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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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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55:28
  第77章 光陰如箭世事難全
  
  西州城的秋天沒有落葉,只有一陣一陣漸漸帶有涼意的西風,帶來季節變化的訊息。到了日頭西斜的時分,那風中的寒意便愈發明顯起來。
  
  琉璃站在院子裡,抬頭看著依然十分清朗的天空,輕輕的歎了口氣。龍朔二年的這個秋天,似乎比往年都來得早,這也許意味著一段格外寒冷漫長的冬日。對於六年來一入臘月就會病上一場的她來說,這可著實不是什麼好消息。雖說比起顯慶元年的那場凶險到極點的大病,後面這五年的風寒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鬧,可是……
  
  小檀拎著一個食盒,腳步輕快的走了進來,看見站在院子裡發呆的琉璃,嬉皮笑臉的湊過來看了幾眼,「娘子在想什麼?想得這般出神!」又拉長了聲音笑道,「阿郎再過一日便回來囉!」
  
  琉璃回過神來,瞟了瞟小檀那張笑嘻嘻的臉,眉頭一皺,疑惑道,「他們是明日便回來麼?我怎麼記得還要兩日?」
  
  小檀得意的點頭,「絕不會錯,小檀數著日子呢!」
  
  琉璃臉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如此!阿成若是曉得有人這般數著日子等他回來,一定會歡喜得很。」
  
  小檀的眼睛睜得溜圓,停了一停才跺足道,「娘子又取笑婢子了!」如今她已是兩個孩子的娘親,只是此時那張依舊光潔的圓臉上,羞惱的表情看去卻與當年沒什麼兩樣。
  
  琉璃哈哈大笑,心情頓時愉快了許多,又瞅著小檀笑道,「你怎麼一著急又把『婢子』給帶出來了?當心阿成他不依。」
  
  小檀「哼」了一聲,「他敢!」
  
  琉璃一本正經的點頭,「也是,諒他也不敢!」
  
  小檀是顯慶三年成的親,頭年冬天,蘇定方以一萬精兵大破賀魯十萬聯軍,活捉了賀魯父子,裴行儉則一直隨軍協助蘇定方約束士兵、安撫突厥各部,除了為各部劃定疆界、修路設驛、撫貧問疾之外,又將唐軍所獲的賀魯部全部牲畜財物都還於了他們。突厥十姓自此誠心歸唐。此後,阿成也得了一轉的軍功。如今他雖是依舊跟著裴行儉辦差,卻好歹有了身份,身為他的正頭娘子,小檀自然不能再把「婢子」兩字掛在嘴邊。不過,面對伶牙俐齒的小檀,阿成倒是輕易不敢高聲的。
  
  又被琉璃打趣了一回,小檀不由惱得咬起了下唇,眼珠轉了轉,突然展眉笑道,「娘子還是莫在院子裡吹風了,今日已是白露,這是阿燕姊姊特意給娘子準備的湯藥,娘子須得乘熱喝了才好。」
  
  琉璃興致勃勃的臉頓時垮了下來,顧不得搭理小檀眼裡的促狹,只是看了看她拿著的那個食盒,憂傷的歎了口氣,「端進去吧!」
  
  一杯白水,一碟果脯,左右護衛著一個六寸的白色瓷碗,揭開蓋子,是滿滿一碗賣相可疑的醬黑色藥汁。當那濃濃的藥味隨著熱氣蒸騰而起,琉璃的臉上頓時出現了一對聯著川字的倒八字眉。
  
  伸手摸了摸碗不算太燙,她坐在那裡深呼吸了兩口,端起碗閉上眼睛就咕嘟咕嘟往下喝。一口氣喝了大半,忙喝了口白水,又歇了口氣,到底還是分三次喝完了,這才抓了個果脯塞進了嘴裡,苦著臉嘟囔了一句,「阿燕熬的藥怎麼越來越難喝了?」
  
  小檀在一旁笑道,「這頭一回原是難喝些,日後娘子喝慣了便會好些。」
  
  想到這種隔三岔五就要喝上一碗藥的日子足足還會有好幾個月,琉璃的臉頓時皺得更像苦瓜。她自認為算不上嬌氣,可阿燕牌補藥的威力卻絕不是一個簡單的「苦」字能概括得了的,那股混合著苦、澀、辛的怪味,便是吃苦耐勞如她,也是一想起來就了無生趣。
  
  阿燕的手藝小檀也領教過,此時臉上原先的那點得意早已換做了同情,上前在果脯的碟子中挑了一個金黃的杏干遞給琉璃,「這個又甜又香,解藥味是好的。」又笑道,「都說良藥苦口利於病,阿燕姊姊的藥的確是難喝,對身子卻是極好的,娘子也知道小檀去年生開兒時不大順,若不是吃藥,怎會好得那般快?」
  
  琉璃默默的嚼著杏干,只覺得嘴裡的藥味似乎更濃了一些。阿燕的藥自然是不差的,如今在西州城,誰不知曉韓醫師的娘子也是治婦人病的行家裡手?這兩年,她手下治好的婦人只怕已很是不少。說起來,自己這幾年的寒症倒是一年比一年輕些,但願今年不要再犯……她搖搖頭拋開思緒,抬頭笑道,「開兒的咳嗽好些了麼?」
  
  小檀笑著點頭,「昨日夜裡就不曾咳了,他倒是比葉兒省心些。」
  
  琉璃笑道,「葉兒如今身子也好了,聽說前天還把小飛敲了一頭的包。」
  
  小檀「唉」了一聲,「她再不敢了,我已狠狠的揍了她一頓,一個女子家,滿坊追著比自己大半歲的哥哥撒潑,像什麼樣子!偏偏小飛和韓姊夫便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老實得可憐。」
  
  葉兒又挨揍了?琉璃不由皺起了眉頭,「你打她做什麼,她長大了自然會好,再說,」她笑著上下打量小檀,「我怎麼覺得,葉兒的性子只怕是隨了你?」
  
  小檀嘻嘻一笑,「哪裡的話,小檀若有這麼大的膽子,早被打殺了!」停了片刻,神色間有些感慨,「葉兒他們是有福的,都是是娘子和阿郎的恩典……」
  
  琉璃忙擺手,「什麼恩典,不過是托了西州的福。」若在長安,奴籍良籍等級森嚴,要讓他們得一個良人的身份,豈是這麼容易?如今阿燕和小檀都是拿著工錢的管家娘子,雖然家中也重新選了兩個伺候內院的婢女,感覺上到底還是略隔了一層。
  
  小檀也轉了話題,「不知這回阿郎他們能打到什麼好皮子,倒正好是做裘衣的時節了……」
  
  門外一陣腳步響,門簾一挑,露出阿燕豐潤的身影,先是問了聲,「娘子用過藥了?」見了案上的那個空碗,便皺眉看向小檀,「你把帖子給娘子看了麼?」
  
  小檀一拍腦門,「我竟給忘了個乾淨!」說著忙不迭的掏袖口。
  
  琉璃忙道,「什麼帖子也值得你跑這一趟,還不快坐下?」接過小檀遞過來的帖子,一看署名,眉頭不由皺了起來。
  
  阿燕已有六個多月的身子,行動間倒還極為利索,笑著向琉璃行了禮,「是祇夫人下的帖子,送帖子的管事娘子已在外面等了好一會兒,我自己進來問一聲,禮數上周全些。」
  
  琉璃合上帖子,神色變得有些淡,「便說多謝夫人想著我,我定然會去叨擾。」
  
  阿燕怔了一下,「娘子……」
  
  琉璃揚眉一笑,「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祇夫人難不成還能吃了我?」
  
  阿燕和小檀相視一眼,還是阿燕先笑道,「那我便出去回話了。」
  
  琉璃點頭,「你走慢些,莫著急。橫豎她們也等得起。」想了想又道,「你身子也重了,待阿郎他們回來,便在家歇了吧。」
  
  阿燕笑道,「不打緊。」挑簾出門而去。小檀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屋裡有了片刻的寂靜,琉璃看著門簾出神半晌,突然道,「小檀,你今年想要一件什麼樣的坎肩?」
  
  小檀心裡一鬆,笑了起來,「我已有一件兔兒毛的,阿成說這次要多打幾隻兔子,給葉兒和開兒也各做一件。」
  
  嗯,那兩個粉嘟嘟的小傢伙,穿上雪白的兔毛坎肩,定然像畫上的娃娃……琉璃微微一笑,沒有做聲,心裡突然有些異樣。
  
  小檀眼尖,心裡一突,忙道,「我看娘子的那件狐皮坎肩好是好,只是樣子到底不大時興了,今年要重新做一件才好。」
  
  琉璃也打起了精神,「如今西州時興什麼樣子?」
  
  兩個人正隨意說著閒話,只聽前面院子似乎一陣喧嘩,隨即便是一陣咚咚的急促腳步,小婢女紫芝的聲音裡滿是歡快,「娘子,娘子,阿郎他們回來啦!」
  
  琉璃「騰」的站了起來,幾步走出門去,裴行儉的身影已出現在院門口,看見琉璃,微笑著快步走了過來。秋陽將墜,將天地間染得一片金黃,也把裴行儉明顯曬黑了的面孔映得分外溫暖明亮。五年多的時光,幾乎沒在琉璃身上留下太多印記,卻讓裴行儉變得更加沉凝穩重。琉璃不由也笑了起來,「怎麼今日便回來了?不是說明日到家麼?」
  
  裴行儉上下看了她一眼,眉目間更是舒展,「昨日阿成提了一句,才想起今日便是白露,按理你該服藥了,卻沒想到回來正是時候!」不等琉璃發問又道,「今日阿燕可記得熬藥?待會兒雲娘也要來看你,說是要把她得的好東西送你。」
  
  琉璃歎了口氣,「阿燕怎會忘了此事?剛剛吃過。雲伊這回打到什麼了?」
  
  裴行儉笑道,「是玉郎為了哄她高興,趕了隻狐狸到她馬前,她已得意了三四日,待會兒你記得誇讚她一番。」
  
  想起雲伊得意時的模樣,琉璃忍笑點頭,「你放心,我定會誇得她把世子府所有的狐皮都送給我!」
  
  裴行儉大笑起來,「這主意使得!」進門淨了手面換了外袍,這才伸手包住了琉璃的手,點頭,「今年果然又好些了。」
  
  琉璃在心裡默默的翻了個白眼,這還不到八月,自己的手能不暖和麼?裴行儉卻一眼又看到了案上放的那個帖子,拿起看了一眼,皺起了眉頭,「我已聽說此事了,這便幫你回了她罷。」
  
  琉璃瞟了他一眼,「祇夫人到底與別個不同,我已是應了,你放心,我應付得來。」
  
  裴行儉笑道,「你自然應付得來,只是那些原是我的主意,何須你去應付她們!」
  
  琉璃心道,這話說出去也要有人信不是?只能笑了笑,「橫豎也許久不曾見鏡娘她們了,不過是個家常小宴,你也太草木皆兵了。」她實在不願多說這個話題,隨口便問道,「適才你說什麼回來得正是時候?」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朝廷的敕書下來了,任蘇海政為安西大都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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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55:53
  第78章 揮金如土無知無畏
  
  蘇海政?琉璃怔了一下才道,「怎麼會是他?」顯慶元年的那場屠城風波之後,此人一直依然當著他的伊州都督,不曾聽說有什麼動靜,怎麼突然便提拔成大都護了。
  
  顯慶三年,突厥十姓歸唐,設於西州的安西都護府便遷回了龜茲,升級為安西大都護府,西州這邊則改為西州都督府,裴行儉依舊是都督府的長史。而安西大都護則是當時領兵平了龜茲國叛亂的大將軍楊胄,兩個月前,楊胄病逝,誰是下一任安西大都護,這邊的猜測也頗多,卻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位伊州都督。
  
  裴行儉倒是神色平靜,「如今聖上心思大約都在百濟與高句麗上,西疆這邊派不出人來,如今能當大都護者,無非伊、庭、西三州長官,麴都督一則到底不是唐人,二則性子也平和了些,吐蕃日漸坐大,虎視眈眈,麴都護守成也罷了,難道還能揮軍以抗吐蕃?如今的情形又不是三年前那般,因此,蘇都督能任此職也不算什麼出奇。你放心,他雖是大都護,卻也不能管到西州的日常事務上來,不過是麴都護每年要去龜茲拜訪一番,我這做長史的,倒是躲得開。」
  
  琉璃心裡鬆了口氣,忍不住又問道,「不是還有一個庭州麼?」
  
  裴行儉笑了起來,「如今的庭州刺史乃是來濟。」
  
  琉璃頓時有些發窘,自己在西州這些年,竟是不知與西州相隔最近的庭州的刺史,便是當年那個堅決反對皇帝立武則天為後的宰相來濟!記得前幾日的邸抄上還記著武皇后今年六月間又誕下了一名皇子,還因此大赦天下,恩寵之隆,似乎有增無減。就如裴行儉所說,三年前朝廷早已徹底清算過一遍,如今的確無需再過於忌憚與長孫無忌有舊之人,但也不至於會提拔來濟去當安西大都護。
  
