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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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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03:17
  第97章 攻心為上枉自聰明
  
  為什麼要打聽麴家精於弓馬的部曲人數?
  
  裴行儉只是笑著看了一眼麴崇裕,沒有做聲。
  
  麴崇裕瞬間醒悟過來,沉默了片刻才道,「有五百餘人。」西州戰亂頻繁,高門大姓都會以部曲為名養些私兵,麴家的五百部曲,卻比尋常私兵要精銳凶悍得多,只是由於至今還未曾動用過的,知道的人卻是甚少。想到自己曾認真打算過乘著戰亂讓他們襲殺裴行儉,麴崇裕心頭一時不由有些百感交集。
  
  裴行儉似乎並不意外,只是點了點頭,「戰力如何?」
  
  麴崇裕的眉宇間多了一絲傲意,「足以與……」他想說足以與任何精兵一戰,卻突然想起了蘇定方的那支親兵,舌頭頓時打起結來,頓了頓才道,「足以和大都護府的精兵一戰。」
  
  見裴行儉沉吟不語,他忍不住問道,「怎麼?你想……」
  
  裴行儉笑著搖了搖頭,「眼下還用不上。今日晨間,我已把白三幾個派去了昆陵都護府,算起來再過些日子,方烈便會送妻兒來西州,正好去迎上一迎。」
  
  十一月發兵,這還有一個多月,他怎麼就派白三去接方烈了?麴崇裕疑惑的看了看裴行儉,見他並沒有解釋的打算,也知道他的性子,只得暫時按下了心頭的疑團,「此次阿烈倒是可以在西州多住些時日,橫豎龜茲那邊也沒什麼戰功可立,若是蘇大都護府再屠兩回城,不過是白白惹一身晦氣。」
  
  裴行儉笑道,「有興昔亡可汗在,倒不至於如此。」
  
  此次隨軍征戰的興昔亡可汗阿史那彌射為人剛毅寬和,在西疆素有威望,麴崇裕自然知道裴行儉所言不虛,卻忍不住還是冷笑道,「也不知是誰說過!蘇海政有什麼不敢的!」
  
  裴行儉呵呵一笑,並不接話,停了片刻才道,「這幾日雜事頗多,你我莫在這裡耗著,還是回都督府吧。」
  
  麴崇裕見他一臉平和,倒是不好再嘲諷下去,轉頭看了一眼,只見已有兩隊糧車交完糧米退了出去,校場上越發空落得可憐。他的目光在這些糧車上緩緩轉了一圈,臉上露出了冰冷的笑容,「走!」
  
  兩人還未出校場門口,卻見去拿酒杯的那位隨從又上氣不接下氣的跑了回來,麴崇裕見了他那滿頭大汗的模樣,不由又好氣又好笑,正想喝斥一句那隨從卻叫了起來,「世子、世子快回府,都督、都督病倒了!」
  
  麴崇裕臉色頓時一白,撩起袍子便衝了出去。裴行儉忙快步跟上沒走幾步,前面的麴崇裕已沒了影子。待他到了都督府的後院,只見院內院外已是一片肅靜,奴僕們都逼著手站得筆直。只是細看之下,卻不難發現好些人頭髮衣袍不算整潔,有兩個臉上還留著大紅的掌痕。見了裴行儉,早有人飛奔著進去回報,不一會兒便出來稟道,「世子請長史直接去後院。」
  
  裴行儉心裡一沉,腳步又加快了幾分,到了後院,麴崇裕挑簾迎了出來,臉色陰沉似水,神情卻還鎮定,裴行儉不由鬆了口氣,「都督可還好?」
  
  麴崇裕點了點頭,「還好,家父有常用的救急藥丸,我一早便吩咐過下人當心些,用得還算及時,如今已無大礙了。」
  
  裴行儉點頭,「都督是吉人自有天相。」又皺眉問道,「是誰?」
  
  麴崇裕臉上頓時一片寒霜,目光中幾乎有火焰噴出來,咬牙道,「是那位盧主簿,他適才過來請家父去赴蘇子玉下函之宴,又『關懷』了一番收糧之事!」他早已命令過僕從,誰也不許在都督面前提外面的事情,想著西州這些高門正沒臉見他,定然不會上門來自討沒趣,卻沒想到這一位竟會一刻等不得的找上門來!
  
  裴行儉眉頭也緊緊的皺了起來,看著麴崇裕的臉色正想開口,門內已傳來麴智湛略有些虛弱的聲音,「玉郎,快把長史請進來。」
  
  麴崇裕忙應了聲「是」,兩人這才走進房內。卻見麴智湛靠著幾個軟枕,坐在西屋的屏風床上,臉色比平日更灰了一些,那張圓圓的臉孔上,少了慣常掛著的笑容,看去竟有幾分令人陌生的銳利。一見裴行儉,開門見山便道,「長史來得正好,你幫我勸勸玉郎,我這身子原是不爭氣了些,一時又沒防備,只是如今卻不是意氣用事之時,不然便正中了那蘇氏的圈套!」
  
  裴行儉恭莽敬敬的行了一禮,「都督不必擔憂,玉郎不過是一時擔憂氣惱,都督既然無事,玉郎自然省得輕重。」
  
  麴崇裕默然片刻,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父親放心,總要到事情平息了,兒子才好去找他們算賬!父親只管好好將養著身子,外頭的那些事情,崇裕自會多與長史商議,絕不會魯莽行事。」
  
  麴智湛神色緩了一些,「你能看清便好,蘇氏正是要逼著咱們與那些人翻臉,最好結下生死大仇,你焉能讓他如意?從明日起,我便換了那藥,每日再去都督府坐上半天,處置些雜務。」
  
  麴崇裕不由一驚,「父親,醫師說過,您的身子當以靜養為主!有些藥只能救急,多用反而不美。」
  
  麴智湛淡淡的道,「如今還不用,難道要留到棺材裡去?先撐過這陣子再說!只要我不倒,那些人便不敢兩隻腳都站到蘇家的船上!」他的神色裡有著前所未有的威嚴,麴崇裕張了張嘴,竟是無法說出一個「不」字來。屋子裡一時變得一片沉寂,麴智湛看了裴行儉一眼,歎了口氣,「守約,上回的事是老夫不對,私心太重,總想著你是謙謙君子,性子寬和能容,可以幫老夫了卸一樁心事,原來卻是白操了這份心,有些話,你就當老夫從來不曾對你說過,莫往心裡去。」
  
  裴行儉忙欠了欠身,「都督言重了,區區小事,不足掛齒。」
  
  麴智湛微笑著點頭,「守約,麴氏欠你良多,只望來日能報。」不待裴行儉開口又擺了擺手,「你不必與我客氣,我只問一句,此次軍糧,你可有把握。」
  
  裴行儉肯定的點了點頭,「都督不必掛心,行儉所備糧米,只會有多,絕不會少。」
  
  麴智湛轉頭看著窗外,目光裡說不出是欣慰還是悲傷,輕輕的歎了口氣,「有勞守約了,你們先下去吧。」
  
  他往後一靠,慢慢的閉上了眼睛,放鬆下來的面孔上,每一條皺紋都寫滿了疲憊。
  
  裴行儉與麴崇裕放輕腳步退了出去,一出門口,卻見只氏正站在院子當中,衣服頭髮還算整潔,臉上的妝卻不復平日的精緻從容,神情裡又是恐懼又是焦慮,緊緊咬著下唇,見到兩人出來,忙趕上幾步,「都督可還好?」
  
  麴崇裕立住腳步,冷冷的點了點頭,「父親已經睡下了。」
  
  只氏鬆了口氣,猶豫了片刻又眼巴巴的看向麴崇裕,「世子,不知今日……今日只家交了多少糧米?」
  
  麴崇裕淡漠的看了她一眼,「只家只來了十幾輛大車,不會超過四百石。」
  
  只氏的嘴唇不由自主的哆嗦起來,臉色變得灰白一片,額頭眼角的皺紋瞬間便深了許多,彷彿一下子老了好幾歲。過了半晌,臉上才露出一個慘淡的微笑,「我原該想到的,我原該想到的……」原來一夜之間,自己就成了他們根本不會再顧及的棄子!甚至都沒有想到要派人來知會過一聲!
  
  麴崇裕的目光不由一緩,沉吟了片刻才道,「適才醫師看過都督,說是並無大礙,只怕多活動些,才能恢復得更快。從明日起,都督每日都會到府中坐鎮半日,請夫人好好照顧他的飲食起居。若是有人再敢存心不良,來煩擾都督,也請夫人拿出些手段震懾宵小!」
  
  只氏原本一片死灰的眼睛慢慢的亮了起來,毫不猶豫的點頭,「世子放心!」她狠狠的咬了咬牙,「只要都督身子能好,我便是少活幾年也是願意的!日後……日後我絕不會再聽那些人擺佈,不會讓都督再為他們操半分心!」
  
  麴崇裕靜靜的看了她一會兒,「夫人放心,只要夫人好好照顧都督,都督百年之後,有崇裕在西州一日,您便可無憂一日。崇裕若是回了長安,麴家的白疊坊,便請您代為打理,崇裕留在西州的人手!也會為您效命。」
  
  只氏不敢置信的抬頭看著麴崇裕,微微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麴崇裕恍若不覺,只是鄭重的退後一步,向她抱手行了一禮,「於崇裕而言,萬事都不及都督的身子要緊,拜託夫人費心了!」
  
  只氏輕輕點頭,眉宇間的灰暗漸漸轉成了一片光彩,「世子請寬心,我雖愚笨,卻也看清了!以前愚婦無知,多有得罪之處,還望世子與長史見諒!」她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禮,不待麴崇裕和裴行儉回禮,便轉身走向了上房,步子已變得又快又穩。
  
  麴崇裕神情淡然的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簾之後!這才轉身向外走去,卻聽裴行儉歎了一聲,「玉郎好手段,行儉佩服!」
  
  麴崇裕瞅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來,「抱歉得很!適才我一時口快,把白疊坊許給了庶母,倒忘了這白疊坊你家還佔著四成,想來守約不會見怪罷?」
  
  裴行儉腳步一頓,詫異的看向麴崇裕,「什麼四成?」
  
  麴崇裕也吃了一驚,「你竟不知?」
  
  裴行儉搖頭道,「這些事,我一直不大留心。」琉璃是個閒不住的人,會給安家的夾纈鋪子畫花樣,會給繡坊畫繡樣,每年秋天還要畫出歷譜圖樣來,似乎還在藥鋪入了些本金,每到年底,便有好幾處地方送錢過來,都是阿燕收庫入賬,他還真沒有想過要去弄清楚到底是哪些家給了多少錢,橫豎家裡人口比在長安時少了一大半,他的俸祿和職田所收儘夠花銷了。
  
  眼見勢崇裕還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他不由奇道,「難不成很多?」
  
  麴崇裕沒好氣的「哼」了一聲,「不多,每年不過幾百金罷了!守約乃是謙謙君子,這些濁物哪裡入得了你的眼?」
  
  裴行儉愣然失笑,「竟有這麼些?」他搖了搖頭,向門外走去,心裡打定主意,晚上要好好找那丫頭算賬,她瞞得這麼緊,難道是怕自己把她的錢也散出去?也不想想,自己對突厥十姓有恩已是越了職權,收到那麼些金銀婢女更是顯眼,不立刻散掉,難道留著讓人眼紅麼?
  
  麴崇裕落後一步,看著裴行儉的背影,想了片刻,臉上卻慢慢露出了一個偷快的笑容:裴守約聰明一世,卻不知他的那位夫人瞞著他做的事情,又豈止這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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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03:47
  第98章 不擔虛名畢生所願
  
  裴行儉挑簾進門之時,琉璃正低頭給繡架上的手帕收上最後幾針,聽見他的腳步聲,頭也不抬的道,「不是這幾日雜務正多麼?今日怎麼回來得這般早。」
  
  裴行儉聲音裡帶著笑意,「我倒是想多留一會兒,只是今日西州都督府的官員們,哪一個見了我不是繞道走,還是早些回來,也好教他們鬆口氣。」
  
  琉璃頓時想起了早上王君孟的那番話,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敢情好,你且逍遙幾日,自有他們圍著追著堵著你說話之時。」
  
  裴行儉已走到她身後,眼見她收針站了起來,才伸手將她攬在懷裡,低聲笑道,「由他們去我只要你今日老實跟我說說,你有什麼事在瞞著我?」
  
  有什麼事情瞞著他?琉璃的身子頓時微微一僵,她瞞著他的事情多了去了,到底是哪一樁走漏了消息?她腦中念頭飛轉,還沒摸著一個頭緒,裴行儉已將她的身子扳了過來,伸手托起了她的臉,看著她微微皺起了眉頭,「你又在想什麼主意?」
  
  他的神色依然溫和,目光卻異常明澈,在這樣的目光下,彷彿所有的小心思都無從遁形。琉璃一時不由說不出話來,恨不能拿針扎自己的手指頭一下,也好分散分散他的注意力,只是繡花針已在架子上,卻是不好去拿了,或者,可以裝頭疼?
  
  看著琉璃一臉緊張的轉動著眼珠子,裴行儉幾乎繃不住要笑出來,臉色卻故意沉了沉,「你還想瞞我到什麼時候?」
  
  琉璃小心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臉色雖然沉了下來,眼睛裡卻是亮亮的,想來絕不可能是知道了自己乃是穿越人士,應該改行跟他的老師李淳風搶生意,應該也不會是知道了自己通過麴家年年都給武則天的那一家子人送禮拍馬屁,難道是紫芝**意志不堅定,招出了自己今年夏天貪涼偷吃冰粥冷漿,或是知道自己私下裡做了那樣東西出來……想了半日,她只能用最無辜的眼神看著他,「你不是都知道了麼,還來問我?」
  
  小東西,居然耍起花槍來了裴行儉嘴角一動,忙用力壓了壓,依然盯著她的眼睛淡淡的道,「我要你親口跟我說。」
  
  琉璃心裡頓時「切」了一聲,坦白從寬,牢底坐穿,當她不知道這至理名言麼?不過要跟眼前這傢伙鬥心眼,自己大概無論如何是鬥不過的,她索性一伸手勾上了他的脖子,嘻嘻一笑,挑釁的看著他嗎,「我偏不說」
  
  裴行儉有些詫異的看著她,隨即再也忍耐不住的哈哈大笑起來,「你學誰不好?怎麼學了白三的模樣?」又笑著狠狠的親了她一下,「小財迷」
  
  自己這樣子居然像……白三?琉璃正一腦門黑線,突然聽到這句「財迷」,不由更是納悶起來,剛想抬頭問他,心裡一動,忙就勢紮在了他的胸口,只聽裴行儉笑道,「咱們家何時在白疊坊佔了四成,若不是今日麴玉郎說起,我竟是一絲兒也不知道」
  
  琉璃悄悄的鬆了口氣,原來是這個,好險好險,沒讓他套出話來她把臉埋在了裴行儉的衣襟裡,發出的聲音便有些悶悶的,「誰故意瞞你了?你平日根本便不曾問過這些事情,白疊坊的四成,跟歷譜每年的三成,夾纈鋪每年的兩成,又有什麼不同?」其實主要是,她也經常忘記這事兒,當錢帛足夠花銷之後,賬面上是一萬緡還是兩萬緡,又有多大區別?
  
