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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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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29 18:46:10
卷十一 狂瀾第30章 星星之火

二月下旬,黟山西麓浮梁縣,一老一少兩名樵夫挑著沉甸甸的兩捆柴從東門進城,給守城兵卒攔截,每人繳了二十錢的進城稅才許通過,進了東城,就沿街吆喝起來。

沿街店家看到有進城賣柴禾的,不時有人詢價,年少者不吭聲,年老者站在街頭與人討價還價,奈何老少兩捆柴要賣四百錢,諸人都紛紛搖頭,要老少將柴禾售給別家。

經過一家茶鋪前,茶鋪掌櫃是個中年人,聽著賣柴的吆喝,掀簾子走出來,一問價格,愁眉道:“老兄,這柴可要比上個月翻了一番還不止啊,再這麼下去,家裡連個火都生不起了。”

年老者拿沙啞的聲音回道:“祁門的窯工都造了反,淹填了礦坑,石炭暫時便斷了供應,官兵進山去平反了,也不曉得何時能稍停。俺們進個城也不容易,人頭費也比上個月翻一番,掌櫃您說,這柴價怎麼能不漲?不漲價,俺們一家老小也只能喝西北風去了……”

茶鋪掌櫃又說道,“祁門的窯工造了反,但昌河的炭船還沒有鑿沉啊,老兄你這柴價是不是要壓一壓啊?”

“快了,快了,昌河裡的炭船沒幾天蹦頭了,掌櫃您沒看見鄱陽湖的船這些天都接連翻沉嗎?”沉默了許久的賣柴年少者,這才出聲將暗號接上去,他的浮梁話還有些生澀。

聽著暗號接上了,茶鋪掌櫃眼睛一亮,怕引起街上巡卒的注意,強作鎮定的說道:“得,得,你們將柴禾給我背到後院來……”掀開簾子叫賣柴的老少進鋪子,又給櫃台後的兩名伙計遞了眼色,要他們看好門,就直接將賣柴的老少領進後院。

“敢問大人怎麼稱呼?”茶鋪掌拒看著年少者問道。

年老者微微一笑,問道:“都說火鷂子黃斌眼睛毒,當真是不假,你怎麼猜到胡頭的身份?”

“軍中浮梁、湧山子弟頗多,樞密院要遣派尋常暗樁來,不會派個說浮梁話生澀的,”火鷂子黃斌笑道。

“我是胡喬中,怎麼能最快跟虞文澄、虞文備、潘聞叔見上面?”胡喬中說道。

“原來是制軍大人,軍情司贛東司營令黃斌見過制軍!”黃斌聽胡喬中自稟身份,嚇了一跳,趕忙行禮。

傳統的鎮軍,兵力由萬余到數萬不等,除主將外,副將都以第幾將、第幾將相稱,將職區分不嚴格。淮東諸軍由營升軍,與鎮相等,一鎮常轄十數旅,林縛便在鎮與旅之間,新設師一級,轄二到四旅,以制軍領之。

胡喬中、陳恩澤等崇州童子,在行伍或為制軍、城尉,在仕途,或為府縣主政,已經是淮東的中堅力量。

也難怪黃斌會嚇一跳,前去潛進贛州來的虞文澄、虞文備,已經是旅將一級的人物,胡喬中更是以制軍身份入贛,且不說贛東這邊總是要施展開手腳大干一場?

黃斌抑不住興奮,壓著聲音問道:“是不是馬上就要大干一場?”

胡喬中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黃斌接著說道:“吳敬澤在祁門領導窯工暴動,據守璜田山寨,將周遭諸縣的叛軍都吸引過去了,潘聞叔在湧山,不過二虞都在浮梁,正等著樞密院下指示大干一場呢!”

胡喬中也不多言,諸多事要見到虞文澄、虞文備二人的面再細議,將柴禾放下,與黃斌分頭出城,在南城外的小桃林裡彙合,趕到城南梁子崖與率部潛伏在那裡的虞文澄相見。

***************

虞文澄率部潛來梁子崖已有三個月,原先就有贛州軍一支百余人的殘部在此據山為匪。占據了險地,一方面偏離浮梁大道偏遠,一方面這支殘部處事低調,沒有引起浮梁縣的注意。

潘聞叔北上之後,原先在上饒給打敗逃入深山老林的潘起鳳舊部,就陸續聯系上。虞文澄過來收編了這支殘部,又從湧山、浮梁招募父兄舊部,如今在梁子崖的兵馬已有聚起六百人,超過浮梁縣的駐兵。

初春乍暖還寒,好在山裡人家慣燒火塘,諸人圍著火塘而坐。樞密院派遣胡喬中潛進來,虞文澄也曉得這意味著馬上就要大干一場。

“吳敬澤將周遭諸縣的叛軍都引入璜田,兩千叛軍在璜田深山裡打轉,”虞文澄說道,“潘聞叔在湧山能聚起近兩千人,文備在北面玳山還有七百多人,加上外圍都昌、鄱陽的人手,差不多能立馬聚起四千兵力來,足以完殲給誘入璜田的叛軍。只要起事,祁門、浮梁、湧山風雲便動,再募兵卒就易如反掌,三五萬人都不在話下!”

“大人已去衢州督戰,上饒的戰事就將緊起來,但江州那邊還難說得很,岳冷秋、胡文穆說不定會留些余力,叫奢文莊能在江州抽出大量的兵力進入贛東,”胡喬中說道,“殲璜田之敵,還不能出全力,至少不能叫奢家第二次從江州分拔過來平亂的兵馬超過一萬,不然就很難形成燎原之勢,贛東形勢發展也會艱難。要是只動一路伏兵,有沒有把握將璜田之敵打潰?”

潘聞叔那邊按兵不動,玳山與梁子崖也只能動一路,也就只有六七百人,與誘敵進璜田深山的吳敬澤所部加起,才一千人出頭一些——這次只動用一千人,就是不怕引起奢家太大的注意。

虞文澄想了想,說道:“浮梁諸縣駐兵,多為奢家從地方招募,貪其所給錢糧,但真正跟著奢家肯打硬仗的不多,以有備攻其不備,千人足矣,只是難以全殲!”

“不要總想著全殲,”胡喬中笑道,“留他一些人馬出山去,才能引誘第二拔人馬進來,到那時諸部再聯合起來打他一個狠的!”

“好,玳山、湧山那邊暫先不動,梁山崖這邊先行,也算是先爭一功。”虞文澄說道。

胡喬中又問及梁子崖這邊的兵甲裝備情況——

過去四個月裡,通過懷玉山、黟山之間的野徑谷道,樞密院陸續往贛東地區輸入數以千以計的兵械,其中以刀矛為主,畢竟槍矛頭分量輕、占地少,運進來之後裝上木桿就成殺器。

山林之間不缺合格的刀柄、槍柄,即使是精鋼陌刀頭,三五人就能偷運上百把進來,但鎧甲要運進來就要困難得多,迄今才運進來六百余副。

兵甲偷運進來,如何分配則是這邊的事情,胡喬中擔心分配過於平均,反而會削弱虞文澄在梁子崖所部的戰力……

虞文澄舔著嘴唇,哈哈一笑,說道:“從祁門過來就是梁子崖,怕其他諸部過於招搖,冒充不像山匪,步弓、蹶張弩、鱗甲大多藏在梁子崖,等著正式起事再分放下去。這回當真是叫我們占了先,文備跟潘聞叔想要兵甲,那只能等有了繳獲再說……”

這次正式反剿奢家進山平亂的兵馬,虞文澄所部想要再有隱藏,也不可能——只要這邊正式動手,奢家必然能猜到虞文澄所部是淮東所遣。眼下千方百計要做的,就是要奢家低估潛入兵馬的規模及兵力的來源,以防止奢家第二次進剿就派大軍壓境。

只要能接連二次將奢家遣來進巢的兵馬打潰,一方面能在贛東營造更大的聲勢,一方面能給奢家更大的打擊,另一方面更多的繳獲也能在贛東組織更多的民眾加入抵抗軍,還無需事事依賴江寧那裡走黟山供應。

********************

奢文莊不是沒有注意到江西境內入春以來的匪情異常。

當初,奢文莊千方百計的慫恿、推動劉安兒等洪澤浦水寨勢力在淮泗地區發動民變,實際也是要流民軍將河淮腹心處攪亂,牽制越朝在南線的兵力北移,為奢家北侵兩浙創造有力的條件。

這時候淮東欲行奢家故計,奢文莊怎麼能沒有一點察覺?

有所察覺是一回事,想要撲滅各地匪情,卻不是易事!

受吳敬澤所邀,潘聞叔率贛州軍殘部分批北上,但在潘聞叔離開贛南之後,贛南地區的反抗運動非但沒有停息,反而打著潘聞叔的旗號,有越演越烈之勢。

奢家在贛南地區的兵力已經是極弱,四千余兵馬都集結在贛江下游的贛州城裡,以守江西這個堂奧重地。

奢文莊的想法,跟樞密院之前的預測沒有什麼不同:只要守住贛州,不使民亂往贛江下游及鄱陽湖兩岸席卷,即使暫時放棄對贛南二十余縣的控制,也不會影響江西大局。

奢家在贛南地區的退縮,使得贛南民眾抵抗運動就越發的洶湧,短短三五月,抵抗軍就發展到一兩萬人的規模。奢家雖然不怕缺兵少甲、攜兒帶女的兩萬抵抗軍能衝破贛州的封鎖,但始終不敢掉以輕心。

除了贛南之外,贛西匪情也日益嚴重,也有燎原之勢,嚴重影響江州、豫章與袁州方面的聯絡——奢文莊考慮到淮東行故計的重心很可能會在贛東地區,但贛西的情況也叫他無法掉以輕心!

黃秉蒿、陳子壽在袁州,始終叫奢文莊不能放心,要是淮東派人與黃秉蒿、陳子壽有所聯絡,難保他二人就沒有反復之心。

黃秉蒿、陳子壽立時再轉投江寧的可能性不高,但贛西匪情成燎原之勢,必有黃陳二人在背後縱容。一旦叛匪將袁州與豫章隔絕起來,黃秉蒿、陳子壽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據袁州而自立,不聽奢家號令——他二人最後也有跟江寧談判的籌碼,不必吊死在奢家這顆樹上。

相比較之下,贛東山區雖有些動靜,奢文莊也察覺贛東山區的動靜更容易受到江寧的直接領導,但也沒有余力派出更多的兵力去鎮守贛東地區。

江西境內處處危機,內外交困——江州所面臨的池州及荊湖的攻勢以及上饒面對淮東的攻勢,這兩處是奢家必須要撐過去的難關,奢文莊一時還沒有意識到贛東地區的民亂會很快如燎原之火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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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狂瀾第31章 城子嶺

天將亮時,山裡起了霧,白靄靄的霧氣,一團團一簇簇的沿著坡崗滾動。

設在山脊之上的哨崗,篝火餘燼未熄,殘火還在嗶嗶剝剝的燒著,六名老卒圍火而坐,弓刀就放在手邊;在遠處,營寨的輪廓在清晨的霧氣變得越發的模糊。

“老溫,你說這日子何時是個頭啊?”唇邊長了一顆痦子的青年,坐在篝火邊,胳膊肘往外拐了拐,頂了頂身邊的一個中年人,他看營火的眼神充滿了迷茫。

中年老卒年約四旬左右,臉上的皺紋深如樹皮,眼珠子沒有什麼光彩,要不是給青年頂了頂腰,差點在清晨的疲乏中瞌睡過去。

老溫搓了搓臉,嘀咕了一聲:“當兵吃糧,管他娘何時是個頭!何狗子,你他娘的想那麼多幹甚,還想回家娶個大姑娘暖被窩不成?”站起來伸了伸腰腳,將營火邊打瞌睡的諸人都踢醒,“下去走一走,莫要叫人摸到山頭來!”再捱半個時辰,他們這一班人就可以到下面岩窩裡的草棚里美美的睡上一覺,換其他人到山脊來守哨。

“荒山野嶺的,有個鬼摸上來,溫麻子你這些年膽子越來越往回縮了!”三月初乍暖還寒,山脊上風頭大,起了霧,濕氣也重,沿著山脊走上一圈,衣衫能給霧水打濕,誰高興離開營火堆下去走動?幾個老卒嘴裡嚷嚷著不肯動彈。

溫麻子挨個踢去,其他老卒煩不過,罵罵咧咧的站起來。

老卒們拿著刀槍去巡哨,溫麻子又在火堆前坐下,拿樹枝撥著殘火。

作為八閩出身的戰卒,從軍十數年僅撈到一個旗頭的差遣,溫麻子的確算不上有出息,如今還給遣來擔外圍的巡哨。

早年一起入伍的老卒,有作戰英勇高昇營將的,但大多數人都喪命沙場,溫麻子對未來也沒有太多的考慮,只想著將谷裡的這股窯賤剿滅掉,得了賞銀,回到浮梁城裡,進窯子找個肥屁股、白胸脯的年輕女人好好的玩一玩。

