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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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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45:17
  第57章 炎炎秋陽肅肅軍威
  
  已是八月中旬,出了西州地界,天氣便迅速變得涼爽起來,只是走在毫無遮攔的碎石戈壁上,正午的烈日依然顯得酷熱難當。上百輛大車組成的隊伍像一條長龍,緩慢而沉悶的迤邐在荒漠之中。
  
  隊伍的最前面,麴崇裕無精打采的坐在他的玉獅子上,笠帽下的米色抹額已被汗水浸得半透,背上的綾袍也軟趴趴的粘著肌膚,他抹了把汗,忍不住低聲的咒罵了一句,「該死」
  
  這該死的忽冷忽熱的天氣這該死的慢吞吞的糧車他寧可在寒風裡穿越十次大海道,也不想在烈日下像葡萄乾似的曬上這麼十天,每日都一身臭烘烘的讓人噁心彷彿是要在他被烤得焦躁的心口上再添一把火,隨著馬蹄聲響,麴崇裕的身後傳來了一個從容清朗的聲音,「世子,前面便是山道,先讓糧車先歇一歇?」
  
  麴崇裕冷冷的轉頭看了裴行儉一眼,「不是說再走十幾里便是軍倉?何必多此一舉?」
  
  裴行儉穿著一身染成竹青色的細白疊圓領袍,皮膚明顯曬黑了一些,臉上身上也有薄薄的沙塵,整個人卻顯得神清氣爽,聞言只是一笑,「世子何必心急,欲速則不達。」說著舉起馬鞭揚聲道,「歇息一刻鐘」
  
  「長史有命,歇息一刻鐘」
  
  裴行儉的命令一聲接一聲的被傳了下去。被曬得有些發蔫的府兵和車伕們紛紛下車下馬,躲在馬車的陰影裡喝水鬥嘴,或是活動腿腳。整個車隊頓時多了幾分閒適歡愉的氣息。只有那些在車隊四周巡視的快馬,依然在提醒大夥兒,就在離這裡一百里的鷹娑川,三萬唐軍和兩萬突厥精兵激戰正酣。
  
  麴崇裕沉著臉跳下馬背,從馬鞍邊解下水囊喝了幾口,那被日頭曬得有些發熱的清水似乎緩解不了多少嗓子裡的干灼。他狠狠的把水囊又掛了回去。
  
  一騎快馬從前方的山路上飛馳而來,離著麴崇裕大約七八步便驀然停住,騎者翻身下馬,快步走了過來,「啟稟長史,前面十二里便是軍倉,蘇將軍已在等候長史……和世子。」
  
  麴崇裕的眼裡飛出了兩把利刃,將這名西州府兵戳得低下了頭。裴行儉的聲音依舊舒緩,「知道了,再探,將軍若是問起,說糧車兩個時辰後到。」
  
  十二里地,走兩個時辰?他裴行儉是想走兩里歇一回麼?麴崇裕皺起眉頭,剛想開口,裴行儉已悠然道,「最後這十二里山路,糧車只怕不好行。」
  
  麴崇裕往前看了一眼,沉默不語。他心裡縱有再多不滿,卻也不得不承認,裴行儉的確心思細密,安排周詳,從西州到這裡足足有六百多里,十天來偌大一支車隊在他的指揮下卻是行止有度,安排之周全精確,彷彿他已在這條路上走過無數回。跟著車隊的三百多名府兵沒幾日便習慣了遵從他的調度……就如剛才那位一刻鐘後,車隊重新出發,入了這片丘陵,道路果然變得崎嶇起來,大車的速度明顯降了下來,待到眼前的山道上終於出現了柵欄和戰馬的身影,日頭果然已開始西斜。
  
  幾匹高頭大馬立在山道邊,裴行儉離得老遠便翻身下馬,快步迎上。麴崇裕也打起精神,下馬走了過去。
  
  戰馬上,當先一人正是麴崇裕在西州城外便見過一面的蘇定方。與身量高大、氣勢悍然的蘇海政相比,這一位蘇將軍看上去沉默內斂,並不引人注目,但想到他是裴行儉的老師,當時麴崇裕的大半注意力還是放在了他的身上,可到最後也沒看出他有何特別之處。此刻,在馬上受了裴行儉一禮才笑著下馬的蘇定方,看起來幾乎是慈眉善目。麴崇裕心裡一面嘀咕,一面抱手行了一禮,「蘇將軍」
  
  蘇定方笑吟吟的點頭,「麴世子,一路辛苦。請上馬隨我來。」
  
  山道最窄處是一道沉重的柵欄門,兩旁堆滿了尖銳的拒馬,待門口的軍士打開柵欄,眼前出現了一大片夾在群山之間的平緩坡地,四面藉著山勢修建了簡易的防禦工事,營寨則只用空糧車和木欄簡單佈置了一番,從柵欄門到營寨,看不見一個兵士的身影。而在空蕩蕩的營寨中間,那一個個糧倉看起來就像一大盤熱騰騰的玉面尖,幾乎是唾手可得。
  
  麴崇裕驚訝的四下看了好幾眼,實在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就是糧倉重地,忍不住轉頭問道,「蘇將軍,這軍倉有多少守兵。」
  
  蘇定方笑得有些漫不經心,「一千。」
  
  麴崇裕又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倒是看不出來。」
  
  蘇定方淡淡的道,「還有五百精兵駐紮在另一處。」
  
  麴崇裕不由挑起了眉頭,「蘇將軍為何如此安置?若是遇到敵軍來襲,這些人手又如何守得住糧倉?」
  
  蘇定方呵呵一笑,「為何要守住?這裡人手雖是不多,便是千軍萬馬來襲,也足以撐到一把火燒了糧倉。」
  
  麴崇裕頓時有些說不出話來,原來這位將軍看守糧倉的佈置,就是把精兵放到一邊好隨時逃跑,萬一出現敵情,留下的幾百人則自己先放一把火把糧倉先燒了,這般作為……當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沒多久,一行人已到了坡地上的營寨門口,大門開處,看去有些木訥的守衛們默然行禮退下,麴崇裕幾乎已懶得多看一眼,只是到了中軍大帳前,見到那些守衛的親兵竟然也是一副懶散的模樣,見到蘇定方才一個個挺直了腰桿,他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若不是親眼見過蘇海政那軍容整肅的營帳,他真會有些懷疑,當年的高昌國居然就是覆滅在這樣一支軍隊手中蘇定方顯然渾不在意,將麴崇裕帶入大帳,讓人上了一些酒水酪漿,隨口吩咐了身邊的親兵一句,沒多久,一個穿著尋常胡服的大漢快步走了進來,一見麴崇裕,便笑嘻嘻的抱手,「小的給世子請安,多日不見,世子愈發風采過人。」又對蘇定方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見過蘇將軍。」
  
  麴崇裕愕然看著眼前這張滿是橫肉的笑臉,停了片刻才道,「米大?」
  
  米大郎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世子還記得小的?上回送給世子的貨色,不知世子可還滿意,回頭待某尋到更好的,第一個便與世子送去」
  
  麴崇裕一時幾乎不知如何接口,胡亂點了點頭,低頭喝了一口酪漿,才壓下了幾乎衝口而出的一聲冷哼:這位蘇定方到底是打仗的,還是來做買賣物色美人的?居然隨軍還帶了這樣一位惡名在外的女奴販子被麴崇裕一口叫出名字後,米大郎卻顯然興奮得有些過了頭,站在麴崇裕身邊,滿面放光的讚美麴崇裕開設的工坊生意如何興隆,挑選清秀少年的目光又是如何精準,眼見就要誇讚他選擇婢女品味如何奇特,麴崇裕終於忍無可忍,冷冷的打斷了他,「米大,你是何時到了蘇將軍營中?」
  
  米大郎一愣,隨即滿臉笑容,「這還要多虧了裴長史引薦,蘇將軍正月在長安發兵時,小的便追隨將軍左右了。」
  
  他從長安就跟隨蘇定方了?麴崇裕意外的轉頭看了一眼蘇定方。蘇定方笑道,「都雲西州多壯士,米大郎頗有奇才,若能在軍前建功,也能搏一個前程。」
  
  米大郎自豪的一挺胸脯,「多虧將軍教導,米大才曉得,好男兒當在軍前效力,搏個封妻蔭子」
  
  封妻蔭子?就這貨?麴崇裕面無表情的看了看米大郎努力挺得老高卻依然比肚子低了一大截的胸脯,默默的放下了手中的酪漿杯。
  
  在米大郎有一句沒一句的廢話中,門簾再次挑起,裴行儉大步走了進來。蘇定方笑道,「糧車都安置好了?」
  
  裴行儉點頭一笑,「既然明日便要啟程,今日不必卸車,自是不甚費事。」
  
  米大郎忙又上前給裴行儉見禮,蘇定方則笑著看了麴崇裕一眼,「世子明日……」
  
  麴崇裕聲音微冷,「在下會與裴長史一道押送糧草到鷹娑川」
  
  蘇定方和米大郎都有些意外的看向麴崇裕,裴行儉微笑道,「守約有新豐桃花酒一壺,醇美清冽,須以沙場烽煙佐之,世子雅士,願與守約共酌。」
  
  蘇定方哈哈大笑起來,「原來世子也有如此豪情」
  
  麴崇裕勉強扯了扯嘴角,豪情?冤情還差不離他早就知道,輸給裴行儉的這頓酒不好喝,卻也沒想到他會刁鑽到這種程度,非要拉他來吃這一路的風沙——難不成裴行儉還怕他離了西州,自己會和賀魯聯手反了不成?想到從這到鷹娑川還有將近一百里地,自己至少還要在毒辣的日頭下跟著幾百輛糧車磨嘰兩日,麴崇裕只覺得臉上的笑容越發重逾千鈞。
  
  米大郎看了看從容微笑裴行儉,又看了看滿臉彆扭的麴崇裕,眼中精光四射,嘴角幾乎沒咧到耳根,「世子與長史果然是一見如故」裴長史真神人也麴崇裕冰冷如刀鋒的目光立時落在了他的臉上,米大郎幾乎沒倒退一步,帶著幾分猥瑣的笑臉慢慢的變得僵硬。
  