  裴行儉笑著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放心,你不用藏得那般牢靠,我又不是真的不知輕重,胡亂撒錢,這些錢帛我一枚也不會動……」停了停,他的聲音變得更是愉快,「都留給咱們的女兒做嫁妝可好?」
  
  琉璃忍不住抬起頭來笑著「呸」了一聲。
  
  她的笑容太過輕鬆愉悅,裴行儉的目光停在了這張笑臉上,眸子微微一凝,不經意般挑了挑眉,「說來倒是有些可惜,今日麴玉郎把白疊坊轉給他那位庶母了。」
  
  琉璃不由吃了一驚,「怎麼會轉給她?」
  
  裴行儉三言兩語把事情說了一遍,「祇氏心胸狹窄,性子裡有幾分剛硬,也頗有手段,如今她恨娘家人入骨,麴玉郎不過是要再推她一把,好教她從祇氏的棋子,變成麴家的鋼刀。」
  
  琉璃聽得怔怔的,這些日子以來,她原本最討厭的便是這個祇氏,此時又突然覺得,其實她也不過是個可憐人,像她,像張敏娘,她們這些世家女,看似一出生便擁有許多,可是,真正能由她們自己做主的事情,卻少得可憐,或許正因如此,她們心裡才會不知不覺積蓄了那麼多的不平與惡意?
  
  裴行儉靜靜的看著她,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她提起白疊坊三個字,心裡的疑惑頓時變成了肯定,心思回轉間,聲音不由低了下來,「琉璃,你到底有什麼事,不敢告訴我?」
  
  琉璃心裡一突,抬頭對上他溫和的眼神,怔了好一會兒,還是笑著眨了眨眼睛,「我若是不說,你會惱我麼?」坦白這種事情,要是做得太過了,不是誠實,那是犯傻。
  
  她的笑容明媚,眼神卻很專注,甚至帶著一點緊張,裴行儉有些無奈的歎了口氣,搖頭笑了笑,「你不想說,便不說罷。我怎麼會惱你?」
  
  琉璃的神色剛剛一鬆,裴行儉的笑容裡已帶上了一些別的意味,「我怎麼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曾惱過你?你既然都這麼說了,我若是不惱上一回兩回,豈不是白擔了這個虛名?」他低頭吻住了她的耳垂,聲音變得有些含糊,「琉璃,你說,我該怎麼惱你?」
  
  ………………
  
  打磨得光可鑒人的棕色笛子,竹節處也被處理得極為光潤,入手幾乎有一種玉質的細膩。
  
  蘇南瑾的手指在這支苦竹做的橫笛上緩緩撫過,心裡卻沒有一點歡悅的感覺。這支笛子的確做得精緻秀雅,可誰知是不是做給旁人的,是不是旁人用過的?想到此處,他厭棄的皺了皺眉,連把橫笛放到唇邊試音的心思都消失得一乾二淨。
  
  坐在他對面的張敏娘並沒有抬起眸子,聲音依然輕輕柔柔,「這笛子做得粗糙,公子若是不喜,阿敏回去再做一支也無妨,只是要多花些時日了。這些年裡,我做的簫笛沒有一百,也有七八十支,這一支原是做了後捨不得送人,留了許多年,這次又重新打磨了兩日,卻不知能否合公子的心意。」
  
  蘇南瑾手指一頓,心裡突然舒服了一些,她有這般才藝,平日幫人做幾根笛子原是尋常,自己卻想到哪裡去了?盧主簿的話彷彿在耳邊響了起來,「公子難道還指望麴世子說張娘子的好話?他越是說得不堪,實情只怕越是相反。這位娘子既是張氏這破落大族裡的孤女,又如此美貌聰慧,她的兄嫂族人少不得會動些心思,擇個佳婿,此等事情世家常有,就如那夜隔牆奏琴,又帶了公子去請她做笛,無非是此類無傷大雅的安排,卻斷不會真有傷風敗俗之事。再者,這些安排與張娘子又有什麼干係?我在張家時,便曾聽過這位娘子的名頭,小小年紀便極是端嚴自持的。公子還是莫要多想,以免中了他人的離間之計」
  
  他抬起頭來看了張敏娘一眼,她的肌膚柔潤無瑕,看起來就像最好的羊脂玉,面孔也沉靜得有如玉雕,雖然並無任何高傲之態,卻自有一份冰清玉潔般的優雅,這樣的女子,怎麼可能……他心裡不由一軟,聲音也放緩了許多,「不必了,這樣便好。」又忙補充道,「我還不曾見過做得這般精緻的橫笛」
  
  張敏娘微微欠身,嘴角有淡淡的笑容如漣漪般倏忽散開,又消失不見。
  
  蘇南瑾胸口不由微微一熱,「南瑾冒昧問一句,這樣一支簫笛,做起來要花多久?」
  
  張敏娘輕聲道,「我做笛子,用的都是已被打通了竹節、烘乾制圓了的竹料,只要選好材料,做橫笛只要再打孔、水磨和修眼便好,半個多月便能得,做長笛略麻煩些,有一個月也差不離了,也不值什麼。」
  
  蘇南瑾不由一驚,竟會這麼麻煩,「如此說來,你這幾年裡,豈不是大半時辰都在做簫笛?」
  
  張敏娘淡淡的一笑,「我平日並不大出門,也沒有什麼事,幫人做些簫笛,倒是正好打發時辰。再說,也可幫兄嫂們略還一些人情。其實做簫笛雖然花的時間略多些,倒也自有一份樂趣,我倒願意次次都是幫人做簫笛,總比旁的事情清淨。」
  
  旁的事情?大約便是所謂的煎茶彈琴吧,可憐她一個孤女,自己又做得了什麼主?蘇南瑾胸中的塊壘不由漸平,只是想起一事,還是忍不住道,「聽聞你家兄長與裴長史平日倒還親厚?」
  
  張敏娘搖了搖頭,「兄長的事我也不大清楚,或許親厚也未可知。一個多月前,麴都督和裴長史來家中做客,我去給都督煎過一回茶,不知怎麼的,後來便說這裴長史成了我的義兄,沒幾日,這位義兄的夫人又把我喚到她的家裡撫琴,每日彈幾個時辰,足足彈了一個月才罷。我與這位義兄一句話不曾說過,只是那位阿嫂……」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臉上有一絲掩不住的悸色。
  
  裴守約的夫人?那位可惡的庫狄氏?果然是一個狠毒的婦人,居然能想出這種法子來為難她看著眼前這張清雅面孔上難得露出的一絲脆弱,蘇南瑾心頭一陣激盪,聲音不知不覺的大了起來,「放心,日後,你再不必做這些事情,我自會讓你過清淨尊貴的日子」
  
  張敏娘倏然抬起了眸子,眼中似有波光瀲瀲,未待蘇南瑾看清,又被長睫掩住了。開口時,聲音比先前艱澀了一些,「多謝公子垂憐」她的花瓣似的唇邊,微笑比原先略深,抿成了一個迷人的弧度,蘇南瑾的目光落在上面,半晌都沒能挪開。
  
  或是被他盯得狠了,張敏娘的臉上慢慢有些泛紅,聲音都變得不那麼平穩,「公子若是無事,阿敏先告退了,有什麼吩咐,請讓阿兄轉告一聲便好。」說著站起退後,行了一禮,那個妙曼的身影轉瞬間便消失在屏風之後,只有細碎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蘇南瑾良久之後才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想起麴崇裕的那番話,眼睛不由瞇了起來。一個多月,只要再過一個多月,他會讓那張討厭的嘴,再也吐不出這些惡毒刻薄的話語在蘇南瑾看不到的地方,張敏娘也輕輕的出了一口氣,轉頭低聲吩咐身後緊跟的娜娜,「去把我晨間尋出的那支簪子,用上好的木盒裝好,送給堂嫂,就說敏娘多謝她的大恩。」若不是堂兄張高在校場上聽到了麴玉郎的那番話,讓自己今日有了準備,蘇公子心裡的那根刺,是輕易拔不出來了便算還肯娶自己,日後也不會有什麼好臉色……這大概就是麴玉郎想要看到的吧?可惜,這一次,終於輪到他失望了麴,玉,郎。
  
  張敏娘抬頭看著秋日的晴空,怔怔的站了好一會兒。只有一個多月,她的婚期就到了,上天既然給了她這個機會,總不是為了讓她此生唯一的心願,再次化為煙雲。
  
  只是這一個月,無論是對於張敏娘、蘇南瑾,還是對於西州的那些高門大姓,竟是分外的漫長——原本不理政事的麴都督,居然重新每日到府衙理事,西州屬官中好幾個世家的子弟被他尋了錯處回家等候發落,而那發落,卻是遲遲沒有落下來;原本早該再次發出的徵糧令,居然一直沒有影子,西州人原先的惶然不安漸漸平定,雖然市坊上的米鋪大半都已明面關門,私下購米,但堅持開門的那幾家米鋪卻是存貨充足,那米價漲漲落落,終究沒有超過原先五成。
  
  西疆各地的消息也逐漸傳到了西州:其餘兩州四鎮的徵糧都已完畢,有的州鎮已開始向軍倉運糧,各大羈縻都府也都輕輕鬆鬆的拿出了糧米。唯有西州那兩萬多石的缺口,始終沒有填上——更古怪的是,從麴都督到裴長史,看上去都全然沒有要動手去填的跡象眼見離十一月已不過幾天,那意料中的徵糧卻依然毫無動靜,在一片壓抑的焦慮氛圍中,有人終於意識到了一樁古怪的事情:往年這種時刻,有些人早該活躍起來,可如今,他們竟然統統不在西州城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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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04:14
  第99章 機關算盡雙喜臨門
  
  都督府,長史房。屋裡一片出奇的安靜,倉曹參軍張高站在案幾面前,滿面都是笑容,站姿卻多少有些僵硬。裴行儉則是笑微微的等著他開口。
  
  這一個多月來,張高幾乎日日都要過來回報一番徵糧收糧之事,可此時此刻,他只覺得這屋子分外燥熱,連案幾後那張熟悉的笑臉,看去都格外意味深長。
  
  還是裴行儉先開了口:「參軍不如坐下說話?」
  
  張高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又忙忙的搖頭,「不必不必,下官站著回話便好。」
  
  裴行儉依然靜靜的看著他,張高用力吞了一口唾沫才道,「下官此來,是,是想請教長史,如今離應發糧之日不到十日,長史預備何日徵糧?若再不發佈告,只怕是來不及了」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來不及又如何?」
  
  張高來之前已想到了各種答案,卻斷然沒想到這一句,愕然片刻才道,「軍令如山,若是,若是耽誤了……」
  
  裴行儉依然只是笑著反問了一句,「耽誤了又如何?」
  
  張高更是呆住了,耽誤了又如何,此次統籌糧草的是麴都督,如果少了兩萬多石糧草,蘇大都護自然會申飭一番,甚至上書朝廷彈劾,雖說朝廷未必會因此免了麴都督的官職,到底有礙官聲。可是,如果一貫嚴謹穩當的麴都督此次動了真怒,寧肯背一個辦事不力的名聲,也要讓西州的高門血本無歸,那又如何?難道這才是都督他們毫不心急的原因,而不是……
  
  汗水頓時從張高的額角冒了出來,他的雙手下意識的緊緊握在了一起,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裴行儉已笑道,「參軍放心,糧米橫豎總是會有的,徵糧麼,我看還是不必了」
  
  放心?張高只覺得一顆心更是突突的跳得厲害,裴長史終於說出「不必徵糧」四個字,今日他要問的事情算是有了一半答案,這可答案卻只讓他的心裡更加空蕩蕩的沒底,「糧米橫豎會有」,裴長史到底是早有伏手,還是在使詐?
  
