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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19:59
本帖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14-11-23 23:25 編輯

番外:陌上花開(一)

  行囊早已備好,油燈即將熄滅,原本便陰冷簡陋的草廬,愈發顯得空蕩蕩的一片淒涼。那件剛剛脫下的白色細麻布禫服搭在硬木榻上,耷拉下來的袖口有幾處明顯脫了線,縷縷麻絲隨著從木頭牆縫裡漏進的寒風而微微顫動。看得久了,讓人只覺得自己忍不住也要哆嗦起來。

  袁金生便已哆嗦了好幾下,藏進袖子的手搓了又搓,幾次想開口說一聲,「世子,咱們該走了」,可看著站在窗前一動不動的那個背影,又不得不把話嚥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醇厚的聲音才緩緩響起:「收拾好東西,準備走罷。」

  金生眉毛一動,臉上露出了喜色,忙上前抱起那件一個多月前便該燒掉的禫服,快步走到屋外,沒多久,整座墓園裡便飄蕩起一股麻布燃燒時特有的焦味。

  眼見火盆裡的火頭漸漸熄滅,金生的手腳上似乎也多了幾分暖意,直起身子時,卻見世子麴崇裕已走到了屋外,一身淡青的衣服,越發襯得那張消瘦的面孔蒼白如紙,一雙眸子黑幽幽深不見底,見不到一絲往日飛揚和譏誚。兩千多里的扶棺回鄉,二十多個月苦行僧般的居喪守制,似乎已把他身上最明亮的那點東西消磨殆盡……金生只覺得心裡一酸,忍不住低下頭去。

  麴崇裕卻似乎並沒有注意小長隨的神色,只是緩步走到墓園裡那一座座的新舊墳塋之前,一絲不苟的叩首行禮,最後才站在了一年前立起的那座石碑前。眼見日影移動,他的影子在地上漸漸的越拉越長,金生先是雙腿發麻,隨即心裡便越來越有些發慌,幾乎想上前一步,看看世子是不是也化成了了一座石像,麴崇裕卻突然倒退幾步,轉身向墓園外走去。

  金生忙不迭的追了上去,搶在麴崇裕之前跳上馬車,打起了簾子。麴崇裕卻並沒有彎腰進去,反而隨隨便便的坐了車廂前面。

  金生很是吃了一驚,只是看著麴崇裕的臉色,到底不敢說什麼,斜簽著身子坐在另一面,一抖拉馬的韁繩,馬車轆轆,不緊不慢的向山外走去。

  從麴家祖墳所在的雲棲山,到榆中城裡的麴家老宅足足有十幾里地,三月初的天氣雖然早已轉暖,但隨著日頭一點點的滑向西邊,迎面的山風裡,寒意也愈來愈濃。

  金生身上的裌襖並沒有脫下來,卻也覺得握韁的手指在漸漸的發木,偷偷看了穿著尋常單衣的麴崇裕好幾眼,見他毫無所覺的坐在那裡出神,鼓足勇氣才開口道:「世子,外面風大,您穿得又單薄,還是進車裡好些。若是凍壞了身子,豈不會耽誤明日的行程?」

  麴崇裕似乎並沒有聽見他的話,依然目不轉睛的看著遠方的山嶺。金生頓時像漏了氣的皮球,整個人都縮小了一圈,卻聽麴崇裕不緊不慢的道,「你很想早些去長安?」

  金生「啊」了一聲,半晌才道,「長安……人人都說如何繁華廣闊,小的聽著只覺得有些心裡發慌,那麼大的城池,只怕路都不好認,人自然也是認不全的,隨便去個地方坐車都要半日,又有什麼好的?規矩那麼大,貴人又那般多,哪裡比得上西州自在?至於早些去晚些去,橫豎是要去的,倒也沒什麼分別。」前幾日朝廷的敕書已經到了,世子守制期滿,被召回長安任左衛中郎將,據說比原先的左屯衛中郎將要強上百倍,老宅裡自是一片歡騰,莫說奴僕,便是八竿子打不著的族人們也是喜氣洋洋,大約只有他這樣沒出息的人才會為回不了西州而悵然吧?

