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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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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49:38
  第67章 短兵相接千載難逢
  
  人群「嘩」的一聲向兩邊分開,幾個西州差役吆喝著走了進來,後頭還跟著兩個神情冷厲的陌生人。本來議論不休的人群頓時安靜了下來,從院內傳出的那早已嘶啞的聲音也變得更加清晰。
  
  聽著一聲聲的「怛篤被屠城了」「金銀都被他們搶光了」「他們要殺人滅口」的叫嚷,跟著差役後面的兩個人眉頭都緊緊的皺了起來,好容易按捺住性子穿過人群、走進院子,當中個子略高的一人便厲聲喝道,「還不趕緊讓他住嘴,這樣胡言亂語,成何體統?」
  
  當先的兩名差役應了一聲,快步走進堂屋之中,其中一人大聲道,「誰是醫師,快把這廝嘴堵上若是再讓他亂說一句……」
  
  卻見站在榻前的兩名女子都轉過身來,其中一人微笑道,「那又如何?」
  
  看見這張西州城裡幾乎人人都識得的面孔,這名差役頓時一噎,急忙忙的行了個禮,「長史夫人,小的不知您也在此處,冒犯了。」
  
  琉璃臉上露出幾分無奈,指了指榻上的米大郎,「我也是無法,這位米大郎前日掙扎著進了我家院門便昏了過去,我延請了兩日醫師,沒想到他不但未清醒過來,反而開始胡言亂語,我也想讓他安生些,只是醫師道,這米大受傷過重,若是下了猛藥,只怕受不住,可若是不用藥,這般叫嚷下去卻也是撐不了多久,唉。」她猛然想起什麼似的看向差役,「不知你們過來,又是有何貴幹?」
  
  差役賠笑道,「啟稟夫人,原是有人告這米大郎逼良為賤,小的們要拿他去回話。夫人您看……」
  
  琉璃歎了口氣,「你們也看見了,米大如今這情形,可是能回話的模樣?」
  
  堂屋裡胡亂安置著一張矮榻,上面躺著的米大郎看去令人驚心:衣袍裡透出的血跡已隱隱有些黑紫,胡亂落著些紙灰的臉上沒半點人色,偶然直著嗓子叫上一句,那聲音更是滲人之極。兩個衙役都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若是尋常西州百姓,有後面那幾位催逼著,這米大郎便是斷了氣,他們也會拖走,但在長史夫人面前……兩人相視一眼,只得轉身走了出去,對等候院中的那名高大男子低聲道,「蘇參軍,您看這可如何是好?」
  
  蘇南瑾面沉如水,盯著捲起的門簾,沉默片刻,猛然大步走了進去,進門一見琉璃便抱了抱手,「庫狄夫人,好久不見。」語氣雖然還算平和,一雙眼睛卻是毫無暖意。
  
  琉璃抬頭看見他,露出了些許意外之色,停了片刻才還了一禮,「蘇參軍?」
  
  蘇南瑾臉色陰沉的掃視了一遍,這間堂捨裡除了琉璃和她身後的婢女,便只有一個背著藥囊的年輕醫師、一個老僕和三四個閒漢。他的目光最後才落在看去已是奄奄一息的米大郎身上,淡淡的道,「這位便是米大郎?夫人便容他這般胡言亂語、攪動人心?」
  
  琉璃歎了口氣,回頭對韓四道,「韓醫師,還是給米大用些安神定語之藥吧,橫豎這般下去也是不成的。」
  
  韓四抬起頭來,「夫人,只怕他經受不住。」
  
  琉璃搖頭,「總要教他清醒過來才好,我總有些憂心這邪中得古怪。你不說說,他這樣嚷下去也撐不了多久麼?不如試上一試。」
  
  韓四悶悶的應了一聲,從藥囊裡取出了一丸桂圓大的黑色藥丸,要了些熱水在杯子中化開,老僕和兩名閒漢一起動手,將米大扶了起來,韓四則在他胡言亂語的間歇之中,拍著他的背脊,慢慢的把藥水餵了進去。
  
  蘇南瑾目不轉睛的盯著那米大郎,只見他的臉色慘白中帶著灰敗,不時抽搐著吐出一口藥來,不似裝出來的模樣。心裡不由微微一鬆,轉頭對琉璃道,「夫人,這位米大郎在我伊州犯下數起逼良為賤的案子,蘇某要將他帶回伊州聽審,還望夫人行個方便。」
  
  琉璃看了看被重新放在榻上的米大郎,滿臉為難,「蘇參軍,你看他這副模樣,豈能經得起顛簸?還是請你高抬貴手,容他緩上一緩,清醒過來之後再說,一則好問清些事情,二則也好保全他這條性命。」
  
  蘇南瑾心裡冷哼一聲,肅然道,「夫人,非是在下不肯行此方便,在下是公務在身,不容耽擱。還望夫人莫要一時心軟,縱容了此等惡人若是夫人執意如此,於裴長史的清譽只怕也略有妨礙。」
  
  琉璃怔了一下,臉色頓時有些訕訕的,半晌才道,「既然如此,既然參軍是奉命前來提人,我也不好攔著……」
  
  蘇南瑾的臉色剛剛一鬆,琉璃卻突然抬頭定定的看了過來,「煩勞參軍將公文與大夥兒看上一眼」
  
  蘇南瑾不由愕然,皺眉道,「蘇某出來得急,並不曾帶,日後再補便是。誰不知曉這米大郎作惡多端,夫人難道還疑心蘇某冤枉了他不成?」
  
  琉璃堅決的搖了搖頭,「參軍此言差矣,非是我疑心參軍,這米大郎再是行為不端,也是我西州子民,如今這般傷重,但凡挪動便能要了他的性命,參軍既然在從西州拿人,總要有個憑據我雖是婦道人家,卻也不能讓西州子民,不明不白便這般送了性命」
  
  她的聲音清脆鏗鏘,清清楚楚的傳了出去,此時米大郎院子也擠進來不少閒漢與婦人,聽到這樣一番話,有好事者立刻大聲叫了一聲「好夫人說得好」
  
  蘇南瑾聽得這一聲,臉色頓時更是難看,冷冷道,「夫人這是一定要阻攔蘇某辦差了?」
  
  琉璃驚奇的看著他,「我何曾敢阻攔參軍辦差,然則辦差也有辦差的規矩,哪個州到旁處提人,是連公文都不發一張的?難不成令尊蘇都督是當西州是你伊州的縣城,有你蘇公子出面,便想提誰便提誰,想怎麼提便怎麼提?」
  
  門簾外又傳來了幾聲贊同,蘇南瑾不由暗暗咬牙,略一思量,伸手摘下了自己的腰上的銅牌,「庫狄夫人,這是軍中大總管的符牌,持符者可調動十騎以下人馬,以此為憑,不知做不做得數?」
  
  琉璃仔細看了看蘇南瑾手中那半個巴掌大小的青銅符牌,正面刻著篆書的「令」字,她還真不曾見過這種物件,不由多看了好幾眼。
  
  蘇南瑾不耐煩的道,「夫人還要驗看多久?難不成蘇某還會作假?」
  
  琉璃抬起頭來,嫣然一笑,「這符牌自然是真的……原來令尊蘇都督當上了行軍大總管,真真是可喜可賀」
  
  蘇南瑾一怔,目光中露出了七分怒意,「夫人此言何意?家父何嘗當上了大總管?」
  
  琉璃笑道,「既然蘇都督並非行軍大總管,為何這伊州逼良為賤的案子,竟要出動大總管的軍令?難不成,這米大郎是將大總管家中的什麼人逼做賤口了?」
  
  蘇南瑾不由怒氣勃發,厲聲道,「夫人休得胡言大總管也是你能胡亂取笑的?」
  
  琉璃目光微冷,聲音也提高了幾分,「胡言?適才是誰一進門便道米大郎在伊州犯案,要帶回去審問?是誰拿不出伊州的文書,卻拿了一塊軍中的符牌出來,要捉拿一個逼良為賤的商賈?我卻不知,這大總管會愛惜西域子民到此等田地,連商賈在州縣裡逼良為賤的事務也要過問我也不知,這米大郎到底做了什麼令大總管震怒之事,要讓參軍如此不管他死活立即要帶走?還是說,這所謂逼良為賤不過是個借口,難不成這米大郎竟不是中了邪,而是真的看見了什麼不該看見的事情?因此要被殺人滅口?」
  
  院外的人群驀地安靜了下來,蘇南瑾卻是羞惱交加,再也忍耐不住,怒喝了一聲:「住嘴你敢胡言亂語、中傷總管?誰說是大總管要捉拿此人,要、要殺人滅口?」他舌頭打結,到底沒把「殺人滅口」四個字說順暢。
  
  琉璃「喔」了一聲,看了蘇南瑾幾眼,突然笑了起來,「原來竟不是大總管要拿人麼,那便好,我原是聽了一日的殺人滅口,又見蘇參軍你竟這般一刻等不得的要將米大郎帶走,因此有些多心了,婦道人家沒什麼見識,請參軍勿怪。」說完,她鄭重的欠身行了一禮,「既然不是大總管要拿人,參軍不過是要辦一樁逼良為賤的案子,橫豎這米大郎傷成了這般模樣,哪裡都去不得,還是請參軍略等一等,待米大郎傷勢略好,再帶上公文拿他入案可好?也省的民心浮動,讓大夥兒還以為當真是有人為了搶掠錢帛,屠城滅族,殺人滅口。」
  
  她一口一個「殺人滅口」,偏偏臉孔笑盈盈的,說不出的溫和有禮,落在蘇南瑾眼裡,卻比適才的那一張冷臉更刺目刺心,差點咬碎了牙根才讓自己憋出一張笑臉來,「夫人果然俠骨仁心,只是……莫連累了自己才好」
  
  琉璃笑得愈發柔和,「蘇參軍說笑了,都雲善惡有報,我又不曾屠城掠貨,怎麼會連累到自己?舉頭三尺有神靈,只有那些禽獸不如之人,滿身罪孽,作惡多端,他們才會惡有惡報。那些死在他們手中的冤魂,自在黃泉路上等著將他們剜心剃骨。參軍就不必替我多慮了。」
  
  她想了想又笑道,「說來還是要多謝參軍為我解疑,若非參軍來得快,我還真有些如墜雲霧,不知出了何事,如今倒是茅塞頓開,這米大郎我定會好好照料,不教他平白找上門來這一回」
  
  禽獸不如、剜心剔骨……這一個個字眼落入耳中,蘇南瑾只覺得牙根處一股腥氣充斥口中,幾乎是拿出了吃奶的氣力才沒衝上去將面前這個可惡的婦人抽刀劈成兩半,只是聽到後面一句,心頭不由又是一凜:自己難道太性急了,讓這婦人看出了端倪?
  
  他咬牙點了點頭,「夫人這番話,在下定當銘記於心……」正想再說兩句,卻聽一直守在米大郎身邊的那位老僕突然驚叫了起來,「大郎,大郎醫師您快看一眼」卻見那不知何時已安靜下來的米大郎,臉色突然由白轉灰,手腳也在不斷顫動,看去十分可怖。
  
  韓四低聲道了句,「糟糕」立刻打開藥囊,一面手忙腳亂的取出銀針,一面道,「我曾告知夫人,這米大經不起虎狼藥,果真……」
  
  琉璃的臉色也變了,「你一定要救了他,不能叫他這般不明不白便死了」
  
  韓四解開米大郎衣袍,將一根根銀針小心翼翼的插在米大郎的身上,那滿身的傷處血痕看去愈發清晰,直下了十幾針,米大郎的顫動卻越發厲害,突然抽搐了兩下,臉色一片死灰,身子也不再動彈。
  
  韓四站在那裡,沮喪得呆住了。老僕人慌忙忙的摸了摸米大郎的心口,失聲痛哭起來。
  
  琉璃也怔了半晌,跺腳道,「韓醫師,你快繼續用針,一定要救活他,他要醒過來,絕不能死。他若是就此死了,好些話還沒說明白,那可如何是好?你快救他」
  
  蘇南瑾看著不遠處那明顯已經沒了生氣的米大郎,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說總管的軍令是要把此人抓回軍營,但以眼下的情形來看,庫狄氏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自己帶走此人,一旦待他醒來,便要利用他來大做文章 ,此人若是就此死了,倒也省了好大一個麻煩他不由上前兩步,想看得更清楚些,只見韓四在米大郎四處按了幾下,突然拿出一根長長的銀針在米大攤開的掌心便是一扎,他不由下意識的一握拳頭,那米大的手掌卻是依舊無力的攤開著,一動未動。
  
  韓四深深的歎了口氣,「庫狄夫人,請恕在下並無起死回生之術。」
  
  蘇南瑾也暗自吐出一口氣,不動聲色的收住了腳步,轉頭看著緊咬著嘴唇、滿臉不甘心的琉璃,心裡驀然生出了一股快意,「夫人節哀,所謂生死由命,有些人的賤命原是注定如此,不是靠著唇舌之利便能改變的」
  
  琉璃原本便不大好看的臉色更是沉了下來,頓了頓才道,「天意如何,如今說還早了些」她抬頭看著蘇南瑾,笑容譏諷,「我竟是險些忘了,說來這逼良為賤,不是蘇參軍的拿手好戲麼?當日涼州城的那位逃婢,不知參軍後來是否尋到?」
  
  蘇南瑾的笑容頓時有些發僵,瞥了一眼米大郎那具模樣滲人的屍身,他淡淡的道,「夫人說笑了,想必您還有事料理,蘇某不便打擾,這便告退。」
  
  他轉身出門,院子裡的人見他出來,立時便閃出了一條道,只是那落在他臉上的目光卻多是厭惡、輕蔑與懼怕,蘇南瑾胸口發悶,挺直背脊大步走了出去,卻聽身後突然又響起了一片「庫狄娘子」「長史夫人」的歡快聲音,他一步不停的走出人群,臉色卻慢慢的變得鐵青。
  
  眼見蘇南瑾和琉璃先後出了房間,閒漢和婦人們議論歎息了幾句,也紛紛的散了,只留下韓醫師和幾名從藥鋪趕來的夥計在替米大郎裝殮,那幾名西州差役都有些訕訕的,無精打采的低頭往外走,卻也有人到屋裡轉了一圈,出來便直奔都護府,腳步生風的來到側廳門前。
  
  王君孟與風飄飄此刻都在側廳之中,聽得差役的求見之聲,麴崇裕笑著站了起來,「進來」又對兩人道,「咱們先聽聽那邊又演了一出什麼好戲」
  
  那名差役原本便是口齒伶極俐的,在院內又把屋裡的動靜聽了個清清楚楚,此時在屋中站定,便繪聲繪色把適才的一幕轉述了出來。
  
  聽到琉璃恭喜蘇海政當了行軍大總管,風飄飄先是笑了起來,待到這差役說到「惡有惡報,禽獸不如」那篇話時,連王君孟忍不住也笑出了聲,搖頭道,「庫狄氏看著還靜,沒想到詞鋒竟是如此鋒利。」麴崇裕不屑的瞥了他一眼,想說一句「你才知曉?」又忙吞下了話頭。
  
  只是聽到差役說到米大郎就此死了,三人都有些變了臉色。麴崇裕皺起了眉頭,「你可看清楚了?」
  
  差役用力點頭,「小的心裡也有些疑惑,還特意進去瞧了幾眼,那米大郎當真是斷了氣。這般的天時,那屋裡又未生炭火,他的口鼻間卻全無白氣,手掌心中還插著一根明晃晃的銀針,臉上更是一片死灰,小的也曾跟仵作驗看過一些屍身,決計不會走眼。」
  
  麴崇裕臉色微冷,緩緩點頭。王君孟已歎道,「這庫狄氏不但口齒鋒利,心腸也剛硬得很。若是讓米大郎活著,大軍一到,她遲早要交人,如此一來,既讓唐軍屠城之事在西州傳開,又絕了後患,真真是手段高明玉郎,咱們以前太小覷了這個婦人」
  
  麴崇裕出神半晌,輕蔑的冷笑了一聲,「斷送米大郎一條賤命算什麼?她連斷送唐軍名聲都不曾猶豫過片刻,真真是……」
  
  風飄飄忍不住低聲嘟囔道,「若是我,也不會猶豫他們都做得,咱們難道還說不得?再說米大郎,若在尋常人看來,他也算死有餘辜。」
  
  麴崇裕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最毒婦人心,原是不錯。」
  
  風飄飄還待再說,看見麴崇裕厭惡的神色,到底還是忍住了。王君孟忙轉了話題,「玉郎,如今這信咱們到底要不要送到長安?」
  
  麴崇裕長長的出了口氣,「送自是要送」他的目光落在匣子外那兩本明顯有些年頭的經書和一個信封之上,聲音變得淡淡的,「而且要派出最精幹的人手,六百里加急,送往長安,交到儀娘手中。」
  
  王君孟有些吃驚,「交給慕容夫人?」
  
  麴崇裕神色漠然,「這是都護的意思。」
  
  王君孟看了一眼案几上的物件,驀然明白了過來,那位武皇后聽聞是篤信釋教的,這兩本麴氏珍藏的經書顯然是送給她的禮物,讓世子夫人慕容儀出面,送上西州的消息和這份厚禮,更能表明麴氏對皇后的忠心,算起來此事雖然略有風險,更是千載難逢的好機緣,他不由佩服的點頭,「還是都護思慮周詳。」
  
  麴崇裕沉默片刻,淡然一笑,「父親的確思慮周詳。」
  
  王君孟思量了一會兒,忍不住還是問道,「玉郎,依你之見,此次那蘇定方裴守約師徒勝算幾何?」
  
  麴崇裕聲音平靜,神色卻有些複雜,「父親以為,在八成以上。一則大唐陛下雖是未必在意域外小城的存亡,卻不會容忍將領為私利而壞大唐名聲,甚至企圖欺君瞞上;二則帥才難求,大唐如今正是用人之際。為君者,用人首要看忠心,其次看品德,看才幹。此次大戰之中,蘇定方不但立下不世奇功,且事事以大唐為重,無論忠心、品德與才幹,都在王文度之上,為用蘇定方,當今的陛下焉能惜一王文度?」
  
  風飄飄不由奇道,「那為何都護不自己上書?」
  
  麴崇裕沒好氣的看了她一眼,「麴家需要在此等事務上立功麼?讓天下人都知曉麴家幫著蘇定方扳倒了程知節、王文度,又有何益處?」
  
  王君孟也笑了起來,「風娘子於政事上原是不通,適才不還說,換了她,也不會猶豫麼?」
  
  麴崇裕只是哼了一聲,不知想起什麼,又是沉默了許久,開口卻轉了話頭,「你加派人手,盯著蘇子玉和他的手下,飄飄記得要把他們招待得周全些,這一個月內不能讓他們再鬧出什麼來。」
  
  「一個月之後,大概便會塵埃落定,因此這一個月之內,咱們都要加倍謹慎」
  
  此後幾日,隨著米大郎悄無聲息的下葬,怛篤被唐軍屠城的傳言愈發傳得沸沸揚揚,城門口日夜把守、嚴格盤查出入行人的唐軍,似乎更證實了這個流言。沒過多久,一些在軍倉押運糧草的胡商陸續回了西州,一個更驚人的消息也開始流傳:唐軍已然班師,裴長史和安三郎卻都被軍中扣住了,說是糧草調度不力。說起他們這幾個月的辛勞,胡商們哪有不覺得冤的?而聯想到那求助到裴宅的米大郎,當眾折了那參軍面子的庫狄夫人,西州人頓時都有些明白了過來。
  
  因此,十餘日後,當久未露面的白三突然回到曲水坊,也帶回了「裴長史明日便會回到西州」的消息,整個西州城頓時騷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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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50:03
  第68章 心意已決久別重逢
  
  白三郎離開了很久,琉璃依然怔怔的坐在榻上,手指下意識的轉動著面前的杯盞,卻不知那一杯熱水早已變得冰涼。
  
  阿燕暗暗的歎了口氣,走上了一步,「娘子也不必擔憂,白三郎也說了,那些總管們雖是沒安好心,軍倉中跟了阿郎幾個月的軍士們待阿郎還是極照顧的,這半個月來阿郎也沒吃什麼苦頭。」
  
  琉璃勉強牽了牽嘴角。他沒吃苦頭麼?三個月嘔心瀝血,用手頭區區兩三萬民夫和車馬,支撐著十萬大軍的糧草,支撐著一場他在一年多以前就知道沒有勝算的戰役,到頭來,換來的卻是一場血腥的屠城,和一個「調度糧草不力」的罪名,他的心情會怎樣?想一想她都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一絲絲裂開般的疼。
  
  她突然有些後悔——當日對著蘇南瑾的那副嘴臉,自己怎麼沒有罵得更刻毒些?
  
