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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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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15:30
  第127章 再見傳符公平交易(上)
  
  一片沉寂中,只聽得馬蹄的聲音越來越近,馬匹似乎並不多,而且明顯是從東邊疏勒城的方向而來,不少蘇氏親兵心裡不由驟然升起一線希望。
  
  來人很快便出現了山澗的入口,卻是尋常民夫打扮的五六個男子,還牽著幾匹空馬,麴家的部曲上前攔住了他們,沒幾句話卻立刻讓開了道路。只見領頭之人是個四五十歲的高大男子,逕直驅馬奔到糧隊中間,向裴行儉抱手行禮,「阿郎,阿古來遲了,適才路上遇到了十來個蘇家走狗,阿古和小徒們斃了幾個,只逃出五六騎!」
  
  這句話彷彿一柄重錘落在了那一百多名蘇氏親兵的心上,眾人心頭越發一片冰涼,那些蓄勢待發的弩箭落在背脊上的寒意,變得直指心底,有人咬了咬牙,壓制住了嗓子裡的顫聲,「裴長史,某願做個人證……」
  
  「小的也願意。」
  
  「下官願作人證!」
  
  亂紛紛的聲音頓時響徹河谷,語調也越來越急迫懇切。
  
  蘇南瑾原本看見來人並非突厥大軍,身上已多了幾分氣力,這片聲音一入耳簾,嘴唇上剛恢復的一絲血色又褪了個乾淨,幾乎有些不敢置信的看著這些一刻鐘前還可以為蘇家出生入死的士卒,眸子裡一片死灰。
  
  裴行儉並不理會他,只是令部曲們將這一百多名蘇氏押到一旁,先軍官後士卒,一一問明口供,簽字畫押。這等活計那些西州差役自是熟練無比,拿出裴行儉準備的筆墨紙硯,提問人犯、抄錄口供,自是忙得不亦樂乎。
  
  裴行儉帶馬走到阿古身前,低聲笑道,「阿古辛苦了,可是夫人讓你過來的?此次怎會煩勞到你?」阿古原本便不是裴家的下人,幾年前裴行儉在西州立穩了腳跟,索性便推舉他到軍中當了個教頭,在西州和高昌兩處教導那些府軍們的武藝。此次西州鬧得天翻地覆時,他便不在西州城中。
  
  阿古笑道,「西州一解圍某就回了府,阿郎這次離開,家中沒留下幾個得力之人,某有些不大放心,便住了回來,初七那日,夫人急著尋人來給阿郎報信,道是要提防蘇家賊子。阿古雖然老了些,這騎射的功夫倒還沒擱下,便帶著幾個弟子領了這差事,這雪地裡到底難走了些,某雖日夜兼程,還是來晚了一步。看來阿郎是早有預料,麴世子那邊想來也是無妨罷?」
  
  裴行儉笑著點頭,「自是無妨。」又覺得有些納悶,「夫人怎會知曉此事?」
  
  阿古搖了搖頭,「某也不知。」想了想又把當日琉璃尋機拿下了兩隊蘇氏親兵之事簡單說了一遍。裴行儉略一思量,倒也猜到了其中的關節,不由啞然失笑,正想再問,卻聽身後有人低聲叫了聲「裴長史」。
  
  只見袁旅正一臉躊躇之色的走上了幾步,略一猶豫還是問道,「下官想冒昧詢問一聲,長史準備如何處置這些人?」
  
  裴行儉看了看袁旅正背後那幾個伊州軍官,人人臉上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不由笑了起來,「袁兄何必如此見外?裴某正要煩勞各位也寫下一份證詞,我自己也會立即寫下奏章 ,挑選得力之人,將奏章 、證詞連同這些口供一道送往長安,人犯則直接送入庭州大牢,等候朝廷處置。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袁旅正忙笑道,「如此處置原是正理,我等狼口餘生,自當如實稟告朝廷,只是不知長史想過沒有,這朝廷的處置總要一個多月才能下來,可此次既然走脫了那十幾個兵卒,想來不出一個月,蘇大都護定會回師,以西、庭兩處城池,又如何能抵擋八千大軍?長史不如留下這蘇南瑾一條狗命,也好令他投鼠忌器。」
  
  裴行儉一怔,呵呵笑了起來,「袁兄放心,這些蘇氏親兵,裴某原是有意放他們走脫,不是如此,蘇海政如今正在興頭上,定然還會繼續興兵劫掠,造下更多殺孽,也令西疆日後的局勢更難收拾,此其一;其二麼,裴某十幾日前便已送出了第一份奏章 ,朝廷的處置大約一個月內總能下來。至於這蘇南瑾……」他驀然收住了話頭,微微一笑,「總之,袁兄請放寬胸懷,今日之事,日後之局,裴某心裡都已有打算,定然不會令諸位為難。」
  
  袁旅正暗暗鬆了口氣,見裴行儉說得客氣,忙含笑抱手,「裴長史太過客氣,今日救命之恩我等還未言謝,裴長史但有驅使,儘管吩咐便是!」早幾天裡,他自是與裴行儉稱兄道弟,但經歷了適才那番變故,眼前之人雖然依舊笑容可掬,他卻如何還敢輕易說出一聲裴老弟或是守約?
  
  裴行儉笑道,「裴某還正有一事要煩勞各位……」壓低聲音在袁旅正耳邊說了幾句,袁旅正先是凝神傾聽,隨即便笑了起來,「此事又有何難,我這便去辦!」
  
  一個多時辰之後,一式兩份的供狀和證詞都已準備完畢,裴行儉提筆寫下一封奏章 ,連同其中其中一份證詞供狀一同交給了阿古,又挑了兩名伊州的兵卒,讓他們隨同阿古前往長安。
  
  阿古拿著裴行儉給他的傳符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笑道,「阿郎物件準備得倒齊全,此次去長安,某倒是能省力不少。」
  
  裴行儉若無其事的抱手一笑,「一路保重!」
  
  眼見阿古一行人去得遠了,拿著另外一份供狀的三名伊州兵卒也翻身上馬,向疏勒城方向而去。過得片刻,部曲中派出的斥候便飛馬來報,突厥大部人馬離此已只有十幾里!
  
  蹲在崖壁下的蘇氏親兵們頓時都瞪大眼睛抬起頭來,蘇南瑾一個人縮在角落裡,也是渾身一抖,卻把頭更低的埋了下來。
  
  裴行儉的聲音沉穩平靜,「你去突厥軍前通報一聲,便說西州長史裴行儉求見都支將軍。」
  
  ………………
  
  狹長的河谷便在眼前,阿史那都支舉手一揮,四千多名突厥騎兵慢慢的勒住了戰馬。阿史那都支一馬當先,凝神看著河谷的入口,眉頭緊皺。部將忙帶馬上前一步,「吐屯,裴長史好端端的怎會送糧草到此,莫不是這隊糧車探知了我等的動靜,故意借了長史的名頭?」
  
  阿史那都支搖了搖頭,「借裴長史的名頭又有何用?糧車行走緩慢,便能拖得我等一時,難不成還能逃回疏勒去?再說,既然連我的名頭都叫了出來……」
  
  他驀然閉口不言,河谷的谷口裡,一匹棗色大馬已不緊不慢的奔馳而出,馬上之人青袍緩帶,氣度清遠,不是裴行儉又是誰?
  
  阿史那都支的幾位部將都驚「咦」了一聲,隨著阿史那都支帶馬迎前,相距還有幾十步便翻身下馬,紛紛欠身行禮,「裴長史!」
  
  裴行儉也下了馬,丟開馬韁走了過來,含笑抱手,「吐屯,諸位將軍,好久不見!」
  
  阿史那都支吸了口氣,笑著點頭,「的確是許久不曾與長史遊獵痛飲了,都支不知是長史,冒昧前來,只是……」
  
  裴行儉擺了擺手,「吐屯不必多說,此前之事,裴某已略有所知,裴某此來,不光是想與將軍們敘舊,更是想與吐屯做筆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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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16:33
  第127章 再見傳符公平交易(下)
  
  交易?阿史那都支微微一怔,看向裴行儉的目光帶上了幾絲狐疑。按理,他率兵攻掠庭州,所下軍鎮城寨十餘所,殺戮唐軍數百,已是和大唐朝廷徹底撕破了臉,眼前這裴位長史雖然性子寬厚,此前待突厥又十分慷慨,畢竟是大唐的官員,怎麼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居然還要跟自己做交易?他停了片刻,還是不動聲色的笑道,「不知長史有何吩咐?」
  
  裴行儉的語氣依然溫雅,「吐屯此來,想必是為了裴某押送的這五百車糧草,裴某願將糧草拱手相送,只是裴某也有兩件事,欲煩擾吐屯一二。」
  
  阿史那都支心中微凜,面上倒是笑得更歡暢了些,「長史果然是爽快人,我也不與長史拐彎抹角。一個月前,可汗無故慘死,五姓酋長也悉數喪命於蘇賊之手,此等深仇大恨,我咄陸五部不可不報!而唐軍前些時日犯我部落,燒我糧草,長史的這些糧車,如今也是我等族人和戰馬活命的倚仗,都支不敢不收。但長史所求,若是私事,以長史待我等的恩惠,我等自是不說二話,但若與大唐相關,長史還是免開尊口,以免傷了和氣。」
  
  裴行儉也笑了起來,「那裴某便多謝吐屯成全了!裴某所說的兩件事情恰巧都是私事,想來吐屯不會拒絕。」
  
  阿史那都支頓時有些愣住了,裴行儉難道真是有私事相求?他身邊的幾位部將臉上倒是都露出了幾分笑容——大唐的那位蘇大都護殺了可汗和酋長,此仇自然要報,但好漢子恩怨分明,裴長史當年的恩惠,卻也不好轉頭便忘,此番能和和氣氣拿到這救命的糧草,自是最好不過!
  
  阿史那都支幹巴巴的打了個哈哈,「長史不妨直言。」
  
  裴行儉卻歎了口氣,臉色變得沉重起來,「吐屯或許不知,庭州的來刺史與裴某頗有交情……」
  
  阿史那都支身後的一員部將忙道,「長史,並非我等要殺這位刺史!實在是這位刺史有些古怪!」
  
  裴行儉點頭道,「此事裴某已有所耳聞,來刺史此番以身殉國,乃是其夙願所在,並非吐屯和將軍之過,只是聽聞刺史的屍身如今還在吐屯的營中。裴某只想請吐屯與將軍將刺史屍身賜還,讓其可以落葉歸根,裴某感激不盡!」
  
  阿史那都支和幾位部將相視一眼,雖是心裡略鬆,卻也有些躊躇起來,此次前來庭州,攻城不下,最大的成果,不過是殺了這位唐人的高官,正要將其屍首帶回部中,待他日將可汗送魂下葬時燒做祭品,若是空手而返……阿史那都支心裡盤算不定,目光不由自主已掃向裴行儉背後的河谷。
  
  裴行儉也回頭看了一眼,滿臉為難的歎了口氣,「不瞞吐屯與諸位將軍,裴某多年前曾得罪過蘇大都護,上回裴某運糧,竟莫名其妙遇上了千人的精銳馬賊,還多虧了可汗相救,此次大都護害了可汗,便立刻命人來西州拿我,幸得麴都督與西州子民一力回護,才未教其得逞,卻又突然命裴某運糧來庭州,如今想來,其意大約便在今日,此次押糧之人中頗有幾位大都護手下的官吏,聽聞吐屯率兵趕來,便打算放火燒糧,說是吐屯中了他們的計,援兵此時定然已入庭州!」
  
  阿史那都支臉色不由大變,難怪那面有人燒糧,這邊便有人運糧,原來是蘇海政的絕戶之計!這糧草若真是被一把火燒光了,後果卻是不堪設想,他忍不住急聲道,「裴長史……」
  
  裴行儉微微一笑,「吐屯放心,行儉既探知此計,又怎能眼見處木昆部婦孺無糧,戰馬無草,吐屯無奈之下,豈不是只能再行劫掠?他蘇大都護想用我裴某的人頭,用這庭州和貴部的無辜百姓,來鋪就自己的青雲之路,裴某又豈能讓他如願?那些人我都已殺了,只是裴某欲以五百車糧草,來換故友的屍身,也望吐屯能夠成全。」
  
  阿史那都支不由鬆了口氣,他背後那幾位部將有人更是怒道,「原來蘇賊還想借我等之手來殺長史!長史殺得好,多謝長史了!」
  
  阿史那都支心裡略一掂量,不好再遲疑下去,只能抱手笑道,「好,此事便如長史所願,卻不知長史所言的第二樁事情……」
  
  裴行儉的面色更為沉重,「如今蘇大都護心心唸唸要裴某的命,此次糧草一丟,親信又盡數喪命,定然會拿此事大做文章 ,裴某只能上書朝廷,請聖上明辨是非曲直。因此也要請吐屯與諸位將軍高抬貴手,給裴某一條活路!」
  
  「吐屯須知,令糧草陷於與朝廷為敵的對頭手中,乃是大罪,裴某無可自辯,但若只是將糧贈與大唐羈縻州府,以解開誤會,化干戈為玉帛,則其事可大可小。裴某想請吐屯與諸位將軍領了糧草暫回本部,稍安勿躁,待朝廷對蘇大都護的處置下來,再行定奪,不知吐屯意下如何?」
  
  阿史那都支的面孔徹底陰沉了下來,裴行儉的意思是讓他就此擱開手,不興兵討伐,不公然反唐,還做一個羈縻的都督,若是如此,他又何必來庭州這一趟?裴行儉難道用五百車糧草,就想換自己有可汗之位不去一爭,卻要甘心做個永世臣服於大唐的處木昆部酋長?他說了半日,原來是要引出此事!
  