說到祁門的這股窯賊,原是祁門的窯工,世代燒窯為生。

因不堪奢家所征的重稅跟賦役,祁門窯工元月上旬造反殺了奢家派去祁門的窯官跟稅吏,聚了三五百人入山為寇,一度切斷祁門與贛東諸縣的聯絡,贛東諸縣習慣稱這股盜匪為窯賊。

看著窯賊越鬧越歡,元月下旬得奢文莊所令,浮梁、湧山、都昌、祁門等贛東諸縣的兵馬都集結起來,進山圍剿窯賊。

在深山野嶺間愣是捉了一個多月的迷藏,好不容易在二月下旬將這股窯賊圍逼到祁門與浮梁之交的城子嶺裡。

城子嶺,形如其名,嶺山如城,山陡壁峭,難以攀越,中間藏有斷頭谷。

浙閩軍糾集浮梁諸縣兵馬,在城子嶺周邊拉開大網,窯賊除了躲進斷頭谷,也無計可施,但斷頭谷、谷深口小,地勢凶險,谷口還有殘寨峙立。

窯賊占了谷口的殘寨,封鎖住進谷的口子,浮梁諸縣兵馬雖然占了兵力上的優勢,也只能先佔據城子嶺外圍的山頭,徐徐圖之。如今奢家兩千兵馬才將腳陣推到谷口之外,正待一切準備就緒,一舉將谷裡的這股窯賊剿滅。

雖說窯賊都給圍困在斷頭谷裡,不過負責統兵進剿的浙閩軍將領擔心祁門、浮梁、湧山等縣的地方豪族藏有不軌之心,將營寨駐紮在斷頭谷外的同時,還是在外圍嶺山廣設巡哨。

溫麻子所轄的這處巡哨,處於城子嶺的最外圍,至少在今日凌晨之前,一切看上去都沒有異常。

溫麻子坐在篝火前胡思亂想,霧氣漸漸重起來,僅能看到二三十步遠。

不僅遠處的營寨看不見半點蹤影,下山巡哨去的幾個老卒,也完全給霧氣遮住身影,遠處只有山風從林梢、山脊呼嘯而過。

過了不曉得多久,天是完全亮了,但視野給霧氣遮住,接班守哨的巡卒也久久沒有上山來,溫麻子嘴裡罵罵冽冽的,心想著要是老胡給這霧氣耽擱了上山,待回浮梁城去,硬要叫他請吃一回雞才能饒過他。

正胡思亂想著,從山腳下傳來一聲悶響,彷彿人失足摔進溝裡折斷了脖子。溫麻子警惕的拾刀在手,朝山下喊去:“何狗子!何狗子!”半晌不見回應,只聽到四周細碎的聲音,好像好些人往這邊的山頭爬來,溫麻子心想要糟。

這麼大的霧,點起烽煙也不會叫大營那邊及時看見,溫麻子將竹製警哨含在嘴裡,拾刀在手,就往大營方向跑。溫麻子剛跑下山頭,就有數名漢子從霧氣裡鑽出來,迎面劈刀殺來。

溫麻子只來得及吹兩下嘴裡的竹哨示警,就給左右夾攻來的大刀割傷手臂,閃躲之時,失足從陡峭的險坡滾了下去——溫麻子也是福大命大,從險坡滾下來,也沒有說頭碰到樹根或山石上而受重創,除了手臂的割傷,全身連擦傷都極少。

這時,溫麻子能聽到藏在霧氣細碎之聲有如遠山之間的洪水過境,雖不曉得這支兵馬從哪裡而來,但人馬不少,怕有千人,正藉著霧氣的掩護往城子嶺谷口外的大營殺去……

溫麻子也非大公無私、捨己為人之人,曉得有大敵襲營,哪裡再敢往大營方向跑?這些年來打疲了,殺疲了,卻看不到哪裡是頭,心生絶望著,當下往城子嶺西麓跑,那邊更荒僻一些。

進城子嶺圍剿的浙閩軍,在外圍佈置不少哨崗,但在濃霧裡給接連拔去。有的哨崗及時將烽火點起,但走到近處才能看到霧氣裡透出來的火光以及黑煙;更多是長短相接的警哨鳴響,叫大營那邊根本摸不清有多少敵兵來襲。在大霧裡,也難辨清來襲的方向,守將田為業不敢倉促出兵迎戰,只是叫人守住單薄的柵牆。

*****************

虞文澄陪同胡喬中爬上來城子嶺北側的山脊,霧氣很濃,除了山脊近處的兵馬,更遠處也難以看清,只是仗著對城子嶺地形的熟悉,傳令兵在濃霧裡來回穿梭,叫胡喬中、虞文澄能較為準確的掌握諸都隊兵馬的動向。

聽著浙閩軍未敢出營壘攔截,虞文澄便曉得此戰成了一半。

吳敬澤所率的窯賊將進剿的兩千浙閩軍誘入這城子嶺裡,谷口最險要之處,給吳敬澤率窯賊佔據,浙閩軍駐營的地方在谷口外圍,是一處地形低窪的喇叭口。

這股浙閩軍裡老卒不過十之一二,更多的奢家入贛之後從地方招募的新卒充當地方守衛——對這股浙閩軍的情況,虞文澄他們早通過潛入的密間摸得一清二楚。

這股浙閩軍對給困在斷頭谷裡的窯賊十分輕視,又限於手頭的物資緊缺,立營頗為馬虎,正對嶺口的正面立了兩道柵牆、挖了濠溝,沒有考慮背腹受敵,其他三面僅立了一道柵牆,單薄得很。

濃霧裡不便乘馬,與胡喬中飛快走到陣前,隔著霧氣,隱隱約約的看見敵營的影子。

這邊已經準備好強攻,一輛衝車也給拉進山裡來。兩都隊的甲卒作為第一梯隊強攻上去,哨將、都卒長、旗頭以及下面的伍頭,都是樞密潛派來、出身東閩軍的江西老卒,編入贛東地區參與抵抗叛軍的民眾,藏在深山訓練了也有三四個月,這時披甲執鋭,在霧氣裡頂著從敵營裡射出來的箭矢,簇擁著衝車,接近營柵。

衝車架在四輪車軸之上,比十數人扛一根巨木去撞柵牆要方便得多,衝車還架有護盾,十數兵卒藏在其後,挨近敵營,便一起發力猛推著衝車衝上去,柵牆第一下就給撞得搖搖欲墜……

虞文澄也將頭盔戴上,聽得前頭已將敵營撞開缺口,他親率第二梯隊的兵馬趕上去,從缺口強攻進去,像一把利刃,將趕到缺口處堵截的敵軍撕碎,率兵馬往敵營深入進擊。

虞文澄便是趁敵軍還沒有摸清楚情況之前,要一棍子將其打蒙,要一下子將其營壘撕得粉碎,無法組織起像樣的反攻。

在谷口結營圍巢窯賊的這股浙閩軍,老卒太少,新卒太多。

背腹受襲,守在營柵之後,新卒還能在老卒的率領下,射箭抵抗,但奈何強攻上來的人馬盾甲皆全,一旦營柵給撞破缺口,有甲卒衝殺進來,新卒就開始壓不住陣腳。

即使畏過苛峻法紀,又有老卒分散其中督戰,新卒一時還不敢逃潰,但口乾舌躁,手足發軟,在擁擠的柵營內側,又無法結密集陣型,哪個能靈活上前廝殺?

第一道堵缺口的守兵給打潰,叫襲敵殺進來,柵營裡就亂糟糟一團,在團團滾動的霧氣裡,只隱約看到襲敵在追逐守兵。

守將田為業欲哭無淚,他是田氏旁系子弟,歷來不受重視,去年攻陷昱嶺關之前,還只是一個都頭。在攻陷徽州、溧陽時,田為業隨部從閩中北調,相繼立功,提拔為副營將。退到江州之後,田為業更是給一下子提拔為浮梁城尉,帶著百餘部眾,到浮梁後徵募健勇,一時間麾下擁兵近千。

這放在以往,在浙閩軍裡也能排得上名號了,田為業還想再立幾次戰功,混個將軍噹噹,誰能想到第一次單獨領兵作戰,就面臨覆頂之災?

面對即將崩潰的大營,田為業只能親率扈兵趕過去堵缺口,他能判斷出襲敵的人數不會太多,只要能及時穩定陣腳,守到大霧退散,未必不能挽回敗勢。

田為業身邊的扈兵,與他一樣,都是從諸多血戰裡廝殺出來的老卒,田為業親自上陣,確實將襲敵從營中大道突進來、勢如破竹的攻勢遏制住。只是這時候左翼柵牆也給撞出一個大缺口,又有一股甲卒湧進來,從左翼合圍而來。

田為業見大勢難挽,不願給徹底攪入敵兵之中,給襲敵包圍,率數十扈兵,從右翼出營趁大霧突圍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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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狂瀾第32章 餌中餌

城子嶺之戰,殘滅浙閩軍千余人。雖說多為奢家在贛東新募之卒,但也繳獲不少兵甲。更重要的是城子嶺一戰打出聲勢,震動周遭諸縣,虞文澄與吳敬澤所部合兵後,又尾隨潰兵奔襲贛東大城浮梁。

浮梁是贛東大城,因瓷茶昌河而興,守將田繼業糾集諸縣兵馬進山剿窯匪,在浮梁城裡猶留有守兵一營,守備甚嚴。虞文澄見敵兵有所警惕,而浮梁城堅,他手裡沒有攻城的器械,猝然間難以攻陷浮梁,而按照樞密院的部署,他們這時還要繼續隱藏實力,不能強行攻城,當下也不猶豫,即率部東撤,去奪祁門。

祁門縣城在浮梁東面近百裡之外,位於黟山與九子山之間,山險路狹。祁門距離弋江府南陵縣更近,但與浮梁相接的通道要稍稍寬敞一些,贛東大河昌水又發源於祁門境內,祁門歷來都劃入江西浮梁府。

城子嶺大潰,祁門縣城守兵僅有百余刀弓手,忠於奢家的老卒不過十一二人;虞文澄率部而來,祁門守兵即將奢家所遣的知縣等官吏捆綁起來,開城獻降。

虞文澄奪得祁門,就正式亮出樞密院贛東先遣軍的旗號,派人傳檄周遭湧山、浮梁、都昌、鄱陽諸縣,頒傳樞密院令,三年間減征湧山、浮梁、都昌、鄱陽諸縣民眾口田賦,邀諸鄉士紳民勇一起剿叛平寇,反抗奢家暴政、偽政。又大肆從祁門山民佃戶裡征募兵勇守城,以壯贛東先遣軍的兵勢,以抵擋奢家即將而來的反撲。

浮梁距江州不遠,僅約二百裡路,浮梁縣在前朝時還隸屬於江州府,有越以來,才新置了浮梁府,以轄贛東北諸縣。

城子嶺戰敗之消息,當天即傳到江州、湖口、彭澤諸城,彭澤得到消息最早,反應也最迅速。

擔心贛東軍攻下浮梁,切斷鄱陽湖東岸,江州與上饒之間的陸路通道,鎮守彭澤的田常,即遣部將韓立第一時間率兩千精銳奔援浮梁。

彭澤位於浮梁北面,相距不過百余裡丘陵山道,虞文澄率部東撤後次日,韓立就率部進入浮梁。而在同一天,奢文莊在江州派蘇庭瞻率三千兵馬,走水路南下,從都昌進入昌河,往浮梁而來。

蘇庭瞻則先一步進入浮梁城,接管浮梁守戰之事,韓立所部及原浮梁守軍殘部,皆受蘇庭瞻轄管。

蘇庭瞻站在浮梁城頭,眺望四周。

在眉月之下,浮梁外圍的嶺山起伏,仿佛洶湧的波濤將浮梁城困於其中,也叫蘇庭瞻生於困守孤島的錯覺。

在月色之下,有數人在登城而來,甲片簇擊而響,仿佛江潮擊岸,為首的那名將領,髯須滿面,一臉怒氣,正是最先從彭澤率部來援浮梁的東閩勇將韓立。

當初左翼兵馬從溧陽撤退時,給淮東軍主力咬住,為保存實力,左翼主帥鄭明經親率精銳斷後,韓立隨之而行。最後這支斷後精銳被困在固城湖東岸,主帥鄭明經也生死不明,僅有千余人從淮東軍堅如鐵桶的包圍中廝殺突圍出來,韓立便是其中一人。

在奢飛虎喪命弋陽江畔、鄭明經生死不明之際,韓立已經是浙閩軍中屈指可數的勇將了。

韓立本已率部出了浮梁城往東追擊,硬是給蘇庭瞻派人攜奢文莊的令函給拉了回來,滿腹怨氣,怒氣衝衝的登上城頭來,質問道:“兵貴神速,淮東密間在祁門糾集烏合之眾,當以雷霆一擊而瓦解之,蘇將軍何故要拖延?”

“要單單是烏合之眾就好了!”蘇庭瞻對韓立的質疑也不介懷,只是淡淡一笑,這些年來他在東線與淮東爭鬥,哪一裡淮東不會謀定而後動?

