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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一章 轅門射戟
閻柔的信心,沒有驚到王羽,倒給劉虞這邊搞得疑慮叢生。
這時代的士人,和宋明時代完全不一樣,很少有純粹手無縛雞之力那種,讀書人講究的是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全面發展,腰間佩著的寶劍不純粹是擺設,拿起弓來也能引弓殺敵。
劉虞雖然身嬌肉貴,但他在箭術上造詣并不低,遠遠望了一眼,就評估出這件事的難度了。
老頭目視閻柔,沒有動作和語言,但凝重的眼神卻是前所未有。閻柔知道劉虞心意,一邊調整弓弦,一邊踏前而行,不著痕跡的從對方身旁經過,口中發出了微不可聞的聲音:“明公勿憂,王羽的心思,已經了然,他說同中以和論,那同不中又當如何?”
“唔!”劉虞心中一動,臉上的皺紋猛然綻開,只聽閻柔繼續說著:“他設下這個無解的難題,恐怕就是擔心事情不可收拾。某且勉力一試,若僥幸中了,今天就是他名譽掃地之時。若果然不中,只消明公點出其中關竅,總也要折了他的顏面。”
劉虞不答,神色如故,但眼神中的凝重依然化為了平和,閻柔仰天大笑,腳步驟然由緩轉疾,幾步到了轅門前。
“王將軍,靶子既然是你立的,某占個先你不介意吧?”閻柔斜睨王羽,大咧咧叫道。
雖說成功幾率很低,但閻柔能以漢人身份,在草原上混得風生水起,堅韌的性情和靈活的心計也是必不可少的。
他知道白馬義從騎射的本領很強,但他也有著很強的自信,所以先前劉虞才特意點出了騎射二字。不過,發現王羽的用心之后,他覺得有必要把規矩改一改。
騎射的精確率,肯定是不如步射的,不說弓的射程、強度,單說穩定性,就差很多了。
若是要爭勝,閻柔自然不憚于以騎射來較量。可他自認窺破了王羽的用心,自然而然的以為,王羽打算比爛——只要兩邊都射不中,這賭約就被他混過去了,先前因麹義而起的麻煩,同樣也被輕松化解了。
有念及此,他又豈肯讓王羽如愿?
搶先,就是為了不著痕跡的更正規矩。所謂上行下效,劉虞帶出來的部下,身上多少都沾了點他的圓滑和城府。
劉虞固然會在比試后,以言語擠兌,可若是能一矢中的,豈不大快人心?到時候卻要看看,到底王羽會撕破臉毀諾,還是灰溜溜的遵守諾言,當真放棄河北,縮回青州。
“無妨,閻校尉請自便。”自從提出賭約之后,王羽像是搖身一變,成了水鏡先生司馬徽,什么都說好,笑瞇瞇的點著頭,別說熟悉他的部屬將士,就連第一次見到他的劉虞等人,感覺都很古怪,心里更是沒底。
“好!”閻柔收斂心神,看向遠處的畫戟,挽起了手中的騎弓。
受限于使用的環境,騎弓通常比較短小,但力道卻未必比步弓弱,因為兩種弓的制造工藝是不同的。
騎射之藝,源自趙武靈王。但治弓之法,卻是中原流傳了超過千年的絕技。造一把好弓,不比造一柄好槊容易,同樣需要選材、合膠等,每一步都很嚴格,耗時也長,通常四年才得一把好弓。
所謂:冬治弓干,春治角,夏治筋,秋合諸材,寒修外表,酒蒸、火段、鉗緊、手撕,慢冶條。絲纏節,干貼膠,上漆,被弦,重馴導……這就是制造一柄好弓的諸多工序的片段,騎弓的工序比步弓更繁雜,一柄好騎弓,說是價值萬金也不為過。
如今閻柔手中拿著的,就是這么一柄好弓。這柄弓,是當日他聯合鮮卑人,殺死邢舉時,從對方手里搶的,聽說是先帝御賜的寶貝。
正是因為有了這柄弓,他的箭術才真正稱冠草原,凌駕于千萬從小就拿弓的部族勇士之上。射術也許分不出高下,但兵器是有的,這也是閻柔信心的主要來由。
閻柔并不急著開弓放箭,而是將大拇指伸進嘴里,然后豎在風中,像是在稱贊什么人,但懂行的都知道,這是在測風向。
弓箭這種兵器,受天氣的影響很大。比如大雨中弓弦會變得濕潮,不但射程會下降,勉強開弓的話,很有可能會斷裂,就算是小雨,甚至只是潮濕天氣,弓弩都需要好好保養。
而在使用過程中,對其影響最大的無疑是風向。逆風射程減弱,順風力道增強,側面來的風,會影響準頭。
如今尚是早春時節,吹的是無定風,前一刻還是南風,下一刻強勁的東風就會鼓蕩而來,偶爾轉成了北風也沒什么可奇怪的。
一個優秀的弓箭手,對風向的把握,是最為基本的。
閻柔頗有大師風范的舉止,加強了這場賭斗的氛圍,周圍不知不覺的安靜了下來。人們懷著不同的心情,屏息凝氣的望著有些奇形異狀的箭手,等待著關鍵一刻的來臨。
也不知等了多久,似乎風都有些不耐煩了,帶著寒意的空氣猛然停滯,就像是一個人要大聲咆哮,以發泄不滿一樣。在咆哮出來之前,總會有一個短暫的停歇。
就在同時,一直閉目凝神的閻柔動了。
雙眼猛然睜開,精光四射;同時,舉弓的左手已然抬起,靈活的右手敏捷如猿的在身后一抹,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彎弓,搭箭,電光火石之間,射擊前的準備已然完成!