  麴崇裕轉頭打量了金生好幾眼,淡淡的點頭,「我也如此以為。」

  金生不由鬆了口氣,他說了這麼一篇廢話,只怕世子不耐煩聽,沒想到世子居然點頭了!難不成自己的話說得真很對?他撓著頭也笑了起來。

  麴崇裕卻又轉過頭去,淡淡的道:「既然如此,明日你便不用跟我去長安了,跟二管事回西州去吧。」

  金生唬了一跳,馬鞭都差點從手裡掉了下來,忙不迭道:「世子,小的不是那個意思,世子去哪裡,小的便去哪裡,世子千萬莫把小的趕回去,不然我家爺娘只怕會打死我……」說著就要起身換成跪姿。

  麴崇裕皺了皺眉,「你大呼小叫什麼?還不坐好趕車!」看著金生眼淚汪汪的發白臉孔,忍不住歎了口氣,「我不趕你回去便是。」

  金生如蒙大赦,抬手擦了擦眼角,「多謝世子開恩,小的以後再也不敢亂說話惹世子生氣了……」

  麴崇裕的聲音有些發冷:「我不曾生氣,只是……」卻驀然收口,停了片刻才道,「只是你若隨我回長安,以後便不許在外面再亂說一個字!什麼長安不如西州自在之類的話,絕不許出口,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金生應了一聲「是」,身子越發縮得小小的。

  麴崇裕的聲音卻慢慢的低了下去,彷彿自言自語般道:「如今,在長安,我麴崇裕,大約誰也保不住!」他的臉色依然冷淡,眼神裡卻已滿是蕭瑟。幾個月後,他將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四品中郎將,一個僥倖得到朝廷起用的降臣之後,他將只是麴家一個身份尷尬的子弟……如今,這一生最護著他的那個人都已化作了黃土下的白骨,他又有什麼能力在那座繁花似錦大城裡,在那座規矩森嚴的大宅中,護住他想護的人?而她,又是那樣一個不可能不闖禍的人!

  彷彿終於感覺到風中的寒意,他慢慢的瞇起了眼睛,耳邊卻又聽到那個清清脆脆的聲音,「麴崇裕,我很歡喜你,你覺得我如何?」

  當時他震驚得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不是因為這個一直跟自己抬槓的女子居然喜歡自己,而是她居然說得這麼理直氣壯、毫不文飾!從他十五歲起,有多少女子曾用脈脈的眼神、含蓄的詩句、微妙的暗示表示過同樣的意思,最大膽的甚至會跑到自己面前癡笑著叫一聲「玉郎」,或是丟下一方手絹、一塊玉珮,卻從來不曾有人站在自己面前直接說出這句話!

  當時他也像此刻一樣瞇起了眼睛,心裡轉動的念頭卻是:這妮子莫不是來耍我的,就像她那個詭計百出的姊姊?因此,他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承蒙厚愛,麴某愧不敢當」便轉身離開。走了很遠之後,才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卻看見她依然站在那裡,眼睛裡分明已滿是淚水,卻瞪得大大的,不肯讓眼淚掉下來,看見自己回頭,竟是努力的笑了起來。

  那時他的心裡並沒有什麼感覺,她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從容貌到談吐到性格都不是,甚至幾個月後他終於點頭時,也只有一小半是因為她的認真,她的有趣,而更多的還是因為那些姓張的姓祇的女人們實在太過討厭,如果能讓她們徹底死心滾遠一點,他可以不介意身邊多一個這樣簡單到透明的女子。

  他點著頭,清楚的知道自己並不是真的喜歡她,因此看著她驀然綻開的燦爛笑容,心裡最大的感覺,居然是有些內疚。那幾年裡,無論怎麼寵著她縱容著她,都沖不走這種淡淡的頑固的內疚。他也曾想過,也許只有到他必須離開的那一天,這種內疚才會徹底消失,但願自己不會心軟。

  然而,離開的,卻不是他。是她直到將自己送到金城,然後揚鞭離去,直到最後回頭時,她依然笑得那麼燦爛。他卻在隔得越來越多的日夜之後,慢慢的發現,自己已經忘不掉這張笑臉。相反,他以為自己絕對不會忘記的那些嬌媚的笑容,那些輕蔑的眼神,卻已經變得極淡極淡,再也不會讓他生出無法克制的厭棄與憤恨……

  一陣風吹過,路邊不知什麼花樹上紛紛揚揚的落下了細碎的花瓣,有幾片從車前掠過,麴崇裕下意識的隨手一接,那花瓣剛剛落在他的手心,卻被一陣更大的風吹走到了高高的半空,轉眼便不見蹤跡。