要單單是烏合之眾,那就好辦了。

當初天襖軍三十萬余眾,給梁成衝兩萬精銳打得抱頭鼠竄;劉安兒率二十萬兵馬圍徐州城,岳冷秋率長淮軍兩萬硬是支撐了半年還有余力。在兵甲以及營伍的編組上,烏合之眾是遠遠不能跟精銳之師相比並論的。

要是聚集在祁門的這路兵馬,僅僅是烏合之眾,那真就是不足為憂的芥末之患,很可惜,事情絕不可能這麼簡單。

蘇庭瞻沒有費心思跟韓立多解釋什麼,立即將在浮梁的將領都召集起來議事。

浮梁守將田為業在突圍時,左肩中了一箭,但不大礙事,畢竟順利突圍逃了回來。

蘇庭瞻居中而坐,將田為業喚到跟前來,沉聲說道:“田校尉,你將城子嶺之戰的細情再跟我們說一遍,此敗錯不在你,你莫要有什麼隱瞞……”

“末將不敢有所隱瞞,之前所講,句句是實,要末將再講一遍,也是如此。”田為業說道。

“那你就再說一遍。”蘇庭瞻說道。

“二月十九日,在璜田的斥侯摸到窯賊與璜田顧家溝有勾結,末將即率部往顧家溝進剿,抓住窯賊的尾巴,從顧家溝一直追擊到城子嶺,未曾料到窯賊將城子嶺當成老巢,有所防備,一時給堵在谷外打不進去,末將即把谷口封住,安營扎寨,想要將窯賊困死,未曾想到敵兵會趁大霧天氣過來襲營,浮梁、祁門方面在此之前也沒有半點警覺……”田為業說道。

蘇庭瞻看向韓立,問道:“韓副將,你覺得呢?”

韓立勇猛善戰,性子粗魯,但不意味著他就是一個莽夫,耐著性子聽敗軍之將田為業細說過城子嶺一戰的詳情,倒是聽出許多事情,說道:“淮東這千余兵馬早就潛伏在浮梁境內,窯賊不過是其誘餌罷了,浮梁這邊沒有能及時覺察,實在該殺!”

田為業駭然色變,怕蘇庭瞻嘴裡再吐出一個“殺”字來,那城子嶺戰敗的黑鍋他就背定了。

“田校尉沒有覺察出窯賊是誘餌,那韓副將就認定祁門這支烏合之眾不是誘餌?”蘇庭瞻問道。

韓立沉下臉來,蘇庭瞻如此質問,叫他臉面掛不住,但蘇庭瞻是大都督指定的主將,他怎麼也要忍耐住不翻臉,說道:“蘇將軍有話就明言,末將性子急,不會兜圈子!”

“黃副尉,你來說說敵兵奔襲浮梁城的情形。”蘇庭瞻點名要坐在田為業下首的一名瘦臉將領說道。

韓立也將瘦臉將領看去,笑罵道:“黃彪子,聽說你色膽包天,竟然敢勾搭大都督府裡的侍女,上次回江州,怎麼都沒有找見你的人,沒想到你給貶到浮梁來了……”

黃彪子咧了咧嘴,說道:“小翠可是大都督賞給我老黃暖腳的,只是大都督吩咐不讓對外說,喜酒不便請大家喝,日後一定會補上,”見蘇庭瞻蹙著眉頭有不耐煩的神色,忙收住嘴不跟韓立敘舊,回蘇庭瞻的話,說道,“賊兵不多,千人規模,弓甲刀兵俱全,營伍整飭,奔到浮梁城下,見城門緊閉,未有任何攻城之舉動,即撤兵東去而奪祁門!老韓率部過來,我勸過老韓稍安勿躁,只是老韓火爆脾氣,不肯聽我的……”

“聽你龜兒子的,黃花菜都涼了!”韓立罵道,腦子突然間給一個念頭“哢嚓”了一下,指著黃彪子,訝然問道,“黃彪子,你是大都督有意安排在浮梁的!”

黃彪子點點頭,說道:“不錯,老黃我的確是大都督部署在浮梁的一招暗棋。也不單老黃我一個人,麾下六百兒郎,明面上都是從流民裡招募的新卒,實際上都是黃衫軍裡的老兄弟……”

蘇庭瞻這時候看向韓立,問道:“韓副將,你這時明白大都督的安排了吧?”

韓立蹙著眉頭,訝然問道:“田校尉所率去進剿窯賊的兵馬是餌?”

蘇庭瞻點點頭,說道:“不錯,大都督早就注意到贛東匪情的異常,但這些匪寇散於諸山之間,這時根本就騰不出手來逐一去進剿,也沒有那麼多的兵力分散駐守諸縣,只能另出奇策。浮梁城由黃副尉守御,只要贛東匪兵聚集起來攻城,將他們牽制在浮梁城下進退不得,就不難圍而殲之,只是淮東遠比我們想像中狡猾!”

“有什麼狡猾的?我看是淮東潛伏在贛東的兵力不足強攻浮梁城,才退而求其次去奪祁門的。”韓立說道,朝黃彪子瞪了一眼,“黃彪子你越打膽子越小,不敢賊兵放進來打,也應該咬住他們……”

“要照你說的辦,老黃的皮會給大都督剝掉,”黃彪子嘿然笑道,“我所接受的命令,就是不容浮梁有失,其他都是老韓與蘇將軍你們的事情!”

田為業自從曉得自己不過是誘餌之後,就沮喪的坐在一旁不吭聲。

蘇庭瞻說道:“淮東潛伏兵馬敢去城子嶺襲營,而不敢趁勢強奪僅有六百‘新卒’守御的浮梁城,韓副將當真一點都不覺得意外嗎?”

韓立面子上掛不住,嘴巴硬,但腦子不是真糊塗,他們玩計中計、餌中餌,保不定淮東潛伏在贛東的兵馬也玩這一套!要是淮東在贛東還另外暗藏一千精銳,他率部貿然去奪祁門,說不定會吃個大虧。

“那怎麼辦才好?”韓立說道,“祁門藏在黟山之中,控制昌水上游,能西下浮梁,與山東面的弋江南陵雖然隔山阻嶺,但相距不過三五十裡。這點距離,即使拿背簍子背,淮東也能將大量的兵甲弓矢運進來。拖上十天半個月,我們再想奪回祁門,那就困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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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狂瀾第33章 迷離

韓立所言也是事實,祁門與弋江隔著崇山峻嶺,道路不通,雖距弋江南陵縣近,但歷來都劃歸浮梁轄管。但是,道路不通,使得淮東在黟山以東的人馬難以大規模的翻山越嶺進入祁門,但絶不意味著小股人馬也無法穿過黟山北麓的深壑峻嶺。

鄧愈在浙南戰敗,猶能率千餘殘部穿越黟山、懷玉山到江州以西投奔岳冷秋;山間山民藥農,也時常在爬山越嶺,行走於祁門、南陵之間——如今佔據祁門、號稱贛東先遣軍的千餘兵馬,自然也是淮東從黟山之間分散潛伏進來的。

如今給這千餘人馬佔據了祁門,淮東即越過黟山在西麓奪得立足點,要不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祁門奪回來,淮東必然能通過山間小徑,源源不斷的往祁門輸入更多的物資及人馬。

如今奢家在江西的統治是什麼狀態,蘇庭瞻心裡十分清楚。

不要說地方士紳心懷異志、不甘雌伏,不堪重負的民眾也是暴曬後的乾柴,一點就著。閩東十年戰事,江西子弟喪生東閩者,近有十萬,這些子弟背後的家族,對奢家更是心懷仇恨。

贛南在去年給奢飛熊狠心犁過一遍,砍下的人頭積如小丘,但在入春之後,贛南的駐兵一減少,民亂又如燒不盡的野草,得春風就迅速復甦起來,使得贛南龍南等縣又脫離奢家的掌握。

贛東先遣軍佔據祁門才三天的工夫,消息已經傳開出去,彭澤、都昌、浮梁、湧山諸縣好些人蠢蠢欲動起來,彷彿即將爆發的火山。

蘇庭瞻在浮梁、田常在彭澤即使封鎖住前往祁門的主要隘道,但猶有民眾源源不斷翻山越嶺去投附,兩天之間,給巡山兵卒攔截下來的就將近百人,都是要去祁門投附、反抗奢家統治的民眾。

贛東先遣軍只要能從弋江獲得足夠的兵甲刀械,就能在祁門將更多的佃農、山民組織起來。兩天之前,明面上的贛東先遣軍或許還只有千餘人,但不需要多久,贛東先遣軍就很可能迅速變成三千人、五千人、一萬人……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要想將這火頭撲滅,動作就一定要迅速、狠辣,但聚集在祁兵的千餘人馬,當真就是淮東潛伏進贛東的全部伏兵?

擺在蘇庭瞻面前,是個兩難選擇:迅速進擊祁門,但可能會遭遇淮東更多潛伏兵馬的伏擊;拖延著下去,只能看著贛東先遣軍佔據祁門,兵勢一日強過一日。

韓立見蘇庭瞻蹙緊眉頭,說道:“淮東即便派人手潛伏過來,也不過三五百人,再從地方誘騙些不知死活的山夫莽漢,勉勉強強的湊成鬼撈子先遣軍。即使有示弱誘我之心,能耐住性子藏下的伏兵也不會多。翻他一番,也就兩千能戰之兵,再多的話,焉能放過攻浮不攻?難不成大都督的餌中餌之計,能給他們輕易窺破?”

田為業心裡有著給騙當誘餌的沮喪,再沒有當初給提拔為城慰的興奮,只能暗自饒幸撿回一條命來,看著韓立與蘇庭瞻就出不出兵一事爭執不下,忍不住開腔道:“或許待江州派更多援兵過來,再去打祁門不遲!”

蘇庭瞻可以頗同情田為業,換作別人給當餌誘敵,心情都不會好受,難為他這時還開腔獻計,只是再向江州或上饒救援的路子不通。

奢家在江西的兵馬集於上饒、江州,但如此在上饒、江州面臨的軍事壓力極大,在贛州、豫章這樣的要地,也只能保持最基本的防戍兵馬,哪裡有能力抽出更多兵力進入贛東平亂?要是贛東先遣軍的目的就是在於吸引更多的兵力,從江州、上饒抽兵,不是叫淮東的計謀得逞?

“贛東先遣軍在祁門就千餘兵馬,真要抽調上萬大軍圍過去強攻,這千餘兵馬往黟山之間一躲,又能奈何之?”韓立大搖其頭,與蘇庭瞻說道,“這樣可好?你在浮梁坐鎮,我率部進去以試虛實——要是祁門的這支兵馬真是淮東的誘餌,我便退到璜田左近,等蘇將軍來救我!要是淮東潛進來的兵馬,能一口將我部囫圇的吃個乾淨,那咱們乾脆就認栽,蘇將軍你緊守住浮梁就是,我也不怨你!”

韓立所部兩千人馬,卻都是兵甲皆全的虎狼之師,又在江西境內作戰,除非潛進來的兵馬都是淮東精鋭戰卒,而且兵力上超過一大截,不然想將有所防備的韓立所部兩千精鋭一口吃下去,絶不可能。

蘇庭瞻思慮片刻,說道:“韓副將,你率部進去,在外圍盯住祁門城即可,斷不可輕易強攻之……”

贛東先遣軍通過黟山從弋江等地獲得兵甲刀弓容易,短時間裡想將大量的糧草運過黟山卻難。祁門城裡儲糧有限,只要韓立率部逼近祁門城,就能限制贛東先遣軍從城外蒐集糧草,也能限制鄉野之民進入祁門城投附、壯大贛東先遣軍的兵勢。

只要韓立能在祁門城外穩定陣腳,就有可能將淮東潛伏在贛東群山之間的其他伏兵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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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迷惑奢家,在祁門還是只豎虞文澄的旗號,而胡喬中則身在浮梁城北的玳山之中,與虞文備在一起,隨時監視著浮梁城裡的一舉一動。

眉月照在山嶺之間,左右草木都像浮在清澈的溪水裡。

虞文備正陪胡喬中蹲在山脊上,遠眺浮梁城。遠處的浮梁城,在月下只能隱約看見淡淡的輪廓,靜伏在丘山之間。

吳敬澤手足並用的爬上來,嘴裡習慣的銜著一根草,嚼著甜津津的滋味。

虞文備回頭,看是吳敬澤從後面爬上來,問道:“浮梁城那邊的消息探明了沒有?”

“浮梁城裡是蘇庭瞻在主事,是他遣人強令韓立停下進兵的,據內線消息,韓立返回浮梁城,對蘇庭瞻沒有好臉色……”吳敬澤說道。

“真是可惜了,”虞文備輕嘆道,“蘇庭瞻此人不簡單啊!”

他們在璜田進入祁門的隘口藏下伏兵,就等奢家援兵倉促去搶攻祁門,半道打其一個措手不及,沒想到敵將韓立率部將進璜田之前,給蘇庭瞻硬是拖下來,叫他們的伏兵沒能發揮作用。

胡喬中一屁股坐山脊上,摸著幾天沒刮、都是鬍渣子的下巴,說道:“奢家在東線喪命於淮東軍之手的將領不計其數,蘇庭瞻越活越有滋味,大人跟樞密院裡的那幾位,對蘇庭瞻都頗為重視,怎麼會是一個簡單的對手?”

