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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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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07:18
  第107章 欺人太甚此仇此恨
  
  時近臘月,西疆已進入一年中最寒冷的季節,因此,當那一千多顆頭顱被裝在數十個木筐裡運到龜茲的大都護府官衙大門之外時,依然是保存完好。所有的熱血都已在西疆荒野的寒風中被凍成了堅冰,曾經中人欲嘔的血腥味也早已變得淡不可聞。只是這一筐筐沾血蒙塵、死不瞑目的頭顱襯著富麗堂皇的龜茲官衙門庭,那股猙獰淒厲的感覺卻顯得愈發濃烈。
  
  大都護府正廳裡的高案正是遙遙對著庭院的大門,染成大紅色的厚氈門簾已然落下,嚴嚴實實的擋住了遠處那令人膽寒的一幕,蘇海政眸子卻依然一動不動的停在了門簾上,目光彷彿被什麼東西牢牢的黏住了一般。
  
  門簾的外面,那些粗糙不堪的木筐裡,裝著的便是他花了整整七年的時間、費了無數心血,才培養出來的那支精兵。他這安西大都護,號稱統領天山南北,手握西疆上萬兵卒,但那些平日在家耕種,戰事聽命上番的府兵,又如何能用得?真正能對他惟命是從的,也不過是這千餘伊州邊軍而這六百人,更是精銳中的精銳,心腹裡的心腹,是和能馬賊們一道飲血黃沙的悍勇之師,是他縱橫西疆的根本倚仗如今,卻變成了那樣一堆東西……
  
  那靜靜垂落的紅色門簾,在他的眸子裡漸漸變成了一灘刺目的鮮血,鋪天蓋地的染紅了整個視野。
  
  案幾下方不遠處,麴崇裕神色怡然的抬頭看著蘇海政那張早已變得僵硬的笑臉,半晌才終於抱了抱手,「啟稟大都護,西州都督府此次幸不辱命,昆陵都護府亦得立奇功,全是托大都護的洪福。」
  
  這含笑的醇厚聲音仿若一根長針刺入蘇海政的耳中,將那幾日來一直在心口絞磨的痛楚悉數攪了上來,蘇海政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面無表情的看了麴崇裕一眼,他身上穿的正是一件刺眼的大紅色冬袍,臉上的笑容更是說不出的輕鬆愜意。蘇海政的手下意識的一收,緊緊握住了案幾的邊沿,卻只能含笑點了點頭,鬆開手端起手邊的水杯喝了一口,把喉中驀然湧上的血腥氣衝了下去一些,這才開口道,「世子果然膽略過人,老夫自愧不如。」
  
  麴崇裕微微一笑,「大都護過獎了,西疆誰人不知,大都護才真真是殺伐決斷,下官不過略學得一二皮毛而已,讓大都護見笑了。」
  
  蘇海政的嘴裡頓時又有些發腥,看著眼前這張清雅無塵的笑顏,第一次覺得自己也許不該氣急之下一腳把兒子踹出去——當日若是自己在白白等候了幾個時辰之後,猛不丁又看到那麼多頭顱,再對上這樣一張笑臉,說不定也會一刻都呆不下去,尋個借口帶馬便走,更別說還能想到去追問一番俘虜的處置……可此刻,這個問題自己卻已是不能不問。
  
  他無聲的吸了一口氣,到底還是將目光轉到了裴行儉身上,「裴長史,聽聞這些馬賊一個都不曾逃脫,莫非竟是全殲,一個未留?」
  
  裴行儉微微欠身,「下官不敢欺瞞大都督,原本的確是有些俘虜的,只是這些馬賊並非亂黨,既然是興昔亡可汗的部將所俘獲,便該交由他們處置。下官原以為他們會帶回本部做奴,不想那位部將卻道,這西疆馬賊多是窮凶極惡、殺人如麻的亡命之徒,便是送與人做奴,也無人肯用他們,敢用他們。因此索性便沒留幾個,也省得後患無窮。」
  
  蘇海政心裡不由一冷,他當然也知道,能送來一千多首級,自是沒留什麼俘虜,但這「沒留幾個」卻又是什麼意思?
  
  低頭立在一旁的盧青巖適時的抬起頭來,臉上露出了一絲感興趣的神色,「長史,那留下的幾個,不知你們又作何處置了?」
  
  裴行儉含笑溫言,「下官也不大清楚,那位突厥部將只是挑了幾十個面目端正忠厚的出來,又把他們的糧車交給了下官,說是既有這番意外之獲,還是要即刻回轉本部才好,這些軍奴與良馬,也可以送些給一路來招待了他們的幾個大小都督。突厥馬快,想來此刻應是已在半路之上了。」
  
  幾十個、送人、半路……蘇海政輕輕的點頭,點了足足有數十下才突然醒過神來,抬頭道,「裴長史、麴世子,兩位一路辛苦了,既然東西都已送到,兩位還是先下去歇息,本都護定然會,」他停了停才用力把話吐出了口,「為兩位請功」
  
  麴崇裕欠身道,「多謝都督高誼,只是年關日近,下官們也是即刻返程才好。大都護的情誼,請容我等下次再領。」他抬頭看著蘇定方,輕聲一笑,「為大都護效力,下官不敢言辛苦,此番能滅賊寇,倒是要多謝大都護的成全」
  
  案幾下,蘇海政雙手已緊緊的握成了拳頭,用力得微微發抖,好容易等到簾子落下,遮住了那兩個人影,他呆了半晌,狠狠一拳捶上了案幾,案上的諸多物件頓時都震起老高,放得略靠外的瓷杯和筆洗「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屋裡留下的兩個主簿都唬了一大跳,還是盧青松走了一步,「大都護息怒」
  
  蘇海政瞅著他冷笑起來,「息怒,如今你教我如何息怒?他們居然公然便把那些頭顱抬到了這府門口,來向我示威,來向我請功,我竟還不得不為他們請立一個戰功下來……豎子欺人太甚」
  
  盧青松的聲音不由也低了一些,「大都護何必氣惱,他們此次不過是僥倖逃出生天,便如此驕狂跋扈,如此心胸,日後大都護自有令他們追悔莫及之時。」
  
  蘇海政的笑容更冷,「僥倖?你難不成也相信阿史那彌射會派出千人的騎兵,來護送五百石的糧米?又恰恰在那日經過紅山道?」
  
  盧青巖不由一窒,他自然不會信,可若不是僥倖,難道是自己的所有安排在老早之前,便已被裴守約看破?這世上,又怎會有如此的妖人?他想了半日才低聲道,「下官曾聽聞,這裴守約精於數算之術,有些事情,原也難說……」
  
  數算之術……蘇海政心裡微微一寒,沒有做聲,良久才擺了擺手,「如今說什麼都已是無用,只是今日他說的還留了幾十名戰俘,又是送了許多人,此事該如何處置?」
  
  這件事情在盧青巖心裡已轉了不知多少遍,卻依然是沒個答案,聽到這一問,只能歎了口氣,「裴守約此計甚毒,他若是殺降至盡,固然不必細論,若是全部留下,卻也好說,大都護自能指個事務將他們都要過來。如今只留這幾十個,想來多半選的還是些隊正之流,為的自然是要留下他日能指證大都護的活口,至於說到要送給好幾個都督,大約是為了將更多的人扯進此事,咱們既不能真去這些都督府上討要一兩個戰俘,卻也不能坐視他們拿著這活證據算計大都護……」
  
  蘇海政頓時有些氣不打一處來,「這也不能,那也不能,咱們能做什麼?」
  
  盧青巖沉吟片刻,抬頭道,「等。如今,既已不能先發制人,便只能伺機行事。西疆局勢多變,有變數便會有轉機」
  
  眼見蘇海政臉色依舊難看,他忙道,「大都護也不必憂心,這支親兵原是大都護親手挑選的,多數都並無家眷之累,平日裡也不輕易與外人照面,莫說他們對大都護原是忠心耿耿,便是有人說出自己是大都護身邊的隊正,卻又有何證據?」
  
  「便如那綏旅正,他只要咬定是當日是要帶隊迎敵,心急之下才忘了軍令,大都護便不必理會旁人的議論,過幾日將他從軍牢中提出,打上幾十軍棍,冷上個一年半載,在讓他立個不大不小的軍功,那時重新用他又有何不可?有些事情,不但死無對證,便是活人,也無從對證」
  
  蘇海政心裡不由略平了一些,皺眉道,「只是這六百的人馬,總不能憑空說不見便不見了。你說那些降兵是口說無憑,可若對上此事,豈不便成了鐵證。」
  
  盧青巖沉聲道,「大都護莫忘了,再過兩日,咱們便要發兵平叛,這兩團人馬因追殺馬賊,一時趕不回來也是尋常,待到烽煙四起,亂局難辨之時,一支追趕大部的孤軍便是遇上強敵或天災,導致全軍覆沒,又算是什麼稀奇之事?」
  
  蘇海政微微點頭,臉色略緩,「如此說來,這一仗,倒是打得越大越好。」
  
  盧青巖暗地裡鬆了一口氣,蘇海政這位恩主平日待自己雖還親厚,可一旦翻臉記仇,那種奇擰又狠絕的性子,他便是有九條命也賠不起不然他又何至於為著原本可以揭過的陳年恩怨,非要冒此奇險,好置裴行儉、麴智湛等人於死地?想了想,他誠懇的點了點頭,「大都護所言甚是,這一仗倒是不能打得太小了。」
  
  蘇海政沉吟了片刻、轉頭看著牆上的輿圖,聲音變得冰冷,「還有這位興昔亡可汗,我倒不知他是何時與麴家攪做了一堆」
  
  盧青巖忙道,「裴守約對突厥十姓原都施過些小恩小惠,與這位興昔亡可汗或許關係更密切些,此次才能借來如此強兵。下官以為,那位興昔亡可汗倒未必知曉他借兵是為何用。大都護也不必為此憂心,此次統領十姓的兩位可汗都要出兵隨大都護征戰,大都護屆時使出些手段,或拉之或打之,不難教他們知道,如今的西疆究竟是誰在做主。」
  
  蘇海政沉默不語,轉身看著那血紅的簾子,慢慢的咬緊了牙根,「若是有人不識好歹呢?」
  
  廳堂裡變得一片沉寂,盧青巖順著蘇海政的目光看了看靜默垂下的那道簾子,想到那簾外的景象,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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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07:41
  第108章 見風使舵居心難測
  
  看著手上這疊大紅的帖子,琉璃撫額長歎了一聲。
  
  明日便是臘八,正是家家戶戶備牲祭祖、沐藥驅疫的大日子,又要開始為年節做些準備,要買的物件甚多,要擬的禮品單子更多,偏偏阿燕前些日子得了一女,還未出月,韓四又是個除了行醫之外諸事都迷糊的,外加世子府裡還有一個但凡麴崇裕不在便狀況百出的雲伊,今年雖然多了個麴鏡娘幫襯著,琉璃到底還是不大放心,每日都要打發人去兩處問上幾回,因此比往年裡更是忙上了十分。若是還要日日打扮濟楚去應付這些西州高門女眷,她還要不要過日子了?
  
  小米瞅著那些帖子,也不屑的撇了撇嘴,低聲嘀咕道,「都是些會趁熱鬧的。」
  
  琉璃笑著搖頭,小米這話倒也不算錯,自打蘇南瑾來了西州,整整一個多月裡,她這裴宅是西州城裡一等一的清淨之處,可十一月那五萬石糧米進了西州後,各種要上門拜訪的、要請她赴宴遊玩的帖子便絡繹不絕,只是千般言辭萬種手段,說到底,也不過是「酒稅」二字。她只能笑著裝糊塗,實在裝不過了,便推一句「這些政務什麼的,我哪裡能懂,長史也從不與我說」。原本這些日子已是漸漸清淨了下來,結果前幾日,當裴行儉與麴崇裕殲滅了西疆上千馬賊、大都護要為他們請功的消息傳來之後,這帖子便又雪片般飛了過來……
  
  與這些人虛與委蛇,真真是浪費大好時光琉璃長長的吐了口氣,把所有的帖子都往前一推,「你讓管事到這些府上去道聲抱歉,便說我身子不爽,不能出門,也不好見客,請她們見諒。」
  
  小米清脆的應了一聲,拿著帖子便走了出去。沒過半日,便又有數撥人馬上門,送上了若干貴重的藥材補品。琉璃哭笑不得,只能拿來看了一遍,記下要還禮的人家和禮品份量,還未一一清點記錄清楚,簾外便傳來了小米含笑的聲音,「雲娘子來啦」
  
  門簾一蕩,雲伊一陣風般捲了進來,看見琉璃好端端的坐在案幾前記賬,怔了一下,拍著額頭笑了起來,「姊姊當真沒事」回頭便叫道,「鏡娘,我輸啦」
  
  過了數息的時間,外間才響起了小米的問好聲和麴鏡唐慢悠悠的聲音,「你也見識過那些人的手段了,你尚如此,大娘這邊定然更不得清淨,是我也會推一個身子不爽,圖個眼不見為淨。」
  
  琉璃笑著收拾好紙筆,站了起來,「鏡娘倒是稀客。」
  
  麴鏡唐依然是一副清淡的打扮,笑容裡的那點冰涼的譏諷和麴崇裕如出一轍,「誰教西州城裡,就你這裡還能躲個清淨。」說著往案几上的長凳上一坐,對小米懶洋洋的揮了揮手,「今**家娘子便是轟我我也不會走,有什麼可吃的可玩的,都快些拿來,不許藏私」
  
  小米忙笑著應了聲「是」,琉璃不由轉頭看了雲伊一眼,心裡好不納悶:鏡娘搬到世子府也不過兩個多月的光景,難道就傳染上了雲伊的疲賴?
  