  阿史那都支剛要開口,裴行儉已不急不緩的說了下去,「吐屯莫怪裴某唐突,世上原無兩全之事,若是吐屯既要拿了這些糧草去,又要即刻興兵,裴某自是無可奈何,只是橫豎都是一死,裴某卻是寧可一把火燒了糧草,死於諸位之手,如來刺史般博個殉於職守,也好過被蘇大都護羅織罪名、蒙羞而死。如今那河谷之中,押送糧草的幾百名士卒馬伕都已做好準備,雖是無法抵擋貴軍之攻勢,但放上一把火再棄車而走,總是來得及。這也正是如了蘇大都護的意!裴某不敢埋怨各位,請吐屯就此拿了裴某這條性命去,權當成全了裴某一世的名聲!」
  
  此言一出,阿史那都支和幾位部將的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阿史那都支更是臉上發僵,殺了眼前這位大唐長史的確容易,可自己眼下要是的五部歸心,日後再徐徐圖之,誰說自己便做不得一個十姓可汗?若是今日先殺了這位有恩於十姓的裴行儉,豈不是自找麻煩,除了落下埋怨還能得什麼好處?可若是真被他要挾住……
  
  他眼睛一瞇,冷冷的開了口,「裴長史一片苦心,我等感激不盡,可惜長史來得晚了,如今我等已公然進軍庭州,殺了刺史,此番便是就此回軍,難不成大唐的朝廷還能放過我等,那位蘇賊還能善罷甘休?裴長史不願落入他手中,我等自然也不願束手待斃?依我之見,長史不如就此同我等一道歸去,我等定然保長史平安,待長史永如上賓!」殺不得他,還擄不得他麼?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幾分訝色,隨即哈哈一笑,「原來吐屯憂心的是此事,諸位放心,來刺史曾是大唐宰相,只因拂了聖意貶至此地,因此才日夜難安、一心殉國。聖上或許會因此憐憫刺史,卻絕不會降怒於各位。至於那位蘇大都護,各位若是就此興兵,想殺他只怕並非易事,反而坐實了可汗的謀反之名,令他更有機緣逃脫朝廷制裁。裴某此次拿了他誣陷可汗的人證,正要獻與朝廷,此人與裴某也是不共戴天,吐屯若真想替可汗報仇,何不略等上一等?裴某若不能置他於死地,諸位不妨再做打算。」
  
  看著阿史那都支和幾位部將躊躇起來的臉色,他從容抬手行了一禮,「再者,家師蘇定方蘇大將軍早已從百濟回師,如今正屯兵吐谷渾以防備吐蕃,若是西疆再次大亂,朝廷十有八九會派家師重回西疆,行儉還望吐屯與諸位將軍體諒家師連年辛勞,容他略歇息些時日!」
  
  蘇定方!這個名字似乎帶著一種冰冷的魔力,阿史那都支身上微微一寒,自打得知興昔亡可汗死訊之後,心底燃起的那股熱切的火焰驟然熄滅了大半,當年的沙缽羅可汗阿史那賀魯手下雄兵十幾萬,一個冬天便被蘇定方打得潰不成軍,父子都被擄去長安,自己如今手下連一萬騎兵都沒有,若是惹來這個殺神……他看向裴行儉的目光不由變得閃爍起來。
  
  裴行儉的語氣卻越發舒緩鎮定,「吐屯,請恕裴某直言,吐屯說要保裴某平安,裴某自是感激不盡,可大唐富有天下,威加四海,大軍到處,無不披靡,當年的頡利可汗、沙缽羅可汗是何等英雄蓋世,如今又在何處?若是真的惹來朝廷兵發西疆,諸位真能保我平安麼?」
  
  「倒是我裴行儉,今日能拿性命擔保,十日之內,蘇海政定然回軍,絕不敢再侵擾諸部,而大唐朝廷,也絕不容他倒行逆施!至於吐屯和諸位將軍,只要諸位一日不興兵叛唐,我裴行儉便能保諸位平安!」
  
  他的聲音並不高,娓娓道來,卻自有一種令人無法置信的篤定。阿史那都支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良久的靜默之後,他的聲音才響起,「裴長史從來是一言九鼎,都支不敢不信,今日既然承蒙長史贈予糧草,我等也不願令長史為難,這便先回本部,至於朝廷何時能洗刷可汗的冤情,令元兇伏法,我等願拭目以待!」
  
  裴行儉臉色沉肅的抱手行禮,「多謝吐屯成全,裴某必不敢教諸位失望!」
  
  他回身上馬,進了河谷。不多時,五百輛糧車從河谷中緩緩馳出,眼見漸漸裹入突厥大營,隨著幾千匹戰馬揚起的煙塵,一道消失在遠處。原本套在糧車上的近千匹良馬上,卻被解了下來,麴氏部曲們翻身上馬,押著那一百多名卸甲解刀的蘇氏親兵上了馬背,親兵們臉上都是一副劫後餘生卻又不知前途所在的茫然表情。
  
  幾位伊州軍官則看了看突厥人留下的那輛裝著棺木的黑色大車,心有餘悸的低聲議論了幾句,適才這半個時辰內,誰人不是掌心捏著一把汗?真不知裴長史用了什麼手段,居然真讓突厥人退兵熄戰,還歸還了來刺史的屍身!
  
  裴行儉吩咐完幾撥人,待他們各自離去後,也撥馬走到隊伍最前列,目送著突厥的人馬,臉色比原先還要凝重幾分。袁旅正看了他好幾眼,忍不住問道,「裴長史此番不戰而屈人之兵,立下大功一樁,想來朝廷必有嘉獎,再過些日子,待此事傳入軍中,大都護亦然不敢把長史如何,不知長史還有何事憂心?」
  
  裴行儉目光依然落在遠處,沉沉的歎了口氣,「突厥雖退,但那位阿史那都支野心已熾,聲勢已成,裴某竭盡所能,也不過是略挫了些他的銳氣,令其不敢立時舉旗叛亂,卻無法令突厥五部真正歸心。但願朝廷能痛下決心,不然西疆日後如何,還難說得很!」
  
  袁旅正呵呵一笑,原本還有的一點憂心頓時拋到了一邊,西疆日後如何,輪得到他們操心麼?橫豎這些狼崽子敢反,他們便敢去端了狼窩!只要不是如此番般以幾百人對上幾千人,難不成自己還會怕了這些突厥人?
  
  兩人的身後,突然傳來了一聲嘶啞的叫聲,「更衣,我要更衣!」
  
  袁旅正回過頭去,鄙夷的看著那位先前拖都拖不上馬,此刻卻又有了幾分精神的蘇南瑾,冷笑道,「蘇公子,時日不早,還是到庭州再說吧!」
  
  蘇南瑾瞪著裴行儉的背影,冷笑了一聲,「裴行儉,你既然要留著我要挾家父,又何必折磨於人?我若受寒傷風而死,於你又有何好處?」
  
  裴行儉慢慢的回過頭來,饒有興致的打量了他兩眼,搖頭笑了起來,「蘇公子誤會了?行儉原想拿你去換來刺史的屍身,只是你如今這副模樣,若真交到突厥人手中,我等著實丟不起這個臉!唯今之計,裴某也只好吃些虧,費上幾斤糧米,養你到朝廷處置下來之日。只是蘇公子此間若有個好歹,裴某少不得也會如此稟告朝廷雲,公子是聽聞突厥大軍到來,因驚嚇過度失禁受寒而死,想來蘇氏滿門,必會因此名揚天下。」
  
  眾人頓時轟然大笑起來,有人笑道,「正是正是,我大唐立國以來,還從未出過如此以身殉國者,蘇公子開本朝之之先河,真真是可喜可賀!」哄笑聲中,蘇南瑾臉孔上便如開了染坊,青紅交加,恨不得暈過去才好,偏偏下肢冰涼,竟是清醒得無法暈去。
  
  袁旅正低聲笑道,「突厥肯退兵而去,倒是教他們逃過一劫!不然蘇公子今日只怕便會化作人皮一張!」裴行儉單人匹馬去會阿史那都支之前,曾留下吩咐,若他勸說未果,突厥人前來強行劫糧,大夥兒便立刻放火燒糧,丟下蘇南瑾等人拖住突厥人,想來突厥人得了他們,也不會再有心思追殺眾人或劫掠州府,又可讓阿史那都支反旗剛立,便正面對上蘇海政。
  
  裴行儉淡然一笑,「行儉先前所言原是信口胡謅,為的是震懾住這些兵士,讓他們不敢心存僥倖,負隅頑抗。說來蘇氏父子再是罪大惡極,到底也是我大唐子民,不到萬不得已,我寧可親手割下他們的頭顱,也不願他們到突厥人手中丟盡顏面。再者,如今以私刑殺之原是容易,但要令西疆平復,五部歸心,則必須由朝廷明正典刑!」
  
  袁旅正聽得點頭不已,「還是長史思慮周詳!」
  
  裴行儉默然回頭看了東邊一眼,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到底還是拋開思緒,回頭提氣喝道,「諸位,咱們這便去庭州!」
  
  轟然響應聲中,近千匹良馬帶著數百人穿越沙丘直奔庭州。而在隊伍的南面,天山通往南麓的車師古道和花谷道中,好幾撥快馬也正帶著各色人等,直奔蘇海政大軍所在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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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8章 窮途末路最後一擊
  
  正月晦日,若在長安,便又到了一年裡開始遊冶踏春的好日子,或登樂游漫步春色,或臨曲水閒賞碧波,總之,若不踏踏實實虛擲上這一日光陰,簡直便不配做個長安人。不過,在西疆,一過天山山脈,原本沿路樹梢草尖上已露了些頭的春色頓時又化作了漫天冰雪。迎面而來的寒風固然幾可刮骨,而那化了又凍、凍了又化的冰雪,更是讓原本便不十分寬闊的花谷道越發舉步維艱。
  
  唐軍之中從來不缺戰馬,便是步卒們也會自帶馬匹負重代步,平日裡自是進軍神速,從昆陵都護府的南面回師庭州,兩千多里的路程不到十幾天裡已走了大半。只是到了雪地之上,馬蹄打滑,難以快行,七八千人的唐軍隊伍不得不放緩了速度。輜重營裡有幾十輛大車又是分外沉重,到了上坡處即便是最好的軍馬也拖曳不動,只得生生用人力前拉後推,慢慢挪將上去。這一日下來,竟是只走了三十多里。
  
  眼見日頭西斜,離營地還頗有些路程,來回巡視的都護府屬官們多少有些不耐煩起來,呼喝聲裡也帶上了幾分怒氣,「還不快些用力?遮莫要讓馬車走上半夜?軍情如火,你們這幾日卻一日比一日更不像樣!若再是躲懶,莫怪的某的馬鞭不會識人!」
  
  推車的士兵們早已疲憊不堪,被喝罵了一路後,腹中的飢火漸漸的化為了怒火,也不知是哪位士卒咬牙冷笑道,「什麼軍情如火,某看著倒像是趕著去奔喪!」
  
  前面的車伕聽得分明,見軍官走遠了,便回頭低聲笑道,「可不是奔喪!你道那庭州是出了何事?其實突厥人早去得遠了,是那位蘇公子自作自受!大都護一心算計咱們西州的裴長史與麴世子,前番他們送糧殺的那勞什子馬賊,其實便是都護府的親兵扮的,此次庭州失守,蘇公子又想借突厥人之手殺了裴長史,結果被長史抓了個正著!人證物證俱在,都已經送到長安去了,大都護能不急著回來?」
  
  「此事我也聽說了,這回那蘇公子連咱們伊州邊軍的幾名旅正隊正也想殺,沒想到被裴長史一嚇,連那些好玩意兒都嚇了出來!」
  
  這輜重之隊不比其他隊列,原是哪個州府來的車馬都有,話頭一起,眾人頓時七嘴八舌說了開來,伊州的兵卒中有人曾聽說,押過糧的幾位同袍已來了軍中,又跟大夥兒親口描述了當日的情形;庭州的民夫有做府兵的小舅前幾日也送了軍資過來,說是親眼見到過裴長史一行人帶棺入城,那蘇公子的臉早已凍得青紫……眾人原先都只與相熟之人私下議論,這時才知曉,此事竟已是沒幾個人不知曉!
  
  近日來行軍甚急,輜重營最是辛苦。眾人壓抑了這些日子,此時哪裡還忍得住這滿腹的牢騷!這些日子以來所受的餐風飲雪之苦冷,忍饑挨罵之鬱怒,都在議論聲中開始宣洩出去,漸漸一發不可收拾,聲音不知不覺便越來越高,連前後幾輛車也都聽了個清楚,自然也是紛紛議論開來。
  
  眾人正說得興奮,身邊猛然間響起了一聲怒喝,「你們在胡言亂語什麼!」
  
  大夥兒唬了一跳,回身一看,卻見一位大都護府的隊副正站在眾人身後,此時臉色都有些青了,看著眾人的目光,幾乎能飛出刀子來,一字一字道,「是誰膽大包天,在軍中公然散佈污蔑大都護的諱言穢語?你們若是不想死,便將他指認出來,某自會帶到軍前以軍法處置!其餘人等,一人五十軍棍,且寄下一條命來!」
  
  此言一出,眾人頓時嘩然,有人便冷笑道,「什麼污言穢語,你家那蘇公子被突厥人嚇得屎尿齊流,臭不可聞,滿庭州的人都親眼見到了,這等污穢之事,他都做得我等還說不得!」
  
  這位隊副勃然大怒,拔刀出鞘,「你還敢滿口胡謅,某這便將你等統統正法了,看誰再敢誹謗大都護!」
  
  這句話便如往火藥桶裡丟下一個燃著的引子,原本便在議論聲中有些騷動起來的隊伍頓時炸開了鍋,拔刀的拔刀,掄鞭的掄鞭,待到另外幾名屬官之流聞聲趕到,那位隊副已被拖下馬來,滿臉青紫,看去只剩下了半口氣,身邊圍著的那數十人卻依然滿臉怒色。
  
  有性子穩重的中年屬官見勢不對,忙道,「你們這是做什麼!私下械鬥可是軍中大忌,還不趕緊收了刀槍,有什麼事值得如此?」
  
  眾人並不接話,只是目光冷冷的看了過來,屬官心底愈驚,面上卻笑得一團和氣,搖著頭讓人將那名隊副背到空車中,又使人去喚軍醫,好容易說服眾人回到車後繼續推車,卻有另一名屬官帶著一隊人馬氣勢洶洶的衝了過來,揮刀一指,「適才便是這些人犯上作亂!」
  
  整個輜重營裡,拔刀之聲頓時響成了一片。
  
  半個多時辰後,中軍大營中的蘇海政接到消息:輜重營有兵卒嘩變,大都護府安排在營中的親兵已被殺了大半,靠近輜重營的其他幾部也有了騷動的跡象!他不由又驚又怒,厲聲喝道,「點齊衛隊,隨我前去輜重營!」
  
  帳外卻有人高聲道,「大都護,且慢!」
  
  門簾「嘩」的一聲蕩起,一位姓梅的主簿快步走了進來,手上托著一疊皺巴巴的文書,臉色也蒼白如紙,「大都護,下官的案頭發現了這份東西,請大都護過目。」
  
  蘇海政愣了一下,忙接過來一看,只見第一張上寫著一行極漂亮的草書,「諸軍傳閱之後,請交蘇大都護過目」,翻開第二頁又看了幾行,臉色頓時大變——上面不是別的,正是跟隨蘇南瑾的那一百多名親兵的供狀,隊副以上都有供詞和簽名畫押,其餘士卒則是在各自名字邊按上了血紅的手印。
  
