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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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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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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7 08:02:55
第四集 盛宴開封 第六五五章 天地崩潰 長路從頭(中)


    小蒼河。

    夜色早已降臨,半山腰上,半窯洞半屋子組成的院落裏,晚飯還在准備,各個房間裏的氣氛,倒已經熱鬧了起來。

    從山外回來的主人家,此時正在廚房裏給家人添堵倒也不是第一次了,在這個講究君子遠庖廚的年代,一個已經名震天下的大反賊(反正是做大事的人),偶爾跑到廚房裏對飯菜的做法提建議,甚至還要親自動手煎個雞蛋什麽的,委實是個讓家人和廚子都感到鬧心的事。

    甯毅正在炒雞蛋,外面的院子裏,則是叽叽喳喳的各種聲音,從山外一路回來,免不了一堆人上門。例如陳凡、杜殺、方書常這些人,都是過來蹭吃蹭喝的。殺周喆之前,竹記主業便是開酒樓的,甯毅對于食物頗為講究他倒不像蔡京那些大戶,一道菜殺一百只雞,只把舌頭炒一盤,只是對于這個時代普遍低于水准以下的飲食習慣不喜歡而已。

    于是甯毅在京城的時候,就搜刮了不少廚子,陳凡等人先前在江南打拼,未與甯毅彙合,沒能享受到這些待遇,一路輾轉之後才發現竟有此等福利。此時雖然進了山,廚子跟過來的不多,多數還得去負責大鍋飯,但甯毅家中總是留下了一位。眼下甯家的這位廚子叫唐樞烈,本職其實是個綠林人,武藝高強,與陳駝子這些人是一道的,只是對于廚藝也頗為精湛,久而久之,就被甯毅唠叨著當了管家和廚子。

    這唐樞烈對于廚藝只是喜歡,覺得是小道。他當初與陳駝子等人一般為甯毅當護院,後來也曾經曆過夏村之戰,習武的閑暇時與竹記大廚討教幾個方子,只做休閑之用,如今真的淪為大廚,平日裏便頗有明珠投暗之感。陳駝子等人勸他,這等事情大夥兒接過去。也好方面保護甯先生,私下裏的想法就難說得緊了。而此時甯毅竟還跑到他的領地炒雞蛋,作為大廚的他臉色便頗為不爽。

    陳凡、杜殺等人便在門口看著,口中挑事:“多放幾個蛋多放幾個蛋。這麽多人,就這麽一點,怎麽夠吃,甯老大,天這麽晚了。你就知道添亂。”

    “添什麽亂,大鍋菜味道就變了,你們這幫家夥不請自來還有意見,不要吃我煮的東西!”

    “當然不吃!老唐,幫我炒個一樣的……你看老唐的臉色……”

    “唐大哥,唐大哥,我跟你說,你知道的,我陳凡不是挑事的人啊,我不知道你脾氣怎麽樣。要是我我絕對忍不了!”

    “東家……你還是出去……”

    “開什麽玩笑!老唐,誰是你老大,誰給你吃的,你不要欺軟怕硬知不知道,那個陳凡,你找他出去單挑,我賭你贏!”甯毅揮舞鍋鏟笑著打趣一番,房內房外的人也都笑起來,唐樞烈一臉無奈,陳凡在門口撇嘴冷笑:“我才不跟老唐打。”

    正在門外看熱鬧的方書常過來摟住他的肩膀:“什麽單挑?什麽單挑?我們陳凡什麽時候怕過單挑。小凡。我不是挑事的人,我不知道你脾氣怎麽樣,要是我我肯定忍不了……”

    “忍什麽不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跟老唐單挑我還有飯吃嗎……”

    幾個月來大夥兒都在一起相處,此時廚房附近人聲熱鬧,院落裏、周圍房間裏來來往往的人也不少,有霸刀營的幾名頭目,有蘇文定等幾名蘇家的親族,有祝彪、陳駝子。有過來見甯毅的何志成、劉承宗,也有先前在杭州時的一些弟子,如卓小封這樣的,過來湊熱鬧。蘇檀兒帶著小婵、娟兒等家中人負責張羅桌椅碗筷,四歲多的甯曦在人群裏瞎跑,去廚房裏端了一碗水准備拿回來給弟弟喝。

    他的弟弟小婵的孩子一歲零四個月大的甯忌正在另一邊的屋檐下慢慢走,口中說著“爹爹!爹爹!”搖搖晃晃的像只企鵝,要摔倒時,在一邊板著臉看著的西瓜才會伸手抓住他,甯忌搖晃著腦袋,看清楚了人,才張開嘴露出口中的乳牙:“嘿嘿,瓜姨!”

    “我叫劉大彪。”西瓜抱起他,一本正經地糾正,“來,叫聲大彪阿姨。”

    “西瓜!”

    “我不跟你玩了。”她便將小孩子放回原處,自己坐回屋檐下繼續板著臉,甯忌搖搖晃晃地朝她走過來,繼續張開嘴沒心沒肺地笑。小婵從不遠處過去,見到西瓜的無奈,也是捂著嘴笑,並不參打算多管。

    雲竹已經懷孕了,才剛剛開始顯肚子,但穿了厚一點的衣裳,便看不出來。錦兒陪著她在房間裏擺放碗筷,她們的圈子,跟陳凡這幫反賊暫時還不怎麽搭,但也有自己的事情做。自北上之後,雲竹主要是負責整理和管理從京城運出來的一些書籍,她在音樂上的造詣最高,但要說琴棋書畫,幾乎都有涉獵和深入,要說對于一些古書、典籍的正統理解,或許比甯毅還要擅長。

    也是因此,來到青木寨,而後來到小蒼河,她所做的事情,除了慢慢為書籍歸檔,每天下午,她也會有半個到一個時辰的時間,教習正統的四書五經。

    為了穩定軍心,此時的整個小蒼河隊伍中,會是開得不少的。下層主要是講解武朝的問題,講解此後的局勢,增加緊迫感,上層往往由甯毅主導,給參與行政的人講效率的重要性,講管理的技巧,各種事情安排的技巧,給軍隊的人講解,則多是穩定軍心,分析各種道理,中間也參與了一些類似于傳銷、傳教的煽動人、關懷人的手法,但這些,基本都是基于“用”的中短期教程,類似于現代教管理的短期班、成功人士論壇講座等等。

    真正涉及到知識學習,有這方面進階需求的人,就不多了。甯毅在杭州時,跟卓小封等“永樂青年團正氣會”的孩子講過一些正規的儒家知識,做了一些啓蒙,也曾用各種比喻,現代的教學方法,令他們能迅速地讀懂一些道理,後來這些人到了苗疆,知識的獲取多從自學。這次北上,有一些孩子表現出了對正統學識,“道理”的興趣,甯毅便將他們發配給雲竹。講解一些正規書卷上的話。

    雲竹在這方面雖然沒有太過開闊性的觀點和視野,但知識的講解極正。在卓小封等人看來,這樣一位柔柔弱弱的師娘,竟能有如此淵博的學識,簡直與大儒無異。心下也就愈發尊重她。在這期間,陸續也有些竹記核心人物的孩子加入其中,隊伍雖算不得大,雲竹這邊的生活倒是充實起來。

    一幫人說說笑笑,甯毅稍微炒了個菜,也就將竈台讓開,不去阻了唐樞烈的工作。他與杜殺陳凡等人在一邊的院子說事情,話題自然也離不開這次的汴梁破城,又或是他們出門遇上不少情況,不多時。戴著眼罩,身著戎裝的秦紹謙也來了,男人們到一個房間落座,坐了兩大桌,女人和孩子則過去另一邊房間。西瓜雖然算得上是領頭人之一,但她也陪著蘇檀兒,去另一邊的房間落座了,偶爾逗逗才說話不久的小甯忌,不一會把甯忌逗得哭起來,她又冷著臉抱著不好意思地哄。

    落座、寒暄、上菜。當秦紹謙問起這次出山的情況時,甯毅才微微的搖了搖頭。

    小蒼河面臨的問題不小。

    當然,如論是誰,殺了一個皇帝舉兵造反。遇上的問題,都不會小的……

    *****************

     自半年前,甯毅等人弑君之後,遇上的首要問題,其實不在于外部的追殺雖然在金銮殿上,蔡京等人藉由高呼“陛下遇刺駕崩”。破了甯毅的拖延手腕,但其後,呂梁的騎兵一度衝入宮城,與宮中禁軍進行了一輪衝殺,其後又按照先前的計劃,在城內對救援及平亂的士兵進行了幾輪炮擊,在汴梁城內那種環境裏,榆木炮的炮擊一度打得守軍破膽。

    之後,被秦紹謙策反而來的數千武瑞營士兵開進城裏,在大的混亂後,甚至與城中的禁軍對峙了兩天兩夜。

    此時皇帝駕崩,一衆大臣群龍無首,甯毅等人則搶先洗劫了城內幾個重要的地方,例如翰林院、皇宮藏書閣,兵部軍械庫、火器司、戶部倉庫、工部倉庫……搶走了大量書籍、火藥、種子、藥材。其時統兵的童貫已被甯毅斬殺,蔡京固然老謀深算,也是經曆過大量的風波,能下決斷,但他為求活命,在皇宮中指使禁軍放箭的行為給了甯毅把柄。

    甯毅在城中不光大肆的宣發贖買燕雲六州的醜聞,各家各戶的黑幕,還安排了人在城裏一天八十遍的大喊弑君真相。蔡京門生滿天下,也知道當時是最重要的時刻,若只是童貫身死,他也可以事急從權,統和權力對抗甯毅,但甯毅的這種行為攪亂了他使喚軍隊的正當性,以至于各方都免不了有些猶豫和觀望。甯毅等人,則施施然的將這些東西打包,用馬車拖著上路。

    離京之後,隊伍走得不算快,途中又有軍隊追趕上來。甯毅手頭上此時有武瑞營軍人六千五,呂梁山馬隊一千八,霸刀營戰士兩千余,加起來剛剛過萬。後面追過來的,往往是四萬五萬的陣容,有的將領意識到重騎的作用,也已經給麾下不多的騎兵裝上铠甲,然而這些都沒有意義。

    甯毅等人連續兩度打散了後面追來的大軍,對于士兵倒是並不趕盡殺絕,衝散了事,唯有對這兩支部隊的將領,呂梁騎兵銜尾追殺。武輝軍指揮使何平連同他身邊的親衛被韓敬追殺至黃河岸邊擒住枭首,此後,後面追趕的軍隊,就都只是出工不出力了。

    陸續以來打敗了怨軍,可與女真人對峙,又在汴梁城中大鬧、殺了皇帝的軍隊,戰力正值巅峰。但這時候的巅峰,有著歇斯底裏的氣息。真正巨大的問題,在于這支軍隊的思想和未來上,沒有多少人真敢考慮這個事情,一旦考慮,必然落入迷惘,若是維持這種情況,不用半年,軍隊也就垮了。

    甯毅應對的核心,也就是一句話:“一年之內京城與黃河以北淪陷,三年之內長江以北全部淪陷。這是女真人的大勢,武朝朝廷無力回天。到時候乾坤倒覆,我們便要將可能救下的華夏子民,盡量的保下來……”

    為了將這句話滲透進軍隊的每一處,甯毅當時也做了大量的事情。除了一路上讓人往高門大戶各州各地宣傳武朝世家的黑材料,動搖人心也讓他們自相殘殺,真正的洗腦,還是在軍中展開的。由上而下的會議,將這些東西一條條一件件的掰開揉碎了往人的思想裏灌輸。當這些東西滲透進去。接下來的論斷和預言,才真正有了立足之基。

    關于武朝命運的預言,厘定了短期和中期的目標,厘定了行動的綱領和正確性,同時也暗示了,一旦朝廷陷落,我們將要面臨的,就只有敵人而已。如此一來,武瑞營的軍心才在這樣的論斷裏暫時穩定下來,若是這一斷言在一年後並未發生。估計士兵的心理,也只能撐到那個時候。然而,金兵終究還是再度南下了。

    一支軍隊的士氣,依靠于最大敵人的勝利,這一點未免有點諷刺,但無論如何,事實如此。金人的南下,令得這支隊伍的“造反”,初步的站住了腳跟,也是因此。當汴梁城破的消息傳來,山谷之中,才會有如此之大的士氣提升,因為己方的正確性。又再度提高了,衆人對甯毅的信服,無疑也將大大增加。

    然而即便初期的根基如此諷刺的紮了下去,對于甯毅等高層而言,一個個的難題,才剛剛開始解。這中間。面臨的第一個巨大問題,就是青木寨即將失去它的地理優勢。

    在決定殺周喆之前,甯毅對青木寨,有過兩年時間的規劃和經營。作為本職上的商業巨頭,他對于供需的了解和協調,實在是太過駕輕就熟。青木寨雖然做的是走私,然而在甯毅的操作下,對于來往商旅的照應,對于他們的優勢劣勢,對于他們能獲取的東西、需要的東西,每一筆在山裏都會有主動的分析和建議。在這個年月裏,不光是跟人做生意,還教人怎麽做,主動協調武、金兩地的供需,對于商人來說,方便是巨大的,利潤當然也是巨大的。

    兩年的時間不算長,第一年只能說是起步,然而密偵司掌握大量的資料,透過赈災,竹記也聯合了許多的商人。這些商人,正規的跟竹記合夥,哪裏有不正規的,甯毅便會派呂梁山的人去找對方,到得第二年,金人南下,踏破雁門關,邊貿停歇之時,青木寨已經劇烈的膨脹起來。

    如果說甯毅沒有造反,且金人沒有再度南下。景翰十四年的冬天,恐怕青木寨就要從雁門關的邊貿收入裏摳走一大塊肉,而後逼得軍隊正式翻臉。

    眼下倒是沒有這個憂慮了,然而金人南下,奪取黃河以北,攻破汴梁,一旦它開始正式的消化這塊地方,南北的生意,就再也談不上走私,青木寨,也將被雁門關通道完全的架空。

    一年多的時間,青木寨搜刮和集中了大量的資源,但即便再驚人,也有個限度,從呂梁山出來的兩千騎兵,近兩百的鐵甲重騎,就是這資源的核心。而在其次,青木寨中,也囤積了大量的糧食這倒算不得早有預謀,但呂梁山的環境畢竟不好,大家以前又都是餓過肚子的人,一旦寬裕,首選就是屯糧。

    青木寨自發達以後,收留附近的山民、流民、南北逃兵,在眼下已有兩萬余人的規模,再多來個一萬人,撐個一年左右,倒還不算什麽。然而,余晖也已經開始出現。

    普通士兵當然是不知道的。但也是因為這些考慮,甯毅選擇將新的基地西移,依托于青木寨先站穩腳跟,滲入西軍的地盤這一片民風剽悍,但對朝廷的歸屬感並不十分強,而且先前種師道與秦嗣源惺惺相惜,甯毅等人認為,對方或許會賣秦紹謙一個小小的面子,不至于趕盡殺絕至少在西軍無法趕盡殺絕之前,可能不會輕易這樣做。

    這兩三個月的時間,甯毅動用了竹記之下跟隨而來的所有說書人,去到西軍地盤的幾個州縣,裝作幸存者的樣子講述朝廷弑君的過程,燕雲六州的真相等等,間中也宣傳種師中的壯烈犧牲。在這段時間裏,西軍對此並未進行激烈的阻攔,倒是因為民風彪悍,有時候人家覺得這說書人說朝廷壞話,會將人打一頓趕走。但也有不少人,因為對種師中的崇拜,而對朝廷的軟弱義憤填膺。

    另一方面,甯毅已經開始在附近著手構建初步的商業網絡,他手頭上還有許多商人的資料,原本與竹記有關系的、沒關系的,如今當然不再敢跟甯毅有牽扯但那也沒關系,只要有**有需求,他總能在中間玩出一些花樣來。

    只要西軍的這片地盤能給他一年左右的時間,以他的經商能力,就可能在吐蕃、西夏、金國這幾支勢力交彙的西北,串聯起一個溝通各方的利益網絡。甚至將觸手順著吐蕃,伸進大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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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1-24 22:09:44
第六五六章 天地崩落 長路從頭(下)

  

   


     夜色籠罩,林野鉛青。就在山腰間的小院子裏晚飯進行的時候,雪花已經開始從夜色中落下來。

    院落之中的人聲在看見雪花落下時,都有著稍稍的收斂,冬日已至,下雪是遲早的事情,然而雪花一旦落下,許多問題就會變得更加緊迫了。

    當然,眾人都是從屍山血海、大風大浪裏走過來的,從起事開始,對於許多事情,也早有覺悟。這一年,乃至於接下去的幾年,會遇上的問題,都不會簡簡單單,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剩下的就隻是見步行步、一件件越過去而已。

    因此那笑聲些許的停頓之後,也就再度的恢複過來,男人們在這初雪落下的光景裏,閑聊著接下來的許多事。隔壁女人聚集的房間裏,西瓜抱著小寧忌,目光轉向窗外時,也有著些許遲疑,但隨即,在小孩子的揮舞雙手中,也變作了笑容。一旁的蘇檀兒看著她,目光對視時,溫和的笑了笑。

    一俟大雪封山,道路愈發難行,霸刀營眾人的動身南下,也已經迫在眉睫。

    對於她來說,這也是件複雜的事情。

    然則,如今這院落、這山穀、這西北、這天下,複雜的事情,又何止是這一小件。

    晚膳在熱鬧而有趣的氣氛裏逐漸過去,晚飯過後,寧毅送著秦紹謙出來,低聲說起正事:“京城的事情早有預料,於我們關係不大了,然則西北這邊,如何取舍,已經成了問題。你寫的那封書信,我們早就交了過去,希望種老爺子能夠看在秦相的麵子上,多少聽進去一點。但這次西軍仍舊拔營南下。如今被完顏昌的部隊堵在半道,已經打了起來。李乾順南來,西北幾地,真要出事了……”

    秦紹謙望著這夜裏的雪花,握了握雙手:“女真攻汴梁。種老爺子會派兵援救。本就是說不了的事情。西夏這個空子鑽得好,但我們這邊,腳步尚未穩下來,又能如何?”他想了想:“種家軍已被拖在南麵,折家僅能自保。立恒若覺得可冒險與西軍合作,在此時共守西北,我可先去見見種老。或許看在父親與兄長的麵子上。能夠說得上幾句話。”

    寧毅搖了搖頭:“太冒險了。”

    他們一行人過來西北之後,也希求西北的穩定,但當然,對於武朝滅亡論的宣揚,這是寧毅一行必須要做的事情。早先造反,武瑞營與呂梁騎兵在武朝境內的聲勢一時無兩,但這種驚人的威勢並無後勁,韌性也差。一年半載的時間縱然無人敢當,但也必然衰退。這支逞一時霸道的勢力實際上隨時都可能跌落懸崖。

    在有限的時間裏。寧毅預言著女真人的南下,同時也加強著青木寨的根基,緊盯著西北的狀況。這些都是武瑞營這支無根之萍能否紮下根基的關鍵。

    在守衛汴梁的過程裏,秦嗣源與種師道有著深厚的交情,後來汴梁守衛戰結束,為了秦家的事情,種師道的心灰意冷,是能看得出來的。這位鎮守西北的老人心有惻隱,但在弑君造反之後,想要以這樣的惻隱之心維係雙方的關係,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預感到西北可能出現的危險,寧毅曾請秦紹謙修書一封,送去給種師道,希望他能以西北為重,若是女真再度南下,西軍就算要出兵,也當留下足夠的兵力,避免西夏想要趁機摸魚。

    事實上,這些事情,種師道不會想不到。

    而在第一次守衛汴梁的過程裏大量折損的種家軍,若想要一方麵南下勤王,一方麵守好西北,在兵力問題上,也已經成為一個兩難的抉擇。

    許多時候,天下從來就沒有兩全其美的選擇。

    寧毅讓秦紹謙寫這樣一封信,考慮的並不是左右種師道的決定。更多的隻能算是表一個態:我雖然殺了皇帝,對西北卻並無惡意。而最近這段時間,竹記的說書人在西北的幾個城池內宣傳並未被種家人高壓遏製,或許就是老人惻隱之心的一部分。

    如果雙方都在這樣和稀泥,持續更長的一段時間,也許就會出現坐下來談判或者合作的機會。但眼下,終究是太快了。

    種師道在汴梁時固然是個慈祥老人,但他鎮守西北這些年,要說殺伐果決的的段數,絕對是最高的。他的惻隱之心或許有,但若覺得他心慈手軟,找上門去,被砍了腦袋送去京城的可能性絕對要高於成為座上之賓。

    這次女真南來,西軍拔營勤王,留在西北的部隊已經不多。那麼接下來,可能就隻有三種走向。第一,希望西軍以薄弱的兵力眾誌成城,在渺茫的可能性中咬牙守住西北。第二,秦紹謙去見種師道,希望這位老人家念在秦嗣源、秦紹和的麵子上,念在西北的危急形勢上,與武瑞營合作,守住這邊,就算不答應,也希望對方能夠放走秦紹謙。第三,看著。

    但第一種可能性真是太小了。第二種可能性若真實現,當然是最好的,有種家的接納,武瑞營在西北立馬就能站住腳跟。然而……哪裏能天真成這樣。

    寧毅看著這夜裏的雪花,停頓了片刻:“希望種老爺子以西北黎民為念,與我們合作守城。假設能守得住,此戰之後,種家軍也與謀反無異,汴梁城雖破,武朝卻未亡。把希望寄托在這個上麵,不太現實。而且,小蒼河連房子都沒建好,工期本來就吃緊,人手還嫌不夠,過冬都難,我們能撥出多少人去。倘若兩邊稍有嫌隙,以後的日子我們還過不過了……”

    秦紹謙點了點頭,這件事情之所以說出來,在他心中,也是覺得可能性最小的,隻是寧毅常常能人所不能,因此說給他聽,碰碰運氣而已:“那……西北的局勢就更麻煩了。”

    “明日開會,再與大家一道商議吧。”

    這是關係到日後走向的大事,兩人通了個氣,秦紹謙方才離開。院落內外眾人還在談笑。另一側,西瓜與方書常等人說了幾句,接過了她的霸刀盒子背在背上,似要去辦些什麼事情她平日出門,霸刀多由方書常等人幫忙背著。按照她自己的解釋。是因為這樣很有派頭見寧毅望過來,她目光平淡,微微偏了偏頭,雪花在她的身上晃了晃,然後她轉身往側麵的小路走過去了。

    此時本就是散席的時間,眾人先後離去,西瓜的獨自離開自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不久之後。院落裏的眾人陸陸續續的離去。仆役們收拾東西,檀兒與雲竹坐在房間外的廊道上,看著落雪正在聊天,寧毅來時,檀兒道:“西瓜怎麼一個人就走了。”她雖然頗善精打細算,但對於西瓜直爽的性子,其實挺喜歡的。

    “她也有她的事情要處理吧。”

    寧毅回答一句,在兩人身前蹲了下來。拖起雲竹的手,看著她隆起的肚子:“怎麼樣?身體還好嗎?”