  裴行儉低頭咳了一聲,「米大郎,明**也須隨軍,不妨先去收拾收拾。」
  
  米大郎忙不迭的點頭應了,低頭退了出去,出了帳篷,背上的汗被黃昏時節的涼風一吹,不由哆嗦了一下。他心有餘悸的拍了拍胸脯,又回頭看了一眼,感歎一聲,搖頭晃腦的走回了自己的帳篷。
  
  麴崇裕只覺得胸口就如悶了一大團白疊,沉默片刻也站了起來,「蘇將軍,裴長史,麴某還有些瑣事,先告退了。」
  
  蘇定方疑惑的看著他的背影,待簾子落下許久才看向裴行儉,「守約,米大郎曾雲自己為麴世子效勞過幾次,如今看來,世子竟像十分不喜見他,你可知究竟是怎麼回事?」
  
  裴行儉握拳抵住嘴唇,又咳了兩聲,抬頭淡然道,「今日秋陽甚烈,麴世子大約是中了些暑氣。」
  
  ………………
  
  秋日的清晨,風中已頗有幾分寒意,麴崇裕從帳篷中走出來時,營寨和帳篷之間的大片空地,已被兩三百輛糧車擠得滿滿當當。
  
  看著這顯然更長了的糧車隊伍,麴崇裕皺起了眉頭,隨即便看見指揮著糧隊的裴行儉身邊,那位跑前跑後、咋咋呼呼的米大郎,他的眼睛不由一瞇,隨即便鬆開了下意識按在腰刀上的手,緊了緊身上的銀色披風。
  
  車伕與府兵們做起事來都已是輕車熟路,營寨的大門一開,便井然有序的跟隨在蘇定方、麴崇裕等人的戰馬後出了大營。山間的柵欄門外再次打開,麴崇裕抬眼一看,不由微微吃了一驚:在山道兩旁,不知何時出現了列隊而立的數百匹高頭大馬,戰馬邊肅立著的騎兵,沉默得像一片黑色的石柱,直到見到蘇定方,才整齊的行了一禮。
  
  蘇定方淡淡的一揮手,「上馬」
  
  數百人一言不發的翻身上馬,在糧車邊迅速拉開隊形,麴崇裕驀然明白過來,這便是蘇定方安置在營地外的五百精兵,看了半晌,只覺得這些騎兵行動還算利索,只是略顯沉悶,若論氣勢,只怕比西州府兵中的精銳都要差些。他心裡說不上是放鬆還是失望,抬頭看了看薄雲遮日的天空,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這一日,午後不久,糧車的大隊也不過行了二十多里,便停了下來,糧車在外,兵營在內,斥騎四出,竟像是要安營紮寨的架勢。麴崇裕不由吃了一驚,忙找到蘇定方,「今日天色尚早,為何便要安營?」
  
  蘇定方笑道,「明日要走一段三十多里的山道,地勢不平,今日早歇,明日早起,如此日落前便可出山。」
  
  麴崇裕怔了怔,他雖未曾帶兵上陣,卻也熟讀兵法,大軍行進,的確寧可耽誤一日,也強過在山間小路上紮營,只得悶頭走了回來,冷眼看著這五百名唐軍的動作,只覺他們紮營安車、埋鍋造飯倒是動作規整、速度奇快,心中不由嗤笑了一聲,五百精兵,原來是精在此處一夜無話,第二日天色剛亮,大隊人馬再度出發,果然沒過多久,道路兩邊山丘便越來越多,到了後來,車隊幾乎是在一個又一個的山谷間穿行,山道兩旁,雖不是懸崖峭壁的天險之處,卻也多有密林險石。
  
  唐軍派出的斥候比昨日更多了一倍,每入山谷更是加倍謹慎,麴崇裕心裡暗暗點頭,只是目光掃到行進在糧車前後的那幾百名悶頭趕路的唐軍,還是忍不住對蘇定方道,「若是真遇突厥伏兵,不知將軍當如何處置?」
  
  蘇定方遊目四望,淡淡的道,「要看情勢如何,隨機應變,總要教他們有來無回」
  
  麴崇裕木著臉點了點頭,心道,我倒想真遇到一次,看看這支在紮營造飯上訓練有素的精兵們,怎樣讓來去如風的突厥人有來無回只是,不到一刻鐘之後,當一匹快馬急馳而來,從斥候嘴裡聽到那一句話後,麴崇裕便徹底的呆在了那裡,只覺生平之心想事成,莫過於此。
  
  「啟稟將軍,東北方位約二十里,出現大隊突厥人馬」
  
  蘇定方坐在馬上,臉色絲毫未變,整個人卻突然多了一種淵渟嶽峙的沉穩氣度,「詳細報來」
  
  斥候的聲音也穩了下來,「人數當在一萬以上,未見步兵,至少有數百車輜重,行軍方向自東北往西南而去。」
  
  裴行儉此時已從車隊旁催馬過來,靜靜的聽完斥候的回報,輕聲道,「是賀魯的援軍。」
  
  麴崇裕握著馬韁的手心不由有些打滑,一萬多突厥騎兵,自己車隊裡的五百「精兵」加上三百尋常府兵,還不夠他們塞牙縫而糧車行進速度緩慢,一旦被發現,絕無可能逃過騎兵追殺。幸虧對方是直奔是鷹娑川而去的援軍,並未發現糧隊,若是小心隱蔽,大約還躲得過去。
  
  蘇定方沉聲道,「帶足人手,再探千萬小心」
  
  斥候一聲得令,上馬離去,蘇定方和裴行儉翻身下馬,在路邊的一塊大石上展開輿圖,不久之後,一匹匹快馬便不斷把敵軍消息和前方地形一一傳了回來:突厥軍的旗號是鼠尼施部,正是追隨阿史那賀魯的一部人馬,人數大約在兩萬上下,雖有不少輜重,行軍速度卻並不緩慢,雙方隊伍都是向鷹娑川方向而去,若是糧隊繼續前行,一個多時辰之後,便很可能在山道中與突厥人狹路相逢。
  
  糧車的隊伍此時早已停了下來,後隊雖然並不知曉前方的訊息,卻有一種隱隱的不安氣氛瀰漫開來,西州府兵下意識的漸漸靠攏,唯有那五百騎兵卻彷彿無知無覺,依然保持著原先的隊形。
  
  略顯壓抑的沉靜中,飛奔而來的米大郎聲音便顯得格外刺耳,「鼠尼施部?這便是一群狼崽子部中精兵不下一萬,既然是來援賀魯,十有八九都會出來,這部人馬性子最是貪狠,打仗似狼,搶起糧草男女來更似餓狼,要想從他們手裡弄出婦人來,比登天還難,想當年某花了多少氣力……呃,嗯……」
  
  「這條山路某走過幾回前面還有幾處山谷,地勢都與此處差不多,出去之後,便是一馬平川……將軍,咱們趕緊往後撤吧,咱們適才經過的那片山坡便有片好林,盡遮得住這些車馬,若讓鼠尼施部那群餓狼盯住,只怕一輛糧車都保不住。」
  
  好容易米大郎的唾沫星子不再四下亂飛,老老實實的退了下去,麴崇裕才慢慢走近輿圖,想開口詢問一聲,蘇定方與裴行儉低聲交談了幾句後,卻都一言不發的盯著輿圖。良久之後,蘇定方突然屈指敲了敲輿圖,「米大郎說得好,此林甚佳」
  
  裴行儉點了點頭,「這三百府兵頗聽弟子號令,弟子願留下帶領車隊繼續前行,斥候也交給弟子調度。」
  
  蘇定方沉吟片刻,「你千萬小心,掐好時辰,方能事半功倍。」轉頭又向麴崇裕笑了笑,「世子,待會兒請隨我來。」
  
  麴崇裕不由一呆,「將軍要去何處?」
  
  蘇定方輕描淡寫的道,「我要帶上五百騎兵先行離開一步,由守約帶著車隊慢慢前行。」
  
  麴崇裕瞪大了眼睛,「前面有突厥人」
  
  裴行儉抬起頭來淡淡的一笑,「麴世子,正因為前有兩萬突厥騎兵,這幾百輛糧車,咱們無論如何也無法平平安安送到軍中,唯今之計,只有先送給突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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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45:42
  第58章 五百鐵騎兩萬狼兵
  
  前方似乎有小隊的突厥探子,裴長史帶領西州府兵押運糧車先行,蘇將軍率唐軍騎兵繞路到前方接應蘇定方的命令迅速傳遍了整個車隊。
  
  兩刻鐘之後,五百匹戰馬都已被豆料和草料餵飽,每副馬鞍上除了兵器,只掛著一個水囊和一個不大的糧袋。五百名騎兵如石像般靜靜的站在路邊,只有皮甲下的軍袍不時被山風吹動。直到足有兩里多長的糧車隊伍已緩緩消失在前面的山道轉彎處,他們才勒轉戰馬向來路回撤,除了馬蹄聲響,再沒有任何一點多餘的聲音發出。
  
  麴崇裕心神不寧的回頭張望了幾眼,一旁卻傳來了蘇定方平靜的聲音,「世子請放心,有守約帶領那三百府兵,還有我的親兵斷後,定不會教人手有太多折損。」
  
  想起那些平日多少有些散漫的親兵在接令後突然散發出的凶悍之氣,麴崇裕不由點了點頭,他低估了他們,這些人似乎天生是為戰場而生,只有聞到烽煙的氣息,才會露出令人驚心的那一面。只是想起那幾乎搬空了大半軍倉的三百車糧草,心頭卻依然有些發沉。
  
  裴行儉說得不錯,如今這糧草的確已送不過去。以突厥騎兵的速度,若不拖住他們,最晚明日午前便會與賀魯形成前後夾擊之勢,對於正與兩萬賀魯部騎兵相持不下的唐軍來說,準備稍有不足,這一擊只怕便足以致命。而且縱然唐軍能抵擋一時,在送糧的人馬與唐軍本部之間,也會隔著突厥的連綿軍營,這些糧車無論如何都送不過去……只是即便如此,也無須將三百輛糧車全都送到突厥人口中吧?如今正是秋收之際,讓突厥人多了這些糧草,豈不是如虎添翼?而蘇定方與裴行儉,怎麼半點都不擔心自己丟了糧草將會被如何處置?
  