  阿燕輕聲道,「所謂吉人自有天相,算算日子,如今皇后多半已是得了信,說不定陛下的旨意都已下了,咱們只要等上幾日,自然會有好消息」
  
  琉璃歎了口氣,「我心裡有數。」
  
  阿燕看著琉璃的臉色,還想再開解幾句,屋外卻傳來一聲,「安家三郎來了」
  
  琉璃騰的站了起來,快步走了出去。
  
  數月不見,安三郎看去似乎老了兩歲,臉上黑瘦了許多,連平日裡高高翹起鬍子尖似乎都有些耷拉了下來。一見琉璃,他便快步走了過來,卻神色複雜的半晌才開口,「大娘莫要擔憂,九郎一切安好。」
  
  琉璃欠身行禮,「多謝阿兄,此次之事,是我們連累阿兄了。」
  
  安三郎忙擺手,「這是什麼話誰能料到會有這般意外?況且,多虧了九郎,某不也無事麼?」
  
  琉璃歎了口氣,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此事的首尾白三郎已說過,王文度派到軍倉來的校尉原本是想把胡商都扣住的,裴行儉輕描淡寫說了句,王總管若想讓大軍回程路上再也糧草補充,儘管扣人便是。那位校尉思量半日到底還是不敢,這才只扣了他與安三郎。原是打算日夜審訊,想逼出兩個罪名來的,只是這「調度糧草不力」說法在軍倉一傳開,管著軍倉的李郎將立即便翻了臉——裴行儉並無在軍倉任職,名義上不過是協助他行事,若容這些人把裴行儉調度糧草不力的罪名定下,那他又該算什麼?軍倉士卒乘機一番鼓噪,王文度的那些親兵到底不敢犯眾怒,事情便拖了下來。
  
  前幾日,因大軍已到軍倉附近,王文度下令把裴行儉和安三郎都帶到西州來,交由麴智湛處置。裴行儉臨行前又與那位李郎將道,請他儘管寬心,安家財力雄厚,在西州與長安都是人脈深廣,祖上也不乏為官之人,平日雖不過問朝廷之事,卻怎會容忍自家子弟不明不白背了罪名,壞了安家的聲譽?自會設法還他們清白。這話說了沒過一日,校尉在收到大營那邊的消息後便把安三郎也放了,白三這才與安三郎一道先趕回了西州。
  
  兩人在堂屋落坐,安三郎便道,「適才我回家聽阿康說了幾句,那米大郎之事好生蹊蹺。我在軍倉中也曾聽聞,九郎放走了甚麼怛篤探子,那些人也曾問過我,只是我當日恰好不在營內,自是一頭霧水。聽如今的說法,難不成此事竟是因米大郎而起?只是米大郎都下葬好些日子了,他們為何還不肯揭過?」
  
  琉璃略一思量,還是點了點頭,「阿兄所料不錯,此事的確與米大郎有些關係,卻不是因他而起。說來真真是令人齒冷,米大郎所言句句是實,唐軍的確因貪圖錢糧,屠了怛篤城,只因我義父蘇將軍再三勸阻大總管們不得行此惡行,之後又不願與他們一道瓜分那屠城所得,他們才把米大郎誣為怛篤探子,又抓了守約,為的便是逼義父低頭,甚至借此將他拉下水,先給他安上個罪名」
  
  安三郎縱然心裡已有了些準備,聽到這話不由也吃了一驚,「王總管他們竟然如此歹毒?難怪……若是如此,九郎他豈不危矣?」
  
  琉璃輕輕搖頭,「阿兄放心,前些日子我向阿嫂借了安家的信物令牌,又設法弄了一份過所,如今咱們的人只怕已是到了長安楊老夫人那邊,不日就會把實情稟告給皇后與聖上。王總管他們利慾熏心,還企圖欺瞞聖上,陛下定然不會容忍此等行徑。」
  
  安三郎這才鬆了口氣,想了想又緊張起來,「此事麴都護可曾知曉?王總管既然把九郎送回西州,多半是不想因九郎之事讓李郎將生出二心,再者只怕是知曉九郎與世子不睦,想借刀殺人」
  
  琉璃沉吟片刻才道,「麴都護與世子都不糊塗,此事阿兄都能看出來,他們自然也能猜到,又豈肯拿自己的名聲去做他人手中之刀?只是麴家老幼婦孺都在長安,他們也不敢公然得罪了程將軍等人罷了。」
  
  安三郎點了點頭,眉頭卻依然緊緊皺著,猶豫了半晌還是道,「你有所不知,王總管的那些親兵十分凶橫,九郎那邊我不知曉,可他們扣了我的頭一日裡便是水米不曾送一口,放下話讓我好生想想,莫自尋死路,還是軍倉將士後來鬧將起來,他們才不敢太過。如今這一路之上,沒有旁人牽制,也不知九郎他過得如何,到了西州之後,麴都護若是怕得罪了那些將軍……就算聖旨不日便到,這段日子又該如何是好?」
  
  琉璃一顆心不由緊緊的揪了起來,她也一直在擔心這個。麴家既然不肯公然出面,大概也不肯像軍倉李郎將般公然維護裴行儉,旁的不說,王文度若是下令讓蘇南瑾來「協助「審問他……她念頭數轉之間,已拿定了主意,深深的歎了口氣,「麴都護的性子雖是怕事,多半也不願真的為難了守約,咱們,只要給他尋一個理由便好」
  
  ………………
  
  那隊盔甲鮮明的軍士剛剛過了南面河谷上的那座石橋,琉璃一眼便看見了隊伍中的裴行儉,身上穿的依稀是她一個多月前親手做的那件松綠色夾袍,遠遠看去,他的身姿依舊有份鶴立雞群的挺拔,夾雜著褐色衣袍的軍士之中,彷彿倒是他率兵歸城一般。
  
  到了南門前的河岸上,眼見裴行儉與騎兵們一道下了馬往西州城門而來,琉璃這才看清,他的整個人明顯消瘦了許多,臉上的輪廓比以前銳利,神情是更是讓人陌生,那種掩蓋掉所有情緒的沉靜,深得有些令人心驚。琉璃的眼中,一時再也看不見別的東西,只知道他的頭髮被風吹得有點亂,他的眉宇間有一絲倦色,他的……心口有一種酸熱的東西漲得太滿,直往眼裡湧了上來。
  
  裴行儉顯然也看見了立在差役和西州百姓之中的琉璃,似乎有些意外,腳步微微一頓,隨即臉上便露出了笑容,溫暖明亮,一如往昔。
  
  這個笑容似乎有種奇異的感染力,琉璃聽見身邊的西州人驀地爆發出了一陣歡呼,性急些的人便湧了上去,她的眼前人影晃動,頓時擋住了那個挺拔的身影。
  
  「裴長史」「裴長史你終於回來了」七嘴八舌的問好聲一時響徹山谷,夾雜著幾聲緊張的低喝,「退下」「都退下」
  
  琉璃卻只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多謝各位父老,請稍安片刻」他的聲音依然清朗,帶著份令人安心的沉著。琉璃低下了頭,緊緊咬住嘴唇,忍住了眼中的酸澀。
  
  人群突然靜了下來,隨即往兩邊一分,琉璃的視野裡出現了一雙眼熟的六合靴。她猛的抬起頭,那面帶微笑從人群中一步步向她走過來的,竟然是裴行儉,他的每一步走得都不快,卻帶著一種任誰都無法阻擋的堅定,在離她不到半步的地方才停住了腳步,低頭深深的看著她,輕聲道,「你放心,我不會有事。」
  
  琉璃眼裡的霧氣還沒有散,嘴角已慢慢的揚了起來,「你自然不會有事」她走上一步,伸手包上了裴行儉已握成了拳頭的手,「走,咱們回家」
  
  裴行儉明顯的怔了一下,還未開口,身後的西州人已哄笑著圍了上來,擁簇著兩人往西州的城門走去。
  
  他們的身後,那位校尉早已看得呆了。適才裴行儉突然出手分開他們走向西州人群時,他才驀然意識到,這個一直溫和沉默的文官,絕不像他看起來那般儒雅無害,而一入西州地界後,路上遇到的所有西州人聽到「裴長史」三個字後露出的那種崇敬和此刻人群的狂熱,讓他不知為什麼竟是一陣心虛,一時竟是不敢再去阻攔,但若是讓裴行儉就這麼凱旋般的回了西州城……他不由皺起了眉頭,厲聲喝道,「站住」
  
  在一片歡天喜地的喧鬧聲中,這個刺耳的聲音似乎完全被淹沒了,只有幾個落在後面的西州人回頭看了他一眼,有人冷笑了一聲,「不站住又如何,你們還能屠了西州城?你們這些殺人掠貨的賊子,還是滾回去聽候聖上發落吧」
  
  校尉心頭不由劇震,反應過來再想開口時,身旁已響起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這位校尉,一路辛苦了。」
  
  校尉忙轉頭去看,一個穿著緋色襴袍的年輕男子不知何時已走到了自己身邊,他怔了一下,從服色上認出了來人的身份,「麴世子?」
  
  麴崇裕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王總管的信家父已收到,只是如今事情起了變化,請恕家父不能從命。」
  
  校尉驚愕的瞪大了眼睛,「世子此言何意?」
  
  麴崇裕有氣無力的往後揮了揮手,一名差役上前兩步,將一封信雙手遞到了校尉手裡,「回去請王總管看上一眼,他自會明白家父的苦衷。」他抬起頭,目光複雜的看著已到了城門附近的那兩個身影,幽幽的歎了口氣,「誰教裴守約,居然有那樣一位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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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膽大妄為無可奈何
  
  看著那幾十號人轉眼間已騎馬遠去,背影裡卻全無來時的那般盛氣,麴崇裕搖了搖頭,不緊不慢的帶著幾名差役長隨拾級而上。進了城門,剛剛過了甕城,便聽到有嘹亮歡快的齊聲高歌遠遠傳來,整個西州城似乎都籠罩在一種年節般狂歡之中。他停下腳步,聽了一會兒,臉上慢慢露出了一個略帶嘲諷的微笑。當轉入西州的城中主道,看到迎面而來的那個身影時,他嘴角的這絲嘲諷立時變得更深了些。
  
  蘇南瑾卻沒有留意這許多,只是一件麴崇裕,便加快腳步走了過來,語氣幾乎有些氣急敗壞,「玉郎,究竟出了何事?我怎麼聽說西州人擁著那裴守約回了他的宅子,還一路載歌載舞,真真是豈有此理!你怎麼也不過問一聲,王總管不是吩咐過,裴守約一到西州便要將他下獄嚴審麼?」
  
  麴崇裕垂下眼簾,意興闌珊的搖了搖頭,「你當我不想過問,你當我願意放過他?沒奈何,此事如今卻已是做不得了!」
  
  蘇南瑾兩隻眼珠子幾乎都鼓了出來,「玉郎何出此言?什麼叫做不得?」他懷疑的打量了麴崇裕好幾眼,「莫不是今日那庫狄氏求見都護時,說了什麼話,你們改了主意?」
  
  麴崇裕淡淡的瞟了他一眼,「此事一言難盡,總而言之,如今的裴守約動不得、審不得,不但我動不得,家父也動不得,不然便會引火燒身。子玉若實在想弄個明白,不妨隨我來!」
  
  蘇南瑾滿肚子疑雲怒火,卻也只能跟在麴崇裕的身後,一路進了都護府,卻是直接到了正廳。差役的通報之聲剛一落下,門簾裡裡便響起了麴智湛的聲音,「快請蘇參軍進來!」
  
  蘇南瑾忙挑簾走了進去,只見麴智湛已站了起來,平日總是笑容可掬的圓臉上竟是一片愁苦之色,面前的案幾上則引人注目的鋪著一條足有兩丈多長的白色布帛,一頭已拖到了地上,上面依稀滿滿的都是暗紅色花紋。
  
  蘇南瑾心裡疑雲更甚,走上一步行了一禮,還未開口,麴智湛已是一疊聲的道,「蘇公子快些免禮,你來得正好,我雖已給王總管寫了信,這物件還是你來親眼看上一眼,到了軍營也好詳細稟報給總管。」
  
  這物件?蘇南瑾的目光頓時順著麴智湛的手指落到了他面前的長條白布上,近前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哪裡是一條有著暗紅色花紋的尋常白布,分明就是一張以血寫就的陳情書!最右面是幾行略顯凌亂的娟秀楷書:「先賢有雲,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德不厚而思國之安,其可乎?故此,以侯君集之功高,先帝猶束之以刑網。今蔥山道總管程知節、王文度,並蒙拔擢,受將帥之任,不能正身奉法,以報陛下之恩,貪殘淫縱,因一己之私慾,屠投唐之城池,殺人數千,掠貨無計,令域外之民,含千古之恨;令清廉之士,蒙不白之冤;而欲蒙蔽聖聽,其心尤為可誅,懇請陛下以雷電之天威,繩兇徒於刑典,令西疆之萬民,感聖恩之浩蕩!」
  
  後面則是無數大小不等、字跡各異的簽名和暗紅色的指印,將兩丈多長的布帛擠得密密麻麻,只怕足有上千。
  
  蘇南瑾越讀越是驚心,猛地抬頭看著麴智湛,「這是……」
  
  麴智湛幾乎是用整個胸腔歎出了一口氣來,「蘇參軍也看見了,這便是萬民書,用千人之血寫成的萬民書!庫狄氏今日早間將它送到了此處,聲言我等若是將裴守約下獄,她便要帶著西州的胡商僧侶一路舉著血書去長安陳情!」
  
  又是這個可惡至極的婦人!蘇南瑾一握拳頭,咬著牙冷哼了一聲,「麴都護,她竟敢如此膽大妄為,公然污蔑朝廷命官,煽動無知愚民,都護為何不先拿了她入獄?難不成咱們還要受她的脅迫?」
  
  麴智湛神色更是愁苦,「蘇參軍,你不妨去軍營之中將此事稟告王總管,王總管若要拿了那庫狄氏,儘管遣人來拿便是,我都護府絕不阻攔!只是若讓麴某拿她,請恕麴某不敢從命。如今這萬民書一出,此事已是滿城皆知,若是拿了她,無論如何也瞞不過……」他伸出手指往上指了指,又比了個「五」字,搖著頭一聲接一聲的歎氣。
  
  蘇南瑾略一思量,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正是,他怎麼忘了這庫狄氏的背後還有那一位?若是讓那一位知道了此事……
  
  麴崇裕的聲音冷冷的在他身邊響了起來,「子玉,你大約久離長安,還不知這庫狄氏的厲害。那臨海大長公主何等身份,因得罪了她,如今竟是落得生不如死!此婦心機過人,她既然敢寫下這份血書,自是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除非西州一夜之間也變作怛篤,否則但凡動了她一根頭髮,此事也決計瞞不過長安。論起來,大唐從不從因貪財劫掠處死過將軍,但若是殘害同僚,欺君罔上,那只有一個抄家滅門的下場。程將軍有國公之尊,家門興旺,有公主下降,王總管有赫赫軍功,忠心耿耿,蒙聖上垂青,他們或敢賭上一賭,我麴氏不過是化外之臣,又怎敢冒此風險?也只有請總管和將軍們體諒一二了。」
  
  蘇南瑾一時啞然無語,庫狄氏的厲害,他怎會不知?眼前的麴家父子與屠城之事半分干係也無,自不會擔得罪皇后的這種風險,讓他們痛打落水狗容易,若是讓他們對上這樣一頭母老虎……想了半日,他只能冷笑道,「如此說來,麴都護打定主意是要袖手旁觀,任由他們夫妻逍遙自在?」
  
  麴智湛誠懇無比的看著蘇南瑾,「蘇參軍莫怪,麴某原是膽弱,如今別無所求,只願這萬民書能留在這都護府中一日是一日,還是莫要呈到長安的御書房裡才好!不然咱們這屋裡的人,誰能討著個好字?」
  
  看著蘇南瑾腮後的筋肉都高高的鼓了出來,他又指了指長卷後面的幾個簽名,苦笑道,「因參軍的吩咐,這些日子都護府一直不曾給安家發放過去長安的過所,可如今參軍請看看這萬民書上的簽名,哪家胡商沒留名字,便是僧侶們竟也有落名的。這半個月來,西州門禁再嚴,往東去的行商與僧人總是頗有一些的,誰知他們是否也攜帶了這樣一份血書?若是有人半個月前離城,日夜快馬奔馳,此刻只怕離長安已是不遠!說不定……」他又歎了一口氣,驀地收口不言。
  
  蘇南瑾卻是呆住了,他的確不曾料到庫狄氏會有這般的人脈與膽略,若真是如此,事情豈不是已然無法挽回?
  
