三五千雜散兵勇,又無善用兵的將領助守,青州城大,周十數里,周圍地勢又開闊,不是久守之地。

一旦給陳芝虎率部圍實,很難預料能堅守多少時間——而臨朐以及臨朐南的破車峴關,地處險辟,城小而關城堅固,又背依沂山。若僅僅是在沂山以北占一座城池的話,守臨朐遠比青州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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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虎面丑將

陳刀子從北面回來,在崇州與家人團聚了三天,就會再度被派遣北上潛入沂山,與吳齊、楚錚等人匯合。
“奢家早期暗中操縱東海寇、掠襲江淮的策略,無疑是正確的——雖然奢家此呈已經疲態,但其作戰思想中好的東西,不妨借鑒。這一點無需諱言。總不能因為是敵對關系,敵人的好處方面,我們就偏不學。這不是正確的態度,這是鬧別扭的態度……”

林縛一直大力的向北線輸送優秀的軍官及后勤政務人員,以能更堅實的在沂地山水之間,與敵進行游擊作戰,這次隨陳刀子北上,還將有一百余人。

所有北上人員在動身之前,林縛都會親自做動員講話,不厭其煩的給每一個人介紹青州到沂南、到泰安、到登州一帶的形勢以及他們將沂地山水之間主要執行的任務。

“從泰山到沂山,從沂山到蒙山,到昆崳山,整個山東中部地區,都是丘陵山壑,這些地方盛產什么?盛產山匪、馬賊。沂泰諸山西接河濟,沂蒙諸山西接徐泗,數年來皆是四戰之地。崇觀九年東虜寇邊,破濟南,就有大量潰兵逃往沂泰山間為匪;淮泗戰事期間,聚集魯西南及淮泗之間的流民軍一度高達四五十萬眾,但相繼給平濟軍、長淮軍以及我淮東軍擊潰的流民軍不知凡幾,自然也有大量的流民軍將卒為躲避官兵的追剿,逃入沂地山水之間。這使得整個山東中部地區的崇山峻鄰之間山匪、馬賊勢力大增,聲勢之大,已不亞于早年的東海寇……”林縛站在講堂之上,即將動身北上的軍官、吏員,都坐在講堂之下聽示訓令。

“……說到這里,大家多半能理解我剛才為何要拿奢家舉例子。的確,泰沂蒙崳諸山之間的山匪馬賊,都是我們要去主動聯合起來,一起抵抗東虜的對象——但有些事情,我們要分清楚了。好的經驗要學,壞的經驗,就堅決的不能學。奢家聯合東海寇勢力是好的經驗,但縱容東海寇為禍江浙,使平民也慘受損失、禍害,貌似嚴重打擊了江浙的軍事潛力,但也使奢家即使在奪下兩浙大部分區域之后,也無法得到人心、穩固統治——這恰恰是我淮東軍在浙南、浙東勢如破竹的關鍵因素。沂地山水的山匪馬賊,其出身絕多大數都是好的,有吃不上飯的農民,有受將官拖累打了敗仗又怕給問罪的普通兵卒,被迫淪為山賊,也是無計可施。對他們,我們要既往不咎,要積極的去爭取。但這就是一個界線,既往之后,還禍害地方的,那就是害群之馬。即使短時間里不能剿滅,我們也絕不能跟他們同流合污——而大家去沂山之后,對東虜控制區域的襲擾,也要堅決的避免傷害民眾。要曉得,將來大家能在沂山之間立足的基礎,除了手里的刀槍弓弩外,更主要的是依靠民眾跟發動民眾。要是連民心都失去了,又談什么依靠跟發動呢?”

“這時候敵勢大盛,大家北上后,不要計較一城一寨的得失,要善于利用形勢,揚長避短,要堅決的執行‘避強敵、擾駐軍、打疲兵’的作戰策略。保存實力不是什么可恥的事情,我們今日保存實力,是為了明天更好的打擊敵人。戰爭是殘酷而曲折的,不能正確的認識戰爭形勢,而盲目的把將卒送到前線去犧牲,不是負責任的態度,也不利于日后爭取最終的勝利,但敵軍已成疲態,往后退動之間,我們的出擊也要堅決,不怕犧牲……我希望在座的每一個人,都能獨立的分析形勢,成為淮東軍合格的將領……”

林縛與秦承祖、高宗庭等人親自送陳刀子等人踏上征途,為了節約時間,他們將從梁家控制的沂南地區直接乘馬穿過。

望著踏上征途北上的騎隊,高宗庭頗有感慨的說道:“這個工作要是能早一年做,就好了。”

“得隴復望蜀也,”秦承祖微微一笑,說高宗庭貪心不足,說道,“一年前,梁家還嚴密控制沂南;顧家曉得淮東往沂山派人,指不定會直接派兵進沂山進剿——他們焉能有遠見認識淮東如此煞費苦心,也是要給他們留條后路?”