  裴行儉笑著輕輕捏了捏她微紅的臉頰,「你原是不用知道這些。」不知想到什麼,笑容卻慢慢的淡了。
  
  琉璃瞅著他臉色有些不對,忙道,「怎麼了?」
  
  裴行儉沉默片刻,搖了搖頭,「只是突然想到,如今似乎也只剩下來刺史……」
  
  琉璃立時明白了過來——當年那些反對武則天的人中,地位最高的長孫無忌、褚遂良、柳奭、韓瑗已悉數喪命,除了褚遂良去世得略早,其餘三個都是在三年前的清算中殞命,隨即被抄家,親族悉數流放嶺南,朝廷上姓柳、姓長孫的官員也被大批貶黜。好在西州到底遠離風暴,大部分西州官員甚至都不瞭解那邸抄上一行行的消息和裴行儉會有什麼關係。只有裴行儉自己心情有些低落。麴崇裕拉他出去喝了兩日酒,雲伊大概是得了麴崇裕的提點,也來語無倫次的寬解了琉璃一回。琉璃不由哭笑不得,她固然是半點都不擔心的,而裴行儉擔憂的也絕不是自己的前程。
  
  看見裴行儉眉頭微蹙,琉璃正想開口,裴行儉已提起精神換了話題,「我這次帶回了新鮮的鹿肉鹿血,已交給廚娘了,你晚上要多吃一些。」
  
  這幾年西州無事,一年至少兩次的出門行獵便成了西州官員們的例行公務,裴行儉也十分喜歡,每次回來都會帶上好些鹿血鹿肉,琉璃早已對此興致缺缺,卻還是笑著點頭說了聲,「好!」又問道,「你這次可有獵到什麼好東西?」
  
  裴行儉揚眉一笑,「你可見我哪次落空過?」他似乎也不想在屋裡多呆,攜住她的手便往外走,「你跟我來!」
  
  前院針線房邊上的庫房裡,地上已放滿了初步風乾的皮毛,管家老何正在翻翻揀揀,一見琉璃便笑道,「娘子快來看,此次阿郎獵了好幾隻赤狐,毛色都極好。」
  
  琉璃走近一看,果然有六七張棕紅狐狸皮,還有兩張狼皮,若干獺皮、兔皮之類,她看了一遍,點頭道,「果然又夠做件狐皮坎肩了。」又回頭問裴行儉,「此次不曾獵到大野物?」
  
  裴行儉笑道,「我和玉郎都獵到了一頭豹子,橫豎家裡豹裘都有兩件了,索性便送了他。你看看還想做些什麼?」
  
  琉璃笑了笑沒做聲,這幾年她才發現,裴行儉是個手頭極其散漫的,庫房裡這些皮毛,估計最多是他獵物裡的一半。即便如此,但凡自己幾天之內沒想好用途收到一邊的,轉眼也會被他送個精光。因此西州大小官員打獵時都喜歡和他一處,而家中庫房雖然每年會收進上百張皮子,自己若是臨時要想做什麼皮毛物件,卻要上市坊去買……
  
  只是這幾年流水般從他手上送出去,不但有皮毛美酒金銀器皿,還有那些感恩戴德的突厥都督、葉護們送來的舞女艷婢,琉璃對此倒也心平氣和,隨手指了幾張獺皮,「這幾張顏色還好,留著做些手籠、護膝吧。」
  
  老胡笑嘻嘻的應了,吩咐人進來將琉璃挑中的皮毛都抱出去泡入清水,明日好進一步清理、鞣制。琉璃耐不得庫房裡的味道,轉身到了外面,還未立定,就見雲伊滿面春風的進了院門,一見琉璃就笑道,「姊姊,你快來看看,我前幾日親手獵了只黑狐!」
  
  琉璃趕緊露出了幾分驚訝的表情,「黑狐?」
  
  雲伊眼睛越發明亮,獻寶般的拉過身後的婢女,「便是這張!」那婢女手裡捧著一張完整狐皮,除了尾巴尖端的一點白色,其餘地方都是烏黑發亮。
  
  琉璃看了兩眼,真心的歎了句,「當真是少見!」
  
  雲伊笑得眼睛都彎了,「我打獵也打得多了,還是第一次獵到黑狐,這西州也就姊姊配穿它,姊姊不許推脫!」
  
  琉璃頓時很想望天——雲伊這句話要讓那些西州貴女官眷們聽見,不知又要招惹多少麻煩,偏偏雲伊自己是個對麻煩毫無感覺的人,想到屋裡的那張帖子,她不由搖了搖頭,「你給十張我也敢收,只是什麼配不配的,此話還是少說些罷。」
  
  雲伊只聽了前面半句便興高采烈的吩咐婢女,「你去把這皮子送給老何,」回頭又問,「姊姊你說什麼?」
  
  裴行儉一直站在庫房門口,此時才淡淡的道,「雲娘,祇夫人可跟你說了都護府明日有小宴?」
  
  雲伊聽到他的聲音,神色立刻收斂了許多,叫了聲「姊夫」,又茫然的道,「我只是回去換了件衣裳便過來了,無人與我說過什麼,橫豎什麼宴的我都不愛去,那樣的吃酒說話,還不如坐在屋中等明年下雨!」
  
  裴行儉低頭咳了一聲,停了片刻才道,「明日你還是陪你姊姊一道去的好,此事與你或許也有幾分干係。」
  
  雲伊「咦」了一聲,撓了撓頭,「我都半個月不在西州,半年不曾跟她們說過話了,跟我有什麼關係?
  
  琉璃早已忍俊不禁,挽了她的手便往內院走,「我慢慢告訴你。」待雲伊在屋裡坐下才道,「也沒什麼,你也認得的那位張夫人,前幾日到我這裡旁敲側擊了一番,意思是長史如今該娶個平妻或納個貴妾,被我回絕了,祇夫人多半是想乘你們回來之前圓了這事兒。」
  
  雲伊哈哈大笑起來,「這位張夫人真真是太閒了,怎麼又找到姊姊頭上了?她難道又看上了姊夫?」
  
  這叫什麼話?琉璃心頭頓時湧上了深深的無力感,想了片刻還是問道,「世子後來都不曾與你說過,她為何會找到你?」
  
  雲伊搖頭,「他只是笑了一通,說我答得好,再沒說旁的。」
  
  琉璃揉了揉了額頭,雲伊的確答得好!半年前這位張夫人找到雲伊,拐彎抹角、明示暗示不知說了多少,她居然一句都沒聽明白,待到張夫人終於急了,跟她說做女子的要賢惠大度,要替夫君著想,世子身份高貴,得有一個與他身份匹配的高門女子,才能幫他打理事務。雲伊才終於聽懂了,卻回道,「難道你想嫁給玉郎?」張夫人頓時氣得哆嗦了起來,好容易呵斥了一句。「你胡說什麼?」雲伊便跟上了一句,「你既然不想嫁他,為何要管他的事?是太閒了麼?」這位以會說話著稱的張夫人當場仰倒,被婢女們扶出了世子府,從此滿西州的貴婦再沒有一個敢跟雲伊囉嗦半句。
  
  看著眼前這張歡樂的笑臉,琉璃一時簡直有些懷疑人生:也許,她也應該直接點?不用去考慮什麼張氏與祇氏都是西州最頂尖的高門,去考慮祇氏終究是麴都護的夫人,去考慮那些名聲傳聞……
  
  雲伊得意洋洋的笑道,「玉郎還說,若是下次還有人不識趣,便是長輩們,我也不用給她們留面子!」
  
  琉璃只能深深的歎了口氣,有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雲伊就夠可以了,怎麼還有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麴崇裕!有這麼教人去闖禍的麼?麴崇裕把雲伊當成什麼了?
  
  對於雲伊和麴崇裕的事情,她其實一直不大看好。雲伊當初知道父親去世,部落中已是兄長當家,便說她不想回去,想和麴世子在一起。琉璃很是吃了一驚,又苦勸了她半日:麴崇裕在長安有妻有子,嫁給他只能是妾室,而且西州高門也不會把一個突厥貴女放在眼裡……雲伊卻詫異的看了琉璃半日才答道,「這與我有什麼關係?」琉璃頓時啞口無言,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一往無前的奔向那個叫麴崇裕的火坑——不過,除了開始時很是吃了些苦頭,這幾年麴崇裕待她竟是十分寵縱,便是都不帶家眷行獵,她說一聲要去便也應了,人人都覺得雲伊佔了大便宜,似乎只有琉璃一個人是在杞人憂天……
  
  雲伊見琉璃愁眉苦臉的表情,笑得更歡,「姊姊你莫不是擔心明日去都護府還會遇到那個莫名其妙的張夫人?你放心,雲伊陪你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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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56:14
  第79章 盤根錯節如意算盤
  
  和琉璃一道用過晚膳,雲伊又足足消磨了半個多時辰,把自己這次打到的所有獵物都描述了一遍,直到院內傳來「麴世子過來了」的通傳,才意猶未盡的起了身,「姊姊,明日你等我一起去!」
  
  琉璃笑著點頭,將她送到前院,只見麴崇裕與裴行儉竟是在書房裡,不知談些什麼,見到兩人卻默契的停了話頭。裴行儉只微笑道,「明日還須雲娘辛苦一趟。」
  
  麴崇裕看了雲伊一眼,挑了挑眉,「好說!全西州,原也只有她能克住那些長舌貪心的婦人!」又對雲伊道,「你只記得莫讓人欺負了去,別的都不必管!」
  
  雲伊揚起了頭,「我何時教人欺負過?」
  
  麴崇裕輕聲一笑,他已到三十而立之年,面容變化不大,氣度看去倒比早先要沉穩幾分,但這一笑之間,眉梢眼角依然全是風流,語氣裡更是一派不羈,「我這不怕你見到這個夫人那個夫人,忘了麼?」
  
  琉璃不由哽了一下——明日的主人不是旁的夫人,是祇夫人,論理兩人都該叫聲「庶母」的!麴崇裕是怕雲伊對她太客氣了麼?她正想開口,麴崇裕已笑著抱了抱手,「多有打擾,我這便領她回去了。」說完轉身拖了雲伊的手便往外走。雲伊回頭笑著揮了揮手,跨出門檻時悄悄踩住了麴崇裕的袍角,麴崇裕身子微微一晃,警覺的停下腳步,一把將雲伊揪了出去。
  
  這對活寶的歲數到底長到什麼地方去了?琉璃望著倆人的背影,不由啞然失笑。裴行儉也笑了起來,回身從書房裡取了本書,「這套雜記你可曾看過?」
  
  琉璃看了一眼,上面寫著「西京雜記」四個字,笑著搖頭,「不曾看過。」
  
  床頭暖暖的燭光照在入秋剛換的杏黃色綢帳上,那些刺繡的折枝菊花顯得分外嬌嬈,琉璃散了頭髮換了中衣,靠在裴行儉的肩窩裡,聽他一字字念著雜記裡那些短小有趣的故事,聽著這最熟悉不過的溫潤聲音,心頭漸漸變得一片安寧。
  
  床頭案几上的蠟燭「啪、啪」的響了兩聲。琉璃身子一動,裴行儉放下書道,「今日先念到這裡罷,我來。」他斜簽著身子拿起竹剪,將臥羊燭台上的幾支蠟芯都剪得平齊,這才靠回床頭。
  
  琉璃把書拿在手裡,略翻了翻,輕聲道,「我怎麼不記得家中有這書?」
  
  裴行儉笑道,「西州這種雜書不多,這兩卷《西京雜記》還是麴玉郎托人從長安帶回來的,今日送過來,大約是想著還我那張豹皮的人情。他看著率性,心思卻是極細的。」
  
  琉璃略想了想,不得不承認裴行儉說得對,麴崇裕不是愛佔便宜之人,這幾年裡,白疊坊那邊她再沒出過幾個主意,但那四成的利,卻是一年比一年多……她不由皺起了眉頭,「我當真有些不明白。」
  
  裴行儉笑了起來,「你是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待雲娘?」
  
  琉璃歎了口氣,「我的確不明白,雲伊她性子直率,又是草原上長大的,什麼都不放在眼裡,可麴世子怎麼也不提點她一些?得罪了祇氏,於雲伊又有什麼好處?」麴崇裕對雲伊的寵,有種不管不顧的胡鬧勁頭,她每回笑過之後,心裡總是隱隱的覺得有些不安。
  
  裴行儉沉吟片刻,「你可知張氏、祇氏她們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琉璃只能搖頭,她也想不明白,張氏祇氏她們以前在雲伊面前絮叨也就罷了,怎會突然管到自己頭上來?
  
  裴行儉淡淡的道,「麴都督的身子有些不大好了,今年兩次行獵,他都不曾去。」
  
  琉璃側頭看了裴行儉一眼,更是納悶,麴智湛沒出城遊獵,是因為身子不好了麼?不過,這跟她想知道的事情有什麼關係?
  