  蘇海政手指顫抖的翻到最後一張,上面赫然是另一行字,「一式兩份,一份送長安,一份送軍中」,心裡不由變得一片冰涼,難不成裴行儉當日讓瑾兒落入圈套後,竟是立刻便做了這份東西出來?他呆了半晌,抬頭嘶聲道,「這東西、這東西是怎麼來的,還有多少人看過?」
  
  梅主簿的聲音也有些發顫,「下官也不知,適才回到營帳時便見到了這份文書,看這模樣,只怕傳閱之人少說也有數百……」
  
  見蘇海政還在出神,他忙補充道,「輜重營之事,下官也聽聞了,多半正是此事在作怪。下官匆匆問了幾句,似乎營中不但此份文書傳閱甚廣,還有許多別的傳言,都說是伊州庭州兩地的府軍親眼所見。如今軍中不知此事者恐怕已是不多,大都護若強行平定輜重營之人,鬧得不好,只怕會引得全軍嘩變!咱們如今手頭的親兵不多,大都護萬萬不可自陷於險境!」
  
  蘇海政慢慢閉上了眼睛,裴行儉原來不但把瑾兒引入了圈套,還布下了這麼多後手!難怪他能派人傳話,說是在庭州恭候自己,原來早已使下這些手段,令軍心在這半月之內徹底渙散,自己連夜拔營回師,晝夜兼程,可如今便算趕到庭州又有何用?更莫說這份東西此刻只怕已在御前……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睜開眼睛,聲音變得一片平板,「傳令下去,輜重營之事以安撫為主,概不追究,減慢進軍速度,到疏勒後就地休整,」又忙厲聲補充道,「再派一百人去輜重營,務必要看護好軍資,不得有失!」
  
  眼見梅主簿詫異的抬起頭來,他從緊咬的牙關裡逼出了幾個字,「那四十車金銀器皿,絕不許有任何閃失!」
  
  梅主簿忙領命出帳,他原是軍中老手,最善於安撫調度之事,輜重營的風波當夜便漸漸的平息了下來。放緩行軍速度後,眾軍士的怨氣也小了許多,只是傳言卻愈發紛紛揚揚。
  
  二月初二,大軍好容易終於走出了天山山脈。想著再過上一日多便可到疏勒城中歇息,早已變得消沉散漫的士氣終於恢復了些許。然而到了次日晨間,兩騎斥候卻帶來一個令人全身發涼的消息:八千吐蕃騎兵在突厥弓月部人馬的引領下直奔唐軍而來,相距已不足二十里!
  
  軍號聲中,各軍的郎將校尉飛馬趕到中軍大帳之中,聽得這個消息,也是面面相覷。靜默半晌,還是有人大著膽子道,「此戰只怕有些難處,吐蕃騎兵悍勇猶勝突厥,我軍又是久戰疲乏之師……」
  
  有人挑了頭,附和聲頓時響成了一片,也有人道,「吐蕃又如何,我大唐天軍,難不成還怕了他們?」隨即便換了幾聲駁斥,「行軍打仗,靠的是士氣,如今我軍的士氣,可還堪經一場惡戰?」
  
  蘇海政聽著下面的爭吵,默然不語。他這幾日來不得安眠,面色青白,連皺紋都深了許多,半晌才揮了揮手,「你等先下去!」眼見眾人嘟嘟囔囔的退了下去,他才轉身看著梅主簿,「你看應當如何?」
  
  梅主簿的臉色比他也好不了太多,緩緩的搖了搖頭,「如今之勢,不可硬戰!」
  
  蘇海政冷冷的看著他,突然聲音乾澀的笑了起來,「依你之見,我便該自縛於陣前,以求他們給我一個痛快?」
  
  梅主簿忙搖頭,「大都護何出此言,下官有兩條計策,其一,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大都護不妨拿出那幾千件金銀器皿,言明此戰取勝後便可與眾軍分之,此戰大約還有五成的勝算。若是能戰而勝之,大都護以前的些許小過,朝廷或許也會從輕發落。」
  
  蘇海政想了片刻,微微搖頭,「那第二條計策呢?」
  
  梅主簿略一躊躇,低聲道,「弓月部人馬原是不足為懼,唯一可慮者,乃是吐蕃,他們必是被弓月部請來助拳,與大都護並無仇怨,弓月部可以金銀請之前來,大都護也可以金銀送之歸去。若是大都護能修書一封,投入吐蕃大營,只道大唐與吐蕃多年修好,何必因外人而刀兵相見,大都護願以所部軍資四十車金銀,兩萬匹布帛送給吐蕃大軍,以做回程之資,並訂下交好的盟約,想來吐蕃八成會就此退兵。只是如此一來,卻是折墜了大唐的威名,還會助長吐蕃對西疆的野心,也令突厥各部日後更易與吐蕃勾結……」
  
  蘇海政並不開口,霍然起身,挑簾出了大帳,騎上戰馬一路向營前而來。唐營的前方不到十里處,一片黑壓壓的人馬已烏雲般佔據了地勢略高的一片緩坡,雖然看不清人數旗幟,但那股氣勢卻彷彿能直壓過來。
  
  蘇海政沉默良久,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好幾下,終於頭也不回的沉聲道,「梅主簿,你這便回帳幫我修書一封!」
  
  ………………
  
  二月初五,安西大都護蘇海政以軍資賄賂吐蕃大軍,約和之後回軍疏勒的消息飛馬傳到了一百多里外的庭州官衙。眾人一時不由愕然,庭州長史跺足怒道,「此人怎會貪生怕死到如此地步,我軍固然是久勞而返,吐蕃人何嘗不是遠道前來,決戰之地離疏勒不過幾十里,離我庭州也不過一百多里,正是我朝在西疆的腹心之地,他卻居然一戰都不敢!日後這突厥和吐蕃誰還會把大唐放在眼裡?」
  
  有人冷笑道,「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裴行儉卻是一聲長歎,「吐蕃人來得好快!此次是裴某又失算了……」
  
  庭州長史忙道,「是蘇海政貪生怕死,守約何必自責?依我看,此事還是要你我聯名盡快稟報朝廷才是!」
  
  裴行儉點了點頭。兩人都是筆頭流利之輩,不一會兒便書就奏章 ,簽名落印。封好之後交給庭州的差役。
  
  不一會兒,那名差役卻愁眉苦臉的轉了回來,「啟稟長史,來刺史日常處置公務的那間小屋被突厥人的巨石砸塌了,前些日子略整理過一遍,只是如今卻怎麼也找不到府衙的傳符……」
  
  庭州長史愕然道,「此事怎麼如今才回稟?這可如何是好?在西疆境內傳送文書也罷了,這去送奏章 ,沒有傳符,連玉門關都出不去,又如何去得長安?快去再找,挖地三尺也要尋出來!」
  
  裴行儉忙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不必了,行儉這裡倒還帶了一塊。」說著便從隨身的算囊裡慢慢摸出了一片銅符。
  
  庭州長史大喜過望,雙手接了過來,「守約真乃思慮周密,算無遺策,愚兄佩服!」
  
  裴行儉臉上的苦笑頓時變得更深了一些,默默的轉頭看了一眼南面的大門,想起那個膽大包天,偏偏卻總是歪打正著的女子,只覺得又是好笑不已,又是溫暖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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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9章 快意恩仇衝冠一怒(上)
  
  二月間,西疆的局勢漸趨平靜,隨著吐蕃大軍的滿載而歸,幾千名唐軍也各回本部,阿史那都支則乘機南下,收攏五咄陸部殘軍,在輪台建立了牙帳,與繼往絕可汗阿史那步真遙相對峙。
  
  二月初十,裴行儉帶著四百多麴氏部曲,終於回到了西州城。消息傳來,頓時滿城轟動,平日輕易不開啟的西城門轟然洞開,麴崇裕身穿緋色襴袍,帶著所有的西州屬官一道出門迎到了谷外。
  
  裴行儉遠遠看見,忙跳下馬來,快步走上,和眾人見過禮,忍不住對麴崇裕低聲道,「這是做什麼?好端端的為何要開什麼得勝門?」
  
  麴崇裕挑眉笑道,「你又何必過謙,你此番歸來莫非還不算得勝回城?蘇海政那老賊如今縮在疏勒城中,聽說連官衙都不敢邁出一步!」說完抬頭往裴行儉背後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守約,你的心腸還是太軟了些!」
  
  蘇南瑾也剛剛下了馬,看去衣著模樣與先前差別並不算太大,只是黑瘦了一些,滿臉灰暗憔悴,倒像是突然間老了好幾歲。兩名部曲一左一右扣住了他的臂膀把他推了上來。
  
  麴崇裕笑吟吟的抱了抱手,「蘇,好久不見,怎麼清減了許多?放心,西州城如今倒不會有突厥大軍來犯,不然麴某還要去尋的換洗衣裳,實在也太過麻煩!」
  
  蘇南瑾只是低頭不語,腮邊肌肉卻明顯的鼓了出來。這一個月裡,他和蘇氏親兵們一道被押入了庭州府軍的營房,沒日沒夜的修葺城中被損毀的城牆房屋。他哪裡吃過這種苦?眼見裴行儉並不格外理會他,心裡也漸漸安定下來,沒幾日便拒不出營。裴行儉也不多說,只讓人將他請入牢房歇息了兩日,再出來時,這才不敢再抱怨一句。待得聽說蘇海政以軍資賄賂吐蕃,躲入疏勒城不敢再出後,從庭州回西州的這一路上,整整四日裡,他更是一句話都不曾說過。
  
  麴崇裕含笑打量著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哎呀」了一聲,「崇裕還有一事忘記告訴,本州的張參軍前兩日一紙訴狀遞到了府衙,道是你蘇子玉騙婚,和他家妹子成親三月,新婦既未告廟,亦未見過姑舅,連手頭的婚書都是外人寫的,哪裡能作數?他已把送的聘禮退回了府中。他家那位妹子也道,她是自願歸還本家,從此與蘇氏再無關聯!」
  
  蘇南瑾身子一顫,霍然抬起頭來,死死的盯著麴崇裕,半晌才抬頭看向西州的城牆,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個字,「賤人!」
  
  麴崇裕哈哈大笑,轉頭看向裴行儉,「守約,蘇惱了,說來若不是你家那位義妹,當日你我被扣在衙中,又怎會如此容易便能得知外頭的狀況!」
  
  蘇南瑾怔了一下,臉色變得鐵青,五官都有些扭曲起來,手上用力一掙,嘶聲道,「放開我!」那兩位部曲反應敏捷,立刻加了五分力氣,只聽一陣骨骼格格作響,他鐵青的臉色又轉為了慘白。
  
  麴崇裕歎了口氣,語氣裡滿是憐憫,「子玉這又是何苦?大丈夫何患無妻?你放心,待你明正典刑之時,雖無未亡人送行,少不得我也會給燒兩張紙做旅資,誰叫你我相識一場?」說著一揮手,「把他帶入地牢,好生照應!」他的最後四個字拖長了語調,蘇南瑾縱然在狂怒當中,心頭也是一寒。隨即臂膀上又是一陣劇痛,卻是被扭著走向了西州的南城門。
  
  裴行儉哭笑不得的搖了搖頭,不好多說什麼,只能問道,「都督身子如何?」
  
  麴崇裕看著蘇南瑾的背影,心滿意足的歎了口氣,聞言笑道,「人日之後,阿嫂想法子收拾了那些走狗,家父當夜便好了兩分,上元那日,你把消息送回西州,他更是好了五分,如今已是能下地了。」
  
  裴行儉笑著點頭,「這可是大喜,對了,那位阿袁可好些了?」麴崇裕的長隨裡,有一位在處木昆部放火時受了中了一箭,因當地離西州更近,當日便直接著人送回了西州。
  
  麴崇裕的臉色頓時沉了下去,「他沒能撐到回城。」轉頭看了一眼已漸漸走遠的蘇南瑾,他的目光裡露出了毫不掩飾的殺氣,「這次去處木昆部,我帶的西州民勇死了七人,傷了三十多個,去庭州的民勇裡,也有幾個傷重不治,你若回來得早,還能看見西州城裡的處處白幡!」
  
  裴行儉沉默了下來,隱隱明白了麴崇裕為何要大張旗鼓迎接自己,西疆戰事頻繁,每次大戰之後都是幾家喜慶幾家傷悼,可此次一戰卻是來得好沒由頭!西州不過是受了無妄之災,更別說那滿目瘡痍、哀聲不絕的庭州城……他不由也看了一眼蘇南瑾的背影,低聲道,「該寫的奏章 我都已遞上去了,朝廷的處置大約很快便會下來。」
  
  麴崇裕的臉上滿是冷笑,「朝廷的處置麼?崇裕拭目以待好了!」
  
  說話間,一行人已走到了城門下面,早已等候多時的西州人轟的擁了上來,裴行儉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到琉璃,她穿著一件鵝黃色的衫子,髮髻只戴了兩朵新開的杏花,看上去笑容明媚,氣色鮮妍,裴行儉的臉上不由也露出了笑容,走上幾步,自然而然的攜住了她的手,只覺得入手溫軟,不復往日的微涼,心頭更是一鬆,低聲道,「這些日子,你辛苦了,最近身子好不好?」
  
  琉璃笑瞇瞇的點頭,揚起頭看著他只是笑,她有什麼辛苦的,橫豎他會完好無損的回來,橫豎他絕不會吃敗仗,她才不擔心!其實裴行儉不在家的時日,她還能過得更自在,想何時睡便何時睡,想吃什麼便吃什麼,不想吃藥了還可以找個借口賴掉……只是思念會一點一點的累積起來,在看到他的這一刻,化作抑制不住的歡喜。
  
  四周問好的聲音亂紛紛的響了起來,裴行儉移開了目光,手卻沒有鬆開,一面向大夥兒點頭致意,一面握著琉璃的手往城內走去。西州城正中的大道上,一個多月前曾經高高豎起的柵欄早已消失無蹤,地面也重新填過,如今已是平整如昔。整個西州城也繁華喧囂一如往日。裴行儉的目光緩緩掠過這早已熟悉無比的一切,笑容裡多了幾分真正的安然。
  
  站在裴宅的門口,他抱手與眾人告辭,一進內院的上房,轉身便攬住了琉璃,低聲笑道,「還有多少?拿來!」
  
  琉璃怔了一下,笑著攤開了手,「上元前還有八個,如今一個也無!麴玉郎說蘇南瑾把西州的傳符都搜走了,西州連公文都送不出,剩下的這些只好全給了他。給你那四塊應該沒用完吧,快還給我!我不知化了多少心血,才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樣,如今模子都毀了,我可不想再花一遍力氣!」
  