  雲伊忙擺手,「跟我無干」又指著鏡娘道,「姊姊你不知道,她只是在人前裝仙女,其實性子比我還壞,最會說怪話,今日還說,那些女人只怕都是跳蚤轉世,眼見冬日到了,不巴住個苦主吸血取暖如何過得去?」
  
  琉璃繃不住笑了起來,「此話說得……」真不虧是麴崇裕的親妹子。
  
  麴鏡唐淡淡的挑了挑眉頭,「難不成我還冤枉她們了?」
  
  雲伊愁眉苦臉的坐了下來,「我倒寧可身上生些跳蚤,或是以前那般聽些冷言冷語,也勝過如今這般日日對著她們的笑臉也不知玉郎什麼時辰才能回來,我實在是被鼓噪得受不住了」
  
  琉璃頓時心有慼慼焉的點頭不迭。
  
  麴鏡唐端起小米奉上的熱棗漿喝了一口,似笑非笑的看著兩人,「你們兩個真真是異數,有人一生所求也不過是讓所有的人都對她仰視賠笑,偏到了你們這裡,都成了累贅。」
  
  雲伊奇道,「你覺得這是仰視賠笑?我怎麼覺得都是帶著餌的魚鉤,牽著繩的馬絆,是要哄著咱們上鉤進套,好被宰來入鍋?難不成還有人的一生所求便是被旁人當只肥羊?」
  
  一屋子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麴鏡唐更是差點沒把嘴裡的棗漿噴出來,拿帕子捂著嘴咳得抬不起頭,琉璃強忍著笑上前給麴鏡唐拍背順氣。好半晌,她才緩過這口氣來,笑道,「你這話若傳出去,只怕又會把人氣死。」
  
  琉璃有些詫異,「鏡娘說的是哪位?」
  
  麴鏡娘神色有些淡淡的,「那些閒人,不提也罷。」又端著杯盞笑道,「你這裡的棗漿怎麼做得比別處的好吃?」
  
  琉璃搖頭,「這要問我的那個婢子,她沒事便喜歡琢磨這些。」轉頭正要找人去叫紫芝,外頭又小婢女輕聲道,「娘子,張娘子在外院,說是要來探病。」
  
  張敏娘?琉璃不由一愣,她來做什麼?小婢女又輕聲道,「張娘子說,她也好久沒見過麴娘子與鏡娘了。」
  
  琉璃搖了搖頭,「那便請她進來吧」說著順手去了釵環,上床靠在了軟枕上,苦笑道,「我這模樣,可像個養虱的好苦主?」
  
  雲伊的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她倒不像跳蚤,竟是只水蛭」
  
  琉璃有些詫異的看了她一眼,麴鏡唐淡淡的道,「你有所不知,這位敏娘幾日裡已找過雲伊三四回,都被推了,不曾想今日卻是追到了這裡這西州城裡,我最不耐煩見的便是她……」
  
  從院子裡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麴鏡唐收住話頭,沒過片刻,小婢女挑起了簾子,露出了張敏娘亭亭的身形。
  
  她今日穿得十分淡雅,青蓮色錦面披風下面,只是一件八成新的米色襖子,配著素底的雪青色六幅長裙,看去反而比平日多了幾分柔美,進來後笑著與麴鏡唐和雲伊見了禮,又走到床前行了一禮,仔細看了看琉璃的臉色,「佛祖保佑,阿嫂氣色倒還好。」又笑著解釋道,「阿敏今日聽本家嫂子說起阿嫂的身子似乎突然有些不大爽快,心裡一急便想過來,又聽說鏡娘和雲娘也過來了,這才斗膽來上門打擾。」
  
  琉璃在床上欠了欠身,「多謝敏娘掛懷。我這人大約是懶散慣了,這幾日偏是人來人往的忙碌了些,便有些受不住,倒讓敏娘見笑了。說來你大喜之後,我還未與你說聲恭喜,祝你與蘇公子百年好合。」
  
  張敏娘彷彿沒聽出琉璃話裡的意思,面不改色的一笑,「多謝阿嫂了。阿嫂的身子原是該多保養著些。」
  
  琉璃點頭一笑,沒有接話,張敏娘卻轉身走到雲伊身邊,笑道,「今日倒是巧了,總算見到了你。」
  
  雲伊的語氣裡有毫不掩飾的戒備,「你找我有什麼事?」
  
  張敏娘輕聲一笑,「也沒什麼,只是阿嫂賞我的那幅畫像,我一直不知該放在哪裡才好,想請教一聲,雲娘的那幅是怎麼安置的?」
  
  雲伊納悶的看了她一眼,「掛在內書房的牆上。」
  
  張敏娘似乎有些猶豫,「掛在那裡可還合適?」
  
  雲伊越發有些摸不著頭腦,「為何會不合適?」
  
  張敏娘躊躇片刻,才笑道,「我也在書房掛過,怎麼都覺得有些不大合適,不知雲娘是怎麼掛的,可能讓我看上一眼?」
  
  此言一出,莫說雲伊,琉璃和麴鏡唐都露出了詫異之色,實在摸不準這位張敏娘葫蘆裡到底是埋著什麼藥。雲伊想了想,有些不大耐煩的道,「改日可好?」
  
  張敏娘氣定神閒的坐了下來,「哪日都好,聽憑你安排。橫豎我也好些日子沒見過阿嫂了,今日這般湊巧,正要多打擾阿嫂一會兒,待會也好與你與鏡娘一道回去。」又對鏡娘笑道,「這些日子倒是聽見大夥兒日日提起貴府的王明府,都是好生羨慕。」
  
  麴鏡唐淡然一笑,「也沒什麼,他不過是心眼生得實些,不會見風使舵,因此也不至於進退兩難。」
  
  張敏娘微笑著點頭,「正是,還是鏡娘好福氣……」
  
  耳聽著張敏娘若無其事的輕言細語一路說了下去,雲伊的眉頭不由緊緊的皺了起來,抬頭看見琉璃神色裡也有幾分不耐,再也忍耐不住,站起來道,「我還是先回去一趟罷,你要不要與我一道過去?」
  
  張敏娘略有些意外停住了話頭,笑了起來,「敏娘是要歸家了麼?今日能看自是再好不過,」又有些熱切的看向麴鏡唐,「鏡娘可要一道回去?」
  
  麴鏡娘略一躊躇,還是搖了搖頭,「我還想再坐一會兒。」說完便給自己的婢女使了個眼色,那婢女點了點頭,待到張敏娘禮數周到的告了辭,跟在雲伊身後出門而去,也腳步輕快的跟了上去。
  
  耳聽著那腳步聲漸漸的遠去,琉璃搖頭歎了口氣,這位張敏娘倒真是有些讓人頭疼,心裡又有些困惑,她絕不是對畫像掛在何處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感興趣的人,這幾日這麼執著的要見雲伊,要看那畫像,究竟是打的是什麼主意?
  
  她正想得出神,卻聽麴鏡唐突然低聲叫了一句,「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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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08:05
  第109章 畫裡話外姊妹之緣
  
  琉璃有些詫異的坐了起來,「怎麼?可是有什麼不妥?」
  
  麴鏡唐皺著眉搖了搖頭,「有什麼不妥倒也難說,只是我與張敏娘已認識了十年,她今日定然是不想讓我跟去,才會特意如此問我,我竟是,又讓她稱了心」
  
  琉璃想了想笑道,「大約也是無妨,你的婢子不是跟過去了麼?其實雲伊看著粗疏,心裡最是明白,難道還會在她手裡吃虧?再說她們若是去旁的地方也罷了,偏偏又是那裡……」那地方,她去借過一次書之後都不想再去第二回,想來今日這一趟也會讓張敏娘沒齒難忘麴鏡唐怔了一下,也笑了起來,臉色卻還是有些沉凝,琉璃剛想開口,她已歎了口氣,「我還是回去一趟罷,不然心裡總是有些不安。」
  
  琉璃笑著點頭,「我正想說,病中無聊,要去世子那邊借本雜記出來才好,那便只能有勞鏡娘了,勞煩你再跟雲伊說一聲,讓她過來陪我用晚膳。」
  
  麴鏡唐原本一臉懊惱,聞言不由一笑,「也好,明日我再來煩你。」
  
  雲伊此時早已出了曲水坊,一路上越走越快,沒片刻便到了世子府前,這才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張敏娘竟不曾落後太多,雖然很是有些氣喘,卻還是抬頭衝自己笑了笑。她冷冷的點了點頭,一路領著她到了內院門口,眼見兩個婢女迎了上來,才硬邦邦的道,「你的婢女便留在外面吧,玉郎不喜歡外面的下人進這院子。」
  
  張敏娘也不介意,點頭一笑,待進了內院,目光卻不由在四周轉了好幾圈,世子府的內院也不甚大,角落裡種著兩從花木,冬日只剩幾樹疏斜的寒枝,院中還有幾塊玲瓏剔透的奇石,碎石路繞過奇石一直通到台階,自有一份清雅隨意。
  
  到了上房,帶路的婢女一打起簾子,便有一股幽香撲面而來,似花非花,似麝非麝,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冷冽之意,而眼前的這間堂屋裡也是粉牆落地,雪簾四張,坐榻上鋪著素底彈墨的褥子,一眼看去竟如雪洞一般,屋中當中設著的那張黑檀木六曲墨書屏風和幾張黑檀木小几,便顯得格外冷峻。
  
  平日裡裝束風流的麴崇裕,內室竟然佈置得如此素潔峻岸,張敏娘一時不由怔在了那裡,聽到雲伊沒好氣的說了聲,「你要不要進來?」她才一個激靈醒過神來,無暇多看,幾步跟進了東邊的房間。
  
  這間房子陳設也與外面格調相仿,雪白一色的房間裡只安置著黑檀木的高腳案幾和四個書櫥,到處都一塵不染,一件多餘的擺設也無,因此,東牆上那幅幾乎有真人大小的畫像便顯得格外顯眼,畫中人那大紅的衣裳、明麗的笑容,就像一團跳動的火焰,把房間裡那種生人勿近的清冷氣息沖淡了許多。
  
  張敏娘的眼睛頓時瞇了起來,仔細看了好幾眼,又環顧了一眼屋子,歎了口氣剛想說話,卻覺得身旁有些不大對勁,轉頭才看見,適才跟著雲伊的兩個婢女並沒有跟進來,卻有另外兩個面目只能算是有幾分清秀的婢女站在一邊,神色平靜的看著自己。她心裡一動,點頭向她們微微一笑,卻見那兩個婢女連眉毛都沒動一根,依然是全神貫注的靜靜的盯著自己。張敏娘背後的寒毛不由一乍,不自在的扭過了頭去。
  
  雲伊已在案幾前坐了下來,開口時語氣依然冷淡,「張娘子,此間不比旁處,你想與我說什麼,不必拐彎抹角,直說便是。」
  
  張敏娘垂眸沉默片刻,微笑著抬起了眼睛,「雲娘誤會了,幾年前誠然是我的不是,與你相交時存了些試探之心。時過境遷,我每每念及,都不自在,這才想與你賠個不是。」
  
  她停了停,神色裡多了幾分淒婉,「如今我也不怕你恥笑,其實自打十三歲起,家中長輩便日日都與我說,待我及笄之後,便會去伺候世子,那時我又懂什麼,自然是聽從長輩吩咐的。誰知世子卻並無此心,旁人自然都道是我不好,我也是年少氣盛,心有不忿,難免對世子的事情上心一些,因此才做出了那些事情,你惱我也是應當的。眼下我已嫁做蘇家婦,憶起前事,越發滿心後悔,一直想著要與你說開,卻是今日才有這機緣。雲娘,前事都是阿敏不對,望你以後莫往心裡去。」說著竟是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禮。
  
  雲伊忙跳了起來,讓開這一禮,目光警惕的看了看她,皺眉道,「那些舊事不提也罷,只是你若想讓我去跟玉郎說什麼糧米酒稅,我卻不會去平白討這個沒趣」
  
  張敏娘苦笑起來,「雲娘多慮了,如今我已是蘇氏婦,大約再過幾個月,便會隨拙夫去龜茲,這西州糧米酒稅,世子能高抬貴手,固然讓人感激不盡,若是不肯也是情理之中,我怎會用此事來為難你?」
  
  她抬手指了指那張畫,「我來尋你,一則是為了賠不是,二則也的確是為了此畫。此畫如此惟妙惟肖,自是不能掛在外院讓不相干的人看了去。我也想過要掛在內書房中,只是拙夫卻道,此畫太過逼真,他在這屋裡看書或是處置公文時,總覺得彷彿是我坐在旁邊,讓他心神不定,因此便不讓掛。若是放在外屋裡,似乎更是不像樣,可若掛在內室床頭,莫說拙夫,我自己都有些不大自在,因此竟是尋不出一個地方來放它,這才想到要來問雲娘一聲。原以為雲娘說放在書房,是會掛在書櫥旁邊或是紗簾之後,沒想到竟是掛在這最最顯眼之處。」
  
  這畫麼,麴崇裕也說過,掛在書房裡似乎滿屋都有琵琶聲……雲伊的臉上不由有笑意一閃而過,「姊姊的畫的確是逼真。」
  
  張敏娘歎道,「難得世子如此寬和,拙夫若是處置公務時,卻是斷然不許我進來的,因此也不讓我掛畫,倒像是怕這畫兒偷瞧了他的那些公文去。」說著抿著嘴便笑了起來,笑到一半,突然覺得身上微寒,她忍不住轉頭看了那兩個婢女一眼,卻見她們依然是面無表情的看著自己,目光中的冷漠之意也與適才一模一樣。她的笑聲頓時統統都被噎回了嗓子中。
  
  雲伊嘴角一彎沒有做聲,麴崇裕的性子歷來有些古怪,在內書房處置公務時斷然不許任何人踏進房門,平日裡除了這兩個啞婢,家中的其他下人也是不得踏足書房一步,而這兩個啞婢性子又最是刻板,便是她進來尋張紙或鏡娘來借本書,也會牢牢的守在一邊,那目光她都不大吃得消,何況旁人張敏娘不是要看麼,那便好好看一次,一次看個夠張敏娘臉上的笑容果然越發勉強,乾脆扭頭走到畫像前又看了幾眼,才笑道,「平日有人說雲娘和阿嫂情如姊妹,偏偏生得也似親姊妹,我倒不覺得,只覺得你是一刻也靜不下的,阿嫂性子卻不愛動,作起畫來更是一兩個時辰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你們哪裡有半分相似了?如今看著畫兒,倒又覺得這話兒不虛,都是雪做肌膚水為眸的玉人兒,畫上這含笑的模樣,尤其像得很。」
  
  雲伊隨著她的手指看了一眼,不經意的笑了笑,「是麼?我倒是沒看出來。」自己和琉璃姊姊,歷來是有人說生得像,也有人說生得不大像,從這畫上看有幾分像也不稀奇。
  
  張敏娘出神的看著畫,突然幽幽的歎了口氣,「其實我最羨慕的便是阿嫂,我這二十多年,竟再沒見過比她更聰慧美貌的女子,這畫雖然作得神乎其技,於旁人便是了不得的才華,於她卻也不過是末技。阿敏聽人說過,這紡白疊、印佛經,其實都是阿嫂的主意。雲娘大約還不知曉,原先阿兄與世子很是有些不大和睦的,還是阿嫂教了世子印佛經,又幫世子做起了白疊坊,兩家這才慢慢好了。人人都道阿兄待阿嫂好,卻不知這樣的女子,但凡認識她的,哪裡能不敬她愛她?為她再做些什麼事,都是心甘情願的。」
  
  雲伊有些詫異的抬頭看著她,笑了起來,「你這話倒是再對不過,阿嫂人又聰明,待人又好,但凡知道她的,自然待她也好。」
  
  張敏娘笑著點頭,看了看畫像,又看了看雲伊,微笑著歎道,「雲娘也是好福氣,有這樣一個姊姊,這西州城裡,誰不會對雲娘另眼相看?我若是有這樣一個好姊姊,還有什麼事是做不成的?」
  
  雲伊依然是笑嘻嘻的沒有接話,張敏娘還想再說,門外已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麴鏡娘挑簾走了進來,看見張敏娘,似乎有些意外的笑了起來,「敏娘還在看這張畫兒?可看出了什麼玄機?」
  
  張敏娘笑道,「哪裡是看畫,我是在感歎這作畫之人是西州最有福氣的女子,莫說雲娘,便是我只怕也是沾了她的福分呢」又看了麴鏡唐一眼,笑容裡帶上了幾分深意,「鏡娘不是說要多坐一會兒的麼?」
  
  麴鏡唐淡淡的一笑,「沒法子,大娘想起要借本書看,可這地方哪裡是旁人進得來的?我也只好親自跑這一趟。」說著便走到書櫥前,開了櫥門,片刻後拿了兩本書出來,對著兩名婢女揚了揚封皮,「過幾日便會還。」
  