    雲竹笑著點頭:“還好。”她神情恬靜。隻是稍顯有些瘦。

    “你跑出去,她就每天擔心你。”檀兒在旁邊說道。

    冒天下之大不韙,猝然殺皇帝,舉反旗,先前的生活一夕之間改變,縱然再親近的人,一時半會兒的也難以接受得了。無論雲竹還是蘇檀兒,對於這些事情,皆有憂慮在心。雲竹並不願說,隻是寧毅出門時,便往往擔憂他的安危,檀兒精明強幹,但在這件事上,也未必不是逆來順受。

    一夕之間,所有人的日子,其實都已經改變了。

    半年的時間下來,雲竹明顯瘦了些,錦兒有時候也會顯得沒有著落,檀兒、小嬋等人顧著家裏,偶爾也顯憔悴和忙碌。此前京城繁華、江南錦繡,轉眼成雲煙,熟悉的天地,忽然間遠去,這是任誰都會有的情緒,寧毅期待著時間能弭平一切,但對這些家人,也多少心懷內疚。

    他有時候處理穀中事物,會帶著元錦兒一道,有時候與檀兒、小嬋一道忙碌到半夜,與雲竹一道時,雲竹卻反倒會為他撫琴說書,對於幾個家裏人而言,這都是相濡以沫的意思。對於寧毅說的武朝將亡,天南將傾的事情,在升平年月裏過慣了的人們,一時間,其實有哪有那麼簡單的就能產生緊迫感呢?即便是檀兒、雲竹這些最親近的人,也是做不到的。

    未有那些士兵,經曆過戰場,麵對過女真人後,反而會感覺更加真切一些。

    “每次出門,有那麼多高手跟著,陳凡他們的武藝,你們也是知道的,想殺我不容易,不用擔心。這次女真人南下,汴梁破了,所有的事情,也就起頭了。我們一幫人到這邊山窩窩裏來呆著,說起來,也就不算是什麼笑話。未來幾年都不會很好過,讓你們這樣,我心裏有愧,但有些局麵,會越來越清楚,能看懂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我不管這個的,雲竹也不管這個。”檀兒笑了起來,“你能安心,我們就安心了。”

    她的話雖然是這樣說,但這次的消息能讓山穀中的人鼓舞,對於她們,其實多少也有安心的效果。

    “隻是李姑娘聽了這消息,感覺怕是很不好受……”檀兒想起來,又加了一句。

    “她啊……”寧毅想了想。

    “她應該已經聽到消息了。”雲竹道,“你待會有空,便去看看她吧。”

    *************

    夜色灰黑,雪正在下,視野前方,一側是蜿蜒的小河道,一側是荒蕪的山嶺,雪夜之中,偶有燈火亮在前頭。讓身邊人舉著火把,寧毅轉過了前方的山道。

    半年之前,在汴梁大鬧一場過後離京,寧毅算是劫走了李師師。要說是順手也好,刻意也罷,對於一些能處理的事情,寧毅都已盡量做了處理。如江寧的蘇家,寧毅安排人劫著他們北上,此時安排在青木寨,對於王山月的家裏人,寧毅曾讓人上門,後來還將他家中幾個主事的女子打了一頓,隻將與祝彪定親的王家小姐擄走,順便燒了王家的房子,算是劃清界限。

    事情走到這一步。沒什麼溫情脈脈可言。對於師師,兩人在京時來往甚多,縱然說沒有私情之類的話,寧毅造反之後,師師也不可能過得好。這也包括他的兩名“兒時玩伴”於和中與陳思豐。寧毅幹脆一頓打砸,將人全都擄了出去,之後要走要留,便隨他們。

    為著秦家發生的事情,李師師心有憤慨,但對於寧毅的突然發飆,她仍舊是不能接受的。為了這樣的事情。師師與寧毅在途中有過幾次爭論。但無論怎樣的論調,在寧毅這邊,沒有太多的意義。

    此後寧毅曾讓紅提調撥兩名女武者保護她,但師師並未就此離去,她隨著隊伍來到小蒼河,幫著雲竹整理一些典籍。對於這天下大勢,她看不到走向,對於寧毅弑君。她看不到必要性,對於弑君的理由。她無法理解,對於寧毅,也都變得陌生起來。但無論如何,之於個人,處於這樣的環境裏,都像是奔流的大河忽然遇上巨石,河水像是被卡住了一瞬,但無論往哪個方向,接下來都是要讓人粉身碎骨的萬頃湍流。

    寧毅走上那邊亮著燈火的小房子,在屋外一側的黑暗裏,穿一身臃腫青衣的女子正坐在那邊一棵傾倒的樹幹上看雪,寧毅過來時,她也偏著頭往這邊看。

    “你一個女人,心憂天下,但也犯不著不吃東西。”寧毅在路邊停了停,然後然隨從留下,朝那邊走過去。

    “你……”名叫師師的女子聲音有些低沉,但隨即咽咳了一聲,頓了頓,“汴梁城破了?”

    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往日裏在礬樓,女人們穿的是絲綢,戴的是金銀,再冷的天氣裏,樓中也未曾斷過炭火。但此刻到了西北,縱然往日豔名傳遍天下的女子,此時也隻是顯得臃腫,黑暗中看來,隻是身段比一般的婦人稍好,語氣聽起來,也多少有些萎靡。

    寧毅點了點頭:“嗯,破了。”

    “你高興嗎?”

    “算是吧。他破了,我才站得住腳。”

    “幾十萬人在城裏……”

    “預測到他會破,所以我才要走。預測到這幾十萬人加起來也打不過幾萬人,所以,我才不想被他們害死。”

    師師低了低頭:“你仍是這樣的說法,那是幾十萬人……”

    寧毅在旁邊的樹幹上坐下:“第一次女真南下,我們守住京城,死了很多人,但大家仍然覺得汴梁可守,四方商賈、閑雜人等,皆聚集京師,我殺周喆之後,大家覺得不對,京中人口四散,減了近兩成。往好處想,至少這兩成人暫時是我救的。”他敲了敲樹幹:“也隻是暫時而已……”

    “我說不過你。”師師低聲說了一句,片刻後,道,“先前求你的事情,你……”

    “替你安排了兩條路,或去南麵找個小城隱姓埋名,或繞路去大理,謹慎一點的話,未嚐不能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事情把你卷進來了,這也是我欠你的。”

    雪花靜靜地飄落,坐在這傾倒樹幹上的兩人,語氣也都平靜,說完這句,便都沉默下來了。滄海橫流,話語難免無力,在這之後,她將南下,無論如何,遠離曾經的生活,而這支軍隊,也將留在小蒼河掙紮求存。想到這些,師師悲從中來:“真的勸不了你嗎?”

    這其實已是無需多說的事情,沉默片刻,寧毅在黑暗裏笑了笑。

    **************

    小蒼河雪花落下的時候,往東千裏之外,汾州州城裏,血與火正連成一片。

    弓箭手在燃燒的宅院外,將奔跑出來的人一一射殺。這是河北虎王田虎的地盤,率領這支隊伍的將軍,名叫於玉麟,此時他正站在隊列後方,看著這燃燒的一切。

    回過頭去,有一道身影,也在不遠處的小樓上冷冷地看著。

    此時燃燒的這處宅子,屬於二大王田豹麾下頭領苗成,此人頗擅計謀,在經商運籌方麵,也有些本領,受重用之後,素來高調張揚,到後來張揚跋扈,這一次便在鬥爭中失勢,乃至於全家被殺。

    苗成惹上的對頭,便是後方小樓上看著的那個女人。此時女子一身灰袍,在冬日裏顯得單薄又消瘦。令人看了都覺得有些冷意,但她恍如未覺,望了這燃燒的府邸片刻,在樓上的窗前坐下了,喝著涼茶。處理她手頭上的事情。

    苗成一家人已被殺戮殆盡。於玉麟回身走上樓去,房間的窗前燈火搖曳,單薄的身影,涼透的茶水,桌上的紙筆和女子手中的硬餅,凝成了一副冷漠而孤魅的畫麵這女人過得極不好,然而田虎帳下的不少人。都已經開始怕她的。

    一開始倒並不是這樣的。

    她自來到虎王帳下。先前倒是有些以色娛人的味道以樣貌進入虎王的法眼,隨後因展露的能力得到重用。自接下任務去往呂梁山之前,她還是那種頗為努力,但多少有些柔弱女子的樣子,從呂梁山回來後,她才開始變得大不一樣了。

    於玉麟是後來才知道的,她與那心魔有著殺父之仇、毀家之恨,然而呂梁山上的一番經曆似乎讓她想通了什麼。她力主與呂梁青木寨合作經商,把持住了這條商道。其後她不光是做事果決。整個生活上的私欲,幾乎像是完全消失了,她對於容貌不再在意,隻求整潔,對吃食毫不挑剔,對住所、穿著也再一般女子的要求。

    睡著咯人的硬床,吃著粗糧的硬餅,這一兩年的時間裏,她迅速的消瘦下來,整個人也冷漠得像是有毒的蜘蛛。但不可否認的是,她所接手的事物,全都有聲有色。田虎對此並不在意,若要女人,隨手都是,能把事做好的人就不多了,沒了“這女人可以上”的**,他反而更加信任起樓舒婉來。於玉麟也是因為往日的交情,不少事情上願意跟她合作,也因此占了不少便宜。

    為求利益,忍下殺父之仇,斬卻私欲,隻求強大自我。於玉麟知道眼前的女子毫無武藝,若論伸手,他一根指頭就能戳死她,但這些時日以來,她在他心中,一直是當得了可怕兩個字的。他隻是已經想不通,這女人從頭到尾,求的是什麼了。

    這一次女真二度南下,天下大亂。虎王的朝堂內部,有不少聲音都在建議,取青木寨,打武瑞營反賊,如此,可得天下民心,就算打不過武瑞營,趁虛謀奪青木寨,也是一步好棋。但樓舒婉對此持反對意見,苗成當堂指責,她與那弑君反賊有舊,吃裏扒外。

    這些朝堂政爭發生時,於玉麟還在外地,隨後不久,他就收到樓舒婉的指示過來,拿著田虎的手令,在今日把苗成一家給弄死了。

    燈火的光芒之中,還能看出女子昔日精致的麵容輪廓,她抬起頭來,與於玉麟打了個招呼,道了聲謝,笑容也並不溫暖,然後又低頭看桌上的幾份東西了,於玉麟讚了幾句:“樓姑娘好手段……”後,問道:“青木寨的事情,樓姑娘為何主張不動手?”

    “他們是天下之敵,自有天下人打,我們又不見得打得過,何必急著把關係鬧僵。”女子隨口回答,並無絲毫猶豫。

    “然而,弑君之後,青木寨根基已動。據我所知,這幾年憑借地利,青木寨所獲甚豐,若能趁機取了,於我方頗有裨益。”

    “就為他些許根基浮動,就忘了那武瑞營正麵迎戰女真人的實力?”樓舒婉笑了笑,然後將桌上一份東西推出去,“那寧立恒去到青木寨後,第一件事,頒布這‘十項令’,於兄可曾看過?”

    “我聽說了,都是些沒用的東西。”

    “不是沒用,這十項令每一項,乍看起來都是大家約定俗成的規矩。第一項,看起來很拗口,呂梁乃呂梁人之呂梁,一切法規以呂梁利益為標準,違背此利益者,殺無赦。第二項,個人私產他人不可侵犯……十項規條,看起來隻是些老生常談的道理,說一些簡單的,大家都知道的賞罰,然而規矩以文字定下,根基就有了。”

    樓舒婉語氣不快,平平淡淡的,在這裏將目光收回來,頓了頓:“這十項令,拿來之後我看了兩個月,然後幾乎是照抄一份,寫細之後交給虎王。過不多久,虎王應該也要將命令頒布出來。青木寨因弑君之事,受很大壓力,確實根基浮動,我們這邊並無問題。按部就班,是我們占了便宜了。”

    於玉麟皺了皺眉:“就算有次作用,青木寨畢竟是受到了影響,與我方不該動手有何關係。”

    “這隻是我個人的想法,對這樣的人。若無打死他的把握。便不要隨便惹了。”樓舒婉勾了勾嘴角,看起來竟有一絲慘然,“他連皇帝都殺了,你當他一定不會殺到汾州、威勝來嗎?”

    於玉麟有片刻默然,他是領兵之人,照理說不該在戰鬥的事情上太過瞻前顧後,但眼下。他竟覺得。不無這種可能。

    那寧立恒看起來理智穩重,發起飆來,竟當庭把皇帝給剮了,與天下為敵,毫無理智,根本就是個瘋子!

    窗外火焰還在燃燒,樓舒婉看了一眼:“好在他如今去到西北,想要站穩。並不容易,不說朝廷的軍隊。這次女真南下,西北空虛,西夏王極有可能會抓住機會,收複橫山,甚至南下武朝。他的日子難過,也必定使出渾身解數。論運籌布局,我不如他太多,論眼光謀劃,我一介女流,局限也大。有他當老師,我一定在背後統統的,學起來……”

    火光肆虐,樓上平靜的語氣與單薄的身影中,卻有著鐵與血的味道。於玉麟點了點頭。

    “也是,他擋不擋得住西夏,也難說……”

    ****************

    同樣的火光,曾經在數年前,南麵的杭州城裏出現過,這一刻循著記憶,又回到齊家幾兄弟的眼前了。

    小蒼河,落下的雪花裏,齊新勇、齊新義、齊新翰等幾人看見了獨身過來的女子。那女子不算高挑,但體型勻稱,臉偏圓,頗為美麗,但也顯得有些傲然,她走過來,將身後的長盒子立在地下。

    寧毅麾下的武者中,有幾支嫡係,最初跟在他身邊的齊家三兄弟,統領一支,後來祝彪過來,也帶了一些山東的綠林人,再加上後來收下的,也是一支。這段時間以來,跟在齊家兄弟身邊的百十人大都知道自己老大與這南方來的霸刀有舊,有時候摩拳擦掌,還有些小摩擦出現,這一次女子獨身前來,河邊的這片地方,不少人都陸續走出來了。

    河邊有風,將她身上的衣袂撫得獵獵作響,發絲也在風裏動。劉西瓜站在那兒,朗聲道:“我將南歸,有些事情拖了半年,是時候解決一下了。幾位齊兄,覺得如何?”

    這是屬於高層的事情,那邊沉默片刻,從屋裏出來的齊新勇冷冷道:“殺父之仇,怎麼解決。”

    不遠處,在河邊洗澡的齊新翰赤膊上身,拖槍而來,水汽在他身上蒸發。斷了一隻手的齊新義在另一側持槍而立,腰杆筆直。劉西瓜的目光掃過他們。

    “兩個辦法,第一,還是上一次的條件,姓齊的與姓劉的積下的恩怨,你們三人,我一人,按江湖規矩放對,生死無怨!”

    齊家三兄弟中,齊新義在與女真作戰時斷了一臂,齊新勇也有傷在身,但作為小弟的齊新翰經曆了磨練,此時已如開鋒的利刃,有了通往高處的可能。他們此時聽著女子的說話。

    “第二,齊叔是我長輩,我殺他,於私心中有愧,你們要了結,我去他靈位前三刀六洞,之後恩怨兩清。這兩個辦法,你們選一個。”

    西瓜麵容精致,乍看起來,有著江南少女的柔弱氣息,然而她執掌霸刀莊多年,此時風吹起來,隻是幾句話後,給人的觀感已是英姿凜冽的宗師風範。

    齊家兄弟的手下中有人嗤道:“你與東家有舊,說什麼三刀六洞,你三刀六洞了,我家老大還用在這裏……”他話沒說完,齊新勇偏過頭去低聲說了一句:“閉嘴!”

    西瓜看了那人一眼:“要報的是殺父之仇,這世上又豈能事事如意。幾位齊家哥哥,做選擇吧!”

    她手中握起一把單刀,待話音落下,撲的紮進土裏。風雪之中,女子身側一邊是霸刀巨刃,一邊是鋒利單刀,凜然以立。對麵,齊新翰眼中閃過一絲決然,握槍前行……

    ****************

    汴梁城,巨大的悲愴還隻是開端。

    馬車駛過街頭,唐恪在車內,聽著外麵傳來的混亂聲響。

    自天師郭京的事情後。女真圍住汴梁內城已有數日,如今為了支付賠償女真人的巨額財款,軍隊已經開始挨家挨戶的在城內抄家,搜集金銀。

    但這並不是最令人絕望的事情。嚎叫哭罵聲尖銳傳來的時候,一隊士兵正在街邊的房舍裏。將這人家中的女人按名單抓出來。這一家的主人是個小員外,奮力阻擋,被士兵打翻在地。

    女子的哭聲,小孩的哭聲混成一氣,從簾子的縫隙往外看時,那頭破血流的員外還在與士兵廝打,口中哭喊:“放手!放手!你們這些敗類!你們家中沒有妻女嗎放手啊!我願守城。我願與金狗一戰啊啊……”

    成年男人的哭聲。有一種從骨子裏滲出來的絕望,他的妻子、家人的聲音則顯得尖銳又嘶啞,路邊看到這一幕的人臉色蒼白,然而抓人者的麵色也是蒼白的。

    沒錯,人人都有妻女,這員外有,一些士兵、將官也有。這次女真人已在內城的城牆外架好各種攻城器械,索要金銀、女人、有各種技術的匠人。這種城下之盟,沒什麼道理可說。城內將整個國庫都已搬空,皇宮裏的各式珍玩都在被搬出來,而後是為了填滿女真人所說的那個數字而進行的全城搜刮。至於女人,京中的妓戶都已經被押著出去,然後是上次大戰之中未曾參與守城的人家的妻女,而後家中沒有男人的遺孀、寡婦們恐怕都無幸理了。

    唐恪已經是宰相,當朝左相之尊,之所以走到這個位置,因為他是曾經的主和派。打仗用主戰派,議和自然用主和派,理所當然。朝廷中的大員們期待著作為主和派的他就能對議和無比擅長,能跟女真人談出一個更好的結果來。然而,手中任何籌碼都沒有的人,又能談什麼判呢?