  裴行儉笑著拍了拍琉璃,「你也知道,西州這些高門裡,以敦煌的張氏與祇氏最是顯貴,兩家世代通婚,麴氏族人裡也多有他們的血脈。」
  
  他停了停,語氣裡帶上了毫不掩飾的嘲諷,「這些世家最是看重家族前程,為保門庭不衰,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原先的高昌國,這些大姓關係盤根錯節,高昌上至王侯,下至門吏,都為他們所把持,那樣自是千好萬好。只是如今時過境遷,麴都護在時還好說,他重用的幕僚官吏,多是高昌舊人,可他若是一旦有個三長兩短,這些高門又該如何令官府依舊為他們所用?最把穩的法子,自然還是兩姓之好,婚姻之實。」
  
  「論理,麴玉郎若能子承父業,他們最是樂見,可麴玉郎性子高傲,心思飄忽,不在他身邊放一兩個自家女兒,這些人終究不大放心。以前世子府中不收女子,誰都無可奈何,雲娘去了後,這幾年他們在玉郎這邊已試探過無數回,都被他毫不客氣的擋了回去,如今麴都督身子不大好,他們大約也是急了,這才想到要從雲娘這邊入手!」
  
  琉璃恍然點頭,難怪麴崇裕巴不得雲伊讓這些人多吃些苦頭。他的眼裡最是容不得沙子,她們如此算計於他,他大概也是憋了一肚子火,正好藉著雲伊出這口惡氣吧?只是,「如今,她們是見雲伊那邊不好下手,退而求其次?」
  
  裴行儉笑道,「也不盡然,這回朝廷的敕書一下,麴家那邊大約是早幾日便得了消息,他們看著日後世子這邊只怕把握不大,這才會把主意打到了你的頭上。這些人,慣是藉著最冠冕堂皇之言,行最陰私刻薄之事,你越是以禮相待,她們越會以勢相欺,我若早些回來,定不會讓你理會她們。」
  
  琉璃這才明白過來,此次是蘇海政而不是麴智湛當上了安西大都護,讓這些人發現朝廷似乎更願意重用唐人,那麼麴智湛若是去世,也很可能是裴行儉而不是麴崇裕繼任西州都督。自己的情況如此,自然看起來比麴崇裕那邊還要有機可乘得多。利字當頭,難怪這些歷來不大瞧得上自己的西州貴婦們,居然開始關心自己日後的打算,苦口婆心的教育自己要做個賢婦!卻不知這樣的做派,她早就在臨海大長公主身上領教過了!
  
  她冷冷的點頭,「我明白了,明日之事,我自有分寸!」只是想到她們看中的「可乘之機」,不由還是皺起了眉頭。
  
  裴行儉攬住她的手臂緊了一緊,聲音卻變得輕快起來,「琉璃,你莫胡思亂想,你便算信不過我,也該信李公!我不是無後之人,你的面相更是少有的齊全,又有什麼可擔心的?你我如今身子都不大好,自是先養好身子要緊,待身子好了,自是什麼都會有。」
  
  他自不會是無後之人,琉璃記得明明白白,可她自己麼,她不記得了,也不敢去細想……只是想到裴行儉每年也裝模作樣的跟著自己喝上好幾天湯藥,說是當年喝酒太多傷了身,也要好好調養,她的心中不由一片柔軟,轉身抱住他,將頭埋在了他的胸口。
  
  耳邊傳來最熟悉的心跳聲,琉璃輕輕的出了口氣……但願那位李大神棍的預言都能中!
  
  裴行儉攬緊了她,低聲笑道,「我只怕你日後嫌我煩你,讓你太過辛苦!」
  
  琉璃只是輕輕笑了笑,靜了片刻,索性換了個話題,「我還是有些不大明白,我原先便聽聞祇夫人經常勸著雲娘要大度賢良,似乎還頗有心把自家侄女塞給她做『姊妹』,如今咱們的事情,她又摻了進來……她好歹是世子的庶母,祇家有她,又有什麼可擔憂的?」
  
  裴行儉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此事西州高門都心裡有數,你與她們來往得少,才會不知道這段緣由,麴玉郎他,並非麴都護親生。」
  
  琉璃吃了一驚,轉頭看著裴行儉,有些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裴行儉微笑道,「我難不成還能哄你?麴玉郎的親生父親是麴都護的長兄,做過幾日高昌國王的麴郡公,大約是因麴都護膝下空虛,到長安後才過繼給他的。至於祇氏,則是麴都護回高昌後娶的側室,日後只怕也不會去麴家,她待麴玉郎既無生恩亦無養恩,連情分都談不上,又如何能干預他日後的公務?」
  
  這樣說來,這位麴崇裕,當初其實是高昌國正經的王子,西州是他家世代的地盤,難怪當初心心唸唸要跟裴行儉作對!琉璃搖頭歎道,「原來如此。」那個祇氏,其實也是心慌的吧?只是……她隱隱覺得有件事似乎不大妙,還想再問,裴行儉的雙唇已貼上她的耳垂,聲音低得不能再低,「莫再想別人的事了,琉璃,這些天,你想我不想?」
  
  「呼」的一聲,五支蠟燭熄滅了四支,杏色的綢帳頓時變得半明半昧,連盛放的菊花都染上了濃濃的柔媚氣息。
  
  ………………
  
  第二日一早,裴行儉依舊是寅正便起了身,輕手輕腳穿了靴子,聽見身後略有動靜,回頭一看,琉璃已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睛。裴行儉笑著低頭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還早,你先睡會兒,我讓小米到時辰了喚你起來。」
  
  琉璃「嗯」了一聲,裴行儉穿上外袍時,卻又聽見了她微啞的聲音,「今日晚間我不想再吃鹿血腸,你叫他們不要做了。」
  
  裴行儉一怔,笑了起來,「怎麼想起了這個?」
  
  琉璃道,「你不知道麼?鹿血腸原是要一早便要開始準備的。」說著竟是越來越清醒,「今日還要去赴那個午宴,還有好些皮毛要看著他們收拾,我還是起來罷。」
  
  裴行儉有些意外的回頭看了一眼,突然笑道,「早知你精神這般好,我原不該……」琉璃沒好氣的推了他一把,裴行儉哈哈一笑,收了話頭,「我先出去活動下手腳,回頭咱們一起用早膳。」
  
  琉璃看著裴行儉的背影,隱隱覺得有件事情忘記了問他,一時卻又想不起來是什麼。直到用過早膳,送他出了門,這感覺還是若隱若現。她處置完家務收拾了一番,還沒出門,便聽小婢女紫芝在簾外笑道,「娘子,雲娘來了。」
  
  琉璃不由「哎呀」一聲,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老天,自己的記性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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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56:52
  第80章 直言不諱寸步不讓
  
  挑簾進來的雲伊,身上還帶著一股早間特有的清新氣息。她頭上戴著錦繡小帽,身上穿著淺緋色翻領對襟衫和碧色條紋收口褲,腰間的玉帶上,香囊小銀刀都掛了個齊全。若是別人穿得如此桃紅柳綠,難免會有些俗艷,可襯著她脂粉未施卻唇紅齒白的面孔,卻讓她整個人看起來便如樹梢上剛剛盛開的海棠花。
  
  琉璃心頭正有幾分怔忪,一時只是看著雲伊發愣,雲伊已笑著轉了個圈,「姊姊,你看我穿得好不好?」
  
  琉璃回過神來,臉上露出了笑容,「好看得緊,西州城裡也就是你能這麼打扮。」雲伊這兩年真是越來越美,只是這樣美麗的女子,難不成也要像祇氏一般……
  
  雲伊看了琉璃一眼,拍手道,「姊姊打扮才是好看!」上來親親熱熱的挽住了琉璃的手,「咱們這便過去。」
  
  雲伊的步子極快,一路又說又笑,琉璃心裡有事,恨不得立刻找到裴行儉問上一句。等抬眼看時,面前已是麴府的大門。站在門前迎客的,卻是她已有些日子沒見的麴鏡唐。她穿著淺碧色的衫子與白綾裙,頭上只戴著一枝羊脂玉的釵子,整個人就如在雲端般清清淡淡的不沾塵氣。
  
  見到雲伊,麴鏡唐臉上露出一絲驚訝,待互相見了禮,秀眉微挑,「人也齊了,你們來得倒正是時候。」
  
  看著眼前這張秀雅的面孔,琉璃心裡早是一動,她以前就覺得麴鏡唐與麴崇裕生得很有些相似,親兄妹也不過如此——按裴行儉的說法,他們可不正是嫡親的兄妹?難怪她待雲伊與別個不同,連帶自己也沾了些光。她笑著點了點頭,「是我們來遲了。」
  
  雲伊也笑道,「鏡娘你今日也來做客?我倒是來對了!」
  
  麴鏡唐引著兩人往裡走,語氣依然是淡淡的,「我卻是來錯了,早知雲娘會來,今日我何必多此一舉?」
  
  琉璃不由笑道,「哪裡的話,我領情得很。」
  
  麴鏡唐瞟了瞟她,原本清冷的笑容裡倒是多了幾分暖意。
  
  堂屋的門簾早已捲起,隨著婢女們的通傳,琉璃邁步進去,毫不意外的看見了好幾張變了顏色的臉,心裡好笑,微微屈了屈膝,「祇夫人。」
  
  祇氏忙起身笑道,「庫狄夫人快請坐下。」說著細細打量了琉璃一眼,只見她穿著雪青色單絲羅衫,象牙綾裙上斜斜的繡了兩支淡墨桂花,挽著深碧色卷草夾纈披帛,靜靜的站在哪裡,自有一股清雅之氣撲面而來,心裡不由微覺悵然,這庫狄氏聽說每年都病得七死八活的,可怎麼看著倒是越發清麗了?只是瞟了瞟她纖細單薄的腰身,心裡還是定了些——她與那裴守約成親也有七八年了,腰身還是處子一般,哪裡是能生養的模樣?子嗣這種事情,卻不是靠著夫君的一味寵愛便能無視的。她但凡有一絲明理,也該給自己找條後路。
  
  祇氏身邊坐著的夫人們也紛紛起身,多是琉璃識得的熟面孔,除了那位嫁入祇家的張夫人,那郭夫人、衛夫人都是都督府兩位主簿的夫人,最是常來常往,另外一位小祇夫人則是祇氏的妹子,說是家宴,倒也是人數合適。琉璃原以為會看見幾張年輕嬌美的臉孔,竟是落了個空,心頭倒是微覺納悶。
  
  雲伊日常禮數上倒不會錯,也跟著行了禮,「雲伊今日得閒,前來叨擾了,請夫人莫怪!」
  
  一聽這個「閒」字,張夫人的顏色不由越發難看,倒是祇氏笑著柔聲道,「雲娘說的哪裡的話,你和庫狄夫人肯賞光過來,我是求之不得。」
  
  其餘幾位夫人也起身與琉璃和雲伊相互見了禮。張夫人終於還是笑了一聲,「阿史那娘子原是貴客,往日那般下帖子請娘子出席,娘子都是一年半載的不肯露過一面的,今日卻是不請自到,真真是我等的榮幸!」
  
  雲伊也不管婢女們如何伸著手想把她引到下首落座,笑嘻嘻的挨著琉璃坐了下來,「好說,我雖然忙了一些,卻是愛湊熱鬧的。只是和你們在一處,我一說話大家便胃口不好,平日裡哪好意思過來?今日不過是姊夫和玉郎道,我還是陪姊姊過來一趟才好,我才厚顏來領夫人的宴席,張夫人可是此刻便沒胃口了?」
  
  滿屋子都靜了下來,張氏一時不知如何接話才好,又暗暗的有些心驚,裴長史和麴世子都讓這位阿史那氏過來,其中的深意……祇夫人咳了一聲,笑道,「雲娘說話真真是有趣,不知今日你想喝些什麼?」
  
  雲伊想了想道,「昨日玉郎帶回來的桂花春似乎還可口。」
  
  祇夫人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她還真會挑!這桂花春是兄長剛從長安那裡托人買到的,她昨日見麴崇裕來了,才給他們父子送了一壺過去,沒想到世子竟破天荒開口向她又要了一小甕,自己還欣慰了半日,卻原來是為了……她轉頭看向婢女,「待會兒開席時記得拿上來。」又對眾人解釋道,「那原是烈酒,卻不是此時喝的。」
  
  郭夫人便笑道,「阿史那娘子真是女中豪傑,還未開席,便要飲酒,難怪滿西州的女眷,只有娘子能跟他們去狩獵。」
  
  雲伊頓時眉飛色舞,「郭夫人也想去狩獵?讓主簿帶上夫人去便是!其實除了有多半日子不方便洗漱沐浴,別的我看都好!」說著便開始滔滔不絕的談起騎馬打獵、風餐露營之事。
  
  好容易等雲伊的話告一段落,郭夫人忙乾笑了兩聲,「阿史那娘子不讓鬚眉,我等哪能相比?」
  
  祇夫人也笑著看向琉璃,「今年秋涼得早,不知夫人身子可還好?」
  
  琉璃心裡一動:來了!含笑回道,「托福,比往年倒是好些。」
  
  祇夫人上上下下的看了琉璃好幾眼,笑著點頭,「看夫人氣色,果然比往年強些,想是將養得好。」
  
  琉璃笑而不語,一邊的衛夫人便笑道,「庫狄夫人到了西州七年,看著竟是半點也不曾變過,可見平日是舒心的。我等不曉得有多羨慕!」
  
  琉璃淡然笑道,「衛夫人過獎,我不過是性子疏懶,不願管事,好在家中人口事務也都極簡單的,讓我躲了這個懶而已。」
  
  張夫人前幾日吃了癟,又被雲伊搶白了幾句,正是一肚子鬱悶,聞言便點頭歎道,「西州城誰不知庫狄夫人原是個有福的,像我們這些人,不知欠了多少兒女債,又不知要操多少後院的心,只是為了日後能得一個安穩熱鬧,少不得如今強撐著掙命罷了,唉,比不得庫狄夫人心寬。」
  
  琉璃抬眼看著她,微笑道,「張夫人原是周全人,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各人有各人的福分,我是不會去強求的。」
  
  張夫人一怔,看見琉璃一臉的不以為意,心裡微悶,臉上反而滿是笑容,「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此話倒是有些意趣,庫狄夫人果然是通透之人。我等後宅婦人,原是應以安順為務,若是沒有,的確還是莫去強求才是!」
  
  雲伊睜大了眼睛,一時有些聽不明白她們到底在打什麼機鋒,奇道,「莫強求?為何不能強求?」
  
  琉璃本來心裡已隱隱有了些怒氣,聽見雲伊的話又有些好笑,在這個丫頭看來,喜歡上的東西便去強求,乃是天經地義,不過她只會明著來,卻絕不會這樣藏著掖著的打別人的主意,這些人怕與她打交道,怕就是這種明來明去的坦然。既然如此,自己何苦與她們再彎來繞去的受那份累?
  