  深深的吸了口氣,麴崇裕將聲音盡可能的放得平緩了些,「蘇將軍,我還是不大明白,便算要拖延突厥人,一面派快馬去大軍中報信,一面派出少量人馬抄到前方沿途騷擾便可,何必要把所有的糧車都拿來做餌?」
  
  蘇定方呵呵的笑了起來,抬頭看了看天色,「只有將所有糧車送出,今日才能將那兩萬騎兵統統留在山道之中」
  
  那又如何?若有五千精兵在手,他也敢打一場伏擊,可如今手頭就這五百人,便是各個都能以一當十,難不成還能在兩萬突厥大軍中討得了好去?
  
  麴崇裕滿心疑惑,只是看著蘇定方從容篤定的臉色,卻不好再追問下去。
  
  隊伍往回走了不到三里,路邊便出現了先前經過的那一大片林子。隨著「入林」「保持肅靜」的號令,五百騎兵下得馬來,束馬銜枚,悄然進入林木深處,連飛鳥都沒有驚起太多。
  
  時光的流逝突然間變得極為緩慢,透過頭頂上並不密集的樹枝,可以看見靜靜掛在偏西天空中的那輪秋陽,可隔了半晌去看,位置卻似乎沒有絲毫的變化。麴崇裕看了幾次,目光偶然掃過林中,才發現這些騎兵似乎也變成了一根根繫著戰馬的黑色木樁,姿勢沉靜而放鬆,似乎可以千年萬年的無聲等待下去。
  
  麴崇裕握著馬韁的手心濕了又干,干了又濕,不知過了多久,當日頭的顏色終於漸漸的泛出一點金紅。遠遠的似乎有馬嘶人喊的聲音傳來,他不由猛的握緊了拳頭。玉獅子也不安的刨了刨蹄子,卻換來了幾束帶著警告意味的目光。麴崇裕只覺得臉上發燒,長長的吐了口氣,慢慢的鬆開了手掌。
  
  在距離樹林十餘里遠的山道上,三百輛糧車的長隊已在慌亂中轉過車頭,車伕的鞭子甩得山響,拚命驅使著騾馬向來路奔逃:果然遇到突厥兵了就在一刻鐘前,糧車隊伍派到前方去探路的斥候與突厥斥候不期而遇,幾名突厥騎兵順著山道追了過來,看到車隊一聲歡呼,接應斥候的唐軍射殺了幾個突厥人,卻到底有人逃了回去。據斥候的消息,原本以為的小隊突厥兵馬後面,竟然還跟著大隊的人馬,想來消息傳回,那些如狼似虎的突厥人隨後便會殺到這些車伕都是趕車的老手,只是在山道上掉頭到底也花了不少時間,頗有幾個心慌的車伕弄壞了車軸,大車便只能被推到一邊,讓出路來。好在來回奔馳於車隊中的裴行儉依然十分鎮定,每走幾十米,便指揮著車伕們將最後幾輛糧車並在一起,然後砍斷韁繩,成為堵住道路的臨時路障,多少能阻擋騎兵的快速奔襲。
  
  饒是如此,糧車的隊伍不過往回撤了四五里路,突厥騎兵的馬蹄震動和狼群般的呼嘯之聲便在車隊的背後響了起來,而且明顯的越來越近。
  
  當身後長箭破空的聲音響起,幾支箭翎「咄」「咄」幾聲釘在了糧車之上,後隊的車伕們首先經受不住,發一聲喊,便紛紛跳下馬車向兩邊的山丘手腳並用的爬了上去,西州府兵們也多少變了臉色,他們這些府兵大多並不曾真刀真槍的上過戰場,只是六郡漢人骨子裡血勇仍在,被長官呼喝了幾聲,便也紛紛拉弓回射。
  
  迎著箭雨追來的突厥人多少有些吃虧,追擊的步伐不得不停了一停。
  
  斷後的數十名唐軍最為沉穩,一面穩穩的引弓還擊,一面快速用糧車製造著路障,有人索性點燃火褶,糧車的麻袋和木板車廂原是易燃之物,沒過片刻,火頭騰的便燃了起來。
  
  從後面追來的突厥騎兵呼喝聲越發急促,雖然馬匹畏火,卻也有人冒險提馬上山,繞過火頭衝將下來。不斷引弓射箭,務必要阻止唐軍燒燬這顯然已是囊中之物的糧車。唐軍則以糧車為掩,不斷回射,正僵持間,山谷裡馬蹄震動之聲越來越響,顯然有大隊騎兵隨後趕到。斷後的唐軍見勢不對,胡亂推倒了幾十輛糧車,點了幾個火頭,便縱馬狂奔而去。
  
  待到數千名突厥騎兵撲滅火頭,趕過最後一輛糧車,騎著突厥良馬的唐軍早已沒了人影,連傷員都沒有留下一個,山道上空空如也,也不知他們是逃得遠了,還是躲進了山路兩邊的小路和叢林。
  
  一隊突厥騎兵追出了好幾里地,眼見天色漸黑,敵蹤不見,不得不作罷。回轉糧車之處時,搜山的斥候小隊已抓了好幾個車伕回來,分開逐一審問了一遍,才知這支糧隊是從數十里外的大唐軍倉運糧而來,軍倉的糧草大半都已在此,而押送糧草的,的確不過是七八百名唐軍。眾人頓時放下心來,看著那一輛輛裝得滿滿的馬車,車廂裡都是一袋袋金黃的粟米,大軍還未交戰,卻先發了這樣一筆橫財。待得人人有賞的命令傳將下來,山道上的歡呼之聲頓時響成一片、經久不息。
  
  因突厥大軍來得及時,三百輛糧車真正被燒燬的不過二十多輛,只是馬車卻半數都出現了一些問題。好在這支突厥軍也帶了不少輜重,騎兵們下馬清理道路,幾十名隨軍的工匠都被調來修補糧車,不少馬車也被騰空後趕將過來搬運糧草,待得諸事都安置妥當,車隊能正常行駛時,早已是月上中天。
  
  調出不少人手和馬車的突厥輜重隊伍自是也不得不停了下來,兩萬騎兵在山道上延綿出好幾里地遠,眼見已過了三更,一場歡慶之後,人困馬乏,若要帶著這些糧草輜重再趕十幾里路出得山區,只怕天都亮了。收攏隊形、就地休整的軍令一聲聲的傳遞了過來,騎兵們聚攏了一些,在山道旁就地紮營,佈置拒馬,派出哨兵,喧鬧的山道漸漸的靜了下來,只有無數旗幟依然在夜風中獵獵作響。
  
  樹林的深處,隨著三百名府兵依次撤入林中和夜幕慢慢的降臨,蘇定方一聲令下,五百名唐軍都換成了席地而坐的姿勢,各自靠著樹木閉目養神。
  
  將西州府兵帶入更深處安置妥當後,裴行儉也坐在了離蘇定方不過兩尺多遠的地方,被火苗燎過的袍子似乎還散發著淡淡的焦味和血腥之氣,整個人卻如其他唐軍一樣靜默而沉穩。不時有斥候幽靈般的閃到蘇定方的跟前,低低的回報著前方五六里外突厥人的一舉一動。也有突厥人的斥候騎兵提馬到了林外,卻只是隨意轉了一圈便回轉遠去。
  
  麴崇裕坐在蘇定方身後不遠的地方,依稀聽見了一句,「突厥大軍已就地安營」。心裡不由微微一鬆:丟下幾百輛糧車,終於拖住了突厥軍一夜此刻大唐軍營那邊只怕已是得了消息,待到明日,便不會措手不及。
  
  蘇定方也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靜默片刻,低聲下達軍令:全體將士,用完自己帶的乾糧和清水,就地休息一個時辰。
  
  彷彿飢餓感也隨著這聲命令甦醒了過來,麴崇裕這才想起上一頓還是入林後不久用的,如今已過去好幾個時辰。他隨手摸了摸早已從馬鞍上取下的乾糧袋,袋子裡還有兩塊不大的麵餅,拿出一塊剛剛咬了一口,突然手指一僵,趕緊又摸了摸乾糧袋——的確只剩下一塊麵餅,吃完這一餐,便再無乾糧可用似乎有道光亮劃過心間,他怔怔的抬頭看著不遠處那個並不高大的黑影,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這個年過花甲的唐軍將領,竟然會冒出這麼瘋狂的念頭。
  
  林中依然一片安靜,只能聽見的低低的咀嚼和飲水聲,彷彿沒有人發現乾糧袋的異常。麴崇裕幾乎想把麵餅扔到一邊,站起來質問一句,卻不知為何沒敢造次,只是像其他人一樣默默的吃了乾糧,又喝了幾口清水。
  
  月光從樹葉的縫隙裡照了進來,勾勒出一個個更加沉默的身影。裴行儉靜靜的起身,向樹林深處走去。麴崇裕猶豫片刻,往前挪了一挪,在蘇定方旁邊坐了下來,低聲道,「蘇將軍,您不會是打算……」
  
  蘇定方的聲音平平淡淡,聽不出一絲喜怒,「麴世子所料不錯。」
  
  麴崇裕一肚子話頓時都噎了回去,既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哭笑不得,一時不但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連自己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都有些分不清楚…
  
  裴行儉不知何時已悄然走了回來,在麴崇裕側面坐下,低低的聲音舒緩一如平日,「麴世子,再過半個時辰,唐軍便要出林,你不妨去後山與西州府兵匯合後一道行動,只要略加小心,便不會有太大風險。」
  
  淡淡的焦味和血腥味飄了過來,麴崇裕胸口一直憋著的怒火騰的燃起,靜默良久,終於冷冷的開口,「我會與唐軍,一道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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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46:06
  第59章 兵敗如山姍姍來遲
  