  麴崇裕走近了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幽冷,「子玉,我勸你還是莫要輕舉妄動,省的惹火燒身,不如回營請示過王總管再做打算?再者,便是王總管有什麼吩咐,你也要多想上一想,與令尊多商議商議才好。」
  
  蘇南瑾先是有些茫然的看了麴崇裕一眼,隨即便清醒了過來,麴氏父子不願做王總管手中的刀,自己父子難道就願意做?想到此處,他只覺一刻都站不住了,忙行了一禮,「多謝都護,多謝玉郎,蘇某這便回營去稟告總管!」不等麴崇裕相送,竟是直接轉身風一般的捲了出去。
  
  廳堂裡,麴氏父子相視而笑。麴智湛用食指敲了敲案幾上鋪著的那匹白色的布帛,臉上頗有幾分玩味之色,「這庫狄氏,膽子也太大了些,不過倒是省了我等一番氣力。否則這蘇南瑾真要拿著王文度的令箭公報私仇,你我且有一場頭疼。只是,我適才卻突然有個念頭,玉郎,依你看,這庫狄氏會不會真派出人手帶走了另一份血書?」
  
  麴崇裕臉上的笑容慢慢的收了起來,「兒子不知她是否送出了另一份血書,只知裴守約家的那位車伕,已有足足半個月不曾在西州露面,這婦人,這位婦人……」他思量半晌,突然發現,自己一時竟是尋不到合適的字眼,好把這句話說完。
  
  ………………
  
  曲水坊裴宅外的歌舞之聲,足足飄蕩了半個多時辰。從坊內各處宅院中,葡萄美酒、香酥油糕與各色乾果都流水般傳了出來,把踏歌的氣氛烘托得愈發熱烈。眼見日頭西斜,眾人才笑嘻嘻的慢慢散了。
  
  琉璃長長的出了口氣,揉了揉笑得有些發酸的臉,又吩咐了阿燕和小檀幾句,安撫了跳得有些興奮過頭的雲伊,這才轉身向後院走去。
  
  裴行儉一回家中便被大夥兒懇求著「洗去晦氣,好好歇息」,她這做主婦的卻不能躲懶——說來對於這些性如烈火的西州人,她也的確滿心感激,昨日她曾以為讓他們在這樣一份指名道姓彈劾大唐將軍的文書上簽名時會有些難度,沒想到這些西州人竟是比自己還激動,不少人當場便割破手指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穿過院門,走向上房,琉璃的步子不知不覺的慢了下來,適才一路回來,裴行儉雖然笑微微的緊握著她的手,可眼神裡卻分明有些……她看著門簾上的梅枝,怔怔的停住了腳步,以他的性子,只怕不會樂意看到自己用這種手段吧?
  
  粉白的梅枝突然被捲了起來,裴行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已換上了一件半舊的玉色夾袍,微濕的烏黑頭髮披散在肩頭,臉色明顯比剛才時白皙潤澤了許多,眉宇間也多了幾分清爽,只是神色卻依然沉凝。琉璃盯著那明顯已太過寬鬆的夾袍的腰身,脫口道,「你晚膳想吃什麼?」
  
  裴行儉怔了一下,歎了口氣,「快進來,外面冷。」他握住琉璃的手,將她輕輕往屋裡一帶,門簾還未落下,便將她緊緊的摟在了懷裡。
  
  他的懷抱是如此溫暖熟悉,琉璃的身子不由自主的一顫,也伸手抱住了裴行儉,卻立刻清晰的感覺到,他消瘦得比看上去還要厲害。似乎有什麼東西瞬間從心頭決堤而出,她的眼淚無聲的滾落了下來。
  
  裴行儉低頭溫柔的吻住了她的眼睛,聲音裡帶著掩飾不住的痛楚,「琉璃,傻琉璃。」
  
  琉璃往後仰了仰頭,伸出手臂纏住了他的脖子,幾乎是用力的吻上了他的雙唇。裴行儉微微怔了怔,隨即手臂猛的收緊,一手扣住琉璃的頭,深深的回吻下來。一百多個日日夜夜的思念,在這一瞬間化作了燎原的野火,燒盡了所有的理智和疑問……
  
  ………………
  
  這一日,天色徹底黑下來之後,琉璃才在床上用了晚膳。裴行儉不許她下床,出去用食盒端了兩份湯餅進來,自己三下五除二的吃了下去,又看著琉璃吃下了大半碗,半歎半笑道,「你以後每日都要多吃一些,適才抱著你都有些硌手了。」
  
  琉璃抬眼看了看他,「是誰要改衣裳了?」
  
  裴行儉低聲笑了起來,端了杯熱水送到琉璃嘴邊,「吃了家中的湯餅,才知道軍倉的廚子手藝有多駭人,真真是節約軍糧的好法子。」
  
  琉璃笑著推了推他,「盡會胡說!」
  
  兩人又說了幾句閒話,裴行儉坐在了琉璃的身邊,將她的手包在了掌心中,低頭凝視著她食指上的割痕,沉默了許久才道,「琉璃,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只是,以後再不許做這樣的傻事!」
  
  琉璃的眼皮頓時有些發澀,這一路上有那麼多七嘴八舌的聲音,什麼血書,什麼屠城都說了個遍,還有什麼是能瞞得住他的?可是,如果真的……她輕聲笑了笑,「我也沒那般的傻,這手上的不過是做個樣子,其實……是殺了隻雞。」
  
  裴行儉有些哭笑不得,隨即還是輕輕的搖頭,「便算如此,你這般做,也是把自己陷於危險之地。我回了西州,最多便是在都護府裡被扣上幾日,麴都護和麴世子都不會難為我,你又何必冒這樣的風險?再者,此事宣揚出去,於唐軍的名聲終究有礙,若是聖上的旨意有處置不妥之處,更會寒了西州民心。為我一人,哪裡值得如此?琉璃,你能不能應了我,以後不要這般貿然行事?」
  
  果然來了!琉璃在心裡歎了口氣,抬起眼睛直視著他,「我不曾貿然行事,我也不能應你!」
  
  看著裴行儉完全怔住了神情,她垂下眼簾,聲音低了下來,「守約,我不是你,沒什麼胸懷抱負,於我而言,什麼名聲家國聖上,都及不上你的安危要緊,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看著你受苦,若真有下一回,我一定還會這樣做!」
  
  裴行儉依然怔怔的看著她,半晌才歎了口氣,伸手把她攬在了懷中,「琉璃,琉璃……」喃喃的聲音裡,充滿了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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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心想事成灶神駕到
  
  一身華貴的大紅色團花圓領袍,一條秀麗的金縷玉帶,把束冠男子那粉白的肌膚和清雅的眉眼襯得愈發秀致動人,精緻的嘴角微微上揚,帶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琉璃側頭端詳著自己剛剛畫好的這幅大唐灶神圖,只覺得美則美矣,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站在一旁看了半晌的雲伊卻拍手笑了起來,「姊姊畫的這個灶神,怎麼竟有些像那位麴玉郎!」
  
  琉璃仔細看了一眼,忍不住也笑了起來,可不是!那微挑的鳳眼,風騷的笑意,還真是有幾分麴孔雀的影子,難怪看著彆扭——唉,自己見過的美男雖然不算太少,但都頗有陽剛之氣,能跟絕色美女一拼的妖孽只有這一個,此刻提筆畫起這個「貌若美女」的灶神張禪時,竟然不知不覺就帶上了些許麴崇裕的風格,這幅畫過年時要貼在自家的灶台上……琉璃暗自打了個寒戰,搖搖頭順手把畫遞給了雲伊,「你拿去玩吧。」
  
  雲伊眼睛頓時一亮,「多謝姊姊!」拿起畫左右端詳了幾眼,興高采烈的走出門去。
  
  琉璃鋪開另一張熟制黃麻紙,凝神細想了片刻,又低頭畫了起來。
  
  待她再次抬起頭時,外面的日頭已近中天,琉璃看了新畫幾眼,滿意的放下了筆——這次畫出來的灶神大人相貌秀麗端莊,絕不影響食慾。橫豎離祭灶的臘月二十六日還有幾天,下午還可以多畫幾張這樣的出來送人。
  
  她正順手收拾著桌上的筆墨顏料,身後便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琉璃頭也不回的笑道,「今日怎麼回來得這般早?」
  
  兩隻手臂從身後伸過來環住了她的腰,後背上也變得一片溫暖,裴行儉的聲音貼在她的耳邊響了起來,「總算理完了,你身子怎麼這般涼?也不多穿些。」
  
  琉璃放下裝顏料的小罐,舒服的往後靠了靠,「穿多了手臂不靈便,明日我便讓屋裡多生盆炭。賬目都理完了,沒出什麼岔子吧?」
  
  裴行儉聲音裡帶著點笑意,「能出什麼岔子?也就是須得一筆筆的對賬支錢,到底繁瑣些。」
  
  琉璃輕輕的出了口氣。這幾日裡裴行儉都是和安三郎一道,將胡商們送糧後應得的另一半錢款結算清楚,因為一筆一筆的軍倉收庫憑條和賬目都要對上,的確極其繁瑣,此次籌集軍糧的事務如今也算是功德圓滿了,只是他……她轉身揚起頭來,「今日軍營那邊可曾有什麼消息過來?」
  
  裴行儉微笑著搖了搖頭,沒有做聲。琉璃伸手撫上了他的眉心,那裡有一絲陰霾,這半個多月來,一直都不曾散去,琉璃歎了口氣,「還是不放心?」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有什麼可擔心的?恩師在軍中素有威望,再說,不還有你那份萬民書麼?盡鎮得住那些鬼魅伎倆!如今軍中一切如常,連怛篤二字都無人提起,王文度待恩師也客氣了許多,大約是覺得與其越鬧越大、不可收拾,不如大事化小、就此揭過。前軍聽聞是已到柳中,待補充糧水完畢,便會取道大海道東歸。」
  
  琉璃靜靜的看了他一會兒,「守約,你到底在擔憂什麼?是擔心陛下礙於情面,放過程知節和王文度,讓西州人寒了心?」
  
  裴行儉的聲音微微沉了下去,「論理不至於,便是為了程將軍,此次的事情聖上也必會追究,不過是罪名大小、處置輕重之別罷了。」
  
  琉璃輕輕的哼了一聲,幾千條無辜的人命啊,「處置重些才好呢,他們便是就地正法也不算冤!」
  
  裴行儉沉默了片刻才道,「多半不會。大唐開國以來還從不曾因外事處決臣子。其實,程將軍……他並非貪酷之人。我大約不曾與你提過,程將軍與我父兄都頗有交情,曾於萬軍之中拚死救過兄長。恩師也說,這次三軍結陣,屠滅怛篤,全是王文度的主意。程將軍,大概只是不願違了聖意,才和光同塵,求一個平安富貴罷了。此次之事,我自是願意聖上從重處置,以正國法軍紀,可每每念及程將軍或會因此身敗名裂,一世英名盡毀,又實在歡喜不起來。」
  
  琉璃有些意外的看著裴行儉,他怎麼從沒說過此節?不過也是,裴行儉的父兄都是隋唐之際的名將,與程知節熟稔也不足為奇,而裴行儉在長安時官位不顯,與身為國公的程知節相去太遠,平日自不會把這段交情掛在嘴邊,不然倒像是自抬身價。可事到如今,自己的所作所為,倒像是踩著程知節成全了他的名聲威望……她不由有些懊惱的皺起了眉頭。
  
  裴行儉低頭吻了吻她的眉心,「琉璃,我不是怪你,此事你原不知情,況且便是知曉,於情於理,咱們總不能因為顧及程將軍,而聽任他們如此胡作非為,顛倒黑白。」
  
  他的聲音裡多少有些悵然,「所謂造化弄人,我曾以為此次協助大軍調運糧草,可以一舉兩得,不但可助恩師一臂之力,也能略報程公當年的恩義,誰知最後竟是如此收局!這些日子,我也常想,若我是程將軍,此次會如何抉擇?是囚禁王文度,揮兵與賀魯決戰?還是裝聾作啞,順水推舟?思來想去,我大約會寧可日後面對不測之境,也不會坐視大軍如此胡為,但程將軍位極人臣,子孫滿堂,如此抉擇……」他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
  
  琉璃心裡已經歎了好幾口氣,裴行儉的性子平日甚是豁達,但在忠孝恩義之類的事情上卻總是太過較真,這種死胡同他難道也要鑽個明白麼?她索性岔開了話題,「守約,依你看,聖諭何時才能下來?今日阿燕還回報道,米大郎在藥鋪的地倉裡已是快憋瘋了。」
  
  裴行儉怔了一下,臉上果然露出了笑容,「應該便是這幾日了,米大那性子,憋一憋也好。」停了片刻又笑道,「韓四當真是有些手段,手中竟還有那種奇藥。」
  
  琉璃笑著搖頭,「那藥其實也不算出奇,不過是服下之後便會昏沉不醒,氣息心跳也會比平日輕緩上許多,而且全然不知疼痛,原是醫家為了給傷者續肢接骨或剖肉取物時所用。看著唬人,但若真的去仔細探看,決計瞞不過人去。只是韓四在米大身上臉上做了手腳,模樣顏色便先唬住了人,又拿銀針狠狠的紮了掌心,旁人看米大全無反應,更是消了疑心。說起來也不過是個障眼法。倒是那米大,足足昏睡了兩日多才醒,聽韓四說大約是藥用多了,原來牛犢與人的份量到底有些不同。」
  
  裴行儉怔了一怔,啞然失笑,搖頭道,「這般說來,米大郎的運道著實不算好。」
  
  琉璃認真的點頭,「可不是!韓四也是個有些呆氣的,竟把此事也當著米大說了,若不是那日阿燕也在,韓四隻怕會吃一頓好打……」
  
  裴行儉不由哈哈大笑,兩人又坐下說了幾句閒話,琉璃正準備吩咐廚房上了午膳,外面卻突然傳來了小檀急促得有些變調的聲音,「阿郎,阿郎!都護府有人來尋,說是聖諭已到,要尋人帶路去軍中宣讀!」
  
  裴行儉騰的站了起來,邁步便往外走,琉璃一怔,忙拿上一件披風追了上去,裴行儉接過披風時,握住了她的手,「你快回屋,軍營離西州有一百多里,我今日只怕回不來了,不會有事,你莫擔憂。」說著點了點頭,轉身大步離去。
  
  琉璃站在院子裡,看著裴行儉的背影消失的地方,出神了許久。她實在不大記得程知節此役之後的下場如何了,似乎並不太壞,也但願不要太壞……至少能讓他安心一些。
  
  小檀回轉時,見琉璃依然穿著裌衣站在風地裡發呆,不由唬了一跳,「娘子不冷麼?」
  
  琉璃這才一個寒戰回過神來,幾步回了屋,這西州的冬日雖然不甚寒冷,但臘月裡吹起的北風依然有幾分刺骨,她一進屋就打了幾個噴嚏,阿燕忙去煮了碗薑湯,琉璃喝了幾口便放到了一邊。她的這副身子骨雖然看著有些瘦弱,這幾年裡卻幾乎是百病不侵,略凍著點自然不算什麼。只是到底心裡有事,這一夜卻是翻來覆去,輾轉難眠,直到高窗外已是略透了些清光進來,這才沉沉睡去。
  
  朦朧中,似乎有柔軟而微涼的東西輕輕的碰觸著她的額頭、面頰,琉璃嘟囔出了一聲「別鬧」才驀然清醒過來,睜眼便看見了裴行儉的面孔,一雙眼睛裡分明滿含著笑意,她慢慢的也笑了起來,「可是一切還好?」
  
  裴行儉的臉上還有些風霜的寒意,大約是天一破曉便騎馬趕了回來,笑著將她連人帶被子都摟在了懷裡,聲音裡有著這些日子來不曾有過的輕鬆,「聖諭,程將軍坐逗留追賊不及,減死免官;王文度坐矯詔,死罪,回長安聽候發落,其餘總管如周智度、蘇海政等都是各回本部,由恩師暫代大總管之職,節制三軍。」
  
  琉璃眨了眨眼睛,一時有些不太明白,高宗怎麼壓根沒提屠城的事?蘇海政等人也是安然無恙?
  