  想到此處,她揚眉笑了起來,「張夫人說得好,命裡無時莫強求!富貴權勢,人人都歡喜,百代興旺,家家都企盼,可天下哪有這般便宜之事?卻不知事有興衰,月有虧盈,才是常理。這也罷了,大家都是癡人,不過所癡之事不同而已。最讓人感慨的,卻是那種打著為旁人著想的幌子,打著給自家謀利的算盤,這是真當除了自己,世上的人都是傻子麼?」
  
  此言一出,張夫人的臉頓時騰的一下漲得通紅,其餘幾人面面相覷,連坐在一旁的麴鏡唐都驚訝的睜大了眼睛。琉璃平日並不喜歡與這些西州官眷來往,但交往之時都極為沉默守禮,人人都當她是有些膽怯。前幾日張夫人找上門去囉嗦,她也只是客客氣氣的婉拒了,誰能想到她說話也能如此不留情面,比阿史那雲伊不差什麼,詞鋒之銳利,更是比那位更難招架得多。
  
  麴鏡唐嘴角有笑容一閃而過,端起杯子道,「雲娘,今日的梨漿我喝著似乎比平日酸些,你覺得如何?」
  
  雲伊正笑嘻嘻的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聽到這聲問才回過頭來,奇道,「是麼?我喝一喝看。」
  
  郭夫人與衛夫人也忙插嘴,一個說果然如此,一個說還好,話頭這才岔開了去,張夫人回過神來,一臉不忿還要開口,祇氏已向她輕輕搖了搖頭,也端起了杯子,優雅的品了一口,微笑道,「果然是眾口難調,我喝著覺得還好,旁人喝著便覺得酸,原是常事,只要能解秋燥便是好的。」
  
  她神色如常,屋裡的氣氛也鬆了下來,一屋子人開始說些吃喝穿戴的閒話,眼見已近午時,有婢女進來回稟宴席已擺好。祇夫人站起來笑道,「大家請隨我來。」
  
  只見今日的宴席卻並未設在屋中,而是在後院搭起了一座綢帳,放著案幾坐席等物,祇氏不由分說拉了琉璃和自己坐在西首,雲伊見自己和鏡娘被安排在一處,倒也沒有異議。
  
  這邊流水般上來了各色酒菜,那桂花春色澤淡黃透亮,香味濃郁,倒是讓眾人稱奇了一回,一旁又有幾位女伎捧著簫笛琵琶等物吹彈起來,更添幾分悠閒適意。
  
  琉璃也不多說,只是略品了品各色菜餚。樂聲悠揚中,一旁的祇氏已夾起一塊鴨肉笑道,「我聽聞此物好潔,只是喙長莫及之處,也須互梳毛羽,夫人聰慧,當知世上有些事,原是有利無害,有時他人之言固然逆耳,卻也不妨一聽,夫人以為如何?」
  
  琉璃看著那塊燒得金黃的鴨脯,不由笑了起來,「不知夫人有何指教?琉璃願洗耳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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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57:09
  第81章 如此好意絕不甘心
  
  只氏看著琉璃,眼神裡滿是誠懇,「不怕夫人笑話,我不知有多羨慕夫人,似我,如今看著也還風光,但若有朝一日……」她歎了口氣,目光幽幽的投向外面,「我若是有去在麴都督之前的福分也就罷了,若是不能有,日後終究只能依靠兄嫂侄兒度日。縱然衣食無憂,卻是注定孤獨終老的。」
  
  琉璃疑惑的看著她,想起裴行儉昨夜說過,「只夫人只怕是不會回麴家的」,心頭納悶更甚,如今尋常女子若是夫死無子,的確多半會回本家,但只氏到底身份不同,雖是側室,但在西州卻是與都督夫人無異,聽聞麴智湛對只家更是照顧有加,按理,便是為了維持住這份關係,她也應留在麴家才是,除非……琉璃放緩了聲音,「夫人不必多慮,夫人待麴都督盡心盡力,想來都督也會替夫人打算。」
  
  只氏搖了搖頭,笑容裡頗有些苦澀,「此事都督縱然有心,也是無力。此事只氏麴氏心裡都有數。我的身份已是如此,就如胡商們的外婦,如今說是都督夫人,一旦離了西州,也不過什麼都不是,麴家再是大度,又豈會把一男半女,記在一個外室名下?便是那時他們肯容下我,我又焉敢離家萬里,去長安自討沒趣?似我這般的無後之人,身後之事……」
  
  她驚覺失言般收住了口,展顏笑道,「說這些作甚?沒的污了夫人的耳朵。夫人不同,無論怎樣,裴長史的兒女便是夫人的兒女,自是不必擔憂後福的,我敬夫人!」說著,便笑著舉起了手中的杯盞。
  
  琉璃本來聽得有些怔怔的,看到她舉杯,忙也端起酒杯,不假思索仰頭一飲而盡。這桂花春原是新鮮金桂封在上好的米酒中數年所成,聞著香甜,卻著實有些烈。琉璃喝完才覺得從喉頭到肚腹一路的火辣,差點嗆咳起來,好容易忍住了,已是憋得眼淚汪汪。
  
  抬頭看見只氏端著只喝了一口的酒杯滿臉驚異的看著自己,她只能扯了扯嘴角,「一時不防,教夫人見笑了。」又忙掏出帕子擦了擦眼睛。
  
  側面的雲伊一眼瞥見,「騰」了站了起來,「姊姊怎麼了?」她兩步走了過來,沒好氣的看著只氏,「你跟姊姊說了什麼?」
  
  只氏滿臉茫然的搖了搖頭,她已經想過兩遍了,剛才自己分明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這位庫狄氏怎麼自己就喝了這麼一杯酒下去?
  
  琉璃也拉了雲伊一把,苦笑道,「不干只夫人的事,是我聞著這酒香甜,不提防間喝急了,被嗆了一下。」
  
  雲伊看了看琉璃面前的空杯子,不由愕然失笑,忙抱歉的向只氏行了一禮,「是雲伊無禮了,夫人見諒。」又對琉璃道,「姊姊也太大意了,你平日原是不沾酒的,卻不知這酒不但入口烈,後勁也頗大,姊姊快用些吃食壓一壓!」
  
  琉璃看著雲伊的關切的眼神,點頭笑了笑,心裡卻是一陣惘然,她終於知道麴崇裕為何會這樣縱著她了。難怪裴行儉那麼肯定「只氏不會回麴家」,難怪他會用「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形容那些高門大姓送女兒的行徑。原來表面風光的背後竟是這樣的一個詞:外室!
  
  她自然也知道,那些常年在長安、西州兩地的胡商,許多在西州也娶了妻子,雖然名義上算是平妻,但這些婦人若真是帶了子女去長安去討生活,也不過是婢妾一般,但胡人不重名分,只要財物留得豐富,倒也無人去計較這些。可在高門大戶眼中,這種身份的平妻則根本就是外室……而麴崇裕容著雲伊隨心所欲,全然不怕她得罪長輩同僚,只怕是根本不曾打算帶雲伊回長安麴家。其實,雲伊不去長安倒是更好,可她自己知道麼?
  
  琉璃簡直恨不得立時把雲伊拉到一邊問個清楚,卻也知道此地絕不是問話之所,只能勉強壓下心思,雲伊已夾起了一塊蒸肉放到琉璃的碗裡,「姊姊快吃!」
  
  琉璃輕聲道,「知道了,你快坐回去罷,回頭再說。」
  
  雲伊嘻嘻一笑而回,轉頭便與麴鏡唐繪聲繪色的比劃著琉璃一口喝了多少酒,帳內幾個人面上都笑了起來,只是張夫人看向只氏的目光,便多了幾分深意。
  
  只氏有些哭笑不得,眼見琉璃一言不發的吃肉用菜,表情裡不大像是欣賞,倒像是跟這些菜餚有仇,她納悶之餘又把自己剛才的話想了第三遍,依舊是茫然無緒。
  
  好容易等到琉璃放下了銀箸,只氏忙笑著低聲道,「我阿嫂前幾日去叨擾夫人之事,我也聽聞過了,這原是她的不是!她平日熱心慣了,也自大慣了,說話太過隨意,什麼平妻、貴妾,她當長史是自家晚輩麼?何況夫人與長史是什麼情分?便是夫人應了,長史也決計不會應的。這些話都太過失禮,我今日原是想請夫人過來賠個不是,沒想到阿嫂竟是又說錯了話。她原是個口無遮攔的,夫人切莫往心裡去!我這便自罰一杯如何?」
  
  桂花酒的後勁已經慢慢發作,琉璃的臉頰有些發熱,聽著這番話,又見只氏一仰頭喝下了一整杯酒,心頭越發迷糊起來,這位到底想說什麼?只能笑道,「夫人太過客氣了,琉璃也有心直口快之時,哪裡值得夫人如此?不知夫人所謂有利無害之事,又有何指?」
  
  只氏放下酒杯,拿帕子掩了掩嘴,心裡微沉,「心直口快」,庫狄氏這是要提醒自己,她適才說的話乃是真心!這位平日不聲不響,卻果真是個難纏的,難怪六年前能把那些大總管們逼得不敢動手。也只有張氏這般見識短淺之人,才會以為能拿什麼名聲德行來說動她。豈不知但凡有些心機手段的婦人,都絕不會容得一個家世強過自己的平妻、貴妾入門做對頭!這庫狄氏顯然不能容人,便算萬不得已須得讓夫君納妾寵婢,也定會選那種能被自己死死攥在手裡的,又怎能容她們有旁的打算?
  
  她定了定神,抬眸笑道,「所謂兩利,也不過是我想著,夫人在西州雖然住的年頭也長了,只是有些事情或許不大清楚,又或許不便出面,無論有何打算,若有能用著我們之時,說一聲便是。這些年,我們誰家不曾過沾長史的光?若有能回報一二之處,自是求之不得。」
  
  這是說自己不管想聘了哪家小門小戶的女子做妾,還是想買來歷清白可靠的婢女,她們都願意效勞?如此好意,她可消受不起,琉璃微笑著點了點頭,「多謝夫人了。」語氣裡的敷衍之意,卻絕不會讓人聽錯。
  
  只氏恍然不覺,只是慇勤的勸著琉璃用了些酒菜,又說了好些閒話,這才不經意般低聲笑道,「夫人是聰慧之人,不知夫人可曾想過,日後若是事不如意,又該如何打算?按理便是過繼一個也無妨。」又自怨自艾般歎過,「只是過繼之事,我在族裡也看得多了,這孩子卻是極難挑的,年紀太大了不成,養不親,年紀太小了也不成,一則到底難養活些,二則也看不出品性來,若是太蠢笨了自是令人生氣,可若是太聰慧了也不讓人省心,更莫說那孩子的父母是加倍的難挑,若是遇上心機深沉手段厲害的,一個不小心只怕把自己的家業都搭了進去,總要自己看中的才好,千萬不能讓旁人哄了去……」
  
  她還有完沒完了?琉璃一股酒勁存在胸口,聽得她越說越是細緻,心裡不由一陣煩躁,轉頭漠然的看著只氏不語,只氏對上她的目光,只覺得一陣寒意從背後升起,還未出口的話頓時全噎了回去,半晌才尷尬的笑了笑,「我也是操的閒心,無論怎樣,夫人總比我要強上百倍,似我這般,沒個子女,要愁身後之事,若真有了子女,其實只怕更愁,麴家說一聲要帶走,我又能有什麼法子?不過白白替人辛苦罷了!」
  
  琉璃一呆,轉頭便想看一眼雲伊,好容易才忍住了:如此說來,雲伊這幾年也不曾有過孩子,倒是好事?她想著心事,自然沒有注意到,身邊的只氏看了張夫人和自己的堂妹一眼,神色冷淡的微微搖頭,兩人的神色都是略黯了黯,迅速瞟了一眼琉璃,目光越發深沉陰冷。
  
  琉璃若有所感的抬起頭來,只是眼裡瞧出去人影已有些許模糊,忙凝神揉了揉了眼睛,再看過去,滿屋子都是談笑風生的面孔,哪裡有半點異樣?
  