  想到來之前,族兄叔父們的反覆交代,他心下一橫,抬起頭擠出了一個笑容,「長史,其實西州也不是真的便無糧了,這些日子裡,下官也曾聽聞,有些大戶人家因怕徵糧後春荒,很是收了些糧米,既然已不必徵糧,下官以為,也可以去問上一問,只要價格合適,他們多半會願意將糧米轉給官府。」
  
  他一眨不眨的看著裴行儉的臉,不自覺的屏住了呼吸。若裴長史是在使詐,自然會順勢下坡,若他真是另有手段,此刻也能見分曉了裴行儉的眉頭微微一揚,臉上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喔?還有此等事情,倒是要多謝張參軍費心了。」
  
  張高心裡不由一鬆,無論如何,只要都督府下定決心不徵糧,那麼家裡的糧米,還是要想法子賣給官倉才好,不然即使明年有春荒,只怕也用不了那麼多糧米……
  
  裴行儉的聲音卻悠悠然的接著響了起來,「只是,如今這局面下,這些人家竟然還能攢下糧米,著實是太不容易了些,咱們焉能與民爭利?這些大戶人家的那糧米,還是讓他們留著自己慢慢用吧」
  
  張高呆呆的抬頭看著裴行儉的笑臉,眼前的笑容分明比平日更為明亮和煦,他卻突然覺得,從頭到腳都已是一片冰涼。
  
  ………………
  
  洛陽坊,夕陽的餘暉還未消失,粉刷一新的蘇府門前已掛起了一排喜字燈籠,正是男方的親友雲集,一頓飽餐之後便好出發去催新婦的熱鬧時分。院子裡那些華袍玉帶的高門子弟們,臉上卻沒有太多的喜色,對眼前滿案的佳餚更是看都懶得多看一眼,倒是時不時轉頭看著不遠處的廂房——他們的族長家主,此刻都在那間不大的房間裡。
  
  蘇南瑾坐在廂房裡,一身古意盎然的青袍把他襯出了幾分少有文氣,頭上的黑纓冠不時的晃動一下,此刻滿臉都是冷笑,「如此說來,麴都督和裴長史都是不把這軍令放在眼裡了?」
  
  張懷寂神色沉重的搖頭,「這倒尚且難說,或許都督與長史另有安排也未可知,只是徵糧,卻是定然不會征了,裴長史如今也不肯再收糧,眼見離運糧之日不過幾日,這萬一耽誤了大都護的事情……」
  
  一旁的盧青巖突然笑著插了進來,「請容在下問一聲,不知大夥兒這糧倉之中,到底還有多少餘糧,可夠三萬石?」
  
  屋裡的眾人頓時忙不迭的點頭,「自然有」他們原本就有三萬多石的餘糧,這一個多月又設法高價收了一些,如今已是四萬有餘,這要砸在了手裡……
  
  盧青巖呵呵一笑,「好得很,若是軍糧已足,公子自是不好插手這地方政務,但軍糧既然還不足,裴長史不收糧,難不成公子便不能為大都護分憂了?軍糧籌集是何等大事,焉能容許有人私心作祟?」
  
  所有的人相視一眼,都長長的出了口氣,果然還是蘇公子有法子雖然如此一來,所得之利不及原先的打算,到底也不會吃虧。
  
  張懷寂卻是眉頭微皺,「若是長史能從旁的地方支的糧米過來呢?」
  
  盧青巖驚訝的看了他一眼,笑了起來,「旁的地方是哪裡?這西疆何處有幾萬餘糧可支?再遠些的地方,難道裴長史能讓鷂鷹去馱回糧米來?」
  
  蘇南瑾「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屋子裡的旁人卻只是跟著嘿嘿的乾笑了兩聲,盧青巖心裡有些納悶,還未發問,蘇南瑾已道,「諸位長者既然心焦,明日我便與主簿去都督府一趟,定要教官倉即刻購糧。說來從今日起,諸位也是南瑾的長輩了,南瑾定然不會教長輩們為難今日還請大夥兒儘管暢飲才是。」
  
  眾人相視一眼,臉上這才露出了笑容,蘇公子明日就去麼?或許倒是來得及蘇南瑾笑著站了起來,「諸位尊長,請到堂屋入席。」
  
  房門一開,眼見族長們魚貫而出,各個臉上都掛著輕鬆的笑容,院子裡的氣氛也立時便鬆泛了下來,只是笑語聲還未來得及響起,便有僕人匆匆的跑了進來,「啟稟公子,麴世子來了。」
  
  蘇南瑾腳步一頓,瞇著眼睛笑了起來,「稀客臨門,我這便去迎」一撩袍子便走了出去。
  
  張懷寂等人相視一眼,一時有些進退兩難,只能站在了院子裡,他們這一站,院子裡那些高門子弟自然也坐不住,紛紛的站了起來。沒多久,便見麴崇裕與蘇南瑾並肩走了進來,麴崇裕一身緋袍,容光煥發,臉上的笑容說不出的輕鬆寫意,而適才還滿面笑容的蘇南瑾此刻的臉色卻與身上的袍子相仿,笑容也僵硬得猶如風地裡放了半個月的胡餅。
  
  張懷寂和幾位族長心裡頓時都是一驚,當下也顧不得許多,紛紛堆著笑臉走上去見禮。麴崇裕禮數周到的含笑還禮,笑容裡滿是和悅,眾人的後背頓時都是一片冰涼。
  
  盧主簿心裡也是一沉,笑著上前打了個哈哈,「世子百忙之中撥冗光臨,真真難得。」
  
  麴崇裕目光在他的臉上停了一會兒,才點頭笑道,「今日倒是不忙了,崇裕此番登門打擾,一則是為了恭賀蘇兄的大喜,二則也是知會蘇兄和主簿一聲,都督府派去外地購糧的車隊已然回歸,不日便能抵達西州,西州該交的軍糧斷然不會少上一粒。今日乃是蘇兄的好日子,正該用這消息為蘇兄添上一份喜意。」
  
  院子裡突然變得一片寂靜。麴崇裕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掠過,臉上的微笑溫柔歡悅得猶如春風拂面,漫步走到席上端起了酒杯,「崇裕初聞此訊,心中歡暢,不好藏私,總要請蘇兄和諸位同樂才是,如此良辰美景,又是雙喜臨門,正當痛飲狂歌,諸位請了。」
  
  他仰頭一口飲盡,把酒杯一丟,向蘇南瑾抱了抱手,「蘇兄慢飲,崇裕告退。」說完大笑著轉身離去,最後一抹斜陽照著他的背影,勾勒出一圈淡金色光影,卻是刺得滿院子人雙目生疼。
  
  眼見麴崇裕的背影已消失在門外,滿院子依然是一片沉寂,有人呆若木雞,有人面若死灰。便是最鎮定的盧青巖,看了看臉上青紅交加,拳頭捏得格格做響的蘇南瑾,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
  
  張府的堂屋裡,前一夜喜慶的燈籠還未來得及撤下,一個多月前曾在這裡聚攏的西州家主們又一次坐到了一起,臉上那咬牙發狠的表情也與那一夜並無兩樣,只是發狠的對象,卻變成了坐在主位上的張懷寂。
  
  壓抑著怒氣的低聲議論中,祇氏家主的聲音顯得尤為尖利,「張賢侄,當日是你口口聲聲與大夥兒說,沒有咱們的糧米,這西州無論如何也湊不夠十三萬石軍糧,都督只有徵糧這條路可走,而一旦徵糧,咱們存下的糧米必能有翻倍之利,如今如何?」
  
  一夜不得安眠之下,張懷寂的眼圈明顯有些發青,臉色卻一片蒼白,聞言不由苦笑了起來:如今如何?如今從柳中、天山、蒲菖各個方向,正有源源不斷的糧車向西州過來彷彿是一夜之間,幾千輛糧車、五六萬石糧米便從地下鑽了出來,看這摸樣,交完軍糧之後還能給西州剩下兩三萬石的餘糧,足以對付來年的春荒春耕。而他們辛辛苦苦存在糧倉裡的那些糧米,拿來釀酒,要交比酒價更高的稅賦,拿來發賣,如今又哪裡還能賣得出一點價錢?
  
  只是看著眼前那一張張憤怒的面孔,他還是忍不住道,「小侄的確慮事不周,可如今之事,當初誰又能想得到?在座各位叔伯,你們可曾想到過?」
  
  屋裡頓時靜了一靜,的確,當日籌糧的消息傳來時,他們反反覆覆算得很清楚,西州地界上的餘糧早已被裴長史收得差不多了,加上西州這幾年裡攢下的存糧,他們打聽得清楚,恰好是五萬來石,加上三倍於往年的徵糧,也不過十萬,到底還差了許多。而當時留給西州的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附近幾個州府都在徵糧,自是無糧可買,若去沙州等地購糧,隔著一千多里地,沒有兩三個月時間絕不可能拉得回來因此,他們甚至想都沒有想過去外地收糧之事,可誰又能料到,裴長史居然會在三個月前便不動聲色的派出了這麼些商賈難怪這三個月裡,這些人竟然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等他們注意到此事之時,一切都已是太晚。
  
  堂屋裡的沉默只持續了一會兒,有人便冷笑起來,「咱們不過是些田舍翁,與裴長史原是不熟,只是參軍你與他共事七年,卻也不知他的手段?」
  
  張懷寂胸口頓時堵得更是厲害:這個問題,昨日以來他不知問過自己多少遍——不過是六七年的平安無事,看慣了裴長史那張溫和的笑臉,自己怎麼就把他剛來西州時施展的手段忘了個一乾二淨?
  
  王君孟的父親也有些不自在的轉頭看了看外面,兒子一個多月前便曾說過,裴長史大約自有法子解決此事,只怕到時走投無路的反而是他們這些人。這個逆子,如今他倒是跟著鏡娘住到世子府裡逍遙了,卻由著自己和王氏族人在這爛泥潭裡打滾自己昨日遣人叫他回家來商議如何挽回此事,還沒開口,這逆子竟然便直挺挺的跪下了,「都是兒子不對,兒子若早知道長史竟布下了這樣的伏手,當日便是一頭撞死,也要攔著父親與那些人混做一堆,與他們作對。如今說什麼都為時已晚,世子的脾氣父親也知道,他這次是氣得狠了,兒子於他又算什麼?父親便是打死兒子,他也不會有半點憐惜,只怕轉頭便會張羅著讓鏡娘改嫁。父親若是再不解氣,兒子便去辭了這身官衣,回來與兄弟們同甘共苦……」他除了氣得仰倒,還能如何?
  
  王父正心思翻滾,祇氏族長已轉頭看向他,「唯今之計,只怕還要王兄出面,你家大郎與世子最是交好,王兄定要讓大郎向世子求個情,旁的也罷了,只要能求得世子將西州的酒稅降下來,咱們這些人便算是有了一條活路」
  
  王父的頭頓時搖得如同撥浪鼓,「祇兄此言差矣,逆子不過是一名屬官,又能當什麼事?說來你家三娘乃是世子的庶母,都督的夫人,何必捨近而求遠?」開什麼玩笑,那逆子說話雖然可惡,道理卻是不差的,麴玉郎的火氣不消,說什麼都是白搭,倒是麴都督,只怕還好說話一些。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祇氏家主的臉上,卻見那張臉轉瞬間便更黑了三分。
  
  好半晌,祇族長才「哼」了一聲,「我那妹子,不提也罷」不過因為自己當日心亂,忘了知會她一聲,後來家中鹽務上的差事丟了,想找她求個情,她竟是放出話來,祇家既然早已當她死了,她若是還操心這些事務,豈不是辜負了他們的一片苦心?如今自己為了此事再去尋人,不過是自取其辱而已眾人心裡頓時一片冰涼,正面面相覷間,門外有人急聲道,「阿郎,盧主簿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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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04:38
  第100章 無路可退所謀者大
  
  盧主簿過來了?
  
  堂屋裡的眾人相視一眼,神色多少有些複雜,有人輕聲道,「難不成盧主簿能有什麼法子?」有人冷冷的「哼」了一聲,「如今這局面,便是蘇大都護來,又能如何?早知如此,當初咱們真不該……」
  
  張懷寂霍然站了起來,低沉的聲音裡帶著些許嚴厲,「諸位叔伯,事已至此,懊惱已是於事無補,無論盧主簿有沒有法子,咱們若是再把他和蘇公子得罪了,西疆雖大,也無咱們的立足之地」說完也不看眾人瞬間變得異常難看的臉色,轉身便迎了出去。
  
  不多時,一身青衣的盧青巖便搖搖擺擺的走了進來,臉上倒是滿面春風,不等諸人起身,便抱手團團行了一禮,「真真是巧了,在下正想煩勞張參軍將諸位族長請來議事,不想諸位竟是早已在此,倒真是好綵頭。」
  
  堂上諸人無論心裡如何做想,此時臉上也都露出了笑顏,紛紛還禮。略寒暄了幾句,性急些的祇族長便笑著問道,「不知盧主簿要尋我等,是有何吩咐?」
  
  盧青巖笑道,「族長說笑了,在下哪敢當吩咐二字,乃是蘇公子有求於諸位也。」
  
  眾人相視一眼,神色裡都帶上了幾分謹慎,還是祇族長先笑了起來,「若能為公子效力,自是我等的福分,卻是不知蘇公子有何事,是我等老朽不堪之人能效上綿薄之力的?」
  
  盧青巖彷彿不曾聽出這話裡的圓滑推脫之處,滿臉堆笑的的作了個長揖,「多謝族長」直起身子後又笑道,「諸位放心,此事於公子而言甚大,於諸位族長,卻不過是舉手之勞。」
  
  他的目光在堂上諸人臉上一掠過,神色變得沉肅了一些,「諸位想來也已知道,這西州的糧米眼見就要籌備完畢,此事莫說諸位猝不及防,便是蘇公子也十分意外。今日公子還特意去衙中求見過都督,請他三思,既然西州本地還有餘糧,又何必去收那胡商千里迢迢運來的高價糧米?難不成為了胡商得利,便可置本地高門於不顧?「這話說得……堂中諸人相視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極其複雜的神色,再轉頭去看盧青巖時,目光也變得越發晦暗起來。
  
  盧青巖恍若不覺的歎了口氣,「可惜,麴都督卻死活都是不肯,一時說是已是征過一回糧米,一時又說不能失信於商賈,公子幾乎把嘴皮磨破,都督都不曾改了主意。」
  
  此事自然是在眾人的意料之中,麴都督平日再是大度,此事上定然也是氣惱的,蘇公子的求情無疑於火上澆油,而都督既然今日把這番話說出了口,便也再無回轉的餘地……眾人的心情不由愈發低落。
  
  盧青巖又接著說了下去,「蘇公子只得又回稟都督道,如今西州糧米充足,不必為了怕人以糧米釀酒而提高酒稅,請都督不妨把酒稅降下,何必因小故而落下與民爭利的名聲?都督卻依然不應,公子懇求再三,還被聞訊而來的麴世子搶白了一通,唉此事說到底,終究是西州之政務,公子不好強求於人,因此也只有讓下官跟諸位賠個禮了」
  
  眼見盧青巖又是深深的作了一揖,張懷寂忙按捺住情緒,上前扶起了盧青巖,「這如何敢當,此事蘇公子已盡力,我等……感激還不來不及,哪裡當得起公子的賠禮?」他這「感激」二字說得多少有些勉強,堂上諸人心裡也都是一片雪亮,蘇公子此舉表面上看是幫著大夥兒求情,實際上卻是把大家的退路都已全部堵死。可事已至此,正如張懷寂所說,他們難道還能因此再得罪了蘇公子?
  
  盧青巖站直身子,連連搖頭,「此次之事,蘇公子的確是有負諸位所托,只是公子有雲,來日方長,蘇大都護既然奉命統領西疆,自然要討平宵小,令西疆無癬疥之憂,諸位手中糧米,又何愁派不上用場?」
  
  也就是說,蘇大都護還會用兵,還會徵糧?眾人心頭頓時鬆了一些:正是,來日方長,自己當初之所以決定與蘇公子親近,圖的不就是一個來日方長麼?
  