  裴行儉微笑道,「屠城之事,畢竟有礙大唐名聲,因此聖諭裡是一字未提,再者刑不罰眾,也不好將參與的眾將都定罪。但是重罰程、王兩位總管,遣散諸將,而破格重用恩師,其意已是昭然。再者,於程將軍而言,以討賊不及而減死免官,於名聲所傷有限,此後還可遠離朝堂是非,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琉璃點頭,心裡雖然覺得這處罰來得太輕,但看著眼前裴行儉明亮的笑容,心情不由也輕快起來。想了想又道,「程將軍也罷了,王文度竟然在軍中假傳聖旨、縱兵屠城,豈不是十惡不赦?」
  
  裴行儉的笑容微斂,淡淡的搖了搖頭,「假傳聖旨?倒也難說。聖意難測,只是既然要他回長安聽候發落,大約也不會真的落到獨柳樹的刑場之上,或許不過是冷上幾年。」
  
  也就是說王文度只是會丟官,而且只丟幾年?琉璃還沒琢磨明白,裴行儉已轉了話頭,「恩師既然留下代行大總管之職,陛下的意思自是要再次備戰,討伐賀魯,我和恩師昨夜商議了一晚,要一舉平定突厥,兵不貴多而貴精,故而此次的大軍還是會照常東歸,只會在西疆本有的三萬邊軍中選拔出一萬精兵來,加以嚴訓。恩師於練兵備戰、衝鋒陷陣上,只怕無人能及,但論到糧草後勤,約束軍士,他卻歷來有些散漫。琉璃,往後我在軍營的日子,只怕會多些。」
  
  琉璃心裡頓時有些不捨,伸出手臂,纏住了他的脖子,裴行儉輕輕撫摸著她散開的長髮,輕輕的歎氣,「琉璃,你放心,恩師此戰定能克敵制勝,我也只須協助恩師做些籌集糧草、安置俘虜的雜務,不必日日都在營中,一有閒暇便會回來。」他低頭看著琉璃,語氣變得輕快起來,「你在家中想做什麼、想去哪裡都好。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那些糟心事!」
  
  琉璃想了一想,忍不住笑道,「咱們可算是狐假虎威?那位蘇南瑾自是不敢來自討沒趣,麴崇裕日後大概也不會再找咱們麻煩!」
  
  裴行儉笑著揉了揉她的頭,「好一隻威風的小狐狸!」停了片刻又笑道,「其實便算沒有此事,麴世子也不會再找我麻煩。此人心胸略窄,卻不失男兒本色,原先也只是擔心我會奪了麴氏權柄,將他們逼回長安。上回鷹娑川前一戰之後,他已解了大半的心結,當時我便托他接手政務,調遣西州民夫,也護你周全,他雖是行事有些私心,還算信守承諾。經此一事,更會打消顧慮。日後西州便是有什麼變故,麴氏父子不說拔刀相助,卻也不會落井下石。」
  
  琉璃不由恍然,自打督糧歸來之後,麴崇裕待自己的確是客氣了許多,她原以為是大戰在即,他多少收了些私心,原來還有這樣一番緣故!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外有蘇定方橫掃西域,內有麴氏父子欠了他們的人情,天高皇帝遠,衾暖冬日遲……琉璃不由長長的出了口氣,只覺得自打來到這個時空,還從未有一刻可以這般篤定無憂,輕鬆自在。她將頭舒舒服服的靠在裴行儉的肩頭,一時連小手指頭都懶得再動一動。
  
  裴行儉靜靜的擁著她,似乎也不想再說話,只是用手指輕輕梳理著她的長髮。不知過了多久,琉璃才在他的懷裡蹭了蹭,聲音都有些懶洋洋的,「你會在軍中忙到什麼時候?」
  
  裴行儉低聲道,「這些日子大約會略忙一些,年前才能回來,之後還要忙上一兩個月,仲春之後便會好許多。我估量著,真正的戰事大約要到秋後了。再說我畢竟還是西州長史,總不能成年累月在軍營裡呆著。」
  
  琉璃「嗯」了一聲,「柳女官和雲伊的事,你得閒時也記著些。」
  
  裴行儉笑道,「那是自然,我早已在軍中放出消息,要尋方烈,泥孰部那邊也已派人打探消息,此事並不算小,我怎會忘記?」他的嘴唇戀戀的在琉璃的臉頰上流連了許久,「這幾日軍中各處交接,事務最是繁忙,我稍後便要收拾行囊去營中,你在家中好好歇著,年前事務多,日後只怕應酬也會更多,你不愛去的便不用理他,橫豎在這西州,再也不會有人能難為你。」他停了良久才低聲道,「琉璃,我應你的事,總算做到了。」
  
  過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日子……琉璃將頭埋在他的肩頭,輕輕的笑了起來。
  
  ………………
  
  此後幾日,西州各高門官眷下的帖子果然雪片般的飛入了裴宅,琉璃都是客客氣氣的婉拒了——好容易能任性一回,她著實沒有興趣把大好時光浪費在和那些女眷們的來往應酬上。只是不知是「身體微恙」這句話說得多了,還是那日著的風寒發了出來,竟是漸漸的有些頭疼身重,她忍不住自嘲:自己難不成真沒有享清福的命?
  
  眼見年關日近,西州城裡一日比一日熱鬧,無論是在軍糧上賺到大筆銀錢的諸位胡商,還是一番算賬後居然還餘下了幾千緡香資的大佛寺,或是聽聞聖上下旨順應民意、懲惡揚善的尋常百姓,各個都覺得眼下的這個新年分外令人期待:安家印製的歷譜比原先的更便宜實用,市坊上新出的細白疊布舒適得令人難以置信,大軍離境後米糧瓜果的價錢也回落了許多……天氣雖是略冷一些,西州城裡喜慶的熱度卻是日益高漲。
  
  這一日已是臘月二十六,晚上便要祭灶,琉璃用過早膳,只覺得頭更沉了些,喝了碗熱湯,正準備上床捂身汗來,小檀笑吟吟的來報,「麴世子求見!」
  
  琉璃不由精神一振——前兩日麴崇裕便遣人來說過一回,今日定是送白疊坊的那四分利錢來了!她頓時覺得頭疼都輕了許多,笑著說了聲,「請他在前面堂捨裡稍候片刻。」套上一身見客的衣裳便往前頭而去。還未到堂屋,只聽一串清脆的笑聲從屋裡傳了出來,竟是雲伊的聲音,笑得歡悅之極。
  
  琉璃心下有些納悶,邁步進了門,一眼見到站在雲伊對面的麴崇裕,忍不住也失聲笑了起來。
  
  麴崇裕本來便有些莫名其妙,此時不由更是心虛,忙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大紅色團花圓領袍和羊脂玉金絲蹀躞帶,又摸了摸頭上的束髮銀冠,似乎都無失禮之處,他抬頭看著眼前笑不可抑的兩個女人,只覺得一頭霧水,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時不由呆在了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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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51:36
  第71章 病來如山一線生機
  
  低頭咳了幾聲,琉璃才忍住了笑意,欠身行了一禮,「世子,請坐。」
  
  麴崇裕狐疑的看了琉璃一眼,又看了看捂著嘴笑得眼睛彎彎的雲伊,很想開口問上一句,到底只是清清嗓子,肅容坐了下來,「庫狄夫人,麴某此來,一則是為了白疊坊之事。」說著把手裡一直拿著的匣子放到了面前的案幾之上。
  
  小檀忙上前抱起放到琉璃跟前。是一個十分精緻的檀木匣子,底邊雕著簡潔的蓮花圖案,琉璃的手指很有些發癢,卻也不好立刻打開,只能笑著欠身,「多謝世子還記得此等小事。」
  
  麴崇裕垂眸淡淡的道,「若無庫狄夫人,便不會有今日的白疊坊,這是崇裕應做的,當不得一個謝字。只是今年所出有限,大約明年才能略有個樣子,還望庫狄夫人多多指點。」
  
  琉璃說了聲「不敢」,心裡暗暗歎了口氣,麴崇裕說得不錯,西州人如今種白疊不多,白疊坊所收多半還是靠自家職田的那幾百畝,更莫說河谷裡的織坊九月間才正式開工。縱然以如今細白疊兩緡錢一端的價格,可產量所限,所得想來不會太多。真要財源滾滾,的確是有待明年。只是若說到指點麼,她還真有一個主意,「世子,依我所見,若是市坊上有合適的生絲,倒是不妨收上一些。」
  
  麴崇裕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夫人或許有所不知,西州的生絲質地不如江南,價格卻頗不便宜,若紡成綢緞,還不及蜀州等地所產。」
  
  琉璃笑道,「非為紡織絲綢,我是想把生絲精練後與白疊細線相混,若是能成,所出布料質地或許會更精良。」
  
  拿熟絲和白疊線混在一起織布?這算是哪門子織法?麴崇裕下意識的皺起了眉頭,只是看著琉璃笑吟吟的臉,想到這幾個月來她出的那些效果奇佳的古怪主意,還是點了點頭,「崇裕遵命。」
  
  琉璃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如果這主意能成,絲棉的質地可比純棉的還要舒服!卻見麴崇裕抬頭看了自己兩眼,目光中頗有打量之意,「崇裕聽聞夫人抱恙,不知如今可已安好?」
  
  琉璃有些納悶,想了想才含糊道,「略感風寒而已。」
  
  麴崇裕點了點頭,語氣淡然,「崇裕此來,還有一項俗務。裴長史澤被四鄉,今日有四五十位村長裡老趕到西州,要向長史略表心意。聽聞長史不在,則雲若能給夫人見個禮也是好的。此事按說不好打擾夫人,只是念及他們天寒地凍趕路不易,崇裕便自作主張把他們都留在了都護府,夫人若是玉體欠安,崇裕回頭分說幾句也罷。」
  
  琉璃不由一怔,今日是祭灶,的確是西州人互送年禮的日子,如今也未到午時,那些鄉民只怕是天未亮便出發了,的確是一片誠心。再說,自己就算有點不舒服,又焉有能到前院來收錢,卻不能去都護府見人的道理?她還沒開口,身邊的雲伊已脆聲道,「姊姊的確是身子不爽,已是兩三日不曾好好用飯,也沒出過屋門了!」
  
  琉璃忙擺手笑道,「哪有那般嬌貴?又不是要去吃酒遊玩,不過是去都護府一趟,總不好教鄉老們久等,我這便去。」想了想又道,「小檀,你帶上兩個人,拿五十份明年的歷譜,跟我一道過去。」
  
  雲伊忙道,「我也陪姊姊去!」
  
  琉璃看了她一眼,見她一臉興奮,多半是這幾日在家裡又覺得悶了,只能笑著點頭。雲伊不由歡呼一聲,跳了起來。
  
  一出院門,迎面便是一陣寒風,琉璃打了個寒戰,忙攏了攏身上的披風,被寒風撲上的額頭裡似有什麼東西在鈍鈍的發疼。陰沉沉的天幕下,寒風比平日裡多了好幾分刺骨之意,從披風的縫隙裡直透了進來,琉璃縱然穿得不算太少,手指也有些不受控制的發抖。
  
  雲伊卻是興高采烈,嘰嘰喳喳的跟琉璃說著這幾日西州城裡的新鮮事,誰家搬新居時摔了跟頭,誰家的新媳婦生得美貌,語調又快又急,琉璃聽得耳朵都有些嗡嗡的,隨口道,「你怎麼知道這許多。」
  
  雲伊得意洋洋的道,「是柳姊姊跟我說的!她性子好,又肯幫忙,待人從沒有半分不耐煩,誰家有事都願意找她。」
  
  琉璃不由失笑,這話若傳到太極宮裡,只怕一多半人的眼珠子都會掉地上去。雲伊詫異的看了她一眼,「姊姊你笑什麼?」
  
  琉璃搖了搖頭,太陽穴處卻突突的跳了起來,她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雲伊忙挽住了她的胳膊,「姊姊可是有哪裡不舒服?」
  
  琉璃不敢再搖頭,只笑了笑,「還好,咱們快些走。」
  
  麴崇裕回頭看了她們一眼,眉頭微微一皺,一言不發的加快了腳步。
  
  從曲水坊到都護府不過一兩百步的距離,今日路卻似乎分外的長,琉璃越走腳下越虛,那感覺陌生得幾乎怪異。好容易到了都護府,果然院子裡已站了好幾十位鄉紳打扮的人,一見他們便湧了上來,七嘴八舌的問好。琉璃定了定神,一眼看去,好些面孔頗為眼熟,應是前些日子見過各村村長。她忙打起了精神,一面極力在腦海裡搜尋著他們的身份姓氏,一面笑盈盈的還禮。
  
  有人被琉璃一口叫出身份,臉上頓時放出光彩,「夫人竟還記得小人,小的幾個兒媳一直念著夫人,特意做了幾雙鞋襪,望夫人莫嫌粗陋!」琉璃笑著謝過,讓小檀收了,問了問這位村長幾個孫子可還好,又換來了一番感激的嘮叨。
  
  麴崇裕負手站在一邊,看著琉璃言笑晏晏的與各位鄉老寒暄,適才的蒼白臉色幾乎頃刻間便消失不見,心裡倒也有幾分佩服。待得琉璃將這數十位村長裡老所送的節禮一一收下,又回贈了歷譜,目送眾人心滿意足的告辭而去,早已過去了兩刻多鐘,跟著琉璃前來的小檀幾個都滿手拿了各種土產,雲伊則頗有些好奇的拿著其中幾樣直問琉璃,「姊姊,這是做什麼用的。」
  
  琉璃慢慢的鬆了口氣,這才感覺的到在院子裡站得久了,那寒意幾乎滲到了骨子裡,眼前的景物似乎開始晃動,她反手扶住了雲伊的胳膊,「咱們回家!」
  
  雲伊笑道,「這便回去麼……」一眼瞥見琉璃的臉色,唬了一大跳,「姊姊!」
  
  琉璃低聲道,「我沒事。」
  
  雲伊忙扶住了她,麴崇裕本來緩步過來,準備送琉璃一行人出府門,看見琉璃全無血色的臉,心頭微震,腳步一頓,倒是琉璃向他點頭笑了笑,「多謝世子,我先告辭了。」聲音極為平緩,只是比平日低了許多。
  
  麴崇裕眉頭一皺,微微欠身,「崇裕還是送夫人一程。」
  
  琉璃不欲多說,轉身往回便走,只覺得街道傾斜,地面起伏,每一步邁出去都要花極大的力氣才能穩住身子。路上似乎有人在跟自己打招呼,身邊雲伊的聲音也變得十分古怪,只是那些聲音傳到她耳朵裡都是嗡嗡的一片。她只能胡亂點頭微笑,把全副心神都集中在了穩住腳步上,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終於出現了自家的院門,咬著牙提步跨過了門檻,走過院子,又上了台階,眼見門簾在眼前打起,家的氣息撲面而來,她的心神這才一鬆,耳邊似乎傳來了幾聲驚叫,隨即便是鋪天蓋地的黑暗。
  
  ………………
  
  阿燕急忙忙的走到外間,將有些發熱的布巾扔到冷水中,待浸透之後又擰了一把,回身便往床邊走,卻聽小檀低低的驚呼了一聲,聲音已帶上了一絲哭音,「娘子……又開始發抖了。」
  
  阿燕顧不得放下布巾,幾步搶到床前,只見琉璃適才還燒得通紅的臉頰顏色已轉為蒼白,坐在床邊的雲伊把手伸進絲被裡摸了一摸,臉色比琉璃更白了三分,「姊姊的手又是冰冷了!」
  
  阿燕臉色也有些白了,忙將放到一邊的另一床被子抱了過來,輕輕蓋在上面,只是琉璃的臉色卻越來越白,不住的輕輕顫抖。阿燕只覺得五臟六腑都緊緊的揪了一起,往外看了一眼,跺腳道,「怎麼還沒送藥過來,小檀,你好好守著娘子,我去看看。」
  
  她急沖沖的奔到外院的堂屋,還沒進門,便聽見裡面一片喧嘩,有個蒼老的聲音高聲道,「此症甚是明顯,寒熱交替,乃木氣鬱結,中氣滯結之病也,當以理氣為第一」,又有人冷笑了一聲,「華老此言差矣,患者分明是邪熱內盛,應發汗利下才是」。阿燕忙挑簾進去,抬頭一看,只見裡頭適才給娘子診過脈的三四個西州名醫斗眼雞般互相瞪著,一個聲音比一個高,看這模樣,竟是藥方都還未開出來。安三郎與麴崇裕站在一邊,臉色都難看到了極點。
  
  阿燕顧不得許多,忙走到安三郎面前,禮都顧不上行,「娘子又發冷了,這藥什麼時辰才能熬出來?」
  
  安三郎也是一臉焦急,看了看那幾位名醫,還未開口,麴崇裕突然怒喝了一聲,「你們到底會不會治,能不能治?」
  
  正吵得面紅耳赤的醫師們一呆,有人道,「自是能治!不過是熱邪內郁,宣洩出去便可。」旁邊有人立即道,「分明應當理氣,如何能宣熱?」還有人想說話,麴崇裕的聲音裡已帶上了幾分殺氣,「住口!」他目光鋒利的看向了最後一個診脈,又一直沉默不語的韓四,「韓醫師,你以為如何?」
  
  韓四抬起頭來,神情先是有些猶疑,隨即便堅定起來,「夫人,得的是傷寒之症,如今是寒熱交替,只怕晚間便會厥逆,如今應當趕緊通脈散寒,若是晚了,只怕……不治!」
  
  安三郎臉色頓時大變,「你說什麼?」麴崇裕也是一呆,連幾位醫師都停止了爭吵,有人嗤笑一聲,「你才多大,也敢這般虛言唬人,夫人的寒熱之症雖是重些,怎便不能治了?傷寒又焉有如此迅猛發作的?」
  
  韓四也不理他們,只是看向阿燕,「夫人是不是身子一貫虛弱畏寒,這幾日先是頭疼身重,隨後便是不思飲食?今日又受了寒邪?」
  
  阿燕早已呆在了那裡,聽到這句才忙點頭,「正是!」想了想又忙道,「韓醫師,我們娘子身子骨雖然看著弱,卻是從不得病的,你是不是診錯了?」
  
  韓四歎了口氣,「壞便壞從不得病上。」說著走到已備好紙墨案幾邊,提筆刷刷的寫了下去。有的醫師滿臉譏諷的走了過去,大聲念道,「當歸三兩、桂枝三兩,芍葯三兩,炙甘草二兩,通草二兩,大棗二十五枚」,又冷笑道,「夫人有高熱之症,竟還用此熱藥,所謂庸醫害命,莫過於此。你只怕是治牛羊治得多了。」
  
  韓四木著臉拿起了紙簽,「長史於韓四如再生父母,韓某學淺,或許救不得夫人,但若按你們的治法,夫人必無生理!」他回頭定定的看向安三郎,「東家,你且信韓四這一回,將這藥用水三升煎至一升,先讓夫人服下,若是錯了,韓四聽憑東家發落!」
  