  兩名婢子中有一位走上去看了一眼,點了點頭,又過去把門小心的合上,這才退到一邊,目光又落回到張敏娘的身上。她們的神情並不奇異,但那種近乎麻木的平靜目光似乎格外有種異樣,張敏娘每次對上那目光,背上的寒意便會加重一分。正不自在間,便聽麴鏡唐對雲伊道,「大娘還說,那邊已經備下了你愛吃的百歲羹,你若得空了還是過去陪她用飯,她有話要與你說。」
  
  張敏娘略一沉吟,便對雲伊笑了起來,「阿嫂到底還是疼你,我便是羨慕也羨慕不來的,我不耽誤你們了……」
  
  她正要說出「告辭」兩字,卻聽外面傳來了幾個婢子亂紛紛的聲音,「見過世子。」
  
  院子裡響起的赫然是麴崇裕的聲音,帶著一點明顯的寒意,「都下去吧」
  
  屋裡的人頓時都是一呆,雲伊一個箭步便衝了出去,麴鏡唐臉上也露出了笑容,正要往外走,想起張敏娘,還是腳步一頓,回頭望了過去,卻見張敏娘垂著眼簾,看不出神色如何,停了片刻才輕聲道,「今日,我真真是來得不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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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章 不知所謂流言驚心
  
  麴崇裕剛剛一步走進外屋,雲伊便從書房衝了出來,幾步奔到他身邊拉住了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個不停,臉上的笑容、眼裡的笑意,幾乎是流光溢彩。麴崇裕原本有些沉肅的臉不由放鬆了一些,也打量了她一眼,聲音溫和了下來,「你去給我備些熱湯,我身上髒得受不住。」
  
  雲伊笑嘻嘻的挑起了眉頭,「是麼?」突然踮腳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不打緊,我不嫌棄」還不等麴崇裕反應過來,便笑著跳了出去。
  
  麴崇裕臉上沉峻的線條頓時再也繃不住,看著她蹦出去的背影,嘴角勾了起來。
  
  挑簾而出的麴鏡唐和張敏娘看見的正是一張帶著笑意、微微出神的臉,雖然滿身滿臉都還頗有沙塵,面孔瘦了一圈,眉宇間也多了幾分嚴峻,但被這抹笑意一稱,依舊是風流倜儻,難描難畫。張敏娘立刻像被火燙了般垂下了眸子。
  
  麴鏡唐早已把雲伊的話聽了個清楚,忍了忍臉上的笑意,低咳了兩聲,見麴崇裕已轉頭看著自己,才笑道,「阿兄回來得倒快,怎麼像是瘦了好些?」
  
  麴崇裕不大經意的笑了笑,「回來時不必跟著糧車,自然會快許多,你這些日子可還好?」
  
  麴鏡唐笑著點頭,「還好,恭喜阿兄立了大功。」
  
  麴崇裕只是嘲諷的一笑,轉了話頭,「大郎這些日子也辛苦了,我去換身衣服,你記得遣人叫他待會兒過來用膳。」剛轉身要走,突然又停住了腳步,目光落在跟在張敏娘身後出來的兩個婢女身上,語氣裡滿是厭煩,「這院裡的規矩不必我多說下次再放這種人進來,莫怪我打發了你們」說完轉身便進了裡屋,從頭到尾,眼角竟是根本不曾掃過張敏娘。
  
  麴鏡唐笑微微的轉身看向張敏娘,「敏娘,這邊請。」
  
  張敏娘依然是垂著眼簾,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臉色略有些蒼白,神色卻依然是波瀾不驚,看著麴鏡唐,臉上慢慢露出了一個笑容,「今日有勞你和雲娘了,請你待會兒記得替我向她道聲謝。」
  
  這個笑容裡似乎別有一種意味,麴鏡唐微微皺了皺眉,到底還是把她送到了院門,眼見平日跟著張敏娘的那個婢女一臉驚魂未定的迎了上來,這才轉身回了內院,低聲問自己的婢女,「你可聽見適才張娘子與雲娘說了些什麼?」
  
  婢子搖了搖頭,「一路上半句話都不曾說,進了書房之後才說了些話,婢子只能在外間守著,隱約聽到了什麼賠不是、掛畫像,似乎還說起了庫狄夫人,旁的便沒聽見了。」
  
  麴鏡唐皺起了眉,聽起來似乎和自己進門時張敏娘說的話倒也對得上,可難不成她巴巴的來這一趟便是為了看這幅畫像?不這絕不是張敏娘的風範想到書房裡那兩個大字不識的啞婢,她不由得苦笑了一聲,阿兄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她想了半天不得要領,只能歎了口氣,「你去看看阿郎在哪裡,便說世子回來了,讓他過來用膳。」
  
  話音剛落,麴崇裕便從裡屋走了出來,臉上顯然已簡單洗了一遍,又換上了新的外袍,整個人頓時光鮮了許多,看見麴鏡唐皺著眉頭站在那裡,笑道,「怎麼?阿兄都回來了,還有什麼事值得你發愁?」
  
  麴鏡唐瞟了他一眼,「還不是為了那位張敏娘……」
  
  麴崇裕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一擺手,「不必說了你不用管這事,我自有分寸。」臉上的神情分明是厭惡得不願意多說一個字。
  
  麴鏡唐心裡微覺納悶,阿兄對張敏娘向來不假辭色,又有些潔癖,見她居然進了內書房,多半是不會給她好臉色的,但以前似乎還不至於嫌惡到這種地步,這一次……她還沒來得及發問,雲伊已笑嘻嘻的走了進來,「熱湯備好了」逕直走到了麴崇裕身邊,又拉住了他的手。
  
  麴鏡唐忙笑道,「我也該去叫大郎了。」腳下生風的掉頭便走了出去,動作比平日迅捷了十幾倍。
  
  麴崇裕神色淡淡的瞅著雲伊,也不做聲,雲伊心裡頓時一虛,臉上不由滿是討好之色,「湯我試過了,如今冷熱正好,我這便幫你去拿衣裳?」
  
  麴崇裕「嗯」了一聲,語氣依然是淡淡的,「聽說你把阿九喂死了?」
  
  雲伊的頭立刻低了下來,停了好一晌才道,「我是覺得它看去精神有些不好,所以多餵了一些……」
  
  麴崇裕點了點頭,「那我放在外屋的那個琉璃筆洗也是精神不好,因此被你洗成精神極好的一堆碎片?」
  
  雲伊的頭不由垂得更低,「我用涼水沒洗淨,才換了熱水洗,誰知它嬌氣得很,竟然便裂了。」
  
  麴崇裕低頭看著她,似笑非笑的點頭,「才一個月不見,你真真是越發能幹了,會喂鷂子,會洗琉璃盞,還會帶客人來家中鑒賞字畫。」
  
  雲伊頓時不服氣的抬起了頭,「不是你說的麼?你和姊夫不在西州時,我不必理那些婦人,也莫往狠裡得罪她們,可那些人,你但凡軟一點,哪裡是甩得開手的?姊姊都被她們煩得只能裝病了,這個張娘子還追到在那裡喋喋不休,我實在受不住,索性讓她進來看個夠」想了想又道,「其實她今日還算有禮,先是與我賠了個不是,又說了姊姊一大堆好話,若不是說話的語氣還是有些怪怪的,我還真當她是轉了性。」
  
  麴崇裕詫異的挑起了眉頭,「她難不成不曾跟你說起那張畫像上的人更像是你姊姊,不曾說你們生得像?還說我……我們這些人待你好,是因為你姊姊?」
  
  雲伊茫然的點了點頭,「說了,那又如何?姊姊生得那般好,我像她又有什麼不好?若不是姊姊,我上哪裡認識你們去,你們又怎會待我好?這些話原是不錯,我只是不喜歡她說話的模樣,因此也沒與她多說。」
  
  麴崇裕愕然看著她,「你竟是壓根就不曾聽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眉目之間的寒意轉眼間一掃而光。
  
  雲伊納悶的看著他,「我不曾聽出什麼?」神色裡多了幾分緊張,「我可是又做錯了事?」
  
  麴崇裕笑著搖頭,「是我想錯了,這些事情,你向來都是做得再對不過」
  
  雲伊頓時鬆了口氣,高高興興的環住麴崇裕的腰,依偎到了他懷中,「你不知道,那些西州婦人都有些像這張娘子,話倒是說得十分動聽,那笑容卻十足討厭,若不是記得你的話,我早掀案把她們都轟出去了……玉郎,你不會再出去那麼久了吧?」
  
  麴崇裕心情愉悅的拍了拍她,「不會了都護府的大軍幾日前便都已開拔,蘇海政大約沒時間再來顧著西州,西疆的馬賊如今也快絕了種,我和守約只要把此次的幾百名部曲、護衛們略加訓練,待糧車回來,便讓商賈們帶著他們送糧去軍倉。估計不出正月,龜茲的叛軍便會平定,再說,過些日子父親的奏章 也該有了下文,咱們不必擔憂那蘇氏父子再有借口鬧出什麼事來,那時我騰出手,自會好好收拾這些人」
  
  雲伊滿足的歎了口氣,偷偷瞅了麴崇裕一眼,見他心情正好,忙小聲道,「玉郎,筆洗我已尋了個新的,比原先的結實得多,也托人去買了鷂子,定能買到更好的,我原先在家時也訓過鷂,保準還你一隻比阿九更能捕獵的」
  
  麴崇裕「嗯」了一聲,忽然眉頭一皺,「我在外院屋裡看見了一個銅缽子,可是你買的筆洗?」
  
  雲伊笑著抬起頭,「正是你如何知道?」
  
  麴崇裕淡淡的道,「那般古怪難看的物件,這府裡除了你還有誰會買?」
  
  雲伊頓時有些洩氣,忍不住低聲嘟囔道,「這個是姊姊幫我挑的,說定然洗不壞,便是拿來摔也不打緊……」
  
  麴崇裕直皺眉頭,沒好氣的道,「莫說摔不壞,只怕拿刀都劈不動你那姊姊選物件的眼光……」想到裴行儉的宅子裡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滿臉鄙夷的搖了搖頭。
  
  雲伊心裡不大服氣,那銅缽圓滾滾的怎會難看?姊姊的眼光又怎會不好?姊姊……突然想起一事,不由驀然抬起頭來,「你怎麼知道張敏娘跟我說我與姊姊生得像了?」
  
  麴崇裕淡淡的道,「若是這種事情我都無從知曉,大約有些人更要當我是盤中之餐了」
  
  雲伊皺眉想了半日,怎麼也想不出他是怎麼知曉此事的,還要再問,麴崇裕卻四下看了看,「我怎麼記得適才有人湯正熱得好,又說要給我拿衣裳的,再不拿來,只怕那桶熱湯都變冷水了罷?」
  
  雲伊「哎呀」一聲拍了拍額頭,「我這記性」轉身幾步便跑進了裡屋,麴崇裕瞅著她的背影,挑了挑眉,笑了起來。
  
  此後幾日,西州明面上倒是風平浪靜,麴智湛雖然不曾鬆口降了酒稅,卻是從輕發落了先頭被打發回家待罪的幾個官吏,隨後便徵用了各家的部曲,和兩百來名護衛分成數隊,跟隨商賈們運糧的隊伍把剩下的幾萬石糧米陸續運往軍倉。又過了兩天,許久不曾出都督府一步的祇夫人也破天荒的應了王府的邀約,讓許多人繃得快要斷掉的心弦頓時又鬆了一些。
  
  張懷寂則是一回西州便稱病不出,任誰都不見一面,只是關於他「當機立斷,率領各家部曲誅殺臨陣脫逃的都護府親兵,立下大功」的消息,還是迅速在西州城裡流傳開來,人人聽了心中都別有一番滋味,有人心驚膽戰,有人茫然失措,倒也不必細表。相形之下,關於「麴世子內書房掛著一幅畫像,不像他府裡的那個突厥女子,倒有七八分似長史夫人」的傳言,雖也頗有些人議論,卻是激不起太大*瀾了。
  
  倒是裴行儉特意因此到麴崇裕的屋裡去了一趟,開口便道,「你可曾聽說了那畫像的傳言?」
  
  麴崇裕怔了一下,冷笑了起來,「你可要去看上一眼?」
  
  裴行儉笑著搖頭,「那幅畫我看得實在不少,無須再鑒賞一回。」
  
  麴崇裕淡淡的道,「那你來做此甚?」
  
  裴行儉微笑著打量了麴崇裕一眼,「我只是有些不解,你到底做了什麼,會讓那位張娘子如此恨你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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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直言誅心昆陵喋血
  
  麴崇裕臉色微微一沉,「此話怎講?」
  
  裴行儉笑了起來,「難不成你還要告訴我,這種不入流的陰私手段,會是蘇氏父子的手筆?西州這些人如今自顧不暇,想來也無心去做此事,自是那張娘子自作主張。頭兩日說的還是畫像,今日則是連白疊坊和雕版的事都被翻了出來,這步步連環,真真是深諳惑人耳目之道」
  
  「畫像和白疊坊也罷了,這雕版之事,知道內情的似乎並不算多,她若不是時刻留意著你的一舉一動,甚至在你身邊埋了眼線,如何能知曉?此女雖不算人如其名,這份心性看來倒很有幾分堅韌,我看你還是當心些才好,何況這流言又是如此刁鑽」
  
  這流言牽涉的事情麴崇裕無以自辯,涉及的地方他也不可能讓外人踏足,張敏娘大約真是深思熟慮後才出的這招,如今雖是留意者不多,但若真讓人就此議論紛紛下去……裴行儉不由皺了皺眉。
  
  麴崇裕冷冷的哼了一聲,「你說的也不算錯,當初我發現身邊有人給她通風報信,便不該一時心軟,未下辣手,竟讓她覺得有機可乘,才有了今日的牽扯。不過你且放心,所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今我怎會再放任這種人在背後搗鬼?至於這流言麼,」他眉毛一挑,眸子中有厲色閃動,「過了今日,便再也翻不出什麼浪來」
  
  「今日?」裴行儉皺著眉頭想了片刻,恍然的點了點頭,「可是那還未送出的白疊坊,今日便要先收些利錢回來?」
  
  麴崇裕沉默半晌,抬頭看向了裴行儉,「可曾有人跟你說過,與你說話,真真是世上最無趣之事」
  
  裴行儉微笑著欠了欠身,「玉郎過獎了。」
  
  麴崇裕看了他片刻,面無表情的轉過頭去。
  
  洛陽坊的王府堂屋之中,坐在西首位置上的祇氏,也正面無表情的轉過了頭去。堂屋的食案上,那些裝在牙盤中的各色菜餚都已撤下,新整治的糕點果子和酒壺酒杯錯落有致的放滿了案面。王君孟的母親張氏正笑吟吟的端著酒杯,「咱們多少日子不曾如此相聚?如今可算是雨過天青了請大夥兒滿飲此杯,來年萬事順遂,多喜多福。」說著蘸酒彈了三下,仰頭喝了下去。
  
  祇氏也隨眾起身舉起了杯盞,卻只是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張氏一直注意著她的動靜,見狀心裡不由歎了口氣。她與祇氏打小便交情最好,那一日收糧,還是她想起祇氏只怕處境尷尬,悄悄的打發人去問了一聲,誰知祇氏竟是一直連點風聲都沒聽到若是換了自己,這口氣大約也是平不下來的,只是這些日子祇家已費盡心思賠盡小心,若不借此下坡,難道日後她真打算跟著麴家回長安?
  