    一路的哭喊廝打,一路的混亂悲淒,也有人撲倒在路中間,或破口大罵、或苦苦哀求。唐恪坐在馬車裏,沒有任何動靜所有的命令,都是他簽發的。包括此時正往蔡京等人府上過去,要將他們府中女眷抓出來的命令。

    他就這樣回到家中,打開府門後,庭院之中,也是女子的哭泣和求肯之聲,這其中,有他最疼愛的孫女,她撲過來,被家丁隔開了,唐恪身軀和手指都有些顫抖,從旁邊的廊道轉出去。

    隻這一天,成百上千的女子被聚集起來,她們有的待字閨中,有的已嫁做人婦,有的丈夫兒子為守城而死,有的還有嬰孩在城內嗷嗷待哺,她們的家人在外麵哭喊,在求情,在尋找各種關係,然而一切都已毫無意義,這一天結束時,她們被送往城外的女真人軍中,開始供圍城的軍人奸淫取樂。

    同一天,繼位才半年的靖平皇帝也來到女真軍營當中,試圖討好完顏宗望,弭平侵略者的怒火,此時還沒有多少人能知道,他再也回不來了。

    但相對於此後兩三個月內,近十萬人的遭遇,相對於此後整片武朝大地上千萬人的遭遇,他的具體經曆,其實並無出眾、可書之處……

    ****************

    同樣的時間,西北,青澗城。

    種家的老房子裏,老人望著掛在床邊上的燈火光點,怔怔的像是失了神,他已有許久沒有說話,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還在持續,但在某一刻,那起伏停下了。

    有哭聲傳來。

    鎮守一方,名鎮西陲的老帥種師道,在病倒數月之後,撒手人寰。

    西夏人的鐵蹄,滾滾碾來。在這寒冷的冬天,一切都被煮在了沸騰的洪流裏(未完待續。)

    ps:本來想得還很輕鬆,然而,過去的一集,所有的情節都幾乎醞釀了一年以上,甚至有醞釀了三四年的,寫完之後鬆了一口氣,但在動筆新一集的時候,忽然覺得整個人都空空落落的。想著趕快停下來想想,結果停了這麼久……嗯,忽然發現這章字數很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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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集 盛宴開封 第六五七章 愛憎會 怨別離(上)


    雪下得大了,夜色深邃,山林之中,漸漸的只余夜的蒼茫。

    風雪呼嘯在山腰上,在這荒蕪山嶺間的洞穴裏,有篝火正在燃燒,篝火上炖著簡單的吃食。幾名皮鬥篷、挎腰刀的漢子聚集在這火堆邊,過得一陣,便又有人從洞外的風雪裏進來,哈了一口白氣,走過來時,先向山洞最裏面的一人行禮。

    “雪一時半會停不了了……”

    坐在山洞最裏面的位置,鐵天鷹朝著火堆裏扔進一根樹枝,看火光哔哔啵啵的燒。方才進來的那人在火堆邊坐下,那著肉片出來烤軟,猶豫片刻,方才開口。

    “我聽說……汴梁那邊……”

    這話語出口,旋又止住,山洞裏的幾人面上也各有神態,多半是看看鐵天鷹後,低頭沈默。他們多是刑部之中的高手,自京城而來,也有些人家便在汴梁。幾個月前甯毅造反,武瑞營在京城搜刮之後北上,連續兩次大戰,打得幾支追兵丟盔棄甲一敗塗地。京中新皇上位,事情稍定後便又搜集人手,組建除逆司,直接由譚稹負責,誅殺奸逆。

    鐵天鷹因為在先前便與甯毅打過交道,甚至曾提前察覺到對方的不軌意圖,譚稹上任後便將他、樊重等人提拔上來,各任這除逆司一隊的統領,令牌所至,六部聽調,實在是了不得的升遷了。

    只是這除逆司才成立不久,金人的部隊便已如洪水之勢南下,當他們到得西北,才稍稍弄清楚一點局勢,金人幾乎已至汴梁,隨後天下大亂。這除逆司簡直像是才剛生出來就被遺棄在外的孩子,與上頭的來往音訊斷絕,隊伍之中人心惶惶。而且人至西北。民風彪悍,鐵天鷹等人跑到官府衙門要配合可以,若真需要得力的協助,就算你拿著尚方寶劍,人家也未必聽調聽宣。一時間連要幹點什麽。都有些茫然。

    而今日,便已傳來京城失陷的訊息。讓人不免想到,這國家都要亡了,除逆司還有沒有存在的可能。

    “……若是西夏人來,收回橫山,這西北一地,也再無甯日。天下大亂。”沈默許久。鐵天鷹又往篝火裏扔了一根木柴。看著火焰的動靜,才緩緩開口。不過,他口中說的這些,都不免讓人想到那人傳出來的預言。

    一年內汴梁淪陷,黃河以北全部淪陷,三年內,長江以北喪于女真之手,千萬黎民成為豬羊任人宰割

    如今看來。這形勢竟真與那心魔所料無差。

    “可若非那魔頭行大逆不道之事!我武朝豈有今日之難!”鐵天鷹說到這裏,目光才陡然一冷。挑眉望了出來,“我知道你們心中所想,可即便爾等有家人在汴梁的,女真圍城,你們又豈能進得去。我等在北面做事,只要稍有機會,譚大人豈會不照料我等家人!諸位,說句不好聽的,若我等家人、親族真遭逢不幸,這事情諸位不妨想想,要算在誰的頭上!要如何才能為他們報仇!”

    “我武朝國祚數百年,底蘊深厚,便是那魔頭逆賊,也只敢說……他也只敢說,三年內退至長江以南。可是,若非他當庭弑君,令京中士氣一降再降,幾個月內,離京之人竟高達二十萬之多,汴梁豈能陷落得如此之快。這等亂臣賊子……我鐵天鷹,遲早手刃此獠!”

    他這些話說到最後,斬釘截鐵、恨意凜然,洞中其余幾人對望一眼,他的一名心腹走過來,伸出手來按了按鐵天鷹的手背:“遲早誅殺逆賊。”

    其余人也陸續過來,紛紛道:“遲早誅殺逆賊……”

    待到衆人都說了這話,鐵天鷹方才微微點頭:“我等如今在此,勢單力孤,不可力敵,但只要盯住那邊,弄清楚逆賊虛實,遲早便有此機會。”

    過得片刻,又道:“武瑞營再強,也不過萬人,這次西夏人來勢洶洶,他擋在前方,我等有沒有誅殺逆賊的機會,其實也很難說。”

    外面風雪呼嘯,山洞裏的衆人大都點頭,說幾句振奮士氣的話,但實際上,此時心頭仍能堅定的卻不多,他們大多捕快、捕頭出身,武藝不錯,最重要的還是頭腦精明,見慣了綠林、市井間的油滑人士,要說武瑞營不反,汴梁就能守住,沒有多少人信,反倒對于朝廷上層的勾心鬥角,各種黑幕,清楚得很。只是他們見慣了在黑幕裏打滾的人,卻從未見過有人這樣掀翻桌子,幹了皇帝而已。

    但在眼下,當然也只能如此附和、表態。

    夜色更深了,山洞之中,鐵天鷹在最裏頭坐著,沈默而堅毅。此時風雪疾走,天地蒼茫,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在這山洞中閉目沈睡,保持體力。只有在旁人無法察覺的間隙間,他會從這沈睡中驚醒,張開眼睛,隨後又咬緊牙關,不動聲色地睡下。

    兩名被提拔的刑部總捕中,樊重的任務是串聯綠林群豪,響應誅除奸逆的大計,鐵天鷹則帶領著幾支隊伍往西北而來,搜集武瑞營的蹤迹、訊息,甚至在適當的時候,刺殺心魔,但此時,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的忐忑和壓力。

    來到西北之後,要弄清楚這樣一支大軍的蹤迹和動向,並不算十分艱難。甚至于那逆賊作為根據地之一的青木寨,他也可以派上一二斥候,進去打探虛實。這些天裏,青木寨與那小蒼河的來往,乃至于各地武瑞營士兵、家屬終于零零碎碎的彙集而來,他手下的人,都能查探到線索,甚至遠遠的觀察。

    這樣的事態裏,有外來人不斷進入小蒼河,他們也不是不能往裏面安插人手當初武瑞營叛亂,直接走的,是相對無牽挂的一批人,有妻兒家屬的多半還是留下了。朝廷對這批人實施過高壓管制,也曾經找其中的一部分人,煽動他們當奸細,幫忙誅殺逆賊。或者是假意投靠,傳遞情報。但如今汴梁淪陷,其中說是“假意”投靠的人,鐵天鷹這邊,也難以分清真假了。

    有些屬下想要與這些人接觸。也有的想要對這些人予以打擊。以儆效尤。鐵天鷹只是讓他們安靜地探查情報,表面上,自然是說不要打草驚蛇,然而這些天裏,有好幾次鐵天鷹在夜裏驚醒,都是因為夢見了那心魔的身影。

    對方反向偵查,然後殺了過來!

    沒有人知道。離那心魔越近。鐵天鷹的心中,越是在警惕、甚至害怕。

    與在京城時雙方之間的情況,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那個時候,鐵天鷹敢于挑釁對方,甚至威逼對方,試圖讓對方發怒,狗急跳牆。那個時候,在他的心中。他與這名叫甯立恒的男人,是沒什麽差的。甚至于刑部總捕的身份。比之失勢的相府幕僚,要高上一大截。畢竟說起來,心魔的外號,不過源于他的心機,鐵天鷹乃武林一流高手,再往上,甚至可能成為綠林宗師,在知道了許多內情之後,豈會害怕一個只憑些許心機的年輕人。

    雙方起些衝突,他當街給對方一拳,對方連發怒都不敢,甚至于他妻子音訊全無,他表面憤怒,實質上,也沒能拿自己怎麽樣。

    他從頭到尾也沒能拿自己怎麽樣。直到那年輕人發飙,攻破汴梁,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殺掉九五至尊,鐵天鷹才忽然發現,對方是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裏。

    否則在那種破城的情況下,巡城司、刑部大堂、兵部白虎堂都被踏遍的情況下,自己一個刑部總捕,哪裏會逃得過對方的撲殺。

    如今他成天下之敵,舉旗造反,哪裏會不防著自己這樣的追殺者。以那人的心機,自己貿然摸上去,說不定什麽地方、什麽情報就是他特意安插的陷阱,也說不定哪一天在睡夢裏,對方就已經命令手下反撲過來,順手抹掉自己這幫礙眼的小石子。

    對方若是一個魯莽的以霸氣為主的反賊,厲害到劉大彪、方臘、周侗那樣的程度,鐵天鷹都不會怕。但這一次,他是真覺得有這種可能。畢竟那武藝可能已是天下第一的林惡禅,幾次對上心魔,也只是悲催的吃癟逃跑。他是刑部總捕頭,見慣了精明油滑之輩,但對于心機布局玩到這個程度,順手翻了金銮殿的瘋子,真要是站在了對方的眼前,自己根本無法下手,每走一步,恐怕都要擔心是不是陷阱。

    即便是林惡禅,後來甯立恒扯旗離開,大光明教也只是順勢進京,沒敢跟到西北來尋仇。而如今,大光明教才入京幾個月,京城破了,估計又只能灰溜溜的跑回南方去。

    這不是實力可以彌補的東西。

    如果自己謹慎對待,不要貿然出手,或許將來有一天局面大亂,自己真能找到機會出手。但如今正是對方最警惕的時候,傻乎乎的上去,自己這點人,簡直就是飛蛾撲火。

    這些事情,手下的這些人或許不明白,但自己是明白的。

    當然,如今西夏人南來,武瑞營兵力不過萬余,將營地紮在這裏,或許某一天與西夏爭鋒,而後覆亡于此,也不是沒有可能。

    如果是這樣,那或許是對自己和自己手下這些人來說,最好的結果了……

    他在內心的最深處,閃過了這樣的念頭……

    *************

    風雪同樣籠罩的小蒼河,半山腰上的院子裏,溫暖的光芒正從窗棂間微微的透出來。

    散發著光芒的火盆正將這小小的房間燒得溫暖,房間裏,大魔頭的一家也將要到睡眠的時間了。圍繞在大魔頭身邊的,是在後世還頗為年輕,此時則早已為人婦的女子,以及他一大一小的兩個孩子,懷孕的雲竹在燈下納著鞋墊,元錦兒抱著小小的甯忌,偶爾逗弄一下,但小小的孩子也已經打著呵欠,眯起眼睛了。

    甯曦端坐在小小的椅子上,聽著他的父親說古書上有趣的故事,母親蘇檀兒坐在他的身邊,小婵偶爾看看火盆上的熱水,給人的茶杯裏加上一些,隨後回去雲竹的身邊,與她一道納著鞋墊,然後也捂著嘴眯了眯眼睛,微微的呵欠她也有些困了。

    出遠門回來,處理了一些事情之後,在這深夜裏大夥兒聚集在一塊,給孩子說上一個故事,又或是在一起輕聲聊天,算是甯家睡前的消遣。

    院落外是深邃的夜色和漫天的飛雪,夜晚才下起來的大雪滲入了深夜的寒意,仿佛將這山野都變得神秘而危險。已經沒有多少人會在外面活動,然而也在此時,有一道身影在風雪中出現,她緩緩的走向這邊,又遠遠的停了下來,有些像是要靠近,隨後又想要遠離,只得在風雪之中,糾結地待一陣子。

    院落裏,家庭的團聚已經開始散去了,錦兒抱了小甯忌,與雲竹一道回去臥室,小婵則抱著甯曦,房間裏,應該是那對夫妻還在說話。風雪裏的身影遠遠的看著這一幕,在半山腰上的小路邊,輕輕地踢踢腳下的積雪,又擡頭看了看看不到的夜空,終于轉身要走了。

    那邊院落裏,甯毅的身影卻也出現了,他穿過院落,打開了院門,披著鬥篷朝這邊過來,黑暗裏的身影回頭看了一眼,停了下來,甯毅走過山路,漸漸的走近了。

    “嘿,這麽巧。”甯毅對西瓜說道。

    西瓜擰了擰眉頭,轉身就走。

    “開玩笑的。”甯毅微微笑道,“一起走走吧。”

    前方的身影沒有停,甯毅也還是緩緩的走過去,不一會兒,便已走在一起了。午夜的風雪冷的嚇人,但他們只是輕聲說話。

    他們是不怕風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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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集《老蒼河》第六五八章 愛憎會 怨別離(下)
               
  「反賊有反賊的路數,江湖也有江湖的規矩。」

  迎著風雪前行,拐過山路,名叫西瓜的女子輕聲開口。她的髮絲在風雪裡動,容貌雖顯稚氣,此時的話語,卻並不輕率。

  「既然在這世道上立足,父仇不共戴天。不是誰想放下,就能放得下的。我回苗疆之後,齊家的三位哥哥,你要看著點。」

  「我聽說今晚的事了,沒打起來,我很高興。」寧毅在稍後方點了點頭,卻微微嘆氣,「三刀六洞算是怎麼回事啊?」

  「齊家五哥有天賦,將來說不定有大成就,能打過我,眼下不動手,是明智之舉。」

  齊家原本五兄弟,滅門之禍後,剩下老二、老三、老五,老五便是齊新翰。西瓜頓了頓。

  「至於三刀六洞,三刀六洞又不會死。殺齊叔叔,我於私有愧,若真能解決了,我也是賺到了。」

  「三刀六洞……不好看。」

  「噗……」

  西瓜笑了出來,偏頭看了寧毅一眼,兩人此時已是併排而行。穿過前方的小林子,到山腰轉角時,已是一片小平地,平時這邊能看到遠處的施工場景,此時雪花漫漫,倒是看不到了,兩人的腳步倒是慢了下來。西瓜隨便找了根倒下的木頭,坐了下來。

  「我回苗疆以後呢,你多把陸姐姐帶在身邊,或者陳凡、祝彪也行,有他們在,就算林和尚過來,也傷不了你。你得罪的人多,如今造反,容不得行差踏錯,你武藝一貫不行,也成不了一流高手,這些事情,別嫌麻煩。」

  「你們總說我成不了一流高手,我覺得我已經是了。」寧毅在她旁邊坐下來。「當初紅提這樣說。我後來想想,是她對高手的定義太高。結果你也這樣說……別忘了我在金鑾殿上可是一巴掌就幹翻了童貫。」

  「你是以勢壓人,與武藝關係不大。」西瓜笑了笑,「身居上位、以命相搏、怒髮衝冠、理直氣壯。這些都是勢,你在金鑾殿上能壓倒那些權臣。是很厲害,也是因為你豁出去了,不留餘地。總不能每次都拚命吧。你的勢也不是用來打架的。讓能拚命的人去拼就行了。」

  她與寧毅之間的糾葛並非一天兩天了,這幾個月裡。每每也都在一塊說話鬥嘴,但此刻大雪紛飛,天地寂寥之時。兩人一塊坐在這木頭上,她似乎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跳了出來。朝前方走去,順手揮了一拳。

  「我離開之後,卓小封他們還給你留下。」

  她揮出一拳。奔跑兩步,呼呼又是兩拳。

  「原本就是你教出來的弟子,你再教他們幾年,看看有什麼成就。他們在苗疆時,也已經接觸過不少事情了,應該也能幫到你。」

  西瓜的身材本就不高大,加上稚氣的面孔,甚至顯得嬌小,說著兩句話時,聲音也不高,說完後又停了下來,看了寧毅一眼,見寧毅似笑非笑地沒有動,才又扭過頭去,緩緩推出拳風。

  「幾年前你在杭州,是學了幾手霸刀,陸姐姐教你的破六道,也確實是很好的發力法子,但破六道剛猛,傷身體。要幫你調理,陸姐姐有她的辦法,但我的身形,原本也是不適合用霸刀的,後來雖然找到了法子,爹爹也還教了我一套拳法。這拳法只為修氣,專為我改的,別人也不會。我也是這幾年才能領會,教給別人。我每天都練,你可以看看。」

  「當初在杭州,你說的民主,藍寰侗也有些端倪了。你也殺了皇帝,要在西北立足,那就在西北吧,但如今的形勢,如果站不住,你也可以南下的。我……也希望你能去藍寰侗看看,有些事情,我想不到,你總得幫我。」

  她口中說著話,在風雪中,那身形出拳由慢至快,擊、揮、砸、打、膝撞、肘擊、跳躍,漸至拳舞如輪,如同千臂的小明王。這名叫小金剛連拳的拳法寧毅早就見過,她當初與齊家三兄弟比鬥,以一敵三猶然突進不止,此時演練只見拳風不見力道,落入眼中的身影卻顯得有幾分可愛,猶如這可愛女孩子連續不斷的舞蹈一般,唯有降下的雪花在空中騰起、漂浮、聚散、衝突,有呼嘯之聲。

  那每一拳的範圍都短,但身形趨進,氣脈悠長,以至於她說話的聲音,從頭到尾都顯得輕盈平靜,出拳越來越快,話語卻絲毫不變。

  然而這半年以來,她總是習慣性地與寧毅找茬、鬥嘴,此時念及將要離開,話語才第一次的靜下來。心中的焦躁,卻是隨著那越來越快的出拳,顯露了出來的。

  「……你今年二十三歲了吧?」

  「……從聖公起事時起,於這……呃……」

  西瓜口中說話,手上那小金剛連拳還在越打越快,待聽到寧毅那句突兀的問話,手上的動作和話語才陡然停了下來。此時她一拳微屈,一拳向斜上前伸,神情一僵,小拳頭還在空中晃了晃,然後站直了身形:「關你什麼事?」

  「我們成親,有幾年了?」寧毅從木頭上走了下來。

  「我們那個……算是成親嗎?」

  「這麼幾年了,應該算是吧。」

  她原本擺了擺姿勢,繼續打拳。聽到這句,又停了下來,放下雙拳,站在那兒。

  「我這幾年,也不是沒人嫁了,只是藍寰侗的事情一直未曾放下心來。你……你幾個妻子,孩子都快長大了,跟我之間……跟我之間……」

  沒有了她的揮拳,風雪又回到原本飄落的景狀,她的話語此時才稍稍僵硬起來,身形也是僵硬的,就那樣直直地站著,雙拳握在身側,微微偏頭。

  一如寧毅所說,她二十三歲了,在這個年代,已經是老姑娘都不算,只能說是沒人要的年紀。而即便在這樣的年紀裡,在過去的那些年裡,除了被他背叛後的那一次,二十三歲的她是連一個風雪裡僵硬的擁抱。都不曾有過的……

  雪花落下來。她站在那裡,看著寧毅走過來。她就要離開了,在這樣的風雪裡,許是要發生些什麼的。

  至少……也該有一個僵硬的擁抱……

  半山腰的院落房間。油燈還在微微的亮著,燈火裡。蘇檀兒翻看著手中的賬目記錄。回過頭時,不遠處的床上小嬋與寧曦已經睡著了。

  她又往窗櫺那邊看了看,雖然隔著厚厚的窗戶紙看不見外面的境況。但還是可以聽到風雪在變大的聲音。

  這樣的夜裡,他應該不會回來休息。

  她這樣想著。又偏頭微微的笑了笑。不知道什麼時候,房間裡的身影吹滅了燈火,上床休憩。

  風雪又將這片天地包圍起來了。

  **************

  寒冬一夜過去。清晨,雪在天空中飄得安詳起來。整片天地漸漸的銀裝素裹,替換深秋荒涼的顏色。

  早晨起來時,師師的頭有些昏沉。段素娥便過來照顧她,為她煮了粥飯,隨後,又水煮了幾味藥材,替她驅寒。

  段素娥原是那位陸寨主身邊的親衛,來小蒼河後,被安排在了師師的身邊。一邊是習武殺人的山野村婦,一邊是柔弱憂鬱的京城花魁,但兩人之間,倒沒產生什麼嫌隙。這是因為師師本身學識不錯,她過來後不願與外界有太多接觸,只幫著雲竹整理從京城掠來的各種古籍文卷。

  段素娥在山中本有家室,丈夫為青木寨而死,膝下一子卻已到了讀書識字的年紀,最近青木寨的環境不錯,能讓家中孩子有個識字的機會,將來明理懂事,是山中婦人最大的希冀。平素與師師說些谷中發生的事情,閒暇時候,也會過來詢問些唸書的心得。

  這年月的正牌花魁,便是後世令人信服的大明星,並且相對於大明星,她們還要更有內藴、見地、學識。段素娥佩服於她,她的心中,其實反倒更佩服這個丈夫死後還能樂觀地帶大一個孩子的婦人。

  「聽說昨夜南方來的那位西瓜姑娘要與齊家三位師父比試,大夥兒都跑去看了,原本還以為,會大打一場呢……」

  「西瓜姑娘啊,年紀輕輕的,宗師般的人物,也不知是怎麼練的,只看她一手霸刀功夫,與寨主比起來,怕是也差不了多少。齊家的三位與她有仇,暫時看來是報不了了,只是父仇不共戴天,這事情,大家都會放在心裡……」

  「大夥眼下都在說京師的事情,城破了,裡頭的人怕是不好過,李姑娘,你在那邊沒有親族了吧。」

  段素娥偶爾的說話之中,師師才會在僵硬的思緒裡驚醒。她在京中自然沒有了親族,然而……李媽媽、樓中的那些姐妹……她們如今怎樣了,這樣的疑問是她在心中即便想起來,都有些不敢去觸碰的。