  祇族長也點了點頭,「我等多謝大都護體諒,不知蘇公子如今有何差遣,還望主簿明示。」語氣卻比剛才那次誠懇了許多。
  
  盧主簿笑道,「的確只是小事一樁,這糧米既已備齊,接下來便是運送糧草軍資的諸般事宜,十餘萬石糧草要運到軍倉,所需車馬兵卒甚多,如今西州兵力空虛,幾百府兵守城尚且捉襟見肘,哪裡還能當得起運糧的重任?蘇公子來西州後,曾聽人言道,諸位家中的部曲僕從多有勇武之力,公子便想借這些人一用,待糧草運達之後,大都護府必會有回報」
  
  眾人頓時有些面面相覷,此事的確不算甚大,只是蹊蹺了一些。西州素來戰亂頻繁、民風彪悍,哪戶高門不會養些私兵看家護院、守田收租?高昌國時,一族有幾百私兵也不奇怪。如今的情況雖已與當年不能相比,每家挑上幾十個人倒也容易,只是這種私兵到底不能與精兵相比,軍情緊急時用以城防倒是平常,哪有借來運糧的先例?不說旁的,在荒原之上一旦遇到馬賊叛黨,指望這些人為了官家的糧米拚死相抗,決計是做夢張懷寂忍不住試探道,「卻不知蘇公子想借多少人?」
  
  盧青巖笑道,「自是多多益善算來至少也要五百多人才能安排得過來。」
  
  這個數目……還真是差不太多。張懷寂看了堂上諸人一眼,這才轉頭笑道,「我們這些人家若說要湊出五百名身強體健的部曲,大約勉強還是湊得出來,只是這些人到底是烏合之眾,派不得大用場,只怕耽誤了運糧大事。」
  
  盧青巖呵呵的笑了起來,「諸位不必憂心,既然是借人押糧,便是丟了糧草,難不成還要諸位來賠?最多也不過讓都督再補些糧草罷了,西州如今多的,不就是糧草麼?諸位只要讓部曲們聽從公子吩咐便是,公子絕不會讓他們枉自送死。」
  
  他的笑容裡有些意味深長,這屋裡坐的哪個不是人精,心頭一轉便已明白過來,不少人臉上都露出了會意的笑容:正是,將自家的部曲們借與蘇公子押糧,若無意外自是無妨,若有意外麼……或許,自家的糧米不用等到明年便能派上用場整個屋子裡的氣氛不知不覺鬆弛了下來,在談笑風生之中,不到半個時辰,各家出的人數、何人領頭何時彙集便悉數議定,盧青巖並不用紙筆,聽了一遍,再複述時竟是一字不差。張懷寂見識過他的能耐也就罷了,其他人無不暗暗心驚,看著這個貌不驚人的蘇家智囊,心裡對蘇氏的忌憚之情自是又深了一層。
  
  盧青松把數目都說完了一遍,看見眾人默默點頭,臉上的笑容頓時變得深了些,「如此便說定了,再過三日,公子便會在城外軍營恭候各位」
  
  待到盧青巖笑吟吟的告辭而去,堂屋一時沉寂了下來,半晌才有人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此事按說不大,可我怎麼覺得,心裡竟是有些不大安穩?」他抬起頭來,這才發現人人都在看著他,卻沒有人開口。
  
  盧青巖早已走出了張府的大門,往東不過百餘步便是蘇府,他越走越快,進門便直奔書房而去。
  
  守在門外的親兵的通傳之聲還未落音,門簾一動,蘇南瑾一個箭步便跨了出來,目光銳利的看向盧青巖,見到他臉上的笑容,這才鬆了一口氣,也笑了起來,「他們全都應了?」
  
  盧青巖笑著點頭,「這些人原是最識時務的,事情到了這一步,便算還打著兩面耍花槍的主意,又焉敢當著下官的面露出來?何況此事原本不大,只怕他們如今還沒回過神來」
  
  蘇南瑾點頭不語,笑容卻慢慢的下去了,「他們回過神來又如何,只是此事到底只能算是成了一半,便是讓那老匹夫丟官去職,終究是不能消我心頭之恨」這一天多里,只要想到昨日麴崇裕的那番舉止,想起他那得意的笑聲,蘇南瑾便恨不能將麴崇裕立刻碎屍萬段他才不在乎西州糧米收不收得上來,高門大戶的糧米賣不賣得出去,可自己大喜的日子被人當面這般羞辱,連帶那些賓客也個個如喪考妣……他的臉色頓時又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盧青巖忙笑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若是沒了麴都督護著,那兩個小人又成得了什麼氣候?自然有的是時機讓公子出這口惡氣說不得此次便能讓公子得償所願,只是事情要一步一步的謀劃,所謂欲速則不達,那裴守約十分警醒,若是讓他看出端倪,反而不妙。」
  
  蘇南瑾重重的吐了一口氣,想了想冷笑道,「先生也不必長他人志氣,裴守約若真是警醒,也不會眼光只盯在眼前這點事情上,一旦籌夠了糧米便得意忘形,恨不能將這些西州高門都逼上絕路,若非如此,咱們今日之事又豈能如此順遂?」
  
  盧青巖捋了捋鬍須,臉上的微笑裡多了幾分愉快與篤定,「裴守約也算是手段了得,能那麼早便遣人去買下這五萬石糧米,不管他原本打的是主意,的確算是伏下了一步進可攻退可守的好棋,只可惜,他終究還是嫩了一些只看見我們的劍光霍霍,殊不知咱們劍鋒所指,根本便不在於此,因此他這一步走得越好,下一步便越是無路可走,公子又何憂所圖不成?」
  
  兩人相視一眼,同時笑了起來。
  
  ………………
  
  眼見最後一石粟米被收入官倉,那兩扇沉重的大門緩緩合上,所有的人不由都長長的出了口氣:十三萬石軍糧好歹是收齊了張高拿著鑰匙,心頭一時百感交集,轉身走到裴行儉面前,「啟稟長史,軍糧已悉數入倉,明日便可裝車出發。」
  
  裴行儉點了點頭,目光依然落在校場之上,臉上並沒有露出一絲笑容。
  
  張高不由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只見是西州的幾百名府兵在做著日常訓練,他看了半晌也沒有看出什麼奇異之處,再回頭去看裴行儉,卻見他已轉身大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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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04:59
  第101章 不二人選自告奮勇
  
  十一月初一,晨間的寒意尚未散去,西州都督府的正堂裡便難得的站滿了人。尚且空著的主位下面,西州的府官已悉數到齊,一身戎裝的蘇南瑾站在最前面,滿臉輕鬆的與相熟的官員點頭說笑,便是對著裴行儉,也是笑容可掬。只是當麴崇裕跟著麴智湛走入堂屋時,他還是下意識的立刻轉過了頭去,隨即才定了定神,和諸位官員一道向麴智湛見了禮。
  
  麴智湛明顯瘦了一圈,精神卻還好,穿著紫色團花襴袍,倒是顯得比素日更利落一些。坐下之後也不客套,開門見山便道,「今日本督請諸位過來,是為了商議押運糧草的事宜。近日西疆各處有幾股馬賊作祟,聽聞庭州、伊州的糧隊都頗有些折損,西州如今還有十三萬石糧米、兩萬布帛和一萬寒襖要運抵軍倉,該如何押運,還望諸位商議一個萬全之計。」
  
  屋裡大多數的人頓時都站得筆直,眼觀鼻、鼻觀口,打定主意不發一言。主簿嚴海隆略等了片刻,見無人開口,便抱手笑道,「都督,下官記得往年西州的軍糧都是胡商們自行押送,一直十分妥當,此番何不依舊如此安排?西州府兵雖然人手不足,但蘇公子的五百親兵原是以一敵十的精銳之師,聽聞公子還招募了五百健卒日夜操練,下官瞧著比府兵也不差什麼。只需將這千餘壯士分與各糧隊,由蘇公子居中調度策應,運糧之事,自是十拿九穩,小股馬賊何足道哉?」
  
  麴智湛微微點頭,含笑看向了蘇南瑾,「蘇公子以為如何?」
  
  蘇南瑾欠了欠身,「下官既來西州,自當遵從軍令,聽從都督安排。既然都督以為讓胡商帶兵押糧前往軍倉也還妥當,下官自無異議。只是此次的馬賊聽聞十分凶悍,大都護前日已傳下軍令,隆冬用兵,旁的也罷了,那一萬領寒襖和兩萬布帛乃是重中之重,不得有失。因此若要分隊前往西州,下官所帶軍卒,大部須得跟隨運布帛與寒襖的車隊,只能抽出百餘人手出來。那五百健卒原本便是西州各家的部曲,下官只是將之略加整訓而已,自當由都督分派。」
  
  「至於居中調度之事,關係太過重大,下官與諸位胡商並不相熟,亦不甚明瞭西州地勢,實在無法擔負此等重任,還望都督另派高明。」
  
  他的這番話倒也入情入理,眾人正思量間,麴崇裕已笑了起來,聲音裡滿是譏諷,「蘇公子此來西州,原來只是為了將那些貴重些的軍資運抵軍倉,旁事便一概不管了如此倒是個巧宗,只是公子何不早說?害得我等白歡喜了半日,以為有公子在,押運之事便不必掛心。早知如此,公子的喜宴上,崇裕便該讓公子多喝幾杯也省得公子在西州美事佔盡,卻連一醉都不曾留下。」
  
  蘇南瑾的臉頓時「騰」的一下漲得通紅,瞪著麴崇裕,眼睛幾乎能噴出火來,走上一步,又頓住了腳步,腮邊的咬肌都鼓了出來。
  
  麴智湛忙瞪了麴崇裕一眼,「玉郎休得玩笑,還是商議正事要緊。」
  
  麴崇裕從善如流的向蘇南瑾抱了抱手,「抱歉抱歉,崇裕嘴滑,公子莫怪。公子在西州,原是還留下了一段佳話的。」臉上的笑意卻分明寫著另外一種不屑。
  
  蘇南瑾不敢答話,緊緊的閉著嘴唇,生怕自己一開口便會忍不住揮起雙拳,身子都有些發抖了。他身後的盧青松忙走上一步,「麴世子說笑了,公子此來西州,原是奉命協助都督安排押運糧草軍資之事,然則若是分兵數路,公子對人事地形都不甚熟稔,如何能擔任調度之職?非不願也,實不能耳」
  
  麴崇裕略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如此說來,若是不分隊數處,蘇公子便願意負責押運?」
  
  盧青巖呵呵一笑,「大都護的軍令寫得明白,公子此來是協助都督,協助者,脅從而助之也,這軍資籌集押運,乃是都督之職責所在,公子何德何能,敢說負責二字?還望都督指定一人,我等也好安排軍士,協助押運。」
  
  麴崇裕「哈」的一聲笑了出來,「盧主簿真是善於言辭,說了這許多,也和沒說一個樣」他冷笑著掃了蘇南瑾與盧青巖一眼,轉身向麴智湛行了一禮,「都督,崇裕以為,蘇公子既然不願分兵,四野又有馬賊之擾,此次還是不必分隊運糧,至於主事者,也不用勞煩旁人,請錄事參軍事張懷寂負責押運便是,如此一來,豈不是兩全其美?」
  
  張懷寂的臉色頓時一變,忙上前作了個長揖,「啟稟都督,下官愚鈍,又從未押運過糧米軍資,無法擔此重任,還望都督另擇高明」
  
  麴崇裕的聲音有些涼涼的,「參軍何必過謙,參軍雖然騎馬有時不大穩當,身子又容易得風寒,卻是目光深遠,謀事周密,何況有蘇公子率兵協助,正是擔此重任的不二人選,都督府自會派人照料參軍,絕不會讓參軍有受傷生病之虞,便算有什麼意外,他們抬也會抬著參軍一路押送糧草到軍倉。」
  
  屋子裡頓時一片寂靜,張懷寂還要開口,對上麴崇裕冷冷的目光,一時不由說不出話來,蘇南瑾和盧青巖相視一眼,還是盧青巖笑道,「世子,蘇公子率兵協助此次運糧原是好說,只是張參軍若是未曾負責過押運事宜,此次卻要主持這半數以上軍資的押送,是否輕率了一些?」
  
  麴崇裕淡淡的道,「怎會輕率,主簿不妨教我,這西州城還有誰比張參軍更合適與蘇公子攜手共事?張參軍,須知糧草運到,便是大功一件,如此機緣,千載難逢,比生幾個好妹子都管用得多。」
  
  蘇南瑾的臉色頓時又有些發青,張懷寂也是滿臉通紅。麴智湛卻還是一臉和善的微笑,「張參軍以為如何?」
  
  張懷寂定了定神,苦笑道,「非是下官推辭,這數萬糧米,上千輛大車,行止食宿該如何安排,下官的確心裡無底,下官升沉榮辱事小,這耽誤了軍糧卻是大事,還請都督三思。」
  
  屋子裡一時都沉寂下來,人人都心裡有數,世子這是藉機發作張參軍,運糧原是苦差,天寒地凍,風餐露宿,再是運送得妥當,也不過是幾句稱讚、些許獎賞便打發了;若是有個意外,那份罪責卻是不小。除了常年來往於西疆各地逐利而行的胡商,除了好性子的裴長史,哪個官員願意去擔這份責任?不少人便偷偷的看了裴行儉一眼,心裡多少有些模糊的愧疚。
  
  張懷寂的目光忍不住也看向了裴行儉,心頭雖知無望,卻也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了幾分乞求。裴行儉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轉頭看了他一眼,神情平靜得看不出半分喜怒。
  
  麴智湛依舊是笑微微的,「這世上哪有生而知之的事?總會有第一遭,難不成天下的好事原該是咱們的,苦差便該旁人去做?張參軍是名將之後,又生於西州長於西州,在西州城內,哪家哪戶行事不得聽參軍幾句?依我來看,此次押糧之事,還是張參軍出面最為合適,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那些原想開口為張懷寂求情的人頓時也不敢開口,只得紛紛點頭稱是——都督的話實在太過明白,張家既然要攀高枝,帶著大家跟蘇公子混做了一堆,便該去吃這份苦頭盧青巖垂下了眼睛,語氣也有些淡淡的,「此次軍資籌集押運事務,原是都督主持,都督既然執意如此安排,想來自有道理,公子與下官自會鼎力協助張參軍。只願一切順遂,不會辜負大都護的一片期待。」
  
  他語氣裡的多少有些不甘,麴崇裕卻只是冷笑著瞟了他一眼,麴智湛的臉色也半分變化都沒有。張懷寂的心裡早已涼了下去,硬著頭皮站在那裡,等著麴智湛發話,卻聽一個溫和的聲音響了起來,「啟稟都督,押糧之事的確重大,下官願與張參軍一道將糧草運往軍倉。」
  
  滿屋子人都怔住了,轉頭看著依然滿臉平靜的裴行儉,幾乎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麴智湛看著裴行儉的目光也滿是驚愕,停了一停才笑道,「長史歷年辛苦,西州如今又是雜務繁多,老夫還指望著長史替我分憂,這運糧之事,還是交給張參軍更是妥當。」
  