  想到此處,她索性走上幾步,親自為祇氏續了幾滴酒,又給自己倒滿了一杯,低聲歎道,「六妹妹,咱們這麼多年的姊妹情分,姊姊如今便拿大勸你一句,有些事情咱們心裡都是有數的,可世事人情便是如此,眼看便是年節,咱們總不能因為今年種種不順,便不過明年的日子了罷?」
  
  祇氏嘴角勾起了一點譏諷的笑意,目光在堂屋中眾人臉上緩緩掠過,在另一邊座位上含笑不語的張敏娘身上停了片刻,才款款的站了起來,「姊姊的好意,我一直都記得。姊姊說得對,若不是因為想著日後,今日我便不會來此,只是光我一人想著日後又有何用?你們這些姊妹,又有哪一個是真正想過日後了」
  
  眾人都是一愣,這話是什麼意思,若不是為了日後,她們又何必這樣低聲下氣的賠不是,求諒解?
  
  祇氏看著眾人的臉色,嘴角的笑意更冷,「今**們請我過來,想說什麼我也猜得到,無非是想告訴我,我若想後半生能有個依靠,還得跟大夥兒同心協力去哄住都督,哄得他如同從前一般,把這西州城的好事都給大夥兒,難事都留給自己,若真有什麼過不去的坎了,大夥兒便還如此次一般,把手一撒開,再在背後踹上一腳,看個笑話兒至於我麼,我死也好,活也罷,又與大夥兒的榮華富貴有什麼關係?」
  
  「若這便是你們想的日後,你們當我傻也不打緊,你們當都督和世子也都是傻的麼?從前都督容著你們,縱著你們,難道都是因為我?我又是什麼了不起缺不得的人物?那是都督念著舊情,念著大夥兒這些年跟著麴氏吃了苦受了累,有心要補償大夥兒。可這一次,是你們自己親手把這份舊情打得粉碎,眼見勢頭不好了,轉頭便開始裝沒事人,還覺得人人都該把這事兒忘了才對,如今又說是什麼為了日後打算好一個日後,我還真不知,世上有什麼樣的蠢物,被人背棄了一次還不夠,要上趕子的忘了此事,日後好被人背棄第二回」
  
  堂屋裡頓時靜得可怕,誰也料不到平日裡最講究風儀的祇氏,竟會當眾直接說出這樣的誅心之語,熱辣辣便如迎面一掌扇在了各人的臉上,有的人臉色發白,有的人則是滿臉漲紅,一時卻又不知該如何作答才好。只有張敏娘深深的低下頭,掩住了嘴角的一絲笑意。
  
  半晌之後,還是祇氏的嫂子張夫人站了起來,臉上堆上了個笑容,「六娘莫動氣,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昏聵沒記性,才讓六娘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六娘如何說我都是應當的。可適才這話卻是有些差了,這一回大夥兒原是有些糊塗,只想著日子艱難,要在此事上翻個身才好,又想著都督便是籌不上糧,難道還能因此丟了官不成?不過是受幾句責備罷了,總強過我們這般拆了東牆補西牆的過日子,這才一時蒙了心。但若說咱們便是要都督倒了好看笑話,咱們再是混賬,又怎敢起這天打雷劈的心?」
  
  她看了看祇氏依然冷淡的臉色,歎了口氣,「夫人有句話說得對,這些年麴都督待大夥兒寬容親厚,咱們的確有些輕狂了,一味好強,分不清遠近親疏。但吃了這次的教訓,大夥兒是真的悔了。西州城又不是沒有旁人做過都督,軟的硬的不管事的,誰曾多看咱們這些高昌遺族一眼?也只有麴氏,跟大夥兒是幾輩子的情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麴都督此次是立了大功,咱們如今說什麼自然都是白搭,但若是日後麴家真有難處了,大夥兒若是坐視不管,便教咱們丟了這西州的根基,再也翻不得身如何?」
  
  她的這番話,自然也是眾人這些日子裡議論過無數遍的,一時都紛紛附和,有人便道,「夫人便是不信我等的心腸,也總要相信我等不是那種過了今朝不想明日的人。難道大夥兒還真能盼著再來一個都督,好把咱們都轟出去?」
  
  祇氏沉默片刻,突然點了點頭,「阿嫂說的是,大唐的官員裡,除了麴氏,誰會多看咱們這些人一眼?便算是多看了幾眼,其實打的也不過是借刀殺人的主意罷了,真讓他們如了意,咱們是什麼下場還未可知」
  
  此言一出,堂屋又是一靜,張敏娘原本平靜的臉色頓時為之一變,睫毛顫了幾下,突然看見祇氏的目光已經看了過來,臉色不由更白,目光中也帶上了幾分的乞求之意。
  
  祇氏卻不閃不避的看著她,聲音越發清晰,「此次運糧之事,大夥兒心裡都清楚,若不是興昔亡可汗的騎兵來得快,世子與長史自不必說,張參軍也罷,咱們的那些部曲也罷,只怕現在都已是身首異處的新鬼我聽到此事便想,原來這世上真有報應,這自以為尋著了新靠山棄了旁人的人,轉眼便發現自己也不過是枚棄子,是何等有趣敏娘,你說是不是?」
  
  張敏娘忙站了起來,臉色蒼白的垂下了頭,「夫人明鑒,阿敏是張家的女兒,不管如今際遇如何,也不敢怨天尤人,都是自己命不好罷了。」
  
  她的聲音裡帶著幾分難言的淒涼,不少人心裡都是一軟,同為高門女子,這種不得已的情形,自然人人多少都經歷過一二,小祇氏不由輕聲道,「姊姊莫要生氣了,敏娘,她也不容易。「祇氏目光依然落在張敏娘身上,微笑著點了點頭,「你的確是不容易,只是我卻不明白了,如今這情勢下,你的堂兄處境如此艱難,你不想著如何彌補,卻放出話來,說什麼世子內書房裡掛著的畫像,模樣不像阿史那氏,倒更像庫狄夫人,又說世子是因為與庫狄夫人合夥做了幾樁生意,才容了長史在西州呼風喚雨,阿敏,你這是想做什麼?」
  
  堂屋裡「嗡」的一聲議論開來,這話她們自然也是聽過的,卻原來是……張敏娘臉上頓時變得一絲血色也無,抬頭看著祇氏,嘴唇微顫,半晌才道,「夫人這是從何說起?」
  
  祇氏笑吟吟的搖頭,「我是何意你還不知?誰不知曉世子的性子,想來這西州城裡,除了你,便只有庫狄夫人、阿史那氏和鏡娘進過那書房,見過那幅畫,這話不是你傳出來的,難道還是她們自己傳出來的?」
  
  張敏娘只是輕輕搖頭,「我前些日子的確去過世子府,只是……夫人誤會了,夫人請想,這話傳出來,於我又有什麼好處?」
  
  祇氏輕輕的歎了口氣,「以前的事,原是我們對不住你,耽誤了你這些年,你心中有恨有怨都是應當,只是如今的西州城卻是再也經不得這些風雨,若教世子以為是我們教唆著你做的這些事,便是我有心替大夥兒說話,只怕也回轉不得如今你已是蘇家婦,自有你的前程,又何必再對前事耿耿於懷,心有不甘?」
  
  她看著張敏娘,目光裡滿是憐憫,「這次張參軍也在糧隊之中,馬賊卻是照來不誤,大都護的親兵又要臨陣脫逃,參軍不得已才下了那般的狠手……唉,可見你今後的日子,且有艱難之處,還是要步步謹慎,好自為之莫再打著別的主意了。」
  
  張敏娘的臉上已是一片雪白,嘴唇上都沒了血色。祇氏卻不再看她,轉身舉起了手中的杯盞,向張氏微微一笑,「姊姊說得不錯,再過十幾日便是新年,咱們總不能因為以前的不順,便不過以後的日子了,來日方長,我也祝諸位前事終不忘,來年多可期」
  
  原本壓抑的堂屋裡,氣氛頓時鬆了下來,張氏也笑道,「今年喝了這麼些苦酒辣酒說不出滋味的悶酒,才終於喝到了這一杯美酒,教我們又如何能忘得掉」屋裡的笑聲、謝酒聲頓時響成了一片。
  
  張敏娘悄無聲息的轉身走了出去,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的閃開了道路,轉開了目光,她走出堂屋,穿過庭院和門房,一路走到了外面,步子越走越快,直到那寫著「蘇府」兩字的烏頭門前,腳步才停了下來。
  
  婢女娜娜早已追得氣喘吁吁,忙道,「娘子何必與她們一般見識?待到蘇公子回來,且有她們後悔莫及的時候」
  
  張敏娘抬頭看著「蘇府」二字,不言不動,慘白的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良久之後突然輕輕的點了點頭,「正是,且有他們後悔莫及的時候」
  
  ………………
  
  從龜茲往北,穿過天山山脈,便是昆陵都護府的轄區,正是興昔亡可汗阿史那彌射所率五咄陸部的牧馬之地,大約是早已接到了發兵的命令,唐軍一路所經的部落州縣,倒也戒備嚴整。只是不知怎地,繼往絕可汗阿史那步真率領的一萬騎兵跋涉數百里,兩日之前便已與唐軍匯合,而坐擁地主之利的興昔亡可汗卻是遲遲未曾出現。
  
  這一日午後,一封來自長安的敕書馬上飛遞傳至唐軍的中軍大帳,沒過多久,阿史那步真便面色沉凝的進了大帳,足足過了兩三盞茶的功夫才告辭而去。
  
  中軍大帳中的油燈依然搖曳不定,案幾之後的蘇海政,臉色一片青白,牙關緊咬,整個人雖是靜靜的坐在那裡,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怖。
  
  奉命進帳的盧青巖一眼看到此番景象,心裡便是一緊,忙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大都護相召,不知所為何事?」
  
  蘇海政停了片刻才開口,冷冷的聲音中帶著幾分乾澀,「繼往絕可汗適才來報,興昔亡可汗這半年以來與吐蕃往來密切,近日所部兵馬又甚有異動,恐怕要對大軍不利」
  
  盧青巖一怔,暗暗的鬆了口氣,抬起頭來,「大都護多慮了,興昔亡可汗效力我朝數十年,性子也不甚魯莽,吐蕃如今雖然勢大,到底不比我大唐天朝氣象,說他與吐蕃暗通款曲、首鼠兩端或有可能,說他會舉兵謀反,對大軍不利,以下官看來,斷然不至於」
  
  蘇海政聲音依然冰冷,「繼往絕可汗所言確鑿,不似虛言,興昔亡若不是心懷異志,為何州府戒備森嚴,人卻遲遲不至?」
  
  盧青巖笑了起來,「大都護,旁人說興昔亡反也罷了,這位繼往絕可汗的話怎能信得?西疆之人誰不知曉,他與興昔亡名為兄弟,實為死敵,昔日為爭可汗之位,射殺了興昔亡可汗數十位親眷,兩人是不共戴天之仇,因此聖上才會把突厥十姓一分為二,讓他們分而治之,但凡遇到大軍行動,也讓兩人分別帶兵跟隨,為的便是讓他們互相牽制,才不至於惹出亂子來。這興昔亡可汗要反的話語,從繼往絕口中說出,如何信得?」
  
  蘇海政一言不發的看著盧青巖,銳利的目光中漸漸帶上了幾絲殺氣,盧青巖只覺得背後一片冰涼,心裡轉了幾轉這才醒悟過來,臉色不由白了,「大都護,興昔亡可汗雖是不識時務,暗懷異志,但他在西疆威望素著,如今罪狀又是未彰,大都護便算要令他伏法,還是要款款圖之,方才妥當。」
  
  蘇海政沉默片刻,冷笑起來,「罪狀未彰?如今我等不過八千之眾,加上繼往絕可汗的騎兵,也不足兩萬,在昆陵境內,興昔亡若是登高一呼,便會有數萬騎兵來攻,難不成要等他大軍殺到,才能動手?只怕那時,咱們已不過是一盤魚肉」
  
  他看了看案几上的敕書,聲音更是沉了下來,「今日聖上敕書已到,說是東邊用兵正緊,西疆若有宵小作亂,當以安撫為主,不可再妄動刀兵,便是不得已而用兵,也當以胡制胡,愛惜民力,不可令邊民生怨……」
  
  「還有,今日斥候有密報,龜茲叛兵已是望風而逃,兩城均已是空城,依你看來,我這弦上之箭,難不成只能對準自己的咽喉?」
  
  盧青巖怔在那裡,臉色漸漸變得和蘇海政一樣青白:聖上那邊顯然是收到了麴智湛的奏章 ,因此才警告蘇海政,不許輕易用兵,即便用兵,也不可再如此徵糧,若無刀兵之舉、軍糧之事,那麴氏父子和裴行儉,又如何動得?這也罷了,可那些龜茲叛兵居然不等大軍開到,便望風而逃,此役已是無敵可戰,那六百親兵之死又如何抹得過去?
  
  大帳裡的沉默越來越沉重,漸漸變得讓人窒息,蘇海政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傳我的命令,聖上有敕書入營,興昔亡可汗與昆陵都護府諸位酋長忠心報國,屢立戰功,特令本總管帶布帛兩萬端賜予諸位,請他們後日一早,來營門領賞」
  
  盧青巖身子一震,有些不敢置信的抬頭看著蘇海政,對上那雙冷如冰雪的眼睛,終於只是躬身行了一禮,「大都護英明,下官遵命」
  
  蘇海政臉色依然一片肅然,語氣卻溫和了下來,「你我之間,不必如此生分。如今昆陵之事,有繼往絕可汗進言在先,本總管不過是為了數千唐軍安危而自保,此戰只要速戰速決,令五咄陸部無力相抗,便能一舉定之,永絕後患。倒是盧兄你,我這裡還有一事拜託,此事成敗與否,才真正關係著我等究竟是抄家滅門,還是安享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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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2章 風雲突變劍拔弩張
  
  過了臘月二十,西州城裡年節的氣氛便一日比一日濃郁起來。雖然因大軍北征,商賈、護衛們依然在為押運軍糧而奔走,不少丁男也隨軍服役,城中人口比往年少了好些,但到了祭灶這一日,依然是處處張燈結綵,家家殺豬宰羊,換了新裝的孩子們四下亂跑,西州各坊的高牆深巷之間,歡聲笑語迴盪不絕。
  
  曲水坊的裴宅裡更是熱鬧非凡,早間剛祭過灶,雲伊便跑了過來,興興頭頭的要看琉璃畫的灶神,看了半日,卻歎了口氣,「這張畫得也不像玉郎,什麼時候姊姊再畫一張像玉郎的灶神像吧」
  
  琉璃不由大奇,「畫成那樣做甚?難不成你想在自家灶台上貼一張那樣的灶神?」
  
  雲伊滿臉認真的搖頭,「我是想掛在書房裡,不然那面牆上只有一張畫像,似乎孤單了些。原先姊姊畫的那張灶神我雖是好好的收著的,可當日沒有裝裱過,如今早已舊了。」
  
  琉璃想了想在麴崇裕那間雪洞般的書房內,在那張五尺多高的工筆仕女圖旁邊再貼上一張小灶神圖的情形,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下定決心以後每張灶神圖都要畫成時下最流行的大餅美人臉,永絕後患兩人說了幾句閒話,雲伊便自告奮勇去灶房準備午間的小宴,沒多久,廚娘的笑聲便滿院子都能聽見。琉璃笑著搖頭,自去準備其他酒水果品,午間麴崇裕和裴行儉都會從府衙過來,自是要多備些下酒之物。誰知不到午時,小婢女又笑著跑了進來,「風娘子來啦。」
  