  第一次女真圍城時,她本就在城下幫忙,見識到了各種慘劇。之所以經歷這樣的慘狀,是為了避免更讓人無法承受的局面發生。但從這裡再過去……普通人的心裡,恐怕都是難以細思的。那些歇斯底里的對衝,斷指殘體後的吶喊,負擔各種傷勢後的哀嚎……比這更為慘烈的狀況是什麼?她的思維,也不免在這裡卡死。

  在礬樓這麼些年,李媽媽向來有辦法,或許能夠僥倖脫身……

  不過,遠在千里外的汴梁城破後,礬樓的女子確實已經在拚命的尋求庇護,但李師師曾經認識的那些姑娘們,她們多在第一批被送入女真人軍營的妓戶名單之列。媽媽李藴,這位自她進入礬樓後便極為關照她的,也極有智慧的女子,已於四日前與幾名礬樓女子一道服藥自盡。而其他的女子在被送入女真軍營後,眼下已有最剛烈的幾十人因不堪受辱自盡後被扔了出來。

  這些事情,她要到許多年後才能知道了。

  山谷之中雪下不停,然而谷中的某些氣氛,即便師師出門不多,此時也能感受得到正在變化。落雪之中,她偶爾能聽到河谷對面傳來的吶喊號子,士兵扛著原木,在這樣的大雪裡,從山路上奔行而過,也有一隊隊的人,在倉庫與工地之間齊聲吶喊著鏟出雪道。來往人說話、呼喊裡蘊含的精氣神。與幾日前比較起來,竟有著明顯的不一樣。

  這是汴梁城破之後帶來的改變。

  雪下了兩三日後,才漸漸有了停下來的跡象。這期間,蘇檀兒、聶雲竹等人都來看望過她。而段素娥帶來的消息。多是有關此次西夏出兵的,谷中為了是否幫忙之事商議不停。而後,又有一道消息陡然傳來。

  幾日之前,鎮守西北多年的老種相公種師道。於清澗城老宅,與世長辭了。

  師師聽到這個消息。也怔怔地坐了許久。第一次汴梁保衛戰,鎮守城中的將領便是左相李綱與這位名震天下的老種相公,師師與他的身份雖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但汴梁能夠守住,這位老人在很大程度上起了頂樑柱一般的作用。對這位老人,師師心中,敬重無已。

  這天雪已經停了。師師從房間裡出去,天地之間,都是白皚皚的一片。不遠處的一處院子裡有人走動,院子裡的屋頂上,一名女子在那兒盤腿而坐,一隻手微微的托著下巴。那女子一襲白色的貂絨衣裙,白色的雪靴,精緻甚至帶點稚嫩的面容讓人不免想起南方水鄉大戶人家的女子,然而師師知道,眼前這坐在屋頂上儼如稚氣少女一般的女子,手上殺人無算,便是反賊在南面的頭目,霸刀劉西瓜。

  她平素愛與寧毅鬥嘴,但兩人之間,師師能看出來,是有些不清不楚的私情的。這些年來,那位能文能武的童年好友行走世間,到底交了多少奇怪的朋友,經歷了多少事情,她其實一點都不清楚。

  按照段素娥的說法,這位姑娘也在眼下的兩天,便要動身南下了。或許也是因為即將分離,她在那屋頂上的神情,也有著些許的茫然和不捨。

  她能在屋頂上坐,說明寧毅便在下方的房間裡給一眾中層軍官講課。對於他所講的那些東西,師師有些不敢去聽,她繞開了這處院落,沿山路前行,遠遠的能看到那頭谷地裡聚居地的熱鬧,數千人分佈其間,這幾天落下的積雪早已被推向四周,山麓一側,幾十人齊聲吶喊著,將巨大的山石推下土坡,河床一側,預備修建蓄水堤壩的軍人挖掘起引水的支流,打鐵鋪子裡叮叮噹噹的聲音在這邊都能聽得清楚。

  已經有大大小小的孩子在其中奔走幫忙了。

  她穿過一側的樹林,人也開始變得多起來,似乎有些女人正往這邊來看熱鬧,師師知道這邊半山腰上有一處大的平地,而後她便遠遠看見了已經集合的軍人,一共兩個方塊,大約是千餘人的樣子,有人在前方大聲說話。

  「……我方有炮……一旦集結,西夏最強的平山鐵鷂子,其實不足為懼……最需擔心的,乃西夏步跋……咱們……周圍多山,將來開戰,步跋行山路最快,如何迎擊,各部都需……此次既為救人,也為練兵……」

  訓話的聲音遠遠傳來,不遠處段素娥卻看到了她,朝她這邊迎過來。

  「李姑娘,你出來走動了……」

  「素娥姐,這是……」

  「我們要出兵了。」

  「啊?」

  「西夏大軍已抵近清澗城,我們出兩支隊伍,各五百人,左右襲擾攻城大軍……」

  「西夏人……很多吧?」

  「西夏興兵近十萬,即便全軍出動,怕也沒什麼勝算,更何況老種相公過世,我們這邊也沒有與西軍說得上話的人了。這一千人,只在西夏攻城時牽制一下,最重要的是,城池若破,他們可以在山林間阻殺西夏步跋子,讓難民快些逃走……我們能做的,也就這些了。」

  相處數月,段素娥也知道師師心善,低聲將知道的訊息說了一些。事實上,寒冬已至,小蒼河各種過冬建設都未見得完善,甚至在這個冬天,還得做好一部分的水壩引流工作,以待來年春汛,人手已是不足,能跟將這一千精銳派出去,都極不容易。

  兩人一邊說著,一面往山坡的高處走去,下方的山谷、校場、隊列逐漸都收入眼簾,然後師師聽見上千人齊聲的呼喊,那隊伍立定,雖只千人,卻也是士氣高漲,殺氣衝天!

  遠處都是白雪,谷地、山隙遠遠的間隔開,延綿無際的冬日雪海,千人的隊列在山麓間翻越而出,逶迤如長龍。

  師師微微張開了嘴,白氣吐出來。

  自半年前起,武瑞營造反,突破汴梁城,寧毅當庭弒君,而今女真南下,攻破汴梁,中原動盪,西夏人南來,老種相公撒手人寰,而在這西北之地,武瑞營的士氣即便在亂局中,也能如此凜冽,這樣的士氣,她在汴梁城下守城那麼多日,也從未見過……

  這天下、武朝,真的要完了嗎?

  她身體搖晃,在白雪的反光裡,微感暈眩。

  我……該去哪裡——

  ***************

  愛戀也罷、恐懼也罷,人的情緒千千萬萬,擋不住該有的事情發生,這個冬天,歷史仍舊如巨輪一般的碾過來了。

  十二月裡,西夏人連破清澗、延州幾城,寒冬之中,西北民眾背井離鄉、流民四散,種師道的侄子種冽,率領西軍餘部被女真人拖在了黃河北岸邊,無法脫身。清澗城破時,種家祠堂、祖墳悉數被毀。鎮守武朝西北百餘年,延綿五代將領輩出的種家西軍,在這裡燃盡了餘暉。

  京城,連續數月的動盪與屈辱還在持續發酵,圍城期間,女真人數度索要金銀財物,開封府在城中數度搜刮,以抄家之勢將汴梁城內富戶、貧戶家中金銀抄出,獻與女真人,包括汴梁宮城,幾乎都已被搬運一空。

  這只是汴梁慘劇的冰山一角,持續數月的時間裡,汴梁城中女子被送入、擄入金人軍中的,多達數萬。只是宮中太后、皇后及皇后以下嬪妃、宮女、歌女、城中官員富戶家中女子、婦人便有數千之多。與此同時,女真人也在汴梁城中大肆的搜捕工匠、青壯為奴。

  這種搜刮財物,抓捕男女青壯的循環在幾個月內,不曾停止。到第二年年初,汴梁城中原本囤積物資已然耗盡,城內民眾在吃盡糧食,城中貓、狗、乃至於樹皮後,開始易子而食,餓死者無數。名義上仍舊存在的武朝朝廷在城內設點,讓城內民眾以財物珍玩換去些許糧食活命,然後再將這些財物珍玩輸入女真軍營之中。

  及至這年三月,女真人才開始押送大量俘虜北上,此時女真軍營之中或死節自盡、或被淫虐至死的女子、婦人已高達萬人。而在這一路之上,女真軍營裡每日仍有大量女子屍身在受盡折磨、折辱後被扔出。

  儘管後世的史學家更樂意記錄幾千的妃嬪、帝姬以及高官富戶女子的遭遇,又或是原本身居皇帝之人所受的折辱,以示其慘。但實際上,這些有一定身份的女子,女真人在淫虐之時,尚有些許留手。而其餘高達數萬的平民女子、婦人,在這一路之上,遭受的才是真正猶如豬狗般的對待,動輒打殺。

  一直到抵達金國境內,這一次女真軍隊從南面擄來的男女漢人俘虜,除去死者仍有多達十餘萬之眾,這十餘萬人,女人淪為娼妓,男子充為奴隷,皆被廉價、隨意地買賣。自這北上的千里血路開始,到此後的數年、十數年餘生,他們經歷的一切才是真正的……

  慘絕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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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2-28 22:04:05
第六五九章 大潮飛逝 花火散消

  

   


     四月,汴梁城餓死者無數,屍臭已盈城。∈♀,

    唐恪坐著轎子傳過汴梁城,從皇城回府。

    轎子微微搖晃,從晃動的轎簾外,傳入微微的臭氣與哭泣聲,外麵的道路邊,有死去的屍體,與形如屍體般枯瘦,僅餘最後氣息的汴梁人。

    街頭的行人都已經不多了。

    轎子裏的老人衣冠整齊,麵目呆滯、卻又有些漠然,他望著前方的簾子,沒有動靜。

    作為如今維係武朝朝堂的最高幾名大員之一,他不僅還有抬轎子的家奴,轎子周圍,還有為保護他而隨行的侍衛。這是為了讓他在上下朝的途中,不被歹人刺殺。不過最近這段時日以來,想要刺殺他的歹人也已經漸漸少了,京城之中甚至已經開始有易子而食的事情出現,餓到這個程度,想要為了道義行刺者,畢竟也已經餓死了。

    這已經是一座被榨幹了的城池,在一年以前尚有百萬人聚居的地方,很難想象它會有這一日的淒涼。但也正是因為曾經百萬人的聚集,到了他淪為為外敵肆意揉捏的境地,所展現出來的景象,也愈發淒涼。

    半年之前,女真兵臨城下,朝堂一方麵臨危啟用唐恪、吳敏等一係主和派,是希望他們在妥協後,能令損失降到最低,一方麵又希望武將能夠抵禦女真人。唐恪在這期間是最大的悲觀派,這一次女真尚未圍城,他便進諫,希望皇帝南狩避難。然而這一次,他的意見仍舊被拒絕,靖平帝決定君王死社稷,不久之後。便重用了天師郭京。

    朝堂啟用唐恪等人的意思是希望打之前可以談,打之後也最好可以談。但這幾個月以來的事實證明,毫無力量者的妥協,並不存在任何意義。六甲神兵的鬧劇過後,汴梁城即便麵臨再無禮的要求,也不再有說半個不字的資格。

    幾個月以來。曾經被視為天子的人,如今在城外女真大營之中被人當做豬狗般的取樂,曾經九五至尊的妻子、女兒,在大營中被肆意淩辱、殺害。與此同時,女真大軍還不斷地向武朝朝廷提出各種要求,唐恪等人唯一可以選擇的,也隻有答應下那樣一樁樁的要求,或是送出自己家的妻女、或是送出自己家的金銀,一步步的幫助對方榨幹這整座城池。

    不久之前。已經開始準備離去的女真人們,提出了又一要求,武朝的靖平皇帝,他們不準備放回來,但武朝的基業,要有人來管。於是命太宰張邦昌繼承皇帝之位,改元大楚,為女真人鎮守天南。永為藩臣。

    此時汴梁城內的周姓皇族幾乎都已被女真人或擄走、或殺死。張邦昌、唐恪等人試圖拒絕此事,但女真人也做出了警告。七日之內張邦昌若不登基就殺盡朝堂大臣,縱兵血洗汴梁城。

    這天已經是期限裏的最後一天了。

    朝堂上,以宋齊愈牽頭,推舉了張邦昌為帝,半個時辰前,唐恪、吳敏、耿南仲等人在詔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張邦昌以服下砒霜的表情登基。

    轎子離開朝堂之時。唐恪坐在裏麵,想起這些年來的許多事情。曾經意氣風發的武朝,以為抓住了機會,想要北伐的樣子,曾經秦嗣源等主戰派的樣子。黑水之盟,縱然秦嗣源下去了,對於北伐之事,仍舊充滿信心的樣子。

    此後的汴梁,歌舞升平,大興之世。

    南來北往的水陸客商聚集於此,自信的文人墨客聚集於此,天下求取功名的武人聚集於此。朝堂的大員們,一言可決天下之事,宮廷中的一句話、一個步子,都要牽涉成千上萬家庭的興衰。高官們在朝堂上不斷的辯論,不斷的勾心鬥角,以為成敗源於此。他也曾與無數的人爭辯,包括一貫以來交情都不錯的秦嗣源。

    他是不折不扣的悲觀主義者,但他隻是謹慎。在許多時候,他甚至都曾想過,如果真給了秦嗣源這樣的人一些機會,說不定武朝也能把握住一個機會。然而到最後,他都痛恨自己將路途之中的阻力看得太清楚。

    他的悲觀主義也從未發揮任何作用,人們不喜歡悲觀主義,在絕大部分的政治生態裏,激進派總是更受歡迎的。主戰,人們可以輕易地主戰,卻甚少人清醒地自強。人們用主戰代替了自強本身,盲目地以為隻要願戰,隻要狂熱,就不是懦弱,卻甚少人願意相信,這片天地天地是不講人情的,天地隻講道理,強與弱、勝與敗,就是道理。

    所以他心中其實明白,他這一生,或許是站不到朝堂的高處的,站上去了,也做不到什麼。但最後他還是盡力去做了。

    他至少幫助女真人廢掉了汴梁城。就如同麵臨一個太強大的對手,他砍掉了自己的手,砍掉了自己的腳,咬斷了自己的舌頭,隻希望對方能至少給武朝留下一些什麼,他甚至送出了自己的孫女。打不過了,隻能投降,投降不夠,他可以獻出財富,隻獻出財富不夠,他還能給出自己的尊嚴,給了尊嚴,他希望至少可以保下武朝的國祚,保不下國祚了,他也希望,至少還能保下城裏已經一無所有的這些人命……

    後世對他的評價會是什麼,他也清清楚楚。

    這些時日以來,他想的東西很多,有可以說的,也有不能說的。他偶爾會想起那個畫麵,在幾個月以前,景翰朝的最後那天裏,金鑾殿裏的情況。秦嗣源已死,猶如之前每一次政爭的收場,人們如常地上朝,慶幸自己得以保全,而後皇帝被摔在血裏,那個年輕人在金階上持刀坐下來,用刀背往皇帝頭上拍了一下。

    老人的這一生,見過許多的大人物,蔡京、童貫、秦嗣源乃至追溯往前的每一名叱吒風雲的朝堂大員,或張揚跋扈、意氣風發,或穩重深沉、內蘊如海,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一幕。他也曾無數次的覲見皇帝。從未在哪一次發現,皇帝有這一次這般的,像個普通人。

    朝堂上所有人都在破口大罵,其時李綱須發皆張、蔡京目瞪口呆、秦檜喝罵如雷、燕正悚然狂呼,無數人或詛咒或發誓,或引經據典。陳述對方行徑的大逆不道、天地難容,他也衝上去了。但那年輕人隻是漠然地用鋼刀按住痛呼的皇帝的頭,從頭到尾,也隻說了一句話,那句話也隻有前方的一些人聽到了。

    這些日子以來,或有人回憶起那大逆不道的一幕,卻從未有人提起過這句話。今天寫下名字的那一刻,唐恪忽然很想將這句話跟滿朝的大臣說一次:“……”

    那一天的朝堂上,年輕人麵對滿朝的喝罵與怒斥。沒有絲毫的反應,隻將目光掃過所有人的頭頂,說了一句:“……一群廢物。”

    對於所有人來說,這也許都是一記比殺死皇帝更重的耳光,沒有任何人能說起它來。

    老人當然沒有說出這句話。他離開宮城,轎子穿過街道,回到了府中。整個唐府此時也已死氣沉沉,他正室早已過世。家中女兒、孫女、妾室大多都被送出去,到了女真軍營。剩餘的懾於唐恪最近以來六親不認的威儀,在唐府中過著飽一頓饑一頓的日子,也大都不敢靠近。隻有跟在身邊多年的一位老妾過來,為他取走衣冠,又奉來水盆供他洗臉,唐恪如往常般一絲不苟的將臉洗了。

    他回到書房。整理好這些天來翻得淩亂的書架,整理好書桌上的紙筆。冬日的寒冷已漸漸逝去,陽光懶洋洋地從窗外照射進來,已是晚春初夏時節的陽光。汴梁城裏已經沒有什麼了,女真人該走了。他想。

    不久之後那位年邁的妾室過來時,唐恪唐欽叟已服下毒藥,坐在書房的椅子上,靜靜地死去了。

    **************

    皇朝的傾覆猶如爆散飛逝的花火,金朝與武朝的對撞中,餘波衝向周圍,自女真南下的半年時間以來,整片大地上的局勢,都在劇烈的動蕩、變化。

    黃河以北,女真人押送俘虜北歸的隊伍猶如一條長龍,穿山過嶺,無人敢阻。曾經的虎王田虎在女真人不曾顧及的地方小心地擴張和鞏固著自己的勢力。東麵、北麵,曾經以勤王抗金為名興起的一支支隊伍,開始各自劃定勢力範圍,翹首以待事情的發展,曾經流散的一支支武朝潰軍,或就地修整,或逶迤南下,尋求各自的出路。北方的許多大族,也在這樣的局麵中,惶恐地尋找著自己的出路。

    西北,這一片民風彪悍之地,西夏人已再度席卷而來,種家軍的地盤近乎全部覆滅。種師道的侄子種冽率領種家軍在南麵與完顏昌苦戰之後,逃竄北歸,又與拐子馬大戰後潰敗於西北,此時仍舊能聚集起來的種家軍已不足五千人了。

    折家的折可求早已回師,但同樣無力救援種家,隻得龜縮於府州,偏安一隅。清澗城、延州等大城破後,無數的難民朝著府州等地逃了過去,折家收攏種家殘部,擴大著力量,威懾李乾順,也是因此,府州並未受到太大的衝擊。

    曾經也算是落入了所有人眼中的那支反逆隊伍,在這樣浩浩湯湯的時代大潮中,暫時的平靜和龜縮起來,在這所有人都自顧不暇的時間裏,也極少有人,能夠顧及到他們的動向,甚至有人傳出,他們已在寒冬的時節裏,被西夏大軍掃蕩過去,點滴不存了。

    南麵,同樣激烈的動蕩正在醞釀,能夠收到訊息的社會中層,愛國情緒激烈而亢奮。但對於軍隊來說,先前與女真人的硬憾證明了軍隊不能打的事實,高層的掌權者們壓住了最後的一些軍隊,鞏固長江以南的防線,抑製著消息的傳播。也是因此,許多人在仍舊繁華的氣息中度過了冬天和萬物複蘇的春天,雖然擔心著汴梁城的安危,但真正的氛圍與女真當初攻雁門關和太原時,並無二致。

    江寧,康王府。

    年輕的小王爺哼著小曲,小跑過府中的廊道,他衝回自己的房間時,陽光正明媚。在小王爺的書房裏。各種古怪的圖紙、書本擺了半間屋子。他去到桌邊,從衣袖裏拿出一本書來興奮地看,又從桌子裏找出幾張圖紙來,彼此對比著。不時的握拳敲敲書桌的桌麵。

    一道身影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門口,小王爺抬頭看看,正是他的姐姐周佩。他心情頗好。朝著那邊笑了笑:“姐,怎麼樣,王家的老夫人和那些姐姐,你去見過了吧?果真是書香門第,當初王其鬆老爺子一門忠烈,他的家人,都是可敬可佩的。”

    周佩的目光稍有些冷然,微微眯了眯,走了進來:“我是去見過她們了。王家固然一門忠烈,王家遺孀,也令人敬佩,但她們畢竟牽涉到那件事裏,你暗中活動,接她們過來,是想把自己也置在火上烤嗎?你可知此舉何其不智!”

    “她們是寶貝。”周君武心情極好,低聲神秘地說了一句。然後瞧瞧門外,周佩也便偏了偏頭。讓隨行的丫鬟們下去。待到僅餘姐弟兩人時,君武才拿著桌上那本書跳了起來,“姐,我找到關竅所在了,我找到了,你知道是什麼嗎?”

    周佩皺了皺眉。她對周君武研究的那些奇巧淫技本就不滿,此時便更加厭惡了。卻見君武興奮地說道:“老……那個人真是個天才,我原本以為關竅在布上,找了好久找不到合適的,每次那大孔明燈都燒了。後來我仔細查了最後那段時間他在汴梁所做的事情。才發現,關鍵在紙漿……哈哈,姐,你根本猜不到吧,關鍵竟在紙漿上,想要不被燒,竟要塗紙漿!”