  果然還有,而且是一口氣做出了十二塊,她是準備一個月用一塊麼?裴行儉不由咬著牙笑了起來,伸手在她的額頭一彈,指上用上了三分力氣,「小東西,你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膽子!」
  
  琉璃捂著額頭嗔道,「我自做著玩兒,是誰膽大包天居然敢用的?」說著把手一伸,「快還我,我膽子小得很,這便好好收起來,再也不敢給長史瞧見了!」
  
  裴行儉又好氣又好笑,懷中的琉璃一臉嗔色,臉頰嫣紅,撅起的嘴唇更是嫣紅水潤,讓人恨不得一口吞到腹中去才安心,他不由低頭便咬了下去,聲音頓時變得含糊起來,「已是我的了,休想讓我再還你!」
  
  琉璃所有的話都被堵了回去,她想告訴裴行儉,柳如月已經回西州了,自己給阿燕的女兒起了個小名叫「七七」,張敏娘正式發願受菩薩戒,在家做了居士,還有……
  
  裡屋的簾子迅速的飄起又落下,不知什麼東西「噹」的一聲掉到了地上,發出了一聲熟悉的脆響,琉璃低頭看了看那個算囊,笑了起來,他想唬誰?他若是真有一點擔憂,又怎會這般隨身帶著?再說了,若不是自己做的銅符,阿成只怕現在還在去長安的野道上翻山越嶺,日子久了,說不定會變成一個白毛男……
  
  裴行儉的聲音在她驀然耳邊響了起來,帶著幾分真正的無奈,「琉璃,你又在傻笑什麼?」
  
  ………………
  
  朝廷的第一道敕書是兩日之後到的西州,隨後才轉去了疏勒,五千多里的路程,讓這封敕書此刻聽起來簡直像是一個玩笑:令蒨海道行軍總管蘇海政即刻回師。
  
  十日後的第二道敕書更是令人哭笑不得:安西大都護府行參軍蘇南瑾因屢次押送軍糧不力,削去一切官職,押入大牢待決。
  
  麴崇裕回到側廳裡,忍不住便對裴行儉冷笑道,「如何?我便知道會如此!大唐的朝廷何曾陣前斬過將?當年那些人縱兵屠城都能免死起復,何況這一回不過是縱兵劫糧、謀害同僚而未遂!至於那些送命的兵卒,戰死的民勇,又算得了什麼?」他看了看門外,聲音更是冰冷,「如今正是春日多疫,想來牢裡死上個把人,絲毫不算稀奇!」
  
  裴行儉歎了口氣,「你且等上一等可好?朝廷殺一個蘇南瑾何等容易,可安西大都護不可一日無人,總要全盤安置妥當了,才能真正處置這些人,我若料得不錯,最多一個月,朝廷的新任安西大都護便會上任,那時若是……」他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絕不會攔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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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9章 快意恩仇衝冠一怒(下)
  
  轉眼便是陽春三月,西州城裡一日比一日熱了起來。麴智湛的病雖然好了許多,到底已不能處置政務,戰事初定,又是農耕時節,裴行儉和麴崇裕忙得不可開交。琉璃也在家裡忙著清洗整理冬衣、縫製春夏衣裳。
  
  這一日,雲伊來曲水坊時,見琉璃正在把拆下洗淨又重新縫製好的冬袍整理入箱,便笑嘻嘻的一拍額頭,「差點忘了,玉郎早先曾嘀咕過,也不知姊夫的那幾件冬袍到底是怎麼做的!」
  
  琉璃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只是做起來瑣碎了些。那冬袍裡面另有一層內膽,取上半斤左右鴨、鵝的細絨,用最細密的緞料均勻的封好,中間用細線縫成巴掌大的小塊就好。這麼一件內膽,有個十來只鴨子也差不離了,只是取絨時太費勁了些,要好幾日才能得一件。」
  
  雲伊咂舌不已,愁眉苦臉道,「這種細緻事情我卻是做不來,姊姊能不能幫我……」
  
  琉璃笑著擺手,「過些日子我得閒了,給你做一件也無妨,旁人的莫找我,我也不愛費這功夫!」
  
  雲伊的話被堵了回來,扭股糖般拉著琉璃只是不依,「不用姊姊動手,姊姊看著我做,多指點些便成。」
  
  琉璃笑道,「你柳姊姊也在給她家方烈做這個,你若怕自己做不好,不妨和她一道做,她也能指點你。」
  
  雲伊頓時大喜,「阿烈也會來西州麼?」
  
  琉璃搖了搖頭,含糊的答道,「我也不大清楚,說是忙完什麼事才能過來接她們母子,柳姊姊也很是有些憂心。」柳如月其實不止是憂心,她還十分憤怒,方烈如今大約日夜守候在疏勒城附近,他已發下血誓,必要拿蘇海政的人頭報仇贖罪……
  
  雲伊想了半日,難得的歎了口氣,「他能忙什麼?還不是那檔子糟心事!玉郎這些日子心緒也是不大好,阿袁跟了他十幾年,又是沖在他前面中的那一箭,他心裡總是過不去……」
  
  琉璃忍不住也歎了口氣,男人們似乎都是這個德行,裴行儉這些日子也常會悶悶不樂,言語之間不是後悔當初只想著提醒方烈避開,卻根本便沒想過蘇海政能直接對興昔亡可汗下手,便是擔心朝廷對蘇氏父子處置不妥,令人心寒。
  
  她自己其實也是越想越擔心,她可不敢對那位高宗保有太大指望,以他的一貫風格,此事的處置只怕妥當不了,等著固然是煎熬,可誰知到時旨意還會如何?這種又是盼又是怕的心情,就彷彿在等著樓上的第二隻靴子。不過,看著柳如月憂心如焚的臉孔,她也暗自下定了一個決心。
  
  只是日子一天天過去,直到四月初六日,佛誕節的前兩日,才有人飛奔著來報,朝廷派的人已直接進了都護府!
  
  琉璃不由霍然站了起來:那只靴子終於落下來了。她毫不遲疑便道,「快讓白三也去府衙,讓他記得我的吩咐!」
  
  此時在西州都督府的正廳裡,第一道敕書已宣讀完畢,大病初癒的麴智湛扶著麴崇裕顫巍巍的站了起來,「下官見過大都護。」
  
  眼前的這位新任安西大都護高賢,生著一張與麴智湛有幾分神似的團團笑臉。他任沙州刺史多年,與麴崇裕曾見過一面,此時笑得更是一團和氣,「麴都護客氣了!高某日後還有許多事體需要請教都護。」轉頭又對裴行儉和麴崇裕笑道,「裴副都護、麴將軍都是年富力強、前途無量,日後西疆之事更要倚仗兩位。」
  
  麴崇裕和裴行儉相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幾分複雜難言的神色,也只能微笑著抱手行禮,「不敢當,下官但憑大都護吩咐。」
  
  這位新任大都護帶來的第一道敕書便是在天山北麓設金山都護府,與庭州同治,以充實邊民,擴軍屯田,並統領天山以北的各州鎮唐軍。顯然是因為昆陵都護府已是名存實亡,必須加強軍備,以對抗天山北麓的處木昆、處月等部。
  
  如今,麴智湛已奉旨領金山都護府都護一職,原伊州都督崔智辯改任西州都督。這也罷了,裴行儉卻是升為了金山副都護,麴崇裕則被任命為左屯軍中郎將,以裴行儉如今的六品職官和麴崇裕的五品勳官,兩人此番直接升任四品實職,都是極其少有的破格提拔。
  
  高賢呵呵的笑著擺手,「哪裡的話,兩位此次破解庭州之圍,大智大勇,若不是高某癡長幾歲,真要說聲五體投地才好。」又對麴崇裕笑道,「我還記得麴將軍在敦煌的宅子,真真是奇思無窮,待高某在龜茲安定下來,還要多向將軍討教……」
  
  麴崇裕含笑應對了幾句,見他越扯越遠,忍不住道,「下官還想請教大都護一句,大都護既然已到西疆,那蘇氏父子,不知朝廷又是如何處置?」
  
  高賢「哎呀」了一聲,「險些忘了,那位蘇南瑾如今可是在西州城中?」
  
  麴崇裕心裡微沉,點頭應了聲「是」。
  
  高賢臉上依然是笑容可掬,「這便好,還要煩擾將軍這便將他提出,本官還要去疏勒一趟,將蘇氏父子都交給朝廷派來的監察御史,聖上有旨,蘇海政臨敵怯戰,坐罪當死,貶為庶人,回京論罪。」
  
  回京論罪,免死貶官,聽來就如當年的王文度與程知節一般,說不定過上幾年也和他們一樣可以起復……麴崇裕垂下眼簾,沉默片刻,聲音平淡的應了一句,「是,下官這便去提他出來。」
  
  高賢忙道,「不必勞煩將軍,讓差役帶著高某的親兵前去便可,這蘇南瑾如今也算是欽犯。」他笑瞇瞇的看著麴崇裕,「這押送之事,都不必再勞煩將軍了。」
  
  麴崇裕的身子微微一僵,隨即轉身笑了起來,「多謝大都護關懷!」
  
  沒過太久,門外便傳來了蘇南瑾嘶啞卻有些歇斯底里的聲音,「多謝聖上開恩,多謝大都護開恩!」
  
  在西州地牢裡呆了近兩個月,蘇南瑾的身上穿的依然是來西州時的那身衣服,只是已變得空蕩蕩的,鬚髮面孔都是污穢不堪,只是此時一雙眸子卻亮得驚人,抬頭看見麴崇裕跟在高賢身後走了出來,望著麴崇裕嘎嘎的笑了起來,越笑越是開心。
  
  高賢皺了皺眉,「帶他下去,弄乾淨了便上路!」
  
  蘇南瑾被兩個兵卒拖起來便往外走,卻是一面走還一面回頭笑道,「麴玉郎,這兩個月的照料,蘇某畢生難忘,待我回到長安,自會好好報答!」
  
  他的聲音淒厲沙啞,頓時引來好些人探頭相看,待問明守門的西州差役,街上頓時響起了一片怒聲,「不殺此賊,焉有天理!」
  
  高賢的眉頭皺得更緊,「誰人在大聲喧嘩?」
  
  裴行儉淡然抱了抱手,「啟稟大都護,不過是西州子民而已。」
  
  高賢一怔,臉上重新露出了笑容,「裴副都護,我大唐官員原該互協互助,不可彼此傾軋,幸虧裴副都護和麴將軍都是以大局為重,處事妥當,才有了今日的局面!蘇氏父子的確罪孽深重,只是朝廷威望不可墜,叛黨氣焰不可長,相信御史將其押回長安之後,聖上自會妥當處置。這安撫民眾之事,還望兩位通力合作,莫讓大好局面,功虧一簣才是。」
  
  裴行儉微微欠身,沒有接話。這位大都護無非是在提醒自己,朝廷已用破格提升補償了自己和麴崇裕,不能再意氣用事,置朝廷臉面於不顧——興昔亡可汗縱然立下許多功勞,也不過是突厥的降臣,朝廷可以處罰蘇海政,卻絕不會殺他為一個突厥降臣償命,因為蘇海政身為安西大都護,畢竟代表著朝廷的臉面……
  
  麴崇裕更是懶得開口,直至高賢一行人送出西州,也不過是抱手行禮而已。蘇南瑾已略加梳洗,換上了一身新衣,看上去恢復了幾分精神,慢吞吞的翻身上馬,看了一眼麴崇裕,又回頭看了一眼西州城,冷笑不止。
  
  眼見幾十匹戰馬直奔南面而去,麴崇裕才轉身看向裴行儉,冷冷的道,「恭喜裴副都護!」
  
  裴行儉默然轉身便走,逕直回到了家中,怔怔的坐在案幾邊,琉璃早已從白三口中聽聞了此事,見裴行儉的神色竟是從未見過的凝重,忍不住輕聲道,「守約,此事不是你情願如此,莫想太多了。」
  
  裴行儉良久之後才輕輕搖頭,「世事難全,官職事小,但有些事……我只是覺得對不住他們!」
  
  琉璃也沉默了下來,想了片刻還是輕聲道,「適才白三與此次護送監察御史的兵卒閒聊了幾句,他們此行都是挑的都是極有耐力的良馬,也未帶多少行囊,聽那語氣似乎不會多留,大約去疏勒向蘇海政宣旨後便會帶上他們父子盡快取大海道回長安。」
  
  裴行儉點了點頭,「十有八九。」高賢此人他曾有耳聞,性子溫吞謹慎,又曾與蘇海政在沙州共事,回護之意昭然若揭,今日他連晚膳都未用便急著去疏勒,與平日作風大異,顯然是想盡快讓蘇氏父子離開西疆,免生枝節。疏勒靠近柳中,走大海道比別的路要快上一大半……他正想說下去,突然醒過神來,愕然抬頭看著琉璃,「琉璃,你……」
  
  琉璃的目光不閃不避的看著他,眼前這個男人,大約不可能做到對朝廷的命令、皇帝的旨意陽奉陰違,就像她不可能覺得這些破事會比朋友更重要,她若無其事的笑了起來,「柳姊姊她這兩個多月來因擔心方烈,寢食難安。因此,我適才已把今日白三打聽出的事情,都告訴了她。」
  
  改了兩遍,所以晚了,關鍵是總覺得不滿意……收尾果然不容易,唉。
  
  順便嘮叨一句,很多年前,阿藍曾經聽過一句話,大意是,如果有一天,我必須在背叛國家和背叛朋友中做出選擇,我但願自己會選擇背叛國家。越來越覺得,這句話非常非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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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0章 士之一怒心之安處
  
  正午時分,一輪白晃晃的日頭高掛中天,生生將這片無遮無攔的碎石戈壁烤出了一股盛夏的熱辣氣息。幾十匹突厥良馬從柳中一口氣跑到大海道的入口,此時馬脖頸上都冒出了一層白沫般的細汗,更莫說馬上的騎者。
  
  因此,當一大片清亮的綠色出現在道路前方,碧綠的枝葉中隱隱看得見冒出炊煙的屋頂和粼粼的波光時,所有人都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終於到大沙海了!再往前便是赤地千里的的大海道,是突厥大軍不準備周全也不敢輕易進入的荒野絕地!
  