  麴崇裕慢慢收攏了手指,突然微笑起來。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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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20:19
番外:陌上花開(二)

  日上中天,隋唐年間改名為蘭州的金城,到處都是一副生機勃勃的繁忙景象。帶著大批牛馬的回鶻人與來自長安巴蜀等地的茶鹽商賈紛紛湧入城內,只待開市的鼓聲一響,便好進市坊做互市的生意。而在內城的西北角上,那座高達百尺的木塔也被三月的艷陽映射得分外莊嚴,寶珠形的鐵製塔剎熠然生輝,彷彿真是一顆反射著萬丈佛光的碩大明珠,令人仰視之下不由生出一種頂禮膜拜的衝動。

  離木塔寺不過兩箭餘地的街道上,因不通往市坊,行人並不算多,一隊有十餘輛大車幾十匹駿馬的車隊卻不知為何越走越慢,幾乎停在了街道正中,自然引來了不少詫異的目光。

  隊伍的中部靠前處,麴崇裕若有所思的抬頭看著佛塔,騎著的那匹金棕色駿馬慢慢的收住了步子,正當幾個麴家世僕互相交換著眼色,估量著離開蘭州前說不定還要去木塔寺走上一遭時,他卻突然神色冷淡的一抖韁繩,頭也不回的向前走去。

  金生雖然之前跟隨麴崇裕扶棺回榆中時也曾路過蘭州,卻不曾到過這木塔的近處,此時正半張著嘴看得目不轉睛,直到聽見身邊有人叫了一聲,他才醒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的對出聲提醒自己的老管事笑道,「早便聽說過這座寶塔了,今日一看,果然氣派!」

  那位老管事小心的看了前面一眼,見麴崇裕已走到了隊伍的最前面,才壓低了聲音笑道,「當年咱們老王爺可是把天可汗賞下的金銀,悉數捐獻在這上頭了,能不氣派?」

  此事金生自然也聽說過一二,貞觀年間,高昌國王麴文泰去長安覲見天可汗,回高昌途中便出資在故鄉修建了這座寶塔,留下了好大的名聲,卻沒想到用的卻是天可汗的金銀!這般會算計,怪道世子爺,不對,如今是縣公爺了,也是精明得緊……他忍不住嘿嘿的笑了出來。

  老管事詫異的看了這位滿臉傻笑的小長隨一眼,微微搖了搖頭,正欲走開,卻聽金生又問道,「既是自家修的佛塔,又修得這般氣勢,阿郎回鄉這許久怎麼也不曾進去盤桓一二?」

  他聲音響亮,傳出老遠,老管事頓時唬了一跳,忙抬頭看了看前面,眼見麴崇裕似乎並未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才轉頭瞪了金生一眼,低聲喝道,「少問廢話!」

  金生詫異的瞪大了眼睛,脫口道:「怎麼?問不得?」隨即便反應過來其中多半有什麼玄虛,趕緊摀住嘴東張西望了好幾眼,只見身邊幾個有些資歷的世僕神色都有些古怪,心頭不由越發納悶,只得眼巴巴的瞧著老管事。

  老管事歎了口氣,往路邊讓了幾步,帶住了馬韁。金生忙跟了過去。眼見幾輛馬車都已過去,老管事才低聲道,「你是隨身伺候阿郎的,有些事日後還是心裡有數才好,想你也知曉,阿郎的親生父親乃是大郡公!」

  金生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大郡公說的是阿郎如今在長安的伯父金城郡公麴智盛。此事他自然知曉:阿郎原本是這位末代高昌國王的幼子,八九歲上才過繼給麴都護。只是若讓外人去看,大約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他們不是親父子,莫說都護病重時阿郎衣不解帶、日夜服侍的那份孝心,此次都護故去,阿郎更是扶棺三千里多里還鄉安葬,又在墳前結廬而居,直至收到朝廷徵召,這又是幾個親生子女能做到的?想到此處,他不由歎了口氣,用力點了點頭。

  老管事不知想起了什麼,也歎了口氣,「這也罷了,此次阿郎已承了爵位,回長安後想必是要另外開府的,平日拿大郡公當長輩當伯父來往總不會錯,只是阿郎的親生母親何妃……便是此處的尼庵出家,又安葬在了後面的塔林中。」

  金生的嘴巴頓時張得溜圓,呆了片刻才道,「小的曾聽阿兄說,阿郎的母親是、是……」他雖然性子有些魯直,卻也不好把阿兄的原話說出來——「那張家娘子算什麼?要論生得好,誰還能越過世子的親娘去?結果又如何?還不是紅顏禍水!」可這「紅顏禍水」具體是怎麼回事,阿兄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說了,原來竟是落了個青燈古佛的下場麼?居然連近在咫尺的麴氏祖墳都不曾進得!