  麴崇裕回過神來,冷冷的添了一句,「長史之能,西州人人皆知,只是總得教他人也有立功的機緣才好。」
  
  裴行儉的聲音不急不緩,卻自有一份堅定,「軍糧事大,都督又是身負統籌之責,下官屢次押運軍糧,還有幾分經驗,此次自然義不容辭。」不待麴智湛開口,他又轉頭看向了張懷寂,「何況此次又有張參軍與蘇公子協助,只要兩位肯聽從我的安排,此次軍資之運,想來必不會有意外。」
  
  蘇南瑾吐出了一口濁氣,點頭笑道,「長史肯總領此次押運之事,自是再好不過,南瑾定當一切惟長史馬首是瞻,若有違抗,願受軍令處置」
  
  裴行儉微笑起來,「好,那便一言為定。」
  
  麴智湛眉頭緊皺,到底還是點了點頭,「那便有勞裴長史了。」
  
  屋裡沉悶的氣氛頓時變得鬆泛了許多,張懷寂也是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待到諸事商議過一遍,西州屬官們各自領了各項準備事宜的職責,沒多久便走了個乾淨。眼見屋裡沒有旁人,麴智湛這才看著裴行儉長歎了一聲,「守約,你這又是何苦?蘇氏此番如此精心佈置,步步經營,為的也不過是給老夫安一個調度不力、用人不當、致使軍資受損的罪名,那便讓他們如意又如何?麴氏如今在長安立足已穩,這個西州都督,不做也罷你又何必因此以身犯險?」
  
  裴行儉欠了欠身,「麴氏如今少一個西州都督或許不打緊,但西州眼下少了麴都督卻決計不行。都督放心,行儉心裡有數,定然不會辜負蘇大都護的期盼」他直起身子,微笑著看向麴崇裕,「再說,行儉也不是孤身犯險,卻不知玉郎此次可願就著沙場烽煙,再痛飲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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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05:22
  第102章 軍令如山肆無忌憚
  
  十一月的西疆荒野,足以讓人呵氣成霜,從西州城出發往西去,越走便越是天寒地凍,好在此時並不常有風雪,那凍得硬實的路面和寧靜的荒野,倒是比旁的季節更適合車隊出行。
  
  西州運送糧草軍資的隊伍十一月初四的清晨便離開了城桓,這十幾日裡,車隊在裴行儉的調度下一路行得頗為順利,一日下來總能走個四十餘里,算來大約再過十來天,便能抵達位於龜茲東邊的軍倉。
  
  雖說是集中運糧,但十多萬石的糧米,要五六千輛大車才裝得下來,西州一時要上哪裡去找這麼多大車?到底還是徵用了胡商送糧時的車隊車伕,此刻兩千多輛大車拉著四五萬石糧米和寒襖、布帛等物,足足迤邐了十幾里地。而車隊兩旁,那一千多名護衛便顯得稀稀拉拉。身穿唐軍盔甲的那五百名精兵倒也罷了,人數雖不多,隊列行止,卻自有一份整肅的銳氣,餘下的七八百名護衛卻是衣著各異、舉止散漫,其中大部分人都是聽從那蘇南瑾和張懷寂的調遣,剩下兩百多人則只看裴行儉與麴崇裕的臉色行事。
  
  一千多名護衛,就如車隊的四位統領,一路之上雖然相安無事,卻也很有些涇渭分明。細心的人看在眼裡,心裡難免有些不大安穩。
  
  好在常年追隨胡商穿行於西疆各地的車伕們,多數並不關心這些貴人之間關係如何,有了一千多人的隊伍護送,他們的心早已安安穩穩落入腹內——這西疆的馬賊雖然凶悍,但多的也不過上百人,平日劫掠來往客商與小型糧隊也就罷了,怎會癲狂到來打這樣一支車隊的主意?
  
  此時日頭剛剛升起,拂面的微風依然寒意刺骨,走在車隊最前方的裴行儉回頭看了看初升的朝陽,卻見收拾得一身清爽的麴崇裕正打馬前來,他上下打量了麴崇裕一眼,不由笑了起來,「玉郎好興致」
  
  麴崇裕新換了一身淺赭色金絲繡竹葉紋窄袖冬袍,出著雪白的毛鋒,襯著一身黑色紋錦的豹皮披風,整個人顯得分外精神,聞言卻只是冷冷的道,「不及守約素袍於外,卻是別有玄機」
  
  裴行儉對襟大袖披風裡,是一件看著再尋常不過靛青色長袍,不過麴崇裕卻知道,裴行儉的冬衣都是如此,看去平實無華,其實樣式用料都極為講究,而且不知裡面絮的是什麼,竟是又輕又暖,裴行儉只道是什麼禽毛。他曾幾次想開口問一問庫狄氏,卻到底不好開口。此刻走在這冬日的荒野之上,看著渾身輕便的裴行儉,心裡忍不住暗罵一聲:果然是衣如其人裴行儉笑著轉了話頭,「這幾日路上還算好走,再走兩日便是山麓,咱們便要打起精神了」
  
  麴崇裕心中微凜,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後的除了百餘名麴氏的精銳部曲,便是裴行儉臨時招募的胡商護衛,而遠處一直走在車隊中部的唐軍已是瞧不清盔甲,只有若乾麵旗幟的糧車上面高高飄揚,至於西州的五百部曲,因是跟在隊尾,更是連影子都看不到半點。
  
  麴崇裕看著那幾面飄揚的旗幟出神片刻,忍不住轉頭問道,「如今路程已是過半,蘇子玉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這些天蘇南瑾雖然有些自行其事,行止卻也穩妥,頗有點公事公辦的架勢,倒是張懷寂從未吃過這種苦頭,沒幾日便得了風寒,大半的時候都躲進了車裡。
  
  裴行儉頭也不回的淡然道,「大約便在這兩日見分曉吧。橫豎有你麴玉郎在……」他笑了笑沒有說下去。
  
  麴崇裕氣往上衝,冷笑著接上了話頭,「不愁他下不了狠手」
  
  裴行儉點頭笑道,「玉郎果然有識人之明,行儉佩服。」
  
  麴崇裕冷哼一聲,再也懶得說一個字。他不介意走這一趟,也不介意一路上對蘇南瑾冷嘲熱諷,看著他時時氣得臉色發青後冷笑著走開,只是想到自己如今就是一個剛出爐的人形胡餅,熱騰騰的引人下手,卻不由依然有些氣悶糧隊走的乃是到龜茲的大道,沿路按著大唐制度,每過五里便會用泥土堆成一個高高的堠子。眼見日頭剛到中天,糧車已是走過了早上出發以來的第四個堠子,四周又是一片遼闊,裴行儉這才揮手傳令,大家略做休整,用些午膳。
  
  蜿蜒的車隊慢慢的停了下來。車伕和護衛們脫下手籠,伸手入懷,將那早間便放入懷中捂熱的三兩個烤胡餅拿了出來,就著冷水慢慢嚼下,便是講究如麴崇裕者,也不過是有隨從從包裹裡拿出些醬菜肉乾,放入掰開的胡餅之中而已。
  
  在人人奮力咀嚼的一片安靜之中,卻聽馬蹄聲響,糧隊前方的山路上,兩騎快馬一路絕塵而來,前面的幾名護衛不敢怠慢,忙把胡餅一放,上馬往前迎了幾步,待到近前才發現,馬上之人並非車隊派出去的斥候,而是兩位盔甲鮮明的武官,遠遠的便高聲叫道,「大都護的手令,傳領軍來見」護衛們相視一眼,有人忙不迭奔向後方。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裴行儉、麴崇裕和蘇南瑾便都衣冠齊整的站在了傳令官之前。傳令官面無表情的展開一紙手令,聲音冰冷而清晰:「天時大寒,營中兵卒多有凍傷,特令參軍事蘇南瑾即刻將一萬領寒襖快馬送至大營,不得有誤」
  
  一萬領寒襖?算來恰好要用五百匹馬……麴崇裕抬起頭來,看著滿臉肅然接過軍令的蘇南瑾,心頭的所有疑竇都消失得乾乾淨淨:原來,如此原來從這軍令下達的第一天起,蘇氏父子打著就是這個主意難怪他們並不知西州的徵糧安排,卻能快刀斬亂麻的定下那門親事,難怪他們會用盡各種手段拉攏西州高門,原來他們原本算計的便不是讓西州徵集不齊糧草,而是讓這些糧草根本運不到軍營徵兵令一下,西州已沒有府兵可派,他們又把高門私兵牢牢的握在了手中,西州城便再沒有多餘的兵力。如今,蘇南瑾冠冕堂皇的一走,那些「馬賊」或「逆黨」便該來襲了吧?自己這兩百多名護衛加上那五百名早已被訓練得無心戀戰的部曲,怎麼可能守得住這兩千多車的糧米?若是糧車被一把火燒個精光,自己父子如何能逃得掉一個失職的罪名?
  
  彷彿感覺到了麴崇裕的目光,蘇南瑾轉頭看了看麴崇裕,眼中再也沒有前幾日的憤怒痛恨,而是一片漠然。
  
  麴崇裕胸中一窒,剛想開口,裴行儉平和的聲音卻響了起來,「下官遵令。」
  
  蘇南瑾的目光中頓時多了幾分狐疑,看了一眼裴行儉,臉上帶出了幾分笑意,「長史,軍令如山,下官須挑選五百名騎手,一人雙馬將寒袍送到龜茲……長史放心,此處離龜茲不過四百里地,南瑾交令之後,最多四日便會領軍回轉。」
  
  當頭的一名傳令官似乎有些不大耐煩,神色冷淡的抱了抱手,「如此甚好,下官這便回去覆命。還望諸位莫讓大都護久等,」說完也不多留,回身上馬飛馳而去。
  
  蘇南瑾也笑道,「我便去挑善騎之士,總要給長史留些人馬才好。」
  
  麴崇裕忍不住冷冷的道,「不必勞煩蘇公子了,公子將親兵都帶走又有什麼打緊?這車隊裡又沒有馬賊的眼線,那些賊子怎會專揀公子不在時下手?公子放心離去便是,崇裕在此預祝公子先立頭功」
  
  蘇南瑾盯著麴崇裕,半晌瞇著眼睛笑了起來,「借世子吉言也祝世子……一路平安」他轉頭看了看裴行儉,笑得更是一臉粲然,「這三四日裡,便有勞長史了。」
  
  裴行儉神色平靜的點頭,「既然大都護有令,子玉先去安排要緊,這幾日裡行儉定然會以安穩為第一要務。」
  
  目送著蘇南瑾大步離去的背影,麴崇裕終於冷笑出聲,「蘇大都護果然是,深謀遠慮,用心良苦只是蘇子玉也高興得太早了一些,竟是毫無顧忌了」
  
  裴行儉淡淡的道,「他的確已是不必顧忌。」
  
  麴崇裕一時無言,的確,軍令在他手中,人馬在他手中,自己此時就算看出端倪,難道能攔著他不讓他回去?還是能找個借口丟下車隊帶著護衛獨自逃命?且不說荒原之上能否逃脫早有安排的精兵堵截,便算能逃走,若是為了保命,裴行儉和自己又何必堅持來這一趟?好在蘇南瑾定然想不到,自己麴家可用的部曲遠不止這一百隻是這糧車……他回頭看著長長的隊伍,眉頭終於皺了起來。
  
  足足忙了一個時辰,一千匹駿馬終於從車隊裡被牽了出來,一半的馬鞍上牢牢的掛著兩大捆被扎得嚴嚴實實的冬袍,另一半的馬鞍上則坐著四百餘名蘇氏親兵和百來名西州部曲,都是一人雙馬。蘇南瑾騎在領頭的棗紅大馬上,滿臉意氣風發,在馬上向裴行儉抱手一禮,「長史,西州部曲中能熟控雙馬者不多,因此下官只能留下一百名士卒聽從長史調度,這幾萬石糧米、幾十車布帛,就請長史費心了。」
  
  裴行儉一言不發的抱了抱手,麴崇裕則是滿臉冷淡的站在一邊,蘇南瑾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慢慢轉了一圈,突然舉起馬鞭一甩,絕塵而去,臉上的笑容迎著日頭綻放開來。上千匹駿馬跟在他的身後呼嘯著奔遠,馬蹄震動的聲音良久不絕。
  
  車隊裡的車伕們一時都有些茫然,西疆不缺良馬,蘇氏的五百人過來時便是一人雙馬,他們的離去對車隊的行進並無影響,只是眼見車隊四周那盔甲鮮明的騎兵轉眼只剩下了百十餘人,便是最沒心沒肺的車伕心頭忍不住都嘀咕起來。
  
  裴行儉略一沉吟,回頭便吩咐白三,「傳我的命令下去,眼下要走得快些,晚間到營地,便可生火造飯」
  
  麴崇裕不由吃了一驚,西疆的冬日天干物燥,糧車與布帛都是易燃之物,因此一路上紮營時若遇到地形狹隘之處,為安全計,便只能以冷食果腹,怎麼今日反而要生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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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05:44
  第103章 自投羅網判若兩人
  
  麴崇裕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不妥生火造飯必要遠離糧車,屆時遍野是人,萬一有賊來襲,如何防護?今日何必冒此風險?」
  
  裴行儉笑吟吟的看了他一眼,「怎會有風險?今日紮營之所還在平野,又有世子在此坐鎮,便是不設防護,也妥當得很。」
  
  麴崇裕心思一轉,臉色頓時黑了下來:荒野之上,四面來敵,守住糧車自不容易,但由心腹部曲護著自己逃命卻不算太難。蘇南瑾臨行前看著自己的目光,幾乎就像在看著一具屍首,因此……他恨恨的咬了咬牙,抬頭看著裴行儉的笑臉,忍不住冷笑起來,「彼此彼此,守約不必過謙」
  
  裴行儉毫不介意的笑著點頭,「若依蘇子玉的主意,行儉的人頭自然不及玉郎的貴重。只是在蘇大都護眼裡,大約也還值得一搏,這兩日,咱們正該好吃好睡,養足精神,方能不辜負他們父子的一番美意。」
  
  之後兩日,糧車的防衛比平日更為鬆散,一切卻是風平浪靜,張懷寂的風寒已養得好了些,每日裡打起精神上馬指揮著蘇南瑾留下的百餘親兵和四百西州部曲,裴行儉也不理會,只是將斥候派得更勤,得回的消息倒是看不出任何異樣。
  
  到了第三日午後,道路的兩旁,終於出現了零星的亂石丘陵,漸漸的連成了一片。裴行儉抬頭看著前方那條蜿蜒著伸入群山的道路,揮手止住了車隊,「今日在山外紮營,多備乾糧,明日入山之後,不得再舉火」
  