  安三郎眉頭緊皺,猛然跺了跺腳,「好!便聽你的,無論如何,你定要保她無事!」說著也不管別的醫師議論紛紛,拿起韓四的方子便走出門去。
  
  另外幾位醫師臉色都甚是難看,背起藥囊先後離去,安三郎在外面吩咐了夥計,又挑簾走了進來,皺眉對韓四道,「你真有把握?」
  
  韓四用力點頭,「我見過兩回。」
  
  安三郎忙道,「那兩回如何?」
  
  韓四的頭低了下去,「一個我花了三日,救了回來,一個……」他抬頭瞅了阿燕一眼,見她臉色發白,又忙道,「夫人的症狀雖然凶險,到底年紀還輕,如今還有三分治得。」
  
  阿燕臉色立時更白了幾分,韓四訥訥的不知說什麼才好,麴崇裕已緩緩的道,「依你所見,夫人的病,是因為今日受的的寒邪?」
  
  韓四沉吟片刻,搖了搖頭,「寒邪不過是個引子,夫人體質過於虛寒,又是心神耗損,傷於勞倦,這場病便無今日寒邪,遲早也會發作出來。」
  
  阿燕皺眉看了他一眼,韓四舌頭不由有些打結,「夫人早、早些年是不是得過大病,又失於調養,受了陰寒?」
  
  阿燕茫然搖了搖頭,一旁的安三郎忙道,「正是!大約是永徽二年年初,她曾大病過數月,後來又……頗受了些饑寒,只是後來身子看著還好。」
  
  韓四神色略黯,「夫人這些年難道不曾看過醫者?也從不曾保養過?其實以夫人的狀況,若是看著不好,時不時小病一場,倒也罷了,便是這般一直不曾病過,其實全是靠一口心氣撐著,一旦鬆下來,便是病如山倒。」
  
  阿燕站在那裡,眼前慢慢的有些模糊,娘子之前如何她雖不曾親見,卻也聽小檀說過,自己跟了夫人之後更不必說,這些年來,她可不是一步都不能行差走錯?一時都不敢鬆懈大意?原來娘子不是不會得病,只是不敢病也不能病,好容易如今塵埃落定,卻是把這些年欠下的都一氣發了出來……她咬牙忍住了眼裡的酸澀,聲音沉穩的問道,「韓醫師,服藥之前,婢子們還能做些什麼?」
  
  韓四想了想,「夫人此病不怕發熱,只怕寒厥,最忌汗出陽絕,你回去多用些暖囊溫著些,若是……寒氣過了膝部肘部,快些過來知會我。」
  
  阿燕一言不發轉身走了出去,隱隱聽見身後傳來麴崇裕嚴厲的聲音,「再派兩匹快馬去軍營,務必找到裴長史!」
  
  過了將近半個時辰,熬好的藥才終於送到了後院。琉璃卻一直昏昏沉沉,一碗藥汁竟是喂不了幾口,便又悉數吐了出來,阿燕和小檀分別餵了幾次,不但沒下去多少藥,還吐濕了枕被,眾人趕緊換了一回。
  
  隨著日頭西沉,她的高燒並未再發,手腳卻一直冷了上去,漸漸過了肘部和膝蓋。韓四得了消息,忙趕了過來,不時凝神搭脈,眼見藥水不進,他的一張臉也越來越白。雲伊默默的坐在床邊,兩隻手都伸在被子裡摀住琉璃的一隻手;小檀紅著眼守在一旁,便是拿起一杯水,手也是抖的;只有阿燕還算鎮定,不時將已略冷下來的熱囊又加上少許熱水,只是自己的手被燙了兩下卻是全無知覺。
  
  到了掌燈之後,眼見琉璃的臉色愈發蒼白如紙,四肢都是一片冰冷,被子已加到了三床,被子裡又用了好幾個熱水囊,她依然是不住發抖,身子也慢慢蜷了起來。韓四忙又寫了方子,只有甘草、乾薑、生薑、附子四味藥,讓小婢女送到前面,好讓前院的藥鋪夥計趕緊煎出來。小檀忍不住道,「韓醫師,這般喂不下去,換藥又有何用,你可還有什麼法子?」
  
  韓四黯然道,「若是男子,可以先用艾灸溫陽通經,再推拿下藥。」
  
  雲伊忙道,「那便趕緊用,你還等什麼?」
  
  韓四聲音更低,「要、要先脫去中衣。」
  
  雲伊不由也呆住了,屋裡幾個人相視一眼,臉色都是有些發灰:西州雖不是長安,卻也沒有女子脫去中衣讓醫師艾灸的道理,若真這般做了,傳出去還了得?
  
  一片死寂之中,只聽急促腳步聲響,門簾砰的一聲被撞開,一屋子人回過頭來,都看見了一張蒼白僵硬的面孔。
  
  裴行儉的衣著幾乎有些狼狽,黑色的披風上有大片泥灰的痕跡,袍角也撕破了兩處,目光定定的看著床頭,幾步到了床前,低聲叫了一句「琉璃」,聲音已全然嘶啞,隨即才抬頭看向韓四,「她怎麼樣了?」
  
  他的臉上並沒有任何表情,就如戴上了一張白蠟面具,一雙眸子裡卻彷彿有火焰灼燒,韓四立時低下了頭,「韓四無能,夫人,用不下藥。」
  
  裴行儉怔怔的站在那裡,說不出話,也無法呼吸,一雙眼睛完全的暗淡了下去,只是下意識的轉頭看著琉璃,好一會兒才猛然透出一口氣來,連聲音都變得僵硬起來,「還有沒有,什麼法子?」
  
  韓四咬了咬牙,「或可艾灸。」
  
  裴行儉眼睛驀然亮了起來,「煩勞韓醫師一試!」
  
  韓四遲疑道,「艾灸,需去衣炙肌,穴位在背後與……下腹。」
  
  裴行儉微微一怔,鄭重的欠身行了一禮,說的依然是那七個字,「煩勞韓醫師一試!」
  
  韓四愕然睜大了眼睛,隨即長長的出了口氣,轉頭看向阿燕,「多切幾片薑片,每片都銅錢大小,再加兩盆炭火!」
  
  兩盆燃得正旺的炭火被搬進了裡屋,原本便極為暖和的屋子愈發熱了起來,韓四的額頭上更滿是汗水,裴行儉已脫去披風與外袍,不知在何處被擦得血跡斑斑的手掌也用熱水浸泡清洗過一遍,這才伸在被中,一陣悉悉索索之後,將琉璃的中衣解了下來,又托起她的頭,推開枕頭,慢慢的將她翻了個身。
  
  大紅的絲被退下來一些,露出的脊背消瘦見骨,裴行儉的眼神不由一黯,韓四神色倒是鎮定了下來,先將刺穿了幾個小孔的薑片放在脖頸和肩胛之下的幾處穴位上,又在薑片上點燃了艾條。青煙裊裊中,艾條換了一炷又一炷,足足七炷之後,才取下薑片,直起身子,轉過背去。
  
  裴行儉並不遲疑,伸手將琉璃輕輕翻轉過來,見她的雙唇似乎多了一絲血色,不由閉了閉眼睛,吐出一口氣來,只是掀起玉色裹弦,看到那條素色褒褲時,一直穩定的手指還是一顫。阿燕和小檀相視一眼,臉色也變得有些僵硬。裴行儉略定了定神,給琉璃的胸口蓋上了另一床被子,低聲道,「煩勞告知穴位處所,我來試上一試。」
  
  韓四神色一鬆,「神闕在臍中,氣海在臍下二指,關元在臍下四指,也是需換七炷艾條。」
  
  裴行儉點頭,拿起備好的薑片、艾條等物,照著韓四適才的手法,一一在相應位置貼上薑片,點燃了艾條。待到七炷燃盡,幫琉璃覆被著衣時,裴行儉的臉上的線條也鬆動了一點,「韓醫師,她的手足似乎不是那般冰寒了。」
  
  韓四的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喜色,轉過身來,「那便好,請長史扶起夫人,我來給夫人推拿餵藥!」
  
  不知是適才的艾灸,還是韓四配合著湯匙餵藥的速率在背脊上的推拿,這一次,一碗藥竟是順順利利的餵了下去。喂到最後兩口,一直昏昏沉沉的琉璃突然皺起眉頭,嘴唇微微動了幾下,卻幾乎發不出聲音。
  
  裴行儉的目光一直不曾離開她的面孔,忙挪了挪手臂,讓她在自己的肩頭靠得更穩一些,凝神聽了片刻,抬起頭時,整張臉也有了一絲生氣,「快端杯溫水過來。」
  
  他的聲音依然沙啞,卻帶上了些許柔和的笑意,「她說,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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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6
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52:00
  第72章 別無所求隔牆有耳
  
  雪地真冷。
  
  似乎只是滑倒了一下,站起來時,身邊便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她的手上沾滿了冰屑,靴子裡也進了不少雪粒,刺骨的雪水很快便把手腳凍得僵硬,那寒意一陣陣如針尖般刺入腦海,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必須走下去,走出雪原,走回家……可是,家在哪兒呢?
  
  她站在雪地裡茫然四顧,突然發現自己根本想不起家在何處,自己是誰,該往哪個方向邁出下一步。
  
  巨大的恐懼比寒冷更緊的攥住了她的五臟六腑,她想張口呼救,卻發現自己完全發不出任何聲音,辛辣的空氣湧入嘴裡,讓嗓子像被烈火燒灼一般的疼痛起來,她絕望的閉上雙眼,耳邊卻突然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琉璃。」
  
  白茫茫的天地間突然多了一些飄舞的東西,是下雪了嗎?柔軟的雪花帶著不可思議的暖意慢慢將她包裹起來,她無聲的歎了口氣,把自己交給了這份溫暖,那是她熟悉的聲音,她熟悉的氣息,她熟悉的懷抱……
  
  「琉璃……琉璃?」再次聽到的聲音近在咫尺,帶著點不敢置信的驚喜。
  
  琉璃費力的睜開眼睛,眼前的面孔從模糊漸漸變得清晰,分明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五官,但看起來與平日卻有些不同,眸子更是亮得異樣。天亮了麼?他怎麼沒去府衙?琉璃想對他微笑一下,嘴角還未牽起,已被裴行儉緊緊的攬在了懷裡,「謝天謝地!」
  
  他的聲音也有一些陌生的沙啞,帶著歎息的親吻密密的落在她的額頭上,琉璃很想問一句,「怎麼了?」嗓子卻一陣干疼,只發出來「嘶」的一聲。
  
  他的聲音驀然變得緊張起來,「你哪裡不舒服?」
  
  她哪裡都不舒服,全身酸軟疼痛,嗓子尤其疼得厲害,只是看見他緊張的眼神,她還是微笑著努力的搖了搖頭。之前的事情慢慢的回到了腦海裡——他是什麼時辰回來的?難道自己病得很厲害?
  
  裴行儉已起身披上外袍,揚聲道,「夫人醒了,快請韓醫師過來!」
  
  原本安安靜靜的屋子似乎隨著這一聲突然間也醒了過來,人影晃動,腳步雜沓,床前先是出現了阿燕和小檀含笑帶淚的臉,然後便是衣冠頭髮都頗有些狼狽的韓四,沒一會兒,雲伊也一臉狂喜的衝了過來,看見韓四正在診脈,又忙摀住了嘴。
  
  琉璃聽見韓四長長的鬆了口氣,「夫人並無大礙了,只是還要好好吃幾日藥。」整個屋子裡頓時升騰起一股輕快的氣息,裴行儉的聲音也恢復了平日的鎮定,「韓醫師辛苦了,你開了方子便好好歇息,晚間我再打發人請你過來。阿燕,你去前院與三郎和麴世子的人說一聲。」
  
  三郎?麴世子?琉璃皺起眉頭,想問一聲,發現自己依然說不出話。裴行儉將韓四送了出去,低聲說了幾句,回頭才微笑著在床邊坐下,握住了她的手,「可是嗓子疼?藥馬上便好。韓醫師說,這是少陰化陽多半會有症狀,過幾日便能好。琉璃,你已睡了兩日多了,表兄在這邊守了兩日,看著夥計們按方煎藥,麴世子也十分內疚,一直派人守在前院裡……」
  
  琉璃沒有聽清他下面的話,只是怔怔的看著他,適才離得太近,她竟一時沒有看清他臉上的消瘦憔悴,不過幾日不見,他似乎老了兩歲,眉宇間的滄桑疲憊竟是自己從未見過的,便是此刻的微笑也掩飾不住。
  
  對上她的目光,裴行儉微微一怔,笑著站了起來,「我去外屋洗漱一下。」
  
  琉璃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跟著他的背影轉動,小檀走上一步,幫琉璃掖了掖被子,歎道,「娘子可算是醒了,這回娘子病得太過凶險,把咱們都嚇得不輕。」搖頭比劃著幾句當時的情形,又笑道,「阿郎這兩日不曾合過眼,什麼事都不教婢子們插手。娘子再不好,只怕阿郎先會熬出病來。」
  
  雲伊也笑道,「正是,我如今才曉得,長史平日裡雖然凶了些,待姊姊真真是了不得,前日裡姊姊的手腳都冰得唬人,我捂著姊姊的一隻手都覺得全身發冷,長史聽韓醫師說姊姊要暖著些才好,竟是二話不說便拿自己當了暖囊!」
  
  難道夢裡的那份溫暖安心竟是這樣來的?琉璃不由怔住了。
  
  門口一陣腳步聲響,小婢女將熬好的藥汁端了進來,小檀和雲伊卻是相視一笑,只是放到了床頭的案幾之上。
  
  裴行儉再次進來時,已是換了身衣衫,大約是擦過把臉,面上的倦色幾乎沒了蹤影,見到案頭上的藥汁,上前便將琉璃的扶了起來,穩穩的攬在懷裡,這才伸手端了藥,輕輕吹涼,一匙一匙的喂到了她的嘴中,動作輕柔穩當,熟練無比。
  
  中藥的氣息十分刺鼻,琉璃卻是乖乖的一口口吃了下去,那藥汁帶著濃濃的甘草味道,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苦澀裡竟帶著絲絲的甜意。
  
  此後兩日,琉璃身子到底在慢慢好轉,到了年夜時,已能開口說話,初一便能用下小半碗湯餅,不知多少人念佛不絕,裴行儉的臉色很快也好了起來。琉璃自己聽到小檀幾個不止一次的說起此病的凶險,也有些後怕,老老實實的吃藥養病,不曾走出屋門一步,卻不知前院人來人往,問安送禮者絡繹不絕。裴行儉怕她勞神,任誰來探病都是一個不見。只是正月初六,當一身戎裝的蘇定方風塵僕僕的出現了院門口,裴宅的後院還是迎來了顯慶二年的第一個客人。
  
  琉璃養了這七八日,面色雖然還有些蒼白,氣色卻好了許多。蘇定方一見她便鬆了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果然是見好了。」
  
  琉璃坐在床上欠身行禮,聲音還是有些低弱,「女兒不孝,讓義父掛念了。」
  
  蘇定方擺了擺手,「什麼話!說來全是義父的不是,若不是把守約拘在營中,大約也不會有今日之事。」
  
  琉璃笑道,「是女兒年輕不知保養,與義父有何關係?」
  
  蘇定方搖頭,也不多說,只是細細打量了琉璃幾眼,吩咐她好好保養,便起身去了外院。
  
  堂屋裡,麴崇裕得了消息便趕將過來,見到蘇定方便又說了一篇抱歉之語。蘇定方只點頭一笑,又寒暄了兩句,便道聲失陪,將裴行儉叫到了東間書房,壓低了聲音問道,「我記得大娘的身子一貫還好,此次怎會病到如此田地?聽你這幾日打發的庶僕們回報,竟是九死一生,麴世子又道的是哪門子歉?你們可是被人算計了?」
  
  裴行儉黯然搖了搖頭,「不怨旁人,都是弟子不好。琉璃的身子一直便弱,早些年那場大病已是掏空了底子,與我成親之後更是勞心費神,不過是全憑她自己強撐著,因此一旦發作起來,才格外凶險。」
  
  蘇定方深深的歎了口氣,「好在她也算吉人天相,只是我看她的氣色雖然好了些,卻少了好些精神,不知這一病要養多久?日後可會落下病根?」
  
  裴行儉略頓了頓,微笑道,「只是平日要多保養些,不再勞心費神,也莫受寒,慢慢的養些日子便會大好。」
  
  蘇定方眉頭一皺,目光驀地銳利了起來,「守約,你到底有何事想瞞我?她也是為師的義女,你師母日日牽腸掛肚的惦記著她,你卻跟我耍什麼花槍!難不成她這一病竟大傷了元氣?」
  
  裴行儉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倒也不是這一病,醫師道她的身子太過虛寒,子嗣上只怕會有些艱難。」
  
  蘇定方的臉色頓時一變,半晌才道,「天意果然弄人!我看大娘的性子雖烈,卻是極明理的孩子,你的身世如此,比旁人更是不同,有些事情……你只是記得,莫要辜負了她。」
  
  裴行儉的聲音極為平靜,「恩師放心,行儉決計不會辜負她。」
  
  蘇定方先是點了點頭,只是看到裴行儉的臉色,不由有些狐疑起來,「你到底打著什麼主意?莫非還存著那個念頭?」
  
  見裴行儉只是沉默不語,他的聲音不由嚴厲了幾分,「守約,你莫忘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不願納妾使婢原本算不得錯,但此一時彼一時,子嗣是何等大事,你父兄英雄蓋世,洛陽裴的血脈總不能因你而絕!若真是如此,你又讓大娘如何自處?叫世人如何看她?身為女子,無子女傍身,你可想過日後她的情形?」
  
  裴行儉神色依然沉靜,「裴氏子弟眾多,若是弟子命中無子,過繼一個便是,如何會絕後?師父也知曉行儉曾發誓,今生今世,不會將任何人置於當年我們母子的境地,此誓不敢相違。至於非議,」他淡淡的一笑,「如今的西州,想來也無人敢在她面前說三道四!」
  
  他抬頭看著蘇定方,神色安然,目光卻極為堅定,「不瞞恩師,前頭那兩日裡,弟子心裡曾千百次想過,只要她能安然無事,弟子此生別無所求。好容易她漸漸的好了,弟子感恩還來不及,又焉敢奢望太多?醫師也說,她的身子若是調理得當,過些年說不得也會與常人無異。日後如何尚不可知,如今弟子只要她平安喜樂便好。此事還望恩師幫弟子瞞下。外間若有說法,弟子一力承擔便是。」
  
  蘇定方一時不由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長出一口氣,「你既然心意已決,為師也不必多說,我這便回去,你好好照顧大娘,軍營的事務有我處置,不必惦念。」
  
  裴行儉深深的行了一禮,「多謝恩師成全!」
  
  蘇定方苦笑著搖了搖頭,兩人從東屋出去,只見麴崇裕依然靜靜的坐在東邊的下首位,低頭喝著熱漿,見蘇定方出來,站起行了一禮,「蘇將軍可是這便要走,崇裕還有一事稟告。」
  
  蘇定方點頭一笑,「不敢當,世子請說。」
  
  裴行儉卻回頭看了並未關嚴的東屋門一眼,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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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不知死活落荒而逃
  
  麴崇裕輕輕理了理衣領,神色鄭重的抱手行了一禮,「蘇將軍既然統領三軍,崇裕斗膽請教一聲,不知今年西州要籌備多少軍糧與民夫?轉眼便要開春,西州也好多做些準備。」
  
  蘇定方搖頭道,「蘇某如今不過暫領三軍,聖意如何尚未可知,此事我如何能知?」
  
  麴崇裕忙欠了欠身,「是崇裕唐突了。」
  
  蘇定方略一沉吟,笑道,「去歲我也曾管了幾日糧草,西州能出十二萬石軍糧、近萬民夫車馬,已是極為吃力,當今聖上最是仁和,麴世子也不必太過憂心。」
  
  麴崇裕臉上露出了笑容,「多謝蘇將軍體諒。」
  
  蘇定方惦記著軍營的事務,正待告辭離開,門簾外卻傳來一聲,「米大郎求見。」蘇定方不由笑了起來,連裴行儉臉上都露出了笑意,「快請!」
  
  一陣分外有力的霍霍靴聲中,米大郎挺著胸脯走進了堂屋,見了蘇定方便立住腳步,抱手行禮,「小的參見將軍!」
  
  他的聲音中氣十足,在堂屋裡嗡嗡迴響,麴崇裕忍不住皺了皺眉。
  
  蘇定方卻笑道,「你倒養得不壞!放心,當日峽谷一戰,我已替你報了一功。」
  
  米大郎頓時滿面放光,忙不迭的彎腰抱手,「多謝將軍提拔!」
  
  最近這段日子,他走路都像是飄在雲端裡。且不說熬了一個月終於能重見天日,出門才知曉,自己救了怛篤女子而打傷唐軍的事跡在西州已是人盡皆知;至於當日他如何重傷昏死過去,又如何半夜被藥鋪的夥計們發現還有生機,如何為避災禍索性假死一回,也被傳得有鼻子有眼;連他打傷的唐軍數目,幾日之內也已從兩個變成了一隊!
  