“要是一步將浮梁城拿下來,也沒有這些麻煩了!”吳敬澤說道。

胡喬中搖頭說道:“浮梁事關贛東中樞,除非奢家真是大意疏忽,不然不會不重視浮梁。奢家在浮梁所部署的駐兵都是新卒,很有問題。我們能在贛東藏下伏兵,奢家未必不會行示弱誘敵之計——樞密院那邊要我們謹慎待之,特意強調沒有十全把握不可以強取浮梁城,是有道理的……”

虞文備點點頭,說道:“我們鑽在敵人腹中,要膽大妄為,也要謹慎小翼……”

照著原計劃,潘聞叔所部也將秘密進入浮梁,聯合起來有近四千兵力,說不定真會在城子嶺殘滅贛東敵兵大部之後,就去強攻浮梁城;還是胡喬中過來,更改了計劃,將主力伏兵繼續隱藏起來,只暴露虞文澄一部。

不然真撞上奢家部署在浮梁城裡的六百精鋭老卒,贛東先遣軍少說要磕掉大牙,才有可能脫身而走。不過再細想想,在城子嶺之戰後,奢家在彭澤的駐兵反應之快,也很叫人意料。

即使奢家在浮梁城裡沒有其他部署,虞文備也沒有信心他們能在敵將韓立率部趕到之前將浮梁城攻下。

雖說他們聚集起來的兵馬倍於敵援,但虞文澄、虞文備、潘聞叔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四千兵馬,平日都散開贛東諸山之間躲藏,兵甲不全,訓練不足,之前也沒有聯兵作戰的經驗。即使先遣軍的骨幹多為淮東老卒,但要與奢家兩千精鋭戰卒在浮梁城下正面廝殺,勝負實難預料。

吳敬澤也是心急則亂,說道:“過了今天,蘇庭瞻所率的三千援軍,也將從昌河上來進入浮梁城,這接下來想要啃下浮梁,就更難了……”

蘇庭瞻已是奢家屈指可數的大將之一,他所率三千援軍,自然也是精鋭。

如今浮梁城裡,蘇庭瞻所部、韓立所部加上之前的守兵殘部,加起來有六千餘眾,兵力已經佔有優勢,吳敬澤擔心從此就失去各個擊破的良機。

胡喬中蹙著眉頭,說道:“我們急,奢家應該更急,他們能看著我們在祁門站穩腳?”

從祁門往浮梁、彭澤、湧山都有用兵通道,雖在黟山之中,但對奢家來說,也不容有失。

“對,蘇庭瞻將韓立拉回去,但遲早會讓他再打出來,”虞文備說道,“雖說不再有靠奇襲一下子將韓立所部兵馬吃掉的可能性,但從祁門到浮梁,有一百多里山路,給群山夾住,韓立率部進入祁門,我們就要發動民眾,斷其糧道!要叫他們曉得,贛東地區是江寧,而非他們奢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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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狂瀾第34章 耐心

三月初八,隨蘇庭瞻從江州走水路而來的三千援軍進入浮梁城,韓立即率部東進,往祁門方向逼近。

江南春發早,三月已芳菲。從浮梁往祁門,山嶺縱橫,昌水河谷在山嶺之間蜿蜒似蛇,河水入春後漸次豐美,兩邊露出大片的河灘上積滿碎石,都給打磨得沒有稜角,晶瑩潔白。

野草在人馬踐踏下,頑強長出新綠,北岸的土路也隨著蜿蜒的河岸向遠處延伸。

一隊騎兵勒住繮繩駐立在道中,皆披甲負弓,烏木鞘馬刀與箭袋繫在馬鞍兩側,遠處嶺脊有人影跳動,吹響嘴裡所銜的竹哨,彷彿山嶺間穿風掠雲的鳥鳴。

不用嶺脊上的游哨提醒,這隊馬客也已經注意到從浮梁過來的大道上煙塵揚起。

看到從浮梁城裡出來的浙閩軍往這邊行來,這隊騎兵迅速往北側的嶺林裡散去。除了道側給馬踐踏的野草留有新鮮的摺痕外,河谷之間迅速恢復平靜。

很快,浙閩軍負責外圍探敵的斥候出現在河谷之間,十五人一組,都跨馬披甲。江西多山,騾馬也多,從走馬里挑選些耐力好、腳程健的充當戰馬,也勉強能用。浙閩軍的前哨斥候們看著樹梢之間驚飛的鳥群,勒住馬,驚疑不定,一時摸不清樹林裡藏有多少伏兵,只是分出三人來路馳去,叫後面的人馬提高警惕,又分出數人下馬來,持盾往樹林裡小心摸去。

“嗖嗖嗖”三支利箭射來,都射在向樹林逼近的斥候手盾上,射箭之弓弦力極大,箭頭幾乎要射透護盾,尾翼還在劇烈的震顫,發出蜂鳴似的響音。

林中人見射箭沒能傷敵,即收住大弓,跨馬從林間小徑往嶺脊逃去。

停在土路中間的斥候,有兩人耐不住性子,這一路來不停的給騷擾,耐心已經給撩撥到極點,嘴裡罵著娘,拔出刀來,就驅馬往林間追去。

帶隊的都頭想阻攔都來不及,就看見那二人剛接近樹林,就有十數支箭從林裡射出來。這二人發出憤怒的吼叫,揮刀拔打箭支,但如何能將這麼多箭悉數攔下?

箭矢而沉,稜刃鋒利,當下兩人各給三五枝箭射中身子,所穿皮甲難以遮護周全。一人當下栽下馬來,身體在新草如茵的林邊草地上抽搐;另一人肩、肋、腹更掛一枝箭,勉強沒有落馬,忍痛打馬往回逃……

這時數十刀弓手從林間殺出,兩翼並有十數騎兵掩護。浙閩軍斥侯見對方勢眾,也來不及去搶落馬在林邊草地的那人,護住傷者即打馬往回逃;奔逃時,落尾二人又給箭雨射中跨下馬匹,也來不及搶救。

待韓立率兩百甲卒趕來接應,偷襲的人馬已經從北面的嶺地裡撤走。

“操、娘的!”韓立勒緊繮繩,拿跨下戰馬發洩憤恨。從浮梁城出來,才走出五十里路,就給這種不間斷的騷擾吃掉近十名好手,但是浮梁週遭諸縣的山民、獵戶都一面倒的倒向淮東,叫贛東先遣軍的小規模游哨精鋭在祁門、浮梁週遭的山野裡行動如魚得水,而韓立率部則根本就不敢離開大道,貿然追入嶺山之間,吃虧更大。

不要說山民獵戶了,地方的士紳豪族對奢家本來就沒有什麼認同感,之前受奢家兵馬脅迫,不敢反抗掙扎,如今虞文澄占下祁門,正式亮出先遣軍的旗號,都蠢蠢而動起來。原先受奢家任命而任府縣官吏的當地人,也紛紛託病而走,不願再給奢家驅使;即便是討生計而給奢家募入營伍的新卒,也陸續逃亡——很少有人能看到燕胡在關陝勢如破竹,奢家當前所面臨的困境則是一目瞭然,誰願意這時候給奢家驅使留下污跡戰後給清算?

贛東形勢的平衡,已經徹底向不利奢家的方向傾斜,使得浙閩軍一離開重心城池,就變得寸步難行。

騷擾不斷,昌水河裡不斷的給人從上游投以斷木,阻止水軍戰船沿河而上,沿河道路還有多處給破壞,沿路村寨、農戶也相當不配合,小股斥候又不能散開太遠,對外圍超過十里之外的嶺山情況就難以有效偵查、掌握,整個行軍速度就給拖延下來。行軍速度越好,但時時高度緊張的軍卒卻又十分的疲憊——韓立慣打硬仗,對這種嚼老牛皮式的擾襲游擊,卻很不適應。但是韓立心裡也清楚,昌水河谷往東蜿蜒延伸,彷彿張開的獸口,當真不能掉以輕心,只能強按住心裡的煩躁而憤怒,約束人馬緩緩東進。

雖說走得再慢,但到祁門城外也只剩不到百里路,總歸能走到!

**************

竹岐溪是昌水河在祁門縣城西南的一支旁水,馬鞍嶺位於溪城之間,是進入祁門城的要衝,如今是贛東先遣軍在祁門外圍的營壘。

哨騎不斷的馳回,帶來浙閩軍韓立所部不斷接近的消息。

胡喬中站在嶺脊上,眺望著遠處,視野之內的昌河水還十分的平靜,還看不到敵兵東進的珠絲馬跡。

韓立再次率部出浮梁城,往祁門而來,一路都十分的謹慎,難以夾道伏擊——

“到這時,蘇庭瞻、韓立的意圖也不難猜測,他們不急著強攻,但一定會步步為營逼近祁門城,”虞文澄走過來,虞文備以及原贛州軍潘聞叔、陳瑜勤諸將都隨他走過來,說道,“敵軍斷不敢猝然強攻祁門城,我們欲以祁門為餌的意圖,就落在空處。而一旦叫韓立在昌水源頭站住腳,控制住昌水源頭,其水軍戰船就能源源不斷的將補給運來,我們要是嚴守祁門城,很可能祁門城與外圍的聯絡會給切斷……”

“我看就在馬鞍嶺與敵而戰,贛州子弟沒有一個軟蛋貨!”陳瑜勤說道。

虞文澄在祁門豎起旗號,從週遭諸縣的山民、獵戶裡選募健勇,短短三五日間,所部就從短短千餘人壯大了近一倍,加上虞文備及潘聞叔率部潛過來的兵力,贛東先遣軍在祁門外圍能聚集五千兵馬——韓立才率兩千甲卒而來,從虞文澄、虞文備兄弟到潘聞叔、陳瑜勤等原贛州軍舊部,都主張在祁門城外與敵接戰。

不過虞文澄、虞文備本身就是江寧樞密院所派,潘聞叔、陳瑜勤等原贛州軍舊部,也同意編入贛東先遣軍,接受樞密院的轄管——是戰是避的決定權,還是胡喬中這個樞密院所特派的特使身上。

如今祁門城裡兵甲刀械倒是不怎麼缺,缺的是糧草。

眼前根本沒有辦法從黟山之間的小徑運多少糧食過來——百人規模的運輸隊,穿山越嶺跑一趟能背上萬斤物資過來。要是鹽鐵,上萬斤就足以支撐一支軍隊的短期消耗;但是一萬斤的糧食,相對數千人的消耗來說,根本就算不上一回事。

贛東先遣軍的補給,眼前還只能主要依賴從週遭鄉野徵購,用鹽鐵、金銀跟週遭山寨進行交換,甚至先打欠條也可以。但奢家進入江西之後,就對鄱陽湖沿岸征以重稅,以養其軍,祁門週遭鄉野的民間存糧有限。

民眾以及地方勢力已經非常配合贛東先遣軍,但徵購糧草需要大量的人手跟騾馬,速度快不得,短短三五日之間,虞文澄在祁門城裡儲存下來的糧食,還不到十萬斤。

要從更遠的都昌、湧山等地徵購糧食,則需要更多的時間跟人手,在浙閩軍眼皮子底下,危險性也更大。

一旦叫韓立所部逼近祁門城,糧草徵募之事就必然要停下來——要是將贛東先遣軍五千餘人這時候都聚集到祁門城裡,最多只能支撐十天半個月。

即使僅讓虞文澄所部守城,也只能支撐月餘的時間。萬一浙閩軍狠心驅趕大量的民眾進城避難,糧食會更加緊張——這種情況下,就不能叫浙閩軍切斷祁門城與外圍的聯絡成為孤城。

“要打,也要先守馬鞍嶺,誘韓立強攻,以疲其軍,而後兩路兵馬,伺著時機,一路從竹岐溪西岸、一路從祁門城,強襲韓立所部側後,”胡喬中對虞文澄諸人說道,“這樣,我來守馬鞍山簡寨,虞文備負責從玳山方向拖住蘇庭瞻可能從浮梁派出來的援軍,虞文澄、潘聞叔所部先蟄伏不動……”

“制軍在祁門城裡坐鎮即可,我來守馬鞍嶺!”虞文澄說道。

馬鞍嶺談不上多險,一面臨溪,三面都是緩坡,短短三五天內,也沒辦法紮下多堅固的營壘,畢竟更多的物資要首先保證增強祁門城的防禦。

相比較之祁門城依山而立,有千餘兵馬守禦,足以叫浙閩軍精鋭不敢強攻。

胡喬中搖了搖頭,說道:“要打,就要聽我的安排!”

虞文澄、虞文備、潘聞叔、陳瑜勤等將都正值青年,但時年才二十四歲的胡喬中年紀最小。雖說胡喬中受樞密院所委派,暫時領導贛東先遣軍,但要是沒有守死地、打硬仗的膽識,只曉得躲在安全處,憑什麼叫諸將信服——虞文澄、潘聞叔他們都要算新加入淮東的將領,都有自己的傲氣,嘴裡不會說什麼,但心裡可不會輕易承認胡喬中以前在淮東軍裡的地位;相反,甚至會認為胡喬中不過是占了身為崇州童子一員的便宜,而更得樞密使的信任跟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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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狂瀾第35章 鏖戰

韓立率部東進祁門,沿路不堪襲擾,百餘里河谷山道,竟走了三日,耐性已失。

進到昌河源頭,韓立見贛州先遣軍竟分兵守城外的馬鞍嶺,便命諸部進逼嶺腳,著手先打馬鞍嶺。

田為業到浮梁任城尉將有一年,對週遭諸縣的情況,比旁人要熟悉得多;韓立率部西進,從當地已經很難找到信任的嚮導,蘇庭瞻便命令田為業率殘部相隨,給韓立當個參謀。

韓立欲搶攻馬鞍嶺,田為業勸阻:“敵分兵守馬鞍嶺,可能是誘我軍強攻;此時我軍立足未穩,要是在強攻馬鞍嶺的時候,給伏敵從後面打過來,該如何是好?”