  一輪圓月慢慢的沉了下去,東方的天際剛剛泛出一點魚肚白,從樹梢間漏入的寒風一陣陣的幾可刺骨,正是一天最黑暗寒冷的時分。
  
  樹林裡的騎兵們悄無聲息的站了起來,束緊腰帶皮甲,檢查橫刀馬槊,隨即便牽著戰馬默默向山下走去。有幾隻格外警醒的夜鳥撲騰騰的飛了起來,待它們盤旋一圈發現並無危險又飛回自己的鳥巢,林中早已是空無一人。
  
  並不寬闊的山道上,五百名精兵都已披甲上馬,在隱隱約約的晨光中,依然沉默得像一片黑色的石頭。帶馬立於隊伍最前面的蘇定方也在沉默的看著他們,良久之後,才驀然開口,聲音並不高,卻帶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冷酷,「你們想來都已知道,咱們的糧車已然丟了,咱們的糧水已然盡了,如今,你們是想餓死渴死,還是被軍法處死?從此處往前五里,便是突厥賊子,殺了他們,咱們便能奪回糧車咱們便能活下去咱們便能建功立業,封妻蔭子想活下去的,想立功授勳的,跟著我,殺」
  
  彷彿是壓抑了千年的死寂火山突然迸出了炙熱明亮的岩漿,隨著一聲低吼「殺」黑色的人群中,一種令人戰慄的氣勢瞬間爆發出來。道路兩邊的山林間,無數飛鳥同時被驚起,淒厲的鳴叫著向遠方飛去,隨即便被掩蓋在戰馬奔騰的聲音之中。隆隆的馬蹄聲由慢而快,五百名催馬疾馳的騎兵,就如一支鋒利的黑色箭頭,射向五里外的突厥大軍。
  
  即使是在黎明前最深沉的睡眠裡,這股大地震動的聲音也很快便將天生警醒的突厥人驚醒過來,手忙腳亂的披甲蹬靴,奔出帳篷,翻身上馬,只是還未來得及列隊,朦朧的晨光中,一股銳不可當的黑色洪流已席捲而至,堆放在山道上的拒馬轉眼間便被幾把丈八馬槊挑得高高飛起,下一刻,那些槊尖的寒光已從哨兵們的後背上透了出來。
  
  最為驍勇的突厥騎兵吶喊著催馬提刀迎上,然而面對隊形嚴密的騎兵衝鋒,面對這些已將速度和殺氣都已提升到最高的人形殺器,散亂的個人阻擋幾乎起不了任何作用,那些銳利的馬槊攜著高速衝鋒帶來的巨大衝擊力,將面前阻擋的一切都毫無例外的挑飛了出去。
  
  當數十名提刀迎上的同袍都在數息之間被這支黑色的長箭貫穿,化成馬蹄下的肉泥,而那些寒光閃閃的長槊卻以更可怕的速度迎面刺來時,終於有人發出恐懼的叫喊,撥轉馬頭往後就逃。狹窄的山道上,想應戰的突厥騎兵被逃奔者擠到一邊,還未來得及調整位置,追擊而來的唐軍精騎便已在眼前風捲而過,迎接他們的是幾支橫地裡掃來的馬槊,或是因高速揮起而分外銳利的刀刃。
  
  幾乎在同一時刻,突厥軍營右側的幾處山脊上燃起了數百支火把,並不密集卻令人膽寒的箭雨居高臨下的從山頭射落下來。幾乎每個突厥人都在瞬間明白過來——他們中伏了「敵軍來襲」「山上有伏兵」隨著嘶啞的狂呼聲響徹夜空,足足有十餘里長的突厥軍營終於徹底陷入混亂,越來越多的奔逃者將恐懼和慌亂像病菌一樣傳播開來,也把更多的人攜裹入了掉頭狂奔的隊伍。潰敗的突厥騎兵,像雪崩一樣淹沒了狹窄的山道。當後方的突厥精兵在將領的呼喝聲中終於列齊隊伍,準備迎戰時,首先迎來的,卻是因為要逃命而對一切擋在眼前的障礙揮刀相向的自己人……
  
  山嶺高處,在枝頭綁上枯木和披風碎布做成幾百支火把,依然在熊熊燃燒,只是三百名西州府兵們早已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呆呆在看著山下。
  
  在依然微弱的晨光中,一場黎明前的突襲,已變成了一面倒的追殺。黑色的洪流以無可阻擋的氣勢驅趕著敗軍向前方的山道席捲而去,而在洪流經過的地方,只剩下橫七豎八的屍體、無聲流淌的鮮血和不時嘶鳴的無主戰馬。那些照夜的火炬早已七零八落的掉到了地上,有時火苗會舔上同樣被掃落在地的旗幟,轟的一聲燃燒起來。
  
  血與火,構成一幅紅艷而淒厲的詭異畫面,讓山崗上的那些勝利者也看得隱隱膽寒。
  
  在黑色洪流的中後位置上,騎著玉獅子的麴崇裕的身上已濺滿了鮮血,騎兵的前鋒衝開道路後,負責收拾所有的漏網之魚正是他所在的後隊,那些被衝散的突厥兵多數已心膽皆喪,只會向山上逃竄,卻也有個別的反而更加悍不畏死。麴崇裕手中的橫刀已收割了好幾條人命,只是最後一次砍上一位突厥人肩頭時,已經卷刃的刀鋒並沒有砍入太深,對方在痛吼中連人帶刀的撲來過來,眼見寒光已在眼前,一支馬槊帶著風聲從他的耳邊呼嘯而過,將那位突厥兵直貫出去,死死的釘在了地上。
  
  麴崇裕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鐵盔下是一張沒有什麼表情的陌生面孔,他丟下手裡橫刀,探身從突厥人的屍體上抽出一把彎刀,撥馬跟上隊伍,有意無意綴著他的幾匹戰馬也立刻跟了上去。
  
  隨著大隊人馬往前又衝了數百步,麴崇裕只覺得眼前突然一亮,卻是隊伍已衝出了山道,前面的地勢漸漸開闊,看得見無數突厥人馬正在向各個方向逃奔而去。前軍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麴崇裕也緩緩勒住了戰馬,薄薄的晨霧很快便掩去了突厥人的身影,只留下眼前一片越來越明亮開闊的天地。
  
  這一仗竟然,結束了?看了看身後一片狼藉的山道,又看了看眼前依然保持著齊整隊形的唐軍,麴崇裕突然有一種如在夢中的感覺。
  
  退回山道、打掃戰場的命令很快便傳了下來,他一時不想撥轉馬頭,只是靜靜在站在山口。身邊有馬蹄聲響,他轉頭便看見了一張熟悉的沉靜面孔。
  
  裴行儉依然穿著那件被火燎焦了衣角的青色圓領袍,昨日沾上了那幾點血跡已然變得深黑,只是跟此刻的麴崇裕比起來,卻整潔得好像才成親的新郎官。似乎看出了麴崇裕目光中的打量之意,他略帶遺憾的一笑,「裴某負責收尾,不曾親手殺敵。」看了看麴崇裕手上身上的血跡,他的語氣裡多了幾分關切,「世子可有受傷?」
  
  麴崇裕回頭看了一眼,那幾個一路跟著他的騎兵不知何時已悄然離開,他不由自嘲的一笑,「有蘇將軍的親兵相護,麴某便是想受傷也不大容易。」說著隨手把彎刀丟到一邊,將滿是鮮血的手掌在衣袍上狠狠擦了幾下,本來便被鮮血濺得一塌糊塗的袍子越發皺成了一團。他卻沒心思顧及這些,擦乾了手便去摸馬鞍上的水囊,不想竟拿了一個空。
  
  裴行儉笑著將一個精巧的水囊丟了過來,麴崇裕伸手接住,仰頭便喝了一大口,卻差點嗆了起來——裡面裝的並非清水,而是烈酒只是此時此刻,那股熱辣辣的感覺順著喉頭一直流到肚中,卻有一種異樣的舒爽。
  
  麴崇裕長長的吐了口氣,緩緩點頭,「好酒」
  
  裴行儉的聲音悠然得不帶一絲煙火氣,「新豐桃花酒,名柔而實烈,當以沙場烽煙佐之,如今以賊子血、頑敵頭下酒,自是更好。」
  
  麴崇裕抹了抹嘴角,淡淡的道,「酒便是酒,何需矯飾」
  
  裴行儉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守約受教了」
  
  麴崇裕仰頭又喝了一口酒,眺望著前方不語,細長的鳳眼裡卻露出了一絲笑意。
  
  當高高昇起的太陽照在了山谷間的小路上,遠處又響起了大隊騎兵帶來的馬蹄震動之聲,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唐營本部派出的兩千名騎兵終於出現在山前,只是很快便一個個的呆在了那裡:戰場雖已被粗略的打掃過一遍,但山路上散亂的帳篷旗幟和斑斑血跡依然觸目驚心。更別說那被俘獲兩千匹戰馬、幾百車輜重,那壘在山前堆積成了一座小山的血淋淋的人頭,以及無法計數的糧草刀槍盔甲……
  
  相形之下,唐軍這邊,也有幾十具屍體靜靜的排列在地上,還有一百多號傷員正在簡單的處理傷勢,而那三百名西州府兵除了昨日受了箭傷的十幾個傷員,今晨一戰中,只有幾個倒霉蛋在黑夜中跟著斥候上山時擦破了手背或是扭到了腳踝,餘者竟是毫髮未傷。
  
  蘇定方帶著裴行儉和麴崇裕從山道間驅馬迎了上來,向來人笑著抱了抱手,「侯將軍,有勞了。」
  
  這位姓侯的郎將的目光從戰場上收了回來,翻身下馬,鄭重的行了一禮,「末將來遲,請將軍責罰」
  
  蘇定方淡然一笑,「將軍免禮。」
  
  麴崇裕卻轉頭看著裴行儉,嘲諷的挑了挑眉,「今晨收到捷報之後發兵過來,可不是要到這個時辰?遲麼?我看一點都不遲,半點都不遲」
  
  裴行儉歎了口氣,語氣充滿了遺憾,「蘇都督也太謹慎了些,若是能信了我等,昨夜便讓他們埋伏在山外,至少能截殺幾千突厥人。如今卻是可惜了。」
  
  他倆的聲音不算太大,恰恰能讓周圍的人都聽見。幾位帶隊來的將軍、校尉先是憋紅了臉,隨即便忍不住看了看不遠處那堆積如山的輜重和首級。正是,若是都督略大膽些,何至於讓這樣一場天大的功勞,全落在了幾百押糧兵的身上?自己這正經的精兵,反而淪為了笑話麴崇裕的目光在眼前幾位將領臉上掃過,嘴角不由冷冷的一揚,只是餘光掃到身邊裴行儉那張讓人如沐春風的笑臉,心裡不知為何又有些發寒。
  