  琉璃大喜過望,快步便往外走,剛剛走到院門口,便見風飄飄笑語盈盈的走了進來,雲伊也從灶房裡躥了出來,紮著兩隻油手,圍著風飄飄轉了好幾圈,「風姊姊真是越發豐潤了,怎麼拖到今日才過來?」
  
  風飄飄嫁人生子之後的確豐潤了許多,看去倒是多了些安逸富貴之氣,聞言對雲伊笑道,「今年的事務原是多了些,又聽說今**下廚,才特意過來叨擾一頓」
  
  雲伊哈哈大笑,「你又哄我從高昌到這裡足足有百來里路,你也是一早祭過灶便往這邊趕了吧?」
  
  琉璃也笑道,「可見飄飄是個有口福的,雲伊一年裡難得下幾次廚,今日便趕上了。」
  
  風飄飄笑嘻嘻的與琉璃見了禮,又仔細端詳了琉璃一眼,「大娘今年氣色倒還好,怎麼出來也不多穿一些?」待進了屋,又對琉璃和雲伊道,「柳娘子讓我代她問你們好,說是很想你們,讓你們年節裡有好東西都要記得給她留一份,不然休想得她的節禮。」
  
  琉璃和雲伊都笑了起來,雲伊一面淨了手,一面便忍不住嘟囔,「也不知柳姊姊何時能過來,這都兩年多沒見過她了。」
  
  風飄飄笑道,「世子今日還跟我說,待戰事平定,我便可把柳娘子送到西州來,想來也不過是一兩個月的事,你急什麼?」
  
  幾個人說說笑笑,又把風飄飄帶來的節禮看了一遍,眼見日近中天,才到外院佈置案幾,琉璃又打發了一個小廝去府衙知會一聲。誰知不到半盞茶功夫,門外卻傳來了那小廝已經全然變調的聲音,「不好了出事了」
  
  琉璃唬了一跳,忙挑簾出門,只見那小廝連滾帶爬的進了院子,臉上一片雪白,「娘子,都督府,都督府被兵卒包圍起來了,好些兵,都不是咱們西州的……」
  
  風飄飄和雲伊聞聲也趕了出來,聽到這句,臉色都是一變。雲伊忙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玉郎怎麼樣了?姊夫怎麼樣了?你可看見他們沒有?」
  
  小廝搖頭,「都督府的大門和外牆如今都已被圍得水洩不通,那幾百號穿盔甲拿大刀的兵卒看上去都如凶神惡煞一般,說是什麼邊軍奉命清查叛黨餘孽,違抗者殺無赦,小的不敢近前,便趕緊回來報信了。」
  
  雲伊跳起來便要衝出去,琉璃忙喝住了她,「你等等」
  
  雲伊回頭急道,「姊姊……」
  
  琉璃定了定神,沉聲道,「咱們一起過去」大唐邊軍包圍都督府,一定是蘇海政那邊出了事,此人心狠手辣,什麼下作招數都使得出來。只是此時到底出了何事?她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她一面腦中飛轉,一面扯上披風便往外走。
  
  幾個人剛剛走出院門,卻見一隊兵卒氣勢洶洶的走了過來,當頭便截住了她們,帶頭的乃是一名二十出頭的軍官,冷冷的喝道,「奉大都護命清查叛賊同黨,相關人等一律不許胡亂走動、串通消息,違者殺無赦」
  
  雲伊原已滿心焦急,聽了這話更是怒上心頭,「誰是叛賊的相關人等?憑什麼不讓我們出去,還不給我滾開」
  
  這名軍官勃然大怒,拔刀出鞘喝道,「某乃奉大都護之命前來辦差,你竟敢出言不遜,是要反了麼?」
  
  此時曲水坊裡的左鄰右舍們早已圍攏了過來,被這帶著殺氣的聲音一喝,好些人都嚇得退後了一步,雲伊卻是怒氣勃發,反而踏上了一步,「有本事你便砍了我試試」
  
  眼見那名軍官眼中殺氣大盛,琉璃忙抓住雲伊的手,用力一扯,把她拉到了身後,「別出聲,讓我來。」
  
  雲伊瞪著那人恨恨的「哼」了一聲,到底沒再開口。
  
  琉璃走上一步,略微欠了欠身,抬頭看著那軍官微笑起來,「敢問這位長官高姓大名,身居何職?」
  
  那位軍官原本已是怒上心頭,突然被她這般禮數周到的一問,下意識道,「某乃龜茲邊軍隊正周祿。」突然醒過神來,厲聲道,「爾等還不速速退回若要繼續冒犯大都護,休怪某手下無情」
  
  琉璃點了點頭,聲音清朗,「原來是周隊正,聽聞周隊正乃是蘇大都護的親衛,小女子不才,有一事請教。請問隊正此來西州,可是奉了聖上的旨意?」
  
  周隊正不由一愣,冷冷道,「自然不曾,你此言何意?」
  
  琉璃微微一笑,聲音提了幾分,「我似乎聽到,周隊正先前有言,我等敢對隊正出言不遜,是要反了麼,不知可是我聽錯了?」
  
  周隊正更是納悶起來,皺眉道,「你不曾聽錯,某乃奉大都護命前來清查逆黨,爾等竟敢抗命,還敢出言不遜,難道不是要反了?」
  
  琉璃皺起了眉頭,聲音更是響亮清晰,「這便奇了周隊正既然不過是奉大都護之命而來,我等即便是不遵大都護之命,怎麼便是反了?難不成這西疆不是我大唐朝廷的西疆,而是你家蘇大都護的西疆,而不聽蘇大都護之命,便等同於造反?周隊正此言太過匪夷所思,想來朝廷的御史定然十分想知道,此話到底是你周隊正的意思,還是蘇大都護的意思」
  
  裴府門前早已聚集了數十人,這話清清楚楚的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裡,頓時引來一片轟然的應和,「正是正是這話正該讓人去好好問一問」
  
  周隊正的臉色頓時一變,想了一想,聲音更是嚴厲,「大都護乃朝廷命官,奉聖上之命鎮守西疆,某乃大都護身邊親衛,又是奉命前來清查叛賊,你們對某出言不遜,便是對大都護不敬,又阻攔某辦差,自是居心叵測,這不是反了是什麼?」
  
  琉璃驚訝的看了他一眼,「你是大都護身邊之人,對你不敬便是對大都護不敬?」
  
  周隊正想了一想,才用力的點了點頭。
  
  琉璃看著他笑微微的點頭,「多謝隊正賜教」轉頭看著越聚越多的西州人揚聲道,「大家可是聽清楚了,這位隊正說,他是大都護身邊之人,因此對他不敬便是對大都護不敬,大夥兒想必也知道,在下不才,卻也曾在皇后身邊伺候,因此今日這位周隊正若敢對我不敬,便是對皇后不敬,若敢說我造反,便是污蔑當今皇后勞煩大夥兒今日都做個見證,也好看看這西州城裡,可有人敢對皇后不敬,可有人敢污蔑皇后謀反」
  
  上百名西州人齊聲轟然響應,那聲音幾乎是震耳欲聾。
  
  琉璃往前便走,周隊正忙擋上了一步,琉璃微笑著看了他一眼,「怎麼,隊正剛剛賜教過那番道理,轉頭便不把當今皇后放在眼裡了麼?」說完再也不看臉孔已憋得發紫的這位隊正一眼,帶著雲伊、風飄飄等人從他身邊走了過去。上百位西州人都興高采烈的圍了上來,擁簇著她們往都督府走去,一路上人越聚越多,那些聽到消息出來探頭的西州人一見這架勢,立時都加入進來,待到琉璃走到都督府門口時,身後已是跟了數百位西州人。
  
  卻見此時的西州都督府門口,早已是一副劍拔弩張的架勢。
  
  包圍都督府的邊軍足足有七八百人,光正門一處便有四五百人之多,人人都是一臉的煞氣。那原本正在練兵場上操練的四五百名西州府兵,也在團正、旅正們的帶領下趕到了都督府門口。邊軍的帶隊校尉自是厲聲呵斥,令他們放下弓刀,聽從大都護調遣,西州府兵的團正卻是一臉桀驁,抱著手傲然道,「某只知奉令衛護西州,不知什麼叫清查叛黨,若想讓某放下弓刀,除非都督發令」
  
  邊軍校尉氣得鬍子都快立起來了,他手握軍令,滿以為這幾百府兵不過手到擒來,誰知卻會遇到這樣一個混賬角色眼見那團正竟是滿臉輕蔑,他再也忍耐不住,揮刀出鞘,指著團正怒道,「你敢違抗軍令?」
  
  那團正眉毛一立,毫不猶豫地拔出腰刀,冷笑道,「怎麼?只有你有刀麼?想讓某放下弓刀,任你宰割,那便先看我手裡的刀可肯答應」
  
  兩邊的軍官拔刀,下面的兵卒豈肯示弱,都督府前頓時一片腰刀出鞘的聲音,無數把明晃晃的腰刀在陽光下閃動著一片刺目的寒光。
  
  眼見這局勢竟是一觸即發,琉璃腳下不由一頓,卻聽都督府裡有人高聲道,「住手,都給我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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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 喪心病狂膽大包天
  
  從都督府走出之人穿著一身青色袍子,身量矮小,面孔清瘦,看去只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八九品官吏,那位原本鬚髮皆張的校尉卻立刻收了刀,「盧主簿,是這些西州府兵膽大包天,竟敢違抗大都護的軍令」
  
  盧青巖點了點頭,走到西州府兵面前,上下打量了那位團正一眼,抱了抱手,「這位團正,不知你對大都護的軍令有何異議?」
  
  團正把腰刀一收,順著鼻樑看了盧青巖一眼,冷笑著道,「大都護要派人入西州,光明正大進來便是,為何要先派小隊以回報軍情為名入城,扣住守城軍卒,再大隊入城?你們行事如此鬼鬼祟祟,又動手傷人在先,如今還想要我等放下弓刀,聽你們調遣,我呸」
  
  這團正生得高大,居高臨下罵得酣暢淋漓,那一聲響亮的「呸」更是帶得唾沫橫飛,盧青巖再是定力過人,不由也退了一步,抱手笑道,「這位團正誤會了,我等此來西州,乃是奉命清查賊逆同黨,事先不能走漏半點風聲,因此才不得不如此行事,所謂軍令如山,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團正體諒。只是大都護確有軍令,西州府兵當聽從周校尉節度,若是團正執意違抗軍令,須知軍法無情,日後若是追究起來,便是麴都督也護你不得」
  
  那團正沉默了片刻,盧青巖心裡一鬆,正要再說幾句,團正已冷冷的道,「日後之事,日後再說今日不見都督,想讓我等放下弓刀,卻是休想」
  
  盧青巖不由愕然,忙要開口,卻聽身後周校尉大聲喝道,「站住,爾等何人,還不退下」
  
  盧青巖忙轉過身去,只見迎面走來了幾位年輕的胡女,都是衣著華貴、容顏美麗,當中一個女子身量修長,雪白的臉上一雙眼睛正毫不避諱的盯著自己,目光之中竟有一種冰雪般的凜冽之意,他心裡頓時一震,就聽身後的那位團正大聲道,「長史夫人,這些人是大都護的親兵和伊州邊軍,足有一千餘人,適才他們打傷了守城的府兵,把住了城門,如今又包圍了都督府和世子府兩處,說是要清查逆賊同黨。」
  
  盧青巖心中一凜,這就是庫狄氏?怎麼那一隊兵卒沒有堵住她?他忙走上一步,向周校尉一擺手,笑吟吟的行了一禮,「原來是長史夫人。」
  
  琉璃向團正點了點頭,目光轉向盧青巖與周校尉,語氣十分溫和,「兩位請了,適才我家門前也來了一隊兵卒,說是要清查逆賊同黨,敢問一句,誰是逆賊,誰又是逆賊同黨?如何會清查到我家去了?」
  
  盧青巖微笑道,「此乃軍機,請恕在下不好透露,總之西疆如今有賊逆做亂,賊首已被大都護正法,為免各州府有同黨為亂,大都護特命我等來西州接管府兵,素聞夫人在西州頗有威望,還請夫人勸說這些府兵放下弓刀,否則,當此危急關頭,他們越是違抗軍令,豈不是越是令都督百口莫辯?」
  
  琉璃皺起眉頭思索了片刻,突然道,「敢問您高姓大名,官居何職?」
  
  盧青巖一愣,想了想還是答道,「在下姓盧,在大都護府上任主簿一職。」
  
  琉璃隱約記得這個名字,猜到多半便是上回跟著蘇南瑾來西州的那一位,微笑著點了點頭,「盧主簿,久仰大名,失禮了。我有一事不明,還望主簿指教——請問大都護是要將西疆各州都清查一邊,還是只清查西州?」
  
  盧青巖警惕的搖了搖頭,「抱歉,此事在下無可奉告。」
  
  琉璃淡淡的道,「你不敢答,也是尋常,想這安西大都護府統領著西疆上百個州縣府衙,大都護此次出兵,身邊唐軍不足一萬,若是每個府衙都派上千餘兵卒去清查亂黨,那也不用出征了。何況主簿此來西州,先是奪了城門,隨即便包圍府衙,分明認定了西州都督府內有人是賊逆同黨,既然如此,都督早已是百口莫辯,西州府兵放不放弓刀,又有什麼區別?」
  
  盧青巖臉色不由一變,厲聲道,「夫人出言須謹慎,這軍機大事,豈是爾等好胡亂猜測的?」
  
  琉璃笑了起來,「盧主簿這話好沒道理你在光天化日之下,興師動眾奪城門、圍府衙,說是要清查叛黨,可既不告知大夥兒是誰在作亂,又不告訴我等要如何清查逆黨,這分明就是讓大夥兒只能自己去猜測,我也只好隨著您的意思猜上一猜,卻不知是哪點猜得不對,主簿不妨指點一二?」
  
  盧青巖張了張嘴,一時簡直不知如何作答才好,目光閃動了幾下。琉璃身後的雲伊早已按捺不住,脆聲道,「你們這些人好沒道理,什麼逆賊同黨,與西州何干,為何還要扣著世子他們不放?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盧青巖看了她一眼,隱約猜到了她的身份,突然心裡一動,笑了起來,「敢問這位可是阿史那娘子?」
  
  雲伊皺了皺眉,「是又如何?」
  
  盧青巖笑得越發溫和,眼睛卻隱隱發亮,「敢問娘子家中是突厥何部?」
  
  琉璃看著他的笑容,突然覺得有些不妙,剛要開口,雲伊已怒道,「我是泥孰部的,如何?」
  
  盧青巖怔了一下,眼裡的光亮頓時熄滅了下去,泥孰部,屬於五弩失畢部,乃是既往絕可汗的部落,和興昔亡不但牽扯不上關係,而且恰恰是對頭,此事倒是有些棘手了……嘴上只能笑道,「原來如此,失敬了。」
  