  因此,這幾日裡,他但凡一出門,便會被人圍將起來,反覆追問、感歎不休。上門探望、下帖子請他喝酒之人,更是絡繹不絕,其中竟頗有一些以前見了他便冷嘲熱諷,甚至目不斜視的富商差役之流,人人都道米大郎是西州城的一條好漢。這番待遇,他一生中當真連做夢都不曾夢見過——若真能還得了軍功,他米大郎日後在西州城裡還不得變成吐唾生釘的大人物?想到此處,米大郎的嘴角幾乎沒咧到耳根,肚子裡那幾句感恩之語流水般倒將出來,又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
  
  蘇定方只是擺手不迭,「這些好話日後慢慢也罷,這些日子軍營中還有些事務處置,我也不多攪擾你們了。」
  
  米大郎忙道,「將軍可有用得著小的之處?小的如今身子骨早養好了,正能為將軍效命。」
  
  蘇定方笑道,「如今好說,到了秋後,少不得有你的去處。」想了想又道,「你若有暇,也可來營中一回。」
  
  米大郎本來已歎了口氣,聽到後一句立刻又兩眼發亮,啪啪拍了兩聲胸脯,「將軍放心,我回去吩咐家中一聲,明日便去!」
  
  蘇定方笑著點頭,這才告辭而去,屋裡幾人一直把他送出城門,目送他上馬而去才罷。裴行儉倒是看了麴崇裕一眼,先開了口,「世子不知今日可還有暇?」
  
  麴崇裕垂下了眼簾,「崇裕無事,但憑長史差遣。」
  
  米大郎瞅了兩人幾眼,眉頭不知不覺微微皺了起來,走上一步對裴行儉道,「長史,不知夫人今日可好些沒有?」
  
  他這幾日裡,原是每日裡都要到裴宅一趟,問上幾句才走,卻難得有這般滿臉肅容的時候。裴行儉微微一怔,才點頭笑道,「托福,她如今好多了。」
  
  米大郎長長的出了口氣,眼睛瞟了麴崇裕一眼,正色道,「小的曾聽韓醫師道,夫人如今雖然好了,卻是不能勞心傷神的,長史原先日日在外頭,夫人在西州著實不易,如今、如今還是多顧念著夫人一些,莫要……」看著麴崇裕驀然沉了下來的臉色和陰沉銳利如寒刃般的目光,他這幾日裡養出來的膽氣頓時被戳出了一個洞,轉眼間便洩得無影無蹤,嘴裡磕磕巴巴的有些說不下去了。
  
  裴行儉臉上有古怪的神色一閃而過,清了清嗓子,才淡淡的道,「大郎多慮了,裴某自有分寸,日後絕不會教夫人有半分勞心傷神。」
  
  米大郎尷尬的笑了笑,退後一步,「小的冒昧的,這便告辭,告辭了。」
  
  麴崇裕目光冷冷的看著米大郎的背影,待他上了城門的台階,才從牙縫裡低低的擠出一句,「禍害活千年!」他原本聽聞米大郎還活著的消息時,心裡頗有幾分異樣感慨,此時此刻卻覺得,那位庫狄氏為何不是真的心狠手辣?
  
  裴行儉的目光也落在米大郎的背影上,微笑道,「不過是個不知死活的憨人,世子何必與他一般見識?」
  
  麴崇裕哼了一聲,沒有接話,裴行儉轉頭看向他,「米大縱然太過糊塗,有句話卻說得不錯,行儉負拙荊良多,絕不能再教她傷神。拙荊性子頑憨,日前若有得罪之處,還請世子多多包涵。」
  
  麴崇裕臉上的怒意不由微斂,沉吟片刻,肅容道,「長史不必多慮。夫人靈心慧質,崇裕一貫佩服得緊。夫人此次之劫,多少也與崇裕的不知深淺有關,令長史憂心,將軍牽念,長史與將軍雖是大量,崇裕心中卻著實不安,這才多有打擾。若有能效勞彌補之處,崇裕敢不從命?」
  
  裴行儉含笑欠身,「多謝世子體諒。」
  
  麴崇裕忙還了禮,兩人一面隨口說著西州今年政務上的安排,一面便往回走,在都護府前作揖告別。麴崇裕進了府門,卻是站在當地出神良久,方才長出一口氣,邁步進了自己的屋子。
  
  裴行儉回到院子之時,卻恰好迎面遇上了剛從後院出來的韓四,卻見他還未開口,臉上先是一紅。裴行儉不由微覺奇怪,忙問道,「今日夫人脈象如何?」
  
  韓四定了定神,恭恭敬敬道,「夫人脈象甚有好轉,在下已換了一副方劑,日後便以補身養氣為主。再過些日子天氣轉暖,夫人當會與往年無異,只是日後還需時時調養。」
  
  裴行儉鬆了口氣,點頭笑道,「日後還要勞韓醫師費心。」
  
  韓四臉上又有些發紅,搖頭道,「不敢當,在下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抬頭見裴行儉正詫異的看著自己,神色更是慌張,「我這便回藥鋪開方,告辭。」也不待裴行儉答話,掉頭就走。
  
  裴行儉愕然看著那個落荒而逃的身影,想到那一句「求之不得」,實在是有些不得要領。他轉身進了內院,還未進門,便聽裡屋一片笑聲。挑簾進去時,只見阿燕、小檀、雲伊都在裡面,說笑響亮的自是小檀和雲伊兩人,阿燕卻是在面無表情的收拾著屋裡的擱架,琉璃倚著靠枕坐在床頭,臉上滿是笑容,眼睛閃閃發亮的跟著阿燕轉動。裴行儉心裡一動,頓時明白了幾分,嘴角不由微微一揚。
  
  屋裡幾個人見了裴行儉,忙都起身行禮,退了出去。裴行儉走到床前坐下,伸手包住了琉璃放在被子外面的那隻手,笑道,「有什麼好事,你們這般高興?」
  
  琉璃眼珠轉了轉,「你猜!」
  
  裴行儉沉吟道,「可是韓醫師說你大好了,不用再吃這些苦藥?」
  
  琉璃的臉頓時垮了下來,「哪裡的話?只是說要換副藥而已!也不知吃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裴行儉將她微涼的手放到唇邊吻了吻,柔聲道,「你吃到什麼時候,我便喂到什麼時候。」
  
  琉璃聲音不由也低了下來,「你不用去營中麼?今日義父過來,可說了什麼沒有?」
  
  裴行儉搖了搖頭,「你沒有大好,我哪裡都不去。恩師也讓我不必掛心那邊,好好照顧你。」
  
  琉璃心裡一鬆,突然覺得生場病似乎也不全然都是壞事,臉上不知不覺已露出了微笑。
  
  她的臉色還有些蒼白,只是被這個安靜滿足的笑容一襯,竟多了好幾分光彩。裴行儉只覺得心中一陣澀然,垂下眼簾笑道,「你還沒告訴我,你們適才在笑什麼。」
  
  琉璃臉上笑容更深,「你再猜猜看。」
  
  裴行儉皺眉想了半日,「難道適才除了韓醫師,還有什麼人來過?」
  
  琉璃的眼睛都笑得彎了,「你也有猜不到的時候!阿燕要向韓醫師學針灸之術呢,韓四郎已然應了,咱們家以後會多個女神醫也未可知!」
  
  裴行儉臉上多了幾分貨真價實的訝色,「針灸之術?韓四居然應了?我倒聽聞這針灸之術,多是醫家不傳之秘!」
  
  琉璃笑道,「正是,我也吃了一驚,你沒見韓四那張臉,便像煮熟的蝦子一般!說到這事,我還要向你討樣東西!」
  
  裴行儉瞅著她笑,「什麼東西?你怎麼來討?」
  
  琉璃笑嘻嘻的坐起,摟住了他的腰,「你不是把阿成都放了麼,我想乘這個機會,把小檀和阿燕都轉了良籍,你說什麼我都依你!」
  
  裴行儉伸手攬住了她,輕輕撫摸著她的長髮,歎了口氣,「你只要好好吃藥,好好歇著,便是把這一宅子奴婢都放了又算什麼?此事不急,還是先挑了妥當的人來伺候你,再放她們倆,好不好?」
  
  琉璃把頭埋在他的胸口,微笑道,「我已問過她們,她們都願意留下,我也想過了,她們只要肯在這裡,日後給她們發工錢便是,她們什麼時辰要走了,再去挑人也不遲,我自來都不大喜歡有事無事身邊一堆人。」
  
  裴行儉輕輕的「嗯」了一聲,「你做主便是,不過咱們宅子裡人到底還是少了些,橫豎七叔如今也在西州,我過兩日得閒了便去挑幾個人,以後你也好少費些神。」
  
  琉璃忍不住笑道,「這院子裡也就我們倆,要那麼些人來做什麼?說來,阿燕她,也是為了我,才想起要去學這針灸之術的。」
  
  裴行儉聲音不由更低,「都是我不好。」那日他照著韓四的手法艾灸了一番,卻到底有些生疏,第二日才發現琉璃背上只留了幾個紅印,肚臍那三處卻都燙起了泡,這兩日才慢慢的好了。阿燕多半便是想著琉璃既然要長期調養,日後說不定還有需要針灸之時,才會想起要學這門本事。
  
  琉璃輕輕的歎了口氣,「其實並不怎麼疼。那一日,倒是難為你了。」
  
  裴行儉沉默了片刻,「琉璃,我不是介意韓醫師,只是……」
  
  琉璃不由抬起頭來,「只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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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53:51
  第74章 寧馨冬日禍福難測
  
  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微笑道,「一則,韓醫師為人有些迂直,看他的舉止,還未動手,心已亂了,只怕還不如我穩當;二則麼,誰教你這般害羞?平日穿衣洗浴從不讓人伺候,你自己做的褒褲,原先便是我也不教看上一眼。艾灸又不似用針,終究是……我瞧著韓醫師手法,似乎並不算繁複,那幾個穴位我也大致認得,自覺已有八九分把握,便試了一試,沒想到還是差一些。」
  
  琉璃怔了一下,一語不發的把頭埋在他的胸口,無聲的歎了口氣,那天的事她自然也聽說了,原以為他到底是有些不願意讓旁人動手,沒想到竟是怕自己醒來知道了心裡過不去。的確,針灸不似用針,肚子上多了幾個痛得厲害的圓疤,這種事情她不可能發現不了,可此時此刻,她總不能說,自己不願意讓婢女伺候穿衣沐浴,不過是個人習慣,至於新婚時不好意思讓他看見自己做的小內,和生病時讓不讓醫師針灸,其實也沒什麼關係……
  
  裴行儉低聲笑道,「如今好了,阿燕學了針灸,日後你便不會再遭這種罪。」手指在她的頭髮上停了停又問,「橫豎不用見人了,我幫你把頭髮散了罷?」
  
  琉璃忙抬起頭來,「不打緊,我也不想再躺著,骨頭都快躺鬆了!」她的髮髻還是聽說蘇定方來了才讓小檀趕緊挽起來的,散了這些日子,此刻倒覺得挽起頭髮更利索些。
  
  裴行儉想了想笑道,「我去尋本書來念給你聽罷,你想聽什麼?」
  
  琉璃眼睛一亮,點了點頭,「我原先是在看《晉書》,上回看到阮籍傳,記得文字極好,可惜後來忙了,竟一直再沒時間拿起過。」家中看的書當真不多,便是裴行儉這般愛書的,書房裡也多是經史子集,沒有幾本可消遣的讀物,一本《世說》差點沒被自己翻爛,如今也只能拿著史書當小說讀。
  
  裴行儉皺眉思量了片刻,「阮籍的列傳……是在第四十九卷?」
  
  琉璃不由茫然搖頭,如今的書都是手抄,一套晉書便有一百多卷,她怎麼記得住是哪一卷!
  
  裴行儉笑著站了起來,「我去尋來看看。」他起身去了東邊的內書房,沒多久便轉了回來,手上除了一卷薄薄的晉書,竟還拿了張黃麻紙,向琉璃揚了揚,「這一本裡怎會夾著一張過所?」
  
  琉璃一看那紙便笑了起來,「你也見過這種過所文書?你瞧瞧是什麼時候發的。」
  
  裴行儉坐了下來,看了幾眼手中的文書,「你莫忘了我做的是長史,這西州府的事務倒也都過手了一二,這過所分明是前些日子發的,怎麼會落在了書裡?可是哪位安家兄長的?此物補起來最麻煩不過,咱們還是快些送回去才是。」
  
  琉璃得意洋洋的揚眉一笑,「你再瞧瞧。」
  
  裴行儉看著琉璃的笑容,心知有些不對,又仔細看了幾眼,猛然醒悟過來,「這紙張不對,從去年夏天起西州的過所便不用黃麻紙了,這是……」
  
  琉璃笑嘻嘻的點頭,「裴長史果然目光如炬也!這張過所是小女子畫的——若無此物,阿古如何去得京城?只是做成之後才想起,西州公文用紙已是換了,只得重做了一張,這張大約順手便夾在了當時看的書裡。」
  
  裴行儉原是已猜到了一些,但聽她說得這般輕描淡寫,依然覺得有幾分不敢置信,「你……」停了片刻搖頭笑了起來,「我怎麼沒想到這一出?你是不肯全信了麴氏父子才讓阿古去的,自是不肯讓他們幫忙。只是,你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這官家文書也是做得的?若是被外人知道了還了得?」
  
  琉璃也不說話,笑得一臉燦爛。裴行儉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伸手便想在她頭上彈一下,手指碰到了她的額頭,又收了回來,到底只是揉了揉她的頭髮,拉下了面孔,「下不為例!此事不是能頑的,這過所從西州到長安一路要到十幾個府衙蓋印,若是被一處發現了,便是驚動一方的大事,不但阿古脫身不得,你我也會有麻煩,你千萬不能再行此險棋!」
  
  琉璃笑道,「你都瞧不出來,誰還能瞧出來?」只是想到一事,她還是皺起了眉頭,「我看你一路上過城時,只需拿出一枚銅魚便好,那又是什麼?」
  
  裴行儉略有些納悶,「那是傳符,為官員出任地方或差役通傳消息所用,可出入城門,更換驛馬。」
  
  琉璃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過所到底還是太過麻煩,又要入城蓋印驗章 ,又不能動用驛馬,日後得閒了,還是做個傳符出來才好!」
  
  裴行儉一時簡直不知說什麼才好,愣了半晌,深深的歎了一口氣,「你做了過所做傳符,還想做什麼?是不是要做兵符與函書出來調動兵馬?」
  
  琉璃一本正經的搖頭,「我要調動兵馬作甚?再說,這傳符用過便用過了,不會有人去查,那兵符事後卻是有人要查驗的,做那物件出來豈不是自找倒霉?」
  
  裴行儉還要再說,琉璃已笑著對他眨眼,「我隨口一說你也當真?那魚符乃是銅製,又不是文書,我再有本事,又怎麼造得出來?」心裡卻在琢磨,這事兒只怕要找麴崇裕,卻不知他膽子夠不夠大,口風夠不夠嚴?反正這次聽說他內疚得很,也許能想法子說動他?
  