  眼見幾位將領已開始商議著搬運物資、押送俘虜的事宜,裴行儉突然轉頭道,「世子,今日桃花酒可還喝得?」
  
  麴崇裕一怔,點了點頭。
  
  裴行儉微微一笑,「今日乃是中秋,守約想請世子再飲一囊。」
  
  麴崇裕警惕的看了看裴行儉,眼前這張面孔笑容清淡而眼神誠懇,他心裡不由一鬆,也笑了起來,「崇裕隨時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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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46:32
  第60章 月圓之夜白骨之間
  
  營寨的夜晚似乎來得格外肅靜,隨著夜幕徹底籠罩下來,帳篷四周的腳步聲、交談聲,遠處不時響起的號令聲都漸漸消失,唯有秋風拍打帳篷的聲音變得分外清晰起來。
  
  麴崇裕隨手用銀簽撥了撥案几上並不明亮的燭火,呆了片刻,還是起身走出帳篷。他所住之處是在整個唐營的後部,往外幾步走到營地與寨牆之間地勢略高的開闊之處,延綿數里的大小營帳便可收入眼底,皎潔的月光下,那些零零星星的火把和風燈看去越發黯淡,中部的火光密集處便被襯得格外顯眼,大約正是在開著慶功宴的中軍大帳。想到今日午間見到的那些嘴臉,他心裡不由冷笑了一聲。
  
  一陣整齊的腳步聲響,幾名巡營的士兵舉著火把從不遠處走了過來,領頭的隊長打量了幾眼麴崇裕,又腳步不停的帶隊離開。
  
  這些晃動的火把在營地四周自然是隨處可見,麴崇裕往遠處看了一眼,二十里外便是賀魯的大軍營部所在,只是在今日這一戰之後,以賀魯那狐狼般的性子,在沒有探聽出虛實之前,是絕不會輕易出戰了……他正想得出神,卻聽不遠處有人笑道,「世子好興致,竟然在此處賞月。」
  
  看見迎面走來的修長身影,麴崇裕多少有些意外,「你怎地也逃席了?」
  
  裴行儉走得不急不緩,臉上的笑容在月光中顯得分外清朗,「彼此彼此。」
  
  原來也是個懶得應酬的,麴崇裕壓了壓嘴角的笑意,正色道,「麴某一介紈褲子弟,偶然押運糧草,竟遇到此等凶險,驚魂未定之下,自是無心宴飲,裴長史卻是蘇將軍得意門生,如此盛宴竟不告而別,又焉能說得過去?」
  
  裴行儉歎了口氣,「裴某豈敢不告而別,乃是不勝酒力,被人架出來的,也不知讓多少人滿心歡喜。」
  
  麴崇裕一怔,自己之所以推了邀約,便是知道宴無好宴,只是看著裴行儉此刻分明毫無醉意的模樣,猛然想起西州的那次接風宴上他也是半路便被眾人灌得「大醉」,忍不住淡淡的道,「原來如此,此事長史從來最是拿手。」
  
  裴行儉笑著搖頭,「被人灌酒滋味如何,世子心中有數,我倒真真是替那些美酒可惜,好端端的被人濁了味道。」
  
  聽到「被人灌酒」四個字,麴崇裕臉色不由微變。在長安時,他最恨的便是參加那些宴席,看著那些宗室貴介帶著恩賞的神情向自己舉起酒杯,「玉郎,你莫不是覺得長安美酒不及你們高昌的?」
  
  裴行儉已笑著轉了話頭,「再說,如此佳節,原該與一兩知己共酬明月,世子今日既已賞臉應邀,守約哪敢失信於君?」
  
  麴崇裕回過神來,倒有些沒想到早間隨口的一句話裴行儉竟還記得清楚,一眼看到他手中果然拿著兩個酒囊,淡然道,「此酒風味固然頗佳,只是要拿來酬此明月,卻是不大容易。」難不成兩個人坐在這營中空地上對著月光喝?
  
  裴行儉呵呵一笑,「世子請隨我來。」說完轉身便走麴崇裕心頭不免有些疑惑,邁步跟了上去,卻見裴行儉沿著營牆,一路向營地西北角走去,逕直走到後營的一處木製的瞭望台下,幾步跨了上去,也不知說了寫什麼,那兩位值守的哨兵便笑嘻嘻的走了下來。
  
  到望台上去喝酒他也想得出來?麴崇裕不由呆了片刻,歎了口氣,邁步登上望台。卻見裴行儉已悠然自得的坐在木欄邊上,見他冒頭,劈頭便把一個酒囊扔了過來。
  
  麴崇裕忙偏了偏頭,一伸手接住酒囊,在裴行儉對面坐了下來。這望台不過是離地一丈半高、大小四五尺見方的簡易木台,四周是矮矮的木欄護板。只是隨意四下一看,他的心裡也不由暗讚了一聲。這望台視野極佳,又是圓月當空,月華如練,舉目遠眺,莫說這一大片軍營,便是鷹娑川一望無際的草甸,遠處波光粼粼的河流、湖泊,也是盡收眼底。兼之夜風清冷,拂面生涼,讓人心神都為之一爽。他忍不住擰開酒囊,仰頭喝了一大口,對著夜空長長了吐了一口氣,只覺得心底無數濁塵都被吐了出來。當此即,卻也無甚可說,只能笑道,「好酒!」
  
  裴行儉笑著舉了舉手中的酒囊,「此酒乃新豐酒家埋入桃樹下十年方得,名為桃花,我卻覺得,細細品來,竟有殺伐之氣。」
  
  酒香猶在唇齒之間,在悠長醇厚之外,的確自有一股清烈,麴崇裕心裡一動,不由又看了看眼前的大片軍營,這寂靜無聲的深黑色起伏輪廓之中,似乎自有一股隱隱殺氣,而撲面的清爽夜風裡,若是仔細分辨,在草甸特有的清香中也帶著些微的血腥之氣——前方數里便是大片的戰場,這幾日中,上千人的鮮血足以染紅了那大片的草原。他不由點頭歎道,「若非身在沙場,的確品不出此酒的妙處,守約果然獨具慧眼。」
  
  裴行儉不知想起了什麼,出神半晌,自嘲的一笑,「何曾是有慧眼?我不過是在沙場上痛飲過一回,畢生難忘而已。」
  
  麴崇裕詫異的看了他一眼,難道裴行儉竟是曾入軍征戰過?可他的履歷自己明明記得很清楚,上面絕無次筆。
  
  裴行儉自顧自的仰頭喝了一大口酒,放下酒囊才道,「世子不必驚疑,行儉雖不曾從軍,卻也曾於荒草白骨之間,喝了一夜的新豐酒,自此之後,便不輕醉。」
  
  在沙場的荒草白骨之間喝酒?麴崇裕想了想才笑道,「守約這酒,果然喝得別出心裁。」
  
  裴行儉搖頭而笑,語氣甚是平靜,「不怕世子見笑,六七年之前,行儉也曾日日醉生夢死。恩師看不過眼,帶我日夜急疾,來到一處他曾鏖戰過的沙場,當年那一仗甚是慘烈,我去之時雖已時過境遷,但荒野之間依舊是白骨隨處可見,還未入夜,便是陰風煞氣逼人。恩師丟了幾囊酒給我,讓我或是醉死沙場,與他當年的同袍手足作個新伴,或是放下酒囊,從此活出一個模樣來。」
  
  麴崇裕略一思量便明白了過來,六七年前,也就是裴行儉的長子與結髮妻子先後夭亡之際,聽聞與那位號稱收留了他們母子的臨海大長公主不無關係,裴行儉日日買醉,大約便是因為此事,這恩仇之間的折磨,的確讓人……他不由輕輕的歎了口氣。
  
  裴行儉略停了停,竟是緩緩的說了下去,「那一夜,我對著荒草間的骷髏想了許久,若就此一醉不醒,想來不久也會化為這樣一堆白骨,無知無覺,無憂無喜,似乎也還不錯。可是喝了幾囊酒之後,又覺得隱隱有些不對,若人死則無知,那我來這世間一遭,難道就是為了做一堆這樣的無名白骨,好教親者痛、仇者快?若人死後有知,我又如何去面對那黃泉之下所有的親族?思來想去,我還是放下了酒囊,在荒草間睡了一覺,醒來時,正是日出東方。世間從此便少了一個酒鬼,多了一個祿蠹。」
  
  他竟然曾在沙場白骨之間,這樣苦苦思索生死之事?麴崇裕心裡一陣驚悸。月光之下,看得見裴行儉的眉目間依然是一片清朗從容,彷彿說的不過是最平淡無奇的瑣事。麴崇裕不由看了他好幾眼,只覺得自己似乎是第一次漸漸看清了面前之人,靜默半晌,長出了一口氣,「你若是祿蠹,世間之人如我等,豈不都是米蟲?」
  
  裴行儉搖頭一笑,「世子過獎。世間之人,若想不做米蟲祿蠹,何其難也!當日我也曾問過恩師,人生在世,不滿百年,王侯將相,鄉野匹夫,轉眼間不都是這一堆白骨,建功立業或是碌碌一生又有何不同?恩師告訴我,白骨自是絕無不同,只是在他看來,身為男兒,既來這世上一遭,總要令這世間,少一些荒野亂草間的白骨。因此若是為官,當澤及子民,造福一方,而為將者,則當以戰止亂,擒賊擒王!如此,便是自身最後化為白骨一堆,也無愧於天地,世子在西州的所做所為,自是不能以米蟲而論,裴某也不過是這些日子以來,才勉強算不得祿蠹。」
  