瞄準的過程完全不存在,靜立了這么久,閻柔早就把箭靶的方位牢牢刻在了心中,多年的經驗已經化成了本能,他要的,只是沒有風影響的一個剎那!
弓開滿月,箭如流星,長箭發出一聲尖銳的嘶鳴,劃破蒼穹,直取畫戟!
有人在驚呼,有人在歡呼,從軌跡上來看,羽箭飛行軌跡的終點,分明就在畫戟的方向!而在狂風頓止的這一刻,羽箭的勢頭如同劃破夜空的流星,絲毫不見減弱的跡象!
在萬眾矚目之下,箭矢與畫戟接近,再接近,最后重疊在了一起……然而,最終卻與那月牙般細而彎的小枝擦肩而過。
就差了那么一丁點,轅門附近觀戰的眾人,甚至聽到了箭尾的羽毛與月牙刃的鋒銳交錯,而發出的細微摩擦聲。
一時間,吸氣聲,驚呼聲,嘆息聲,惋惜的慨嘆聲,交錯成了一片。
“早聞閻柔名動塞上,鮮卑、烏桓無不敬之,今日一見,果然不虛,一百五十步以外,舉弓而射,尚且差之毫厘,這百步穿楊之說,已經不足以形容他的高超箭術了啊。”
“誰說不是呢?倒是這勝負該如何論處?嚴格來講,閻柔這一箭雖然已經無比接近了,但終究還是沒中,如果青州那邊也沒中,似乎是個平手……”
“也不能這么算吧?王君侯也沒說都不中怎么算啊?依照常理,都不中,似乎應該以更接近的為勝……想想看,如果那里豎的不是畫戟,而是個箭垛,那畫戟小枝不就是紅心,畫戟的范圍就是箭垛唄?脫靶和沒中紅心,總不能是一回事吧?”
“是極,是極。”聽者無不撫掌而笑。
“仲德兄所言極是。”不怎么和諧的就是有人把程昱的名字給喊出來了,令得程昱大為不爽。可話已出口,終究是收不回來,王羽就算惱羞成怒,也不至于把他這個起哄幫腔的怎么樣,畢竟正主兒是劉虞。
老頭一發難,王羽能不能抵擋得住還是個問題呢,不是嗎?
“王將軍,些許粗淺小技,還算過得去嗎?”劉虞果然沒辜負程昱的期盼,笑著開口道。
“馬馬虎虎。”王羽渾不在意的點點頭。
王羽不肯接茬配合,也在劉虞意料之中,誰眼看著要輸,也不會對敵人稱贊有加,當然,劉虞也不會就這么放過對方,他步步緊逼道:“老夫雖然不通箭術,但在場的高士甚多,程仲德之論也不無道理,不知王將軍怎么看?”
“怎么看?程先生說什么了?”王羽懵然回答,怎么看怎么像是裝傻充愣。
“顧左右而言他?王將軍倒是頗有古人之風。”劉虞笑得越發得意起來,那一箭畢竟沒中,想靠著言語就把河北從王羽手中奪過來是很難的,但接著這個機會,讓對方顏面掃地,氣勢盡消卻是很大有可為。
他呵呵笑道:“也罷,老夫也不為難將軍,年少孟浪之時,有些無心之失本屬正常。正如天子年幼,心情激蕩之下,偶爾有些濫賞之舉,就使得天下震驚,今日之事,亦不足為奇,不足為奇。”
這話明顯是指桑罵槐了,天子的年紀比王羽還小,當初封王羽的官爵時,更是只能算是個孩子。雖說天子開了金口,就不能更改,但從名分上動搖王羽的大義身份,還是可以做到的,特別是結合今天王羽不守諾言之事。
當然,現在輸贏還沒徹底分出,但劉虞確實也不覺得還能有什么意外。閻柔這一箭,都是運氣和實力的結合了,青州那邊黃忠不能上場,還能有什么人逆天的勝過稱雄草原的閻柔嗎?
當然不可能!