  他的這番神色變化落入琉璃眼中,琉璃心裡頓時起了無數個疑團,看樣子,雲伊是泥孰部的,令這位主簿很失望,那他原本指望的是什麼?難道這次叛亂與突厥哪個部落有關?可自己壓根就不清楚突厥那十姓到底是哪些,只知道雲伊的兄長是跟隨繼往絕可汗出征,方烈跟的則是興昔亡可汗……難道是方烈出了事?想到裴行儉將柳氏母子悄悄安置在高昌的舉動,琉璃只覺得背上的寒毛都立起來了。
  
  雲伊哪裡耐煩說這些,冷冷道,「誰要你敬,你們何時才能讓世子他們出來?」
  
  盧青巖心頭失望之下,敷衍的抱了抱手,「抱歉得很,此事盧某也做不得主。」
  
  雲伊不由更怒,琉璃忙輕輕拉了她一下,笑著問道,「盧主簿,我家妹子已許久不曾見過兄長,不知主簿來此之前,可曾見到泥孰酋長?」
  
  盧青巖搖了搖頭,「不曾見到。」
  
  琉璃有些失望的歎了口氣,又笑道,「不知主簿可見到了興昔亡可汗?」
  
  盧青巖心頭「咚」的一聲跳,不動聲色的一笑,「那倒見了一面,夫人難不成認識興昔亡可汗?」
  
  琉璃感興趣的「喔」了一聲,眼角餘光一瞟,只見旁邊的周校尉已轉過頭來,專注的看著自己,心頭不由疑雲更深,嘴裡笑道,「這位興昔亡可汗麼,我自然是熟得很……」
  
  盧青巖臉上依然只是笑微微的,身姿卻有些發僵,那位周校尉更是睜大了眼睛,繃住了嘴角,就差冷笑出來,琉璃心裡一沉,臉上的笑容卻越發甜蜜,「這興昔亡、繼往絕兩位可汗,都是西疆的英雄人物,在西州城裡常常聽人談起,自是聽也聽得熟了,可惜我一介婦人,卻無緣瞻仰兩位可汗的英姿,真真是遺憾得緊,不過要細論起來,倒是繼往絕可汗更熟一些,上回繼往絕可汗來西州,還送了我家幾領狐皮,嘖嘖,那皮毛真真是極難得……」
  
  她這麼一路順口胡扯下去,那位周校尉的臉色幾乎變得有些發黑,盧青巖也迅速的垂下了眼簾,停了片刻才抬眼一笑,「夫人說笑了。」
  
  琉璃此時心裡已有了幾分把握,興昔亡可汗多半出事了記得裴行儉曾說過,他並不曾讓方烈與蘇海政的人照面,難不成蘇海政居然直接記恨上了興昔亡可汗,污蔑他造反?可適才這位盧主簿說過,「賊首已正法」,蘇海政再是喪心病狂,難道還能直接殺了一位威震西疆的可汗?若真是如此,他大概便會一不做二不休,以裡通逆黨的罪名想法子除掉麴氏父子和裴行儉……琉璃只覺得一顆心越跳越快,幾乎要蹦將出來,手心濕漉漉的全是汗水,一時臉上雖還是鎮定,嗓子卻一陣陣發緊,笑了一下沒有接口。
  
  盧青巖似乎也沒有興致再與她說下來,轉頭看著團正和他身後的西州府兵,目光陰冷了下來。七日之前,興昔亡可汗與手下的酋長、將軍們都已喋血轅門,自己與蘇公子、周校尉帶人日夜兼程而來,為的就是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那麴氏父子原是高昌王族,勾結突厥可汗造反覆國也算順理成章 ,原想著此番只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下西州城門,包圍都督府,帶走麴氏父子,軟禁裴行儉,到時再分頭造一個叛逃誅殺和畏罪自殺,又有何難?
  
  誰曾想這西州的數百府兵,居然敢不聽軍令,拔刀相向。若不讓他們放下弓刀,難不成還要與他們殺個你死我活,才能把事情辦妥?可大都護手下親兵如今已不多,此次帶的也不過二百人,真要廝殺起來,自己這邊人數上雖然佔優,這八百伊州邊軍卻未必能不計生死……總不能此時功虧一簣他心裡發狠,聲音也變得嚴厲了許多,「這位團正,違抗軍令是什麼後果,你也知曉,你悍不畏死也罷了,難不成也不顧手下兵卒的死活,若真是動起手來,卻不知你這數百人,能活下幾個」
  
  團正冷冷的只不做聲,他是麴氏舊部出身,祖上幾輩便跟著麴氏,他身後的這些府兵,不少都有類似的背景,因此才會被特意留下守護西州。莫說大都護有令,便是朝廷有令,他們也不可能退後一步。
  
  只是這四五百府兵中,到底不是人人都如此,有些兵卒看了看那人數明顯比自己這邊多了許多的伊州邊軍,臉上已露出了猶豫之色。
  
  琉璃看在眼裡,不由暗叫了一聲不好,急切中腦子倒是突然冷靜了幾分,念頭急轉之下,突然揚聲道,「盧主簿,安西大都護蘇海政是想羅織罪名、濫殺朝廷重臣、擁兵造反嗎?」
  
  她的聲音又脆又響,遠遠的傳了出去,盧青巖和周校尉臉色都是大變,周校尉「刷」的一聲拔出刀來,直指琉璃,「你好大的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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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10:00
  第114章 魚死網破一了百了
  
  明晃晃的刀尖離琉璃的鼻尖不過一尺多遠,似乎有股寒意直刺眼底,琉璃下意識的想後退一步,卻立刻咬牙揚頭看著周校尉,聲音越發清亮,「請問這位校尉,我如何膽大了?」
  
  周校尉厲聲喝道,「你空口白牙便敢污蔑大都護謀反,我看你才是要反了你當本校尉真不敢殺了你?」
  
  眼見長史夫人被人用刀指著,又說出一個「殺」字,無論是圍觀的數百名西州人,還是那幾百名府兵,頓時都鼓噪起來,府兵們再次齊刷刷拔刀出鞘,伊州邊軍自是不甘示弱,也橫刀相向,氣氛立時又緊張起來。雲伊和風飄飄正要上前,那位西州團正已是一個箭步衝了過來,冷冷揮刀一擋,「我倒要看你有什麼本事在某眼前殺人」
  
  周校尉怒道,「好,好果真是都要反了」
  
  琉璃朗聲笑了起來,「這位校尉說話好生有趣,什麼叫都要反了,什麼又叫空口白牙污蔑大都護謀反?我倒想問一聲,你們縱兵奪城,包圍府衙,可有罪證?可有聖旨?若是沒有,你們何嘗不是空口白牙便污蔑西州官吏有人要謀反,你們做都做得,我為何說不得?須知這西州乃是大唐的西州,不是蘇家的西州,這西州都督、西州長史都是朝廷命官,不是蘇家的下人,西州的百姓,西州的府兵,都是大唐的子民,更不是蘇家的豬狗,你們不經朝廷許可,未有鐵證在手,便縱兵來打來殺,這不是謀反是什麼?記得當年的怛篤慘事,便有蘇大都護的一份功勞如今咱們不放弓刀便是謀反,放下弓刀則由你們宰割,橫豎是個死,又憑什麼要讓你們殺豬宰羊一般的屠個痛快?」
  
  「還有,你口口聲聲說污蔑大都護,便是要反,便是要殺,漫說我沒有污蔑,便是污蔑又如何?謀反謀反,謀叛大唐、逆反聖上才是謀反,卻不知大唐律法哪一條寫著,污蔑蘇海政蘇大都護便是謀反,難不成在你們心中,這蘇海政便是朝廷,便是聖上,就憑你這句話,便是罪證確鑿、其心可誅」
  
  周校尉臉上頓時一片紫漲,簡直恨不得一刀劈了面前這位聲音清亮、字字誅心的婦人。卻聽長街另一頭越聚越多的西州人群中,有人大聲叫道,「正是,你們這些人沒憑沒據,便說西州人是叛賊同黨,我看你們才是叛賊同黨,若不是心虛,怎麼便要當街殺人滅口了,你當你是什麼東西,你說誰造反便是造反,說要殺誰便殺誰,你當咱們西州人都是雞鴨牛羊麼?」又有人大聲道,「咱們快回去拿弓箭,也教這些狗賊認得什麼叫西州人」
  
  盧青巖臉色早已變了幾變,心頭又驚又怒,實在不知這位庫狄氏到底是看出了什麼,還是信口胡說,竟能如此惑眾。他定了定神,走上了一步,沉聲道,「長史夫人,你也是官家女眷,豈不知污蔑上峰是何等罪狀,若是再如此胡言亂語,休怪在下冒犯了」
  
  琉璃應聲答道,「請問盧主簿,我怎麼污蔑上峰了?西州不是軍營,是誰給蘇大都護這麼大的權柄,可以不報朝廷便縱兵圍困府衙、捉拿三品大員?西疆誰人不知此次出兵全仗麴都督盡心盡力,籌措糧米軍資,半分不少,麴世子與裴長史為護軍資,更是剛剛殺賊一千多級,功勞卓著,轉頭便說他們謀反,真真是豈有此理若他們也會謀反,那西疆誰人還能清白?」
  
  她看著盧青巖,笑容譏誚,「若不是你們穿著這大唐的官袍盔甲,天下人誰會相信你們是捉拿叛黨的?只怕更是像是來給那些馬賊報仇雪恨的」
  
  盧青巖臉色頓時大變,怒喝一聲,「你胡言亂語什麼」一旁的周校尉臉上原本是紅裡透紫,此時卻猛的白了白,眼前彷彿又出現了那上千顆冰冷的頭顱堆積在大都護府門口的一幕。
  
  琉璃靜靜的看著他們,突然笑了笑,聲音又提高了幾分,「盧主簿若是覺得我是胡言,這也好說得很,不如便請蘇大都護具折上奏,也讓朝廷看看,到底是他在構陷下屬,還是我污蔑上峰想來朝廷定然對西疆突然出現了上千人馬賊十分有興趣,對殺滅馬賊的人馬恰好是來自興昔亡可汗麾下會更有興趣,盧主簿,你說是也不是?」
  
  盧主簿只覺得心頭一片冰涼,怎麼想不出,眼前這位婦人是如何一眼看破了其間的機關,他不由自主的看了看周校尉,卻從對方眼裡也看到與自己心頭一樣的驚悸,隨即便是一片冰冷的殺意。
  
  他腦中正自混亂,卻聽琉璃淡淡的道,「盧主簿,我不過是一介婦人,對這勞什子的可汗馬賊都無甚興趣,只要家人親友平安便好。但若有人執意相逼,我也不怕魚死網破、同歸於盡橫豎今日我若橫屍西州,事後自會有貴人替我雪恨,將兇手抄家滅門,那些肯將家人族人性命拿來一搏之人,此刻不妨動手便是。」
  
  這話周校尉聽在耳中只是一愣,盧青巖卻頓時想起了這庫狄氏在長安的種種傳言。聽聞這庫狄氏不但曾伺候過當今皇后,更向皇后家族獻上了百萬家資,這位皇后手段了得,天下皆知,那些效勞於她之人如李義府者,無論怎樣驕橫跋扈都能被她庇護,而得罪了他們的人卻是下場淒涼,可見她是何其記仇又何其護短,若是當真在眾目睽睽下殺了庫狄氏,這句「抄家滅門」只怕絕非空言恐嚇……
  
  想到此處,他心頭的殺意頓時變成一片涼意,忙一把拉住了周校尉,低聲道,「這位庫狄氏曾經伺候過當今皇后,甚得皇后寵愛。」
  
  當今皇后?幾年前那場席捲朝廷的血雨腥風,周校尉自然也有耳聞,那緊握刀柄,本已青筋突起的手,頓時洩掉了七分的氣力。
  
  盧青巖心思也轉了好幾轉:裴行儉是大唐功臣之子,名門之後,說他與突厥可汗勾結造反,原本就太過匪夷所思,蘇大都護也只打算讓他「自盡」,如今看來卻是不得不另做打算了,橫豎先穩住這庫狄氏再說他拿定了主意,開口時聲音卻依然很有幾分嚴厲,「庫狄夫人,我不知你在胡言亂語什麼,這叛黨逆賊是何等大罪,豈容你如此安在大唐官員身上,請你自重,休再說什麼殺人滅口的昏話」
  
  琉璃暗自鬆了口氣,看來這盧主簿果然知道的事情不少,也不願拿身家性命來押這一把……她不由微笑了起來,「主簿說得好,叛黨逆賊,是何等大罪,豈容別有用心之人,胡亂安在朝廷大員身上?盧主簿不會,我自然也不會。」
  
  盧青巖吸了口氣,皮笑肉不笑的點了點頭,「庫狄夫人果然是明白人,說來裴長史原是大唐棟樑,自不會與逆賊有什麼瓜葛,只是麴都督和世子,有些事情還是要請他們隨軍到大都護賬前分解一二……」
  
  他話音未落,團正已厲聲道,「你想也休想」
  
  琉璃看著盧青巖輕輕點頭,「正是,你想也休想。」
  
  盧青巖臉色不由更是難看——這位庫狄氏,竟是個得寸進尺的還未想好要說什麼,卻聽身後有人驚呼道,「他們這是要做什麼?」
  
  卻見西州長街兩旁的高牆之上,不知何時已出現了數十位西州漢子,一個個手持彎弓,腰挎箭囊,目光凶狠的看向這些伊州邊軍,在他們的身後,還有人影一個接一個的冒了出來,衣服雖然五花八門,卻都是持刀帶箭,那股彪悍之意,桀驁之態,亦是一般無二。
  
  盧青巖和周校尉相視一眼,心頭都是一涼,他們自然也知道西州民風悍勇,麴氏父子與裴行儉又甚得人心,因此才要以最快的速度把住城門,拿下麴氏父子帶出城去,不曾想卻還是……
  
  琉璃目光在牆頭轉了一轉,臉上不由露出了笑容,這些西州漢子果然沒有教人失望,讓他們以一己之力,對抗上千官兵,或許不敢,但若是激起他們的怒火和恐懼,讓他們與數百西州子弟並肩作戰,這份血性還是有的。
  
  看了看盧青巖的臉色,她微笑著壓低了聲音,「盧主簿熟讀經史,自然知道天道有常理,民心不可違,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有些事情,紙裡終究包不住火,鋌而走險,說不定是自取滅亡,退步抽身,才是天高地闊最要緊的是,殺人滅口這種事情,一旦殺得手滑,誰知他日會輪到誰的頭上?在這世上,又有什麼比自己的身家性命更要緊,盧主簿,我勸你還是多加思量,好自為之。」
  
  盧青巖冷哼了一聲,沒有接話,周校尉狠狠瞪了一眼琉璃,又忍不住看了看盧青巖,「盧主簿,如今該如何是好?」
  
  盧青巖臉沉如水,冷冷的道,「我去回報公子,你守好西州城門和都督府的前後們,一隻蚊蟲也不能讓它飛出去」他轉身向都督府門內走去,眼風都不再往琉璃身上掃過。
  
  琉璃微微一笑,轉頭對身後的雲伊和風飄飄道,「這位盧主簿,倒是個聰明人。」
  
  這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傳到周校尉的耳朵裡,他心裡一震,看著盧青巖的背影,臉上不由露出了幾絲狐疑。
  
  都督府裡,正廳外已被數十名蘇海政的親兵團團圍住,台階下面則站著二三十名都督府差役和庶僕,另外還有數十名差役和官吏不遠不近的站在一邊,臉色各不相同。
  
  一片安靜中,正堂之中麴智湛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傳了出來,那聲音平素總是一團和氣,此時卻帶著刀鋒般的銳利,「蘇公子,麴某乃朝廷命官,雖受大都護節制,生死任免卻不由他來做主,你今日要拿我,除非請出聖上的敕書,不然一紙軍令,無緣無故便想讓麴某跟隨你們離開西州,便是我肯,朝廷制度也是不容還有這五百西州府兵,你不妨去看看他們是肯還是不肯」
  
  堂屋裡的蘇南瑾滿面怒容的看著麴智湛,這位麴都督平日那般懦弱,今日卻是油鹽不進,先前還百般推脫,此刻卻是越來越強硬了,想到親兵適才的回報,他心頭更是一團怒火,這麴智湛敢違抗軍令,難不成西州府兵們也敢違抗軍令?正自鬱怒難消間,門外有人道,「公子,主簿有事回稟。」
  
  蘇南瑾恨恨的又看了麴智湛一眼,轉身快步走了出去,待聽完盧青巖的回報,一張臉已是鐵青,略一沉吟,寒聲道,「既然如此,咱們也不必多此一舉拿他們出城,索性……」他手掌往下一切,冷笑道,「豈不是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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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10:27
  第115章 僵持不下小懲大誡
  
  盧青巖愕然看著蘇南瑾,突然有些困惑,自己怎麼會跟了這樣一位莽夫?自己適才說了那麼多,難不成他根本沒聽明白,或是根本便聽不明白?
  