  馬隊前列的監察御史楊悅抹了兩把額頭的汗水,轉頭看向此次領隊的令狐校尉,「咱們是不是在這裡略歇歇馬力,也補充些食水?」
  
  令狐校尉瞇著眼睛看了遠處的綠洲一眼,斷然搖頭,「在此處歇腳只怕還不是十分妥當,咱們不如在湖邊飲馬片刻,還是加緊趕路要緊,待會兒過了這片戈壁灘,再出了前面的那座山,才能算是真正安穩。」
  
  楊悅心裡暗暗的歎了口氣,倒也不好說什麼,此次高都護在疏勒城的交接原本就不大順利,也不知這位蘇海政得了什麼失心瘋,如今都是什麼情形了,竟然還想帶上幾車財貨走,最後連高都護都忍無可忍的拂袖而去,他才清醒過來。如此一來,便生生耽擱了一日多!據疏勒的哨兵們回報,這些日子城外有幾撥斥候出沒,可見那幾部突厥人並未死心,自是大意不得。這位令狐校尉是疏勒鎮的軍官,對西疆瞭若指掌,他既然說不能停留,還是聽他的話才好。
  
  一行人進了綠洲,在湖邊下了馬。蘇南瑾第一個一跤坐到了地上,臉上蒼白的靠著一棵柳樹只喘粗氣,卻不等氣息調勻,便從懷裡掏出一個胡餅,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在西州地牢裡的兩個月,讓他終於知道了飢餓究竟是怎樣可怕的一種感覺,那些日子每天都是兩頓冷粥,一個胡餅,他有時真以為自己會活活餓死在那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好在老天有眼……麴崇裕,裴行儉,還有那個姓張的賤人!有朝一日,他總會回去找他們算這筆賬,或許回了長安便可以想法子開始算!
  
  想到痛恨處,他惡狠狠的一口咬了下去,一個不留神,嗓子卻被一大塊胡餅堵得死死的,氣都喘不上來了。
  
  蘇海政並沒有多看被胡餅噎得直伸脖子的兒子一眼,而是默然回頭看著來路。二十多年前,他曾作為沙州刺史跟隨阿史那社爾將軍從這裡揮軍而下,大開殺戒;七年前,他也是懷揣著一紙伊州都督的任命從這條路進入西疆。早年的意氣風發,當年的茫然和憤怒,早都已然化成了馬後的煙塵!而如今,他卻要以花甲之年,背著臨敵怯戰的罪名,兩手空空、一身白衣的回到長安,還不知要被多少人恥笑!
  
  他錯了!他原不該那麼心急,明知道裴行儉不好相與,便該把計劃訂得再周密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若是當初能定下一條進可攻退可守的計策,又何至於一敗塗地到今日的地步!自己的一番心血數月征戰,竟然成就了仇家的青雲直上!便是好容易留下的那幾車金銀,也只能拱手送給高賢那廝,還有留在大都護府的那些金銀珠寶,也不知那梅主簿會不會妥妥當當的幫他送到長安去……
  
  蘇海政的牙關越咬越緊,握在手裡的胡餅一口未吃又放了回去。
  
  小湖的另一面,是一座雙層土胚建造的邸店。從門內走出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身穿本白色的衣裙,微黑的小臉上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直往這邊看,回頭不知說了句什麼。一個夥計打扮的年輕人跑了出來,抬頭看見這許多人似乎愣了一下,隨即帶著一臉標準的慇勤笑容小步快跑迎了過來,「諸位長官,這時節行道好生辛苦,不如到小店裡去喝一碗羅闍解解暑氣?也耽擱不了什麼時辰,過了咱們這一處,長官們便是想喝也無處去要了!」
  
  那又酸又涼的羅闍粥……好幾個西疆軍卒喉頭都忍不住動了動,令狐校尉低頭看了一眼蘇南瑾蒼白的臉色,想到這處邸店十幾年的名聲,到底還是點了點頭,「好,一人一碗,喝完便走!」
  
  眾人走到邸店門口,一位三十多歲的婦人也笑嘻嘻的迎了出來,慇勤的引著眾人往裡走。只見這邸店雖小,卻收拾得十分乾淨,伴著一碗碗羅闍粥上來的,還有幾樣賣相頗佳的糕點和肉乾,正是下粥的絕佳搭配。令狐校尉也忍不住一樣嘗了一口,回頭笑道,「徐娘子,你家廚子的手藝越發好了。」
  
  徐曉娘笑道,「那便多吃些,吃完了讓夥計們再上,管保諸位盡興。我這便出去幫諸位看一眼那些好馬,莫教大沙海的皮小子們偷著騎去了……」
  
  她笑盈盈的出了門,卻見先前立在門口的少女已從馬棚裡牽出了邸店裡最好的那匹馬,不由笑著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懋棋,當心些!」
  
  少女滿不在乎的揚眉一笑,翻身上馬,撥轉馬頭便向大海道奔去,輕盈的身子宛如一隻白色的蝴蝶,轉眼便消失在綠楊碧柳之間。
  
  徐曉娘大聲罵了起來,「死丫頭,快回來!你怎麼又野去了!」
  
  大約是因為這家大沙海邸店的肉乾和酥油餅做得實在可口,夥計們又添得慇勤,原本只準備喝一碗粥的諸人足足喝了三碗才放箸。待得再次上馬,人人都是一肚子食水,到底不好像先前那般縱馬狂奔,卻也不敢再耽誤時辰,一口氣未停的過了二十里戈壁灘,又上了山路,一路盤旋起伏,待到山口在望時,已是夕陽西下時分。
  
  令狐校尉瞇著眼睛看了看空蕩蕩的山口,不由鬆了口氣。出了這座山,再走幾里便是驛站,只要此處沒有伏兵,此後一千多里的大海道上,不會再有什麼危險。待得把這行人送到玉門關,自己便算是完成了新任大都護髮下的第一樁任務——偏偏自打接了這道命令,他就有些莫名的心神不安。其實,他才不在乎蘇氏父子能活多久,只是希望他們不要死在自己眼前罷了……
  
  遠遠的,山口之外的一塊岩石突然動了一下,令狐校尉大吃一驚,幾乎想揉揉眼睛,定睛細看,才認出是一名全身黑衣,又騎著深色大馬之人,衣服馬匹的顏色與他身邊的岩石幾乎一模一樣,也不知他是先前隱身在岩石之後,還是控制馬匹和氣息的功夫實在驚人。可無論是哪一種,似乎都不算是一個好兆頭!
  
  令狐校尉握韁的左手不由一緊,遊目四望,並不見有別的動靜,那位騎士似乎也沒有隱藏身形的意思,只是靜靜的立在那裡。
  
  令狐校尉的身後,不少人也看到了那位騎者,有人驚「咦」了一聲,「山口有人?」這行雖然只有三十多人,大多卻是軍中精銳,不少人略一打量來人,立刻都警惕起來,微微弓起身子,放慢了馬速。
  
  眼見眾人已慢慢出了山口,離那塊岩石不過一百多步,那人依然一動不動的端坐在馬上,有人忍不住高聲喝道,「來者何人?為何攔路?」
  
  一道雄渾的聲音在曠野上遠遠的傳了出去,「我只攔姓蘇的,其餘人等,盡可自行離去!」
  
  眾人忙前後顧盼,身後的山頭之上,兩旁的亂石之中,顯見都沒有伏兵,有人忍不住嘀咕道,「此人是瘋癲了麼?」蘇海政與蘇南瑾聽到那句「姓蘇的」,原本心已提到了嗓子眼裡,此時不由也鬆了口氣,蘇南瑾更是冷笑起來,「找死!」
  
  此時距離已近,看得見此人年紀大約三十多歲,身形挺拔,濃眉微鬚,給人的感覺十分奇異:看他的打扮裝備似乎是突厥騎兵,但開口說的又是地道的河洛官話,明明不過是一人一馬站在那裡,卻讓人覺得他已把這片原野都封鎖得嚴嚴實實……令狐校尉的眉頭不由緊緊的皺了起來,自打出了疏勒城之後便如有芒刺在背的不安感來得愈發強烈。
  
  他定了定神,帶馬迎上幾步,大聲道,「我等奉大唐天子之命,押送欽犯蘇氏父子入京侯斬,你還不速速退下,莫要耽誤了朝廷大事!」
  
  來人並不理會,只是手上一抬,張弓搭箭對準了他們,令狐校尉忙「吁」的一聲勒住了馬,大聲喝道,「聽你說話也是唐人,怎麼?竟是要公然違抗聖意麼?你若再攔著道路,莫怪我等手下不留情面!」
  
  來人依然只是沉聲,「留下蘇氏父子,某不想濫開殺戒!」
  
  好大的口氣!有人忍不住令狐校尉身後低聲道,「校尉與他囉嗦什麼,我等衝上去殺了他便是!」
  
  令狐校尉沒好氣的回頭瞪了他一樣,「你沖麼?」押送蘇氏父子原本便不是什麼好差事,難不成還要為他們搭上一兩條人命?
  
  那人頓時一噎,不大好意思的搖頭笑了起來。
  
  御史楊悅見令狐帶馬不前,不由有些不大耐煩,來人口口聲聲要留下蘇氏父子,分明是突厥胡人,大約是要給他們那個什麼可汗報仇,與這種人有何可說的?他提馬上前幾步,厲聲道,「蘇氏之罪,自有大唐天子定奪,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冒犯天朝,劫持欽犯,莫不怕惹怒朝廷,令你部落血流成河!」
  
  來人的聲音驟然嚴厲起來,「某的部落,早已血流成河!縱然惹來天子之怒,流血千里又如何?今日某只要他蘇氏父子流血五步,將頭顱留在西疆!
  
  「擋我者死!」
  
  最後四個字,帶著一種金石般的鏗鏘之聲,令人耳膜為之一震。而「死」字剛落,弓弦便是一響。楊悅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嗖的一聲,隨即頭皮一陣銳疼,在身後的一片驚呼聲中,眼前一黑,卻是髮絲亂紛紛的披了下來,隨即便有熱乎乎的東西沿著發縫流下。
  
  來人的聲音更為凌厲,「一箭斷你發,二箭斷你頭!不怕死的,儘管上來!」
  
  楊悅伸手摸了摸額頭,卻見掌上黏糊糊的全是鮮血,他臉色不由變得蒼白一片,眼見來人已拉開弓弦,將第二根箭對準了自己,只覺得心頭狂跳,不由自主撥馬便閃了回去。
  
  在他的身後,令狐校尉和三十多名士卒退得更快。百步之外射人帕頭,當這種傳說中的箭術活生生的出現在眼前,他們除了退得遠遠的還有什麼法子?難不成真為了那兩個老少軟蛋去送死?
  
  原本在人群中的蘇氏父子也相顧失色,想往人群後躲,可誰肯讓他們躲在自己身後?他們都已廢為庶民,身上的本白色袍子在一片戎裝中原本便十分顯眼,此時眾人紛紛閃開,更是一覽無遺。
  
  馬蹄聲響,兩支箭矢流星般追上了兩人的背影,正中兩人的右背,將他們摜下馬來。在他們的慘叫聲中,眾人一面往後撤,一面便回身射箭,只見來人帶馬不緊不慢的追了上來,總是落在尋常弓箭的射程之外,他手上大約是一把至少有兩石的強弓,不時抬手一箭,不是射中了某騎的馬尾,便是「噹」的一聲射在某人鋼盔之上。被射中的戰馬自是一聲痛嘶,放蹄狂奔,被射中的人也是魂飛魄散,催馬疾逃。待得來人在蘇氏父子身邊站定時,那三十多人早已遠遠的逃入了山中。
  
  蘇南瑾身子本虛,此時趴在地上,已完全起不來身,蘇海政到底戎馬多年,左手撐地,慢慢掙扎著站了起來,下意識在腰間一摸,卻摸了個空,只能咬牙看著來人,「你到底是誰?」
  
  來人冷冷的看著他,放下弓箭,慢慢的拔出了腰間的直柄彎刀,一字字道,「某乃興昔亡可汗帳下罪人方烈,當初殺了你那六百親兵便是方某,與可汗並無關係,我只恨當日為何不直入龜茲殺了你這狼心狗肺的老賊!如今已是太遲,也只得將你們父子的狗頭,留在我部做唾器夜壺,遺臭萬年,永無來世!」
  
  眼見那道寒光緩慢而堅定的逼向自己,就像自己曾經無數次故意慢慢的一點點的割下別人的頭顱一樣,蘇海政好容易鼓起的一點勇氣頃刻間便散得精光,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張大嘴想喘氣想求饒,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也透不出一點氣息。直到那寒光已落在了頸上,才突然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啞慘叫。
  
  這聲淒厲之極的慘叫在群山間久久迴盪,又驟然停歇。
  
  當兩刻多鍾之後,那三十多人鼓足勇氣再回到山口,卻見地上只留下了兩具無頭的屍體,濃烈的血腥味裡還帶著一股誰都不會陌生的惡臭,引來了這個初夏最早的一批蚊蠅,那嗡嗡的聲音迴盪在山間,也迴盪的眾人的心頭。
  
  如血斜陽正緩緩沉入背後的山嶺,而先前倏然出現的那個黑色身影,早已像來時一樣毫無痕跡的消失在眼前的茫茫荒野之上。
  
  兩日後的黃昏,裴行儉也帶著一身斜暉走進了屋子,進門便目不轉睛的看著琉璃,琉璃心裡一跳,忙迎上了兩步,「出了什麼事?」
  
  裴行儉沉默片刻才淡淡的一笑,「大沙海有消息傳回,方烈得手了。」
  
  琉璃忙道,「阿烈還好吧?」
  
  裴行儉點了點頭,「單人匹馬,毫髮無損。」
  
  琉璃臉上頓時露出了明亮的笑容,「我這便告訴柳姊姊去!」方烈和柳如月大概日後很難再回這邊,不過比起心中的安寧平靜來說,有些事情或許並不是那麼重要了。
  
  裴行儉一把拉住了她,「琉璃……我,我想清楚了,多謝你!」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說什麼傻話!」當日自己告訴他那句話後,他只是呆了半晌,便再也不置一詞,這兩天看著自己時也總是若有所思,她雖是問心無愧,卻也無可解釋,不過他如今能想通這件事情,當然是最好不過。
  
  裴行儉看著她微笑,「王道之上,尚有天道,是我想得太多,只有事後才能想得明白,還是這般更好。不然忠良蒙冤,奸佞逃命,天理何在!玄奘大師說得不錯,還是你有慧眼,不會被俗世紛紜蒙蔽。」
  
  琉璃眨了眨眼睛,這個,其實……她根本沒想那麼多好不好?什麼天道王道,她只知道,比起讓柳如月方烈夫妻不得安寧來,會不會讓高宗那貨丟面子這種小事哪裡值得去考慮?
  