  裴行儉看了她一眼,點頭道,「原是我多慮了,想來這西州里有些人雖是有求於你,有欠於你,卻絕不會像你一般不知國法,肯幫你做出傳符來胡鬧。」
  
  琉璃頓時有些沒趣,垂著頭沒精打采的應了一聲。
  
  裴行儉嘴角微揚,往床邊一坐,將琉璃攬在自己懷裡,微微調整了下姿勢,讓她靠得更舒服些,這才翻開手中的《晉書》第四十九卷,一字字念了起來,「阮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人也。父瑀,魏丞相掾,知名於世。籍容貌瑰傑,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於色。或閉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經日忘歸……」
  
  他的聲音原本清醇,語氣又舒緩,文字原本便優雅如詩的阮籍傳,被他讀得悠揚頓挫,夾雜著翻動書頁的沙沙之聲,就如一曲不帶絲毫紅塵煙火的琴音,在室內悠然迴盪,琉璃一時不由徹底聽住了。不知過了多久,一篇阮籍傳才在「君子之處域內,何異夫虱之處褌中」的奇句中讀完。
  
  裴行儉放下書,低頭便看見琉璃怔怔的不知看著何處出神,長長的睫毛在燭光中一閃一閃,在雪白的臉頰上留下了一片時有時無的陰影,不知為何心裡變得一片安寧,半晌才輕聲道,「你還想聽哪一篇?」
  
  琉璃回過神來,歎了口氣,「守約,你若生在那般的亂世,會做阮籍還是嵇康?」按阮籍傳的說法,阮籍也是胸懷濟世之志,卻生於「名士少有全者」的亂世之中,只能不參與巳時,沉醉於美酒名琴,借此自保,躲過了嵇康廣陵散從此絕矣的命運,而在大唐,這一代文臣武將少有全者的亂世也快要來了……
  
  裴行儉怔了片刻才笑道,「我倒寧可做陳慶之。」
  
  陳慶之?琉璃不由也笑了起來,比起嵇康阮籍來,那個率領七千白袍橫掃中原的傳奇儒將,的確更像裴行儉的志向所在。只是提到陳慶之,不知怎麼地又想起了蘇定方要面臨的突厥之戰,她忍不住抬頭道,「義父此次帶兵,也不知是如何籌劃的,今年西州是不是又要多備好些糧草人力。」
  
  她抬頭時,頭髮蹭到了裴行儉的下巴,有一綹立時又落了下來,在她的耳邊蕩了幾下,裴行儉下意識的伸出手指,將那綹頭髮繞在手上,語氣有些漫不經心,「我在軍營中時,恩師的奏章 便已遞上去了,奏請聖上不必多派人馬,這兩年西疆多事,府兵和邊軍足以用之;再者,西突厥還有阿史那彌射和阿史那步真兩位可汗,他們與賀魯並不相睦,用以收服依附賀魯的部落卻正是合用。聖上若是准奏,則西州大約準備七八萬石糧草,幾千民夫便足矣,不會太過吃緊。」
  
  阿史那彌射,阿史那步真?琉璃對兩個名字都覺得有些耳熟,想了半日卻想不起個所以然來,裴行儉見她的眉心又皺了起來,手指放開頭髮,輕輕撫平了那幾絲陰影,「又在想什麼了?」
  
  琉璃順口道,「不知聖諭何時方能下來,總有些不大放心。」
  
  裴行儉的語氣裡帶上了幾分無奈,「說了多少次,西州有恩師,有我,日後這些事情你都不必掛心。」
  
  琉璃有些心虛,忙乖乖的點頭,裴行儉停了片刻,還是歎了口氣,「此事多半不會有意外,只是朝廷要正式冊封下書,原是需要一些時日,算起來,大約二月間便會有正式的消息。」
  
  要這麼久麼?也就是說,他至少還有一個月逍遙,琉璃悄悄的出了口氣。裴行儉卻低聲笑道,「你放心,如今軍營裡最忙的時節已過去,聖諭就算下來,待人馬到齊也需要好些日子,你只管安心養著病,我自會在家陪你。」
  
  琉璃頓時有些面熱,趕緊換了話題,「可惜咱們家沒有《梁書》,不然倒是想聽聽陳慶之的列傳。」
  
  裴行儉垂眸看著她的臉頰上薄薄的紅雲,不由笑出了聲,「沒有也不打緊,他的生平我倒還記得一些,你要不要聽?」
  
  這樣也行?琉璃訝然回頭看著裴行儉,臉上隨即便綻出了歡快的笑容——她怎麼把這個茬給忘了?家裡的閒書雖然少了些,眼前卻坐了一個活動書庫,不好好享受下這種難得的病人福利,她是傻的麼?
  
  接下來這些天,每逢無事之時,琉璃便會讓裴行儉給她講各種歷史人物的生平故事,裴行儉的口才記性都是上佳,看過的書又極為龐雜,隨口娓娓道來,比唸書自是有趣得多。琉璃聽得津津有味之餘,不止一次想起過自己當年在太極宮咸池殿裡給武昭儀唸書的情形,不由好生自愧。只是這份感慨終究被她憋在了心裡,沒與裴行儉多提起一個字。
  
  閒日易過,轉眼便到了二月,朝廷的冊封終於到達西州,高宗正月二十一日正式下了赦書,封蘇定方為伊麗道大總管,阿史那彌射和阿史那步真為流沙道安撫大使,而軍中各位副總管則是來自北面回紇部落兩個羈縻州府的都護們,顯然是完全採納了蘇定方不多動用朝廷軍馬而以胡制胡的諫言。
  
  三月中旬,副總管們率領的回紇騎兵還在半路之上,兩位安撫大使已先後抵達設於西州柳中縣境內的大營,回程時少不得途徑西州城,由麴智湛出面招待一番。
  
  正值陽春,琉璃的身子隨著天時回暖,早以漸漸的好了起來,二月間便徹底停了湯藥,如今也不過吃些丸藥與藥膳保養。裴行儉自是堅持讓她多靜養些日子,縱然是春風如熏的晴暖日子,也不讓她出門一步。只是當琉璃發現去歲做的一條裙子穿起來已有些緊時,便再也不肯多呆。
  
  裴行儉拗不過她,只得去問了一遍韓四,聽他木訥的說了一句「多活動些對夫人不無益處」,這才點頭不語。卻不知站在自己背後的阿燕,正微瞇著眼睛冷冷的看著韓四。
  
  他回到屋裡時,琉璃正愁眉苦臉的靠著床頭,聽到他的一句「可以出門轉轉」,騰的翻身便坐到了床邊,裴行儉忙按住了她,彎腰撿起琉璃的軟底便鞋,幫她穿在了腳上,歎道,「雖是可以出門了,也是要循序漸進,難不成你今日便去城外跑一圈馬?」
  
  她倒想跑馬呢,長史大人會應麼?琉璃只覺得鞋子似乎有些緊,忍不住也歎了口氣,「真真是躺不得,連腳都變肥了!」
  
  裴行儉直起身子,頗有些驚異的看了她一眼,這才注意道琉璃的面孔的確比先前豐潤了少許,眸子也更有光澤,大約是因為高興,雙頰上有抹嫣紅從雪白的肌膚裡透了出來。他不由自主伸出食指,用指背在她的臉頰上輕輕刮了一下,只覺得觸手之處既潤且溫,嘴角便揚了起來,「你這般模樣也敢說自己體豐?」
  
  琉璃歎了口氣沒搭話。以胖為美雖是盛唐風氣,如今也算初露端倪,至少高門貴女們多喜騎馬踏春、出行遊獵,雖然豐碩艷麗者還不算多,矯健明朗卻是主流,若是生得弱不禁風,多半會被視為「身子不好」。而上至高門,下至胡商,挑選正妻時,也往往傾向於生得有些福相,端莊大氣的女子;倒是姬妾們,依然是以風流婀娜者最受歡迎。她這個當家主母生得……的確不夠體面。也許她應該把自己努力喂胖一點?
  
  裴行儉見琉璃一臉的糾結的模樣,眉頭一挑,彎腰便把她橫抱起來。琉璃冷不防的唬了一跳,正想問他發什麼瘋,裴行儉卻將她在手中掂了兩下,笑道,「果然似乎沉手了一些,只是還太輕。」
  
  琉璃翻了個白眼,這個時代,男人們的理想大約是娶頭母豬,不但肥美潔白,而且可以一窩一窩的下崽……忍不住惡狠狠的道,「總有一天,我要沉得教你抱不起來!」
  
  裴行儉哈哈大笑,「固所願也,不敢奢望耳!」
  
  兩人正鬧著,門外卻傳來了一聲通傳,「麴都護遣人來請,道是右武衛大將軍已到西州,請長史速去都護府。」
  
  裴行儉笑著應了一聲,輕輕放下了琉璃,轉身去拿放在床頭的外袍,「是阿史那彌射到了,只怕又要折騰到半夜,你不用等我。」
  
  琉璃自然知道,前幾日裡,那位左屯衛大將軍阿史那步真便是在西州足足呆了兩天,都護府連擺了兩日的宴席,西州官員們則人人都收了份皮毛,裴行儉收到的是幾張極好的狐皮,琉璃只看了兩眼,便被他交給針線房,吩咐給她做一件坎肩出來。
  
  琉璃走上兩步,幫裴行儉繫上蹀躞帶,低頭笑道,「難不成還要收幾張狐皮?倒是可以給你再做一件。」
  
  裴行儉搖頭笑道,「哪能人人都似阿史那步真那般出手豪闊?況且阿史那彌射與阿史那步真雖是同族兄弟,性子卻全然不同,一個果決多智,一個嚴正寬厚,阿史那彌射只怕壓根便不會想到要多帶皮毛香料之物以贈人。」
  
  琉璃奇道,「他們既是同族兄弟,怎麼不曾結伴而行?還隔了這麼幾日?」
  
  裴行儉笑道,「若是同行,只怕這兩位早便廝殺起來。你有所不知,這兩人原是不共戴天的冤家,阿史那彌射自來與我大唐交好,被先帝封為可汗後,步真不服,用計謀殺了彌射弟侄二十餘人。彌射後來率部投唐,隨先帝出征高句麗,他便自立為葉護,只是突厥各部都不服他,他無處可去,只好也帶著家眷投奔了我朝。兩人如今官職級別相同,屬地規模相似,恰恰是旗鼓相當,平日雖是打不起來,卻是絕不能同處一室的。」
  
  琉璃越聽越是納悶,「如此說來,阿史那步真倒像是個陰險小人,為何朝廷還會如此重用於他?此次義父又怎會推薦他倆同為安撫大使?不怕兩人先自相殘殺起來麼?」
  
  裴行儉笑著瞅了她一眼,「正因為兩人是水火不容的仇敵,朝廷和義父才會如此安置。若兩人真是齊心協力,或是一家獨大,則西疆危矣。」
  
  這個,就是傳說中的制衡之術麼?琉璃頓時覺得自己果然是一塊朽木,默默的幫裴行儉整理了一下衣襟,抬頭笑道,「少喝些酒。」
  
  裴行儉點頭笑道,「我省得。」又柔聲道,「你今日先莫出門了,明日我得閒了再陪你去城外走一走,晚膳也要多用一些。」
  
  琉璃都應了,站在門口目送他出了院門,回頭便問小婢女,阿燕是否已回來。沒過片刻,阿燕便快步進了屋,「不知娘子有何吩咐?」
  
  琉璃笑道,「哪裡有什麼吩咐?今日虧得有韓醫師的話,不然我還不知什麼時候方能出門,請你替我與他說聲多謝。」
  
  阿燕搖頭道,「娘子太客氣了,何嘗值得娘子去謝?他不過是說句實話罷了。娘子的病既然早好了,何必天天拘在屋裡?原先在宮裡,女醫們便常說,臥床靜養得太過,對身子也不好,只有他,一時說娘子身子已是無礙,連湯藥都不必再吃,一時又說要多調養些日子才好,也不知哪來那麼些話……」
  
  她聲音未落,卻聽簾外傳來「哈」的一聲笑,小檀拎著一壺熱水挑起了門簾,滿臉都是促狹的笑意,「阿燕姊姊的話好生奇怪,小檀只聽見一口一個的『他』,哪個是『他』?請姊姊給小檀也分解分解。」
  
  阿燕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橫豎不是阿成便是。」
  
  小檀臉上微紅,低頭放下了水,抬頭時又換上了嬉皮笑臉的表情,「姊姊莫拿我說嘴,娘子與阿郎的恩典,小檀自是不敢違背的,只是長幼有序,總要姊姊先定下來才好。」
  
  阿燕看著小檀不語,琉璃已忍不住大笑起來,「我道小檀今日耳朵怎麼這般長,原來是心急了!」
  
  小檀怔了一下,這才醒悟道適才自己急著扳回一城,話裡竟留下了這麼大的漏洞,她平日最是伶牙俐齒,此時不由也漲紅了臉,跺腳道,「誰心急了?要心急也是替姊姊著急,娘子卻也來笑話我!」
  
  琉璃見她真的急了,忙擺手笑道,「這有什麼好笑話的?你若半點不心急,阿郎和我該不心安了,當日我在蘇府待嫁之時,心裡也是有些急的!」
  
  小檀這才臉色微緩,又有些好奇起來,「娘子當日待嫁,要做些什麼?」
  
  琉璃歎了口氣,「學管賬,學人情往來,學管家理事,學譜學禮儀……如今可好,一樣也用不上,阿母若是知曉我被阿郎養成了這般吃了睡,睡了吃的廢物,一定痛心疾首。」想起於夫人,心頭不由微覺悵然。
  
  阿燕從銅壺裡倒了杯熱水出來,雙手遞給琉璃,輕聲笑道,「於夫人若真知道了,替你高興還來不及。阿燕原先也覺得西州是偏遠酷寒之地,如今慢慢的慣了這邊的天時地氣,倒覺得比在長安時不知省心多少。不怕娘子笑話,阿燕前幾日竟也把裙子放了一回。」
  
  琉璃忙仔細的看了她幾眼,這才發現她的臉果然圓了些,點頭笑道,「以前怎麼沒注意?」又回頭去看小檀。
  
  小檀一張臉已皺成了一團,「我怎麼便一些兒也沒胖起來?先頭石家娘子便說我是個光用米面不長肉的,這些年來竟還是如此!」
  
  琉璃想了想笑道,「你若一日裡肯少說幾句話,大約早便豐潤了。」
  
  小檀吐了吐舌頭,「遵命!」
  
  三人說笑了片刻,琉璃見天色已偏晚,笑道,「阿燕,你去吩咐灶上做些葫蘆頭出來,記得放豉椒,我這幾個月吃的東西著實沒滋沒味了些。」
  
  阿燕露出了猶豫的神情,琉璃頓時滿面都是愁苦,「哪有病好了這些天,還不讓出門,不讓開葷的道理?阿郎脾氣是沒法改了,今日乘他不在,我也解個饞,不然清粥我實在是用不下去!」
  
  小檀也道,「正是,娘子胃口開了,多用一些晚膳,不比什麼都強?」
  
  阿燕這才點頭下去,過了半個多時辰,果然端上來一碟四個黃燦燦的葫蘆頭,配著一碗粳米粥和兩樣小菜,琉璃夾起一個葫蘆頭便嘗了一口,只覺又燙又鮮,簡直是生平不曾嘗過的美食。一面吹著氣,一面便吃了下去,小檀看得低頭悶笑,聽得外面門簾響動,便笑道,「阿燕姊姊,你今日是用什麼做的葫蘆頭,娘子險些沒把舌頭吃進去……」
  
  燭光中,裡屋的門簾挑起,露出的竟是裴行儉的面孔,琉璃丟了吃到一半的第二個葫蘆頭便站了起來,尷尬的笑了笑。
  
  裴行儉的目光卻只是在桌上一掃,無奈的看了琉璃一眼,隨即便道,「你快把粥喝完。」又對小檀道,「你去柳娘子處一趟,請她過來說話,」又沉吟了片刻,「便說我們這邊來了一個方烈方公子,似乎與她沾親帶故。」
  
  琉璃本來已是乖乖的端起了粥碗,聽到「方烈」二字,差點把碗給扔了,待小檀忙不迭的溜出了門才道,「他真的在突厥人那裡?難道是阿史那彌射麾下?」見裴行儉點頭,她不由長出了一口氣,「還好,總比是在賀魯部落中效力要強些。」
  
  裴行儉微微搖頭,眉頭緊皺,「他的情形有些複雜,如今也難說是好是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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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金風玉露月華如練
  
  琉璃顧不上喝粥,用手絹擦了擦嘴角,便上去拉住了裴行儉,「究竟是怎麼回事?」
  
  裴行儉若有所思的望著外面,只是簡單的道,「這位阿史那彌射將軍的做派與阿史那步真全然不同,隨身只帶了五六個部將,其中便有這位方公子。」
  
  也就是說,這位方烈已是極得阿史那彌射的重用?可阿史那彌射不是素來與大唐交好,又剛剛被封了什麼安撫大使麼?琉璃困惑的看著裴行儉,一時不大明白此事為何難說是好是壞。
  
  裴行儉低頭看著她,語氣變得溫和平緩,「我原想著方公子當年所犯之事雖說不小,但的確是那牧官欺人太甚在先,且那牧官平素為人便不公道,又無親眷在西疆,想來時過境遷,多半不會有人再特意來追究此事。而方公子的樣貌變化不小,若他依然只是無名之輩,橫豎西州每年都有邊民遷入,想個法子換了名姓,補了戶籍,要平安度日,總不會太難。只是如此一來,方公子這一生所學自是付之東流。」
  
  「如今,他竟是在短短幾年之內,便做到了阿史那彌射將軍的心腹部將,此次又隨著將軍入了大營,進了西州,他的樣貌有些顯眼,見過的人多半不會忘記,日後便是想隱姓埋名也已不大容易。若要說到好的一面,則是他既然有這身份,若是能在戰場上立下大功,朝廷並非沒有開恩特赦的先例,說不定可以堂堂正正回了這邊,如此才是皆大歡喜,只是此種際遇,卻是可遇而不可求。」說到此處,他還是歎了口氣,「你再想不到,他居然給自己換的名字就叫阿烈。我一聽到這名字便吃了一驚,他也是在大營時已聽人提及我在尋一個叫方烈之人,藉著喝酒問了我幾句,便與我當眾認了同鄉,逃席而來。」
  
  琉璃這才恍然,忍不住問道,「能特赦的功勞,真是不大好立?」
  
  裴行儉點點頭,「自是不容易,你想想,他犯下的畢竟是殺害長官的大罪,好在無人親見,最多能替他開脫成一個犯上的罪名,即便如此,若無拿得出手的功績,如何能讓聖上開這個金口?戰場上要立大功,三分靠本事,七分卻要靠天意。以他目前的情形,若是就此隱姓埋名,已是有些不大穩妥不說,適才我與他略談了幾句,聽他的語氣,怕是個心性高傲,不肯委曲求全的。」
  
  這一點琉璃倒是毫不意外,這位方老兄若有一分半分的肯委曲求全,只怕孩子都已有五尺高了,還用在西疆這般掙命?想到柳如月這十年裡矢志不渝的復仇與苦等,她不由也歎了口氣。這三個多月以來,因裴行儉日日都在家中,自己又是一概不見外客,柳如月不曾登門,只是隔三岔五會托雲伊送些小物件過來,或是兩色針線,或是解悶的小玩意,這份好意她自然是心領的,沒想到好容易真的等到了方烈上門,他們卻似乎是什麼忙也幫不上。
  