  一夜無話,待到次日清晨,車隊緩緩走進這片丘陵之中,不少人的眉頭都皺了起來,這一大片的山丘都不算高,只是亂石嶙峋,有些暗紅色的山巖幾乎寸草不生,看著自有一份險惡。而兩山之間有時極為寬敞,起伏甚緩的平野上滿是枯草,有時卻十分狹窄,只能容數輛大車並排而過。山間的道路雖然不算十分崎嶇,到底不能與一馬平川的荒野相比。車隊的速度明顯的慢了下來,饒是天未亮便已出發,日過中天時,第四個堠子才遙遙在望。
  
  麴崇裕看著山谷前方越來越狹窄的道路,臉色不由有些沉凝,「今日的宿處可已定下?若是前方還有沒有這般平緩寬闊的山谷,我看今夜不如便在此處安歇」
  
  裴行儉搖了搖頭:「不必,今夜的營地還要再往前幾里,那處山間平地更寬。」
  
  麴崇裕不由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你何時走過此路?」
  
  裴行儉的語氣裡一片淡然,「兩個月前,蘇子玉來西州前後那幾日,我和白三、阿成將這七百里官道跑了一遍,險些累死了兩匹馬。再往前三十里出了山丘便是細石灘地,離軍鎮也近了,我便沒再往前去。這山間幾處大些的山谷地勢都差不離,正是天然的葫蘆口,最是宜於兩頭封口,一網打盡。」
  
  麴崇裕挑了挑眉,「如此說來,咱們今日豈不是自投落網?守約,你也莫太過大意了,聽聞半個多月前,蘇大都護便將身邊最得力的三團親兵都派出來剿滅馬賊,誰知有沒有別的變數?」
  
  裴行儉笑了起來,「三團親兵?不過是六百騎兵,玉郎何懼之有?」
  
  麴崇裕冷笑一聲,「我倒是不懼,只是你總得讓這些人多撐一會兒才好。莫待援兵到時,咱們已做了新鬼」
  
  裴行儉點頭,「那我倒是要打起精神守它一夜了」
  
  麴崇裕見他雖然說得煞有其事,神情間依然是一臉風輕雲淡,不由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只是想了半日,神色卻是微微一變,調轉馬頭,招來幾個長隨,細細的叮囑了一番才罷。
  
  車隊又足足走了將近半個多時辰,前方果然出現了一片長達數里的寬闊山谷,背靠一座雖不甚高,卻岩石陡峭的山丘,大片大片的枯草足有半人多高,山腳下還有一片小小的樹林,若是春夏之日,想來定是一處水草豐美之地,此時卻只剩下了枯草寒枝。裴行儉止住車隊,一面讓馬車依序在山腳下緊緊的排成相隔十幾步的兩列半圓形屏障,一面便讓護衛和車伕們將營地內外的枯草小樹都清理乾淨,堆在了離糧車足有數丈遠的地方,足足的又忙了一兩個時辰,直到日頭西斜,這才清理妥當。
  
  眾人剛要坐下休息,裴行儉的第二道命令又傳了下來,所有的馬匹都牽入內圈馬車與山腳之間臨時圍出的柵欄,加派人手看護,一百名唐軍的帳篷也安置在內營,西州部曲與近三百名護衛則在兩列糧車之間的空地處歇息,今夜要馬不卸鞍,人不解甲,明暗哨位按平日三倍佈置。
  
  整個營地頓時又是一通忙碌。旁人也罷了,那些西州府兵平日都與唐軍在一處行止,猛然聽到這樣一道命令,免不了便嘀咕起來:裴長史今日怎麼會這般安排?
  
  蘇南瑾留下的一百唐軍為首的乃是旅正綏觀,聽到這樣一道命令,他不由也是愕然,沉吟半響,還是找到了張懷寂,「張參軍,蘇公子令我等留下,是為了給這些健卒做個主心骨,更是要護著參軍,長史如今卻這般安排,似乎有些不大妥當。」
  
  張懷寂騎了一日的馬,正靠著馬車休息,皺著眉頭想了片刻,點頭道,「我去與長史說一說。」言罷走向營地另一邊,好容易才在一群車伕中找到裴行儉,撥開人群抱手笑道,「長史辛苦了。」
  
  裴行儉向他點了點頭,轉身交代一旁的阿成,「我與參軍有事要商議,你再去找找各車隊的頭領,按我適才說的,讓他們把健壯膽大的馬伕安置在外圈的馬車上歇息,明日再換回各自的馬車。」
  
  兩人走出人群,張懷寂正想著如何開口,裴行儉已開門見山道,「你可是來問今日為何將蘇公子留下的人馬都安置在內營?」
  
  張懷寂忙點頭笑道,「正是,下官帶的這些部曲原是聽慣了他們號令的,若是無人指揮,不過是一盤散沙,下官適才問過,這些軍卒也願意在外營駐紮,長史可否重新安排一回?」
  
  裴行儉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張參軍也不是外人,裴某不妨直言相告,今夜明晨,必有大股馬賊來襲。裴某若猜得不錯,蘇公子臨行前大約也交代過,若有馬賊來襲,便會讓那些親兵護著你平安突圍,因此,今夜這些兵卒絕不能留在外營,而且裴某煩擾參軍一回,就請參軍陪著裴某一道守夜如何?」
  
  張懷寂不由大吃一驚,忙道,「長史莫開……」抬頭對上裴行儉的目光,「玩笑」兩字頓時再也說不出口。
  
  裴行儉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目光也是一片平靜,張懷寂卻突然間只覺得心頭如同壓上了一塊巨石,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腦子裡只剩下幾個亂紛紛的念頭:他怎麼知道蘇公子臨行時的交代?他會怎麼處置自己……明明是寒意刺骨的嚴冬,他的背後卻冒出了一層汗來。
  
  彷彿過了很久,裴行儉才終於開口,「有勞參軍這便同我一道過去。」
  
  張懷寂身子一震,忙訥訥的應了個「是」,跟著裴行儉向自己的部曲走去,那位綏旅正立刻迎了上來,含笑行了一禮,「下官正想與長史商議,不如我等也宿在外營,也好與大夥兒有個照應。」
  
  裴行儉笑微微的看著他,「請恕裴某孤陋寡聞,裴某只知凡入軍營者,當令行禁止,卻不知還蘇大都護的親兵卻是可以討價還價的,若是旅正覺得裴某不配調度貴軍,請自行離營便是,裴某絕不阻攔。」
  
  綏旅正愕然的看著裴行儉,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些日子以來,裴行儉對人一直極為客氣,此刻說話怎會如此強硬?他怔了一會兒才忙道,「下官不敢」
  
  裴行儉微笑著點頭,「那便請旅正帶上士卒到內營休息。」
  
  他轉身直面著那幾百名部曲和唐軍,提聲道,「今夜露宿山谷,所有人等必得聽從號令,但凡安排在內營之人敢出來半步,或是外營之人敢進內營,都以臨陣脫逃論處——」
  
  「殺無赦」
  
  他一貫溫和的聲音帶上了金石般的鏗鏘,所有的人頓時都呆住了。
  
  裴行儉的眸子緩緩的在眾人臉上掠過,目光裡有一種令人屏息的壓力,良久才轉頭看向了張懷寂,「參軍,請跟我來」
  
  眼見張懷寂一聲不響的跟著裴行儉走遠,綏觀的臉色不由變得越發難看,轉身厲聲道,「進內營」
  
  四位隊副忙開始帶著人從糧車間空出地方進了內營,兩位隊正卻湊了上來,低聲道,「旅正,今日這位裴長史……他莫不是看出了什麼?」
  
  綏觀神色陰沉的點了點頭,「看他的模樣或是起了疑心,也不知是哪裡走漏了消息?」沉吟了半晌又冷笑道,「只是今日既然已經到了此處,他這般安排不過是垂死掙扎,難道真到了那時候,咱們還會怕什麼臨陣脫逃的罪名,怕什麼殺無赦?咱們,用得著聽一個死人的命令?」
  
  一名隊正歎道,「正是只是那張參軍又該如何是好?他若有了萬一,公子那邊咱們只怕不好交代」
  
  綏觀冷冷的道,「該如何交代便如何交代莫忘了,咱們是大都護的親兵,不是公子的親兵,事已至此,總不能為了一個張參軍壞了大事」
  
  營地的另一頭,麴崇裕與探路歸來的隨從低聲交談了幾句,抬頭看見裴行儉與張懷寂一前一後的走了過來,揚聲笑道,「今日難得,張參軍乃是稀客,只是麴某這裡只有拿暖爐烘熱的胡餅數枚,醬菜一罐,還望兩位莫要嫌棄。」
  
  裴行儉也不客套,接過胡餅便吃了起來,吃完一個,轉頭才看見張懷寂將胡餅拿在手裡,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樣,不由笑了起來,「張參軍,乘著此時無事,你還是多吃幾口才好,明日咱們還吃不吃得上早膳,如今還未可知」
  
  張懷寂手指一顫,抬起了頭,「長史,難道真會有馬賊來襲?」
  
  裴行儉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諷刺的笑容,「大唐最精銳的馬賊,今夜便會光臨此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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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06:11
  第104章 趕盡殺絕裡應外合
  
  二更時分剛過,示警的聲音便驀然響了起來。
  
  遠遠的山谷入口處傳來了一聲淒厲的叫喊:「敵襲」片刻之後,山谷的地面便震動起來,馬蹄聲越來越響,似乎有千軍萬馬同時衝進了山谷,馬賊特有的呼嘯之聲隨之響徹夜空,轉眼之間便逼近了糧車的營地。
  
  黑沉沉的營地裡,頓時響起了一片驚叫,無數馬伕和部曲同時從車廂或帳篷裡跳將出來,有人驚慌失措的想往裡跑,也有人慌不擇路的要往外逃,好在立刻便有數十道嚴厲的聲音響了起來,「想活命的,都不許亂跑」「違抗命令者,殺無赦」
  
  驚叫聲頓時歇了一歇,這些聲音發佈的命令清晰的傳遍了整個營地:「立刻靠近馬車,躲避箭雨」
  
  吼聲中,所有的人都不假思索的躲到了馬車後面。幾乎在同一時刻,一陣令人膽寒的長箭破空之聲從夜空中傳來,無數箭支落在營地之中,在馬車的廂板上發出「咄、咄」的聲音,有人在吸著涼氣的驚叫,有人在低聲的咒罵,好在並沒有響起慘叫呼痛之聲。
  
  「咱們人多,馬賊絕不敢夜襲只是佯攻來擾亂人心,大夥兒不必驚慌,拿好槍棒,守在各自的馬車背後便是」
  
  類似的話語在外營的各處此起彼伏,語氣嚴厲而沉著,伴隨著衝到馬車跟前又遠去了的馬蹄聲,分外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馬賊尖銳的呼嘯聲依然在山谷間迴盪,營地裡卻漸漸的安靜了下來。
  
  在第一聲「敵襲」響起時,原本和衣而臥的張懷寂便「騰」的一下坐了起來。自打晚膳時開始,裴行儉便不曾放他離開一步,入夜後卻給他安排了一頂緊靠著馬車的氈帳休息。只是他眼看著裴行儉將自己的四百名部曲打散,與車伕、護衛混編在一起,又給車伕們分發了簡易的長矛木棍等物,心裡早已是一團亂麻,如何還能安歇?幾次想問,「今夜難不成真有馬賊來襲?」可看著神色淡漠、目光沉凝的裴行儉,卻怎麼也不敢開口。而整個營地裡,無論是懵懂的年輕車伕,還是疲賴的西州部曲,亦是無人敢多問一個字。
  
  聽著外頭驚叫跑動的聲音,張懷寂忙不迭的摸到腳邊的靴子便往裡套,竟是好半晌才套好。他掀起帳簾,卻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參軍不必驚慌,馬賊已經退下了」
  
  裴行儉正站在離馬車不遠的地方,夜色裡看不出神色如何,聲音卻是極為鎮定。張懷寂的心神也定了一些,忙問,「馬賊有多少人?」
  
  一道涼涼的聲音斜地裡響了起來,「參軍也是軍中之人,難道聽不出馬蹄聲?大約總有上千匹馬罷」
  
  上千人的馬賊?西疆怎麼會有上千人的馬賊?營地裡那六七百部曲護衛,加上一百名精兵,又如何能護得這麼多糧車安然?張懷寂呆了一呆,脫口道,「這可如何是好怎麼會突然間會有這許多馬賊?」
  
  麴崇裕的聲音裡充滿了譏諷,「這便要去問你的那位簇新的妹婿了。張參軍,饒你也是將門之後,難不成到現在還不明白,從西州籌糧的軍令下達那日起,有人等的便是今日?」
  
  彷彿有一層薄紙被瞬間扯落,將他一直不敢正視的東西統統揭了出來,張懷寂怔怔的轉頭看著外面,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尖銳的呼嘯聲伴隨馬蹄震動再次逼近車隊,聲勢似乎更大,營地裡先前的呼喝聲又在各處響了起來,「在馬車後掩好身形,不必驚慌」
  
  麴崇裕聲音裡帶上了一點笑意,「守約,你選的這些商隊的護衛竟都這份定力,真真是出人意表。」
  
  裴行儉的語氣聽不出太多喜怒,「商隊護衛,是西疆上與馬賊打交道最多的人,這些人又是年資最長的,若沒有這份定力,沒一個能活到今日。還有這些車伕,若不是常年行走西疆的,只怕也早已亂了。」
  
  「難道外面真有馬賊?」
  
  「有一些,大約真是馬賊。」
  
  「居然還有這麼多馬賊,守約,你我只怕輕敵了。」
  
  「輕敵?」裴行儉笑了一聲,沒有說下去。
  
  張懷寂胸口翻滾,一時也無心去想這些話,猶豫半日還是忍不住道,「為何會是今日」前幾天在荒野上,糧隊都是數百輛各自圍成一圈,大夥兒還漫山遍野的砍柴挖灶做飯,就算要襲擊糧隊,那時來襲不比如今容易百倍?
  