  麴崇裕慢慢的喝了一口酒,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答言,依他來看,人生在世,若是不能快意恩仇,縱然無愧天地又有何趣?伯父和父親難道做過什麼有愧於天地之事?當年西州那萬千百姓難道都做了有愧天地之事?一旦淪為亡國君民,不都是一個任人宰割!只是裴守約……他若是這樣想,倒也不算奇怪,他沉吟片刻,還是笑道,「守約胸懷如此,崇裕佩服。」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不敢當,其實對於世子,行儉心裡也佩服得很,世子深謀遠慮,能屈能伸,只是裴某有一事不解,還望世子指教。」他頓了一頓才道,「以世子之才幹,為何執意自囿於西州?「這一問的聲音極為輕緩,但落在麴崇裕的耳裡,卻是嗡的一聲巨響,他驀然抬頭看著裴行儉,目光變得冰冷,半晌才嘲諷的笑了起來,「裴長史,你出身河東名門,又是大唐忠臣之後,有何等雄心壯志都不為過,請不必拿我取笑!」
  
  裴行儉的目光依舊平靜,「世子所言差矣,若非這門第名聲,裴某大約也不至於險些做了草間白骨。所謂門第,其實與這酒囊有何差別?日日捧在手中,自是足以醉生夢死,若是放下,便什麼都不是。男兒如我等,學成文武,頂天立地,何必計較他人目光議論?世子,請恕我直言,你太看輕了自己,也太看輕了大唐。」
  
  麴崇裕一時不由說不出話來,旁人若說這個,他自是會嗤之以鼻,他在長安十幾年所受的欺辱輕視,豈是幾句話能打消的?但認真論起當年的憋屈不得意,他卻不得不承認,眼前這位頂著天煞孤星名頭的裴守約,莫說自己不能比,只怕整個大唐也沒幾個人能與之相提並論。
  
  裴行儉的目光投向了大營中央的燈火搖曳之處,語氣裡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長安自有一些宗室紈褲,只是此等人物,不過是些自以為是的酒囊飯袋,就如大唐之軍中將領,若都是世子所見此營數人那般的心胸氣度,唐軍又焉能創下天軍的赫赫威名?」
  
  麴崇裕依然只是默默的仰頭喝酒,裴行儉也不再多說,眼見手頭這囊新豐桃花酒已所剩不多,麴崇裕才微瞇著眼睛笑道,「我也有一事不明,還望守約直言相告,以你的心胸手段,何至於會來西州,會來此處與我飲這一場酒?」
  
  裴行儉放下酒囊,直視著麴崇裕,「一則所謂命數如此,此間曲折原也一言難盡;二則,我生平志向,不過回報師恩君恩,使這月光所照之處,略少幾處沙場,略少若干白骨荒丘。」
  
  麴崇裕點了點頭,卻聽裴行儉又問道,「不知世子胸中所願,又是何事?」
  
  麴崇裕沉默片刻,揚眉一笑,「崇裕不敢與守約相比,只是既然身在西州,自然也希望此地風調雨順,此外麼,」他笑了笑,「有時難免也會思量,那些喜愛將他人踩在腳下之人,他們的頭頂臉面若是踩起來,卻不知會是何種滋味。」
  
  裴行儉怔了怔,不由搖頭苦笑,舉起手中的酒囊,「玉郎請!」
  
  麴崇裕斜睨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歡暢,好容易才止住笑,「守約請!」
  
  此後兩日,戰場上風平浪靜,賀魯部竟是再未出戰,因此次所送及繳獲的糧草充足,一時倒也無人提及讓蘇定方再去押運糧草,另外兩支大軍則先後有捷報傳來:程知節本軍破歌邏祿、處月兩部於榆慕谷,周智度破突騎施、處木昆兩部於咽城。麴崇裕心中不由開始暗暗期待一場大戰,不想等了幾日,一騎快馬傳來的卻是一道軍令:唐軍三處人馬立即靠攏,不得輕戰!
  
  簽發軍令者,並非大總管程知節,而是行軍副總管王文度。
  
  麴崇裕不由愕然,一番思量後找到裴行儉,「軍令既是如此,我等多待也是無益,不如速回西州,也好多做一番準備。」
  
  裴行儉默然不語,半晌才道,「世子,我有一不情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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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46:55
  第61章 滿腹狐疑冤家聚頭
  
  「之後呢?之後如何了?」
  
  琉璃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看著麴崇裕。
  
  麴崇裕很想摀住額頭歎口氣,又想揉揉眼睛好確信自己有沒有看錯——自己面前的這雙眼睛裡分明滿滿的全是好奇和興奮,卻沒有半點應有的擔憂或恐懼,這個婦人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他停了停,還是盡量簡潔的道,「突厥人以為中伏,自己先亂了,兵敗如山,蘇將軍率領咱們一路追殺了二十里,大獲全勝。」看了琉璃一眼,又淡淡的補了一句,「斬首一千五百級,屍橫遍野,那斬下的頭顱堆成了小山,血腥味幾里外便能聞到。」
  
  眼前的女子卻恍若不聞,只是長長的出了一口,神色有些恍惚的低頭看著手中的信封,低聲嘟囔了兩句,聽著似乎是,「原來如此,原來竟是如此……」
  
  麴崇裕終於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因為裴守約的鄭重托付,他在登門拜訪之前便打疊了百般言辭準備安撫住這婦人,卻怎麼也料不到她除了聽說裴守約要留在軍倉協助調度事宜之時,略微驚訝了片刻,在其餘的事情上,反應都古怪得令人難以置信:聽聞蘇定方立了軍功,沒問一句自己的義父和夫君可曾遇上危險或是得了何種嘉獎,反而是興致勃勃的追問著備戰作戰的所有細枝末節!什麼叫「之後呢」,她當自己是寺院裡登台俗講的和尚麼?什麼叫「原來如此」,彷彿她還曾聽說過別的說法!真真是,不可理喻!
  
  琉璃此時心裡卻全都是驚歎,五百鐵騎破突厥,原來打的是誘敵深入、故佈疑陣、連夜偷襲,難怪幾百人馬便能將兩萬突厥騎兵追殺出二十里地去,果然是盡信書不如無書……半晌她才猛的回過神,抬頭看見麴崇裕疑惑的眼神,心裡一驚,忙道,「不知如今義父和守約他們可還安好?軍營那邊一切都還妥當?」
  
  麴崇裕不由大大的鬆了口氣,點頭道,「蘇將軍和裴長史一切都好,如今總管有令,三路唐軍已會兵一處,四面結陣,緩緩而行,應是十分穩妥。裴長史還道,請夫人不必擔心,如今不但輜重都置於軍陣之中,軍倉也有重兵把守,他只協助一些調度事宜,並無危險,且突厥人連敗之後,已西退了數百里,西州亦不會被戰火波及。」
  
  四面結陣,果然是用上這種笨法子了麼?琉璃不由搖了搖頭,深深的歎了口氣。
  
  麴崇裕皺起眉頭看了她一眼,不知她為何又突然悶悶不樂起來,難不成是從自己這三言兩語裡便看出如今形勢不妙?他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道,「夫人為何歎息?莫非是覺得有何處不妥?」
  
  琉璃有些驚奇的看了他一眼,這麼簡單的事情他會看不出來?唐軍是來平叛的,又不是來視察邊疆的,結成這樣一個方方正正的挪動碉堡,自己當然不會有什麼傷亡,可阿史那賀魯是傻的麼?突厥人又無須守城佔地,他會呆在那裡等著你去打?唐軍如此挪上兩個月,壓根不用打仗,耗盡糧草直接回長安便是!她的語氣裡不由帶上了幾分譏諷,「世子,守株待兔,能打著狼麼?」
  
  麴崇裕胸口一窒,這比喻當真是……貼切的得!可這與他有什麼干係?沉默片刻,他還是低頭喝了口水,換了話頭,「庫狄夫人,崇裕今日登門還有一事相求。裴長史臨行前道,自明年起,西州人所交賦稅,可用白疊布來代替絹綢。過幾日都護府便會發出政令,如今工坊裡也已趕製出上百套軋車與彈弓,我會遣差役和府兵將這些物件隨政令分發到西州各鄉的村正家中,夫人若是有暇,崇裕斗膽請夫人去幾處鄉中,授教丁婦們一二。」
  
  琉璃納悶的看著他,這到底又是在唱哪一出?用軋車、彈弓這種簡單的事情也需要她去傳道解惑?
  
  麴崇裕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垂眸看著眼前的銀杯,淡淡的道,「西州雖然早有白疊布,然百年以來,多為官坊所出,庶民不過偶爾為之,如今賦稅中以白疊布代替絲綢,於西州農戶,乃是關乎生計的大事,只怕會猶疑不決。裴長史素有威望,若由夫人出面親自示範,西州子民則多半能打消疑慮。長史如今有些擔憂,明年西州或許要多交租調。」
  
  也就是說,她要扮演親民的官家夫人,鼓勵大家接受新生事物?明年……若此戰拖延下去,依稀記得裴行儉說過,西州都護府的家底此次幾乎已全部掏空,明年的賦稅很有可能不得不加重!琉璃點了點頭,「世子儘管安排便是。」
  
  這回答痛快得出乎麴崇裕的預料,他不由狐疑的看了琉璃一眼,見她一臉坦然,這才放下心來。一時又覺得這位庫狄氏風格之飄忽,真真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想到此處,眼角忍不住再次掃了掃牆上那古怪的羊頭銅燈,屏風上那宛如真人的仕女圖畫,還有莫名其妙插在瓶中的枯枝,只覺樣樣刺眼,一刻都不想多呆下去,站起來微微欠身,「多謝夫人體諒,等崇裕安排妥當了,自會遣人來接夫人。」
  
  琉璃也暗自鬆了口氣,難得今日這位麴世子居然從頭到尾都態度溫和,雖然時不時目光狐疑,好歹沒冷嘲熱諷。她笑著起身回了一禮,「應當多謝世子才是,守約的行囊我今夜便會收拾出來,明晨送到都護府中,還要煩勞世子遣人相送。」
  