  愣了片刻,他只能苦笑道,「公子,這府裡的局勢您也看見了,麴都督屋外守著這麼些人,麴世子的那間屋子咱們到如今還不曾能進去一步,這府裡的差役僕從又有這麼多不怕死的,一旦強攻,動靜傳到外面,那便是一場潑天大亂!咱們能不能全身而退還未可知,難道公子要為了麴氏父子冒此奇險?」
  
  蘇南瑾臉色微變,冷笑道,「不過是四五百名尋常府兵,便加上一些暴民,難不成咱們這一千來號精兵,還怕了他們?」
  
  盧青巖歎了口氣,「公子,如今府外的高牆之上,已站滿了手持弓箭的西州人,真要混戰起來,亂箭齊放會如何,公子想來也清楚。再說,那位庫狄氏,公子又打算如何處置,她既然已猜出興昔亡和馬賊這兩樁事情,一旦惹急了她,將這些稟報朝廷,事情便是不可收拾,聖上寬仁,當年的王文度與程知節都能免死起復,多半也不會因為一個興昔亡而開殺戒,但若是還搭上麴氏父子、血洗西州和養馬賊劫軍糧的大罪,聖上只怕也不會法外開恩。可若殺了她,公子請想,聖上或是能瞞過,可皇后豈能善罷甘休?以她的手段,只怕連蘇氏族人,都未必能保全!」
  
  當今皇后……蘇南瑾背後一寒,三四年前,朝廷以鐵血手段清洗長孫無忌的餘黨之時,那段日子裡提心吊膽的煎熬他怎麼會忘記?好容易隨著一紙大都護的任命下來,這片陰霾盡去,父親和自己才有了底氣跟這幾個該死的傢伙算賬,布下能讓他們「意外」死於戰火刀兵的陷阱,可如今的情勢下若是惹上了皇后……他沉默片刻,聲音變得尖銳起來,「那依你說又當如何!」
  
  盧青巖胸中原已有了些腹稿,低聲道,「公子莫要憂心,如今西州城門與府衙已盡在我等掌握之中,咱們不妨將麴氏父子與裴行儉扣在衙門之中,暫且不動。公子莫忘了,那興昔亡可汗的確曾派兵相助麴氏,如今興昔亡的餘孽或反或逃,誰知會不會有人來西州通風報信?咱們張下羅網,只要拿住這些人,麴氏父子便是罪狀確鑿!此其一也。再者,那些西州高門原是頗識時務,公子示之以威,誘之以利,若能說動他們出面告首,又何愁扳不倒麴氏?便是此刻無法下手,待大都護討平五咄陸部的餘黨,揮軍回師之日,這西州彈丸小城,豈能頑抗到底?」
  
  「至於那庫狄氏,咱們只要手握裴行儉參與逆反的證據,換她一時安寧,想來她也不敢不從,待到麴氏父子一倒,裴行儉不過區區一名長史,咱們自有法子擺佈他!」
  
  蘇南瑾臉色變幻,沉吟半晌,終於還是點了點頭,「也罷,便容他們多活幾日!」
  
  盧青巖暗自鬆了口氣,忙道,「如今當務之急,一則要看守好門戶,西州城門許進不許出,府衙前後門庭也絕不能讓人進出;二則也要派幾個口齒伶俐的去伊州和庭州傳達軍令,以免有人風聞奏事,壞了大計。」
  
  蘇南瑾不經意的點了點頭,「傳個話也無妨,伊州的蕭都督原是個怕事的,至於庭州的來濟,他能活到今日已是僥倖,難不成還敢出頭?是怕皇后想不起他還活著麼?」
  
  兩人計議已畢,盧青巖便轉頭吩咐入府的這一百多名親兵,圍住都督府正廳與東邊側廳的人手略減少幾個,只要禁止閒雜人等出入便好,前後大門則加派人手看護,務必隔絕內外消息。待得一切佈置完畢,卻見蘇南瑾依然臉色陰沉的站在那裡,突然沉聲開口,「盧主簿,咱們先去用些午膳,午膳之後便叫上身手最好的親兵隨我一道去側廳,咱們再去會一會那位麴世子與裴長史!」
  
  ………………
  
  眼見把守大門的兵丁又加了一隊,都督府的大門外頓時傳來了一陣鼓噪之聲。只見長街兩邊高牆上,已站滿了背著弓箭的西州漢子,領頭的赫然換成了西州府兵裡的幾名隊副。包圍都督府的那六百多名伊州邊軍臉上多少都有些變了顏色,他們縱然算得上唐軍中的精銳,但被上百張弓箭居高臨下的指著,依然免不了心驚膽戰,更莫說還有越來越多操刀持槍的壯漢加入了府兵的隊列之中,雙方強弱多寡之勢已是相差不遠。
  
  那位團正在牆下吩咐了一番,轉頭又到了琉璃幾個身邊,抱手道,「幾位夫人請回去歇息,這裡交給在下便是,夫人放心,絕不會讓賊子得逞!」
  
  琉璃看著那扇被層層守衛的大門,臉上早已沒了笑容,聞言點了點頭,「有勞團正了,只是眼下情勢未定,團正還是要約束手下,莫枉起衝突才是。」
  
  團正的神色肅穆,「在下省得,如今都督和世子、長史都還被困在府內,不到萬不得已,某定然不會輕舉妄動。」
  
  琉璃目光依然停在大門上,裴行儉他們或許還不知道是興昔亡可汗出了事,也不知道外面已是這種情形,門外這些人也不知下一步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她忍不住輕聲道,「團正,不知你可有法子送個消息進去?」
  
  團正搖頭道,「某已試過,都督府沿牆均有人把守,只怕連只蚊蟲都飛不進去。」
  
  琉璃不由歎了口氣,轉頭看向雲伊與風飄飄,「咱們先回去吧。」
  
  雲伊毫不猶豫的用力搖頭,「我不回去,我要等在這裡,玉郎不出來,我不走!」
  
  風飄飄原本一直緊抓著雲伊的手,不讓她亂說亂動,此刻忙挽住了她的胳膊,「雲娘,你在這裡等著也是無用,咱們多打發些人守著這邊,一有消息便會傳回來,你又何必親自守著?」
  
  團正也笑著抱了抱手,「夫人還是先回去的好,你們在此處,倒讓我等束手束腳。」
  
  雲伊一臉倔強,只是搖頭。風飄飄還要再勸,琉璃已歎了口氣,「雲伊,你要守著也行,只是莫惹事。」又轉頭看著風飄飄,「飄飄,你可想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何等大事,蘇氏父子又為何會派人過來?他們給都督和世子安的大概是什麼罪名?」
  
  風飄飄頓時一愣,雲伊已幾乎跳了起來,「姊姊知道了?」
  
  琉璃點了點頭,眼睛依然看向風飄飄,「此處不是說話之地,回去我再告訴你。」說完轉身便走。
  
  風飄飄一瞟雲伊,嘴角一抽,忙忍住了,放開了她的手,輕聲道,「你先在這裡等著,回頭我再告訴你。」說完便加快腳步跟上了琉璃。
  
  雲伊看了看大門,又看了看兩人的背影,滿臉猶豫,終於還是一跺腳追了上去。
  
  三人剛走了沒多遠,風飄飄身邊的一位婢女便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低聲回道,「娘子,婢子已打探清楚了,如今城門留著兩百人把守,都督府裡大約有一百多人,外頭約有六七百,還有一隊三十多人包圍了世子府,只是沒能進得門去,另外便是曲水坊的裴宅和洛陽坊的蘇府門口,各有十幾人守著。」
  
  風飄飄微微點頭,「城中有變的消息可已傳到城外?」
  
  婢女輕聲道,「咱們的人向城下幾處地方射下了急信,若無意外,今夜便會有幾百名人馬趕到,明日各縣各城的府兵也會陸續趕到。」
  
  風飄飄點頭不語,她跟隨麴崇裕多年,這幾年雖已不在西州,可如今世子、王明府一干人等全被困在都督府內,也只有她能接手這些事務了。想到如今的局面,她的眉頭不由深深的皺了起來,想了想對琉璃道,「如今曲水坊那邊已有兵卒看守,不如到我的那處宅子去,那裡東西齊備,來往聯繫也方便。」
  
  琉璃自無異議,三人到了那處靠近市坊的小宅院裡,雲伊一進房門便拉住了琉璃,「姊姊,今日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琉璃歎了口氣,「我若猜得不錯,蘇海政已殺了興昔亡可汗,如今又要構陷他們與可汗勾結謀反。飄飄,你來之前可知道方烈的消息?」
  
  此言一出,風飄飄和雲伊都呆在了那裡,雲伊半晌才搖了搖頭,「絕不可能!興昔亡可汗在西疆何等威望,蘇海政怎麼殺得了他,怎麼敢殺他?」
  
  風飄飄目光茫然的看著琉璃,突然捂著額頭歎了一聲,「難怪那個主簿會問雲娘是哪個部落的,原來竟是如此!夫人放心,來之前我還曾聽柳娘子說,方公子此次不會隨可汗出征,想來長史早有安排,他應當無事,只是不知此事世子他們可已知曉?」
  
  琉璃搖頭不語,他們多半還不知道吧?
  
  雲伊突然尖叫一聲,跳了起來,「那些人連可汗都敢殺,玉郎、玉郎他……」轉身便要往外衝,風飄飄忙一把拽住了她,「你去有何用!」
  
  琉璃忍不住喝道,「雲伊,都什麼時辰了,你還要胡鬧!外面有那麼多人守著,蘇南瑾若不想把自己的命擱在西州城,便斷然不敢把世子如何,如今最要緊的,是如何把外面的消息傳進去,也把裡面的情形摸清楚,你有工夫在門外守著,還不如與我們一道想個法子是正經!」
  
  她極少如此聲色俱厲的對雲伊說話,雲伊不由一呆,慢慢的垂下了頭,「我能想出什麼法子?」
  
  琉璃眉頭緊皺,都督府如此戒備森嚴,要傳遞消息,談何容易!正出神間,卻聽風飄飄在自己耳邊輕聲道,「我想起來了,有一個人,或許能進那院子。」
  
  ………………
  
  洛陽坊的蘇府原是坊裡最熱鬧的去處之一,這些日子以來卻是冷請無比,平日裡幾乎連在門口駐足的人也無一個。此時,烏木大門的兩邊,雁翅站著十幾名盔甲鮮明的兵卒,人數雖不甚多,那份氣勢卻令人側目,來往的行人無不多看幾眼,卻又離得遠遠的,連經過時都要繞開一些。
  
  因此,當琉璃、雲伊和風飄飄三人帶著兩名婢女走到門前時,那領頭的隊副不由吃了一驚,跨上一步喝道,「來者何人?」
  
  琉璃身後的小米忙上前答道,「我家夫人是張夫人的阿嫂,這位是阿史那娘子和風娘子,勞煩您去稟報一聲,便說我家夫人有要事與張夫人相商。」
  
  隊副狐疑的看了幾人一眼,到底還是對一名兵卒點了點頭,眼見他快步進去了,才淡淡的道,「請幾位稍待片刻。」
  
  沒多久,那兵卒便走了出來,「夫人讓你們進去!」
  
  雲伊眉頭不由一皺,琉璃拉了她一下,微笑著點了點頭,隨著那兵卒進門穿過前院,到了內院門口,換了一個婢女將她們帶到上房台階下面,倨傲的看了幾人一眼,「你們先在這裡等著!」
  
  雲伊忍不住道,「你……」卻被風飄飄緊緊的挽住了手。
  
  雲伊皺眉看著琉璃和風飄飄,想起適才她們背著自己嘀咕了好一會兒,又折騰了半晌,卻偏不跟自己解釋,不由更是鬱悶,只是想到琉璃的威脅,「你若不聽我的,便不帶你去」,也只能「哼」了一聲,不滿的撅起了嘴。
  
  好半晌,門內才傳出冷冷的一聲,「你們進來吧。」
  
  琉璃和風飄飄相視一眼,走上台階,挑簾進去,卻見張敏娘坐在外屋西面的坐榻上,只穿著家常的衣裳,頭髮鬆鬆的挽著,看見幾人也不站起,只是淡淡的一笑,「幾位真是稀客,能來寒舍,榮幸得很,只是我適才在用午膳,不好相見,勞你們久等了,真是抱歉,娜娜,請她們坐下。」
  
  張敏娘身後的婢女走上一步,往東邊的席褥上一引,「幾位娘子請坐。」
  
  自己坐著尊位,給她們安排在最卑的方位上……雲伊冷冰冰的瞅了張敏娘一眼,一言不發的坐了下來,琉璃和風飄飄也若無其事的落座。屋裡一時安靜得幾乎有些怪異。
  
  張敏娘等了半日,也不見她們開口,瞟了瞟她們的臉色,琉璃和風飄飄也就罷了,雲伊卻明顯是一臉的鬱悶氣惱,卻賭氣般盯著眼前的案幾不做聲。她不由笑了起來,「說來這還是阿嫂第一回來寒舍,卻不知你們今日有何貴幹。」
  
  琉璃抬起頭來,語氣溫和,「敏娘,我也不妨與你直說,今日你的夫君帶人圍住了都督府,你家阿兄和世子幾個如今都在那府裡,也不知情形如何,因此想請你看在兄妹一場的情分上,去向蘇公子問上一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何時才能出來?」
  
  果然是來求自己的,這話卻說得好生粗鄙!她難不成還真以為她是自己的阿嫂?張敏娘掩著嘴笑了起來,「阿嫂好糊塗,這男人們的事,我怎能知曉?我只是隱約聽了一句,這一回他們是要擒拿逆賊的同黨呢?逆賊,這可是要命的罪過,也許這會兒有人已是人頭落地了也未可知……」
  