    “在汴梁城的那段時日,紙作坊一直是王家在幫忙做,蘇家製作的是布匹,隻有兩者都考慮到,才會發現,那會飛的大孔明燈,上麵要刷上紙漿,方才能膨脹起來,不至於透氣!所以說,王家是寶貝,我救她們一救,也是應該的。”

    寧毅當初在汴梁,與王山月家中眾人交好,待到反叛出城,王家卻是絕對不願意跟隨的。於是祝彪去劫走了定親的王家姑娘,甚至還差點將王家的老夫人打了一頓,雙方算是鬧翻。但弑君之事,哪有可能這麼簡單就洗脫嫌疑,就算王其鬆曾經也還有些可求的關係留在京城,王家的處境也絕不好過,差點舉家下獄。及至女真南下,小王爺君武才又聯絡到京城的一些力量,將這些可憐的女子盡量接過來。

    若非如此,整個王家恐怕也會在汴梁的那場大禍中被送入女真軍中,飽受屈辱而死。

    在京中為此事出力的,便是秦嗣源下獄後被周喆勒令在寺中思過的覺明和尚,這位秦府客卿本就是皇族身份,周喆死後,京中風雲變幻,不少人對秦府客卿頗有忌憚,但對於覺明,卻不願得罪,他這才能從寺中滲出一些力量來,對於可憐的王家遺孀,幫了一些小忙。女真圍城時,城外早已淨空,寺廟也被摧毀,覺明和尚許是隨難民南下,此時隻隱在幕後,做他的一些事情。

    周佩對於君武的這些話半信半疑:“我素知你有些仰慕他,我說不了你,但此時天下局勢緊張,我們康王府,也正有許多人盯著,你最好莫要亂來,給家裏帶來大麻煩。”

    她沉吟半晌,又道:“你可知,女真人在汴梁令張邦昌登基,改元大楚,已要撤兵北上了。這江寧城裏的各位大人,正不知該怎麼辦呢……女真人北撤時,已將汴梁城中所有周氏皇族,都擄走了。真要說起來,武朝國祚已亡……這都要算在他身上……”

    “哼。”君武冷哼一聲,卻是挑了挑眉,將手中的本子放下了,“王姐,你將武朝國祚這麼大的事情都按在他身上,有些自欺欺人吧。自己做不好事情,將能做好事情的人折騰來折騰去,以為幹什麼別人都隻能受著,反正……哼,反正武朝國祚亡了,我就說一句,這國祚……”

    “你閉嘴!”周佩的目光一厲,踏踏走近兩步,“你豈能說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話來,你……”她咬咬牙齒,平複了一下心情,認真說道,“你可知,我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朝堂和睦之氣。何其難得。有此一事,往後皇帝與大臣,再難同心,其時彼此忌憚,皇帝上朝,幾百侍衛跟著。要時刻提防有人行刺,成何體統……他如今在北方,也是叛軍之主,始作俑者,你道其無後乎?”

    說起那一位的事情,周佩情緒每每激烈,兩人在這段時間,也有過不少爭論了。從最初的懶得回答,到最後的針鋒相對。也算是耗盡了君武的耐性。他此時撇了撇嘴:“幾百侍衛跟著,又有何害處?荀子雲,水則載舟、亦則覆舟,為君之人身負千萬人的身家性命,就隻想被載?能多怕一分覆舟之險,就能多將事情做好一分,為君者多擔心一點,千萬黎民便都能多得一分好處。千萬黎民多一分好處。難道還不值得幾百侍衛跟著的麻煩?為了體統?千萬黎民的好處,抵不上一個體統?”

    他因為想到了反駁的話。頗為得意:“我如今手下管著幾百人,晚上都有點睡不著,成天想,有沒有怠慢哪一位師傅啊,哪一位比較有本事啊。幾百人猶然如此,手下千萬人時。就連個擔心都不願要?搞砸了事情,就會挨罵,打不過人家,就要挨打。汴梁如今的處境清清楚楚,隻要體統有什麼用。我未曾振興武朝,有什麼理由,您去跟女真人說啊!”

    周佩盯著他,房間裏一時安靜下來。這番對話大逆不道,但一來天高皇帝遠,二來汴梁的皇族全軍覆沒,三來也是少年人意氣風發,才會私下裏這般說起,但畢竟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君武沉默片刻,揚了揚下巴:“幾個月前西北李乾順打下來,清澗、延州好幾個城破了。武瑞營在那等夾縫中,還派出了人手與西夏人硬碰了幾次,救下不少難民,這才是真男兒所為!”

    周佩這下更加擰起了眉頭,偏頭看他:“你為何會知道的。”

    君武抬了抬頭:“我手下幾百人,真要有心去打聽些事情,知道了又有什麼奇怪的。”

    周佩歎了口氣,兩人此時的表情才又都平靜下來。過得片刻,周佩從衣服裏拿出幾份情報來:“汴梁的訊息,我原本隻想告訴你一聲,既然這樣,你也看看吧。”

    她轉身走向門外,到了門邊,又停了下來,偏頭道:“你可知道,他在西北,是與西夏人小打了幾次,或許一時間西夏人還奈何不了他。但黃河以北天下大亂,如今到了汛期,北方流民四散,過不多久,他那邊就要餓死人。他弑殺君父,與我們已不共戴天,我……我隻是有時候在想,他當時若未有那麼衝動,而是回來了江寧,到如今……該有多好啊……”

    周佩自汴梁回來之後,便在成國公主的教導下接觸各種複雜的事情。她與郡馬之間的感情並不順遂,全心投入到這些事情裏,有時候也已經變得有些陰冷,君武並不喜歡這樣的姐姐,有時候針鋒相對,但總的來說,姐弟兩的感情還是很好的,每次看見姐姐這樣離開的背影,他其實都覺得,多少有些落寞。

    他自小聰慧,但此時對於姐姐的話卻並未細想,將手中汴梁城慘劇的訊息看了看,作為年輕人,還很難有複雜的歎息,甚至於作為清楚內幕之人,還覺得汴梁的慘劇有些咎由自取。這樣的認知令他眼中更加堅定,不久之後,便將訊息扔到一邊,專心研究起讓熱氣球起飛的技術上來。

    舊時代的火花衝散。西北的大山裏,叛亂的那支軍隊也正在泥濘般的局勢中,努力地掙紮著。(未完待續。)

    ps:說點大家感興趣的。

    跟妻子是十六號領的證,當天晚上她還在工作我還在碼字,十八號出門,上一章還是在火車上碼的。她一米六八,平時精神壓力大,瘦到隻有八十斤出頭了。我跟她預約半年,到了十六號那天她領完證後拿著喜糖發到辦公室,才被準了五天的年假,加上周末前後九天,前兩天還跑出去談生意。所以後來幾天,我就專注於度假和讓她放鬆心情。昨天剛回來,幾天複更。

    呃,她不是我的讀者,不看我的書,不過我不,她也著急,整天催更來著,嗯,大家可以放心了。

    我才結婚,更多的責任,更多的壓力,都在感受。什麼時候有更多的想法了,再跟大家分享吧。我畢竟三十歲了才進入這個狀態,應該也不算是虐狗了。

    嗯,就這樣,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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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1-2 22:35:33
第八集《老蒼河》第六六〇章 華夏 初夏

  轟——

  雨在,閃電劃過了陰沉的天空。

  初夏時節,呂梁橫山一帶的山間,已被暴雨籠罩起來,地勢縱橫的山豁間,矮樹灌木與裸露而出的土石,都籠罩在灰濛蒙的大雨當中。

  看來渺小的一隊人影,在半山腰的大雨中緩緩穿行。

  靠近呂梁主脈的這一片山嶺間道路難行,許多地方根本找不到路。此時行於山間的隊伍大約由三四十人組成,多數挑著擔子,都身披蓑衣,擔子沉重,看來像是過往的商旅。

  西北荒涼,民風彪悍,但西軍鎮守期間,走的路途畢竟是有的。當初為了籌集邊關糧食,朝廷採取的方法,是讓邊民將每年要納的糧主動送到軍隊軍營,因此西北各地,來往還算便利,然而到得眼,西夏人殺回來,已破了原本種家軍鎮守的幾座大城,甚至有過好幾次的屠殺,外界情況,也就變得複雜起來。

  秦有石乃是這支隊伍的首領,他本是平陽西北的商戶,去年年末到保安軍一帶販賣冬衣,順便帶了些私鹽之類的貴重物,準備到邊境之地換些貨物回來。西夏人攻延州,將他隔在了路上,雖然大雪開始封山,但東面戰亂一片,走也走不動,他在附近村落被滯留數月,整個西北的情況,已經是一塌糊塗了。

  戰火蔓延,不斷擴張,不久前秦有石聽說種冽種大帥殺將回來,仍舊輸給了西夏的枴子馬。西軍將士潰散,西夏人四處肆虐,他見了許多破城後逃散之人,打聽一陣後,終於還是決定冒險東行。

  中原已經一塌糊塗。據說女真人破了汴梁城,肆虐數月,京城都已經不成樣子。西夏人又推過了橫山,這天要出大變故了。雖然大部分難民開始往西面南面逃竄。但秦有石等人不行,平陽耿州等地雖在東面,但西夏人畢竟還沒殺到那邊。

  他們的家人還在啊。

  西北四戰之地,但自西軍強大後,他們所處的地方,也已經太平了許多年。如今西夏人來,也不知會怎樣對待當地的人,逃難也好。當順民也罷,總之都得先回去與家人團聚才是。

  西夏大軍破了清澗延州等地,此時已經開始往周圍威逼過來,但西北畢竟地方不小,西夏人如今也掌握不了所有地盤,雪融冰消時,開始大規模地逃離居住地的人們更加多起來,往南的往北的往東的往西的都有,秦有石打聽了一番,帶著冬天屯的不少貨物與商會的夥計們開始東行。此時東面已有不少西夏軍隊在活動。一行人躲躲閃閃,速度緩慢。後來想要進入平素難行的山中冒一冒險,才遇上了隊伍前方那兩個奇怪的年輕人。

  話說從頭。西北一地,受西軍尤其是種家澤被頗深,西北的漢子感念其恩,也極有骨氣。大軍殺來時,清澗城延州城等地都進行過激烈的廝殺反抗,雖然最終無濟於事,但即便潰兵流民四散時,也有不少義氣之士組織起來,意欲與西夏大軍拚殺的。

  如此一來。這個冬天裡,在逃難的流民之中也傳出了不少義烈之士的傳聞與故事。誰誰誰在逃難途中與西夏步跋廝殺犧牲了,誰誰誰不願意逃離。與城偕亡,或是誰誰誰集結了數百好漢,要與西夏人對著幹的。這些傳聞或真或假,其中也有一則,頗為奇怪。

  說是清澗延州城破後,流民四散,西夏兵一路追殺搶掠,有一支部隊卻從山中殺出,掩護了難民逃走。在大雪封山的冬天裡,他們甚至還會幫助一些家中已無任何財物的難民,送上些許糧食,供其逃命。事實上,無論流散軍隊還是綠林義士,做這些事情,倒還不算奇怪,這支隊伍奇怪的是——他們讓人寫兩個字。

  這支隊伍救人後,據說會跟人說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大概的意思可能是,大家是華夏子民,正該守望相助。這句話堂堂正正,倒也不算什麼了,但在這之後,他們往往會拿出本子,讓人寫「華夏」這兩個字來,不會也沒關係,他們還會教人寫這兩個字。

  試想城池破後,大雪累積的山嶺上,軍隊救了難民,然後讓他們拿著樹枝在雪地上寫兩個字——這一幕怎麼想怎麼奇怪。但世間傳聞就是這樣,模模糊糊,不清不楚,這樣的環境,人們瞎說的東西也多,往往做不得準。秦有石隱約聽過兩次這故事,當做別人瞎說的事情拋諸腦後,雖然後來又聽說一些版本,諸如這支軍隊乃武朝叛軍,這支軍隊乃種家嫡系乃折家將等等等等,基本也懶得去深究。

  卻是在他們快要進山的時候,與一支逃難隊伍無意間匯合,有兩人見他們在打聽山中道路,竟找了過來,說是可以給他們指指路。秦有石也不是第一次在外行走了,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的道理他還是懂的,然而交談之中,那兩人中為首的年輕人竟問了一句:「你識字嗎?可會寫華夏二字?」

  秦有石當即想起那個傳聞來。

  其時西夏人正在周圍的大路上四處封鎖,秦有石的選擇畢竟不多,他口頭上雖不答應,但進山之後,雙方還是遇上了。秦有石手的這幫人也都是行走西北的漢子,多半帶著武器,他讓眾人警惕,與對方接觸幾次,雙方才同行起來。

  對於秦有石來說,這倒也是無奈之的賭博了,想要回家,一時半刻又沒有嚮導,終究不能一行人在這等荒山裡轉上幾個月。他回憶那些傳聞,感覺這兩人倒也不像是那種引人進山而後奪財的強人,一番交談,才知道對方還有青木寨的背景。

  呂梁青木寨,在西北一帶的商賈中還算是有些名氣了。但兩人之中為首的那個年輕人卻像是個外地人,這人名叫卓小封,身背大刀,平素倒也和氣健談。結合幾番話語,回憶起聽說了的一些瑣碎傳言。秦有石的心中,倒是組織起了一些線索來。

  去年半年,有反賊弒君。興兵作亂,西北雖未有大的波及。但看來這支軍隊便是進入了這座山中,冬日裡看來也是他們出來,與西夏軍隊廝殺了幾番,救過一些人。瞭解到這些,秦有石多少放心來,平素裡聽說弒君反賊或許還有些忌憚,此時倒是不怎麼怕了。

  雙方一路前行,那青木寨的漢子作為嚮導。與名叫卓小封的年輕人走在前頭,秦有石在一旁跟隨交談。這邊是呂梁山西脈與橫山交界的最為荒涼的一段,山勢崎嶇,兼有起大雨,更是難走,一行人行至這處野嶺上時,秦有石眯著眼睛望向山澗對面的,才見到那邊山勢雖然不好走,但隱約像是有小路穿過,比這邊是好得多了。

  秦有石心中警惕起來。望著那邊,試探性地問道:「對面似乎有條小路。」青木寨那嚮導倒也是坦然點頭道:「嗯,原是那邊近些。」「那為何……」

  「先前與西夏人打過仗。」這邊卓小封答了一句。伸手指了指那山路的前後兩處,「幾個月前,西夏步跋追殺至此,軍隊炸了那兩端,山上的雪塌去,方澗中全是屍體,如今那邊山上鬆動,很不安全了。」

  秦有石心中驚了一驚:「西夏人?」

  「西夏步跋,很難對付。」卓小封點了點頭。秦有石望著暴雨中那片朦朧的山體。遠處確實是有新動過的痕跡的,又往山澗看看。只見暴雨中水流咆哮而過,更多的倒是看不清楚了。

  在這片地方。西軍與西夏人不時便有戰鬥,對於西夏人的軍隊,見多識廣者也大都有瞭解。鐵鷂子衝陣天下無雙,但是在西北的山間,最讓人害怕的,還是西夏的步跋精銳,這些步兵本就自山民中選出,穿山過嶺如履平地。難民逃亡途中,遇上鐵鷂子,或許還能躲進山中,若遇上了步跋,跑到哪裡都不可能跑得過。而他們的戰力與原本的西軍相比也相差不多,此時西軍已散,西北大地上,步跋也已無人能制了。

  對於那「華夏」軍的來歷,秦有石心中本已有猜疑,但並未細思。此時想來,這支軍隊弒君造反,來到西北,果然也不是什麼善茬。在這樣的山中對抗西夏步跋,甚至還占了上風。對方說得輕描淡寫,他心中卻已暗暗驚駭。

  便在此時,天空雷鳴傳來,眾人正自前行,又聽得前方傳來轟然巨響,山石隱隱震動。對面那片山坡上,土石在朦朧的大雨中湧動,轉眼間化作一條泥龍,沿山勢轟隆隆的湧去。這道土石流就在他們的眼前持續的沖入深澗,方的山澗裡,流水與這些土石一撞,迅速漲高,泥水湧動湍急,轟然四蕩。眾人自山上看去,大雨中,只覺得天地偉力磅礴,己身渺小難言。

  泥石流的景象在他們眼前持續許久方才停歇,許是幾個月前造成雪崩的爆炸震鬆了土坡,此時在雨水浸潤方才滑落。眾人看完,再度前行時都不免多了幾分謹慎,話也少了幾分。一行人在山間迴轉,到得這日傍晚,雨也停了,卻也已進入呂梁山的主脈。

  這一片已經接近呂梁山青木寨的範圍,由於先前開拓的商路,也並未在戰火中受到多少衝擊,前路已不算難行。卓小封與那青木寨的漢子便跟秦有石告辭,眼見兩人幫了這個忙,竟乾脆俐落的便要離開,秦有石反倒慌張起來,他從隨行的貨物裡取出兩隻風乾的鹿腿要送給對方做報酬,卻見卓小封自懷中拿出紙筆來:「秦老闆會寫字吧?」

  「卓公子是說……」

  「華夏子民本為一家,如今局勢動盪,正該守望相助,我等與秦老闆同行一路,也是緣分,舉手之勞而已。當然,若秦老闆真覺得有需酬謝的,便在這本子上寫兩個字便是。」他見秦有石還有些猶豫,笑著打開本子,儘是歪歪扭扭的華夏二字,「當然,只是兩個字,不必留名字,只是做個念想。異日若秦老闆再有什麼麻煩,只需記住這兩個字,我等若能幫忙的,也一定會儘力。」

  秦有石也只是微微遲疑了而已,此時哈哈一笑,拿起筆在本子上寫了,心中卻是疑惑。這外面的事情,施恩望報的施恩不望報的他都能理解,但眼前這個,又算是個什麼意思。受了恩惠,寫個名字算是投名狀,可名字都不留,華夏二字寫出來再鐵骨錚錚光明正大,又能抵個什麼呢?

  他倒也是有些遠見的人,寫那兩個字後,還是執意要將鹿腿送過去,只是對方也堅決不願收。此時天色已晚,眾人找了安營之處,秦有石盛情留兩人,又煮了相對豐盛的一頓肉食,跟卓小封他們詢問起之後的局勢。

  他這次往西行,本是為做生意,女真人殺過來,原本收的一些珍貴東西其實已經無用,這一行擺明是虧本的了。但虧本倒也不算大事,最重要的是往後何去何從,這支軍隊能與西夏人對壘,雖說名聲不太好,但結個善緣,誰知道往後有沒有需要他們幫忙的地方呢?

  這半晚交談,對方倒也是知無不言,與秦有石分析了日後的困局。女真橫行,西夏南來,這樣的局面,黃河以北再要過以前的好日子,是不可能的了,但普通民眾,也不見得會被趕盡殺絕。往常武朝還算富庶,各個富戶到眼還有些餘糧,但一到兩年之內,女真人西夏人必定要鞏固這片地盤,純粹留吃的,取死之道而已。他是商戶,不妨變通一點,多做活動,托庇於大的勢力。

  類似於呂梁山青木寨,畢竟在山窪之中,不做推薦,但眼青木寨這邊與女真還有幾條貿易往來殘留。他這次帶回的珍玩貴重物品放到混亂之地或許沒用了,青木寨也許還能幫忙中轉,而山中必然缺糧,他若有太多餘糧,倒也不妨到山裡換一些兵器傍身。當然,也只是隨口的建議。

  秦有石並非無主見的人,對方說了,他也只在心中做參考。到得第二日清晨,互相揮別對方,分頭而行。秦有石望著那雙往北而去的身影,又想起昨天寫的「華夏」二字,只覺得這幫人真是奇特。

  *************

  揮別秦有石後,卓小封與那名叫譚榮的青木寨漢子穿過崎嶇的山路往回走,待遠遠能看到那土石崩塌的山體時,才又往西北折轉。

  午時分,他們在山脊上遠遠地看到了小蒼河的輪廓,那河水湍急蜿蜒,延伸向視野那頭一處有水壩痕跡的山口,山口邊也有瞭望的哨塔,而在兩山之間崎嶇的谷地間,隱約可見一隊小小的身影結伴而行,那是從小蒼河聚居地中出來撿野菜的孩子。

  陽光正從天空中的白雲間照射來,山野荒涼,只偶爾傳來颯颯的風聲,卓小封與譚榮沿著山道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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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1-2 22:36:15
第八集《老蒼河》第六六一章 新家園 舊家園(大家新年好)
               
  時間是四月初,小蒼河外的山口上,冬日前便在建造的水壩已經成型了。水壩依山體而建,木石結構,高度是兩丈四尺(後世的七米左右),此時正在接受汛期大水的考驗。

  在這片山區並不多的汛期裡,水壩旁的分洪口眼下正以危險而驚人的氣勢往外傾瀉著水流,沖泄轟鳴之聲震耳欲聾,入山的道路便在這河床的旁邊繞行而上。

  進入山口,後方小蒼河的水域因為水壩的存在陡然擴大了,危險的一泓碧波朝著前方推展開去,與這片水庫相連的那窄窄的水壩有時候甚至會令人感到心顫,擔心它什麼時候會轟然垮塌。當然,由於口子是往外面開的,垮塌了倒也沒什麼大事,頂多將外面那片河谷與山澗沖成一個大澡堂子。

  與嘰嘰喳喳的候元顒從山口進去,又跟守在這邊的士兵們打了個招呼,出現在前方的,是繞著山體而行的百米長道,由於最近的雨季,道路顯得有些泥濘。路的一邊有窯洞,間或夾雜一些木製、土製的房屋,由看守這邊的軍隊居住。更往前,便是此時小蒼河居民們的聚集區了。

  水庫的出現使得小蒼河的水位上升了許多,侵佔了河谷前方的不少地方,但往後而行,影響便漸漸少了。窯洞、鱗次櫛比的房屋、帳篷正聚集在這一片,遠遠看去,各種房舍雖還簡陋,但規劃的區域出奇的整齊。當初卓小封便參與了這片地方的劃線,房子建得可能倉促,但所有建房區域的線條,全都畫得四四方方,這是寧毅嚴格要求的。

  哪怕暫時建不起來,放下帳篷住著,帳篷的邊緣,也絕不允許出劃線的範圍。

  畢竟,雖說是居民聚居區,小蒼河中真正最多的還是軍人。在冬日最難熬的日子裡。又從山外進來了一些人。曾經撒潑的說這邊是瞎講究,但隨後被鎮壓下去,趕出了山谷。當時正值冬日嚴寒,曾經的武瑞營軍人每日裡還要幹活。難免有些人精神鬆懈,幾乎也參與進去。隨後便在這山谷中進行了上萬人集合的整風會。

  女真人如日中天,西夏人正在外頭攻城略地,進來的難民所遭遇的事情正是這一明證。他們是平民。失去了家園,你們是軍人。將來還想不想要腳下這方寸之地。

  對於軍人來說,每一分規矩,將來都會在戰場上。救下好幾個人的性命!