  裴行儉的語氣變得有些沉重,「參軍也懂兵法,如此設伏,自然是要趕盡殺絕都怪裴某大意,讓車隊輕易進了山,走到一半才發現有些不對,要回轉也已來不及。原想著有參軍在此,大約對方能有所顧忌,如今看來,對方派出的人馬竟是比預想還要多……」他歎了口氣,「今日行儉將參軍請來,只因如今唯有同舟共濟,守住這營地,咱們這些人方能有一線生機。」
  
  張懷寂的一顆心也隨著裴行儉低沉的聲音一路落了下來,胸口變得一片空蕩蕩的,在這種地形中亂馬來攻,誰又能逃出生天?蘇氏父子與麴都督、裴長史不睦,在旁的事情上動些手腳也罷了,怎會下這種殺手?而自己在他們眼裡,原來也不過是一顆用過之後便可以隨手丟棄的棋子……
  
  麴崇裕卻冷笑了一聲,「如今外頭上千名馬賊,亂軍之中衝出去固然是送死,營地一破也活不下幾個。橫豎咱們如今還有營地可守,有上千民夫、八百健卒可用,只要上下一心,馬賊未必能衝入營中。他們既要取我等性命,大約總要明日清晨才會真正動手,咱們只要守上一兩個時辰,自會等到援軍。」
  
  張懷寂原本心裡已是一片死灰,裴長史已把那一百精兵和所有馬匹都圈入了內營,外營無馬,自己和部曲們便是想棄營而逃都不可能,難道只能等死?聽到「援軍」這兩個字,眼睛頓時一亮,「世子已派人去搬援兵?」
  
  麴崇裕冷冷的道,「難不成還伸著脖子等他們來砍?」
  
  裴行儉的聲音也甚是篤定,「參軍放心,只要咱們不自亂陣腳,將大好頭顱送入他人的圈套,此役便不會敗,只是參軍統領的那四百部曲,士氣卻是有些低落,參軍還當想個法子才好。」
  
  張懷寂沉默片刻,咬牙抬起頭,揚聲道,「今日各家部曲當奮力堅守待援,凡斬得馬賊首級者,每顆人頭賞白疊二十端」
  
  「每顆人頭可換白疊二十端」,這命令一聲接一聲的傳了下去,漸漸變得越來越響亮,一時幾乎壓過了長箭破空、馬隊盤旋的聲音。
  
  內營裡,側耳傾聽著外面動靜的綏旅正冷笑了起來,「二十端白疊?倒是夠外面這些蠻夫一子家全年的過活了,斷其後路,激以重賞,這位裴長史竟是熟知兵法。這張參軍麼,卻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
  
  他身邊的隊正忍不住低聲道,「外面有上千民夫和七八百部曲,如今士氣已起,只怕那些人輕易突不進來」
  
  綏旅正嘿嘿的笑了一聲,「公子留下咱們是做什麼的?那位裴長史千算萬算,卻把那麼些馬都留給了咱們今夜外頭的聲勢原本便只是疲軍之計,待到明日清晨,外面一發動起來,咱們便騎馬衝出去」他的聲音低沉而冰冷,「看準了裴長史和麴世子的所在,定要將他們踏於馬下」
  
  兩輪馬賊的呼嘯過後,一輪下弦月終於緩緩的升了起來,從糧車的縫隙裡看去,山谷裡馬賊的黑影越發清晰,黑壓壓的一大片,不時有幾隊縱馬前來,衝到離營地幾十步的地方盤旋呼嘯。有些部曲按捺不住,便欲拉弓射箭,卻被身邊的護衛厲聲喝止了,「這不過馬賊們慣用的伎倆,一則是令咱們今夜不得歇息,明日便無力再戰,二則便是消耗咱們的箭支。不到天亮,誰也不許動用弓弩咱們這便分撥休息」
  
  在護衛的分派下,所有的人鑽進搭上雙層厚氈毯的帳篷或半空的馬車,輪流小憩,只是在那不斷響起的馬蹄和呼嘯聲中,真正能入睡者卻是屈指可數。
  
  這一夜,對許多人來說似乎變得格外漫長;但在另一些人眼裡,卻又短暫得可怕。眼見斜月西沉,東方漸白,整夜輪流驅馬喧叫的馬賊突然安靜了下來,這安靜裡有一種不祥的意味,幾乎不用護衛呼叫,所有的人都鑽出帳篷,站在了馬車的後面,握緊了手裡的槍棒弓弩。
  
  馬賊的隊伍在晨光中變得清晰可辯,那排列在幾百步外的騎者足足有一千多人,原本指望著夜裡所聽的馬蹄聲是一騎雙馬所致的護衛們臉色頓時變了,馬賊的凶殘悍勇他們都早已領教,雖不知西疆是什麼時候居然出了這麼大隊的馬賊,卻也知道,這一千多人只怕不是自己這些人手能夠抗衡太久的。
  
  麴崇裕的目光卻投向了馬賊的後方,隱隱能看見那裡有一大片肅穆的人馬,他的眼睛不由瞇了起來,「咱們的蘇大都護真有本事,連西疆的馬賊居然也能被他尋來這麼多為他賣命」
  
  裴行儉的聲音十分淡然,「莫要忘了,咱們車隊裡還有價值萬貫的布帛,那幾十車布帛,論起來比這滿西疆的糧米隊伍可要令人眼熱得多再說,以這位蘇大都護的性子,養幾支馬賊又算什麼?不然那庭州、伊州的糧隊如何好端端的便會遇襲?至於精兵麼……」他看著遠處沉默的黑影,又轉頭看了看營中的馬伕和部曲,那一張張的臉孔上分明寫滿了驚懼不安,不由歎了口氣。
  
  內營裡,不知何人打了一聲響亮的呼哨,剛剛到馬圈裡牽出戰馬的綏觀四下看了幾眼,卻只看那些躲在馬車後面往外偷看的車伕,他皺了皺眉,揮手低喝了一聲:「上馬」
  
  百餘名騎兵整齊的翻身上馬,隊正踢馬跟上了一步,「咱們還要等多久?」
  
  綏旅正笑瞇瞇的瞅了一眼外面,「既然外面有這麼多人,咱們何必再浪費時辰,只要他們衝到了糧車外面,兩下鬥將起來,咱們便從後面衝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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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06:32
  第105章 三支箭羽一網打盡
  
  山谷中的清晨總是來得格外緩慢,東方的天際已露出一抹艷麗的曙紅,山間卻依然是陰沉沉的一片。無論是幾百步外漸漸排隊好進攻隊型的馬賊,還是糧車後緊張得面孔扭曲的車伕,此刻都緊緊的閉上了嘴,每個人都只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那呼出的白氣,在隆冬的寒意裡,在鬍鬚上漸漸凝結成了一層薄霜。
  
  只有那兩百來名中年護衛並沒有往外看,而是兩人一組一言不發的檢查著昨夜發給各支小隊的勁弩強弓,將它們分發到歸自己管轄的那七八名部曲手中,又動了動靴尖,將那些從營地各處揀到的石塊踢得更集中了些。
  
  突然間,一聲尖利的呼嘯劃破了這沉悶得令人窒息的寂靜,伴隨著在山谷中再次迴盪起的嘯叫,數百名馬賊驅動坐騎,馬蹄聲由慢至快,隊型呈扇面展開,直撲糧車。
  
  聽了整整一夜尖嘯,直到此刻,眾人才真正看清了馬賊的模樣,只見他們身上的袍子穿得各式各樣,頭上卻都包著一色的黑巾,那打馬而來、舉刀呼嘯的姿勢裡自有一種凜冽的殺氣。莫說車伕,便是見過些戰陣的部曲們,一時也呆在了那裡。護衛們的厲聲呼喝適時的響了起來,「搭箭緊弦」
  
  眼見馬賊已衝到兩百步之內,麴崇裕頭也不回的一伸手,他身後的隨從立刻將一把兩石的強弓和幾支長箭遞到了他手中,他蹬上馬車,拉弓便射,弓弦響處,跑在最前面離營地一名馬賊應聲落馬,眾人都是精神一振,在「放箭」的喝聲中,幾百支長箭迎著馬賊射了過去,頓時又有十幾名馬賊被射落馬下。只是馬速飛快,不過是兩輪箭過後,眼見這數百名馬賊已衝到離營地不過二十來步的地方,奔馬的速度卻不得不降了下來。
  
  在糧車外十幾步遠的地方,堆著一大圈足有半人多高的雜草亂枝,衝到近前才能發現,雜草堆的後面是居然藏著一道用樹幹木欄做成的鹿角柵欄,馬匹自是不能硬撞到這些堅硬銳利的木頭上去。還未等馬賊探身揮刀砍開這些亂七八糟的路障,兩三百支勁弩便出現在了糧車的上方,一陣尖銳的發射聲後,木欄前的馬賊慘叫著倒下了一大片,隨即便迎來了一陣又一陣密集的石雨。
  
  丟下了數十具屍體,幾乎都是頭破血流的馬賊們狼狽的退了下去,整個外營頓時傳來了震天的歡呼聲,車伕們看著自己的雙手都有些不敢置信——就靠昨夜裡亂扎的樹枝木條和這些石塊,居然把馬賊打退了?
  
  護衛們的臉色卻越發凝重,低頭默默上緊了弩箭的機弦。
  
  僅僅過了一盞多茶的功夫,馬賊們便第二次衝上了上來,當先的幾十個馬賊手裡的彎刀已換成了馬槊,營地裡的第一輪強弓遠射之後,馬賊也紛紛在馬上拉弓回射,雖然有糧車阻擋,這些亂箭並沒有射中幾個人,但那「嗖、嗖」的聲音卻讓大多數部曲都忙不迭的跳下了糧車。
  
  只有護衛們依然保持著鎮定,直到那些拿著馬槊的馬賊衝到了木欄前,才把蓄勢已久的勁弩射了出去。十幾步的距離,這些勁弩足以射破數層皮甲,大部分馬賊長槊還未挑起,便被射落馬下。到底還是有十幾名馬賊挑開面前的鹿角衝了進來,一直守在麴崇裕和裴行儉身邊的那幾十名部曲同時跳上了馬車,張弓搭箭,幾十步內,馬賊們幾乎是應弦而倒。
  
  不知誰發了一聲喊,「快射,馬賊衝進來誰都活不了」終於回過神來的西州部曲們紛紛瞅著空子往外射箭,車伕們的石頭更是砸得又快又狠。有的地方,從柵欄空隙處跟進的馬賊已衝到了糧車前面,卻在混戰中或被箭弩射中,或被糧車後伸出來的長矛亂棍打落了馬下。也有身手矯健的馬賊跳上了馬車,卻到底寡不敵眾,被護衛和部曲們砍翻在車頂上。
  
  片刻之後,第二輪沖營的馬賊終於又退了回去,丟下了比第一次更多的屍體,而糧車外的鹿角柵欄,那多出的十幾處缺口也顯得無比刺目。
  
  歡呼之聲沒有再次響起,營地外面瀕死的馬賊們的慘叫,營地內傷員們的痛呼都清清楚楚的傳到了每個人的耳中,部曲們的腰間還有半筒箭羽,早間收集起來的石塊卻在適才的慌亂中被車伕們統統的丟了出去。
  
  麴崇裕環顧了營地一眼,冷冷的看向裴行儉,「你還在等什麼?想靠著這些人把那幾百名馬賊殺光麼?便算那些馬賊是被故意趕來送死的,只怕再有一次,咱們這些人也會死傷慘重了。」
  
  裴行儉凝神看著遠處,突然低聲道,「來了」
  
  一直靜默著的那一大片黑色人馬終於緩緩的動了起來,速度越來越快,密集的馬蹄震動之聲比先前強勁了何止一倍,隊型也並沒有分散,而是像一支巨大的箭矢,直奔麴崇裕和裴行儉所在的方位衝了過來,卻沒有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音。那股前所未見的強悍氣勢,頓時讓整個外營的人都驚呆了。
  
  裴行儉的聲音卻依然清晰鎮定,「把我準備的那三支箭拿來。」
  
  麴崇裕眼睛一瞇,也抽出三支長箭搭在了弓弦之上,待到馬隊略近,便用上生平的力氣將三支箭連珠射了出去,放下弓時皺著眉頭嘀咕了一聲,「落空了一支。」
  
  只見裴行儉也不緊不慢的登上了馬車,左手拿著一把最尋常不過的彎弓,右手裡拿的卻赫然是一支火箭。他不由吃了一驚,眼見裴行儉隨手一箭射了出去,不知怎麼的,卻是歪歪扭扭的飛到了只有十幾步遠的地方。
  
  麴崇裕正想開口,卻見裴行儉已拿到第二支箭頭圓圓鼓起的怪箭,拉開弓弦對著高空射了出去,箭支在空中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刺耳尖鳴。
  
  麴崇裕頓時呆住了,眼見裴行儉已拿出了第三支箭來,看上去似乎沒有什麼異樣,不由問道,「這一支又是什麼?」
  
  裴行儉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便是最尋常不過的箭羽。」
  
  麴崇裕還想再問,從內營突然傳來了兩聲短促尖利的哨音。
  
  內營裡,正對著裴行儉和麴崇裕的地方,蘇南瑾留下的那百餘名精兵已上馬列好了隊形,一名隊副帶著十幾名身強體健的士卒站在馬車的後面,另一名隊副則登上馬車,回頭叫道,「一百步」
  
  一百步,三十多丈的距離,對於快馬來說不過是數息的工夫,正好夠自己這些人衝出去這些人居然頂住了馬賊的兩次進攻,這一次卻絕不會再讓他們逃出生天綏觀冷笑一聲,正高高的舉起了手中的腰刀,哨音便傳到了他的耳中,他愣了一下,依舊一揮腰刀:「推開糧車,衝出去」
  
  兩輛各裝著二十餘石糧米的大車,被十幾名健捽髮一聲喊便推到了兩邊,中間露出了一條足有一丈寬的通道,綏觀一馬當先衝了出去,高聲叫道,「裴長史,讓我們出去迎敵」話音未落,一支最尋常不過的箭羽便迎面射了過來。
  
  一陣亂箭,幾道絆馬索,兩輛馬車之間一丈多寬的通道上,頓時被倒地的駿馬與士卒塞了個嚴嚴實實。後面的士兵正在亂紛紛的勒馬,糧車上驀然出現了幾十張強弓,弓弦響處,又有一小半士卒慘叫著摔落馬下。
  
  最先被射中的綏觀直接從馬上摔了出去,倒是不曾被壓成一個夾餡胡餅,他捂著肩頭剛要跳起,一把寒光四射的腰刀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隨即眼前便出現了一雙靴子和一襲青色的袍角,裴行儉含笑的聲音在頭頂上響了起來,「綏旅正,你也未免太性急了些。」
  
  綏觀的腦內一片混亂,定了定神才道,「馬賊已在沖營,下官不過是想去迎戰,裴長史你這是做什麼?」心裡不由納悶,算著時間,此時外面的隊伍應該已衝到糧車之前,怎麼那馬蹄聲反而聽不見了?
  