  雲伊再也忍耐不住,抬頭怒道,「誰是逆賊?誰會人頭落地,你胡言亂語什麼?」
  
  張敏娘看著雲伊這又急又怒的模樣,心頭舒爽得就如夏日裡喝了一杯冰酪漿,「是,是,是,雲娘說得是,我自是胡說,橫豎這些逆賊跟我又有什麼關係?你們若不愛聽這話,我讓婢子送幾位出去便是。」
  
  看著雲伊漲得發紅的臉,她的心頭彷彿有什麼東西衝了出來,忍不住嫣然一笑,加了一句,「若是去得晚了,萬一來不及收屍,唉,那可如何是好?」
  
  雲伊勃然大怒,「騰」的站了起來,風飄飄忙站起來拉住了她,雲伊怒道,「你聽她說的是什麼混賬話!」
  
  張敏娘笑道,「我說什麼混賬話了?用得著你急成這樣?」
  
  琉璃不急不緩的站了起來,擺手止住了雲伊,走上幾步來到張敏娘的席前,看著她歎了口氣,「敏娘,你適才說的是什麼?收屍?這話也是能亂說的?」
  
  張敏娘漫不經心的挑了挑眉頭,「我大約是說錯了罷,只不知你們心中怕的是什麼,又來此作甚?」
  
  琉璃臉色沉了下來,「裴長史好歹是你義兄,你若再亂說,莫怪我惱了!」
  
  張敏娘揚起臉瞅著她,心裡一哂,這些粗鄙的女子果然連求人時都如此可笑!她的笑容裡帶上了幾分挑釁,「是麼?阿嫂,你惱我不打緊,只是義兄如今還生死未卜,阿嫂還是省省力氣,省的義兄萬一有個好歹……」
  
  話音未落,她的眼前突然一花,隨即耳朵裡「嗡」的一聲巨響,一股大力令她臉一偏,隨即熱辣辣便像火燒一般痛了起來。
  
  琉璃竟是一記耳光結結實實的扇在了她的臉上。
  
  張敏娘猛的仰起頭,剛剛張了張嘴,琉璃反手又是一記耳光,這一次力道更大,扇得她整個身子都偏了過去。
  
  張敏娘身後的娜娜這才「啊」的一聲尖叫起來,跳過來正要撲向琉璃,早已快步搶上的風飄飄眼疾手快,一把刁住了她的手腕,輕輕一擰,便將她整個人都擰得背轉過去,笑嘻嘻的道,「你還是識相些才好。」
  
  張敏娘捂著臉慢慢抬起頭來,只覺得兩邊臉上疼得都有些發木,心頭也是一片混亂,不敢置信的看著琉璃,卻見琉璃神色漠然的看著自己,半晌才歎了口氣,「敏娘,你可知道錯了麼?你可記住我為何教訓你了麼?」
  
  張敏娘只覺得一口氣衝上喉頭,幾乎沒暈死過去。
  
  屋裡的另外兩個婢女早已嚇得傻了,她們都是從小在高門長大,無論怎樣的陰私之事都見識過,可這女客上門,居然直接動手扇主人耳光,她們莫說沒見過,連想都沒想過,此時看著站在那裡、滿臉輕描淡寫的兩個女子,回過神來便想往外跑,卻見對方的兩個婢女已擋在了門口。
  
  張敏娘閉了閉眼睛,開口時聲音抖得幾乎不成腔調,「好,阿嫂,我記住了,阿嫂的教訓,敏娘此生此世不會忘懷。有朝一日,必加倍報還!」
  
  琉璃淡淡的看著她,「你還不了,敏娘,你這輩子也還不了。不過你既知錯了,便該好生道個歉,否則……」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聲音裡充滿了無奈,「你也知道,這教訓起人來,手也怪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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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10:51
  第116章 有恃無恐如此心腹
  
  都督府的偏廳門口,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消退了許多。二十多位膀闊腰圓的差役庶僕依然站在門口,而半個時辰前曾逼上台階的那些親兵已退後了幾步,雖是手按刀柄,目光陰冷,卻到底沒有把刀拔出來。受傷略重的隊正和兩名親兵被扶了下去,活動無礙的那兩個則拍乾淨了身上的塵土,沉默的站在隊列之中。
  
  眼見十幾名親兵擁簇著蘇南瑾和盧青巖走向這個方向,那數十名親兵立時往兩邊一分,讓出了道來。
  
  蘇南瑾站在台階下面,盯著人群後的門楣看了片刻。半個多時辰前,這些親兵也曾衝到這扇門前,只是才進去幾個人,門便關上了,未等他們把門撞開,府裡的差役已聞聲趕到,混戰剛剛開始,大門一開,早先進去的幾個親兵便被扔了出來,隨即便是脖子上架著鋼刀的隊正……那兩個該死的混賬!
  
  他穩住心神,盡量舒緩的揚聲道,「麴世子,裴長史,可否出門一晤?」
  
  門內很快便響起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蘇公子果然好興致,這臘月寒天的,竟有心吸風飲露?也罷,捨命陪君子,也免得教人以為我是無膽鼠輩,不敢踏入別人的地盤半步。」
  
  蘇南瑾臉色頓時黑了幾分,卻見門簾一挑,麴崇裕與裴行儉先後走了出來,麴崇裕還是一臉漫不經心的微笑,蘇南瑾的眼睛一瞇,停了一下才抱手一笑,「兩位,好久不見。」
  
  麴崇裕撣了撣衣袖,遊目四望,就像沒聽到蘇南瑾的話,倒是裴行儉點了點頭,「的確是有些日子,對了,子玉可是已用過午膳了?」
  
  蘇南瑾愣了一下才道,「用過了。」
  
  裴行儉臉含微笑,語氣溫和,彷彿是一位慇勤好客的主人,「不知子玉午間用的是什麼?」
  
  蘇南瑾皺了皺眉,心裡越發納悶,嘴上淡淡的道,「不過是尋常湯餅。」
  
  裴行儉略帶歉意的一笑,「西州府衙一切簡陋,慢待子玉了。抱歉得很。」
  
  蘇南瑾警惕的看著他,「好說。」這西州府衙的灶房不小,卻沒有什麼好東西備著,讓親兵們守著那幾個廚子忙了半日,端出來的也不過是最尋常的湯麵,味道還十分糟糕,不過此事與裴行儉又有何干?
  
  裴行儉抬頭看了看天色,「子玉不嫌棄便好,只是如今早已過午時,我和世子卻是還未來得及用膳,我這便讓人去廚下取些午膳過來,子玉想來不會見怪吧?」
  
  蘇南瑾不由愣住了,萬萬想不到大變當前,裴行儉居然一句不問自己所為何來,為何要讓親兵拿人,卻心心唸唸惦記著用飯!一時簡直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若是先前那般兩相對峙,自然可以對裴行儉的話嗤之以鼻,可這麼彬彬有禮的說了一大篇,難道還能翻臉說,你們休想用膳?偏偏這裴行儉,如今又是動不得的!
  
  站在蘇南瑾身後的盧青巖忙笑道,「是下官疏忽,長史稍待片刻,下官命人去取如何?」
  
  裴行儉笑著擺了擺手,「不必了,主簿如今事務繁忙,取飯這等小事,自己動手便好。」說完轉頭吩咐道,「白三,你帶幾個人去廚下取些食水。」
  
  白三應了聲「遵命」,回頭點了四個人跟隨自己下了台階,那些親兵看了看面無表情的蘇南瑾,一時面面相覷,眼睜睜看著不久前還拔刀相向的這幾個西州人大搖大擺的從身邊走了出去,臉色都有些不好看起來。
  
  盧青巖忙回頭對身後的親兵使了個眼色,「你們也去搭把手,小心莫灑了食水!」
  
  蘇南瑾心裡一陣發悶,原本打好的腹稿被這一攪合,早飛到爪哇國去,好容易才想起所為何來,臉上重新掛出了一個笑容,「守約,說來咱們倒是許久不曾同飲,今日守約若是有暇,南瑾可否去長史房叨擾守約幾杯?」
  
  裴行儉看了看滿院的兵卒,微笑著搖頭,「不敢。子玉若有此心,不妨等這西州的事務塵埃落定之後再飲,如今子玉一手握腰刀,一手持酒壺,風采過人,實在讓行儉太過自慚形穢。」
  
  蘇南瑾的臉色不由沉了下來,這裴行儉明明聽懂了自己話裡的意思,卻還冷嘲熱諷,他難道真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他的笑容冷了下來,「這一日想來不會太遠,南瑾自是等得起,只是那都督府門外心急如焚之人,卻不知等不等得起!如今這天寒地凍,真真是令人……」
  
  裴行儉笑容未變,眼神卻突然變得一片漠然,靜靜的落在蘇南瑾的臉上。
  
  彷彿有寒氣撲面而來,蘇南瑾心頭一凜,原本已到嘴邊的話都僵在了舌尖上。待他回過神來,正想再說幾句,卻聽見從後院裡傳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公子在何處?快、快些帶我過去!」
  
  這聲音年輕嬌嫩,音調卻氣急敗壞,尖銳響亮,滿院子都聽了個清楚。蘇南瑾只覺得好不耳熟,不由便是一愣。只見從通往後院的小門裡,急沖沖的走來了三個人,領頭的是守著都督府後門的一位隊正,另一位赫然是他派去看守府邸那位隊副,而兩人背後那個嬌小的身影,正是敏娘最寵信的心腹婢女娜娜!此時頭髮凌亂,滿面淚痕,還帶著一道青腫,抬頭看見蘇南瑾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阿郎,不好了!」
  
  難不成是敏娘出了事?蘇南瑾顧不得許多,忙幾步迎了上去,沉聲道,「到底出了何事?」眼睛一瞟那位隊副,卻見他滿臉苦笑的衝自己輕輕搖頭,心頭這才略鬆了幾分。眼見娜娜還在抽抽噎噎,欲語還休,頓時不耐煩起來,低聲喝道,「還不快說!」
  
  娜娜嚇得一哆嗦,倒退兩步,幾乎沒撞到背後的一從花木,「娘子、是娘子被人欺辱了。」
  
  蘇南瑾愕然之後,胸口騰的燃起了一團怒火,怒目看向隊副,「你!」
  
  隊副忙抱手行禮,「啟稟公子,適才府上來了幾名年輕女子,打扮得甚為華貴,帶頭之人又自稱是夫人的阿嫂,小的讓人回稟了夫人,夫人傳出話來讓她們進去的,小的才敢放行,誰知……」
  
  娜娜忙道,「是那位庫狄氏!她到了屋裡,與娘子一言不合,居然走上來便打了娘子兩掌,奴婢想上前護著娘子,卻被她帶的人打倒在地,她們還逼著娘子道歉,娘子受辱不過,昏過去了!」
  
  隊副也急急的回道,「公子,小的聽聞動靜不對,在府門口堵住了她們,不知怎麼的,有好些西州人圍了上來,帶頭的那婦人又說什麼誰家小姑子敢說讓嫂嫂快些給阿兄收屍,不會挨頓教訓?還說,」他為難的瞅了蘇南瑾一眼,聲音低了下來,「還說讓公子得閒了,記得教教夫人什麼是長幼尊卑。」當時那麼多人在看,在笑,這婦人名分上還是夫人的阿嫂,他又能怎樣?
  
  眼見蘇南瑾臉色鐵青的看了過來,娜娜哆嗦了一下,低聲嘟囔道,「是她胡說!娘子明明說的是阿史那氏,她卻故意安到了裴長史頭上……」
  
  也就是說,敏娘真的說了收屍的話?庫狄氏!又是那個該死的婦人!敏娘好端端的惹她作甚?蘇南瑾咬牙回頭看了一眼,卻見裴行儉微微皺著眉頭,而麴崇裕不知何時已站在了裴行儉身邊,興致盎然的看了過來,臉上的笑容幾乎刺得蘇南瑾眼中一疼。
  
  盧青巖也隱隱聽了個大概,眉頭緊鎖的往這邊走了幾步,這位張娘子真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鬧出這樣一場笑話來。公子若因此對付庫狄氏,於情於理都不合,更對大局不利,可若是不對付,顏面掃地不說,那些西州高門只怕也會因此生了疑慮……莫非庫狄氏正是算計出他們不敢對她動手,有恃無恐,才故意要鬧出些事情來?他心頭大凜,忙道,「公子,此事不好張揚,還是先讓夫人靜養,知曉的人越少越好。」
  
  蘇南瑾心中煩亂,點了點頭,「夫人現在如何了?」
  
  娜娜見他臉色難看,忙訥訥的道,「已是醒了,只是不說不動的好不嚇人,公子您看……」
  
  蘇南瑾氣息沉重的深呼吸了幾口,斷然道,「你先回去守著夫人,便說我知曉了,讓她好生靜養,待我回去再說!」又轉頭看著那位隊副,「你好生看著府門,不許讓人再進!」
  
  娜娜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失望,轉頭看了看不遠處的麴崇裕,恨恨的咬了咬唇,轉頭「呸」了一口,到底也不敢多說什麼,行了一禮,默默的跟著隊副走了出去。
  
  蘇南瑾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濁氣,卻實在不想再看見那兩張面孔,站了一會兒,還是頭也不回的轉身走向了另一個方向。盧青巖頓時有些進退兩難,正猶豫間,只聽一陣腳步聲亂響,卻是去灶房的那些人抬著幾個大桶也從後院門走了過來。他鬆了口氣,回頭對裴行儉和麴崇裕笑了笑,「兩位先用些膳,下官告退。」
  
  大桶之內無非是胡餅熱湯等物,有人盛好了兩份送進屋裡,麴崇裕進門之後便笑了起來,「阿嫂這兩掌打得,端的是妙不可言!」
  
  這還是他頭一回稱琉璃為阿嫂,裴行儉卻是搖了搖頭,「她此舉……」此舉太過魯莽,雖然或許能令蘇南瑾丟些顏面,卻並無必要,也到底冒險了些!
  
  麴崇裕滿臉飛揚,得意洋洋的瞅了裴行儉一眼,笑著轉了話頭,「蘇公子有心相邀,你又何必推辭?能打探些消息不說,這牢籠出得一個是一個!」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既然他不曾攔著咱們去拿午膳,可見外頭的局勢正是相持不下,他不敢貿然行事,只能打著分而治之、徐徐圖之的主意。如今這情勢下,讓咱們的人能在府中略加走動,才是最要緊的。至於消息,還用打聽麼?定然是獲知你們父子謀反,大約不是拿到了龜茲叛黨,便是吐蕃細作,因此要帶你們到軍中對質,再來個意欲叛逃,當場誅殺,我這長史不是失職不察,便是知情不報,多半是畏罪自盡。這消息很動聽麼,要巴巴的去打聽一番?」
  
  麴崇裕心情甚好,哈哈大笑,幾口吃下了兩個胡餅一碗湯,把竹箸一放,招手將自己長隨叫進屋裡,走到一邊低聲吩咐了幾句。
  
  不多時,眾人都已用過膳,這名長隨帶著兩個人送碗碟空桶回灶房,沒走多遠,便與跟來的幾個親兵吵嚷起來,還砸碎了兩個碗碟。待回來時,幾個人都冷著臉。長隨甩手進了屋,進門走上幾步,臉色已是一片肅然。
  
  他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紙團,雙手奉給麴崇裕,「院門口的花木之下,果然有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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