所以,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拼命擠兌王羽,把這場會盟給攪合黃了。
在青州幕僚眼中,這位以寬和聞名的長者,簡直像是化身成了一條毒蛇,不停的吐著信子,向自家主公噴涂著毒液。若不是王羽遲遲沒有反唇相譏的意思,大伙兒用吐沫星子都能把老頭給淹死。
特別是禰衡,作為王羽麾下的頭號罵手和忠犬,他額頭上連青筋都繃出來了。沒人會懷疑,只要王羽點點頭,禰衡會直接撲上去,一口把劉虞給咬死。
而此刻,王羽卻一絲怒容都沒有,反而側著頭,從親衛那里聽著什么。
劉虞見狀既是得意,又有被忽視的惱怒,正要再接再厲對王羽大加嘲諷之事,忽聽王羽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劉使君、程先生,請見諒,本將耳力不太好,腦筋轉得又慢,一時沒聽清二位說些什么,更沒想到,二位已經想到了這種地步。”
稍一停頓,他喘了口氣,臉上笑意不減,道:“其實,沒你們想的那么復雜,本將說了,中者勝,不中者敗,擦肩而過什么的,難道還要讓人站在畫戟旁邊量嗎?真要象閻校尉這么一箭一箭的射過去,這場會盟不就成了射箭大賽了嗎?”
說罷,他也不等劉虞等人答話或反唇相譏,揚聲斷喝:“子義何在?”
“太史慈在此!”太史慈這次沒會錯意,昂然上前。
“去罷。”王羽指指遠處的畫戟,淡然下令。
“喏!”太史慈抱拳應諾,早有親衛牽過黃驃馬來,他飛身而上,向前跑了幾步,然后橫撥馬頭,沿著與轅門平行的方向,一路狂奔,將細碎的草屑和殘雪踢得漫天飛舞。
煙塵之中,太史慈已經從背后取下弓來,只是抬頭感受了一下風向,手中的弓箭已經拉成了滿月。
“嗖!嗖!嗖!”箭若流星,準確的說,是流星雨!太史慈竟然在馬上連放三箭,射向遠處的畫戟!
“這不合規……”閻柔失聲大叫,騎射和連珠箭的難度,都比步射高,他自然明白王羽是要讓太史慈示威,可是,連續三箭,僥幸中的的幾率自然比較大,這顯然不公平。
打斷他驚呼的,是遠處傳來的‘當’的一聲巨響,那是金鐵碰撞的聲音!
“中了!”人群中傳來一片驚呼聲。
“射中的是何處?”有不甘心的人高聲叫道,話音未落,第二聲巨響已經傳來,像是一記耳光似的,重重的拍在了說話者的臉上。
雖然離得很遠,但遠處的畫戟還是被巨大的力量撞得震顫不休,顫得最厲害的,正是畫戟尖端的那支月牙。
“當!”
“喀嚓!”
與第三聲同時傳來的,是一聲金屬不堪重負,斷裂的聲音。
那是什么?
連朝陽似乎都感到了好奇,撥開依依不舍的晨曦,舉目眺望下來,將燦爛的光輝,毫無保留的灑在了大河兩岸,灑在了整個平原之上。
璀璨的陽光下,一點銀星耀目生輝,悠然飛離了那彎月牙,劃出一條靚麗的拋物線,最終落在了殘雪新草之間,將白與綠的交集映襯得越發和諧。
星辰落,月殘缺!
畫戟小枝,竟然被接連射在同一位置的三箭給射斷了!
驚到極處更無言,現場鴉雀無聲,唯有撒著歡的黃驃馬的蹄聲如戰鼓般擂動。
就在有人有所反應之前,王羽猛然又是一聲斷喝:“子龍何在?”
“趙云在此!”
“去!”
“末將遵令!”白馬神駿如龍,馬上的騎士雄壯如山,策馬,疾馳,彎弓,搭箭,人馬快速游走一輪,又是三聲金鐵交擊之聲,月牙再缺一角。
同樣的動作,按照不同的順序,由不同的人做來,帶給人們的卻是完全不同的感覺。太史慈讓他們感到了一陣烈火般的兇猛,讓人震驚不已,趙云卻讓人只覺一陣清風拂面,說不盡的輕松寫意,道不明的俊逸風流。
人們震驚的已經麻木了,但王羽卻絲毫沒有就此終結的意思,像是臨陣調度,點將破敵一般,他一個接一個的叫著麾下大將的名字。
“漢升何在?”
“黃忠在此!”
“公明何在?”
“徐晃在此!”
麻木了,徹底麻木了,青州五上將之名,本不是正規叫法,只是五這個數字,在華夏文明中用得較多罷了。但王羽今日隨口道來,諸將輪番上陣,將那柄作為標靶的畫戟蹂躪得不成形狀,給眾人帶來震撼之余,五上將之名卻也更加深入人心。
“秦風何在?”只是,王羽最后叫出的名字,卻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他點的不是于禁,而是秦風。
“……末將在此!”秦風稍一遲疑,終究還是站了出來。
“自己的事,自己了卻,去罷!”還是那個隨手指點的動作,但王羽難得的多說了幾個字。
“喏!”秦風瞬間明白了主公的意思,高聲應諾,策馬而去。他沒太史慈等人那種驚人的箭術,連珠放箭,射斷戟刃肯定是不行的,但憑借他數十年的弓馬造詣,射中一百五十步外的畫戟又有何難?
這是白馬義從揚眉吐氣的機會,把界橋的那口惡氣,徹底的宣泄出去。
“著!”弓如滿月,箭如流星,光影交錯,金鐵交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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