  只氏的神色已放鬆了下來,滿面都是微笑,「都說男子薄倖,喜新厭舊,我也只當如此,見了裴長史才知道,原來也有這般一心一意之人。夫人真是福澤深厚,只要裴長史一直如此,後事又有何可愁之處?咱們婦人家,旁的都是虛的,唯有這夫君的寵愛最是要緊,萬萬不能那些狐女有機可乘,夫人這幾年把那些人都打發的遠遠的,倒是省心……」
  
  這些話倒也不甚刺耳,只是就如催眠曲一般聽得人頭腦越來越是昏沉,琉璃心頭依然有許多亂七八糟的疑問此起彼伏,卻實在不耐煩再聽下去,索性撐著額頭閉上了雙眼。耳邊聽得只氏的聲音已變成了,「庫狄夫人、夫人,快拿熱巾和醒酒湯來。」雲伊的聲音也瞬間近了許多,「姊姊,姊姊可是喝得不舒服了?」
  
  她睜開眼睛笑了笑,「還好,只是適才喝得有些急了。」
  
  只氏忙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夫人可想下去歇息片刻?還是先用些醒酒湯?」
  
  琉璃抱歉的一笑,「夫人若不介意,請容琉璃失禮,先告退了,明日再來領罪。」
  
  只氏站了起來,「庫狄夫人不怪罪便好,容我送夫人幾步。」
  
  麴鏡唐也不急不緩的站了起來,「還是鏡唐代勞吧。」
  
  琉璃向帳內之人都道了失禮,扶著麴鏡唐和雲伊的手慢慢走了出去,出了麴府的大門,這才長長的吐了口氣,只覺得身子都輕了幾分。
  
  麴鏡唐的手比雲伊的要冷上許多,聲音也帶著些清冷,「我倒覺得,夫人此刻回去安眠還是太早了。」
  
  琉璃心裡一動,轉頭看著她,麴鏡唐的笑容裡有點嘲諷,「這酒我是從小喝慣了的,後勁且不止這一點,夫人當心。」她又走了幾步,才淡淡的補充了一句,「長史更要當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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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57:31
  第82章 腹背受敵君子報仇
  
  儘管五年前已更名為西州都督府,位於天街南側的西州官署依然是一副舊日模樣,房舍外牆年初又重新塗了一遍白泥,看去倒是更潔淨整齊了一些。
  
  裴行儉的屋裡,安三郎習慣性的捋著他那高高翹起的鬍子,滿臉都是困惑,「這個價格好說,今年豐產,糧價比往年又低了兩成。只是……西疆如今還算太平,這事兒一絲風聲都沒有,九郎真有把握?五萬石糧食不是鬧著玩的,這幾年風調雨順,西州民間十幾萬石餘糧只怕也是有的,又何必再去外地收購?」
  
  裴行儉笑道,「三郎不必多慮,我自是有幾分把握才會煩勞於你,你按這個價讓人去收,到時決計不會短了你們。」
  
  安三郎嘿嘿一笑,「這是自然,西州府這幾年的商人來往比先頭多了多少?更別說那白疊布在市坊上已是比綢帛還好用,如今動用上一萬多緡錢又能算什麼?我不過是憂心這豐年收米,若是用不上,豈不是白白浪費了錢帛?」
  
  裴行儉微笑道,「所謂有備無患。這收糧原非一日之功,乘著豐年多收一些,便是西疆無事,可今年的天時也多少有些異常,明年只怕來水會更少,多收些米糧備荒也是好的。只是你要記得,此次不比往年,要做得謹慎些,暫時不要驚動了那些西州高門大戶。」
  
  安三郎心頭微有疑惑,卻也知道裴行儉歷來慮事周詳,當下點頭道,「某記下了。橫豎五萬石不算太多,又不用在本地收糧,此次只找那些最靠得住的商賈便是,糧草回城之前,定然不教走漏風聲。」
  
  這種收糧之事,顯慶年間安三郎便挑頭做過三回,各項事務早已是有章 可循,兩人又商量了幾句便敲定了首尾。裴行儉合上賬冊笑道,「此次又要勞煩三郎了,如今也入了秋,此次出城狩獵,倒是得了些不錯的皮子,回頭你讓阿嫂去給孩子們挑幾張做小褂。今年冬天只怕是比往年冷些。」
  
  安三郎擺手笑道,「罷了罷了,這些小猴崽子盡會糟踐好東西,穿什麼皮褂,有兩件白疊襖兒足夠過冬了。還是多給大娘做幾件好的才是。」
  
  裴行儉笑道,「三郎難道還怕她缺了裘衣?」
  
  安三郎呵呵一笑,只是想起一事,沉吟了片刻還是問道,「卻不知大娘的身子,如今可是好些了?」
  
  裴行儉含笑點頭,「今日我還特意問了四郎,說是今年立秋後的情形比往年又好了些,最多再將養兩三年,便能大好了,屆時自是什麼都不用憂心的。」
  
  安三郎心頭一鬆,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如此最好!最好不過了!」
  
  裴行儉看著他的笑容,眉頭卻是一皺,「可是這幾日有人與你說了什麼?」
  
  安三郎神情變得有些尷尬,微一猶豫還是道,「阿康不知從哪裡聽到了一些昏話,憂心忡忡的跟我囉嗦了兩三日,我已寬解了她一番,如今有了九郎的這番話,自然更好。」
  
  裴行儉眼神頓時冷了下來,「我知道了,此事還要勞煩三郎,一則要寬慰阿嫂一番,再者,要與安家其他的阿嫂阿嬸們通個聲氣,莫讓她們聽了外面的傳言去煩擾大娘,這些日子,也讓阿嫂多替我看顧著她一些。」
  
  安三郎見了他的神情,前後的事情一想,心頭頓時一凜,「可是如今有人動了什麼心思?」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那些宵小之輩,不提也罷,我心裡已是有數,不會教他們如意。」
  
  安三郎默然點頭,「安家這邊九郎儘管放心,也就是阿康肚腸太直,言語隨意些,我自會好好叮囑於她,至於別人麼,咱們這些昭武人原是不興過問旁人家事務的,再說,這胳膊肘焉有向外拐的道理?」
  
  裴行儉不由笑了起來,「這也是大娘的福分。」
  
  話音剛落,只聽簾外響起了一聲,「小的見過世子。」
  
  裴行儉剛剛迎上兩步,門簾已被挑起,麴崇裕不急不緩的走了進來,看見面前欠身行禮的安三郎,眉頭微微一挑,目光又在屋中案几上的那疊賬冊上掃了一遍,皺起了眉頭,「守約,高麗戰事未平,難不成朝廷今年還會在西疆用兵?」
  
  裴行儉點了點頭,神色有些凝重,「以西疆如今的局勢,大亂一時還不會起,但有吐蕃這般的強敵伺機而動,小亂小患定然難免,只看大都護是否有心用兵而已。玉郎,你若是大都護,是想在西疆終老,還是立功還朝?更莫說那其他的好處!」
  
  麴崇裕沉吟片刻,「此言倒也有理,我這幾日便聽聞龜茲那邊便略有些不大安穩。」
  
  裴行儉笑道,「不過是羯獵顛的一些舊部而已,想來成不了什麼氣候。」
  
  麴崇裕驚訝的看了他一眼,搖頭笑了起來,「你的耳目越發靈敏了。」
  
  裴行儉笑而不語,麴崇裕一時也沒有做聲,安三郎忙抱手笑道,「在下不打擾世子與長史了,這便告退。」
  
  待安三郎的腳步聲已走遠,麴崇裕才懶洋洋的瞟了一眼裴行儉,「你既然如此耳目靈敏,可知如今西州,你裴守約便是那頭號的肥豚,有人打你的主意已打到了這府裡?」
  
  裴行儉微笑道,「守約既黑且瘦,不及玉郎潔白端正,若是不得已有得罪之處,還請玉郎莫怪。」
  
  麴崇裕冷笑道,「你如今還想拉我攪渾水?麴某這幾年裡經了多少事情,才沒有落入那些人的彀中,你在一旁看也看得也久了,笑也笑得夠了,若不讓你也嘗嘗其中的滋味,這世上豈有天理?」
  
  裴行儉苦笑起來,「玉郎此言差矣,這幾年裡裴某何嘗袖手旁觀過?總不能去與那些婦人打擂台!你也知大娘身子不好,柳阿監又是兩三年都不曾回來,雲娘在西州也只有這一處可以走動,她是何等熱心之人,你難道忍心見她為姊姊擔憂?」
  
  麴崇裕不由磨牙,半晌才冷哼了一聲,「裴長史太過謙了,你和庫狄夫人的手段,西州旁人不知,難不成在下也不曾領教過,若是那些婦人便能教你與庫狄夫人難以應付,我便直接從南門跳入交河!」
  
  裴行儉歎了口氣,「若只是一些婦人,我自是不會擔憂,有你我在西州,她們拿雲娘且無可奈何,何況是她?只是如今的境況不同,你乃麴氏子弟,是西州之人,若是能在你身邊送上自家女兒,自然是錦上添花,便是不成,總不能因此得罪了你去。因此這幾年他們說是手段百出,到底不過是些婦人間小打小鬧的花樣,這府裡的官員、各姓的族老,可有一個會出面?我卻不同,我是外人不說,這幾年裡我所做之事,興州學,定戶稅,開商路,哪一件是他們所樂見的?若是不能籠絡住我,他們只怕寧可擠走我,拉落我,也不願見我成為西州長官!」
  
  麴崇裕目光淡漠的看著裴行儉,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這番示弱便想說動他?門都沒有!當初裴守約剛到西州,身邊無人,手上無權,自己花了那麼多心思擠走他,拉落他,結果如何?如今裴守約在西州登高一呼,便是說一聲麴都護反了,只怕四萬西州人會有三萬會跟他殺向都護府,剩下一萬則是站在原地看熱鬧。就這些腦滿腸肥的西州高門想動他?活得不耐煩了麼?
  
  裴行儉似乎沒有主意到麴崇裕的臉色,只是抬頭看著南邊出神。倒是麴崇裕忍不住道,「那又如何?」
  
  裴行儉的聲音十分平靜,「若是以往,這些都不足懼,可如今,卻偏偏這安西大都護……我若料得不錯,這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定然燒在西州,玉郎,若是六年前之事重演一遍,又是在腹背受敵之下,你我還有幾分把握令蘇子玉無功而返?」
  
  麴崇裕冷冷的道,「十成!只是……」
  
  裴行儉鄭重其事的抱了抱手,「多謝!」臉上綻開了明亮的笑容。
  
  怎麼又中了他的激將法?麴崇裕一時胸中又是鬱怒又有些好笑,重重的吐了一口濁氣,才悶聲道,「不說這些了!昨日還沒來得聽你說完,此次朝廷用了蘇海政,這預備用兵只是其一,我總覺得另有蹊蹺。」自打顯慶元年那一回向武皇后報了軍情、送了佛經,這幾年裡,麴氏在代國夫人那邊的孝敬有增無減,宮中也去過幾次,關係一直處得極好,朝廷若是重新派人也就罷了,為何竟會提拔了那位蘇海政?
  
  裴行儉的笑容頓時收斂住了,「此一時,彼一時。長安那邊情況如何,玉郎定然比我更清楚,想來聖上已不再顧忌永徽舊臣,朝中也終歸不能……無人制衡。」
  
  麴崇裕心中一凜,「那為何聖上還因小皇子大赦天下?」
  
  裴行儉搖了搖頭,「恩寵雖在,聖心難測。」
  
  此話麴崇裕一時也不好再說下去,轉頭看了看桌面上賬冊,「此次,你打算備上多少糧草?」
  
  裴行儉道,「五萬。」
  
  麴崇裕點了點頭,如今西州無事,安西各府兵邊軍加起來也不過一萬多人,有五萬糧草自是足矣,而以這幾年西州所存之庫銀,買這些糧草也絕不會傷筋動骨。卻聽裴行儉又道,「此事還請玉郎暫時莫要聲張。」
  
  麴崇裕眉頭微皺,心裡多少有些不以為然,到底還是點了點頭,淡淡的道,「崇裕遵命便是,只是守約你也太謹小慎微了一些,有你我在,這西州難道還能讓他們翻過來不成?」
  
  裴行儉只是笑了笑,兩人又隨口說了幾句當年收糧之事,麴崇裕不由想起當初被裴行儉一連串的設計,雖然不好提及,卻也暗暗磨了幾下牙,正想嘲諷裴行儉幾句,卻聽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裴長史,麴都護有請。」
  
  裴行儉微微一怔,轉頭去看麴崇裕,卻見他輕輕一撣袖子,滿臉都是悠然之極的微笑,「長史,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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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庭院深處靜女其姝
  
  裴行儉淡淡的看著麴崇裕,半晌才點了點頭,「世子,多謝。」
  
  麴崇裕愣了一下,無奈的歎了口氣,「守約,你也聽見了,是家父有請,若是旁人,我還能厚顏跟將過去,如今便是跟你過去,也不過勞煩家父再添一句話打發出來,又有何益?」瞅了裴行儉一眼又笑道,「家父做事歷來極為穩妥,長史還是自求多福罷!」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裴某自不會辜負世子提點。」不等麴崇裕答話,抱了抱手便走出門去,門外有人慇勤的笑道,「長史,這邊請。」
  
  麴崇裕心裡一動,略一思量,還是幾步出了門,只見裴行儉果然正跟著一個差役打扮的人往府外而去,白三晃晃悠悠的走在身後,那位叫阿成的幕僚則匆匆走向另一個方向。
  
  麴崇裕看了片刻,轉頭吩咐跟過來的長隨,「你遠遠跟過去看一眼,瞅準地方了立刻回報。」又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屋前,吩咐另一個庶僕,「去裴長史的宅子上向庫狄夫人問聲安,若是有什麼異樣,趕緊回報於我。」
  
  門簾一挑,王君孟笑吟吟的走了出來,「這齣好戲已是登台了麼?只是玉郎怎麼倒比裴長史還忙一些?」
  
  麴崇裕一言不發的走進了屋裡,這才冷冷的道,「不多打聽著些,如何知道這戲是怎麼演的?我不擔心裴守約應付不了,卻不能不防……他拿我去頂缸!」
  
  王君孟嘴角一抽,忙沉下臉色點了點頭,「正是!」
  
  麴崇裕瞟了瞟王君孟,只覺得他眼裡的那點笑意好不礙眼,冷哼了一聲,「你莫得意,若是有朝一日,裴守約真做了這西州都督,我又回了長安,麴家或許再也難返西州,鏡娘身後沒了我們護著,你以為那幫人會放過你?還是你已是等不及有這一日了?」
  