高宗庭苦笑一下。

林縛淡然說道:“雖說形勢上是緊迫一些,但也不會沒有時間……”

周普騎著馬,從城里馳來,到跟前翻身下馬,嘴里罵罵咧咧的說道:“狗日的梁家,果真是沒種——北面剛傳來的消息,梁成沖七月底就棄了平原,將兵馬都撤到黃河南岸了。因爭渡船,竟然還自相推擠,淹死了數千人!”

蘇門案,梁家是主謀之一,而靖北侯蘇護在邊軍提拔的將領軍官,幾乎都無一例外的遭到梁家的打壓,甚至有許多人莫名其妙的失蹤、杳無音信——秦承祖、周普等蘇家故將,對梁家父子是絕沒有好感的。

“形勢更緊迫了啊!”高宗庭蹙眉咂嘴說道,“東虜兵奪臨淄,威脅梁家的側翼,但梁成沖兵駐平原,何嘗又不是威脅東虜進入青州兵馬的側翼?梁家這一撤,陽信徹底陷入孤圍。在沒有側翼威脅的情況下,葉濟多鏑也能在未拔陽信之時,派更多的兵馬,從東線直入,進入臨淄……東虜在臨淄聚集兵馬增加,就有兩個選擇:其一:可以往西南,從泰山與沂山間的低丘地帶穿過,強插泰安,截斷梁家從濟南南退的后路……”

“這條選擇,葉濟多鏑多半不會選,”秦承祖說道,“一旦泰安失守,梁習、梁成沖父子南下的退路給截斷,但西面是長淮軍的防線,再往西是梁成翼負責防守的河中府,有接援,其還沒有陷入孤圍,必然是據濟南死守……梁習、梁成沖父子再蠢,手里有五六萬兵馬能用,只要濟南城里米糧不斷,怎么也能守住?對葉濟多鏑來說,還不如從正面施壓,迫使梁家父子棄濟南南逃,待梁家父子離開濟南之后,派一支精銳騎兵半途擊之即可。”

“要是從正面,從平原府施壓強迫梁家父子棄濟南南逃,葉濟多鏑率一部主力徐徐進入平原府,也要耗些時日,那他在東線能做的第二個選擇,應再使陳芝虎為先鋒,往東穿插,奪登州水鎮!”高宗庭語氣堅決的說道,“大人當立即向朝廷密奏,請撤登州水軍,就地摧毀登萊地區所有的修造船舶設施跟場所,強令工匠南下……”

“朝廷下旨,葉柳飛拒絕執行,當如何處之?”葉君安問道。

即便朝廷為保江淮,也必然不想登州水軍及登萊地區的造船工場及工匠落入燕胡手中,唯一可慮的是柳葉飛。登州水軍南撤,柳葉飛身為登州知府卻不能隨之南撤,柳葉飛若忠于朝廷,自然會遵旨辦事;倘若柳葉飛這時候已經起意投降燕胡,必然會千方百計的阻撓登州水師南下,以便在燕胡面前撈取更多的投降資本……

“抗旨者殺,跟有意叛降之人,還有什么廢話可言?”林縛冷冷的說道,吩咐葉君安說道,“葉先生,麻煩你與宗庭速去草擬折子,今日就派人遞往江寧……請到密旨,從江寧直接走海路北上登州,時間應該能趕得及。”

臨淄府衙后宅,狗犢子盧雄困頓的坐在小池子畔的柳蔭下,眼睛半瞇看著池塘里的蓮蓬及碧綠的荷葉。近一年來,他所不明白的,既然他跟陳芝虎要給督帥報仇,為何卻要幫著東虜攻城掠地、殺人盈城?而那些屢受皇恩、看上去一本正經、滿嘴仁義道德的讀書子,為何又爭先恐后的來投東虜?

狗犢子盧雄力大如虎,但很多事情都想不透,但督帥給藥死,使他心里充塞著憤恨,就仿佛殺人兵器,陳芝虎驅他攻城,便如狂屠;戰后,便幫陳芝虎看宅守院,他只能將對督帥的情義寄托在陳芝虎的身上。

“你回去告訴姓柳的,在我面前沒有討價還價的機會。我今日許他條件,三王或天命帝最終不允,還不是都是廢話,”從打開雕花窗戶的屋里傳來低沉如春雷的聲音,“姓柳的心里也應該明白大燕需要什么,只要能將這些替大燕留著,他還愁沒有出路?”