  老管事似乎並不在意金生的兄長說了些什麼,也無意多做解釋,只是簡簡單單的道,「此事你知道便好,今日阿郎既然還是不肯踏入半步,你須記住,日後也不能在阿郎面前談及此事,更莫去問東問西,省得犯了忌諱。」

  金生眨了眨眼睛,滿臉都是困惑,想要追問又訥訥的不知如何開口,老管事看著他的神色,嘴唇一動,到底還是忍住了,只是將目光轉向了那座寶相莊嚴的佛塔,壓住了心底的一聲長歎。

  在那佛塔之下,昔日那般美艷的一副皮囊,想必早已化作了一堆白骨。如今看來,所謂紅顏薄命,絕色姿容若沒有那個福分鎮著,倒還不如生得尋常些。就如這位昔日的西疆美人,若不是生得太好,艷名遠播,何至於轉眼便被那位侯大將軍看上?阿郎那時年幼氣盛,知曉此事後竟是身懷利刃要殺那位侯大將軍,自是被拿了個正著。當時麴家一門老幼都在被大軍押往長安的途中,前途未卜,阿郎闖下這般大禍,卻還口口聲聲但凡有一口氣在必要殺了侯大將軍,郡公被逼得沒法,只能親手處置阿郎,還是都護出來拚死護住了他。大約從那時起,在阿郎心目中,這位叔叔便是比爹娘更親的親人了。

  那段日子裡麴家上下多少人對這位美人又恨又嫉,不但在高昌是萬千寵愛集於一身,去了長安只怕還能接著做貴人,誰知回到長安沒多久,侯大將軍竟被天可汗陛下拿入大牢,她也被送回了麴府,頓時便從雲彩上的仙子變成了泥地裡的破布,若不是到底怕唐人猜疑麴家對此銜恨,只怕性命都保不住,不過待到侯大將軍被斬,還是立刻被送到了此處出家,聽說沒幾個月人便沒了——誰知背地裡是怎麼回事!如今也不過是落了個紅顏禍水的名聲。

  佛塔之上,幾隻飛鳥盤旋而落,老管事不由瞇起了眼睛,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自己還是高昌王府裡一名小小僕役時第一次見到那位何妃時的情形,似乎也是在這樣一個艷陽天,她在花園裡新開的桃樹下翩然走過,那張微笑的面孔卻把滿院的桃李都映得失去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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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20:38
番外:陌上花開(三)   

  悵然的神色在老管事的丘壑縱橫的臉上一閃而過,金生正想開口,他已轉頭道,「咱們都是做奴婢的,雖說阿郎的性子只是在外頭顯得嚴厲,該忌諱的還是留意些才好。」

  金生忙點頭,「阿伯放心,小子絕不會在阿郎前多問,只是……」他有心追問一句,可看著老管事驀然皺起的眉頭,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不知阿郎還有旁的什麼忌諱沒有?再有一個來月,咱們就回長安了,阿郎叮囑過小的,說長安不比西州,說話都要當心,可該當心哪些事情,小子心裡不大有底。」

  老管事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長安貴人多,規矩大,莫說阿郎,便是郡公老夫人他們,都是要謹言慎行的,咱們這些人更要把緊了嘴,到了外面,記得做個會笑的悶葫蘆便是!」

  他一面說一面便撥了馬頭,隨口又說了一通做長隨的要耳聰目明嘴巴笨,手短膽小腦子清之類話,這些金生心裡自然早已有數,卻也緊緊跟在一旁點頭不迭,眼瞅著老管事說得興起,便笑道,「聽說夫人是個性子剛強嚴厲的……」他在麴崇裕身邊呆的時間雖不算太長,卻也與別府的一些長隨有過交往,聽他們說起夾在娘子與阿郎之間的苦處,有些事一個要瞞著,一個要追查,說不定倒霉的便是他們這些下人。阿郎是最恨身邊人多嘴的,卻不知長安那位夫人性子如何?