“你以為敵將如此拙劣的計謀,韓某會看不出來?”韓立輕視的瞥了田為業一眼,曉得他給城子嶺一戰打喪了膽,說道,“馬鞍嶺打不下來,談何立足得穩?韓某便是要打馬鞍嶺,叫敵軍從山裡都鑽出來,恰好在嶺腳之下堂堂而戰!”

馬鞍嶺將祁門城護在東邊,又居高臨下昌水河源。

韓立率部東進,逼近祁門城,欲切斷祁門城與外圍的聯絡,就想在馬鞍嶺紮營。這麼一來,韓立率部能依山傍水,而蘇庭瞻也能通過水路,源源不斷的將補給運上來。

如今贛州先遣軍分兵守馬鞍嶺,韓立之前的計劃就行不通,要是換在別處駐營,就很難達到完全封鎖祁門城的目的,用船從浮梁運物資上來,還將受到上源的威脅——蘇庭瞻也早就猜測淮東在諸山之間必然藏有一支伏兵,如今贛州先遣軍分兵守馬鞍嶺,與祁門城互為犄角,韓立又怎麼猜不到如此分兵背後的意圖?

韓立並不以為淮東潛入贛東的兵馬有多強,不然怎麼會不強攻浮梁,將贛東的局勢一下子攪亂?眼下的情勢,不管或真或假,不管淮東潛進來的兵馬或強或弱,馬鞍嶺是一定要打下來,不然還不如縮回浮梁去,叫淮東潛進來的兵馬將贛東攪得一塌糊塗。

韓立不聽田為業勸,只催促他率部去週遭村寨強徵民夫過來協助攻嶺,他則勒令本部在嶺腳相接的一處坡崗周圍分三處結連環營壘,準備分兵強攻馬鞍嶺。

田為業情知他的話在韓立面前沒有份量,但細想:韓立本部精鋭加上他所率雜兵,加起來統共也有三千兵馬。只要留有三分餘力,不豁出全力去強攻馬鞍嶺,即使淮東潛進來的兵馬,還有一兩千人藏在暗處,實際也沒有太大的威脅,沒有必要太過擔心。

實在不行,可以結陣固守,等蘇庭瞻率部從浮梁來援。

離開浮梁後三天來,給贛東先遣軍散於山嶺之間的兵馬不斷的擾襲,田為業也甚感頭痛,與其糾纏不清,不如將淮東潛來的兵馬都誘出來打一戰來得痛快。

心裡想定,田為業心裡也就沒有什麼懼意,即率兵去搜捕山民過來裹脅攻嶺,以減少自身兵馬在攻打馬鞍嶺時的消耗。

胡喬中自然不容韓立從容在坡腳下紮營,他在嶺頭的營壘坐鎮,但叫吳敬澤諸將分開來輪番出擊,以亂其陣,疲其軍卒。

兩三隊甲卒沿山沿溝而下,借山石林木以迫敵陣,或以弓箭相射,或以持刀持槍,衝擊敵軍在外圍的戒備防陣,在馬鞍嶺的山溝谷壑間殺作一團,阻止敵軍在嶺腳築下營壘。

只是受黟山阻隔,前期從黟東地區主要緊急運來的,是急缺的刀弓、兵甲等輕小軍械以及輕巧不占地、又極為重要的傷藥等物資,床弩、蠍子弩、盾車等大中型戰械暫時一件都還沒有來得及運進來。

圍繞馬鞍嶺腳、干擾浙閩軍結營的擾襲戰,雙軍直面相對,沒有太多迂迴游擊的縱深,就沒有太多佔據地形的優勢。一旦贛東先遣軍占不到戰械上的便宜,甚至在兵甲上還要弱過韓立的本部精鋭,打殺起來就要艱難許多。

贛東先遣軍的骨幹多為淮東老卒,但普通軍士都是從贛東招募的壯勇,在戰力上甚至還是要弱於浴血多年的韓立本部八閩戰卒。

即使有虞文澄在祁門城派兵出擊配合,胡喬中這邊也打得十分吃力,傷亡頗重,到十二日,不得不叫兵馬完全退到嶺頭的簡壘裡來,據壘固守,叫韓立能從容的分兵輪流強攻嶺頭。

雙方爭奪嶺腳,傷亡都要過百,能不能戰,或有多少戰力,難以作假——韓立很快就摸清楚嶺頭守兵的底細。

與猜測的一樣,淮東派出少量精鋭潛進來,再從浮梁等地誘編一些愚夫莽漢進入營伍,倉促組成贛州先遣軍,並非淮東直接將精鋭部分拆散了分批潛進來。

雖說淮東派出少量精鋭,組成贛州先遣軍的武官骨架,已經具備精兵的底子,但沒有經過訓練跟磨合,跟真正的淮東精鋭戰卒還是很大的差距。

韓立是那種越挫越勇的將領,即使在溧陽、在固城湖東岸吃過淮東戰卒的苦頭,但心裡並無畏懼,何況嶺頭的守兵,跟真正的淮東戰卒還有不少的距離,他又如何不敢強攻?

韓立將本部精鋭分作三隊,兩隊坐守嶺腳,以備有伏兵從側後殺出,一隊裹以雜兵、民夫輪番攻打嶺頭——浙閩軍本身就是從浙閩之間的崇山峻嶺之間打殺出來的,對山嶺戰術十分嫻熟,又揉和這些年從淮東軍那裡偷師來的戰術,從鄉野間大量的強徵獨輪車釘上木牌,充當簡易盾車,沿雨水溝道,往嶺頭營壘進逼而來。

馬鞍嶺是石嶺,越是到高處,石越多而土層越薄,嶺脊上只生些灌木、雜草,伐木立柵為營,柵牆扎不深,營壘修築頗為簡陋,連壘前的護壕也只來得淺淺的一道,挖不過一丈深。

浙閩軍強迫民夫以布囊負土上嶺,擲入壕溝裡;或雜兵民夫給壘中張弓射殺,連著屍體也給推填到壕溝裡,只用一天時間便將壕溝填出直接能打到柵牆的四五條通道來。

比淮東先遣軍條件要好的,韓立甚至從浮梁城隨軍攜帶三架拋石弩過來,架上嶺頭,對柵牆猛攻,嶺頭守軍填進去三十多條人命,才在一次反攻中,將三架拋石弩擊毀。

胡喬中守馬鞍嶺,一開始就承受極大的壓力,打得十分艱苦……

****************

林縛南下督戰,高宗庭隨行參謀軍事,贛東地區的情報經弋江分流,將同時發往廬州、衢州。

林縛在衢州,一直到三月十四日才知道胡喬中等人決定在祁門外圍與進入祁門的韓立所部進行會戰的消息。

在鳳林埠的指揮廳裡,林縛接過高宗庭遞過來的情報,看過後眉頭微蹙,說道:“軍情司在此前就要求贛東方面‘前期堅持襲擾、避免過早會戰’,但這個方略並沒有得到很好的執行——城子嶺一戰是打其不備,祁門一戰,勝負難料啊!”

高宗庭聽出林縛對胡喬中、虞氏兄弟等將領去贛東後沒有貫徹軍情司的意圖而有所不滿,說道:“軍情司淮備多時,邀潘聞叔北上召集舊部,在贛東暗中聚集的兵馬超過四千餘眾,又有大量的民眾附從;而韓立率部東進祁門,不過三千人,贛東的形勢利於我部,也很難叫胡、虞等人能耐住性子!”

周普想法簡單一些,說道:“贛東兵馬,骨幹都是淮東派遣過去的老卒,再編入山民獵戶,就差些磨合。見過血,就能越打越強,早年江東左軍可不就是這麼打出來的?我看晚打不如早打的好,贛東那邊真正的打起來,才能替這邊減輕些壓力。”

傅青河最明白林縛的心思,說道:“潘聞叔到底如何,不曾細知。他身為潘起鳳的幼子,給部將相護避入山林,但能堅持站起來召集舊部反抗奢家暴政,也是有擔當的人;喬中跟虞氏兄弟,也不會弱過潘聞叔——即便前期打得艱難,但大問題也不會有的。”

經傅青河這一說,高宗庭才明白過來,林縛還是擔憂胡喬中、虞氏兄弟在江州會有折損,那將是淮東莫大的損失,說道:“官溪嶺這邊也準備妥當,長山軍可以正式壓上去強攻了。只要這邊動起來,蘇庭瞻在浮梁就不能從容算計贛東兵馬……”

“官溪嶺準備多時,長山軍主力也已經進入進擊營壘,就等著往杉溪、橫山城壘前進逼,我看擇日不如撞日,觀天相,這幾天會持續晴好,就定在今日進兵封溪就好!”

很多事都是牽一髮而動全身。

胡喬中他們在贛東要面對的是蘇庭瞻這個狡猾的對手,韓立雖勇,但還不能算大患——只要上饒這邊的戰事進入白熱之中,蘇庭瞻在贛東即使再有耐性,形勢也不會留給他太寬裕的時間從容佈局。

林縛點點頭,說道:“我們這就去前營,派人叫敖滄海、周同、唐復觀他們也過去……”

先有扈騎數人馳出去通傳諸部將帥,林縛他們才稍後一些趕去官溪嶺大營。

江山縣西境的官溪嶺在年前還是荒嶺一座,除了奢家在嶺脊所築的三座烽火墩、嶺腳幾處人煙已空的村落外,滿嶺都看不到更多的人蹤,但此時的官溪嶺已經成為淮東軍進逼到上饒前沿的主營壘。

從鳳林埠出來,進山是供八馬並驅的夯土大道,直接延伸到官溪嶺東麓坡腳之下。而從坡腳到嶺脊豁口,差不多整個人都給闢為駐壘,貼著陡坡開鑿了盤山道。

雖說相比之前陡峭的雨溪道要長出數倍,但盤山道可以直接供載重馬車運物資上嶺,使得官溪嶺不再成為江山縣與橫山縣之間的天然屏障,使得淮東軍的兵鋒直接延伸到橫山縣境內,距上饒不足二十里,比從常山的箝口關道進擊,整整縮短了近百里之遙——過去三個多月,在官溪嶺上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也就有所值,不然要常山縣外的箝口關道,硬著頭皮一步一步的打下去,而奢飛熊又在關道內側步步為營,上百里的通道打起來,未必輕鬆。

如此一來,也能叫奢家在以常山城為中心修築的箝口、禮塘關塞城壘群失去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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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狂瀾第36章 對壘

三月上旬,計劃中的南線兵馬集結已經完成。

崇城軍全部、長山軍主力以及從浙東抽調孫文耀、粟品孝等部以及騎營第一旅,近十萬戰卒,包括隨軍輜兵、民夫在內,總人馬規模達到十七萬,陸續在衢州以東區域完成集結,分三路進逼浙閩軍在上饒外圍構築的防線。

其中以官溪嶺-橫山為主攻方向,以敖滄海為此路主將,林縛也親自在官溪嶺大營的後營鳳林埠坐鎮督戰,淮東軍在官溪嶺集結唐復觀部、張苟部、張季恆部等淮東軍精鋭戰力,包括隨軍出征的輜兵、民夫,在官溪嶺集結的人馬總規模達到九萬人之巨。

面對淮東軍施加的壓力,奢飛熊被迫從閩中再抽調一萬精鋭北上,加強上饒的防禦,使其在上饒集結的戰卒超過五萬,加上從地方脅裹來協助防守的民夫,人馬總數也將近十萬人。

其在上饒構築的東線防線,以上饒城為內線,以常山、橫山二城為外圍關塞中心,分別構築杉溪、箝口、禮塘三道關塞防線。

淮東軍的主攻方向定在官溪嶺-橫山一線,奢飛熊也被迫在橫山城前的杉溪河谷築塞建壘填以重兵。

除去二十里外上饒城裡的預備兵力不談,奢飛熊往橫山、杉溪諸塞填入的守兵戰卒,就有兩萬精鋭,倍於禮塘、箝口關塞駐兵,欲憑藉關塞之險,擋住淮東軍即將如山洪襲來的兇猛攻勢。

雙方又是久經沙場的宿將,雙方在一個狹窄的戰場上,潛入近三十萬的人,取勝更多的是血肉橫飛的硬仗,難有取巧。

從官溪嶺較平易的南段下來,便是杉溪河源谷地,往北一直到杉溪匯入信江,都是相對平坦的河谷平原,最開闊達二十里寬。

中間偶有二到四十丈高不等的丘山,也不構成大軍通行的障礙,橫山城就位於河谷的末端、杉溪河匯入信江的東南汊地上。

繞過橫山城,沿信江南岸西進不到二十里,就是浙閩軍上饒防線的核心之地上饒城。繞過上饒城西進,便是江西的開闊腹地;往南,通過杉關,便能進攻閩北重鎮邵武,直接將奢家在閩江中上游的兵馬及未來得及撤入江西的宗族勢力圍困在裡面、甕中捉鱉。

浙閩軍自然不能讓橫山、上饒城直接暴露在淮東軍的優勢兵力打擊之下。

趁淮東軍在過去四個月裡動用大量的人力開鑿官溪嶺道,浙閩軍則在杉溪河的中游,在河谷最窄處,夾河修築兩座堅堡,封堵住淮東軍沿河谷而下直接攻打橫山城的路線。

林縛在諸將的簇擁下,策馬馳上嶺脊,舉目遠眺,將浙閩軍在橫山的防禦形勢盡收眼底,指著夾河而築的兩座塞壘,與諸將笑道:“奢飛熊是欺我沒法將水營調過來啊!”