過了片刻,就有幾人從屋里走出來。即便在內院,這幾人神色也是很不安。

直接將馬車拉到內院來,馬車遮得嚴嚴實實,絲縫不露,看著那幾個形跡詭異的鉆進馬車再沒有露面,狗犢子盧雄站起來捶了插腰,自言自語道:“狗日他娘的,怕露臉,咋不將臉揭下來?”

馬車馳出府去,陳芝虎從屋里走出來。

陳芝虎虎背熊腰,即使在內宅,身上也穿著軟甲,臉上有一塊大斑,仿佛虎紋一般,左額處天生陷進去一塊,豁嘴兔唇,使他的容貌看上去異常的猙獰、丑陋。

這相貌上的缺陷,使他幼時給父母遺棄,給僧院收養從小做了和尚。即便是做和尚也受盡欺侮,以致十三歲時在收養他的老和尚死去,他便提了一把剔骨刀,將僧院里其他二十六個和尚一個不落的殺死,一把火燒掉僧院,落草為寇去了。

狗犢子盧雄問道:“虎爺,還有仗要打?”

“或許吧!”陳芝虎淡淡的說道,開口說話時,豁嘴裂得更厲害,真如一張活生生的虎臉。

“虎爺,你說高先生曉得我們幫胡人打仗,會不會怪我們?督帥在閻王殿里會不會怪我們?”狗犢子盧雄問道。

“你既然下定決心要替督帥報仇,還怕督帥怪你嗎?”陳芝虎反問道,見狗犢子盧雄費解的撓腦門子,笑了笑,又凝眉望向遠方,心里暗道:督帥,你莫要怪我,我對你的義已盡,這狗日的朝廷可沒有半點值我效忠的地方……

陳芝虎又摸了摸遮住半邊臉上的丑斑,想起幼年所遭受的種種屈辱跟折磨,想起初蒙崇觀帝召見登殿,崇觀兒乍看他如見惡鬼驚諤。對腳下這片土地,陳芝虎心里便只有斷不絕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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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寢殿密議

林縛請撤登州水師的密折,于八月十日送抵江寧。

雖說林縛有密奏新帝的特權,即使永興帝準許林縛所奏,調登州水師南撤的密旨,也必須通過政事堂用印,才合乎體制。更何況永興帝此時還根本就沒有放棄河淮防線的念頭,在他看來,即使是青州的局勢,也非無法挽回。

永興帝偶感風寒,一直拖到十二日,才將陳西言、岳冷秋、程余謙、左承幕、林續文諸相及御營軍都統制謝朝忠、支度使張晏召到寢殿密議其事。

林縛的密折不通過政事堂,故而受召諸人,只有林續文清楚詳情,陳西言、岳冷秋、程余謙、左承幕及張晏、謝朝忠諸人,都不大明白皇上為什么突然召他們到寢殿密議。

“該不會又重提新建皇城之事?”

在往寢殿的路上,左承幕走在陳西言的側后,猜測皇上這次召諸相進宮的緣由。

“……”陳西言捋著胡子思慮左承幕的話,但沒有給什么回應。

左承幕曾任荊湖宣撫使、荊州制置使,新帝登基,必然要拉攏西線勢力的支持,左承幕得以入朝,擔任副相。

陳西言沉默著,程余謙看著宮里的情形,說道:“皇上屈居于此,也是有損國威,似乎確有擇址新建皇城的必要。”

“恰是,恰是……”謝朝忠附和道。

高祖立都江寧,草創之際,國事唯艱,而戰事屢起不休;高祖是勤勉之人,在經營江寧之時,只是在鎮撫使司衙門的基礎稍加擴建,建成當時的大越皇宮,規模有限得很。

高祖稱帝九年,崩殂之后,大越就改都燕京,真正大規模興建宮殿,是在燕京。

江寧的皇宮,一直都保持在高祖在位時的規模,約三百步見方,只能算一座狹小的城中小城。永興帝封寧王時,以江寧皇宮為寧王府,登基后,寧王府就又改為皇宮,多年來都沒有花大力氣整修過,格局狹小不說,還顯得有些簡陋跟破舊。