  老管事沉默了片刻才道:「夫人是將門之女,自然性子剛強,不過橫豎與咱們也是沒什麼關礙,阿郎在外間的事情,夫人從來都是一律不問的。」停了停又低聲嘟囔了一句,「若是此番回去之後肯多問幾聲,倒是好了!」

  金生不由「咦」了一聲,阿史那娘子那般大大咧咧的性子,少不得也有拎著他一通追問的時候,夫人卻怎會一律不問,老管事為何又說肯問更好?

  老管事卻顯然不想多說,雙腿一夾馬肚,坐騎一路小跑追上了車隊。金生沒奈何也跟了上去,盡量不惹人注目的挪到了隊伍前面,跟在了麴崇裕身後不遠處。麴崇裕彷彿腦後生了眼睛,回頭掃了金生一眼,神色裡倒也看不出喜怒。

  金生心下多少有些心虛,忙跟近兩步,還沒開口,麴崇裕已聲音冷淡地道:「我看你真是太閒了些,不如先去前面定下的飯鋪一趟,讓掌櫃換一換菜譜,今日天熱,我胃口不佳,讓他們莫上葷腥之物了,多做些清淡的。一個時辰內辦好。」

  晚間的飯鋪?那是今日歇腳的驛館附近了,來回足足有五六十里……金生頓時苦了臉,也不敢分辨,低聲應諾,揮鞭便跑。

  蘭州原是絲綢之路南道和青海道的中心,城外道路修得甚為平整寬闊,春日裡車馬絡繹,塵土飛揚。金生好容易才跑了個來回,已渾身是汗,滿面灰塵。麴崇裕卻又道,驛館那邊還要再帶句話過去,打發他換匹馬再跑一趟。這一回,他再次回到隊中時,臉上的汗水混著塵沙早已糊成了灰泥,被他用袖子隨手抹了兩次,更是黑一道白一道的好不滑稽。

  麴崇裕嘴角微微一揚,待金生吭哧著回完話,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金生見他沒有別的吩咐,心裡微鬆,忙撥馬跟在了麴崇裕的馬後,又等了半日還是無事,這才掏出懷中的白疊巾子擦了把汗,卻突然聽見了麴崇裕淡淡的聲音,「以後若真有什麼事不明白,你不妨來問我,莫要在背後鬼鬼祟祟!」

  金生的手上一僵,半晌才摸著頭憨笑了一聲。

  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車隊不急不緩的走在路上,漸漸西斜的日頭將大夥兒的後背烤得暖洋洋的。走得半個時辰,遠遠的已能看見今日歇腳的小鎮,小鎮的外面大片的杏林宛若一片粉色的海洋。金生在這條道上來回了四次,如今才能踏踏實實的看上幾眼,忍不住長長的出了口氣。待得聽到杏林裡的清脆笑聲,看見幾個妙齡的女子嬉笑著從林中鑽了出來時,更是看得直了眼。

  那幾名女子看打扮似乎並非村姑,倒是像是出遊的中等人家女眷,看見車隊都笑嘻嘻的掩住了嘴。女孩子們都是花一般的年紀,這等神色自有說不出的動人,有一個姿容秀麗些的笑得眼波流轉,尤其顯得嬌媚。金生臉上頓時有些發燒,有心多看幾眼,不知怎麼地卻不由自主的扭過了頭去。

  他心裡正在打鼓,耳邊聽到一聲低低的冷哼,只見自家阿郎也轉過了頭,眼神中卻帶著一股冰冷的厭惡。

  金生心頭不由大奇,想起阿郎剛剛吩咐過的話,忙問道,「阿郎莫非認識她們?」

  麴崇裕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顯然是懶得開口答這種愚不可及的問題。

  金生納悶的回頭仔細看了看那幾位少女,只見她們正對著車隊指指點點,不時嬉笑幾聲,十足便是沒見過太多世面的嬌憨女子,轉眼間幾個桃紅柳綠的身影便漸漸的離得遠了。他越發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日還是遵從阿郎適才的吩咐:「阿郎,莫不是她們生得和誰有些相像?」

  麴崇裕這次看都沒看他一眼,皺著眉冷冷的道,「我似乎落了兩把角弓在老宅中,橫豎你也無事……」

  金生臉色都變了,脫口叫了句「阿郎」——老宅離此處有兩天的路程,足足一百多里!