  兩人禮數周全的客套了幾句,琉璃便將他送到堂屋門口,眼見麴崇裕已走到院中,她握緊手中的信,剛想轉身回去,卻見院門外說說笑笑的走進兩人,其中一個抬頭看見琉璃,滿臉笑容的大聲叫了一聲「姊姊」,隨即目光便在麴崇裕的身上轉了幾圈。
  
  琉璃怔了一下,只得往前迎了幾步,對著垂眸退了一步的柳如月笑道,「今日又勞煩柳娘子了。」轉頭對麴崇裕道,「世子,這是我家妹子三娘。」又對眼睛滾碌碌轉動的雲伊道,「三娘,這是西州都護府麴都護的世子。」
  
  阿史那雲伊笑嘻嘻的行了一禮,「見過世子。」動作倒還中規中矩,語氣卻顯然太過輕快了一些。柳如月心裡早已暗暗叫苦,跟著雲伊行了一禮,又默不作聲的退了一步。
  
  麴崇裕早已看清了雲伊的容貌,聽得琉璃這麼一說,倒也沒大往心裡去,只是微微點了點頭,正要邁步,雲伊已笑著問琉璃,「姊姊,世子來家中做客,咱們不用留他用飯麼?」
  
  琉璃一怔,想了想只能解釋道,「世子是從軍營捎了姊夫的家書和口信過來,待姊夫歸家時,咱們再請世子來用飯不遲。」
  
  雲伊眼睛頓時一亮,急切抬頭看向麴崇裕,「你是剛從軍營回來麼?軍營那邊情況如何,唐軍可是殺了賀魯那賊子?」
  
  這位怎麼也是個關心戰事勝負超過關心家人安危的?麴崇裕愣了一下才道,「前方戰事還算大致順遂,只是若要一舉擒拿賊首,大約還要等待時機。」
  
  嗯?他說了這一串,意思到底是打贏了還是打輸了?雲伊困惑的眨了眨眼睛,還要開口,琉璃上前一把攜住了她的手,「世子剛從軍營回來,旅途疲憊,咱們不好再打擾,回頭姊姊再尋人細問一番可好。」
  
  雲伊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幾分失望之色,悶悶的點了點頭。
  
  麴崇裕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又看了看琉璃,心中的狐疑不由更甚,這位女子的相貌雖然和琉璃略有相似之處,但禮數言談,竟全然不似長安女子,連西州的普通人家也不會教出如此口無遮攔的女兒,可看她的氣派,卻又不似小家碧玉,也不知是什麼來路!
  
  他目光又在柳如月身上停了一停,心中冷哼了一聲,卻也懶得計較,只是向琉璃欠了欠身,「崇裕這便告辭,夫人若有事情吩咐,遣人去都護府或寒舍知會一聲便是。」說完轉身便走了出去。
  
  雲伊回頭看了他一眼,不等他走出門去,便忍不住對琉璃低聲抱怨道,「這位郎君人長得倒俊,怎麼說話卻與對面那賣綢緞的阿嬸似的,半日也無句痛快話,他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的聲音並不算大,只是麴崇裕耳目靈敏,他正邁出門檻的右腳在門上差點絆了一下,忙挺直腰桿,若無其事的邁步出去,心頭對這位三娘的身份頓時再無一絲懷疑:果然是與庫狄氏一家的,多半是嫡親的姊妹!
  
  琉璃忙拉了雲伊進門,待門簾落下,才忍不住大笑起來。雲伊奇道,「姊姊笑什麼?我難道又說錯話了?」
  
  柳如月跟著走了進來,掩嘴笑道,「雲伊自然不曾說錯什麼?你今日這話,原是說得再對也不過!」
  
  雲伊頓時鬆了口氣,拍拍胸口也笑了起來。
  
  琉璃手裡拿著裴行儉的信,多少有些心神不寧,柳如月目光在她手上一轉,便對雲伊笑道,「你昨日不是畫了梅花麼,可否帶我去看一看?」
  
  雲伊忙點頭,「你跟我來!」拉著柳如月便向自己的小院走去。
  
  琉璃這才坐了下來,拆開信封,一目十行的看了下去,裴行儉的信並不長,只是簡單提了句蘇定方立了戰功,只是如今三軍結陣而行,既無法破敵獲糧,而天氣轉寒,馬匹的草料補充也會日益困難,糧草供應上再不能出任何問題,他會留下協助蘇定方,估計十二月前便會回西州,若是遇上煩難之事,可找麴世子相助。信末才提了一句,已是深秋,卿多保重。
  
  想到離十一月底足足還有三個月,琉璃坐在那裡,悵然若失,仔細再讀一遍時,又有些疑惑,他居然讓自己有事可找麴崇裕相助,卻沒有提一個字的白疊……這兩個男人,到底葫蘆裡埋的是什麼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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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47:24
  第62章 忠人之命生財之道
  
  武城鄉的周家村雖然並不富裕,又頗有悍名在外,村頭那排灰皮楊樹卻是生得分外體面,棵棵都有近十丈高,到了十月底,樹葉漸漸落盡,挺拔的筆直枝幹看去便如一個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散發著逼人的傲岸之氣。
  
  這一日,日頭剛剛爬到楊樹的樹梢上,周村正便有些坐不住了,先是打發了孫子到村頭去看著路口。眼見日頭快到中天,他索性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雙靴子,扯了扯身上昨天剛漿洗過的本色火麻布袍子,出門前還仔細打量了一番早已收拾得整潔清爽的小院,這才壓著步子往村頭走去。離村頭還有好幾十步遠,便聽得一群孩童齊聲歡呼起來,「過來啦,過來啦!」
  
  周村正唬得撩起袍角便跑,跑了幾步,又驚覺這摸樣有些不成體統,忙放下袍子,腳下生風般疾步走了過去,到了路口伸長脖子一看,哪有半個人影?再看那群孩童,卻是都蹲在地上,幾個小腦袋擠成一團,專心致志的用小樹枝驅趕著兩窩螞蟻去搶一隻小青蟲,大約好容易將兩窩趕到了一處,又是一陣歡呼雀躍,而自己的孫子,正是嗓門最大的那一個。
  
  周村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巴掌拍在孫子的頭上,險些沒讓他的臉直接壓入螞蟻大軍中,孩童們回頭看見村正鐵青的臉,頓時「轟」的一聲作鳥獸散,只剩下那個滿臉通紅又不敢哭的苦命娃兒,繼續接受著祖父從語言到武力的教訓。
  
  周村正罵了好一會兒,自家孫子卻突然抬起頭,訥訥的道,「祖父莫罵了。」他本來已經消了些的火氣頓時被勾了下來,「莫罵,不罵得你長些記性,你下回不照舊貪玩誤事?」
  
  小五的聲音帶上了一點哭音,「祖父,孫兒不是這個意思……」又看著村正的身後道,「祖父,你先莫罵我。」周村正火氣愈旺,一個爆栗便敲上了孫兒的腦門,「還敢頂嘴!」身後卻突然傳來一個笑嘻嘻的聲音,「村正好興致!」
  
  周村正忙回頭去看,卻見到了一張熟悉的圓圓面孔,正是半年前在周家村裡住過好幾日的小差役,牽著馬在向他笑。
  
  他唬得幾乎跳起來,忙賠笑道,「王差官!」一眼又看見王差役身後不遠,股偶然還有十餘匹高頭大馬,為首的除了他曾遠遠見過一面的那位麴世子,更有兩個打扮素淨的年輕女子——正是他等了一上午的貴人們到了!
  
  周村正心頭不由好不懊惱,低頭狠狠的瞪了自己的孫兒一眼,「快去叫你父母叔伯們準備著!」又忙忙的換上笑臉,跟在王差役身後走了過去,規規矩矩作了個長揖,「小的週六,見過世子,見過長史夫人。」只聽得一個醇厚的聲音道,「有勞村正了。」一個柔和的聲音說了聲,「老丈辛苦。」又有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姊姊,這排樹生得好生有趣。」
  
  姊姊?周村正心裡不免有些嘀咕,卻也不敢多言,只是引著這行人進村向自家走去。
  
  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子裡此時早已轟動,但凡還能走動的,都已站在了門外,見了麴崇裕、琉璃和他們身後的府兵,也不敢走近,遠遠的便作揖行禮,「夫人」的問好之聲不絕。
  
  這番情形,近半個月來,琉璃早已見得慣了,卻依然有些不大自在,好在這村子不大,沒幾步便到了周村正的家門口。這處院子看去比旁的屋子明顯齊整許多,屋前屋後亦是種了些桑樹、棗樹,一大家子十幾個人都已候在門口,琉璃一眼便注意到那個腦門依然通紅的娃兒,正從母親身後探出頭來看著自己,那眼睛忽閃忽閃的好不明亮,她點頭笑了笑,那孩子臉上一紅,忙不迭的躲了回去。
  
  西州的富裕人家多是三代同堂,周村正家也不例外,三個兒子都住在一處,光孫子便有六個,好在院子倒也寬闊,青瓦土屋足有八間,當中的北房堂屋更是寬大,院子裡則放了兩架老式的維車與織機。
  
  一行人自是先到堂屋落座,喝杯酪漿,說些客套話,琉璃於這些話上原都不大留心,只是那周村正沒幾句話便說到了當日裴行儉如何燒了賦稅賬冊,「小的站得近,看得真真的,長史那氣度……」他皺起眉頭想找個詞來形容,想了半日還是搖了搖頭,「小的也說不上來,只能跪下謝恩,長史竟和和氣氣的給咱們這些還了禮,說是不過是應做的!」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又笑道,「如今夫人竟又來咱們這地界,親自教給大夥兒如何紡織那白疊,小的聽著原是不敢相信的,如今還覺得像是做夢!」
  