  王君孟的臉頓時真的苦了下來,「冤枉!玉郎還不知道我?我若有此心,天打雷劈如何?」
  
  麴崇裕並不理他,只是走到案幾前坐了下來,專心致志的翻看著面前的文書,倒是王君孟漸漸的有些坐立不安起來,想要開口,又不敢打擾了他。好容易有長隨氣喘吁吁的走進來回稟道,裴長史被差役直接領到了北面一處庵堂邊上的院子。麴崇裕「喔」了一聲,放下文書,皺眉不語。王君孟「騰」的站了起來,「玉郎,我去……看一眼!」
  
  麴崇裕神色冷淡的看著他不語,王君孟忙賠笑道,「讓我去打聽打聽此次他們用了什麼手段說動了都督,又會如何行事,日後也好有個防備不是?只是我輩分職位低微,只怕是進不了那門的。」
  
  麴崇裕點了點頭,「也罷!」把手頭的文書往他面前一丟,「若有必要,去向都督回報一聲,朝廷不日便要向百濟用兵了!」
  
  王君孟鬆了口氣,忙讓那長隨引路,快步出門而去。麴崇裕看著他的背影,輕輕哼了一聲,緊繃的嘴角卻忍不住微微揚了起來。
  
  ………………
  
  夾在一處庵堂和坊牆之間的這處院落,烏沉沉的門屋看著極為尋常,穿過毫不起眼的前院和穿堂,眼前卻是別有洞天:頗不狹窄的院落裡,兩邊是精緻的人字頂抄手遊廊,院中有青石鋪就的小徑,石徑兩旁竟還頗有幾處花木山石,掩映著一個四角飛簷的亭子。若在長安,這般風景自是不算什麼,但在都督府也只有一片白牆黃土的西州,一眼看到這番秀雅景致,裴行儉腳下也是微微一頓,才繼續向前走去。
  
  引路的僕從無聲的退了下去,亭子裡一個人影卻慢慢站了起來,正是已多日不曾在都督府出現的麴智湛。這幾年裡,他的鬚髮早已變得花白,身子也明顯胖了一圈,臉上和善的笑容一如往日,氣色卻是遠不如當初,便是這般緩慢起身,似乎也費了一些力氣,喘了好幾口氣才調勻了呼吸。
  
  裴行儉忙加快腳步走了過去,欠身行禮,「下官見過都督。」
  
  麴智湛笑著擺手,「守約何必如此見外,坐下說話。」
  
  裴行儉也不推辭,只笑著道了謝,見麴智湛慢慢扶著案幾坐了下來,也端端正正的坐在了麴智湛的下首,坦然問道,「不知都督今日宣下官來此,所為何事?」
  
  麴智湛笑呵呵的著看了他一眼,「倒也沒什麼正事,久聞守約長於茶道,我近日得了些好茶,便想請守約過來品鑒一番。守約以為此處如何?」
  
  裴行儉微笑道,「多謝都督抬愛。下官在西州七年,竟還不知城中還有如此亭台,的確是引泉烹茶的絕佳之所。都督好眼光。」
  
  麴智湛笑瞇瞇的捻了捻鬍鬚,「此乃故友之居,我也不過是沾光而已。這烹茶一道我原是外行,還要煩勞守約多多指點。」說完舉起雙掌,擊了兩下。
  
  西邊的廂房木門「吱呀」一聲開了,安靜的庭院裡飄蕩起一股清幽的香氣,四個穿著海棠色輕紗羅衫的妙齡女子裊裊娜娜的走出廂房,各自捧了茶釜、銀爐、小案、鹽台等物魚貫而入,容顏或是清雅,或是嬌艷,風情各不相同,卻都是難得一見的絕色。四人動作嫻熟的鋪席設案,點燃了爐火,又靜靜的退到了亭下,規規矩矩的垂著眸子。
  
  遊廊的盡頭出現了一道纖細的身影,垂首斂衽走了過來,身上是素雅無華的青衫青裙,頭上也只有一支如意頭白玉簪子,看不清面目如何,額頭的肌膚卻似乎比白玉更潤澤無瑕。她的步履微緩,行動間並無裊娜風姿,只有一派優雅從容。
  
  似乎過了好一會兒,這位青衣女子才走到了亭中,默然行了一禮,回身在銀風爐前面的坐席上跪坐下來,隨手調了調風門,又將壺中的清水注入茶釜之中,之後便紋絲不動,專注的看著茶釜。從側面看過去,只見她的鼻樑極為挺秀,額頭飽滿而下巴輕俏,長長的睫毛便如扇子一般,偶然輕輕一顫,給這個原本近乎完美的側影帶來一抹令人心動的風情。
  
  麴智湛轉頭看了裴行儉一眼,只見他的目光果然落在了青衣女子的臉上,神情竟也十分專注,不由鬆了口氣,低聲笑道,「此乃是麴某故友的之女,平日從不輕易見人,西州雖是無人不知,卻沒幾人真的見過她。今日之茶十分難得,我想來想去,在西州城裡,若論煎茶,大約也只有她才不會糟蹋了去,這才請了她過來。」
  
  裴行儉微微頜首,「都督厚誼,下官受之有愧。」
  
  麴智湛哈哈大笑,「守約過謙了,論門第論人才,這西州城又有誰能與你相比?今日這道煎茶,倒是麴某不過適逢其會罷了。」
  
  裴行儉彷彿沒有聽懂麴智湛話語中的意思,只是微笑道,「都督這般言辭,下官當真要無地自容了,不說旁人,若論人品,世子便比下官強過百倍。」
  
  麴智湛搖了搖頭,「那匹野馬,不提也罷!他若有守約三分穩重,又何至於有今日的荒唐?」
  
  裴行儉笑道,「世子心思細密,何曾真的荒唐過?」
  
  麴智湛呵呵一笑,只道了聲「守約過獎」,便轉了話頭,「聽聞這烹茶之水甚是講究,麴某平日不過胡亂喝著,不知這西州之水,可宜於烹茶。」
  
  裴行儉也順著麴智湛的話頭答了下去,「交河流水來自雪嶺,潔淨清澈,無絲毫煙塵之氣,取之烹茶,是再合適不過。」
  
  麴智湛點頭笑道,「還是守約在行!」
  
  說笑之間,茶水「撲撲」響動,已是開始翻滾,青衣女子取鹽入水,略等了片刻,又取出茶末,灑入水中,動作優雅舒緩,韻律天成。只是揚水止沸了三遍,才將茶釜移下爐子,分在了兩個碧色濃郁的茶盞之中,自有婢女上前,用青色竹盤托起,送到了麴智湛和裴行儉跟前。
  
  青衣女子抬起頭來,露出了一張秀美如畫的精緻面孔,緩聲道,「今日煮的是百壽秀碧湯,小女子恭祝都督長命百歲,長史清譽流芳。」她的聲音略帶一點沙聲,顯得柔到了極處,一雙眸子裡似有煙波渺渺,眉宇間卻帶著三分天然的清冷,讓人驚異之餘,只想再看她幾眼,聽她說上幾句。她卻偏偏只說了這句,便屈膝行禮,不急不緩的退了下去。
  
  深碧色的茶盞,將細密潔白的茶沫也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碧色,濃郁的茶香隨著熱氣升騰而起,麴智湛瞇著眼睛喝了兩口,待那位青衣女子妙曼的背影消失在遊廊盡頭,才笑著看向裴行儉,「守約以為如何?」
  
  裴行儉神色從容的點頭,「果然是難得的好茶。」
  
  麴智湛長長的出了口氣,「好茶好水好時分,原是缺一不可,更要有守約這樣的妙人,才能品出其間的好處來。」
  
  裴行儉笑著欠了欠身,「不敢當。」垂下眸子,竟是專心致志的喝起茶來。
  
  麴智湛放下茶盞,歎了口氣,「不瞞守約,今日煎茶的這位小娘子乃是敦煌張氏的敏娘,她看著容顏正盛,其實已是過了雙十年華,說起來,也算得上是麴某的一塊心病。」
  
  裴行儉抬起頭來,靜靜的看著麴智湛,麴智湛苦笑了一聲,「敏娘的父親張英,是張氏的嫡長子,也是麴某的至交好友,卻不幸死於貞觀十四年的那高昌一戰,之後的兵禍延及其家,親族或是凋零於戰火,或是去了長安,敏娘乃是遺腹子,也是她父親留下的唯一骨血。她母親後來嫁入祇家,是我那位如夫人的阿嫂。此女生得便不用說了,又是極為聰慧的性子,偏偏命數太硬,卜者都雲,只有命格極貴之人,才能相配,因此竟是生生耽誤到如今。」
  
  他抬頭誠懇的看著裴行儉,「聽聞長史有相人之術,不知長史覺得,此女面相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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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58:18
  第84章 紅顏薄命難兄難妹
  
  裴行儉垂眸看著眼前的杯盞,碧青的越瓷將他的眸色染得有些幽深。他緩緩抬起頭來,「下官不敢妄言。」
  
  麴智湛擺手笑道,「什麼妄言,這裡也沒有下官上官,敏娘從小到大,什麼批語不曾得過?最婉轉的說法,也是命格太過貴重,常人消受不起,若是難聽的,便是天煞孤星也不是沒人說過,守約無須顧慮,直言便是。」
  
  裴行儉淡然一笑,「行儉才疏學淺,不如卜者們所見精準,這位小娘子命數或許的確有些奇異,不過她天庭飽滿,想來只要安順行事,不妄生是非,倒是足保一生衣食無憂,都督倒也不必過於憂慮。」
  
  麴智湛心裡頓時一沉,看著裴行儉波瀾不興的溫和面孔,沉默了片刻才道,「難不成真是紅顏薄命?這孩子果然是個沒福的,她的母親早些年也去了,自小雖是生在富貴鄉里,張氏、祇氏都待她不薄,卻到底孤單了些,好容易長大成人,卻又是這種命數!縱然衣食無憂又能如何?」
  
  裴行儉並不接話,一時亭子裡靜默了下來。他低頭喝完了茶,放下杯盞正要開口告辭,麴智湛卻突然道,「守約,老夫也不妨直言相告,我這身子大約是不成了。看朝廷如今的用人之策,這西州的重任十有八九會落在守約你的肩上,你在西州這七八年裡,所作所為有目共睹,西州如今庫房充盈,民心安定,大半乃是你的功績。若西州能得長官如你,乃是數萬子民之福。」
  
  裴行儉不敢怠慢,忙起身道,「都督春秋正盛,區區小恙,定然不足為患,都督所言,行儉不敢當。行儉便曾有些微博業績,也是仗著都督的鼎力支持。」
  
  麴智湛點了點頭,「這話前半段不過是寬心之語,不說也罷,後半段我便厚顏領了。守約,你可知幾年裡,有多少衣冠之士曾告到我的這裡?你補貼州學,提拔寒門子弟,有多少人說你市恩於小民,是別有用心;你整頓賦稅,將數百家豪門子弟清出了不課賦稅之列,又有多少人說你是橫徵暴斂,讓朝廷失信於西州;就連你重整道路,增設驛站,也有人說你只是為了胡商來往便利,才如此勞民傷財。如此種種,若無我壓著,大概早有人去長安找御史告狀。所謂三人成虎,眾口鑠金,終究對你的官聲會有些妨礙。這也罷了,西州高門歷來同聲共氣,真要鐵了心與你作對,你所行之政務,又焉能如此通暢?」
  
  裴行儉面容肅然的行了一禮,「都督對行儉愛護有加,行儉一直銘記在心。」
  
  麴智湛「嗯」了一聲,又搖了搖頭,「守約,認真論起來,我護著的其實不光是你,更多的還是他們。你行事周密,智計過人,這些西州高門真要與你作對,只怕加起來也不是你的對手。只是此一時彼一時,你若坐在我這個位置上,便會明白,有些事情,原是可以兩全其美,全然不必鬧到你死我活。說到底,他們對你有如許戒心,諸多不滿,不過是因為你是一個外人,此事要解決起來何等容易,不知守約你以為如何?」
  
  裴行儉默然良久,沉聲道,「行儉從未想過要與哪家哪姓做對頭,如今看來,卻是他們必要將行儉握在掌心裡,才肯罷休。行儉雖然不才,卻也不能為了一時之安穩,做他人之傀儡。」
  
  麴智湛臉上並未意外之色,只是長長的歎了口氣,「你的眼界心胸,原本便不是這些井底之蛙可以想像。玉郎有友如你,老夫放心得很。只是你的性子看著溫和寬厚,卻與玉郎一樣是眼裡容不得沙子的。可水至清則無魚,這世上之事,哪有那麼多恩怨分明之處,有些事情,和光同塵,要省卻多少氣力?你又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平白給自己樹下那麼多仇家?何況此時不同往日,你當真沒想過,日後一旦不慎,就是腹背受敵?」
  
  裴行儉神色依舊從容,「自然是想過,這兩日守約無時不在想著日後的局面。可有些事情,莫說腹背受敵,便是四面楚歌,行儉也決不能做。」
  
  麴智湛困惑的皺起了眉頭,「守約,你可知老夫今日所言並無為難於你之意?既不是教你去收取他們的錢帛,也不是求你提攜他們的子弟,不過是希望你身邊收一個西州女子,好讓他們覺得你並非防他們如虎狼,視他們為仇寇,好歹也算是半個自己人,他們便不會再對你那般滿懷戒備。」
  