  看著琉璃的表情,裴行儉的笑容更深,低聲道,「其心專,其容寂,淒然似秋,暖然似春……」
  
  琉璃奇道,「你說什麼?」
  
  裴行儉笑著搖頭,攜住了她的手,「走,我陪你去柳阿監那邊。」
  
  兩人出了門,還沒到柳如月的小院門口,便聽見裡面傳來了雲伊爽朗歡快的笑聲。兩人不由相視一笑,停住了腳步。
  
  斜陽將落,滿城餘暉,西州的街頭來往的行人身上都被塗上了一層金紅的顏色,青色的炊煙在依然碧藍的天幕下裊裊的散入空中,琉璃默默看著眼前的一切,突然道,「真捨不得走。」
  
  不知是血脈裡的親近,還這幾年時而驚心動魄、時而細水長流的日子,在她的心目中,眼前的西州,這個春日狂風大作,夏日酷熱無比的高崖之城,這個在黃土中生生挖出來的夢幻之地,才是她的「家」,而如今隨著裴行儉升任金山副都護,他們卻很快便要搬到那座全然陌生的庭州城去。
  
  裴行儉握著她的手緊了緊,「那邊如今還是半城廢墟,艱苦得很,其實,我倒覺得你不妨半年之後再過去,橫豎麴都督身子不好,他們一時半會兒都不會走,到了秋日,我保證給你一個比這邊更舒適的家!」
  
  琉璃轉頭看著他微笑,「咱們在一起的地方,便是家。」
  
  斜暉是從她那邊照過來的,將她的側面勾勒成一道如畫的剪影,只看得清那雙琉璃一般清澈明亮的眼睛,跟多年前第一次在大慈恩寺看到她的時候一模一樣,而且似乎永遠也不會改變。裴行儉被陽光晃了一般瞇了瞇眼睛,慢慢的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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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塞外長安如此喜訊
  
  依然是夕陽西下時分,依然是人來人往的坊間大道,琉璃的目光落在斜暉籠罩的街頭,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
  
  眼前的道路平整寬闊,兩邊的房屋一色的白牆黑瓦,戴帕頭穿圓領長袍的男子多數步履從容,倒是不少穿著短襦長裙的婦人們顯得舉止輕捷,斗篷下那些色彩濃麗的石榴裙或碧紗裙在風中搖曳成了一道道風景,耳邊偶然傳來兩句笑語低談,竟是標準的河洛官話……若不是路邊那兩排光禿禿的樹木到底還矮小了些,這一切,幾乎可以與她記憶裡的長安重疊起來。
  
  身邊傳來了一道擔憂的聲音,「娘子?娘子可是有哪裡不舒服?」隨即便有一雙手扶了上來。
  
  琉璃回過神來,笑著轉頭看了小米一眼,後者正滿臉憂心的盯著她的臉看,又看了看她如今還什麼都看不出來的腰腹,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想不想去看看長安是什麼模樣?」
  
  小米怔了一下,隨即便眉花眼笑起來,「自然想看!聽說長安是天下第一等繁華熱鬧的所在,道邊的樹都金貴得緊,是拿綾羅裹著的!」
  
  琉璃不由啞然失笑,「你聽誰說的?長安道邊都是些尋常的槐樹,不過生得高大齊整些,倒是春日槐花盛開時,真真是清香滿城……你說的綾羅裹樹,都是多少年前的舊事了,炫富鬧出的笑話而已,哪裡值得一提!」此事她自也聽說過,早年間隋煬帝為了在外國使臣前顯示天朝氣象,令人拿綾羅裹了路邊的槐樹,奈何老外們卻不吃騙,見了之後吃驚歸吃驚,卻只問皇帝,為何貴國有人無衣蔽寒,卻能拿布帛來裹樹?鬧出了一個國際笑話,沒想到卻被後人當成了炫耀之資。
  
  小米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橫豎比這邊要強吧?婢子聽那些長安來的人都只抱怨這邊是風霜苦寒,是窮鄉僻壤,又說長安是如何風流氣象、富貴無邊。」說著臉上不由露出了幾分嚮往之色。
  
  琉璃想了片刻,悵然搖了搖頭,「你信他們胡說。若說風流繁華,長安大約是天下第一,庭州也好,西州也罷,無論人口地界只怕都不及她之百一,但富貴多處是非多,若是能讓我選,我倒寧可永世也不要回去。」就在今年年初,長安還有消息傳來,上官儀父子因謀反被斬,家眷沒入掖庭,同時被處決的,竟還有王伏勝。消息傳來,裴行儉雖然並未多說什麼,卻是默然良久。她更是心中鬱結,悶了幾日後,忍不住還是到寺廟裡捐了份功德,心裡才好受了些。如今想來,其實能在佛前得解脫的,或許並不是亡者,而是他們這些無可奈何的生者……
  
  小米似懂非懂的點頭,停了片刻突然驚道,「莫不是阿郎要回長安了?」
  
  琉璃笑道,「哪有此事,只是覺得庭州的街角巷尾,越來越有幾分長安的模樣罷了。」她倒是真心想終老西疆,可惜,他們卻是遲早都會回去的……
  
  小米笑嘻嘻的左顧右盼,「婢子也聽人說,如今的庭州城是玉門關外小長安呢!」
  
  小長安?琉璃搖頭一笑,沒有做聲。眼前這座城池足足花了兩年時間才變成如今的模樣。裴行儉這位金山副都護,走馬上任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修城,除了將夯築的外城牆重新加固過一遍,在城北又起了一道堅實的羊馬城,還沿著城外挖壕引水,修成了一條頗具規模的護城河。若不是背後映襯著積雪晶瑩的巍峨天山,四野望去都是在風吹草低的千里綠甸,這座四面環水、牆樓規整的城池,一眼看上去幾乎與中原重城無甚差別。兩年內新增的那數百戶來自長安、沙州等地的貶官流人及邊民,更是讓庭州城內幾乎人人都是中原衣冠,處處可聞長安官話,琉璃經常走著走著就有些恍惚,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從舅父家去西市的路上。
  
  小米猶自在驚魂未定的嘮叨,「不是要回長安便好,娘子的身子如今連西州都去不得,怎經得起那般顛簸!」攙著琉璃的手臂不由更緊了緊。
  
  琉璃頓時有些哭笑不得,不由瞅了瞅了不遠處那座門屋高大,院牆齊整的院落,正是建在都護府官署後身的麴府。只是門前冷清,石階積塵,麴智湛這位名義上的金山都護,雙足竟是從未踏入過這座城池,更莫說入住此間。他的那場大病到底沒能痊癒,一直不宜遠行,到了今年入秋之後更是臥床不起,前些日子,麴崇裕派人送了急信過來,裴行儉連夜便走了,她有些憂心雲伊,也想跟著,卻被裴行儉毫不猶豫的斷然拒絕,也不知那邊如今情形如何……
  
  再往前幾步,轉入一條不甚起眼的巷子,巷子的盡頭,才是琉璃如今的家。一處帶著小小花園的三進院落,寬寬鬆松的住了裴家上下幾十口人。剛到門口,門房便笑著迎了上來,「娘子可算回來了,阿郎已問了兩遍!」
  
  裴行儉回來了?那麼麴都護……琉璃忙加快腳步往裡便走,小米忙提裙追了上去,「娘子慢些走!」
  
  琉璃心裡有些著急,腳下雖緩了緩,到底還是沒徹底慢下來,剛進轉了個彎,眼前人影一晃,一雙手便扶上了她的肩頭,「你怎麼又走這麼急?當心些。」
  
  小米唬了一跳,脫口叫了聲,「阿郎,」又忙屈了屈膝,用「娘子你自求多福吧」的眼神看了琉璃一眼,飛快的溜了下去。
  
  琉璃抬頭對上裴行儉緊皺的眉頭,緊張的眼神,頓時也有些心虛,忙笑了笑,「適才門房說你問了我兩遍,可是有什麼事?麴都護可還好?」
  
  裴行儉的眼神略暗,「我到西州第二日,麴都護便去了,走得極安詳。玉郎與只夫人都早有準備,後事置辦得也頗為從容體面。」
  
  此事雖然早在預料之中,琉璃也不由呆了呆,她這兩年裡只是半年前回過西州一次,麴智湛那時已瘦得不成模樣,說來久病之下,如此的確不失為一種解脫,只是想起當年西州城下那位圓團團、笑瞇瞇的中年男子,她的心頭依然有說不出的難受,怔了半晌才道,「那麴玉郎可是……要回長安?」
  
  裴行儉點了點頭,一面將琉璃攏入自己的大氅,攬著她緩步往回走,一面道,「待七七過後,麴玉郎便會扶棺回鄉,將都護歸葬於金城的麴氏祖墳,按我朝羈縻州府之制,都護之位原是父亡子繼,然而金山卻不同於昆陵瀚海等地,玉郎出了孝期,多半不會再回西疆。我看雲娘也已有了準備,只道會送他一程,再歸本部,還說待回程時會過來看你,讓你好好保重身子。」
  
  琉璃不由默然無語,此事大約是雲伊和麴崇裕在一起時便已注定,她雖然從未贊成過此事,但想到雲伊此刻的心情,卻是高興不起來。
  
  裴行儉瞅了她一眼,轉了話頭,「我原是想在西州多呆幾日,好歹出了頭七再回來,只是收到飛馬來報,朝廷有任命下來,也只能趕緊回來……」
  
  琉璃脫口道,「可是讓你做那勞什子的安西大都護?」
  
  裴行儉一怔,「你如何知道?」
  
  琉璃只能笑了笑,「我猜旁人也不敢接這道任命。」她依稀記得裴行儉是做了安西大都護的,只是不記得時間而已。說來這安西大都護的職位也邪性了,三年之內換了三個,竟然都是橫死,蘇海政固然不必說,接任蘇海政的那位高賢當年冬天因弓月部引吐蕃侵犯于闐,他也用了圍魏救趙之計帶兵直撲弓月部老巢,卻在陣前中了流矢,次年春天便沒了。好容易朝廷又派了一名叫匹婁式徹的官員,竟是今年秋日行獵時墜馬而亡!這麼邪的位置,不是裴行儉這樣的人,大約還真鎮不住。
  
  裴行儉不由也笑了起來,「說得也是。」眼神裡卻多少有些嘲意,他這位發配到西疆的罪臣,兩年之內連跳四級,若說前一次是高宗對於未曾處置蘇海政而給出的補償,這一次,卻多半是發出一道明確的信號,看來長安那對帝后之間的矛盾並未隨著上官儀之死而真正彌合,反而是在暗流洶湧……
  
  琉璃看到他的神色,心裡不由一突,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守約,這任命可是有什麼不妥?」
  
  裴行儉心中微凜,笑容倒是更溫和了些,「說來這安西大都護雖是從二品之銜,真正在朝堂裡卻是做不得數的,也只是個名頭罷了。大約是我這天煞孤星的名頭著實響亮了些,如今居然還有人記得。」
  
  天煞孤星?琉璃忍不住腳步一頓,「你胡說什麼?」
  
  裴行儉轉頭看著琉璃,眼中又流露出那種說不出的複雜神色,「那你還不當心些?總是這般毛躁,這般雪多路滑的時節,也敢走那麼快,萬一有個閃失如何是好?」
  
  琉璃瞅了瞅地面,哪裡有什麼冰雪?自打韓四上個月診出喜脈,裴行儉看自己的眼神時常就像此刻這般複雜難言,並沒有太多喜悅,反而好像自己突然化身成了一尊名貴瓷器,一不小心就會碎成一地。他平常隨和慣了,這一緊張起來,全家上下沒一個人不跟著他緊張的,這院裡總是一天掃上八遍,就差沒有再灑層黃土下去防滑,能滑倒了,那才真是怪事。
  
  難道老來得子的人都是這樣?琉璃心中暗暗腹誹,想到自己多半又要搬家了,又有點發愁,突然想起一事,忙認真的抬起頭來,「守約,若是我們這次能得個男孩,我想給他起個名字……」
  
  裴行儉明顯的怔了一下,看向她的目光頓時變得充滿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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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18:52
  第132章 報應不爽歸期在望(上)
  
  看見裴行儉的神色,琉璃多少有些尷尬起來。其實她原本也沒有起名字的愛好,只是當年阿燕、小檀都來尋她幫孩子起名,她推不掉才從自己最喜歡的幾本小說裡「偷」了幾個名字來,像小檀的一對兒女裴葉和裴開,自然是「木葉的葉,開心的開」,裴行儉還點頭讚過別緻。阿燕的兒子和女兒索性就叫了「阿飛」和「七七」。裴行儉雖然有些詫異,倒也沒說什麼。結果她有些得意忘形,前陣子官家老何的女兒得了一個兒子,也請她來起名,她一聽說女婿姓李,脫口便說出一句「可以叫尋歡」,裴行儉當時那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
  
  她忙清了清了嗓子,正色道,「我覺得,若是男兒,可以叫光庭。」
  
  裴行儉略有些驚訝的挑了挑眉,「光耀的光,庭州的庭?」見琉璃點頭,不由鬆了口氣,微笑道,「一語雙關,倒是極好。」
  
  琉璃也長長的鬆了一口氣,右手下意識的撫上了小腹,自打韓四肯定的說,她已經有孕兩月,這些日子她總有一種做夢般的不現實感,裴行儉好像比她還要像在做夢,直到此刻有了這個名字,她的心裡才多少有點踏實下來。什麼雙關不雙關的,她倒真沒想過,只是隱約記得,他的孩子裡有一個就叫裴光庭,似乎還是後來的一代名相。其實孩子是不是會做宰相,能不能光耀門庭,她並不在意,她只是希望在即將到來的混亂時局裡,他能平平安安長大,安安穩穩到老……
  
  兩人相視而笑,笑容裡都一絲如釋重負的輕鬆,裴行儉攬著琉璃手緊了緊,「過幾日,這邊少不得會有些應酬往來,你若不喜歡,便都推了也無妨。」
  
  琉璃側頭看了他一眼,他的笑容雖然溫和,眉宇間到底有一絲隱隱的沉重,想了想笑道,「那我看人下碟,有些人的推掉,有些便不推,成不成?」
  
  裴行儉有些訝然的看著她,到底還是無奈的點頭,「都依你!」
  
  琉璃悠然道,「過上幾日,待這敕書下來,西疆便數你最大,我莫說嫌貧愛富,挑三揀四,便是欺男霸女,為非作歹,也再無人能管得了我!若是此時還不為所欲為一番,豈不是辜負了天賜良機?」
  