  裴行儉上下看了琉璃一眼,見她穿著半新的月白色衫子,頭上只挽了個單髻,臉上未施脂粉,但雙唇嫣紅,看去倒比往日更容光煥發,點了點頭,「你這樣便很妥當,夜裡有些涼,你加件半臂隨我去前邊吧,既然柳阿監要來,你露個面到底妥當些。回頭我再陪你用膳。」
  
  琉璃忙應了一聲,回身拿了件錦半臂套在外邊,跟著裴行儉到了堂屋。門簾剛剛挑起,便見到屋裡坐榻上端端正正的坐著一人,身影挺拔如松,燭光中的面部側影的輪廓更是極其清晰漂亮。
  
  大約聽見門簾響動,這位方公子利落的起身轉過頭來,琉璃不由腳步一頓,這才明白裴行儉說的「樣貌變化不小」「顯眼」是什麼意思——在他轉過來才能看見的另外半邊臉上,竟有一條長長的傷疤,從眉梢下面直到腮邊的鬍鬚裡,雖然還算不上獰惡,卻給這張原本應是十分英俊的臉上平添了幾分煞氣,加上如刀的眼神,大概是有意蓄起的鬍鬚,以及身上那件交領胡袍,雖然頭上還是唐人的帕頭,看去竟更像是條地道的突厥漢子。
  
  見了裴行儉和琉璃,他抱手行了一禮,「有勞長史與夫人了。」禮數半絲不錯,說的也是一口標準的河洛官話。
  
  裴行儉欠了欠身,「方兄不必多禮,裴某與拙荊都曾勞煩過柳娘子,些須小事,不過舉手之勞,不足以報答柳娘子仗義相助之萬一。」
  
  聽到柳娘子這三個字時,方烈原本有些過於銳利的眼神明顯柔和了許多,展顏笑道,「是方某應多謝兩位照顧捨表妹才是。」他這一笑,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整張臉也突然生動了許多,依稀又有了幾分長安俊秀公子的風采。
  
  琉璃心裡不由暗歎了一聲,卻見方烈突然微微一皺眉頭,目光看向門簾處,眼睛驀然變得亮若晨星。她有些奇怪,也往外看了一眼,略過得片刻,才聽見門外的傳來了腳步聲與低聲的招呼,「柳娘子來啦。」
  
  琉璃向後退了一步,站在了裴行儉的身邊,目光看向門簾,一顆心不由也跳得快了幾分。彷彿等了好大一會兒,那門簾才被輕輕的挑了起來,露出一個淺綠色的身影。柳如月的臉上大概略施了些脂粉,卻依然看得出臉色比平日蒼白了許多,雙頰上有些不大正常的紅暈,一雙總是不語帶笑的靈動眸子只是呆呆的落在方烈的臉上,漸漸的從指尖到裙底都有些發顫,還是咬緊下唇一步一步的走了進來,走到離方烈還有兩步的地方收住了腳,目光這才從方烈的臉上轉到了他的頭髮、衣裳,嘴唇微張,大約想說一句什麼,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方烈的目光當真便如烈火一般,一直膠在柳如月的臉上,此刻倒是先開了口,聲音有些低啞,「阿月,你,過得好不好?」
  
  柳如月眼中驀然湧上了一層霧氣,「我能有什麼不好?只是你……」聲音有些哽咽的說不下去。
  
  裴行儉和琉璃相視一眼,裴行儉咳了一聲,含笑道,「兩位先敘敘舊,裴某與拙荊暫且失陪片刻,失禮了。」說著拉起琉璃便走了出來,對守在外面的小檀和小芙點了點頭,轉身回了內院。他的神色一直平靜,只是握著琉璃的那隻手,卻半刻也未鬆開過。
  
  堂屋裡,另外兩雙手也終於握在了一起,一雙潔白柔美,手背上還有圓圓的小窩,另一雙卻是佈滿了硬繭與細微的裂口。
  
  方烈的目光依然炙熱,聲音卻極為輕柔,「阿月,我的樣子是不是嚇到你了?」
  
  柳如月輕輕搖頭,目光在他臉頰的傷痕上停留了片刻,神色裡儘是憐惜,「還疼不疼?」
  
  方烈臉上露出了笑容,「都幾年了,哪裡還能疼?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和兄弟們鬧著玩時不小心被刀鋒劃了一下,我在那邊並不曾吃什麼苦頭,不過是跟著將軍四處打獵,喝酒吃肉,好玩得緊,原想著橫豎一個人,這樣一輩子混過去也是個逍遙乾淨。」
  
  「只是自打去年知道了那對母女的下場,我便一直掛念著你,不知你過得如何,托了好幾個去長安的胡商打聽,也沒個結果,我想著待這邊戰事一定,便自己回去一趟。卻沒想到,你居然會來西州找我!阿月,我聽裴長史說,你是跟著商隊過來的,可你是怎麼出的宮?」
  
  柳如月眼中的淚光猶在,臉上已露出了微笑,「你離開長安之後,我便入了宮,設法在立政殿做了女官,時時給柳氏母女樹些對頭,王氏入罪後,武皇后悄悄把我放出了宮,聽說你在西州,我便抱著萬一的指望尋了過來,原以為只怕要等來世了,如今看來,蒼天待我終究是不薄!」
  
  方烈的眸子更亮,突然間又暗淡了下去,「早知如此,我便該多熬兩年。阿月,你不知道,當日我聽說聖上立了王氏膝下的皇子為太子,又是大赦天下,心裡就如油煎一般。恰好那牧官不知死活,又如平日般惹到了我頭上,我才一怒之下,抓了這廝到營外,一刀將他殺了。一開始我原是隨意亂走,沒多久便機緣巧合,遇到了右武衛大將軍,他見我弓馬還算嫻熟,便讓我跟在他身邊,這幾年裡我又立了些小功,將軍漸漸的也分了些勇士與我,算是一個小小的部將。只是如此一來,卻是……」
  
  柳如月抬頭看著方烈的臉,輕聲道,「如此又有甚麼不好?你從小便想著建功立業,如今在彌射將軍麾下效力,自有機緣成就功業,我隨你過去便是。」
  
  方烈怔怔的看著柳如月,到底還是搖了搖頭,「那邊不比西州,你不會慣,你不必為我受這樣的委屈。我已想好了,如今大戰在即,我自會設法立個軍功,堂堂正正的回西州娶你!」
  
  柳如月眼圈又些發紅,「我已不叫柳如月,也永不能堂堂正正的再隨你回長安,建軍功若有那般容易,這西州只怕遍地都是勳官了,你是又要一賭氣丟下我麼?」
  
  方烈頓時有些手足無措,要伸手幫柳如月擦掉眼淚,只是伸到一半,看著她柔嫩的肌膚,一時竟不敢碰上去,只能低聲道,「阿月你莫哭,你說什麼便是什麼,我、我再不會丟下你!」
  
  他們的聲音都很低,只是透過飄動的門簾,到底還是有一句兩句漏了出去,小檀抱手站在外面的院子裡,只覺得雖然聽不大清說的是什麼,那語氣語音卻讓她心裡莫名有些發酸,她吸了吸鼻子抬頭看向天空,一輪圓月已悄然升起,月華如練,靜靜的照在西州的城桓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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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55:04
  第76章 天作之合黯然銷魂
  
  今夜的月色真是好!琉璃抬頭看了好兒眼,只覺得那輪月華圓滿皎潔得有些不可思議。直到眼前有人清脆的叫了一聲,「長史、夫人。」她才醒過神來,卻見是守在院子裡的小芙搶上來行了禮。想到適才比平日高了許多的這一聲招呼,她不由笑了起來,「不必多禮。」
  
  小檀走到門前挑起了門簾,堂捨裡的兩個人一起回過頭來,柳如月的眼睛明顯有些紅腫,神情裡卻有一種奇異的安寧柔和,方烈的變化似乎更大,眉目之間一片舒展明朗,先前的野性和銳利似乎已融化得無影無蹤。琉璃有些驚訝的看著並肩站在一起的這兩個人,明明一個穿著胡袍一個穿著唐衫,一個黑瘦粗獷,一個嬌小甜潤,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和諧感,彷彿早已這樣並肩站了很多年,而且會一直這樣站下去。
  
  裴行儉也是腳步一頓,隨即便抱手微笑道,「恭喜!」
  
  柳如月與方烈相視一眼,也都笑了起來,大大方方的一起還了禮,方烈笑道,「此事只怕還需勞煩長史。」
  
  裴行儉笑著點頭,「成人之美,乃是福分。」
  
  方烈也不客套,「裴長史,我和阿月已經商議定了,我會留下幾日,辦了婚事便帶阿月回去,只是阿月有時還會回西州暫住,還望夫人照看一二。」
  
  裴行儉臉上略有訝色,到底還是點了點、頭,「西州之事好說,只是大將軍那邊……」
  
  方烈毫不在意的揚眉笑道,「無妨,大將軍看著嚴正,性子其實最是寬厚,我也曾稟告過在長安還有未婚妻子,大將軍知曉了定然不會怪罪。」
  
  裴行儉沉吟道,「那便好,如今時辰已不早,咱們還是先回都護府待會兒我還要給你私下引見一人,你的事情,只怕瞞他不過。」見方烈和柳如月臉上都露出了一絲驚訝和擔憂,忙笑道,「不打緊,只須知會他一聲而已。」
  
  柳如月猶疑道,「可是麴世子?」
  
  裴行儉笑著道了聲「是」,方烈倒是有些詫異,「便是那個熏衣剃面的世子?」
  
  琉璃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柳如月見裴行儉和琉璃神色都十分放鬆,想到這幾個月的所見所聞,一顆心也定了下來,微笑著對方烈道,「此事說來話長,日後我再慢慢告訴你,這位世子倒是不可貌相的,好在如今已不再為難長史,長史既有把握,定然不會有錯。」
  
  方烈想了想,搖頭一笑,又低聲道,「阿月我先與長史過去了。」
  
  柳如月眼神柔和的點了點頭「我等你。」
  
  這一夜,裴行儉卻是三更之後才回來,身上頗有些酒氣,廚下早已備好了醒酒湯,琉璃忙讓人端了上來,又幫他換衣擦面,裴行儉按住了她的手,「我自己來,你莫忙,先坐下歇著。」一面自己擦臉,一面又問,「你怎麼還沒睡?」
  
  琉璃笑道,「我陪著柳阿監說了會兒話,一時睡不著。方公子是否也跟你一道回來了?」
  
  裴行儉笑道,「那是自然,我將他安置在外院。若不是他跟彌射將軍稟告了要留在西州成親,只怕還不至於喝到這時辰。」
  
  琉璃不由歎道,「這兩人還真是敢作敢當。」
  
  裴行儉也歎了口氣,「的確,方兄固然性情剛烈,柳阿監也是心志堅韌,雖是有情人終成眷屬,日後卻也會走得艱難。
  
  琉璃心裡一動,猶豫著問道,「是麼?我今日也問了柳阿監,方公子如今所在離西州頗有些路程,為何方公子說她以後或許時常回西州小住?柳阿監沒有答我,只笑著岔開了話題
  
  裴行儉正在喝醒酒湯,一時並未做聲,喝完才在琉璃身邊坐了下來,伸手將她拉入自己懷裡,低聲道,「你可曾聽說過突厥於夫妻之禮上與大唐不同?」
  
  琉璃原本就知道教坊裡的女樂們喜好結為香火兄弟,共用夫君,說的便是「突厥法。」在西州這一年多也聽人提起過一兩回,此時這些傳聞一起湧上心頭,心頭不由一驚,「難不成,……」
  
  裴行儉忙笑道,「所謂共妻之制,突厥貴人間自是不會如此胡來,通常不過是轉房,尊長死後,以弟妻嫂,以子妻繼母而已。方兄如今是彌射將軍麾下的愛將,有他一日,斷然不會有人敢輕辱了他的妻子,只是世事無常,若他在戰場上出了意外……」他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
  
  琉璃這才明白過來,「因此他上戰場之前,便會把柳阿監送回西州?」可是世事無常,有些事情哪裡是說得準的?想到今日柳如月提及日後那副從容含笑的神情,想到這背後的決心與勇氣,她只覺得百感交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裴行儉也沒有開口,半晌才道,「若我是方兄,大約無論如何也不敢如此冒險。」
  
  琉璃想了片刻,微笑道,「若我是柳阿監,大約死也要跟你過去。總不能為了日後的禍福莫測,便讓此時終生抱憾。」
  
  裴行儉看了琉璃好一會兒,低頭吻在了她的臉頰上,喃喃道,「我知道,我自然知道。
  
  到了第二日,阿史那彌射便帶了部將們離去,臨行倒是給方烈頗留了些金銀之物,裴行儉便幫他在曲水坊就近尋了一處院落,操辦起了婚事。雙方既無親屬長輩,婚事便也辦得簡單,一封婚書帶著聘禮進了柳如月的小院子,隔一日的夜間,一抬肩輿把她抬到了匆匆收拾出來的新宅。
  
  柳如月人緣本好,曲水坊的街坊也多知她與家人失散,聽說終於尋到了從小定親的表兄,無不替她高興,前來觀禮之人擠了滿滿一院子。待見到麴世子和裴長史也在屋中做客,更是熱鬧了起來。
  
  柳如月去了障面,眉目柔美得令人屏息。方烈穿了大紅的婚袍,看去也似乎年輕了好幾歲,只是從拜堂到坐帳,都只會一個勁傻笑。
  
  琉璃見識過西州人弄新婿的勁頭,忍不住有些擔心,悄悄跟裴行儉道,「新郎不會是先前打到頭,被打傻了?」
  
  裴行儉心情甚好,已喝了不少酒,微瞇著眼睛笑道,「放心,方兄的身手比我還好,就曲水坊的這些婦人,哪裡能傷得了他?他不過是歡喜過頭了。」
  
  琉璃狐疑的看了他幾眼,「你身手很好麼?」停了停又嘟囔道,「原來歡喜得狠了是這般模樣,你成親時還有心思算計別人,可見歡喜得有限!」
  
  裴行儉愣了半晌,搖頭苦笑道,「自然都是我的不是,再也不敢了。」
  
  琉璃立時瞪大了眼睛,眸子裡全是驚奇,「再?你還想成幾次親?」
  
  裴行儉「唉呀」一聲,不由捂著額頭歎了口氣,一時簡直不知說什麼才好,突然看見琉璃嘴角可疑的翹了翹,才猛然醒悟過來,眼見周圍全是人,只能咬牙低聲道,「小促狹鬼!」
  
  琉璃也不理他,端起面前裝著清淡果酒的玉杯,悠悠的喝了一口,看著坐在百子帳裡的方烈與柳如月,嘴角高高的揚了起來。
  
  裴行儉看著她的笑顏,胸口一熱,悄悄在案幾下握住了琉璃的手,琉璃忙不動聲色的往外掙,卻哪裡掙得開,反而被他將整個人都包在掌心,輕輕摩挲。她的臉不由有些發熱,忙低頭叉喝了口酒。
  
  裴行儉低頭在她耳邊道,「不許再喝,你若是喝多了,難道讓我抱你回去?」
  
  他的語音裡帶著一點異樣的曖昧,暖暖的氣息直吹在琉璃的耳垂上,琉璃的臉騰的一下紅得更是厲害,裴行儉的目光頓時有些挪不開了。
  
  前面突然傳來一陣哄笑之聲,百子帳的第一層簾幕落了下來,遮住了坐在一起的那兩個身影,裴行儉把酒杯用力一放,拉著琉璃便站了起來,向麴崇裕點頭一笑,「裴某告辭了。」
  
  琉璃掙了兩下,都沒有掙開他緊握的手,忍不住低聲道,「你發什麼瘋。」
  
  裴行儉挑眉看著她,「若不執子之手,如何能與子偕老?」竟是大大方方的拉著她的手,一路走了出去。
  
  麴崇裕看著兩人攜手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落下的帷幕上映出的兩個靠得越來越近的影子,突然心裡一陣說不出的煩悶,整整衣襟也站了起來,一言不發的向外面走去。
  
  原本正在帳前看熱鬧的風飄飄一眼瞟見他的臉色,心裡一突,忙也抽身跟了過來。
  
  夜色已深,好在圓月當空,將道路屋簷都照得清清楚楚,麴崇裕走在路上,看著腳下自己的影子,煩悶之心不由更盛,突然聽見身後腳步聲響,卻是風飄飄已跟了過來,上下看了她好幾眼,轉頭繼續往回走。
  
  風飄飄被看得心裡發毛,到底不敢走得太近,保持著落後幾步的距離,一路默默的跟著他走到了坊外的大路。
  
  麴崇裕卻突然腳步一頓,風飄飄也忙收住了腳。麴崇裕卻並不說話,良久之後才突然歎了口氣,「飄飄,你今年多大了?」
  
  風飄飄心裡好不納悶,只能低聲道,「今年二十一了。」
  
  麴崇裕「嗯」了一聲,沉默了許久又道,「三年了……飄飄,你……」停了片刻才道,「你也不小了,想沒想過要尋一個什麼樣的人?」語氣竟頗有幾分艱難。
  
  風飄飄一顆心頓時狂跳起來,抬頭看見麴崇裕站在離自己不過兩步遠的地方,月光映著那張俊美的臉孔,看去就如玉雕一般,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自己,神情是從未有過的異樣。
  
  她的心跳得更快,深深的吸了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多謝世子掛念,飄飄想尋的人……世子也認識的,是大沙海徐娘子的弟弟,小懋棋的舅舅,他已經等了飄飄好幾年。」
  
  麴崇裕的臉色頓時有些發僵,停了片刻才哈哈的笑了一聲,「原來是他!如此甚好!你們成親時,我定會送份大禮。我,回府了,你也先回吧。」說完轉身便走,步子比剛才快了許多。
  
  風飄飄目送著麴崇裕的背影在月色中漸漸遠去,若不是腳步中的那點狼狽,大概便是謫仙也不會比他更挺拔飄逸……她不由歎了一口氣,回頭看了看曲水坊的坊門,臉上卻慢慢露出了笑容。世子的確高貴俊美,可她風飄飄為什麼要嫁給一個連自己多大年紀都不知道的夫君?她的夫君,應該就像今日的新郎,眼裡心裡都只有新婦子一個!說起來,那個平日精明強幹,看見自己卻只會憨笑的徐二郎,自己也的確該給他一個答覆了。
  
  她抬頭看了一眼,墨玉般的天空上,那輪圓月皎潔圓滿得不可思議……今夜的月色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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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3 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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