通常築壘都會選擇在地勢高處,但浙閩軍的水軍戰船能從鄱陽湖、信江過來,而淮東軍從浙西翻山越嶺往西打,就不能依賴以往戰無不利的精鋭水營,奢飛熊將橫山外圍最重要的兩座塞堡夾河而築,是要借助戰船,使將杉溪東西兩岸的堅堡連成一體。

跟當年秦子檀所守的永嘉城格局一樣,但有後翼的橫山城為依託,淮東軍永遠不能將夾河二塞與橫山城分割開來包圍。

要是塞壘築在高處,反而容易給淮東軍以優勢兵力分割圍困。

“我看奢飛熊也是無計可施,”敖滄海說道,“他們此前沒有預料到我們會有水磨工夫來開官溪嶺道,將橫山作為主攻方向。在此之前,他們只是在杉溪東岸占了一座民寨加以改建,以增強對河谷腹地的控制——待他們能肯定我軍主攻方向在此,他們也只能被動的在那基礎上構築橫山外圍的防線。”

這時,有數人從西面爬上坡來,為首之人身著緋紅官袍。他身上雖說穿著正五品以上官員才能穿的官袍,但袍襟給撩在腰間,官靴、褲腿上都是污泥,像剛剛從爛泥地裡跋涉過。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這趟隨林縛一起南下的督戰的工部員外郎兼領樞密院工造監葛司虞。

葛司虞爬上坡來,給林縛及諸人行過禮,說道:“沿岸都摸過一遍,適宜築壩的地點有三處……”

林縛回頭從隨侍手裡接過地圖,親自拿在手裡,叫葛司虞在地圖上將適合築壩的三個地點在地圖上標註出來。

“……”葛司虞從耳邊拿下炭地,將三處地點標出來,又站在嶺脊上,將三處地點的大體位置指出來,說道,“春水已漲,要想迅速築成大築,眼下有一法可用……”

“我說說司虞過來能抵大用,”林縛笑道,“說來聽聽!”

“先在河中打下木樁以為支撐,爾後編竹為籠,填以碎石,沉入河中,可以迅速築成一壩,”葛司虞說道,“關鍵要在支撐壩體的木樁用些工夫,待蓄起水來,將木樁撥出,即能垮壩洩水。只是不知道這邊物料準備是否充足?”

“竹木麻布等物料,官溪嶺已經有大量的儲備,只待葛大人一聲吩咐,我即抽調工匠編造竹籠!築壩的地點,也要葛大人來定。”敖滄海說道。

“我意在桃塢隘築壩,那邊地勢陡,隘口窄,兩邊又有嶺坡夾住水勢,易蓄大湖。而且那裡林木豐茂,易於隱蔽,不叫敵兵覺察。不過,在桃塢隘築壩蓄大湖,當垮壩洩湖時,官溪嶺的前壘也在湖水的衝擊範圍之內!”葛司虞說道。

“只要能將橫山外圍的塞壘衝垮,要留下前壘何用?”敖滄海說道,又朝林縛請命,“既然水攻一策能行,滄海請大人准許滄海即刻驅兵進逼橫山。一來掩蔽築壩之事,二來將敵軍壓制在塞壘之內,即便叫他們發現我們在上游築壩,也無法從容撤出!”

“好!”林縛說道。

******************

淮東軍動用大量的人力、物資,鑿開官溪嶺道,大量的人馬、補給得以通過,就有能力緊貼著浙閩軍外圍的杉溪塞修築前壘,兩軍對峙不過四五里遠。

前期由於大股兵馬沒有上來,前壘在最為開闊的河谷腹地裡,在一處臨河矮坡上建得簡陋,伐木立柵為營,掘壕為壘,進駐的是唐復觀所部李白刀部。

雖說才三千精鋭駐守前壘,但有唐復觀率部在後,也不怕給浙閩軍圍困。

越著戰事的推進,前壘越修越堅固,規模也越來越大。

林縛到衢州督戰之後,前壘已建成連寨,將杉溪河谷上游控制成淮東軍控制的縱深腹地,唐復觀所部一萬兩千精鋭,就整個進駐前壘。

從三月十五日起,張苟也率部與周普率騎營第一旅從官溪嶺主營進駐前壘,與唐復觀部匯合,使得前壘集結的戰卒達到三萬眾,敖滄海也親自到前壘指揮戰事。

雙方都是宿將,浙閩軍以杉溪夾河東西兩塞為核心修築的外圍防線也固若金湯,難以猝然攻陷,攻打城壘,難有取巧的地方。

敖滄海從十五日,即派精鋭出前壘進逼塞城之下。

步卒結陣,車盾銜接,內填弩砲、蠍子弩等戰械,逼住敵軍無法出塞打反擊,而在陣後,輜兵、民夫掘土挖壕溝築護牆。

攻城之時,最怕城裡守兵出塞打反擊,而奢飛熊親率守橫山防線的守兵,多為八閩精鋭,當不可能在塞城之內坐看淮東軍圍攻上來,在城外掘壕築牆,將敵城完全封閉在內,就能有效限制守兵反攻,進而能從容的攻打城壘。

站在夾河東塞的城牆之上,奢飛熊能清楚的看到淮東的動員能力之強,已非此時的浙閩軍能及。

約六千淮東軍步卒在塞牆外結成三座密集防陣,進逼到距塞牆腳根三百步以內,以防備這邊派兵馬出堡反擊。雖說城頭勉強能用床弩射及,但淮東軍隊外圍豎有盾牆,床弩射過去,難以打穿盾牆。

在步陣之間,還有數隊騎兵嚴陣以待,使得步陣之間的銜接更為密切,叫奢飛熊根本不敢派兵馬出塞去打反擊。

除非將塞城裡一萬精鋭都派出去打反擊,不然難以撼動淮東軍在塞城外所結的防陣。但真要將一萬精鋭都派出來,一旦給纏住,淮東在四里之外的前壘還有近兩萬精鋭能飛快的壓上來。

兵力處於劣勢,叫奢飛熊能選擇的反擊手段變得極為有限。

雖說有戰船能從夾河兩寨之間出擊,進入杉溪上游,深入淮東軍控制的河谷腹地進行襲擾。但是不知道淮東在杉溪沉入多少條鐵索,而淮東軍的拋石弩、弩砲低架裝有矮輪,在平易的河灘地移動極便,可以從河岸夾攻溯水而來的戰船。

杉溪入春後水勢漸漲,但中游也僅有三四百步寬,戰船溯水而上,又恰能給淮東軍的拋石弩、弩砲打擊到,使得戰船往河谷腹地深入的襲擾難起什麼作用。

在這種情況,奢飛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淮東軍的輜兵以及徵募來的民夫,約兩萬人緊貼步卒防陣之後掘土挖壕。相比較強徵來的民夫,淮東軍組織的輜兵、民夫挖掘壕溝的速度極快、效率極高。幾乎在一天時間之間,就在夾河東寨以南四百步外挖出一條長六七里、寬近兩丈、深度不明的長壕。

白日掘成長壕,是夜月明,淮東軍卒退到長壕之後。而事先預製的柵牆分成一截截從前壘之後的輜重營運上來,輜兵則夜以繼日期的在長壕南豎起柵牆。

浙閩軍將卒只能眼睜睜看著淮東軍將對峙的陣地推到離城頭不到四百步的近處。四百步的距離,已經是淮東重型投石弩的攻擊範圍之內,浙閩軍那些經歷過晉安、永嘉、東陽等戰事的老卒,回想起淮東重型投石弩陣密集攻城的情形,都情不自禁的色變,實不知道城頭用雙層排木所梵的戰棚、串樓,能不能攔住淮東重型投石弩的轟擊。

不過,浙閩軍將卒心裡都清楚,待淮東軍的這些準備工作完成,城頭的喋血廝殺就會隨之來臨,一戰過後,不曉得能有幾人留下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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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狂瀾第37章 造湖

敖滄海在前壘組織人馬,將對峙的前陣推進到浙閩軍夾河雙塞城牆之前,為直接攻打城壘做最後的準備,毫無取巧的地方。

到十七日,即在浙閩軍夾河東西兩塞的正面修築長壕柵牆,並用鐵索、木樁將寬達三百餘步的杉溪河封鎖起來,兩岸灘頭築圍壘,各二十餘架床弩、拋石弩,以防止浙閩水軍的戰船強行衝上來破開封河鐵索。又在稍上游的位置,搭設浮橋,將兩岸聯結起來,徹底切斷浙閩軍夾河塞壘守兵進入河谷上游的通道。

戰事越緊,鼓聲越急,浙閩軍也緊張的在夾河兩塞加強防禦工事,在塞牆之後,用堅硬柞木緊貼著城牆修造更多的堅固串樓。

串樓用硬木打造,無論是頂棚還是側翼,都用雙層圓木直接釘合而成,比起普通的磚木敵樓要堅固數倍。在重型拋石弩的打擊之下,傳統的磚木敵樓正面挨上一記重逾四五十斤的石彈,極可能一下子就給打塌,而新式串樓則能連續挨四五下而不垮。

串樓的造法,最早還是用於津海之戰。津海失守之後,淮東軍用於津海的諸多防城技術,也就流傳開來。

戰爭永遠是促進敵我雙方技術進步的直接動力。

浙閩軍與淮東軍糾纏這些年來,改採用的戰術,許多就是直接學自淮東。而淮東在永嘉、晉安、東陽等戰事中,密集使用拋石弩、火油罐的戰術,也迫使浙閩軍想出更多的應對手段。但無論如此,當世密集使用拋石弩,仍然是有效的手段。

為防止城牆在殘酷的攻城戰中,有可能給淮東軍的重型拋石弩給打塌,奢飛熊在城內打造大量的木柵牆,以便牆塌之後能隨時用木柵牆將塌口封閉起來,不叫淮東軍大規模的從塌口湧進來。

包括在城牆的內側,奢飛熊驅使民夫挖掘內濠,築內壕牆。也學林縛在守陽信裡的戰術,在城牆內側留下暗門,以便能出其不意的打反擊……

奢飛熊以攻城掠地而聞名天下,但不意味著他在守城戰術就有弱點。

***************

從兩軍對壘的前陣往南,在一處山坳裡,淮東軍正組織數百工匠劈竹製大籠,竹籠裡填以碎石,每籠都重逾千斤,用馬車運到坳口的河灘上備用。

巨石難鑿、碎石易取。

柴鋪石上,燒透淋雨,山石就會裂開,施以重鎚,就能得到一大簍一大簍的碎石。此前淮東軍開鑿官溪嶺道,積累的碎石也是無數,只要運過嶺來,便能用去築壩。

而春水漲起,築壩需用重物為基。碎石沉入河中,易給水流衝散,難以形成穩固的築基,需要用竹製籠簍約束,形成重愈千斤的整體,才能沉在河中不給沖走。

葛司虞所選擇的築壩隘口,此時有水的河道不到兩百步寬,但兩岸河灘延伸開來各有三餘里,才能接上兩側的坡崗。而築壩截水,蓄成積以衝擊下游防塞的大湖,非要將隘口全部填上才成。

敖滄海在前壘動用近兩萬輜兵、民夫,在浙閩軍夾河防塞的正面掘壕築牆,而在桃塢坳集結的輜兵、民夫,更是多達三萬人,差不多將官溪嶺集結的人力都用上來。

河道落石築壩、河灘地堆土為堤,淮東軍從三月中旬開始全力在杉溪上游修築截河大壩。

****************

圍城漸急,到三月二十三日,淮東軍開始將重型拋石弩開始置入前陣,接連兩天來在校準射程,各種石彈開始往夾河防塞的正面城牆打來。

初射、精度沒有校準,而且多以中小型燒泥彈為主,偶有落在戰棚,震得棚頂顫動,泥灰飛落,但暫時還不能對城頭守軍形成有效的殺傷。

雖說如此,但也守兵夙夜難安。淮東軍在箝口、禮塘方向只是挖壕築壘對峙,真正要展開的血戰,必然是在橫山方向,而且淮東軍蓄勢這麼久,絶對不會雷聲大、雨點小。

如今駐守橫山防線的八閩戰卒,差不多有三分之一,都有跟淮東軍接戰的經驗,在他們的心裡,淮東軍戰無不勝的印象已經是相當深刻了。

奢飛熊心頭的壓力也是極大,夙夜難眠。

林縛到衢州督戰的消息也不是什麼秘密,自從暨陽一戰之後,奢飛熊一直都沒有跟林縛正面接戰過。

雖說飛虎在東線給淮東軍打得丟盔棄甲,最終難逃身死弋陽江畔,實非飛虎不善戰;早年輔佐飛虎的秦子檀在東閩年輕一代也是堪稱翹楚,但都難逃身死的結局。

林縛之善戰,實非僥倖,也不是僅僅是計謀過人,淮東軍眼下的優勢是全方面的。也正是如此,才叫奢飛熊感覺到身上所承受的壓力有如密不透風的牢籠,叫他難以掙扎。

鄧禹、王徽等將在橫山,肩上所承擔的壓力也不少,稍有差池,就是身滅族亡。

有軍情從浮梁傳來,王徽在城頭看不到奢飛熊的身影,問過隨扈才曉得奢飛熊與鄧禹防塞去河灘了。

防塞夾河而立,南面給淮東軍堵了嚴嚴實實,但內側的河灘地,都還在這邊的控制,畢竟離堤上的西牆,離河道就一箭之遠,河道里還駐泊著浙閩水軍的戰船,平時東西兩壘也用浮橋連接起來。

見淮東軍今日並無大舉進攻的跡象,王徽親自出塞去河灘找奢飛熊、鄧禹,剛出西門,就看見奢飛熊與鄧禹在諸扈騎的簇擁下往回走。

王徽迎過去,說道:“浮梁有軍情傳來……”

“哦……”奢飛熊也不接信,只聽王徽口述。

“韓立在祁門東被圍,退到昌河依河結陣固守,暫時無憂,但在浮梁北玳山之間又發現淮東藏在那裡一支伏兵,約千餘人,橫於浮梁、祁門之間,以阻浮梁從陸路去援韓立。蘇庭瞻欲從溯昌河而進,將韓立接回!”王徽說道。

“這樣啊!”奢飛熊輕嘆一聲,算不上好消息,那便是壞消息。

雖說韓立能保住殘部不會給淮東潛入贛東的兵馬整個的吃掉,但蘇庭瞻、韓立在浮梁也無力阻攔贛東形勢惡化,也就意味著奢家只能將最後的希望寄託在北燕兵馬能在今年之內打穿西線南下!