  裴行儉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娘子好大的志氣,你倒說說看,你要如何為非作歹?」
  
  琉璃毫不猶豫道,「自然是先搶幾百個美貌的少年男女,再霸佔幾十處紅火的店舖,那些敢背後議論我是悍婦的官家夫人,便給她們夫君一人送上三五個絕色婢女……」
  
  裴行儉一本正經的搖頭,「三五個哪裡便夠?到那時節,怎麼也要七八個才襯得起夫人的身份!」
  
  琉璃又說了七八件事情出來,一樁比一樁離譜,裴行儉也一路隨著她的話頭信口胡扯,說說笑笑中,心裡原本對眼下西疆亂局和朝廷暗流的那點擔憂,倒是不知不覺都拋到了一邊。
  
  兩人回到屋裡,裴行儉低頭幫琉璃解下披風,對上那雙帶著關切的明澈雙眼,頃刻間便明白了過來,她這是看出了自己有些憂心……不知為何心頭卻是一悸,伸手將琉璃攬在了胸口,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低聲道,「你不用為我擔心,自己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只要你好好的,外面這些事,我都應付得來!」
  
  琉璃低聲嘟嚷了一句,「我擔心過你應付不來麼?」她從不擔心他會應付不來什麼事情,只擔心他想得太多,往自己肩頭攬的責任太重。至於她自己……她輕聲笑道,「我真能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裴行儉的聲音裡帶著笑意,「只要你不再去搗鼓什麼傳符兵符,旁的事都由你!」
  
  琉璃不由深深的歎了口氣,在庭州便是這點不好,裴行儉的耳目越發靈敏了,而她自己,沒有曲崇裕和雲伊幫襯著,便有心幹點正經的壞事,似乎都不大容易,而雲伊,雲伊……心頭的那點愁緒還未散開,頭頂上已傳來了裴行儉低低的笑聲,她忍不住用力捶了捶他的胸口,卻換來了更加歡暢的大笑,讓她也不由自主的跟著笑了起來。
  
  朝廷的任命是六日之後到的庭州。與數年前的炙手可熱不同,三位橫死於異鄉的前大都護和四野裡蠢蠢欲動的胡人,早已讓這個安西大都護的職位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燙手山芋。只是這道任命到底太過出人意表,朝廷越過伊州、西州的兩位都督和駐守西疆的左武衛、左屯位兩位將軍,越級提拔了一個副都護,其間的深意,足以讓許多人不得不反覆思量。
  
  一時間,送到裴府的帖子便如雪片般紛飛不絕,連西州的幾戶高門都特意派了子弟來送上了賀禮。
  
  琉璃看著那每日都是一大縲帖子和禮單便覺得有些頭疼,無論是拜會還是邀請,一律推了身子不爽。裴行儉卻是一反常態,並不急著赴任,反而只讓大都護府的屬官將一應公務發往庭州處置,自己則是有宴必赴,赴必盡歡。
  
  好容易消停下來時,已是年節早過。新春在望。韓四便道,琉璃的身子已穩,只要不太過顛簸辛苦,便是無礙。裴行儉這才帶著琉璃,乘著牛車,優哉游哉的上了路,一路上又是吃吃喝喝,足足花了一個多月才到了龜茲,待到在大都護府重新安置下來,他竟又開始廣下請帖,邀約各都護和酋長們狩獵遊冶……
  
  琉璃平日從不過問裴行儉外面的事務,只是眼瞅著在屏床對面的高案上悠然揮筆,手邊的大紅帖子已堆了半尺高的裴行儉,還是忍不住掩上了手頭的閒書,「守約,你這是預備做什麼?」
  
  裴行儉笑著抬頭看了她一眼,放下了手頭的筆管,走到琉璃身邊,自然而然將她的手掌包在了自己手心裡,「我能預備做什麼,如今已是春暖花開,自是要請大夥兒好好遊樂一番。只是這半個月不能陪你了。」
  
  琉璃疑惑的看著他,「我不是問你……」
  
  裴行儉微微一笑,沉吟片刻還是緩緩道,「你也知曉,西疆如今亂局已成,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以刀兵之力破之,終非上策,也唯有以和風細雨緩緩圖之,或許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安西所轄,地域廣闊,部落林立,大唐再是昌盛,也不能似西州、庭州那般一一收為自家州府。但那些部落的酋長頭人們,除了野心勃勃之輩如阿史那都支者,多數所圖的也不過是安樂富貴,只要以善意待之,誰又願意見到家園烽煙四起?所謂君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大唐之待這些尋常的羈糜州府、胡人首領,無非也是如此。」
  
  他的意思是,打仗不划算,所以要改用糖衣炮彈?想到這幾年來的大小動盪,朝廷的幾次出兵也都是無功而返,琉璃不由點頭,想了片刻又忍不住問道。「你既然如此盛情邀約,他們會不會帶上子女夫人一道過來?」
  
  裴行儉笑了起來,「自是不會!你不必去管這些,也不必費心去招待他們,我都說過,你只要好好養著身子,旁的事都有我呢!放心,再過兩三個月,我哪裡都不會去,只守著你,等著咱們的兒子出來。」
  
  彷彿知道是說起了自己,琉璃只覺得肚中咕咚一動,竟是挨了力道不小的一拳,忍不住好笑的歎了口氣,「說不定是個女兒。」
  
  裴行儉笑微微的看著琉璃,「是女兒自然更好,只是你原是宜男之相,我和韓四的看法一般,此次十有七八會如你所願。」
  
  如我所願?琉璃忍不住低聲嘟嚷了一句,「誰願了?」裴行儉看人的眼光在這上頭准不准倒還兩說,可韓四在診脈斷男女上幾乎不曾失手,當時她聽到這話其實也是鬆了口氣,不管她承認不承認,裴行儉甚至裴氏家族的確更需要一個兒子,而且最關鍵是,這個孩子還可以叫做裴光庭……
  
  裴行儉也不跟她爭執,只是端詳著她的臉色,「坐了這麼久,要不要我陪你出去走走?」
  
  琉璃點頭剛要站起,卻被裴行儉一把輕輕的按住了,「都什麼月份了,還是這麼毛手毛腳……」
  
  琉璃無語的看了看他眉頭間那個憂心忡忡的川字,突然覺得,裴行儉能出去狩獵半個月,其實是件很不錯的事。
  
  三個月的時光轉眼即過,到了五月,裴行儉果然再也不曾設宴邀獵,白日裡雖然還在都護府中忙碌,不到黃昏卻必然歸家,有時更是大門不出,讓人直接把公文送入內院。
  
  琉璃原本懷孕幾乎沒什麼感覺,從未嘔吐噁心,也不偏食多怒,只是此時已到了九個月,身子到底太過笨重,到夜裡便不大好入睡。裴行儉偏偏又變得極為驚醒,她略一輾轉,裴行儉便會一骨碌坐起來,恨不得立時去找醫師穩婆,聽她說睡不著,則一言不發的把她抱在懷中,好讓她睡得舒服一些,往往琉璃一覺醒來,發現他的模樣竟是不像合過眼。這樣幾回之後,琉璃的心情不由也一日日的緊張起來,巴不得這孩子早些出來,大家也好得個安生。
  
  偏偏這孩子竟是比誰都沉得住氣,直到六月初,琉璃幾乎都要抓狂了,這一日躺在床上,才覺得終於有了一陣隱隱的痛感從腹部傳來,她這幾個月裡向阿燕、小檀乃至韓四也不知請教了多少次,痛了幾次之後,心裡便有了數,只覺得又有些如釋重負,又有些緊張莫名,忙輕輕推了推裴行儉,「守約……」
  
  裴行儉「騰」的一下坐了起來,琉璃的聲音卻依然鎮定,「我大概,是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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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19:14
  第132章 報應不爽歸期在望(下)
  
  裴行儉的臉瞬間僵了一下,跳起來衝出門外喝了幾聲「來人」,又幾步回來握住了琉璃的手,「你怎麼樣?疼不疼?」
  
  他的神色和語氣都還溫和,可那雙素來穩定的手竟是一片冰涼。琉璃搖頭一笑,正要開口,外間的婢女們已聞聲衝了進來,緊接著便是已在內院裡侯了近一個月的兩名穩婆和幾位管事娘子。琉璃的眼前頓時一片人影晃動、人聲喧嘩,她只覺得身子一輕,卻是被裴行儉小心的抱上了便榻,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微微晃動著迅速後退的牆壁門窗,她只來得及回頭看了一眼,落下的簾子便遮住了那張熟悉的臉。
  
  產閣是幾個月前便準備好了的,傢俱用的都是琉璃極熟悉的老對象,琉璃躺上床榻沒過片刻,阿燕和小檀也都從外院趕了進來,小檀明顯有些緊張,說話越發像蹦豆子般又快又響,阿燕搭脈的手倒是穩定如故,放手後看著琉璃一笑,「娘子的脈象好得很,此刻雖然發作了。真正離要緊的時辰還遠,不如先合目養神。」
  
  琉璃的情緒原本就不算緊張,此時倒是越發放鬆了下來。只是安睡到底成了奢望,腹部那一陣一陣的疼痛來得緩慢而堅定,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越來越頻繁,她本來還能乘著陣痛的間歇起來溜躂幾步,吃點東西,甚至與阿燕幾個開些玩笑,到了午後也漸漸沒有了多餘的力氣。那疼痛越來越尖銳,彷彿變成了一把刀子在身體裡攪動,琉璃幾乎控制不住的想尖叫出來,只是想到適才一眼瞥見的那張蒼白面孔,到底還是把所有的聲音都壓抑在了嗓子裡。只有汗水隨著一陣陣痙攣不斷湧出來,往往一陣疼痛過去,擦汗的帕子會濕掉一條。
  
  也不知水深火熱了多久,她的耳邊才終於聽到一聲「開了!開了!」
  
  兩個穩婆臉上都已笑成了一朵花,爭先恐後的笑道,「竟然這般快!夫人果然是貴人,真真是好運道!」
  
  「什麼運道,還是夫人貴重,看這氣度,哪裡像是頭一遭生孩子的!」
  
  「正是,夫人這把年紀了,頭胎竟能這般安穩,又沉得住氣,老身也是第一回見!」
  
  琉璃原本除了疼痛,對別的東西感覺都有些模糊了,此時精神一振,恰好把這些誇讚和安慰都聽了個清清楚楚──她們,這是什麼意思?她不由默默的翻了一個白眼,把滿腔的悲憤都化作了力量。那個從五個月起便成日揮拳踢腿的小傢伙似乎也感受到了母親帶著鬱火的決心,琉璃才在疼痛中用了兩三次力,他便心急火燎的露了頭,沒過一會兒,帶著不滿之意的咿呀哭聲便傳到了窗外。
  
  「夫人大喜,阿郎大喜,是個好標緻的小郎君!」
  
  果然是男孩麼?那麼,是她的小光庭了……琉璃此時全身已沒有一絲力氣,甚至連驚喜、感歎的力氣都沒剩下,只強撐著看了那個紅乎乎皺巴巴的小娃兒一眼,便放心的閉上了眼睛,果然是騙人,剛出生的孩子哪有標緻的?
  
  半夢半醒之中,琉璃只覺得自己似乎又被搬動著走了一段,她很想就此睡過去,偏偏總是不斷有各種聲音不斷鑽入耳中,好容易才漸漸的安靜了下來,手上卻突然一暖。那感覺太過熟悉,她不由慢慢睜開了眼睛。不知何時她已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屋裡的閒雜人等已退了乾淨,只有裴行儉坐在她的身邊,那雙眼睛裡似乎盛了太多了情緒,深得看不見底。
  
  琉璃向他彎了彎嘴角,裴行儉也微笑起來,低頭輕輕吻了吻她的眼睛,「你閉眼好好歇著,我會守著你。孩子他好得很,正在吃奶,待你睡醒了便抱進來。」
  
  琉璃忍不住看了門外一眼,「乳娘那邊……」
  
  裴行儉笑道,「都很妥當,阿燕她們都在那邊守著,說是孩子吃得很好,大約已經睡了。」
  
  琉璃心裡微鬆。正要合目休息,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又睜開眼睛,「守約,那兩個穩婆……」
  
  裴行儉臉上露了一絲訝色,聲音不覺一緊,「什麼事?」
  
  琉璃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低聲道,「下次,不許再請這兩個!」
  
  裴行儉怔了怔,笑著點頭,「下次麼?好!我這便讓她們走。」
  
  琉璃吐了口氣,閉上了眼睛,手背上傳來的那點暖意格外的讓人放鬆,她的呼吸很快變得悠長深沉起來。
  
  裴行儉慢慢的鬆開手,又等了一會兒才悄無聲息的走了出去,走出房門幾步,便皺眉低聲吩咐外面的小婢女,「去把安娘子和燕醫師請到書房,我有事要問她們!」
  
  小檀和阿燕急匆匆的走了進來。沒多久,安西大都護府的後院裡便迴盪起了裴行儉愉快的笑聲,良久之後,又傳出他帶笑的吩咐,「那兩個穩婆這便打發了吧,除了工錢外,一人再賞十端白疊,告訴她們,原本想著夫人頭胎凶險,預備一人賞二十端,不過既然她們自己都說夫人都生得太順太容易,可見她們也是不甚辛苦,因此都減半了!」
  
  彷彿是在應和著這少有的輕快聲音,東廂房裡原本已歇了好一會兒的啼哭聲又一次傳了出來,那哭聲帶著響亮的底氣,滿院的人不由都放心的笑了起來。
  
  ……
  
  西疆的炎熱來得快,去得也快,七月初的早晚間便有了涼意,到了將近八月。更是秋高氣爽,風物宜人。琉璃坐在床前,慢慢梳著剛洗過絞乾的頭髮,低頭看看床榻上攤成一個大字睡得正香的三郎,回頭又看一眼窗外被夕陽照得金紅的院子,忍不住滿足的歎了口氣。
  
  門外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琉璃站起來迎了一步,簾子一掀,裴行儉大步走了進來,一見琉璃便是微微一怔,「怎麼又洗頭了?」回頭看見窗子也是開的,更是皺了皺眉,「才出了月便這般濕著頭吹風,仔細以後頭疼。」
  
  琉璃一面幫他解下腰帶上的佩劍、算囊等物,一面便道,「若是日後不會頭疼,是不是便可以由著我洗頭吹風?」
  
  裴行儉沒有做聲,琉璃抬頭時,果然見他又是滿臉無奈,不由笑了起來。
  
  西疆的六月赤日如火,生完孩子沒半個月,她便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塊巨大的變質酸酪,那味道迎風能飄出三里地去,一天換八次衣服也不管用,最後到底還是乘著裴行儉出門下死命令讓人打來水洗頭擦身了,才總算沒被自己熏死,代價是聽裴行儉歎了三天的氣。不過她的身子這些年已調理得不錯,又一日日的藥膳吃著,滿月時不但三郎已養得白白胖胖,她的氣色精力也恢復了個七七八八。
  