  裴行儉依然是笑吟吟的,「是麼?那沖營的馬賊如今又在何處。」
  
  糧車的外面,那支像利劍般破空而來的馬隊已在幾十步外生生的勒住了戰馬,隊形一分兜頭往回便跑。
  
  隨著幾支火箭落入鹿角柵欄外那半人多高的枯草堆裡,火苗轉瞬間便從好幾個地方冒了出來,馬隊正對著的方位,正是最早落入火箭之處,火焰已騰起了老高,形成了一道足有一人高的火牆,而那驚人的火勢還順著大片的枯草向外迅速蔓延,馬隊再往前衝,就算前隊能從火勢暫時未起的地方衝入糧車前方的空地,後隊也會陷入火海。
  
  綏觀躺在地上,從糧車車廂下面看過去,正能看見那一片大火,他怔了半晌,咬牙伸手折斷了肩頭的箭支,坐了起來,不知是因肩頭的疼痛,還是聽到內營裡不斷傳出的慘呼聲,額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滴,聲音卻依然嚴厲,「住手你們好大的膽子,敢屠殺我大唐兵卒」
  
  裴行儉看了他片刻,聲音變得冷峻起來,「綏旅正,我曾下令,內營兵卒敢出營者,殺無赦大敵當前,你們身為大唐兵卒,卻不經上峰許可,意圖縱馬沖營,若教你們沖成,這營地裡幾千號人只怕都會成為馬賊的刀下之鬼不殺你們,何以肅軍紀?」
  
  綏觀咬牙抬起頭,只見身前的馬伕、護衛,無人臉上不是一片憎惡,連不遠處站著的那些西州部曲,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充滿了鄙夷和敵視,心裡不由一涼:自己的馬隊若能衝出來,縱馬奔馳中斬殺他們自然不在話下,但如今被堵在內營裡,讓這些人四面據車當活靶子射,也不過是任人屠殺只有外面那把大火熄滅,他們能早點衝將進來,自己的人還能有一線生機……記得昨夜外面堆的不過是一些枯草,大約過不了太久便會燒光,老天,這把火還是趕緊燒完吧彷彿是聽到了他的祈求,突然之間,遠處馬蹄奔馳的震動聲再次響起,那氣勢彷彿有數千匹戰馬同時衝了過來。綏觀的眼裡頓時迸發出了驚人的明亮光彩:他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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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06:57
  第106章 大好頭顱奈何做賊
  
  聽到這驟然響起的馬蹄聲,眾人的臉色都變了,不少人迅速登上馬車向外看去。可那高高的火牆卻擋住了人們的視線。正自慌亂間,卻聽到那馬蹄聲似乎並非衝著糧車而來,沒過片刻,遠處更傳來了高呼慘叫的廝殺之聲。
  
  幾名中年護衛最早反應過來,高聲叫道,「是援軍援軍來了」營地裡頓時轟動起來,部曲與護衛還好一些,半數以上依然登車與內營的騎兵對峙,而那些馬伕卻都已爭先恐後的爬上了馬車。
  
  自打裴行儉抬手用最後一支箭將綏觀射落馬下,麴崇裕便一臉鬱悶的把手裡的強弓丟到了一邊,懶洋洋的抱胸靠在一輛馬車上,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本人懶得再花一分氣力」的訊息。聽到馬蹄聲,才終於打起了精神,幾步登上了馬車的車頂,手搭涼棚往外張望。兩名隨從忙不迭的跟了上去,護在他的身前身後。
  
  站在高處,外面的情形一目瞭然,只見從山谷的西頭不知何時殺進了一支騎兵,衝進來的時機,恰恰是那支「馬賊」被大火逼退,隊形尚未重整之時,新到的這支騎兵借勢便直接衝入了「馬賊」之中。原本看著極為精銳整肅的「馬賊」隊伍,竟是被他們輕輕鬆鬆的鑿了一個對穿,隨後兜頭殺回,將這五六百人分割包圍起來。還有一部分騎兵則是衝向了另外數百名馬賊,所到之處更是風掃落葉一般。
  
  這股騎兵人數大約也不過一千出頭,身上並無盔甲,衣袍顏色也極為雜亂,但隊列嚴整而靈動,那股勢如破竹的氣勢更是令人心驚。人喊馬嘶之中,前一刻還不可一世馬賊們已是被他們衝殺得七零八落,再也聚攏不起來。
  
  不少人已驚歎起來,「這是哪路人馬?」經驗老道的護衛們凝神聽著那隊伍裡不時響起的鳴鏑,辨別著閃爍著寒光的馬刀式樣,語氣裡有些不敢置信,「像是……突厥人?」
  
  自然是突厥人麴崇裕看著騎兵最前方的那個所向披靡的身影,抱著手笑了起來。
  
  聽著外面的動靜,綏觀眸子裡的光亮徹底的熄滅了下去,臉色也變成了一片死灰,喃喃的說了幾個字,然後便呆在了那裡。
  
  內營裡,又傳來了一聲長長的慘叫,綏觀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撐著車轅緩緩站起。一旁的白三眉頭一皺,上前正要將他按下去,裴行儉卻擺了擺手。
  
  綏觀看著裴行儉,神色慘然,「裴長史,內營的那些士卒都是大唐子弟,此番不過是聽我的號令,我這便讓他們放下刀箭,望長史留他們一命。」
  
  裴行儉靜靜的看了他一會兒,點了點頭。
  
  綏觀扶著車廂一瘸一拐的走到了兩輛馬車間的空隙處,低頭看了一眼倒斃在地上的愛馬,眼眶一熱,不敢多看,走上一步高聲呼喝道,「放下刀箭,下馬」
  
  裴行儉輕輕的搖了搖頭,目光轉向站在一邊的張懷寂,「張參軍,你與裡面的士卒到底相熟一些,受降之事,便交給你來處置罷。」
  
  張懷寂一直是在怔怔的出神,聞言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回過神後臉上才露出一份驚慌,只是對著裴行儉已轉身揚長而去的背影,心頭的百般滋味,終於都化做了滿臉苦笑。
  
  糧車的外面,熊熊燃燒的火牆已熄滅了大半,眾人視野便越發清晰起來,被阻隔在火牆之外的那一千多名馬賊早已是潰不成軍,混戰之中,至少有兩三百騎已被突厥騎兵的馬刀砍翻。
  
  麴崇裕的目光不時看向依然一片寂靜的東邊谷口,聽到身邊有動靜,才轉頭看了一眼剛剛登上車頂的裴行儉,又向他身後的白三似笑非笑的點了點頭,「這幾日裡,倒是辛苦你了」
  
  白三摸著頭嘿嘿一笑,沒敢接口。裴行儉笑道,「一個多月前,我打發白三去問阿烈何時送妻兒過來,聽聞興昔亡可汗將此次押糧來軍倉的重任交給了阿烈,算算正該是這時辰交糧,興許最近馬賊猖獗,阿烈便多帶了些人馬,所謂天理昭昭,報應不爽,果然教這伙馬賊撞在了他的手裡。」
  
  麴崇裕沒好氣的冷笑了一聲,「看來興昔亡可汗果然與長史的性子相似,都是謹慎過人」阿史那彌射的昆陵都護府因無耕種之地,又要派兵隨征,因此只要象徵性的交上五百石青稞,他派出部落中最精銳的一千多名騎兵護送這五百石的青稞……這般混賬的理由,只怕那位蘇大都護聽了之後會當場吐血。
  
  裴行儉似乎沒有聽出麴崇裕話裡的諷刺,瞇著眼睛仔細辨認了一會兒,歎道,「阿烈突陣之能,在西疆只怕少有敵手。」
  
  即使在混戰當中,突厥騎兵中的一小股人馬也分外顯眼,當頭一匹棗紅色大馬上,那個著黑衣持馬槊的身影所到之處,無論是三五人的小隊還是幾十上百人的大隊都如紙片般被輕易撕開。
  
  麴崇裕看了半晌,忍不住也歎了口氣,「此番當為他請功」
  
  裴行儉輕輕點頭,「這是自然,只是要謹慎一些,此次柳女官母子,我便讓白三送入了高昌城,那邊識得他們的人少,總要待戰局平定,才能接到西州。」
  
  說話間,山谷裡的馬賊已是全盤潰敗,不少人無心戀戰,眼見突厥騎兵壓陣的一支百人隊端端正正的守在山谷西頭,撥馬便向東邊的谷口逃去,眼見已衝到了谷口,不知怎麼地,突然發一聲喊,竟是紛紛栽落馬下。
  
  這番變故來得突兀,糧營裡也是一片驚呼,眼見衝到山谷的馬賊掉頭逃了回來,一息的工夫之後,從谷口處竟是又出現了一支騎兵,大約有三四百人,隊列齊整,箭法精奇,清一色的本色胡袍和深色戰馬,一到山谷寬闊處便迅速分成小隊圍剿馬賊,手起刀落的凶悍之勢與突厥騎兵相比竟是不遑多讓。
  
  裴行儉不由怔了一下,轉頭看向麴崇裕,「你……」
  
  麴崇裕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瞅著裴行儉挑眉一笑,「守約,好歹你我也相識多年,螳螂撲蟬,黃雀在後,有守約你現身說法,麴某也少不得現學現賣一番,見笑了再說,」他看了看山谷間那四處奔逃的馬賊,語氣變得冰冷,「他們既然選了這樣一處地方來款待你我,若不將這些馬賊趕盡殺絕,永除後患,又怎麼對得起這一片良苦用心?」
  
  裴行儉搖頭苦笑起來。
  
  糧車前的火牆已然漸漸熄滅,只是被兩股精兵絞殺的馬賊自是無暇再往這邊多看一眼,偶然有昏了頭向逃將過來的,立時便被早有準備的部曲和護衛們居高臨下的一陣亂箭射成了刺蝟。再過得片刻,山谷裡剩下的馬賊再也支撐不住,紛紛拋下了兵器,抱頭下馬。那支與突厥騎兵糾纏在一起的「馬賊」也不過多撐了一盞茶的工夫,眼見著新到的生力軍已往這邊殺過來,也在呼喝中丟下了手中刀槍。
  
  糧營內外頓時響起了一陣歡呼,迎著終於將整個山谷映照得一片金黃的朝陽,這聲音在山谷間不斷迴盪,久久不絕。
  
  歡呼聲中,突厥騎兵開始下馬清點戰果,搜索財物,集攏戰馬,最後來到的那支騎兵卻是悄無聲息的在戰場上巡視了一遍,扶起受傷的同伴,帶上同袍的屍首,一聲不響的打馬離去。
  
  糧車的營地裡,內外兩排糧車都被推開了幾輛,隨從們從內營牽來戰馬,裴行儉和麴崇裕翻身上馬,迎向了突厥騎兵中那個帶頭的黑色身影。
  
  方烈的模樣跟六年前相比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只是騎馬帶槊的身影裡,更多了一份淵渟嶽峙的沉穩氣度,或是因為用的是長槊,身上並沒有濺上多少血跡,也不下馬,只是目光銳利的掃視著整個戰場。看見裴行儉和麴崇裕,臉上才露出了一絲笑容,帶馬迎上幾步,「守約,玉郎,好久不見,幸不辱命。」
  
  麴崇裕挑了挑眉,「蘇大都護有令,馬賊猖獗,各部人馬當戮力滅之,阿烈一戰功成,大都護定然無限欣慰。」
  
  方烈一怔,不由哈哈大笑,雪白的牙齒將整張臉映得生動燦爛,讓人幾乎忍不住也要和他一起歡笑起來。
  
  裴行儉也笑道,「待這一戰平定,麴都督定會向朝廷為你請功。」
  
  方烈笑著抱了抱手,「那便多謝都督了。只是阿柳那邊……」
  
  裴行儉微笑道,「放心,我都已安排妥當。」他環顧著周圍正興高采烈清掃戰場的突厥騎兵,和那五六百位抱頭蹲在一邊戰俘,沉吟半晌才道,「阿烈,你暫時還是莫要去軍倉和大都護府那邊,這些事情,交給……」
  
  麴崇裕冷冷的截斷了他的話,「交給我來處置」
  
  一個多時辰之後,西州的糧車又一次緩緩上路,當最後一輛車離開山谷時,已是日近中天。在他們的身後,那終於安靜下來的山谷裡,只剩下一大片染著紫黑血跡的焦黑土地和兩堆低矮凌亂的土包。
  
  眼見日頭過了中天,漸漸向西邊沉了下去,糧車的前隊所在的山道漸漸變得寬敞平整,兩旁的丘陵也低矮了許多,並不算刺目的冬日陽光仰面照在眾人的臉上,雖無太多暖意,卻也讓人心裡多了幾分寧定,連迎面吹來的山風裡帶著的那股血腥氣似乎也不再那麼令人心寒。
  
  只是當前方再次傳來密集的馬蹄聲,不少人還是一個激靈抬起了頭來,裴行儉和麴崇裕相視一眼,驅馬迎了上去。
  
  迎面而來馬隊最前方,蘇南瑾看著眼前袍角都不曾沾上一絲血跡的兩個人,雖是心中早有預感,臉色也不由變得僵硬無比,還是身後的盧青巖先開了口,「兩位辛苦,這幾日糧隊可還安好?」
  
  麴崇裕笑吟吟的點頭,「自是安好,只是昨夜遇到了小股馬賊侵擾,幸虧興昔亡可汗的一支騎兵也正好護著糧隊經過此處,隨手便把馬賊都剿滅了。糧隊中只有幾名車伕和部曲受了傷。只是那綏旅正,見賊人勢大,竟然不顧軍令,率領所部搶馬脫逃,被我等就地格殺了四十多人,餘者已全部拿下,此事乃張參軍親眼目睹,親手處置,正要把這些逃卒交給大都護處置。」
  
  盧青巖呆了一下才道,「那些馬賊……」
  
  麴崇裕漫不經心的指了指糧隊最前方的那幾輛大車,「都在那裡」
  
  蘇南瑾頭腦已是一片空白,下意識的一踢馬肚走了過去,趕車的部曲面無表情的跳下車,刷的一聲拉起了車簾,一股濃烈的腥臭之氣頓時迎面撲來,卻見那裡面的一排排的木筐裡,裝的並非糧米,而是密密麻麻的頭顱。
  
  蘇南瑾一個哆嗦閉上雙眼不敢再看,全身都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五臟六腑似乎全擰成了一團,喉頭也是又腥又苦,他只能死死咬住牙關,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只怕一開口便會當場嘔吐起來。耳邊卻傳來了麴崇裕冰涼的聲音,「此役,馬賊無一逃脫,真真是可惜了,大好頭顱,奈何做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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