  「此種事情,莫說是你,便是我也在所難免。不怕守約你惱怒,那些人原先是有些妄想的,自以為門庭高貴,便想讓自家女兒與庫狄娘子平起平坐,也不想想庫狄娘子與你是什麼情分,我只當他們是說夢話!敏娘卻不同,她雖是西州貴女,身家豐厚,與張、祇兩家都頗有淵源,卻並無家人,無骨肉至親的牽絆,又是蹉跎至今,心裡也早斷了妄念。只要守約肯偶然看顧一二,便既能令西州高門安心,又不會有後宅相爭的煩擾,有百利而無一害,守約又何必太過固執?」
  
  如花美眷、福地洞天……裴行儉搖頭笑了起來,「請恕行儉冒昧,行儉有一事不解,還望都督指教。」
  
  麴智湛坦然點頭,「你可是要問,敏娘既是老夫故友之骨血,又是張、祇從小疼愛的嫡女,為何我們竟忍心讓她做個無名無分的外室?」
  
  他的笑容裡有些無奈,「不瞞守約,我也好,張、祇兩家也罷,原是想讓玉郎來照顧敏娘的。他的身份命格大概還能做敏娘的良配。只是玉郎性子偏執,只道婚姻已聽從了家中安排,總不能尋個外室也由我們說了算,死活都是不肯,這便生生耽誤了幾年。我這兩年身子日漸差了,心急之下也留意過許多人,只是好的早已娶了妻室,差的又配不上她,再者,她的命數西州高門心中多少都有數,又有幾家敢冒險娶她進門?」
  
  「如今,我哪裡還能奢求她能像別人家女兒一般風風光光嫁個良人,子孫繞膝?我一旦不在了,若是有人能照顧她一二,莫教她被人欺辱了去,便是謝天謝地。她說是身份高貴,但張家也好,祇家也罷,都已無骨肉至親,真要有強橫之人欺到頭上,未必有人肯出面,她偏偏生得如此,名聲又盛,若無人扶持,難免……」
  
  他看著裴行儉,目光裡幾乎有了幾分懇求之色,「守約,以你的心胸才幹,絕非西州一地能囿,老夫並不奢望你能眷顧敏娘多久,只要你肯照顧幾日,便是離了此地,憑你今日在西州留下的人望,他日在大唐創下的功業,也足可保敏娘一生平安。再者,敏娘若能有個一男半女,自是隨你回長安,論血脈也不算辱沒裴氏門庭,總比婢生子強上些許,且敏娘既無名分,又不會離開西州,自不會打擾到庫狄娘子,說不定反而能幫她解了後顧之憂。若不是思前想後,別無他法,以老夫這把年紀,又哪裡好意思拿這樣的事情來煩勞晚輩子弟?」
  
  裴行儉不由苦笑起來,「都督也太看得起守約了,守約半生蹉跎,命格不祥,只怕會給張娘子帶來不是福分,只是禍端……」
  
  麴智湛不待他說完便擺手道,「你聽我說完,你自小生於高門,自然知曉他們的做派,你以為你說一個不收,庫狄娘子道一句不願,這些人便會善罷甘休?縱然你不怕他們囉嗦,庫狄娘子卻是體弱多病的,哪裡能耐煩那些俗務?我也不求你如何待這敏娘,只要你肯點頭說一句會照料她幾日,此事便算完結,你又何苦再去招惹那些是非?」
  
  他微微直起了身子直視著裴行儉,常年不語帶笑的圓臉,已是一片沉肅悲涼之色,「你若不肯伸這援手,老夫自然也不能強求,不過是敏娘命中注定孤苦多劫,老夫注定抱憾終身而已。」
  
  裴行儉抬頭看著這張臉孔,沉吟良久,終於點了點頭,「都督這些年待行儉的恩義,行儉沒齒難忘,若是保得張娘子一生平安,便能報答都督一二,行儉願意一試。」
  
  麴智湛的臉色頓時一鬆,一直低眉順眼站在亭子下面的幾個婢女悄悄的交換了幾個眼色,神情裡也都露出了幾分放鬆與歡喜。彷彿一陣秋風吹過,帶走了院子裡那股凝重的氣息,連高牆外照進的黃昏斜暉都變得明朗輕快了許多。
  
  裴行儉的聲音卻又一次響了起來,「行儉福薄,一生並無兄弟姊妹,這張娘子也算與行儉同病相憐,都督若不嫌棄,行儉願意認下這個義妹。」
  
  麴智湛愕然看著裴行儉,微微張開了嘴,卻沒有發出聲音。整個院子,頓時又變得落針可聞。
  
  院落外面,等在門口的王君孟此刻已來回走了一百多趟,忍不住又湊到門前,與門房道,「都督還沒看到文書麼?世子還在等著回報!這可如何是好?」
  
  門房賠笑道,「明府見諒,小的早已將文書交到了都督的長隨手裡,至於別的,您問小的也是無用,要不,我再去催上一聲?」
  
  一旁懶洋洋靠在牆上的白三笑道,「王明府還是莫費那個力氣了,都督此刻忙得很,只要不是西州要發兵,旁的事情決計顧不上。」
  
  王君孟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那你又等在此處作甚?」
  
  白三郎笑道,「自然是我家長史若是叫聲救命,白三便立刻奮不顧身跳牆進去將他搶出來!」
  
  王君孟知道他滿嘴沒有正經,懶得接話,看著那門房又無計可施,正郁氣滿胸,卻見裴成從巷口快步走了過來,只向王明府抱了抱手,便徑直走到了門房,「煩擾進去知會長史一聲,我家娘子午間喝酒喝得多了一些,如今有些發熱,還要請長史趕緊回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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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放心不下自找苦吃
  
  這一次,消息傳進去沒過多久,裴行儉便步履匆匆的走了出來,看見阿成的眼色,神情才微微一鬆,卻又皺起了眉頭。
  
  王君孟打量著裴行儉的臉色,上前行了個禮。裴行儉看見他,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還禮之後便問道,「王明府,你是……在等麴都督?」
  
  王君孟點頭,「世子有文書讓都督過目,朝廷有消息,不日便會對百濟用兵。」
  
  裴行儉會意的微笑起來,「原來如此,請明府回去轉告世子一聲,他的高情厚誼行儉不敢或忘,定然有厚禮回贈。」
  
  王君孟頓時滿臉都是苦笑,擺手道,「此話還是長史親自相告才好,下官不敢置喙,不敢置喙。」說著又端端正正作了個揖。
  
  裴行儉嘿然一聲,舉手告辭而去。王君孟站在原地呆了半晌,真要傳了這句話回去,說不定又會把玉郎惹火了,可是不傳……怔忪間,身後已傳來一句,「王明府,都督請您進去回話。」
  
  王君孟忙收攏心思,跟著出來的隨從一路低頭走了進去,眼角瞟到了那後院的花木,也是暗暗吃驚,待到了亭中,向麴智湛行完禮抬頭看時,心裡更是一凜:不過數月不見,麴智湛似乎老了許多,此刻氣色更是灰暗。他不敢多看,忙低頭笑道,「不知都督可曾看過文書?」
  
  麴智湛淡淡的道,「你在我面前還要弄鬼?你是哪裡得罪了玉郎,讓他支著你到這裡來吹了半日風?」
  
  王君孟苦著臉道了聲,「伯父明鑒,都是小侄太不謹慎。」他可不就是幸災樂禍的時候大意了些,讓麴玉郎看了出來,若不在這外面白轉半日,還要轉得像模像樣,不知他又會想出什麼法子來捉弄自己。
  
  看著王君孟頗有些沙塵的衣袍頭髮,麴智湛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玉郎從小便是半點不吃虧的性子,若是有人惹了他,他無論等上多久,必要還以顏色才甘心。這世上讓他吃了虧卻又無可奈何的,除了長安那幾位宗室,大約便只有裴守約了。只是想到後者,他的臉色不由慢慢又沉了下來,半晌才道,「大郎,依你之見,這裴長史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王君孟吃了一驚,思量了片刻還是老老實實道,「請恕君孟愚鈍,雖然長史來西州已有七八年,君孟卻實在看不透他,也不大敢近他,他究竟如何,只怕也就是玉郎能說出個一二來。」
  
  麴智湛緩緩點頭,「正是,莫說你,老夫何嘗曾看透過他?圓則滑不留手,方則寸步不讓,莫說那些人不放心,老夫也實在有些不能放心……」
  
  王君孟心頭已猜出了幾分,眼見麴智湛悵然若失的神色,大著膽子道,「君孟曾聽玉郎說過一句,天下無事,何必自擾。有都督多年的恩義,有長史與玉郎的交情,麴氏基業在西州定然無憂,都督不必掛懷。」
  
  麴智湛歎了口氣,「你們都想得太過容易,我是怕裴守約對麴氏動手麼?我是怕那些人不知死活惹到他的頭上,若是沒有一個人能在中間轉圜……」他若有所思的看著王君孟,「大郎,你大約是不會再回長安的,伯父只求你兩件事,一是若是日後兩邊真起了衝突,你要盡力從中說合說合。」
  
  王君孟忙點頭,「君孟定然盡力而為。」此事其實不必麴智湛吩咐,他的妻子姓麴,母親姓張,祖母姓祇,便是想置身事外也絕無可能。
  
  麴智湛沉默了片刻又道,「還有敏娘,日後請你也照看她一些。」
  
  王君孟這一驚非同小可,幾乎原地蹦了起來,擺手不迭,「此事萬萬不可!」這個女子也是能惹的?別人不說,若教玉郎知道自己背著鏡娘做了此事,只怕自己想留個全屍都難。
  
  麴智湛瞪了他一眼,「你想到哪裡去了?我只是擔心她這般容貌身家,又無依無靠,日後萬一有凶橫無良之徒打她的主意,那些婦人莫看此刻一個比一個急切,哪一個是真心能為她著想的?原是麴家耽誤了她,你便看在我和玉郎的份上,若真有那一日,盡力幫她一把便是,哪怕是傳個信……橫豎,她日後會有位義兄叫裴行儉!」
  
  王君孟先是鬆了口氣,隨即又吃了一驚,怔了片刻才道,「君孟遵命。」還想再問幾句,卻見麴智湛臉上已露出了疲憊之色,他不敢多說,忙行禮告退。在院門外呆立了片刻,回頭看了一眼,見四下無人留意自己,忍不住嘿嘿兩聲,搖了搖頭——裴守約竟然也有走眼的時候!
  
  此刻,在曲水坊裴宅的外院書房裡,麴崇裕卻笑得比王君孟歡暢肆意了許多,幾乎沒笑出眼淚了,好容易才忍住了,指著裴行儉道,「原來你裴守約也有走眼的時候!」一語未了,又哈哈大笑起來。
  
  裴行儉淡淡的看著他,「此言怎講?你又怎知我走了眼?」
  
  看著裴行平靜的面孔,麴崇裕心裡一驚,笑聲頓時歇了下來,「你難道不是覺得那敏娘身世可憐,處境堪憂,才說願意做她義兄?」
  
  裴行儉悠然道,「說出來不怕你惱,我是覺得都督著實不大容易罷了,他明明是被那些西州人算計了,卻偏偏覺得是自家對不起他們,既然他非要裴某應了他才能安心,我又怎能不順著他一些兒?」
  
  麴崇裕一呆,想拍案大叫一聲「就是如此!」卻又覺得好生無趣,怔了半日才道,「你倒是看得明白!這些西州高門,旁的不會,算計人心倒是絲絲入扣。以那祇氏的家世,便是要做麴家的媵妾,又算得了什麼?卻說什麼著實不願給家父後宅添憂,不願讓家母心裡難受,不願令朝廷心生顧忌……不但不要名分聘禮,倒是拿著自己的身家幫著家父照顧親族、招待友朋,打點得面面俱到,等我來到西州時,家父對她的歉疚憐惜已深,卻不知這十年裡他有意無意給祇氏的照顧,只怕十個媵妾也拿不到!」
  
  「那敏娘便是照著這個路子給我備下的,張氏孤女,無依無靠,命格奇異,哼,拿著這篇混話糊弄家父也就罷了,還要騙到我的頭上來!有些話我不跟家父挑明,是懶得為了身外之物傷了他的心。只是也不知怎地,家父平日那般深沉明銳,偏偏於此事上竟是看不明白,我越是不待見那敏娘,他竟越是愧疚於心,彷彿真是我耽誤了她,如今好容易有你看著似乎能接手……依我說,過幾年,你若真當了這勞什子的都督,拿些錢把她打發得遠遠的罷,此女難纏得很!」他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卻到底還是收住了口。
  
  裴行儉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命數之事倒未必是胡言,張娘子的面相的確不好,祖蔭豐厚,卻命數畸零,我竟是很少看到這種面相,命與運背,時與心違。說是薄命之人,也毫不為過。」
  
  麴崇裕感興趣的挑起了眉頭,「真是如此?不錯不錯!好得很!」
  
  裴行儉有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來,「你竟是在她手裡吃過虧?」
  
  麴崇裕臉上頓時浮現出了幾絲可疑的紅色,正要矢口否認,停了片刻還是冷冷道,「不過是曾經走眼而已。」若不是自己對這些婦人到底存著戒心,若不是雲伊那傻丫頭誤打誤撞,他還真會以為這女子是身不由己。
  
  裴行儉搖頭笑了笑,「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是常事。你若不說,我也難免如此做想。」
  