  麴崇裕淡淡的瞟了他一眼,「不如去前面鎮上看看,可有售賣弓刀的店家。」

  金生長長的鬆了口氣,再也顧不得問東問西,撥馬便往前躥了出去。

  看著金生有些狼狽的背影,麴崇裕挑了挑眉,臉上的不耐之色已變成了淡不可見的笑容,這傢伙,以後還是在身後鬼鬼祟祟好了,省得不知如何回答他!其實,金生說得也不算錯,適才路邊的那位少女,神情笑容間的確有一種自己最厭煩的東西。若是從前,他大約會想都不想便推到當年那位以嬌媚著稱的長安貴女身上去。當年若不是她那些令人無法招架的手段,不是那溫柔背後勢在必得的霸道與傲慢,自己大約也不至於好幾年裡都裝出一副只愛俊秀少年的模樣,可今日午間在木塔之下,好些塵封在心底裡的記憶卻突然間都被攪了起來。

  不,他討厭的不是那個貴女,其實早在她之前,他就討厭女人嬌笑的聲音,討厭那種脈脈流轉的眼神,因為,給自己生命的那個女人,正是世上最嬌媚的女子。他很早就知道,她的笑聲和眼波,可以讓最無畏的高昌勇士瞬間變得面紅耳赤,可以讓父親無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然而當高昌國轉眼之間便淪為唐軍鐵騎下的焦土,當他們由最高貴的王室貴族變成了唐人的階下囚,她的笑聲就再也沒有響起過,直到那位穿著明光甲披著紫色大氅的大唐將軍出現了他們的營地裡,他才知道,原來她的笑容和溫柔可以轉眼間就換一個施展對象。

  在好幾年後,她曾拉著他的袍角哭訴:「我只是受不了那種臭烘烘的地方度日,穿著抹布般的衣裳,每日連洗臉的水都沒有,我只是不想一生一世都過這種日子,只是想讓你和鏡娘日後能活得好些……」而他只是揮刀割斷了袍角,在她的哭聲中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那扇大門,就像當年她在鏡娘的哭聲中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高昌戰俘的營地。

  她以為自己當時還小就會忘記麼?在寒酸混亂的氈帳間,那天她綻開的嬌媚笑顏就像佛塔上那顆寶珠一般光芒四射,不但晃花了侯大將軍的雙眼,讓他從此走上了一條與大唐皇帝離心離德的斷頭路,也寒透了他們的心,鏡娘從此便再也不肯輕易露出笑容,他也無師自通的學會用笑容來面對一切,包括親生父親舉起的彎刀……

  對他而言,笑容可以掩飾一切仇恨、憤怒和輕視。至於歡樂,那是很久很久都與他無緣的一個詞,他也曾對那位出身將門的妻子抱過一絲希望,只是他的好運大約在八歲前已經用完,這位儀娘果然端莊大方,處事得體,一絲不苟與的履行了作為麴氏婦一切應盡的義務,唯一的缺點便是把她那顆高貴美麗的心留在了不知什麼地方。她的目光總是清澈而冷靜,她的笑容總是溫雅而疏離,而他在三個月後便學會了面對她露出同樣的目光和笑容。他麴崇裕固然不算什麼人物,卻不至於自甘下賤到去謀算祈求他人施捨的溫情!

  恍惚間,麴崇裕的眼前又有一張笑臉忽閃而過,是那個丫頭沒心沒肺,卻像陽光一樣清透燦爛的笑顏,彷彿是陽光的熱度從後背一點點的滲到了心底。他嘴角的笑容也慢慢的加深了一些,自己的運氣到底也不算太壞是不是?

  而一個多時辰後,當麴崇裕讀完從長安剛剛送到驛站的一封信箋後,臉上再一次露出帶著溫度的淡淡笑容,「裴守約也要回長安了……」

  驛站的西邊,晚霞最後的一抹色彩已被暮色吞沒,而東邊一輪圓月剛剛從樹梢後探出頭來,月光下的樹叢和瓦捨都像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霧靄裡。一聲歎息輕微得恍如遙遠的時光中殘留的悲喜,轉瞬間便消失在依然帶著些許凜意的春風裡。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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