為了維持上饒、江州的戰備,浙閩軍在江西境內徵調各種物資,已經完全不再考慮民眾的承受能力,早就人心盡失。

更為重要的,隨著各地民亂洶湧,浙閩軍從江西境徵調物資也變得艱難,即使能將淮東軍的攻勢打退,再率部鎮壓腹地的民亂,江西少說也會半殘,再難供他們在此休養生息。

鄧禹對浮梁的軍情也無語以對,蘇庭瞻在浮梁也是盡了最大的努力,形勢如此,不是誰都能夠站出來力挽狂瀾!

王徽看到奢飛熊與鄧禹靴上一腳河泥,問道:“少帥仍擔心淮東軍會在杉水上游動手腳?”

奢飛熊點點頭,說道:“今日守河灘的兵捽發現溪水有段時間變得渾濁,叫人放心不下……”

蓄水攻城算不什麼奇謀,當初劉安兒圍攻徐州時,也掘堤洩洪以淹徐州,岳冷秋差點就沒有撐下來。

奢飛熊在杉溪河下游構築防線,也不是沒有考慮過淮東軍很可能會利用佔據杉溪上游的優勢進行水攻;他要是注意不到這點,也談不上久經沙場的宿將。

不過,在淮東軍的優勢兵力面前,奢飛熊能做的選擇很有限。

奢飛熊在來上饒督戰之前,這邊的主將是鄧禹。

當時鄧禹主要防備淮東軍從箝口、禮塘兩處隘口逼近上饒,前期主要集中人力、物力加強常山防線,在箝口、禮塘大修防塞,以成固若金湯之勢。

鄧禹也考慮過官溪嶺的山體較為單薄,談不上飛鳥難越的天險,但限於手裡的資源,只能在橫山外圍占了一處民寨駐以兵馬,以加強對杉溪河谷的控制,當時在官溪嶺僅有能力修三座簡易的烽火墩。

唐復觀所遣部將強襲官溪嶺,然後又集結人馬大規模的開鑿鳳林埠到官溪嶺的出兵通道。奢飛熊此時才到上饒督戰,見奪回官溪嶺太難,也就被迫在橫山的正面,在杉溪河口的隘口處修築防線。

即使考慮到在溪河下游的臨水河谷裡築壘是兵家大忌,但奢飛熊沒有其他選擇。

一是在他修築橫山防線時,南面已經受到淮東軍在官溪嶺駐兵的威脅;另一方面時間極為有限,奢飛熊必須要趕在淮東軍打通官溪嶺之前、大股兵馬通過官溪之前,在橫山正面修築防線,只能利用早前徵用並加強過的杉源寨修築夾河防塞。

更重要的,在淮東軍的優勢兵力面前,在開闊、易給淮東軍優勢兵力分割分圍的杉溪河谷裡,奢飛熊也只能利用杉溪河水道將夾河防塞跟後面的橫山城連為一體,防止給淮東軍對橫山防線的三座主城壘進行分割包圍。

不過,夾河防塞築成之後,淮東佔據上游有築壩蓄水直接衝擊防塞的可能,始終是懸在奢飛熊心頭的利劍,叫他夙夜難安。

隨著淮東兵馬的進逼,浙閩軍的斥候已經無法往杉溪河上源滲透,奢飛熊只能派親信,時時刻刻盯住杉溪河水的變化。今日杉溪水突然有一段時間變得渾濁,叫奢飛熊差點膽裂,等不及通知王徽,就先與當時在身邊的鄧禹去看水情。

對奢飛熊的擔憂,王徽有些不以為然,說道:“淮東軍花費巨大的人力、物資,將前陣壘壕都築到城下。夾河防塞前,地勢開闊,是蓄水之地。淮東軍真要在上游築壩蓄水造懸湖,一旦洩湖,首先受到衝擊是淮東的前壘陣地。換作我率淮東兵馬,根本就不用如此大費周章,只要守往前壘,大肆在後面築壩,到那時我們除了硬著頭皮去打,就沒有其他善策了……”

鄧禹搖了搖頭,說道:“淮東軍在南面的前壘就好打嗎?打不下前壘,就談不上破壞其築壩事——真要是那樣,我們倒還是容易有選擇……”

“難道能放棄橫山防線?”王徽訝然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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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29 18:48:36
卷十一 狂瀾第38章 封河

迫不得已之時,橫山防線不是不能放棄。

奢飛熊心里默默想著,倒是沒有說出口來;一旦這樣的言論傳出去,會嚴重挫傷士氣。

這時候天邊烏雲滾滾聚來,天色陰霾下來。看著雨勢不小,奢飛熊倒沒有急著回防塞壁雨,而是大步走到高處,等著雨飄落下來。

斥候滲透不過去,要想知道淮東軍在杉溪上遊有沒有動手腳,從雨後水位變化也能看出一二來。

扈騎取來蓑衣,鄧禹取了一件給奢飛熊遞去:“少帥……”

奢飛熊接過雨蓑罩在甲衣上,看著給雨點砸出點點漣漪的河面。到這一步,他已能完整的摸透淮東所采取的策略:淮東這是要步步進逼,將他們在江西的資源消耗幹凈、以達到拖垮浙閩軍的目的。

他們在常山外圍的鉗口、禮塘構造防線,淮東軍則避開鉗口、禮塘,另辟蹊徑,沿鳳林溪西進,進入官溪嶺,開鑿出兵通道,迫使他們跟著在橫山南面投入巨量的資源構築防線。

淮東軍將前陣壕壘推進到夾河防塞之前,展開血腥強攻之勢,迫使他們跟著投入更多的資源加強城塞防禦。

明面上看去,一旦淮東軍在杉溪上遊築壩造湖蓄水沖來,淮東軍的前陣壕壘也在湖水的沖擊範圍之內——但這對淮東軍能算多大的損失?

淮東軍每月運入衢州的物資高達三十萬石,是奢家投入上饒防線的三倍之巨。

比起構築橫山防線,為越過官溪嶺,淮東軍在鳳林埠、官溪嶺及前壘投入的資源更多,可能是浙閩軍投在橫山防線的三四倍之多。

淮東軍的前陣壕壘垮掉,只要人馬沒有大的損失,還能再造一條、兩條前陣壕壘;要是夾河防塞給淮東軍利用水攻沖毀,即便淮東兵馬不趁勢進逼橫山、上饒,浙閩軍還有能力再在橫山的正面修築一條防線出來嗎?

在上饒,淮東軍能承受得這樣的消耗,浙閩軍雖說消耗僅有淮東軍的三分之一,卻已經給逼到岌岌可危、即將崩潰的邊緣。

淮東軍實際延續了早年襲擾閩東沿海的策略,利用高強度的軍事對峙,來消耗這邊的軍事潛力,達到消弱、拖垮的目的。

而且淮東的動作也遠不止於此,使荊湖、池州出兵拖延他們在江州的兵馬之際,在贛南、贛東以及贛西等腹地越演越烈的民亂、匪禍,無一不是淮東在背後推動。

當年李卓就叫浙閩軍吃盡了苦頭,但勉強還能打個平分秋色,林縛這種“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手段,才真正的叫人從尾脊骨到頭蓋頂都能感受到深深的寒意。

想到這里,奢飛熊轉身對鄧禹、王徽說道:“從即日起,從上饒運來的物資削減兩成留作儲備!”

王徽駭然失色,說道:“再減,軍卒日食糧將不滿斤,怕會有傷士氣!”

不是怕有傷士氣,而是軍食日益扣減,下層軍卒已經滋生許多不滿了——當世油水甚少,成年丁壯日食兩斤糧勉強能飽,如今每日只供應半數,又如何能叫軍卒滿意?

軍卒尚且能日食一斤糧,為協防、城池、戰械工造而強征來的近三萬民夫,更是只能得到不足軍卒六成的供應。這些民夫食不裹腹,每天還要承擔極沈重的勞役,王徽幾乎能從這些民夫的眼里看到赤/裸裸的憤怒跟怨恨。

淮東軍強攻在際,而他們還要再削減軍食,這仗還怎麽打?

鄧禹他能知道奢飛熊的苦心。

一旦淮東軍再在杉溪上遊築壩造湖,他們又無法從夾河防塞打出去,只能忍痛割棄橫山防線。真到那一步,他們即使能順利的撤到上饒城去,上饒跟外圍的聯絡也必然會給淮東軍切斷,很難再多外界獲得補給,屆時他們就只能利用上饒城里的儲備,支撐到戰事結束。

只是鄧禹懷疑他們還來不來得及,他們在橫山防線投入太多、陷入太深了,而且橫山這邊放棄掉,為避免給淮東軍分割包圍,常山那邊的兵馬也要撤出來——這時放棄橫山防線,對士氣挫傷之重難以想象,很可有能崩潰之憂!

雨稀稀落落的下著,奢飛熊以不容質疑的語氣做出決定,王徽雖說感到很深的不安,但也只能如此。

都說春雨貴如油,只是江西各地民亂紛起,即使能撐到冬小麥收割之外,能征上來的糧草也會有限。

浙閩軍已經無法憑借自身的戰力,將淮東從浙西發動的戰事擊退,只能寄希望北燕騎兵能早一日南下,到那時,淮東要想保江淮防線,在上饒外圍必然要轉攻為守,以便能抽出更多的兵力北上。

雨勢不大,但斷斷續續的下個不停,還有其他軍務要處置,奢飛熊也不能一直守住河畔,便準備率扈騎返回夾河東壘。將進防塞之時,後頭有一個少年將領打馬過來,手里捏著一枚竹節,喊道:“父帥!密間終於傳回消息來,信就藏在這竹節里,孩兒用魚網兜住,差點錯過去……”

這個少年是奢飛熊的次子奢焦,時年才十六歲,已隨奢飛熊從軍征戰有兩年之久,他將手里竹節遞過來。

浙閩軍徹底放棄浙地之時,還是派了些人手潛伏下來。這些人有暴露後給淮東軍清理掉的,也有人扮作民夫給淮東軍征入營伍充為勞役,但淮東軍對衢州外圍的控制日益嚴密,這些密間想將消息遞過來,就日益困難。

不過淮東軍封鎖再嚴密,也叫密間有機會接近杉溪河,將密信藏在竹枝里,沿河水流下來……

奢飛熊沒有借密信,問道:“有什麽消息?”

奢焦一怔,他守在河畔撈到藏有密信的竹節,還沒有來得及拆看,只是好不容易跟藏在淮東軍里的密間聯絡上,難免興奮,還不知道密間所傳來的消息是好是壞。

奢焦拿小刀割開竹枝一頭的封蠟,抽出卷成細卷的密信,看過之後,臉色大變。

奢焦臉色露在鄧禹的眼里,他拿過密信,也駭然說道:“恰如少帥所料,午前杉溪河水渾濁,確是淮東軍在上遊投石封河……”

王徽站在那里只曉得背脊發寒,他剛才還信心滿滿的以為淮東軍不可能大費周章的去築壩封河——沒想到這麽快就叫他看到更殘酷的一面!

奢飛熊完全沒有料敵於先的欣喜,只是一臉的苦澀,吐了一口痰,欲將心里的苦澀吐去,痰里夾有血絲,但很快給雨水沖沒。

事情是很顯然的,淮東這些年來造堤築壩的匠術最為成熟,三百里的淮東捍海大堤也只用兩年時間造成。此時淮東在官溪嶺大營集結了近五萬輜兵、民夫,在杉溪上遊築壩截流造湖,只要準備充足,甚至都不要半個月的時間。

林縛怎麽可能不利用占據溪河上遊的優勢造湖水攻?

這時候就放棄夾河防塞,全線往橫山、上饒撤退嗎?

奢飛熊這時候突然恨起自己不夠果斷,在淮東有意打通官溪嶺通道之時,就不會在橫山南面投入那麽多的修築防線。

差不多將上饒積存的近一半物資都消耗在橫山防線上,這時候放棄,如何心甘啊?