  這場大會之後,軍隊領導層還對每日裡使用的煤球、炭火進行了嚴格的規範。到得寒意稍減。建成水壩後,木屋逐漸代替了帳篷,但也沒有任何一面牆壁。超出了當初劃線的範圍。

  這個時候木屋取代帳篷的進度還沒有完成,整個聚居區基本是以大小房屋圍繞一個中心廣場的格局來建造。劃得雖然整齊,但場面卻混亂,道路泥濘不堪。這是小蒼河的人們暫時無暇顧及的事情,從去年秋天到眼前的初夏,小蒼河的各種施工幾乎一刻未停,即便嚴冬之中,都有各種準備在進行。

  建房禦寒、打出窯洞、修建水壩、到得開春,主要的工作又變成了開墾土地,種下小麥等作物,在夏日來臨的此時,整個山谷中聚居區的輪廓逐漸成型,小麥地沿河而走,在河谷的這邊那邊延伸數百畝,一座吊橋連接河岸兩邊,更遠處,戰馬與各種牲畜的飼養區也逐漸划出輪廓,山頭上幾座瞭望塔都已建好,但以山谷內萬餘人的生活需求來說,真正必要的工作,還遠遠未有達標。

  一路前行,名叫候元顒的孩子都在嘰嘰喳喳地與卓小封說著山谷中的變化,路邊人聲熙攘,推著小車,挑著土石的漢子不時從旁邊過去。出去的時間不到月餘,山谷中的不少地方對卓小封而言都已經有了極大的不同。半年的時間以來,小蒼河幾乎每一天每一天,都在經歷著變大,尤其是在水壩成型後,變化的速度,更是劇烈。

  不時也有人與卓小封打個招呼,當初在杭州的「永樂青年團」「正氣會」的少年人,此時多已成為低層的管理人員,在這邊分配和協調工作。經過一處坡道時,拖著土石的車輛被陷在了泥濘當中,卓小封與候元顒便過去幫忙推,一名年輕人也過來,隨口說了一句:「卓哥,陳興他們,弄了個墨會,正在到處拉人。」

  「墨會?」卓小封皺了皺眉,此時周圍軍人往來,大車旁邊幾名漢子也是齊聲吶喊用力,卓小封跟著「啊——」的一聲,將大車推出泥坑後,才跟候元顒說道:「找點泥灰木板來將這裡填上。」候元顒點頭離開,他與那過來說話的年輕人道:「我才剛回來,還不清楚什麼事情,我先去見老師,閒話晚上再說。」

  那人點了點頭:「知道,只是先跟卓哥你說一聲。」

  隨後候元顒從旁邊拖了一簸箕的碎石木板過來,三人將那泥坑填了,才繼續往前走。儘管剛剛回來,也不再提起,但對於墨會之類的事情,卓小封心中多少能猜到一二。

  反出京師,輾轉北上之後,武瑞營在小蒼河安定下來。走出最初的茫然,而後開始建設小蒼河,這期間,寧毅費了極大的心力,他不僅全盤操控著整個山谷裡的建設,對於培養人才方面,每日裡也有著不少的講課。

  這類講課大抵分為三類:其一,是給匠人們講述萬物之理、格物之理,其二,是給谷中的管理人員教授人手安排的知識,關於效率的概念,其三,才是給一幫弟子、孩子乃至於軍中一些相對思維敏捷的軍官們講述本身的一些理念,對於時政的分析,大局的推測,以及人之該有的樣子。

  而包括在給人安排工作的時候,為什麼要這樣安排,能說的時候,他也會儘量通俗地跟身邊的政務人員做一番解釋。這樣的事情,包括前兩種講課,對於寧毅來說,是儘量快速地灌輸現代科學、現代管理學,培養這類人才的速成班,只有第三種課程,有長遠的、論道般的感覺。但落在別人眼中。自然不一樣。這些事情,都會被認為是寧毅本身理念的體現。

  重規律、重效率、重格物、重用人、重工匠、重商人、不輕視賤業、重個人的自律和覺醒……這些東西,與儒家本身的體系自然是不同的。尤其是在半年多的時間以來,除了最初的幾次出門。其後寧毅坐鎮小蒼河,幾乎是事必躬親地安排了一切。在這段時間裡——直至眼前,小蒼河的運轉效率令人心悸的可怕,從最初的劃線、做準備。到後來的修建水壩,開墾田地。至如今,谷地之中猶如盤踞著一隻巨獸,每日裡都在吞吐土石。削平地面,將荒涼的地方化為房屋。而這改變的速度,似乎還在不斷增加。

  再見多識廣的人,又何曾見過這種效率?

  以人力駕馭孔明燈飛上天空。幾日之內建成水壩,其後截停江河,在那水壩成型之後,小蒼河的地貌在短時間內便大幅度的改變。以人力對抗天地偉力,落在眾人眼中,何其震撼。有這些事情的支撐,早有人說起,寧先生的傳承,極像是古代墨家的理念。在有永樂青年團、正氣會存在的情況下,小蒼河軍隊內部原本就出現了幾個諸如「華炎社」之類的由年輕軍官組成的小團體,此時再出現一個墨會,自然也不是什麼出奇的事情。

  從那片聚居區走出去,再沿著道路往山谷的另一邊過去,路上仍是身影奔走的景象,迴首望去,那片充滿泥濘的街市也彷彿蘊含著盎然的生機。

  此時的小蒼河,自然也面臨著巨大的問題。每一日,在那聚居點的小廣場上,都會有人帶來外界的消息,中原的緊迫,西夏十萬大軍推進的戰局。也會有人在那廣場上,公佈小蒼河各項事情的進度,但只要有心人都能看出來,小蒼河面臨的,是來自各個方面的滅頂威脅。

  西夏的威脅是其中之一,只要他們在西北站穩腳跟,小蒼河首先面臨的,就是四周無法發展的問題。這還不包括西夏人主動進攻小蒼河時,小蒼河要怎麼辦的提問。

  糧食問題更是重中之重,山谷中的墾荒,對於谷中萬人來說,已經是竭盡全力的速度。但是工具算不得充裕、時間又緊迫。在這個春天裡,山中沿著河谷增加的農地大概千畝左右,種植下了小麥,看在眼中一望無際,然而在實際意義上,這邊土地本就貧瘠,剛剛開墾,一千畝地若種得好,許能養活一千個人,但若是一千個軍人,那還得是營養不良的。

  小蒼河目前依靠的是青木寨的輸血,然而青木寨本身耕地也是不足,靠的是外界的輸血。然而女真、西夏人的勢力一穩固,就算不考慮被打,這片地方將要遭遇的,也是真正的滅頂之災。

  因此,即便此時的小蒼河看來充滿活力,但許多人都明白它的問題,倒計時在任何時候都不曾停下來過。在女真、西夏、天下開始糜爛的局面中,小蒼河有著必須伸出去的觸手和紮下的根,這不是逆水行舟,而完全是在瀑布的邊緣行舟,只要稍有遲疑,都必然萬劫不復。

  「啊——」的一聲巨喝從前方傳來,那是道路前方河谷邊軍隊訓練的情景,縱然以大量的勞動代替了平日的體力訓練,每支隊伍還是會有三天一次的戰陣訓練。卓小封看著下方軍隊列陣出槍的景象,轉過了前方的道路,更遠處則是小蒼河位於半山腰上的軍政議事廳了。遠遠看去,只是兩排簡簡單單的木製房屋,此時卻也有著一股沉靜肅殺的味道。

  **************

  由春轉夏,武朝靖平二年四月,南侵的女真人已榨乾汴梁城一切可掠奪的東西,命張邦昌為帝,成立大楚政權後,方始押送著包括武朝靖平帝、太后、皇后、宮中貴女以及權貴、平民等女子、工匠在內的十餘萬人陸續北上。

  西北一地,西夏皇帝李乾順在收復清澗、延州等數座城池後,開始往周圍擴張,兵逼慶州、渭州方向,收復了兩百里橫山。此時武朝的黃河以北已經陷入短暫的「無主之地」的境況中,實質上的統治者女真還來不及消化這一片區域,剛剛成立的大楚政權名不正言不順,皇帝張邦昌自女真人撤兵後便立刻脫除黃袍,去掉帝號,不至皇宮正殿辦公。規行矩步。他無心管束北面政事,這也導致黃河以北的官府進入了一種愛怎麼幹都行的狀態。

  仍舊心念武朝的愛國人士在各個地方占了大半,各地的山匪、義軍也都打出捍衛武朝的名義,但在這其中。開始為自己謀求後路的各個勢力也已經開始迅速地活動了起來。這其中,除了原本就根深蒂固的一些大族、軍隊。田虎的勢力在期間也是一躍而起。與此同時,藩王割據的吐蕃數部,在武朝的影響力褪去後。也開始朝著東邊的這片大地,蠢蠢欲動。

  這個時候。才在小蒼河開始紮根的反叛軍正處於一種詭異的狀態裡,如果從後往前看,依靠寧毅強大的運作能力運轉起來的這支軍隊實際上也像是走在鋒利的刀尖上。說得嚴重點。這支在弒君後反叛的軍隊往前無路、後退無門。能夠得以維繫,在大的方向上。有三個理由,其一是明顯的外界壓力和即將崩盤潰爛的中原大地——要讓小蒼河谷地中的人們意識到這點,與寧毅手下對內的宣傳力量。也是有著直接關係的。

  其二,是因為一路以來,強大的籌劃和用人能力孕育的結果,發生在山谷中驚人的工作效率在某種程度上反哺了工作者本身,導致了效率越高,眾人心中的驚訝與成就感越高。尤其是小蒼河水壩的建成,給予人心中的滿足感難以言喻,也進一步推動了眾人做其它事情的效率。

  其三則是因為對寧毅等人成績的宣傳和逐漸形成的個人崇拜,小蒼河面臨的困境眾人固然知道,然而在這之前,寧毅還是相府客卿時,便已四兩撥千斤地與天下糧商開戰,這些事情,原本竹記中跟隨而來的眾人都相對清楚。而此時,寧毅派出大量人手出去聯絡各個商戶,不斷操縱拉線,在眾人的心目中,自然也是他試圖用商業力量解決糧食問題的表現。此時天下大亂,要做到這點固然很難,然而心魔算無遺策,操縱人心,在相府中時,更有「財神爺」之稱,至少在經商的這件事上,大多數人卻都有著近乎盲目的自信。

  推動小蒼河持續運作的這些因素環環相扣,每一個環節的鬆動,或許都會導致全盤的崩潰,但在這段時間,整個大局就是這樣詭異的運作下來。與此同時,在寧毅的私人方面,四月初,十月懷胎的雲竹分娩,生下了寧毅的第三個孩子,也是第一個女兒,然而由於分娩時的難產,孩子生下之後,無論母親還是孩子都陷入了極度的虛弱之中,小小的嬰兒平日裡吃得極少,常常持續半夜的哭泣不睡,以至於不少人都覺得這個孩子命途多舛,可能要養不大了。

  而外界的局勢,此時還在不斷的惡化。隨著卓小封等人的歸來,帶回的情報中便有所顯示,遠隔近千里的虎王田虎,此時正在積極地合縱連橫,糾合了一些原本的武朝大族,眼下已經將觸手伸至西北一帶。同樣的試圖維繫商路,甚至打通西夏、吐蕃一帶的聯繫,看得出來,這一切都是在為日後面對女真做準備。而看他們的手法以及雙方開始產生的衝突,寧毅就彷彿能夠看到田虎方面的一個女人的身影。

  即便在理想狀態下——哪怕西夏暫時未向西北伸手——武瑞營想要打通這一片的商道,都有著足夠的難度,此時群魔亂舞,就更加進入了幾乎不可能的狀態。而在西夏一方,四月裡,李乾順已經聽說了武瑞營這支弒君者的名字,他派出了要求小蒼河歸順的使者,此時正朝小蒼河所在的群山之中而來,預備告知小蒼河將來的命運:或歸降,或毀滅。

  西夏十萬大軍,為平定西北而來,既然進入了他們的視野,若不歸降,將來便必有一戰了。

  我們的故事,便在這裡再度開始,投入到這片夏日的光陰裡來。這是平靜、沉悶、若不相濡以沫,便難以捱過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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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1-7 08:11:01
第六六二章 敵人們 家人們(上)
               
    夕陽西下,初夏的河谷邊,灑落一片金黃的顏色,幾顆榛樹、朴樹、皂角在小土坡上歪歪扭扭的長著,土坡邊的木屋裡,不時傳出說話的聲音。

    木屋外的樁子上,一名留了淺淺鬍鬚的男子盤腿而坐,在夕陽之中,自有一股沉穩玄靜的氣勢在。男子名叫陳凡,今年二十七歲,已是綠林有數的高手。

    房間裡正在持續的,是小蒼河低層管理者們的一個學習班,參與者皆是小蒼河中頗有潛力的一些年輕人,被選擇上來。每隔幾日,會有谷中的一些老掌櫃、幕僚、將軍們傳授些自己的經驗,若有天賦出眾者入了誰的法眼,還會有一對一拜師傳承的機會。

    寧毅偶爾也會過來講一課,說的是管理學方面的知識,如何在工作中追求最大的效率,激發人的主觀能動性等等。

    當然,有時候也會說些其它的。

    這一年,按照眼前身體的狀況來說,名叫寧毅的這個男人二十六歲,出於往日的習慣,他並未蓄鬚,因此單看樣貌顯得頗為年輕。然而極少人會將他當成年輕人來看待。心魔寧毅這個名字在外界說是凶名赫赫已毫無誇大之處,無論是他曾經做下的一系列事情,又或是後來最為驚人的金殿弒君,在不少人眼中,這個名字都已是這個時代的混世魔王。

    當然,站在眼前,尤其是在此刻,極少人會將他當成混世魔王來看待。他氣質穩重,說話語調不高,語速稍稍偏快,但依舊清晰、流暢,這代表著他所說的東西,心中早有腹稿。當然。有些新穎的詞彙或理念他說了別人不太懂的,他也會建議別人先記下來,疑惑可以討論,可以慢慢再解。

    這堂課說的是小蒼河土木工作在三四月間出現的一些協調問題,課堂上的內容只花了原本預定的一半時間。該說的內容說完後,寧毅搬著凳子在眾人前方坐下。由眾人提問。但事實上,眼前的一眾年輕人在思考上的能力還並不系統,另一方面,他們對於寧毅又有著一定的個人崇拜,大約提出和解答了兩個問題後,便不再有人開口。

    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木屋安靜了一陣後,寧毅點了點頭,隨後笑著敲了敲一旁的桌子。

    「既然沒有更多的問題。那我們今天討論的,也就到此為止了。」他站起來,「不過,看看還有一點時間才吃飯,我也有個事情,想跟大家說一說,正好,你們大都在這。」

    寧毅笑著用手指朝眾人點了點。卓小封等年輕人心中微微疑惑,便聽得寧毅說道:「想跟你們說說結社的事情。」

    此時這房間裡的年輕人多是小蒼河中的出眾者。也正好,原本「永樂青年團」的卓小封、「正氣會」劉義都在,此外,如新出現的「華炎社」羅業、「墨會」陳興等發起者也都在列,其餘的,或多或少也都屬於某個結社。聽寧毅說起這事。眾人心中便都忐忑起來。他們都是聰明人,自古當權者不喜結黨,寧毅若是不喜歡這事,他們可能也就得散了。

    寧毅看了他們片刻:「結社抱團,不是壞事。」

    他說出這句話。陳興等人的心才稍稍放下來一點,只見寧毅笑道:「人皆有相性,有自己的性情,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觀點。我們小蒼河反叛出來,從大的方向上說,是一家人了,但即便是一家人,你也總有跟誰比較能說上話的,跟誰比較親熱的。這就是人,我們要克服自己的一些弱點,但並不能說天性都能泯滅。」

    「承認它的客觀性,結社抱團,有益於你們將來學習、做事,你們有什麼想法了,有什麼好主意了,跟性情想近,能說得上話的人討論,自然比跟別人討論要好一點。另一方面,必須看到的是,我們到這裡不過半年的時間,你們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立場,說明我們這半年來沒有死氣沉沉。而且,你們成立這些團體,不是為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而是為了你們覺得重要的東西,很真心誠意地希望可以變得更優秀。這也是好事。但是——我要說但是了。」

    下方的眾人全都正襟危坐,寧毅倒也沒有制止他們的嚴肅,目光凝重了一些。

    「但是!儒家說,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為何黨而不群是小人,因為結黨營私,黨同而伐異!一個團體,它的出現,是因為確實會帶來很多好處,它會出問題,也確實是因為人性規律所致,總有我們疏忽和不注意的地方,導致了問題的反覆出現。」

    他說到這裡,房間裡有聲音響起來,那是先前坐在後方的「墨會」發起者陳興,舉手起立:「寧先生,我們組成墨會,只為心中理念,非為私心,日後若是出現……」

    「不要表態。」寧毅揮了揮手,「沒有任何人,能懷疑你們現在的拳拳之心。就像我說的,這個房間裡的每一個人,都是極優秀的人。但同樣優秀的人,我見過很多。」

    「就像蔡京,就像童貫,就像秦檜,像我之前見過的朝堂中的很多人,他們是所有人中,最為優秀的一部分,你們以為蔡京是權臣奸相?童貫是無能王爺?都不是,蔡京黨羽門生滿天下,由此回溯五十年,蔡京剛入官場的時候,我相信他胸懷理想,甚至於比你們要光明得多,也更有前瞻性得多。京城裡,朝廷裡的每一個大員為什麼會成為變成後來的樣子,做好事無能為力,做壞事結黨成群,要說他們從一開始就想當個壞官的,絕對!一個也沒有。」

    「如果說以權謀私這種事,擺在人的面前,很多人都能拒絕。我給你十兩銀子,幫我辦個事吧。你可以拒絕得斬釘截鐵,但是你們的每一個人,哪怕是現在,卓小封。我問你,你有個親戚想要加永樂青年團,你會不會刁難他?會不會,多少給個方便?」

    卓小封微微點了點頭。

    寧毅偏了偏頭:「人之常情,對親戚給個方便,他人就正式一點。我也免不了這樣。包括所有到最後做錯事的人,慢慢的,你身邊的朋友親戚多了,他們扶你上位,他們可以幫你的忙,他們也更多的來找你幫忙。有些你拒絕了,有些拒絕不了,真正的壓力往往是以這樣的形式出現的。哪怕是權傾朝野的蔡京,一開始或許也就是這麼個過程。我們心裡要有這麼一個過程的概念。才能引起警惕。」

    「所以我說不要表態,有些事情真的面對了,非常困難,我也不是想讓你們做到純粹的鐵面無私,這件事情的關鍵在哪裡。我個人認為,在於劃線。」寧毅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劃下一條清晰的線來,點了一點。「我們先劃一條線。」

    「人會慢慢突破自己心裡的底線,因為這條線在心裡。而且自己說了算,那我們要做的,就是把這條線劃得清楚明白。一方面,加強自己的修養和自制力當然是對的,但另一方面,很簡單。要有一套規條,有了規條,便有監督,便會有客觀的框架。這個框架,我不會給你們。我希望它的大部分,來自於你們自己。」

    寧毅笑了笑,微微偏頭望向滿是金黃夕陽的窗外:「你們是小蒼河的第一批人,咱們區區一萬多人,加上青木寨幾萬人,你們是探路的。大家也知道我們如今情況不好,但如果有一天能好起來,小蒼河、小蒼河以外,會有十萬百萬千萬人,會有很多跟你們一樣的小團體。所以我想,既然你們成了第一批人,可不可以依靠你們,加上我,我們一起討論,將這個框架給建立起來。」

    「我心裡多少有一些想法,但並不成熟,我希望你們也能有一些想法,希望你們能看到,自己將來有可能犯下什麼錯誤,我們能早一點,將這個錯誤的可能堵死,但同時,又不至於損害這些團體的積極性。我希望你們是這支軍隊、這個山谷裡最出色的一群,你們可以互相競爭,但又不排斥他人,你們提攜同伴,同時又能與自己好友、對手一同進步。而與此同時,能限制它往壞方向發展的鐐銬,我們必須自己把它敲打出來……」