林續文與岳冷秋不吭聲,張晏也不吭聲,陳西言看了程余謙一眼,說道:“銀子,有銀子什么都好辦!”卻是沒有理會謝朝忠。

謝朝忠武將出身,得帝恩寵,一朝登上高位,主行跋扈,陳西言便看他不起,在這種小事上,也不大給他好臉色——雖說程余謙給陳西言出口反駁,而未給搭理的謝朝忠最是尷尬。

林續文只當看不見謝朝忠眼里的怨恨。

高祖在這皇宮里一住便是十一年,也未覺得皇宮擁擠;永興帝登基近一年來卻屢屢提起有意在江寧城外擇址另建皇城,只是每次都給陳西言堵回去。

若是依照燕京皇宮規模,在江寧擇址另建皇城,怕是要召集十數萬工匠、費十數年之功才能完成。

造城耗費也許不大,關鍵是在皇城里修造各種宮殿,糜費極為驚人。其他不說,皇家宮殿用木、用磚、用石,都有定制。巨木、美石,都要進深山老林尋覓,僅這兩項就可能要耗用數萬勞役、數百萬兩銀——江寧此時哪有余力做這樁子事情?

在江寧城外擇址新建皇城之事,謝朝忠是支持的,程余謙是墻頭草,搖擺不定,但包括陳西言、岳冷秋、林續文、張晏、左承幕諸人,都是極力反對的,所以這事一直都拖了下來。

林續文曉得這次見召進入議事是議登州水師南撤之事,他暗暗揣摩陳西言、岳冷秋等人可能會有態度——其實也沒有必要等進了寢殿再揭開其事,這事要通過,此時在場所有人的意見都很重要。

林續文輕咳了一聲,說道:“但聞淮東有密折進京,皇上召我們,許是議這事?”

“哦,”陳西言濁眼看了林續文一眼,問道,“淮東密奏何事?”

岳冷秋、程余謙等人,都望了過來。

“臨淄失守,青州岌岌可危,登州勢難獨保,”林續文說道,“即使諸公對守淮河還有信心,仍要考慮江淮兩水之險,不給燕胡分奪……”

在場諸人,即便是慣作墻頭草的程余謙也自有一分見識,林續文說到這里,他們便都明白淮東密奏是為何事。

淮河是軍事上極重要的一條分際線,即使是寒冬季節,淮河南岸會有一些河流會冰封,但淮東水勢浩蕩,在冬季極少有大規模冰封的現象,所以淮河是真正阻止北方騎兵集團大規模南下的第一道天險;在淮河以南的揚子江則可不用說。

淮河防線,外線依托黃河,內線依托淮河,即使對守河淮防線有相當的信心,限制燕胡發展水軍,也是江寧諸人當前所取得的共識。

林續文提及登州,陳西言等人當然也就能想到登州水師及登萊地區的造船工匠大規模投降燕胡,其后果遠比單純的登州失守要嚴重得多,下意識的就想將登州水師南撤,以備不患。但轉過這個念頭,各人的想法又不一樣。

陳西言、岳冷秋、左承幕、程余謙、張晏、謝朝忠等人都左右而望,竟是對此都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下意識的加緊步伐,往寢殿走去。

寢殿里,永興帝剛喝過御醫給煎的藥湯,多披了一件錦裳,給陳西言等人賜了座,從外裹金絲繡龍圍幕的楠木長案上,拿起林縛所呈密奏,說道:“林縛遞來折子,請撤登州水師南下;茲事甚大,朕召諸公來議一議,當撤不當撤?”

內侍將折子遞給陳西言等人依次傳閱,林續文早就看過抄本,也是裝模做樣的再看一遍,寢殿之內,氣氛沉默起來。

謝朝忠搶先說道:“哪有未曾打就先撤下來的道理?淮東侯心思太多,臣看不一定就是好事。”

林續文看向陳西言,雖說陳西言有幾樁事不得永興帝的歡心,但朝政大事上還是他在永興帝面前分量最重。

陳西言未出聲,岳冷秋倒搶著說道:“依微臣所見,這時就將登州水師撤下,此圖小失大也……”

淮東早就想到岳冷秋會反對——登州水師能撤下來,但柳葉飛還有守登州之責,不能退下來。柳葉飛是岳冷秋舉薦出知登州,又屬于張協一系的舊人,一旦柳葉飛被迫“死守”登州,投降的可能性極大。此時江寧言官一直重提張協降虜之事,要將岳冷秋拖下水,一旦柳葉飛再降敵,岳冷秋除了請辭致仕,根本就沒有第二路可以選擇。

岳冷秋反對登州水師這時候撤下來,是要給柳葉飛留一條退到江寧來的后路——將來登州實在不能守,柳葉飛也可能隨水師撤到江寧來,不會有多大的罪責。

岳冷秋還不知道的,柳葉飛已經將他拋棄到一邊,開始在燕胡那里尋找退路了。

“淮東侯建議這時將登州水師撤下來,是以備不患,但登州、青州以及整個山東與河淮防線都還是要守——將登州水師撤下來,留守登州的將卒、堅守青州的將卒以及守濟南、大梁、河中的諸鎮將卒,必然軍心動搖,”說到口才,謝朝忠給岳冷秋提鞋都不配,岳冷秋侃侃而言,“為保小利,而害河淮大局,故微臣以為淮東所奏不能行!”