奢飛熊按住腰間的佩刀,腕骨之間青筋暴露,恨不得將烏木刀把捏成碎片。

“夾河防塞前河谷開闊,即使淮東軍在上遊截河造湖,待他們放水下來,水勢給上遊的河谷消弱,未必真能對夾河防塞有多大的沖擊!”鄧禹說道。

鄧禹曾任過司農,對工造之事也甚是熟悉。

夾河防塞雖說是臨河而築,但想要蓄足將夾河防塞直接沖塌的水勢,絕不會那麽簡單。甚至可以說,在梅雨季來臨之前,即使淮東軍在上遊築成大壩,也蓄不到多少水。

“眼下最緊要的是封鎖消息,不能使軍心動搖?”王徽說道。

“怎麽封鎖?”奢飛熊苦澀問道。

淮東軍在上遊築壩,杉溪很快就會斷流。杉溪都斷流了,還如何對中下層將卒封鎖消息?

至於淮東軍在上遊所蓄之水勢到底會不會直接對夾河防塞造成毀滅性的威脅,哪怕僅有三五成的可能性,奢飛熊也沒有底氣去賭!

事實上,只要杉溪一斷流,上遊的懸湖就會像一柄利劍懸成諸人頭頂之上,至於這柄利劍不會掉下來,置在利劍之下的將卒又如何能夠心安?又如何去全力抵抗淮東軍從前陣壕壘發起的猛攻?

鄧禹、王徽盯著奢飛熊,等他做最後的決定。

也不曉得何時,河畔又有軍士疾步跑來稟告:“雨下三刻時,河水未漲半分,反而落下一寸!”

水位不漲反降,意味著上遊的壩口已經合龍,上遊封河的消息很快就會在軍中傳開。

是打出去,還是撤往橫山,必須要立即拿定主意,要是拖到淮東軍在上遊蓄足水勢,那時做什麽決定都晚了——奢飛熊看著雨勢漸停下來,只剩雨沫在飄,將蓑衣解去,說道:“速令河道里的所有船只撤入信江,此外,立即派人去將施和金等人喊來商議軍務!”

杉溪河就將斷流,不想河道里的船只擱淺困在河泥里,只能先往北面的河汊口撤去,接下來,夾河防塞與北面橫山城的聯絡,只能依賴於陸路了。

剛入東門,南城的警鼓就“隆隆”的擂響,奢飛熊心情煩躁得要跺腳。他早應能想明白他們這時就是想放棄夾河防塞,撤往上饒去,淮東軍也不會叫他們從容撤走,當下只能與臉色崩壞的鄧禹、王徽往南城墻趕去,去看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趁著雨勢收住,淮東軍大股兵馬正從壕壘之後徐徐而出,往城墻壓來,這是要正式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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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狂瀾第39章 戰械

奢飛熊與鄧禹、王徽登上城頭,只看到在壕塹之後,已經數千淮東戰卒出營列陣。

之前空無一物的長壕之上,淮東軍也用壕橋車臨時搭設出十餘座各寬三丈有餘的壕橋,以為出兵通道。

奢飛熊築夾河防塞,沒有挖掘外壕。一旦挖成外壕,對防塞的保護實際上很有限,而守兵除了走城門外,不可能再有其他反擊通道,實際上更有利於淮東軍直接進逼到城下。

夾河防塞沒有外壕,淮東軍逼近到城下,反而要築一道壕塹將夾河防塞包圍在裡面,以限制守兵出塞打反擊。

由於當世重型拋石弩的射程能四百步甚至更遠的距離,淮東軍進逼夾河防塞的壕塹也只能在四百步之外築成。

在壕塹背後築有數座堅固小寨,駐入少量精鋭戰卒,以防備夾河防塞的守兵趁夜越過壕塹偷襲,或驅民去填壕塹。

淮東軍進入最前線的主力兵馬,主要還是駐紮在離壕塹千餘步外的前壘營寨之中。

淮東軍要進攻夾河防塞,兵馬要後面前壘營寨調出來,推進到壕塹之後列陣,做進攻前的最後準備。

彼此相距不過四百餘步,壕塹之後的情形,奢飛熊看得一清二楚。

在他們趕到南城頭之時,淮東數千兵馬已到出營寨到壕塹之後列陣。盾車在前以遮閉箭石,掩護步陣前翼,刀盾手、陌刀手、槍矛手、弓弩手一團團一簇簇在壕塹之後列陣。

跟傳統的列陣方式不同,淮東將卒以一都隊六十卒為一個作戰單位聚集,所以能很快計算出淮東這次進逼城下動用的戰卒約在三千人左右,為淮東一旅甲卒的編製——他們此時主要護住用以出兵進逼到城下的壕橋。

而在陣後,還有近兩千兵卒推著百餘輛底座架有小輪、撤出防水漆布,露出箭槽或絞弦、炮梢來的床弩、蠍子弩等戰械。這些戰械還是兵卒推動而行,那些沉重的滿載石彈、弩箭的運彈車則用牛馬拖拽,在雨水浸濕的泥地上留下深深的車轍。

淮東軍約有二十架重型投石弩在前日之前就已經架設在壕塹之後堅固小寨之中,下雨時蓋上防水漆布。此時雨歇風停,防水漆布撤去,那一支支長達五六丈的梢桿直指天空,彷彿遠林的樹梢。

唯有見識過淮東重型拋石弩威力的將卒,才知道那一支支梢桿豎起來的猙獰。

淮東軍在兩翼,還有數百戰騎披甲列陣,戰馬嘶鳴之聲挾風而來。淮東戰騎出來列陣,主要是防備他們派兵馬出塞打反擊的。

淮東軍列於壕塹之後的軍陣,暫時沒有攜帶雲梯、登城車、巢車等附城戰械出營,叫奢飛熊曉得,淮東在利用戰械優勢摧毀他們在城頭的諸多防禦設施之前,暫時還不會直接推到城腳根用蟻附的方式進行血腥攻城!

但奢飛熊心頭並不輕鬆。

戰械都有使用壽命,像那些要將四五十斤重的石彈投擲到四五百步遠處的拋石弩,其操作時磨損是極其厲害的,除了校淮射距,沒有誰想會奢侈到沒事發兩枚石彈玩玩。

奢飛熊知道雙方在戰械上差距有多大。

淮東軍床弩以上的大型戰械,有效射程都能達到三百步,大型蠍子弩、梢弩更是能在壕塹之後直接攻擊到這邊城頭。

而淮東的重型拋石弩,僅需十數人操作,就能將四五十斤重的石彈最遠投擲到五百步外,更是夾河防塞所面臨的最大威脅。

浙閩軍要想將如此重的石彈投到五百步外,所造的拋石弩大得超過想像,甚至需要兩三百人同時操作才行。為了擺下這麼一架拋石弩用來殺敵,還需要有兩百步進深的空間。

即使能造成這樣的拋石弩,城牆上擺不下,防塞的城牆後也擺不了幾架;而淮東在壕塹之後數座小型營壘裡所露出來的重型拋石弩梢桿竟有二十支之多。

出戰的淮東兵卒在壕塹後列陣,壕塹之後本身豎有一段段的柵牆,為壕塹之後列陣的淮東軍陣提前最基本的防護。

這麼遠的距離,防塞這邊能攻擊到的,除了城牆後的四架大型拋石弩之外,也只有城頭戰棚之下所置的十架三弓床弩。

不管如何,現在還沒有到示弱之時。

奢飛熊揮了揮手,命令城頭守軍暫避到戰棚之下,以避淮東即將投擲而來密如蝗群的石彈、巨箭,但同時也令不多的床弩等戰械推到垛口之後,又令城牆之後的拋石弩撤下防水漆布,準備反擊。

此時日頭微斜,天際露出一道雨後的彩虹,從壕塹之後,石彈便如將起的雨,先是星星點點的往夾河防塞投擲,繼而漸漸密集。

投石弩開始投射的精度有限,僅有少數石彈恰好落在城頭,更多的是落在城頭內外或直接砸在城牆上。

落在城牆之前,泥水飛濺。

砸中城牆的正面,奢飛熊等人站在戰棚之下,能感覺到腳下城牆在顫抖、在痛苦的嚎叫。叫人懷疑要是同一落點叫淮東拋石弩的石彈多砸幾次下來,城牆會整個的開裂。

那重逾數十斤的石彈砸在城頭,砸在戰棚之上,排木紮成的戰棚也僅能支撐一兩記便要散架。

落在城牆之後的石彈,更是一下就能叫防塞裡的屋舍坍塌一大片;人若不幸,挨一記石彈,能直接給砸成肉糊。

僅兩輪石彈過去,城牆之後所置的一架拋石弩就給徹底砸散架!

“城頭危險,少帥還是去後面的望樓指望戰事!”看到左側有一座戰棚給石彈砸塌,數十守卒一下子就死傷慘重,叫鄧禹感覺到排木紮成的戰棚也很不保險。

淮東拋石弩在梢尾墜在重物以為髮梢之力,重物恆重,故而在發射時能夠進行校準、調節——接下來會有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的石彈,會直接打在城頭之上。

鄧禹不會貪生怕死之輩,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他與奢飛熊實在沒有必要就要站在城頭去賭淮東打來的石彈就一定不會落在他們頭上。

在石彈之間,還夾有陶罐投擲來,恰有一枚落在奢飛熊頭頂的戰棚上。

罐碎水洩,有數滴落在王徽的頭盔之上,王徽伸手摸到鼻前一聞,訝然說道:“是水?”

“不好,淮東軍是用水罐進行校準,接下來必然會密集投擲火油罐過來,少帥你不能再留在這裡!”鄧禹便要示意扈衛強行將奢飛熊拖下城頭去。

雖說為了應對淮東的火油罐戰術,城頭準備了一些濕毯跟一堆堆河沙,但防護還是有所不足。

他們能看到淮東兵馬發射陶罐是為蠍子弩——淮東蠍子弩比其重型投石弩打得更準,只要校準好射距,要是他們認準奢飛熊在這邊督戰,接下來必有密集的火油罐擲來。

奢飛熊在侍衛的簇擁下,無奈退下城頭。奢飛熊剛走到城下,還沒有爬上城牆之後的望樓,七八十枚的火油罐便往他剛才立足的城頭投來,紛紛碎裂;也有許多火油罐越過城牆砸到內濠兩岸。

看著罐碎流出來的黑色粘稠油液,奢飛熊眉頭微蹙——這種油液,他們也是搞了許久才知道是何物。

淮東軍挖窯悶燒石炭,得悶燒煤之餘,還產出黑色的粘稠油液。淮東取之輕者稱之為煤膏,著火難以撲滅不說,燃煙還有毒性,刺激眼嗓。

淮東使用大量的悶燃煤,故而煤膏的產量也是極大,使得淮東使用火油罐毫無節制,也成為浙閩軍最為頭痛的問題——在奢飛熊等上望樓之時,正有十數名淮東弓箭手在刀盾兵的掩護下,往城腳摸來,發射火箭引燃淋灑城頭的油膏,將十數丈寬的城頭燒成火海。

城頭守兵取沙滅火,但淮東軍在壕塹之後不斷擲來火油膏以縱火勢,依舊有數十軍卒不幸給火油沾上,燒傷燒殘,哀嚎一片。

從火頭裡燒出的滾滾黑煙,更是將整個城頭都籠罩在裡面,刺激得將卒流淚咳嗽不止,還遮擋住視野,更難躲避那些凌空擲來的石彈、泥丸彈,傷亡越多難以控制。

奢飛熊心頭在泣血,也只能叫更多的兵卒暫時先撤下城頭,待淮東兵馬壓到城下之時,再上城頭抵抗。

*************

敖滄海站在特製的高車之上,能一覽無夷的眺望著己陣及守兵城頭的情形。

上游壩口今日合龍,河水給截斷後,水位就會下降,要想夾河防塞裡的守兵覺察不到,那無疑是癡心妄想。

奢飛熊在夾河防塞之內,能做的選擇有三。

一是出防塞反擊,將淮東軍前陣壕塹防線打崩,杉溪上游的截河大壩自然就暴露在浙閩軍的攻擊範圍之前。提前將大壩毀掉,夾河防塞自然不會再受上游懸湖的威脅。只是淮東軍在前陣壕塹之後填有精鋭戰卒三萬眾,浙閩軍在夾河防塞內兵力不過兩萬,他們想要出塞打反擊,正遂了淮東所願。

二是嚴防死守,賭淮東築壩所造的懸湖,最終無法對夾河防塞造成太大的衝擊。浙閩軍在橫山南面的夾河防塞是倉促築成,雖然後期一起補強,但主要加強易受淮東軍從陸路直接攻打的南城及兩翼,臨河的塞牆處於淮東軍無法直接攻打的死角、內側,一直是浙閩軍加強城防的盲點,卻恰恰是受水的正面。

即使夾河防塞造得固若金湯,能擋水攻,但是杉溪斷流,河床見底,防塞裡的普通將卒都將知道淮東在上游築壩造懸湖以水沖城之事,整天憂心忡忡,又能如何安心守塞?

奢飛熊能有的第三個選擇,就是趁淮東築壩蓄水之時,果斷放棄夾河防塞撤往橫山、上饒。雖然此舉也會重創浙閩軍的士氣,但至少能保存實力,利用上饒,甚至利用上饒到贛江沿岸漫長的內線,跟淮東糾纏拖延,以待北線形勢變化。

淮東諸人不怕奢飛熊率部出防塞打反攻或死守夾河防塞,就怕奢飛熊見機不對放棄橫山防線,必然要有攻勢將守兵粘在夾河防塞裡,至少也要斬斷奢飛熊的一隻胳膊下來,才能為後面的戰事減輕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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