    「對這件事,大家有什麼想法和意見的,現在就可以跟我說一說了……」

    ……

    陽光更加的西斜了,河谷邊偶有風吹過來,撫動樹梢。房間裡的話語傳出來,卻多了幾分謹慎,比先前緩慢了許多。不久之後,年輕人們從課堂上出來,眉目之間有疑惑、興奮,也有隱隱的決然。

    他們先前或是隨著聖公、或是隨著寧毅等人造反,憑的不是多麼清晰的行動綱領,只是一些混混沌沌的意念,但是來到小蒼河這麼久,在這些相對聰慧的年輕人心中,多少已經建立起了一個想法,那是寧毅在平素談天說地時灌輸進去的:我們往後,決不能再像武朝一樣了。

    在這個清晰的概念之下,寧毅才能與眾人分析一些問題,與眾人尋求一些解決之道。當然,也正是因為他們年輕,有衝勁,腦子裡還沒有陳規,寧毅才能夠做這樣的嘗試,將例如三權分立之類的基本概念傳入眾人的腦海,期待在他們的摸索之後,產生些許萌芽。

    這個過程,或許將持續很長的一段時間。但如果只是單純的給予,那其實也毫無意義。

    他走出房間,看著這些年輕人遠去,夕陽在此時已經變成紅色了。走在側面的陳興等人隱約是在說:「我們最近可以將吃的減半……」寧毅這天下午的這番說話,對於他們來說,有著不少值得深思的地方,但同時,對於眾人而言也是一種鼓勵,因為寧毅已經承認了他們的正當性,他們便也很希望能夠做出點優秀的事情來。

    眾人走向山谷的一端,寧毅站在那兒看了片刻,又與陳凡往谷地邊的山上走去。他每一天的工作繁忙,時間極為寶貴,晚飯時見了谷中的幾名管理人員,待到夜幕降臨,又是眾多呈上來的文案事物。

    如此工作了一個多時辰,外面遠處的谷地火光點點。夜空中也已有了熠熠的星輝,名叫小黑的年輕人走進來:「那位西夏來的使臣已呆得煩了,揚言明日一定要走,秦將軍讓我來問問,您要不要見見他。」

    寧毅想了想:「那就叫他過來吧。」

    被西夏人派來小蒼河的這名使臣漢名叫林厚軒,西夏名叫屈奴則。到了小蒼河後,已等了三天。

    西夏人過來的目的很簡單,遊說和招降而已,他們如今佔據大勢,雖然許下攻名重祿,要求小蒼河全數歸降的核心是不變的,寧毅稍稍瞭解之後,便隨便安排了幾個人招待對方,走走玩玩看看。不去見他。

    但當然也不好一直不見,那樣顯得沒有氣度。

    小黑出去招西夏使者過來時,小蒼河的聚居區內,也顯得頗為熱鬧。這兩天沒有下雨,以廣場為中心,周圍的道路、地面,泥濘漸漸褪去,谷中的一幫孩子在街道上來回奔跑。軍事化管理的小山谷沒有外界的集市。但廣場一側,還是有兩家供應外界各種事物的小商店。為的是方便冬季進入谷中的難民以及軍隊裡的好些家庭。

    小廣場的一側,有幾個用於說書、唱戲的小會場,會場功能各有不同,一家用於表演各種戲劇,一家是融合雜耍、魔術在內的各種娛樂項目,還有一家。由說書人給大家通報外界傳來的各種訊息,通報的時間有早中晚三場,不時也會加入寧毅等人書寫的一些評價。

    女真人從汴梁撤軍,擄走十餘萬人,這一路之上正在發生的眾多慘劇。黃河以北的各種實事。西夏人在衡山之外的推進。許多人的遭遇。這種類似於後世新聞般的說講,眼下反而是河谷中的人們最常去聽的。聽過之後,或義憤填膺,或皺眉焦慮,或低頭議論,有時候若是陳興等年輕人在,也會順著時評,引發一場小小的演講,人們放聲罵罵無能的武朝朝廷之類。

    因為這些地方的存在,小蒼河內部,一些情緒始終在溫養醞釀,如緊迫感、緊張感始終保持著。而時不時的公佈河谷內建設的進度,時不時傳來外界的消息,在許多方面,也證明大家都在努力地做事,有人在河谷內,有人在河谷外,都在努力地想要解決小蒼河面臨的問題。

    距離廣場不算遠的一棟木屋裡,火光將房間照得通明。卓小封皺眉在本子上寫東西,不遠處的年輕人們圍繞著一張簡陋地圖嘰嘰喳喳的議論,話語聲雖然不高,但也顯得熱鬧。

    「……照如今的局面看來,西夏人已經推進到慶州,距離拿下慶州城也已經沒幾天了。一旦這樣連起來,往西面的路途全亂,我們想要以商業解決糧食問題,豈不是更難了……」

    「小封哥之前出去聯繫的是那位林福廣林員外,先不說這姓林的如今搖擺不定,就算姓林的願意答應幫忙,往西走的路,也未必就能保證暢通,你看,一旦西夏人佔了這邊……」

    「往北的路,我看也沒什麼戲,女真人的態度現在根本看不懂,外面的情況一日三變,做生意,不穩下來怎麼做……」

    「你是做不了,怎麼做生意我們都不懂,但寧先生能跟你我一樣嗎……」

    「別吵別吵,想不通就多想想,若能跟得上寧先生的想法,總對我們以後有好處。」

    「若是干不了,大不了殺回苗疆,路還是有的……」

    「沒有志氣。我看啊,不是還有一邊嗎。武朝,黃河北面的那些地主大族,他們往日裡屯糧多啊,女真人再來殺一遍,肯定見底,但眼下還是有的……」

    「那些大族都是當官的、讀書的,要與我們合作,我看他們還寧願投靠女真人……」

    空氣微微顯得有些悶,嘰嘰喳喳中,小蒼河此時最熱也最為迫切的話題,還是糧食問題。寧毅先前選址於此,想要連通青木寨,最終在這四戰之地以商業立足,這樣的構思不少人都有所聽聞,只是聽來有理,實際一想,委實困難重重,至少到現在,縱然是卓小封身邊的這些人,對於計劃的唯一信心。還是寄託於寧毅本身而存在的。

    我們雖然想不到,但或許寧先生不知什麼時候就能找出一條路來呢?

    畢竟這樣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

    或是因為心中的焦慮,或是因為外在的無形壓力,在這樣的夜裡,偷偷議論和關心著河谷內糧食問題的人不在少數。若非武瑞營、竹記內內外外的幾個部門對於彼此都有了一定的信心,光是這樣的焦慮,都能夠壓垮整個反叛軍系統。

    而在大家議論的同時,見到了寧毅,西夏使臣林厚軒也開門見山地提起了此事。

    「……在過來之前,我就知道,寧先生對於商道別有創見。眼下這裡糧食已經開始緊缺,您希望打通商道來獲取吃的,我很佩服。然而山外情勢已變。武朝衰敗,我西夏南來,正是承天命之舉,無人可擋。我國陛下敬重寧先生才幹,你既已弒殺武朝君王,這片地方,再難容得下你。只要歸附我西夏,您所面對的所有問題。都將迎刃而解。我國陛下早已擬好先期條件,只要您點頭。數米萬石,豬羊……」

    小院的房間裡,燈點算不得太明亮,林厚軒是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樣貌端方,漢話流利。大約也是西夏家世顯赫者,言談之間,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招呼他坐下之後,寧毅便在茶几旁為其沏茶,林厚軒便籍著這個機會。侃侃而談。只是說到這時時,寧毅微微抬了抬手:「請茶。」

    林厚軒拱了拱手,拿起茶杯來喝了一口。從進門開始,他也在仔細地打量對面這個殺死了武朝君王的年輕人。對方年輕,但目光平靜,動作簡單、利落、有力量,除此之外,他一時間還看不出對方異於常人之處,只是在請茶之後,等到這邊放下茶杯,寧毅說了一句:「我不會答應的。」

    林厚軒原本想要繼續說下去,此時滯了一滯,他也料不到,對方會拒絕得如此乾脆:「寧先生……莫非是想要死撐?或是告訴下官,這大山之中,一切安好,就算呆個十年,也餓不死人?」

    對方搖了搖頭,為他倒上一杯茶:「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國與國、一地與一地之間的談話,不是意氣用事。我只是考慮了彼此雙方的底線,知道事情沒有談的可能,所以請你回去轉告貴國主,他的條件,我不答應。當然,貴國若是想要通過我們打通幾條商路,我們很歡迎。但看起來也沒有什麼可能。」

    寧毅平平淡淡地說著這件事,雖然簡簡單單,但一句話間,幾乎就將所有的路子都給堵死。林厚軒皺了皺眉,若非親眼看見,而只是聽聞,他會覺得這個還不到三十歲並且一怒之下殺了一個皇帝的奇異傢伙是在意氣用事,但偏偏看在眼中,對方理所當然的,竟沒有顯露出任何不理智的感覺來。

    他回想了一下眾多的可能性,最終,嚥下一口口水:「那……寧先生叫我來,還有什麼可說的?」

    「為了禮貌。」

    「嗯?」

    「你過來好幾天,代表一國之君,想要見我。我知道沒有談的必要,而且手頭有事,因此拒絕。但你要走了,不能一面都沒有見到,這不禮貌。」

    林厚軒愣了半晌:「寧先生可知,西夏此次南下,我國與金人之間,有一份盟約。」

    並不明亮的燈火中,他看見對面的男子微微挑了挑眉,示意他說下去,但仍舊顯得平靜。

    「我國陛下,與宗翰元帥的特使親談,敲定了南取武朝之議。」他拱了拱手,朗聲說道,「我知道寧先生這邊與呂梁山青木寨亦有關係,青木寨不僅與南面有生意,與北面的金人權貴,也有幾條聯繫,可如今鎮守雁門附近的乃是金人大將辭不失,寧先生,若我方手握西北,女真切斷北地,爾等所在這小蒼河,是否仍有僥倖得存之可能?」

    寧毅張了張嘴,想要說話,林厚軒不待他出聲,又道:「我國陛下並不願意做出此等事情。陛下天縱之才,英明尚武,識英雄重英雄。陛下正是看重寧先生乃當世英傑,也看重這山谷中的眾人,皆是英勇之輩。寧先生莫非就想看著他們,慢慢餓死不成?」

    對面寧毅的目光看著他,笑了笑,那目光令林厚軒極為不舒服,因為對方一直表現得就像是在看一個晚輩,然後他看見對方站了起來,抬了抬手:「此議不變,林使者,請回吧。」

    林厚軒這次楞得更久了一些:「寧先生,到底為什麼,林某不懂。」

    「華夏之人,不投外邦,此議不變。」

    「啊?」

    「請。」寧毅平靜地抬手。

    ……

    「那……恕林某直言,寧先生若真的拒絕此事,我方會做的,還不止是截斷小蒼河、青木寨兩端的商路。今年年初,三百步跋精銳與寧先生手下之間的賬,不會這樣就算清楚。這件事,寧先生也想好了?」

    「請。」

    ……

    燈火之中,林厚軒微微漲紅了臉。與此同時,有孩子的哭泣聲,從不遠處的房間裡傳來。

    ************

    離開寧毅所在的那個小院後,林厚軒的頭臉都還是熱的。他知道這次的差事沒可能成功了,他只是還不明白為什麼。

    這個不明白,也並非是針對寧毅的拒絕。中原人糾結於華夏之名,寧死不願意投靠異族,這事情並不少見,至少在鋼刀真正砍下來之前,願意死撐者甚多,他只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想漏了什麼。

    對方那種平靜的態度,壓根看不出是在談論一件決定生死的事情。林厚軒生於西夏貴族,也曾見過不少泰山崩於前而不動的大人物,又或是久歷戰陣,視生死於無物的猛將。然而面臨這樣的生死危局,輕描淡寫地將出路堵死,還能保持這種平靜的,那就什麼都不是,只能是瘋子。

    又除非,他不認為這是死路。

    自己想漏了什麼?

    帶著滿滿的疑惑,他回望不遠處半山腰上的那個亮著馨黃燈火的小院落,又望向不遠處相對熱鬧的聚居區,更遠處,則是被稀疏燈火環繞的水庫了。這個山谷之中瀰漫的精氣神並不一樣,他們是陛下會喜歡也會用得上的勇士,但他們也確實在危局的邊緣了啊……

    他就這樣一路走回休息的地方,與幾名跟班碰頭後,讓人拿出了地圖來,反反覆覆地看了幾遍。北面的局勢,西面的局勢……是山外的情況這兩天忽然發生了什麼大的變化?又或者是青木寨中囤積有難以想像的巨量糧食?就算他們沒有糧食問題,又豈會毫不擔心己方的宣戰?是虛張聲勢,還是想要在自己手上獲得更多的許諾和利益?

    一如其它許許多多的人,這一刻,林厚軒也想不通小蒼河這困局的解法。天下局勢已到傾覆之刻,各個勢力想要求存,都不簡單,必將使出渾身解數。這山中的小小軍隊,明明已經面對了這麼大的問題,作為主事人的傢伙,竟就表現得如此輕率?

    他一時間想著寧毅傳聞中的心魔之名,一時間懷疑著自己的判斷。這樣的心情到得第二天離開小蒼河時,已經化為徹底的挫敗和敵視。

    這事情談不攏,他回去固然是不會有什麼功勞和封賞了,但無論如何,這裡也不可能有活路,什麼心魔寧毅,一怒之下殺皇帝的果然是個瘋子,他想死,那就讓他們去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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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9
匿名  發表於 2016-1-8 08:23:16
第八集《老蒼河》第六六三章 敵人們 家人們(中)
        
  「……啊額額、啊額額,哇……嗚……呃……」

  斷斷續續的聲音發出來,伴隨著夏日的蟲鳴,這是孩子的哭聲。

  土嶺邊小小的課堂裡,小女孩站在那兒,一邊哭,一邊覺得自己快要將前方漂亮的女先生給氣死了。

  小女孩今年七歲,衣服上打著補丁,也算不得乾淨,個子瘦瘦小小的,頭髮多因乾枯隱隱成黃色,在腦後紮成兩個辮子——營養不良,這是許許多多的小女孩在後來被稱作黃毛丫頭的原因。她本身倒並不想哭,發出幾個聲音,隨後又想要忍住,便再發出幾個哭泣的聲音,眼淚倒是急得已經佈滿了整張小臉。

  元錦兒皺眉站在那裡,嘴唇微張地盯著這個小姑娘,有些無語。

  「哭什麼哭?」

  「有什麼好哭的。」

  「先生又沒打你!」

  「哇呃呃……」

  「閔初一!」

  「呃!」

  小姑娘又是渾身一怔,瞪著大眼睛惶恐地站在那兒,眼淚直流,過得片刻:「嗚嗚嗚……」

  「氣死我了,手拿出來!」

  元老師戒尺一揮,小姑娘嚇得趕快伸出右手手板來,然後被元錦兒啪啪啪啪的打了十下手板,她用左手手背堵住嘴巴,右手手板都被打紅了,哭聲倒也因為被手堵住而止住了。待到手板打完,元錦兒將她幾乎塞進嘴巴裡的左手拉下來,朝旁邊道:「氣死我了!寧曦,你帶她出去洗個手!」

  「姨,你別氣了……」

  「叫先生。」元錦兒瞪他一眼。

  「元先生。」才剛剛五歲的寧曦小小的腦袋一縮,併攏雙手,給元錦兒行了一禮,「我們出去了。」

  他拉著那名叫閔初一的女孩子趕緊跑,到了門外,才見他拉起對方的衣袖,往右手上呼呼吹了兩口氣:「很疼嗎。」

  小女孩眼中含淚。點頭又搖頭。

  「呼呼吹吹就不痛了……」

  教室的外面不遠。有小小的溪流,兩個孩子往那邊過去。教室裡元錦兒扭過頭來,一幫孩子都是正襟危坐,嚇得一句話都不敢說。教室後方兩名雙胞胎的孩子甚至都下意識地在小板凳上靠在了一起。心中覺得先生好可怕啊好可怕,所以我們一定要努力學習……

  元錦兒下意識地雙手叉腰。吐了口氣。她今天穿著一身淺白色綴湖綠花紋的長裙,款式簡單而秀美,隨手叉腰的動作也顯得有趣。但看在一眾孩子眼中,終究也只是老師好可怕的證據。

  「好了。接下來我們繼續讀:龍師火帝,鳥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一群孩子連忙跟著:「龍師火帝。鳥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這幾句話說的是呢。龍師,就是上古的伏羲大帝,他用龍給百官命名。所以後來人都叫他龍師,而火帝,是嚐百草的神農,也叫炎帝……」

  教室中傳出錦兒姑娘乾淨的嗓音。小蒼河才草創不久,要說上課一事,原本倒也簡單。最初是卓小封等人想要學些聖賢書的知識,由雲竹在閒暇時幫忙上課講解。她是溫和柔軟的性子,講解也頗為耐心到位,谷中不多的一些孩子家長見了,便也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個讀書的機會,於是形成了固定的場所。

  到得去年冬天,谷中遷入的家庭逐漸增加,適齡唸書的孩子也有不少了,寧毅便正式做主辦了學堂。學堂的老師有兩名,一是原本說書人中的一位老夫子,另外也有雲竹幫忙,但此時雲竹已有身孕,肚子漸漸大了,遊說之下,到一二月間,將錦兒推了過來。

  如此這般,錦兒便負責學堂裡的一個幼年班,給一幫孩子做啟蒙。開春之後雪融冰消時,寧毅主張即便是女孩子,也可以蒙學,識些道理,於是又有些女娃兒被送進來——此時的儒家發展畢竟還沒有到理學大興,嚴重矯枉過正的程度,女孩子學點東西,懂事懂理,人們畢竟也還不排斥。

  只是錦兒的性子,就沒有雲竹那般溫柔了。事實上從青樓中出來的女子,走到清倌人頭牌這一步,固然風光無限,但兒時受過的苦、挨過的打何其之多。青樓裡教孩子可不會有什麼溫情教育,無非是高壓政策一批批的剔除,只有漸漸展露資質後,才有可能得些好臉色。

  錦兒也已經拿出不少耐心來,但原本家世就不好的這些孩子,見的世面本就不多,有時候呆呆的連話都不會開口。錦兒在小蒼河的打扮已是極其簡單,但看在這幫孩子眼中,仍舊如女神般的漂亮,有時候錦兒眼睛一瞪,孩子漲紅了臉自覺做錯事情,便掉眼淚,哇哇大哭,這也免不了要吃點排頭。

  好在打過之後,他們便能做得好點。

  只是一幫孩子原本受過雲竹兩個月的教導。到得眼下,類似於錦兒老師很漂亮很漂亮,但也很凶很凶的這種印象,也就擺脫不掉了。

  錦兒有時候便也挺委屈的。不過面對著一幫小孩,倒也沒必要表現出來,只能是冷艷著一張臉繼續將《千字文》教下去。

  教室中課程持續的時候,外面的小溪邊,小男孩帶著小姑娘已經洗了手和臉。名叫閔初一的小姑娘是冬日裡從山外進來的難民,原本家境就不好,雖然七歲了,營養不良又膽小得很,遇上任何事情都緊張得不行,但如果沒有陌生人管,採野菜做家務背柴禾都是一把好手。她比年幼的寧曦高出一個頭,但看起來反倒像是寧曦身邊的小妹妹。

  洗完手後,兩人才又悄悄地靠近作為課堂的小木屋。閔初一跟著課堂裡的聲音用力地提氣吐聲:「推……位……讓國,有虞……陶唐。弔民……伐罪……周……發……殷湯……」在小寧曦的鼓勵下,她一面唸還一面下意識的握拳給自己鼓著勁,話語雖還輕盈,但總算還是通順地唸完了。

  寧曦在旁邊點頭,然後小聲地說道:「推位讓國,有虞陶唐,這是說堯和舜的故事……」

  「……堯和舜是什麼啊?」閔初一小聲地詢問,話說到最後,又微微有些害羞。

  「啊……是兩個皇帝吧……」

  「那……皇帝是什麼啊?」小姑娘遲疑了好久。又再次問出來。

  「呃。皇帝……」小男孩嘴唇碰在一起,有些傻眼……

  陽光耀眼,顯得有些熱,蟬鳴在樹上一刻不停地響著。時間剛進入五月。快到中午時,一天的課程已經結束了。小孩子們挨個給錦兒先生行禮離開。先前哭過的小姑娘也是怯生生地過來鞠躬行禮,低聲說謝謝先生,然後她去到課堂後方。找到了她的藤編小籮筐背上,不敢跟寧曦揮手告別。低頭慢慢地走掉了。

  山谷中的孩子不是來自軍戶,便來自於苦哈哈的家庭。閔初一的父母本就是延州附近極苦的農戶,西夏人來時。一家人茫然逃跑,她的奶奶為了家中僅有的半隻鐵鍋跑回去。被西夏人殺掉了。後來與小蒼河的軍隊遇上時,一家三口所有的家當都只剩了身上的一身衣裳,不僅單薄。而且縫縫補補的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小女孩被父母抱在懷裡,幾乎被凍死。

  他們一家人沒有什麼財物,一旦到了冬天,唯一的生存方式只是躲在家中圍著火塘取暖,西夏人殺來燒了他們的房子,其實也就是斷了他們所有生路了。小蒼河的軍隊將他們救下收留下來,還弄了些藥物,才讓小姑娘擺脫風寒的奪命之厄。