永興帝本是已經給淮東密折打動心思,召諸相來想依淮東所奏行事,給岳冷秋這一說,頓時又沒有了主意,眼睛看向陳西言、張晏等人,也不吭聲相詢。

程余謙說道:“以浙閩戰事緊急,調登州水師南下作戰,若能不驚擾民心;皇上有心擇址新建皇城,從登萊調工匠補江寧匠戶,也是一個說法——微臣以為行淮東所奏之事,對河淮防線不會有太大的驚動。”

程余謙歷來是墻頭草,不輕易表態,但看到他這趟竟然如此積極,林續文也頗為意外,想不透根源出在哪里。當然,林續文也不會認為程余謙是突然對淮東心生好感,暗道:莫非是梁家找上他了?

梁家若想從濟南不戰而退,背負罵名是逃不了的。不僅淮東不會支持梁家從濟南不戰而退,其他人都不會公開支持梁家這么做——倘若有登州水師這個不戰而撤的先例發生,梁家再效仿,所承受的壓力就會少許多。

程余謙在江寧任官達二十載,在擁立之變前,他與永昌侯元歸政酬唱頗勤,只是在擁立之變后,才絕了來往,但不意味著他與元歸政就完全沒有來往。

不管怎么說,程余謙能主動支持淮東所奏,倒是林續文意料之外在這樁事上的一個助力。

程余謙表過態,林續文就跟著說道:“程大人所言,微臣也覺得甚是;就微臣以往所見,河淮防線似固實浮,當以經營淮河為要,即使淮河以北的防線,也有給沖潰之危,江淮即為江寧最后依靠的天險。當前之情形,諸鎮雖以挽回河淮形勢為先,但也斷不能讓燕胡有發展水軍的可能……”

“微臣以為程、林二位大人所言有道理,淮東侯所奏之事,不能輕視。”左承幕說道。

左承幕長期在荊湖任職,與其他人瓜葛較少,所以較能堅持己見,不受其他因素的干擾,但他言簡意賅,點到為止,也沒有跟岳冷秋、謝朝忠起爭執的意思。

岳冷秋未料程余謙會搶著說話,陳西言、張晏似有給程余謙、林續文說動的跡象,又插話道:“登州水師本有擾燕胡側翼之用,依淮東所奏,登州水師撤到江寧之后,其擾燕胡側翼之事,就又要淮東分擾了……”

岳冷秋此言一出,陳西言、張晏立即心生警覺。

當世雖無明確的海疆概念,但淮東軍司禁海限制嘉興等地海船出海牟利所引起的爭執,已經引起陳西言等人警覺——岳冷秋將登州水師撤不撤,跟淮東水營的轄防區直接扯上關系,立即使得陳西言、張晏變得謹慎。

張晏說道:“有津海之事在前,即使登州有失陷之虞,而水師臨海而駐,即便是到最后一刻,要撤也能撤得出來,似乎不急于一時!”倒立時轉變立場,不支持立時將登州水師從北線撤出來。

“陳卿家,你以為如何?”永興帝問陳西言。

陳西言雖擔憂這時候將登州水師撤下來,會使淮東水營的轄防區大增,但他也能意識到林縛密奏所沒有明示的一個問題,那就是柳葉飛不可靠——柳葉飛要是主動投降燕胡,與陳芝虎里應外合,登州水師怕是插翅難飛,他說道:“信報傳遞,延誤時日也多,江寧這邊也難及時做出正確的處置;微臣以為,應選一能吏,派往登州督戰,授以權柄,使其在登州可以從權處置諸事……”

林續文也認為陳西言所言是老成持重所見,又平衡了諸人的意見,但關鍵問題,這時候有誰愿意到登州督戰去,誰又能保證憑著一道圣旨,就能在柳葉飛的眼皮子底下掌握登州形勢、掌握登州水師?

林縛文坐鎮津海時,與登州水師接觸也多,知道一些登州水師的細情:這時候時間還寬裕,將登州水師撤出來容易,一道圣旨就行;但時間拖到最后,難保登州水師將領就沒有其他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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