  麴崇裕隨意點了點頭,突然回過神來,目光銳利的盯向裴行儉,「你適才不是說你不曾走眼,只是覺得家父不容易麼?」
  
  裴行儉滿臉無辜的攤了攤手,「我何嘗說過我不曾走眼?適才我只是問你,你如何知道我是走眼了。今日我不過喝了一杯茶,聽她說了一句話,雖然覺得此女有些矯揉造作,卻哪裡能知道她究竟心性如何?」
  
  麴崇裕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我還當你真是個明察秋毫的,若是別人也就罷了,如今你認了這位做義妹,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收場!」
  
  裴行儉沉吟了片刻,笑道,「放心,自有人來替我收場。」
  
  麴崇裕的目光頓時變得警惕無比,上下打量了裴行儉幾眼,「你休想!」
  
  裴行儉一怔,哈哈大笑起來,正要說話,卻聽門外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們在談什麼,這個笑完那個笑的,說出來給我們聽聽,也讓我們高興高興,」門簾一挑,琉璃探了半個頭進來,帶笑抱怨道,「今日午間那頓飯,險些沒把我憋壞了,正要些笑話兒好開胃。」
  
  裴行儉站了起來,「也沒什麼,你好些了麼?好端端怎麼咒自己生病?」
  
  琉璃笑道,「不是你說的,若是到了日落前兩刻還未歸家,就讓阿成找個借口叫你出來?我看世子也在等你,橫豎我喝酒喝急了,好些人都知道,這借口最是現成。喝了酒臉上自然要發熱的,不過實話實說罷了,哪裡咒了自己?對了,麴都督留你這麼久,難不成也是要送你美人兒?」
  
  裴行儉還未開口,麴崇裕已淡淡的道,「大娘果然神算,不但是美人兒,而且是西州第一美人兒。」
  
  琉璃一怔,搖頭笑道,「我不信。」
  
  麴崇裕一挑眉頭正要開口,琉璃突然對他笑了笑,回頭大聲道,「雲伊,雲伊,你快過來,世子說這西州有個女子生得比你美!」
  
  雲伊原本便在另一邊的屋裡佈置碗碟,聞聲噌的一下便躥了過來,滿臉都是好奇,「什麼女子?真的生得很美?「麴崇裕愕然看著琉璃,又看了看雲伊,一時不知如何接話才好。
  
  裴行儉也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正是,因今日麴都督鄭重相托,我便認了一個美貌女子做了義妹,答應了都督盡力為她找尋個良人,玉郎一聽竟是喜出望外,適才我還聽聞玉郎與我那義妹頗有些淵源,對她瞭解極深,正想問問雲娘,你可知此事的首尾?」
  
  雲伊的臉頓時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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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美人心計兵來將擋
  
  雲伊聽了前半句眉頭已是皺了起來,一句話聽完更是瞪大了眼睛,「恭喜?此事也好恭喜?」轉頭便對裴行儉道,「姊夫,你怎麼認了她做妹子?她的性子最是古怪,一時黏糊一時又不理人,說話更是莫名其妙得很,我最不耐煩與她打交道!」又拉了琉璃,「姊姊,你也不要理她!」
  
  琉璃倒是有些驚訝起來,「你也認得這位什麼……張氏敏娘?」
  
  雲伊「嗯」了一聲,卻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不提也罷!」又狠狠的瞪著麴崇裕哼了一聲,拉著琉璃便往外走,「我做的菜大約也不如旁人做得好吃,讓他去吃好的!」
  
  裴行儉垂下眼簾,面無表情的從麴崇裕身邊走過,挑簾出了屋,麴崇裕磨著後槽牙站了片刻,還是一跺腳跟了出去。
  
  天色還未全然黑下來,外間卻已是燭火通明,將一桌子熱騰騰的飯菜照得更是溫暖喜慶,裴行儉和琉璃已然落座,雲伊正在給裴行儉滿酒,「姊夫,這桂花春便是姊姊午間喝的,味道極好,就是烈了些。」
  
  裴行儉笑著謝了,端杯喝了一口,點頭說了聲「果然好」,又看向琉璃,「這酒你喝了多少?」
  
  琉璃只是笑道,「我也不知這酒入口這般烈,倒是一覺好眠。」
  
  麴崇裕慢慢走了過來,雲伊自是轉頭只做沒看見,連琉璃也是不理不睬,麴崇裕頓時有些尷尬的站在了那裡,裴行儉看了琉璃一眼,還是笑著站了起來,「玉郎快來坐下。」
  
  雲伊哼了一聲,卻沒說話,麴崇裕就勢坐在了她的身邊,只見案幾的正中是一盤用杏仁、蜂蜜、牛奶拌著麩子和熟麥粒做成的杏仁飯,邊上放著酸奶羊頭、馬腸、奶曲和細絲湯麵等好幾道突厥美食,樣樣都是頗要花費些功夫的。
  
  他心裡微覺奇怪,一時卻也不好出口詢問,只東問一句,這羊頭上撒調料是何處買的,西問一句,這馬腸裡的肉餡用了哪幾種。雲伊一開始還答得愛理不理,被麴崇裕一句句問到得意處,漸漸的眉飛色舞起來,「這還用說,這湯我午時從宴席回來便開始熬了,自然比平日濃香一些!」
  
  麴崇裕這才問道,「你今日為何費了那麼大功夫?」
  
  雲伊白了他一眼,「還不是那位祇夫人,今日姊姊被她囉嗦了一中午,還空著肚子喝了杯酒,晚間總要多吃些才好!」
  
  麴崇裕點頭笑道,「原來如此,難得你今日如此勤力了一回,果然比平日都豐盛。」
  
  琉璃看著他的笑臉只覺得不順眼到了極點,也笑了起來,「我倒覺得雲伊回回都做得極好,世子大約吃慣了好的,要挑剔些?」
  
  雲伊本來臉上已帶了些笑意,聽了這句臉色又沉了下來,麴崇裕哭笑不得的看了琉璃一眼,少不得又打疊起精神好好誇獎了雲伊一番,哄得她多雲轉晴才罷。
  
  琉璃還想開口,裴行儉將一碗細絲湯麵放到了她的面前,微笑道,「你莫吃那些油膩的,還是吃些湯麵墊一墊才好,秋日乾燥,原是容易上火些。」
  
  琉璃一怔,垂眸笑了笑,低頭慢慢的喝起麵湯來。
  
  因裴行儉和麴崇裕喝酒,琉璃和雲伊先用晚飯,又到廚下重新整治了幾盤熱菜上來,這才到了西屋坐下。雲伊便皺著眉頭道,「姊姊,那敏娘日後會不會也來這邊用飯,若是她在這邊,你讓人知會我一聲,我便不過來了。」
  
  琉璃奇道,「你為何這般厭她?」
  
  雲伊沉默了半晌沒有開口,她難得有這種時候,琉璃不由愈發納悶,輕輕推了她一下,「怎麼還為難起來?」
  
  雲伊悶悶的道,「我就是不想見到她。這敏娘,我是前幾年上香時認得的,當時不知怎麼的便和她撞了個滿懷,她說見過我和姊姊在一處,又請我去她那裡說話。那時姊姊病了,柳姊姊走了,玉郎他又……不愛理我,我一人好生無聊,自然求之不得,沒兩日我們便熟了。她聽說我歡喜玉郎,只歎氣不說話,後來才說,她的長輩原先也有這意思,可玉郎他只喜歡俊秀少年。我一急之下便直接找到了玉郎,玉郎也一口承認了。我原是極難過的,又不敢跟姊姊說,可再去張娘子那裡,與她說起了這個,她待我卻漸漸不同了,後來乾脆連面也不見。」
  
  「我心裡更是難受,那時飄飄還在為玉郎做事,多虧她開解過我兩回,我想著總要再試一試才好死心回家。不知怎麼的,之後玉郎待我竟比原先好了些。沒過多久,再遇到這位張娘子,她也熱心了許多,可我心裡已有了疙瘩,不願與她多說。她竟與我哭了一回,說起她的身世處境,說是處處都不得已,又與我說,玉郎心如鐵石,她是家中的安排,別無法子,只能等他,讓我莫要浪費光陰,像她一樣被耽誤了去。我思來想去還是找到玉郎直接問了他此事。玉郎便問我,若我是張娘子會如何,我道,他若心裡能容下我,我便與他在一起,旁的事情與我何干?他若心裡容不下我,給我一句痛快話,我便回家,再不擾他。玉郎想了兩日才問我,可肯受委屈……」
  
  她看著琉璃,滿眼懇切,「姊姊,你午間跟我說的那些,從那天起我便都知道了,男人家說話原是要算數的,再說我也不願跟他回長安!長安的規矩那麼多,我在那裡便像坐牢一般,我雖然喜歡和玉郎在一起,卻不想一生便在那個大牢籠裡過活!我還是寧可回草原上重新嫁個漢子,生些娃娃,偶然間想一想這段日子,也就罷了。」
  
  琉璃歎了口氣,拍了拍雲伊的手背,「我知道,我只是心裡有些不舒服罷了。」因為不贊成雲伊的做法,這些事情她幾乎不曾認真過問,有些事隱隱知道,有些還是第一回聽說。可說到底,此事能怪雲伊麼?她心裡壓根就沒有從一而終之類的念頭,卻似乎也不能全怪麴崇裕,他縱然不大喜歡家族聯姻的妻子,卻還守著不給她添媵妾庶子的約定,自己大概只是忍不住遷怒,怒的卻是自己的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雲伊見琉璃面色沉重,又笑道,「姊姊,你不知道,可笑的還在後頭,我跟玉郎在一起後,不到三日,各色人等都找上了門來,特別是那祇氏,日日與我說這府裡的人情來往如何複雜,玉郎的性子如何容易得罪人,我都聽不大明白,到最後她們才與我說,還是要找個熟悉這些事務的女子,一起來服侍玉郎才好。我納悶得不成,又不是我缺人服侍,此事她們不跟玉郎去說,跟我說個什麼?」
  
  「我不耐煩與她們應酬,便一概不見,後來還是寺廟外面又遇到了敏娘,她一見我便哭,哭得暈過去一回,醒了卻又什麼都不說,還是她的婢子跟我說,她被玉郎拖了幾年,如今無路可走,是活不下去了。我也急了,忙拉著她去見玉郎,好當面分說明白,她原本站都站不起來的,一聽這個奪手便跑了,我還怕她真去尋死,忙去找了玉郎,玉郎笑了半日,那還是我第一次見他笑得那麼開心。」
  
  這個情形麼,琉璃想了一遍,忍不住也笑了起來。張敏娘縱有千般智計,遇上雲伊這根只認死理的棒槌,媚眼卻是都拋給了瞎子看;不但如此,似乎還間接的成全了雲伊與麴崇裕!
  
  雲伊奇道,「姊姊你笑什麼,你也覺得這敏娘莫名其妙、亂七八糟?我後來我又遇到過她兩回,每次都古怪到了極點。我一想起來心裡就煩得很,那時姊夫千叮萬囑我們不能煩你,我也不敢跟姊姊說起,後來麼,時間長了也就忘了,若不是今日提起,我都想不起這人,可我實在不耐煩見她,姊姊,你也別理她算了!」
  
  琉璃低頭想了半日,還是搖了搖頭,「只怕她來了,我還不能不理。」
  
  雲伊苦惱的想了半日,還是下定決心抬起了頭,「那她來了,姊姊立刻叫我過來便是,姊姊如今正該靜心養著,哪能被她們煩擾?」
  
  琉璃看著她那一臉英勇獻身的表情,笑了起來,「你放心,我不會讓她們煩擾。」
  
  兩人又說了好一會兒話,待送走了她和麴崇裕,裴行儉回到內院,便把日間的事情說了一遍。琉璃聽到後來不由皺眉,「麴都督……他可會甘心?」裴行儉歎道,「倒也沒說什麼,只讓我盡力幫這敏娘尋個良人。他大約也有苦衷。」
  
  琉璃忍不住笑吟吟的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何不直接便領了他的一片好心,還要收來當什麼妹子?豈不聞欲蓋彌彰?」
  
  裴行儉挑眉看著琉璃不語,琉璃被他看得漸漸不自在起來,嗔道,「你看著我做什麼,又不是有人要送一個哥哥與我!」
  
  裴行儉道,「若是有人送你又如何?」
  
  琉璃「哼」了一聲,「自是多多益善!」
  
  裴行儉笑道,「好你個貪心的娘子,難不成……」他逼上一步,眼睛裡的光芒頗有些危險的意味,琉璃忙笑道,「你明明說的是哥哥,我又沒個嫡親的兄長,想一想難道不成麼?」
  
  裴行儉也不答話,只盯著她,頭慢慢低了下來,琉璃頓時心裡發慌,正要再說,突然覺得有些不對,明明今日是他認了個美人兒做妹子,怎麼說來說去心虛的倒成了自己?
  
  她心神一定,正要開口,門外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卻是小米的聲音響了起來,「娘子,阿燕姊姊到了前院,說是韓醫師自午間到一個相熟的人家出診,至今都沒回來。她有些不大放心,想請阿郎遣人到那家問上一聲。」
  
  琉璃吃了一驚,西州宵禁並不算太嚴,但這個時辰各坊也已關門,只有官員、差役或是醫師之流,才能出入,韓四不過是尋常出診,怎麼會拖到這個時辰?
  
  她忙對裴行儉道,「我去問一聲是去了哪家。」
  
  裴行儉卻攬住了她,笑道,「無妨,你歇著,此事我早有安排,出去吩咐一聲便是。」
  
  琉璃不由奇道,「安排?你怎麼會早就有了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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