  這種窮苦之人,也是知恩圖報之人。在小蒼河住下後,沉默寡言的閔氏夫婦幾乎從來不顧髒累,什麼活都幹。他們是苦日子裡打熬出來的人,有了足夠的營養之後,做起事來反倒比武瑞營中的不少軍人都得力。也是因此,不久之後閔初一得到了入學讀書的機會。得到這個好消息的時候,家中素來沉默也不見太多情緒的父親撫著她的頭髮流著眼淚哽咽出來,反倒是小姑娘因此知道了這事情的重大,此後動不動就緊張,一直未有適應過。

  老實說,相對於錦兒老師那看起來像是生氣了的眼睛,她反倒希望老師一直打她手板呢。打手板其實好受多了。

  來這邊唸書的孩子們往往是清晨去採集一批野菜,然後過來學堂這邊喝粥,吃一個粗糧饅頭——這是學堂贈送的伙食。上午上課是寧毅定下的規矩,沒得更改,因為這時候腦子比較活躍,更適合學習。

  待到中午放學,有些人會吃帶來的半個餅,有些人便直接背著背簍去附近繼續採摘野菜,順便翻找地鼠、野兔子,若能找到,對於孩子們來說,便是這一天的大收穫了。

  閔初一當然是沒有午餐吃的。哪怕寧先生有一次親自跟她父親說過,小孩子中午多少吃點東西,有助於以後長得好,長期以來一天只吃兩頓的家庭還是很難理解這樣的奢侈——哪怕谷中給他們發的食物,即便在並不足量的情況下,至少也能讓家裡三口人多一頓午餐,但閔家的夫婦也只是默默地將糧食收起來,存在一邊。

  有一次閔初一曾聽到父母偷偷地商量,要不要將這些糧食退回去。在這邊待了近半年後,他們憂慮於這山谷中的困局,據說谷中的糧食已經不多了。而同時,他們也憂心於這谷中有可能受到西夏人的來犯。只有簡單想法的苦人家分析不出太多的事情,只是這種不欺負人,發給糧食還發給了新衣服,甚至還關心孩子吃得不夠多的地方,對他們來說,已經近乎天堂了。

  他們很害怕,有一天這地方將不復存在。後來糧食沒有退回去,父親每一天做的事情更多了。回來之後,卻有著稍許滿足的感覺,母親則偶爾會提起一句:「寧先生那麼厲害的人,不會讓這裡出事情吧。」言語之中也有著希冀。對於他們來說,他們從不怕累。

  孩子漸漸的離開了,錦兒拿起一個放書的小兜兜,才將寧曦抱起來。寧曦在她懷中彆扭了一下:「姨,我想自己走。」

  錦兒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將他放下,然後牽起他的手。兩人走出去後,附近的女兵也跟了過來。

  「長大啦。跟那個女孩子待在一起感覺怎麼樣?」

  「……她好笨。」

  「哦。」錦兒點點頭,「嗯,是很笨。」

  「姨,皇帝是什麼意思啊?」

  「皇帝啊,這個嘛,古書上說呢,皇為上,帝為下,上下,意思是指天地。這是一開始的意思……」

  「那為什麼皇就是上,帝就是下呢?」

  「古書上說的嘛,古書上說的最大,我怎麼知道,你找時間問你爹去。但現在呢,皇帝就是大官,很大很大的官,最大的官……」

  走出圍繞著課堂的小籬笆,山路延綿往下,孩子們正興奮地奔跑,那背著小籮筐的女孩兒也在其中,人雖瘦小,走得可不慢,只是寧曦看過去時,小姑娘也回頭看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看這邊。寧曦拖著錦兒的手,扭頭道:「姨,他們是去採野菜,拾柴禾的吧,我能不能也去幫忙啊?」

  「你去啊……你去的話,又得派人跟著你了……」錦兒回頭看了看跟在後方的女兵,「這樣吧,你問你爹去。不過,今天還是回去陪妹妹。」

  「哦。」寧曦點了點頭,「不知道妹妹今天是不是又哭了。女孩子都喜歡哭……」

  背著籮筐的小姑娘與一幫孩子已經奔向了遠方,更遠一點的河谷間,成列的士兵正在進行訓練,發出吶喊之聲。錦兒與寧曦走向不遠處位於山坡一側的院落。山風涼爽,院落中有一棵大樹,樹上的鞦韆正隨風擺盪。斜對著院外的一間房開著窗戶,窗戶前作為丈夫和父親的男人正在伏案寫著什麼東西。元錦兒與寧曦看見院外也有一名男子在站著,這是武瑞營的軍人,元錦兒卻有點印象,這人名叫羅業,在軍中成立了一個名叫華炎社的小團體,許是來見寧毅的。

  寧毅平時辦公不在這邊,只偶爾方便時,會叫人過來,此時多半是因為到了午飯時間。

  小寧忌正在屋簷下玩石頭。

  「啊,妹妹沒哭。」沒有聽到院落裡常有的哭聲,寧曦頗為開心,放開了錦兒的手,「我進去看妹妹。」

  眼見哥哥回來,小寧忌從地上站了起來,正要說話,又想起什麼,豎起手指在嘴邊認真地噓了一噓,指指後方的房間。寧曦點了點頭,一大一小往房間裡輕手輕腳地進去。

  錦兒朝院外等待的羅業點了點頭,推開院門進去了。

  過得片刻,寧毅停了筆,開門喚羅業進去。

  這一天是五月初二,小蒼河的一切,看來都顯得尋常和平靜。有時候,甚至會讓人在恍然間,忘記外界滄海橫流的巨變。

  書房之中,招呼羅業坐下,寧毅倒了一杯茶,拿出幾塊茶點來,笑著問道:「什麼事?」

  「對谷中糧食之事,我想了好些天,可能有一個辦法,想私下與寧先生說說。」

  寧毅還沒有坐下,此時微微的,偏了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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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1-11 22:09:18
第六六四章 敵人們 家人們(下)
  

   


     “對穀中糧食之事,我想了好些天,有一個辦法,想私下與寧先生說說。…。…”

    時間接近正午,半山腰上的小院之中已經有了煮飯的香氣。來到書房之中,身著軍服的羅業在寧毅的詢問之後站了起來,說出這句話。寧毅微微偏頭想了想,隨後又揮手:“坐。”他才又坐下了。

    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自從寧毅等人逐漸在小蒼河安定下來後,除了永樂青年團和正氣會的年輕人們,軍中逐漸出現小小的結社,華炎社是其中最為光明正大的一支,團體的名字是在寧毅提出華夏二字後出現的。

    這團體的參與者多是武瑞營裏下層的年輕將領,作為發起者,羅業本身也是極出色的軍人,原本雖然隻是統領十數人的小校,但出身乃是富家子弟,讀過些書,談吐見識皆是不凡,寧毅對他,也早已留心過。

    “如果我沒記錯,羅兄弟之前在京中,家世不錯的。”他微頓了頓,抬頭說道。

    羅業在對麵筆直坐著,並不避諱:“羅家在京城,本有不少生意,黑白兩道皆有插手。如今……女真圍城,估計都已成女真人的了。”

    “但武瑞營起兵時,你是第一批跟來的。”

    “如屬下所說,羅家在京城,於黑白兩道皆有背景。族中幾兄弟裏,我最不成器,自幼念書不成,卻好勇鬥狠,愛打抱不平,常常惹禍。成年之後,父親便想著托關係將我送入軍中,隻需幾年高升上去,便可在軍中為家裏的生意盡力。初時便將我放在武勝軍中,脫有關係的上司照管,我升了兩級,便正好遇上女真南下。”

    名叫羅業的年輕人話語鏗鏘,沒有遲疑:“後來隨武勝軍一路輾轉到汴梁城外,那夜偷襲。遇上女真騎兵,大軍盡潰,我便帶著手下兄弟投奔夏村,後來再編入武瑞營……我自幼性情不馴。於家中許多事情,看得氣悶,隻是生於何處,乃性命所致,無從選擇。然而夏村的那段時間。我才知這世道糜爛為何,這一路戰,一路敗下來的原因為何。”

    “……當時一戰打成那樣,後來秦家失勢,右相爺,秦將軍遭受不白之冤,旁人或許無知,我卻明白其中道理。也知若女真再度南下,汴梁城必無幸理。我的家人我勸之不動,然而如此世道。我卻已知道自己該如何去做。”

    他一口氣說到這裏,又頓了頓:“而且,當時對我父親來說,若是汴梁城當真淪陷,女真人屠城,我也算是為羅家留下了血脈。再以長遠來看,若將來證明我的選擇沒錯,或許……我也可以救羅家一救。隻是眼下看起來……”

    這些話可能他之前在心中就反複想過。說到最後幾句時,話語才稍稍有些艱難。自古血濃於水,他看不慣自己家中的作為。也隨著武瑞營義無反顧地叛了過來,但心中未必會希望家人真的出事。

    然而汴梁淪陷已是半年前的事情,此後女真人的搜刮掠奪,殺人如麻。又掠奪了大量女子、工匠北上。羅業的家人,未必就不在其中。隻要考慮到這點,沒有人的心情會好受起來。

    他沒有將最後那句說完,寧毅點了點頭,將茶水朝他推了推:“汴梁之事,你家中人若能活下來。將來未必沒有轉機,你且將心放寬。”

    羅業坐在那兒,搖了搖頭:“武朝衰弱至此,如同寧先生所說,所有人都有責任。這份因果,羅家也要擔,我既已出來,便將這條命放上,隻求掙紮出一條路來,對於家中之事,已不再牽掛了。”

    寧毅笑望著他,過得片刻,緩緩點了點頭,對此不再多說:“明白了,羅兄弟先前說,於糧食之事的辦法,不知是……”

    羅業正了正身形:“先前所說,羅家之前於黑白兩道,都曾有些關係。我年少之時也曾雖父親拜訪過一些大戶人家,此時想來,女真人雖然一路殺至汴梁城,但黃河以北,畢竟仍有許多地方未曾受過戰火,所處之地的大戶人家此時仍會有數年存糧,如今回想,在平陽府霍邑附近,有一大戶,主人名叫霍廷霍員外,此人盤踞當地,有良田萬頃,於黑白兩道皆有手眼。此時女真雖未真的殺來,但黃河以北風雲變幻,他必然也在尋找出路。”

    “我曾隨父親見過霍廷,霍廷幾次上京,也曾在羅家盤桓小住,稱得上有些交情。我想,若由我前去遊說這位霍員外,或能說服其托庇於小蒼河。他若答應,穀中缺糧之事,當可稍解。”

    小蒼河的糧食問題,在內部並未掩飾,穀內眾人心下憂慮,隻要能想事的,多半都在心頭過了幾遍,尋到寧毅想要出謀劃策的估計也是不少。羅業說完這些,房間裏一時間安靜下來,寧毅目光凝重,雙手十指交錯,想了一陣,隨後拿過來紙筆:“平陽府、霍邑,霍廷霍員外……”

    他將字跡寫上紙張,然後站起身來,轉向書房後頭擺放的書架和木箱子,翻找片刻,抽出了一份薄薄的卷宗走回來:“霍廷霍員外,確實,景翰十一年北地的糧荒裏,他的名字是有的,在霍邑附近,他確實家財萬貫,是數一數二的大糧商。若有他的支持,養個一兩萬人,問題不大。”

    羅業道:“此人雖行止不端,但以如今的局麵,未必不能合作。更甚者,若寧先生有想法,我可做為內應,弄清楚霍家虛實,我們小蒼河出兵破了霍家,糧食之事,自可迎刃而解。”

    他家中是黑道出身,隨著武瑞營起事的原因固然磊落勇決,但骨子裏也並不避諱陰狠的手段。隻是說完之後,又補充道:“屬下也知此事不好,但我等既然已與武朝決裂,有些事情,屬下覺得也不必顧忌太多,遇上關卡,總得過去。當然,這些事最終要不要做,由寧先生與負責大局的諸位將軍決定,屬下隻是覺得有必要說出來。讓寧先生知曉,好做參考。”

    “你是為大夥好。”寧毅笑著點了點頭,又道,“這件事情很有價值。我會交由參謀部合議,真要事到臨頭,我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羅兄弟可以放心。”

    羅業一直嚴肅的臉這才稍稍笑了出來,他雙手按在腿上。微微抬了抬頭:“屬下要報告的事情已畢,不打擾先生,這就告辭。”說完話,就要站起來,寧毅擺了擺手:“哎,等等。”

    羅業複又坐下,寧毅道:“我有些話,想跟羅兄弟聊聊。”

    看著羅業再次坐直的身體,寧毅笑了笑。他靠近茶幾,又沉默了片刻:“羅兄弟。對於之前竹記的那些……姑且可以說同誌們吧,有信心嗎?”

    羅業皺了皺眉:“屬下絕非因為……”

    “不,不是說這個。”寧毅揮揮手,認真說道,“我絕對相信羅兄弟對於軍中事物的真誠和發自內心的熱愛,羅兄弟,請相信我問及此事,隻是出於想對軍中的一些普遍想法進行了解的目的,希望你能盡量客觀地跟我聊一聊這件事,它對於我們今後的行事。也非常重要。”

    羅業這才遲疑了片刻,點點頭:“對於……竹記的前輩,屬下自然是有信心的。”

    “但是,對於他們能解決糧食的問題這一項。多少還是有所保留。”

    “……事情未定,畢竟難言十分,屬下也知道竹記的前輩十分可敬,但……屬下也想,若是多一條訊息,可選擇的路子。畢竟也廣一點。”

    “……我對於他們能解決這件事,並沒有多少自信。對於我能夠解決這件事,其實也沒有多少自信。”寧毅看著他笑了起來,片刻,目光肅然,緩緩起身,望向了窗外,“竹記之前的掌櫃,包括在生意、口舌、運籌方麵有潛力的人才,一共是二百二十五人,分組之後,加上與他們的同行護衛者,如今放在外麵的,一共是一千二百多人,各有所司。但是對於能否打通一條連接各方的商路,能否理順這附近複雜的關係,我沒有信心,至少,到現在我還看不到清楚的輪廓。”

    “但我相信努力必有所得。”寧毅幾乎是一字一頓,緩緩說著,“我之前經曆過許多事情,乍看起來,都是一條死路。有很多時候,在開頭我也看不到路,但後退不是辦法,我隻能慢慢的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推動事情變化。往往我們籌碼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的時候,一條意想不到的路,就會在我們麵前出現……當然,話是這樣說,我期待什麼時候忽然就有條明路在前麵出現,但同時……我能期待的,也不止是他們。”

    羅業正襟危坐,目光稍稍有些迷惑,但明顯在努力理解寧毅的說話,寧毅回過頭來:“我們一共有一萬多人,加上青木寨,有幾萬人,並不是一千二百人。”

    “羅兄弟,我以前跟大家說,武朝的軍隊為什麼打不過別人。我鬥膽分析的是,因為他們都知道身邊的人是什麼樣的,他們完全不能信任身邊人。但如今我們小蒼河一萬多人,麵對如此大的危機,甚至大家都知道有這種危機的情況下,沒有立刻散掉,是為什麼?因為你們多少願意相信在外麵努力的那一千二百人,而這一千二百人呢?他們也願意相信,哪怕自己解決不了問題,這麼多值得信任的人一起努力,就多半能找到一條路。這其實才是我們與武朝軍隊最大的不同,也是到目前為止,我們當中最有價值的東西。”

    羅業目光晃動,微微點了點頭,寧毅頓了頓,看著他:“那麼,羅兄弟,我想說的是,假如有一天,我們的存糧見底,我們在外麵的一千二百兄弟全部失敗。我們會走上絕路嗎?”

    羅業抬了抬頭,目光變得決然起來:“當然不會。”

    “當然不會!”寧毅的手猛地一揮,“我們還有九千的軍隊!那就是你們!羅兄弟,在山外的那一千二百人,他們很努力地想要完成他們的任務,而他們能夠有動力的原因,並不止他們本身,這其中也包括了,他們有山內的九千弟兄,因為你們的訓練,你們很強。”

    “如果有一天,哪怕他們失敗。你們當然會解決這件事情!”

    “是!”羅業微微挺了挺肩膀。

    “一個體係之中。人各有職司,隻有各人做好自己事情的情況下,這個係統才是最強大的。對於糧食的事情,最近這段時間很多人都有擔憂。作為軍人,有憂慮是好事也是壞事,它的壓力是好事,對它絕望就是壞事了。羅兄弟,今日你過來。我能知道你這樣的軍人,不是因為絕望,而是因為壓力,但在你感受到壓力的情況下,我相信很多人心中,還是沒有底的。”

    羅業低頭考慮著,寧毅等待了片刻:“軍人的憂慮,有一個前提。就是不管麵對任何事情,他都知道自己可以拔刀殺過去!有這個前提以後,我們可以尋找各種方法。減少自己的損失,解決問題。”

    “寧先生,我……”羅業低著頭站了起來,寧毅搖了搖頭,目光嚴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羅兄弟,我是很真誠地在說這件事,請你相信我,你今日過來說的事情,很有價值,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拒絕這樣的信息,我絕不希望你今後有這樣的想法而不說。之所以跟你分析這些,是因為你是華炎社的頭,我想抓你個壯丁。”

    寧毅道:“當然。你當這個頭,是不會有什麼福利的,我也不會多給你什麼權力。但是你身邊有不少人,他們願意與你交流,而軍隊的核心精神,必須是‘拔刀可殺一切’!遇上任何事情。首先必須是可戰。那一千二百人解決不了的,你們九千人可以解決,你們解決起來吃力的,這一千二百人,可以幫忙,如此一來,我們麵對任何問題,都能有兩層、三層的保險。這樣說,你明白嗎?”

    “屬下……明白了。”

    “所以,我是真喜歡每一個人都能有像你這樣獨立思考的能力,但是又害怕它的副作用。”寧毅偏了偏頭,笑了起來。

    羅業站起來:“屬下回去,必定努力訓練,做好自身該做的事情!”

    窗外的微風撫動樹葉,陽光從樹隙透下來,正午時分,飯菜的香氣都飄過來了,寧毅在房間裏點點頭。

    “留下吃飯。”

    **************

    同一時刻,距離小蒼河十數裏外的荒山上,一行十數人的隊伍正冒著日頭,穿山而過。

    他們的步伐頗為迅速,轉過山崗,往山澗的方向走去。這裏怪木叢生,碎石堆積,頗為荒涼凶險,一行人走到一半,前頭的帶路者陡然停下,說了幾句口令,陰暗之中傳出另一人的說話來。對了口令,那邊才有人從石頭後閃出,警惕地看著他們。

    這些人多是山民、獵戶打扮,但身手不凡,有幾人身上帶著明顯的官衙氣息,他們再前行一段,下到陰暗的山澗中,昔日的刑部總捕鐵天鷹帶著屬下從一處山洞中出來了,與對方見麵。

    這邊為首之人戴著鬥篷,交出一份文書讓鐵天鷹驗看之後,方才緩緩放下鬥篷的帽子。鐵天鷹看著他,緊蹙著眉頭。

    “朝廷那邊怎麼了?竟派你過來!?”

    “你如今歸我節製,不得無禮。”

    從山隙中射下來的,照亮來人蒼白而消瘦的臉,他望著鐵天鷹,目光安靜中,也帶著些憂鬱:“朝廷已決定南遷,譚大人派我過來,與爾等一道繼續除逆之事。當然,鐵大人若是不服,便回去求證此事吧。”

    鐵天鷹望著他,片刻後冷冷哼了一句:“讓你主持此事,哼,你們皆是秦嗣源的門生,如非他那樣的老師,今日如何會出這樣的逆賊!京中之人,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言語不滿,但畢竟未曾質疑對方手令文書的真實性。這邊的消瘦男子回憶起曾經,目光微現痛苦之色,咳了兩聲:“鐵大人你對逆賊的心思,可謂先知先覺,隻是想錯了一件事。那寧毅並非秦相弟子,他們是平輩論交。我雖得秦老相爺提拔,但關係也還稱不上是弟子。”

    鐵天鷹神色一滯,對方舉起手來放在嘴邊,又咳了幾聲,他先前在戰爭中曾留下病痛,接下來這一年多的時間經曆許多事情,這病根便落下,一直都未能好起來。咳過之後,說道:“我也有一事想問問鐵大人,鐵大人北上已有半年,為何竟一直隻在這附近盤桓,沒有任何行動。”

    鐵天鷹微微皺眉,然後目光陰鷙起來:“李大人好大的官威,這次上來,莫非是來興師問罪的麼?”

    “並非是興師問罪,隻是我與他相識雖不久,於他行事風格,也有所了解,而且此次北上,一位叫做成舟海的朋友也有叮囑。寧毅寧立恒,平素行事雖多出奇謀,卻實是憊懶無奈之舉,此人真正擅長的,乃是布局運籌,所推崇的,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他布局未穩之時,你與他對局,或還能找到一線機會,時間越過去,他的根基隻會越穩,你若給他足夠的時間,等到他有一天攜大勢反壓而來,咳……我怕……咳咳咳咳……這天下支離破碎,已難有幾人扛得住了……”

    陽光從他的臉上照射下來,李頻李德新又是劇烈的咳嗽,過了一陣,才微微直起了腰。

    “所以……鐵大人,你我不要彼此猜忌了,你在此這麼長的時間,山中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就勞煩你說與我聽聽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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