  見裴行儉依然一臉不以為然,她只能笑道。「如今不冷不熱,開著些窗,屋裡不憋悶,三郎也睡得更好。」
  
  裴行儉順手揉了揉琉璃的頭髮,轉身走到床前,小小的裴三郎睡得正香,能聽見極細的鼾聲,嘴角還帶出了一個口水泡泡,他凝神看了半晌,聲音不由放得低低的,「他今日可還好?」見琉璃笑著點頭,這才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小小的包裹,「今日收到了兩樣好東西,都是給三郎的。」
  
  琉璃不由好奇的探頭看了過來。裴行儉如今身為安西大都護,雖然洗三、滿月都不曾大辦,這一個多月裡卻也不知收了多少禮,綾羅綢緞、金銀器皿、金貴藥材應有盡有。精細的固然有,離譜的也很是不少,例如米大郎便送來了一個掛在大粗金鏈條上的碩大金鎖,估計少說也有七八十兩重,把琉璃都驚著了──難不成他以為自己生了頭牛出來?不過,禮品多歸多,能被裴行儉這樣珍重拿出來的卻實在少有。
  
  卻見那包裹裡是一方肚兜,繡得極其精緻,最尋常的蓮葉鯉魚竟被繡出幾分活色生香的鮮亮可喜,肚兜裡還包著一條小小的狼牙項鏈,打磨得也極為精細。
  
  琉璃拿在手裡看了幾眼,不由歡喜起來,笑道,「這是誰送的,東西雖然尋常,這份心思當真是難得!」
  
  裴行儉笑著點頭,「難得他們夫婦還有這番心意。」
  
  琉璃不由恍然,「是柳姊姊他們!他們現今可還好,怎麼送到的這裡?」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阿烈有那份功勞,又不去爭權奪利,在阿史那都支帳下自能呆得安穩。我也自有穩妥的法子和他聯絡。」
  
  琉璃默然點頭,忍不住還是歎了口氣,裴行儉輕輕拍了拍她,「你不用憂心,世事雖是難料,天道卻終究可期,說不得哪一日他便能帶著柳阿監光明正大回到這邊!」
  
  琉璃不由一怔,剛想開口詢問,裴行儉已笑著轉了話頭,「今日還有幾封長安那邊的來信,你可要現在便看?」
  
  洗三之後,裴行儉自打發了人向長安那邊報喜,算來如今已過去了近兩個月,回信的確也該到了。琉璃眼見著他一封一封的把信拿了出去,正要先拆於夫人的信,突然看到最後一封的封口上赫然是榮國夫人的印章 ,不由一怔,楊老夫人,她怎麼會好端端的寫信過來?她抬頭看了看裴行儉,裴行儉也輕輕搖頭。
  
  琉璃心裡微亂,忙拆開信封,裡面只有薄薄的兩頁信紙,她一目十行的讀完,一張臉不由徹底垮了下來,頹然放下信紙,轉頭看著依然睡得香甜的兒子,簡直是悲從中來。
  
  裴行儉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榮國夫人在信中說了什麼?」
  
  琉璃失魂落魄的轉頭看著他,「皇后給三郎賜了一個名字,叫、叫參玄!」她錯了,她真不該給人亂起名字的,果然立馬便被報應上了!她不該得意忘形的,居然忘記了長安的那位武皇后,才是古往今來最愛亂起名字亂改名字的人!可是,這位女皇陛下哪怕把自己改名叫庫狄參玄也好啊,橫豎自己已經庫狄大娘了這麼些年,再來個這麼難聽的名字也無所謂,總比要改到兒子的頭上要強!她的小光庭,一眨眼,居然就變成了小玄子……
  
  裴行儉的臉色也是微微一變,凝神片刻,站了起來,「我還要去府衙一趟。」
  
  琉璃詫異的看著他,「明日再寫謝恩的信也不遲吧?」
  
  裴行儉深深的歎了口氣,「我想,咱們能留在西疆的日子,已是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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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19:36
  第133章 臨別依依歸途漫漫(尾聲)
  
  暮春三月,草長鶯飛,然而從西州出發,穿過赤亭、伊州,沿著歷史最為悠久的絲路北線伊吾道,一路向莫賀延磧而去,卻彷彿是一場逆著時光的旅行,眼見著窗外的繁華變成荒蕪,迎面的春風化作沙塵,琉璃歎氣的次數不由越來越多——卻不是因為什麼離別之傷,事實上,她幾乎就沒時間去體會這種感覺。
  
  這不,一眼瞟到窗外略有些眼熟的風景,她剛剛愣了愣神,車外卻突然傳來了一聲馬嘶。原本便在琉璃懷裡蹦跳不休的小三郎興奮的「嗷」了一嗓子,扭著小屁股便往外掙。他看著不算太胖,藕節般的胳膊腿卻頗有一把子小蠻勁,琉璃頓時被鬧了個手忙腳亂,乳母忙笑著要伸手,原本坐在琉璃對面雲伊卻一把撈住了他,雙手舉起來晃了晃,「真是個好娃兒,這般小便愛騎大馬!」
  
  三郎頓時嘎嘎的樂了起來,卻還在扭頭往車外看,一面咿咿呀呀的說著誰都聽不懂的話語。
  
  琉璃順手就在他的屁股上輕輕拍了兩記,「小磨人精!」還不會走路,便喜歡騎馬,這算怎麼回事?
  
  三郎越發高了興,扭頭看著琉璃,笑得哈喇子順著嘴角淌了下來。
  
  雲伊笑著歪頭仔細看了看三郎,「姊姊,我生得像你多些,性子也好,定然也是隨你。」
  
  性子好?琉璃頓時一臉黑線,也就是雲伊這種和他相和不久的人才會被這張傻乎乎的笑臉騙到,她兩輩子加起來何曾精力過剩到這小東西的程度?每天夜裡哄他睡覺都是一場耐心的挑戰,更雖說那逮著什麼啃什麼的惡習,上了馬就不肯下來的勁……偏偏平日裡總是笑得如此無辜無害,這德行,顯然是像他爹嘛!
  
  彷彿聽到了琉璃的腹誹,厚厚的氈簾掀起了一角,露出裴行儉的面孔,三郎扭頭看見他,樂得幾乎沒直接從雲伊手中蹦出去,好容易被雲伊抓住了,頓時便急得「啊啊」的大喊起來。
  
  裴行儉也笑了起來,「三郎又呆不住了?」
  
  琉璃衝他翻了個白眼,廢話!他若少帶兒子瘋兩次,這位小祖宗大約不呆得住點。裴行儉顯然沒接收到這份不滿,依然看著那急吼吼要撲過來卻被去伊抓了個結實的三郎笑,「外面風已經住了,還出了點日頭,給他包嚴實些,我抱他出去玩會兒。」
  
  琉璃忙扭頭看了看窗外,大風不知何時已停下,窗欞上隱隱有了一絲微黃,她不由鬆了口氣,從雲伊手裡接過三郎,三下五除二將他包成了一個粽子,又把這個樂不可支的小粽子遞給了同樣笑容明亮的裴行儉,「莫讓他樂過了頭,待會兒更不肯睡了。」
  
  很快,車外便傳來了一連串嘎嘎的笑聲,又在馬蹄聲中迅速遠去——她的那句話顯然比風散得還快!琉璃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乳母卻滿臉都笑開了花,「阿郎平日那般忙,原來閒下來時竟肯這般照看小郎君。」
  
  琉璃苦笑不語,裴行儉這幾個月來變本加厲的四處遊獵歡宴,大約落在誰的眼裡都會是一個耽於玩樂,不務正業,可誰知道他這半年已頒下了七,八條減免各羈縻都府朝貢賦課的政令?最近兩三個月更是有幾十個部落重新向大唐交上了土貢?誰會知道他收到了朝廷召他回長安任司文卿的敕書時,沉默許久之後只說了一句「時不予我」?至於三郎麼,她早該料到的,他以前忙成那樣,一旦回府都能一言不發的看三郎睡覺看上小半個時辰,如今有了時間,還不是只要小傢伙高興,怎麼樣都成?
  
  雲伊的嘴角也隨著那遠去的笑聲而勾了起來,「姊姊,我也想要個孩子了!」
  
  琉璃按在額上的手指一頓,抬頭看著雲伊。她不是剛把麴崇裕送到金城轉回麼?她想……
  
  雲伊猶自怔怔的聽著外面的動靜,語氣彷彿在做夢,「我這次回部落便嫁人吧,若有一個三郎這樣的娃兒,大約日子會變得有意思些。」
  
  琉璃一時有些接不上話,半晌才道,「嫁人還是要慎重,若是不好,畢竟是一輩子……」呃,她好像說錯話了!
  
  雲伊果然詫異的看了琉璃一眼,笑了起來,「真的不好,不過了換一個便是!」突然又認真的點了點頭,「姊姊說得對,的確要慎重些,總要找個好看的人,不然生出來的娃兒也不會像三郎這般好看,那又有什麼意趣?」
  
  琉璃閉上了嘴,決定不再發表任何意見,雲伊卻若有所思的看了車外一眼,「姊姊,三郎的大名可叫什麼參玄?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我若有了娃兒,你也幫我起一個好聽些的名字好不好?」
  
  琉璃唬了一跳,忙不迭的搖頭,「起名莫找我,我發過誓,再不給人起名。」看著雲伊張嘴便要追問下去,又忙道,「三郎的名字也不是我取的,是皇后的……恩典,參玄,大致是參禪之意。」
  
  雲伊的眼睛頓時瞪了個溜圓,「僧人打坐的參禪?」眉頭緊緊的擰成了一團,「好生古怪的名字!這麼難聽的名字,算什麼恩典?」
  
  琉璃只能歎了口氣,接著又歎了口氣。這名字,實在是難聽得莫名其妙,毫無道理!雖然按照裴行儉的說法,無論皇后賜的是什麼名,她突然間會以如此委婉的形式賜下這種微妙的恩典,背後的玄機已足夠讓人參詳,何況還是這樣意味深長的兩個字?而安西大都護這個名義上的二品大員,遠離長安,無足輕重,根本不值得她如此大費周章 ,琉琅起初還有些不以為然,只是當三個月後,朝廷的束如期而至,她也再說不出什麼。
  
  而所謂司文少卿,乃是鴻臚寺的四品副職,負責的是四夷朝貢,宴勞,給賜,送迎之事,說來也不是什麼要緊職位,可琉璃總覺得,高宗此次召回裴行儉,絕不是為了讓他回去好好招待外國友人,不定打著什麼主意!
  
  這對大唐最尊貴的夫婦做的事情……正是雲伊的那句話……算什麼恩典!
  
  然而無論琉璃如何腹誹,牛車依然在晃悠悠的一步步走向長安,不到兩日之後,牛車的前方便出現了一望無際的荒漠。
  
  琉璃走下牛車,望著眼前這片又被稱為大患鬼魅磧的荒野,只覺得天地茫淓,人如蟲蟻,一時心裡也說不出什麼滋味,只是看著身邊同樣默默無語的雲伊,半晌還是道,「雲伊,你不能再送了,不然我怎麼放心?」雲伊是收到信後從部落裡一直追到赤亭來相送的,可總不能讓她真的把自己送回長安去!
  
  雲伊的眼圈瞬間便紅了起來,「姊姊,我想把你送到長安,可終究是不成!那裡不是我能去的所在,日後你若是能回來,一定要來看我!」她的目光慢慢投向遙遠的天際,「還有玉郎,姊姊,你和姊夫在長安時,能湧略照看他一些?他雖然不曾跟我說過,我卻知道,他和我一樣,是怕回到那地方的!只是他卻沒得選……」
  
  琉璃沉默良久,用力點了點頭,輕聲道,「雲伊,你要保重自己。」
  
  雲伊咬著嘴唇,扭頭片刻,回過臉時,臉上已重新露出了笑容,「姊姊放心,我阿史那雲伊是天下最不會跟自己過不去的人,倒是你,一定要好好保重,早日給三郎添上三五個兄弟!」
  
  不待琉璃說話,她笑著伸頭在三郎的臉上用力親了一口,「小三郎,不許忘記你在西疆有個小姨!」說完轉身走到了馬邊,翻身上馬,向琉璃揮了揮手,又對裴行儉笑道,「姊夫,好好照看姊姊和三郎!」
  
  一聲清脆的馬鞭聲響,白色駿馬上的那襲紅衣,沿著大路向西歸去,沒多久,那身影便消失了淡黃的飛塵與深綠的樹影之間。
  
  琉璃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連三郎都不斷探著脖子往回看,圓圓的眼睛裡滿是困惑,似乎想不明白,這個幾天來總是抱著自己疼不夠的女子,怎麼會如此乾脆利落的離開了。
  
  裴行儉輕輕攬住了琉璃的肩頭,一言不發的陪著她站在道路正中,回望著西州的方向。他們的身後,小檀和阿燕兩家人也默默的站在車邊,連幾個孩子都停止了嬉笑,年紀最大的韓飛更是露出了一臉小大人般的沉肅神情。
  
  遠遠的,一聲長長的鳴鏑打破了漫長的沉默,琉璃微微吃了一驚,抬頭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遠處的山丘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位騎者,一人一馬在湛藍如洗的天空中留下一道奇妙的剪影。
  
  裴行儉瞇了瞇眼睛,慢慢的笑了起來,突然轉身走到自己的坐騎旁邊,從馬袋裡摸出了一支小小的橫笛。
  
  笛聲清越,遠遠的傳了出去,吹到激越之處,山頂的那道剪影微微一動,張弓搭箭,幾聲尖銳的箭鳴之聲遙相呼應。
  
  一曲終了,那笛聲卻似乎猶在曠野上迴盪不絕,應和著一個從容低沉卻不容置疑的聲音,「終有一日,我會歸來,令西疆無憂,此生無憾。」
  
  遠處的山頭上,那道剪影不知何時已悄然消失,琉璃的目光不由看向了遠處的荒野。在靜靜的碧藍天空下,這片鬼魅的荒漠看上去安寧的猶如一幅漫天鋪地的枯墨山水卷軸,然而熟悉這片土地的人都知曉,那安寧的背後有著怎樣莫測的危機。
  
  路還很長,他們的歸途,才剛剛開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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