  他竟是親眼見過裴行儉燒賬冊的麼?琉璃突然覺得這位看上去脾氣便不大好的村正親切了幾分,微笑道,「村正如此一說,我倒要無地自容了。
  
  雲伊聽得卻有些雲裡霧裡,忙問琉璃,「姊姊,長史到底燒了什麼賬冊?」
  
  琉璃轉頭正想跟她說一聲「回頭再說」,那周村正是個性急嘴快的,應聲道,「娘子有所不知,咱們這西州原先賦稅最重……」竟是詳詳細細把經過說了一遍。
  
  雲伊聽得悠然神往,「長史看著面凶,原來卻如此心善!」
  
  一屋子人都沒有接話,琉璃也有些哭笑不得,雲伊卻立刻又轉頭看著麴崇裕,「世子,你不是管著這西州的賦稅雜役麼?既然村正他們這般可憐,為何你不早把賬冊燒了,把賦稅減了,倒嚇了他們這些年?」
  
  自打周村正說起燒賬冊之事,麴崇裕便沒再開口,只是神色淡淡的聽著,此時臉色不由一僵,頓了頓才道,「崇裕並非朝廷命官,不敢與長史相比。」
  
  雲伊驚訝的瞪大了眼睛,「你不是朝廷命官?那你這些天為何又要徵集民夫服那雜役?」
  
  麴崇裕微微皺眉,「此乃長史所托,受人之托,崇裕自當忠人之命。」
  
  雲伊恍然大悟的點頭,「原來你要聽命於長史的,怪道這些日子都要跟著姊姊,是怕你一個人來無人聽你的麼……」
  
  麴崇裕的臉色頓時黑了下來。琉璃心中哀歎一聲,忙道,「你胡說什麼?如今戰事緊張,長史人在百里之外,世子才不得不屈尊來做這些細務!再說局勢不穩,若是沒有世子護送,你我焉能出城?你這般胡言亂語,也不怕被人笑話,還不快向世子賠不是!」
  
  雲伊睜大了眼睛,全然不明白自己怎麼又說錯了話,麴崇裕已面無表情的道,「三娘天真爛漫,夫人不必怪她!」
  
  琉璃滿臉都是抱歉,「多謝世子寬宏,我家妹子年幼無知,回去後必好好管教她。」又捏了捏雲伊的手,皺眉道,「以後你再這般胡說,還是莫要出門的好!」
  
  雲伊正要反駁,聽得「莫要出門」四個字,立時不敢多說,訕訕的看了麴崇裕一眼,欠身行了個禮,「請世子見諒,我說錯話了。」想了想又補充道,「我原不知,你竟是不用聽命於長史。」
  
  琉璃連氣都歎不出了,也不敢看麴崇裕的臉色,站起來笑道,「時辰不早了,若是方便,村正可否將村中丁女們都喚到院子中來?」
  
  周村正忙不迭的應了聲「是」,正要往外走,卻聽那位世子冷冷的道,「勞煩將村中所有丁男與中男都喚到村頭!」
  
  眼見這位村正抹著冷汗出了門,琉璃又對堂屋中候在一旁的的周家三個兒媳笑了笑,「煩勞你們再取些去籽開松後的淨白疊過來,也好紡給大夥兒看。」
  
  麴崇裕也站了起來,向琉璃點了點頭,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琉璃這才暗暗鬆了口氣,看了雲伊一眼,只見她皺著眉頭,模樣看起來比麴崇裕還苦惱了好幾倍,只得輕聲道,「以後你若有什麼不解之事,回家問我,莫在外面亂問了!」
  
  雲伊悶悶的點頭,跟著琉璃出了門,果然便不再開口。沒多久,院落裡便擠滿了婦人。此事琉璃這些日子早已做得輕車熟路,先讓小檀把工坊裡出的尋常白疊布拿出來讓大夥兒傳看了一遍,周家的媳婦也把裝了淨白疊的籃子遞給大夥兒,。眾人面對著琉璃原本有些拘束,待看到這白疊布和淨白疊,好奇的天性頓時佔了上風,嘰嘰喳喳的議論起來,「真是白疊布麼?「「娘子用了什麼法子,怎能紡得如此細軟?」「這白疊怎麼變得如此乾淨?「琉璃笑道,「也沒什麼稀奇的,你們看到的那白疊乃是用機車去籽開鬆了一番,但凡用了這種白疊,人人都能將白疊布紡得如此細軟,莫說可以代替絹帛來交調,若是拿到市坊上去,一匹也能換上六七百錢。」
  
  眾人頓時嘩的一聲議論開來。可用白疊代替絹帛的告示如今自是人人知曉,可西州人誰不知曉白疊好種布難紡,光剝籽就不知要費多少工夫,因此不是家中實在無錢糧買布,尋常婦人決計不會去討那個苦頭吃。此刻見了這種乾淨鬆軟的淨白疊和能換上六七百錢的白疊布,各個不由都動了心。
  
  琉璃也不多說,只是待眾人傳看完畢,便拿出早已備好的細梳和蜀黍桿,當著眾人的面捲了白疊條出來,又在緯車上慢慢拉出棉線,紡了一會兒便對周家大媳婦笑道,「你來試一試。」
  
  這周家大媳婦原是會紡白疊的,笑著走上來,照著琉璃的摸樣卷條抽線,很快也拉出了同樣的棉線。琉璃鼓勵了幾句,便有心細手巧的婦人也上來試了一遍,興奮的笑道,「這般便成了麼?」
  
  琉璃點頭,「正是,待紡出一斤線後,上機便能織出一匹與這一般無二的細軟白疊布。」
  
  院子頓時一片熱鬧,又要自己動手來試的,有問這白疊去哪裡賣的,也有聰敏些的婦人高聲問道,「這淨白疊又該去何處買?」
  
  眾人頓時安靜了下去,正是,若無這種淨白疊,只怕布是紡不出來的!
  
  琉璃笑道,「這淨白疊是將尋常白疊用機車細細處置一遍才能得,三斤半白疊朵子方能出一斤。只是那機車都極為昂貴,要數十緡一套,如今每村由村正做保,官家貸給村正一套,大夥兒種了白疊,便可拿到村正這裡來處置,只是每出一斤淨白疊,要出三十錢工錢與村正。」
  
  一斤淨白疊要三十錢,這般花上半個多月工夫,織成了白疊布便能換成六七百錢,便是不用來織布,做成襖子被子,不比如今的強得多?眾人看著庭院中的緯車織機,心頭都暗下決心,回去便要將家中的舊機子找出來,明年更要種上幾畝白疊。這一畝白疊能出七八斤朵子,足夠織成兩匹布,若是多種一些……頭腦靈活些的婦人臉上已滿是笑容。
  
  琉璃看著眾人的臉色,心裡暗歎了一聲,微微揚起了聲音,「只是這處置淨白疊的機車一日也不過能出一兩斤,因此每家每戶最多也能種上兩畝,卻不能因這白疊利大,便不種粟麥了。這些事情,大夥兒只怕還要跟當家的商議商議才是。」
  
  這些婦人們有的依舊興奮,有的則有些失望,待得她們議論紛紛的走出院落,琉璃也返身進屋,喝了幾口清水。關於白疊布的這些花樣都是麴崇裕想出來的:村正們可通過軋車彈弓一日得上三五十文,自會千方百計的保守秘密,而每村按戶數嚴格控制軋車的數量,一則不至於影響了糧米的收成,二則也讓白疊布不會因為產量不過多而跌價,保證了麴家工坊的利潤——這只孔雀做起生意來,頭腦當真是要得!不過,明知他打的算盤,琉璃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無論是身為長史夫人,還是麴家工坊的合夥人,都無法提出任何異議……
  
  又過了一刻多鐘,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響,麴崇裕與周村正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周村正見了琉璃滿面是笑,「還是夫人的主意好,若不是這些婦人們去得快,今日這雜役分配也不會如此順遂。」
  
  琉璃點頭笑了笑,沒有做聲。是啊,這好端端的讓全村男子都服上一個多月的雜役,幫官府運送軍糧,誰又會真正樂意?可若官府同時又給了大家一條新的生財之道,這種不樂意自然也會變得淡薄些。若非如此,麴崇裕又何必挑著最刺頭的這些村落,讓自己來搞這一出親民表演?
  
  可西州不過三四萬人口,即便像如今這般全民動員,要支撐起十萬大軍的糧草後勤,也極為吃力……麴崇裕在西州都是一日日的馬不停蹄,不知道裴行儉在軍倉那邊調動著三州的民夫車隊,支撐著十萬將士和超過十萬匹戰馬的嚼用,又會是怎樣一副情形?
  
  琉璃一時心情低落,壓根沒注意到,身旁的雲伊鄙視的看了麴崇裕好幾眼,後者卻彷彿根本沒看見她一般,漠然的轉過頭去。
  
  在這日復一日的忙忙碌碌、東跑西顛中,天氣一日比一日寒冷,轉眼便入了十一月,離裴行儉所說的回轉西州的日子越來越近,琉璃拿著新出的淨白疊給裴行儉做了兩件冬袍,只是冬至節這一天,曲水坊的裴宅沒等來裴行儉,卻等來了身上血跡斑斑、滿臉失魂落魄的米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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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47:53
  第63章 怛篤血雨西州腥風
  
  冬至大如年。
  
  西州民眾原是以漢人居多,那些名門大族又講究魏晉遺風,每年冬至時分,自是別有一番熱鬧景象。只是顯慶元年的這個冬至,整個西州城裡,卻看不到往年裡屠羊殺牲的歡欣喧鬧,街上的行人來去匆匆,連壯年男子的身影都難得一見。
  
  西州都護府的門口,那張征發全州丁男中男輪流勤軍的告示,依然張貼在最醒目的位置,而往年此日早該休沐的官員和差役們,卻是進進出出的忙個不停。
  
  琉璃倒是偷了一日的清閒,想到許久不曾見過康氏,午後便帶上節禮去了隔壁坊的安宅。康氏身子已明顯變得笨重,一見琉璃便快步上來拉住了她的手,「才幾日不見,你怎麼便瘦成了這般摸樣?也不多自己保養著些!」
  
  琉璃只能歎氣,這般寒風凜冽的冬日,她也只想舒舒服服在家中窩著,奈何有些事情,卻不是她能心安理得躲開的,就如安三郎,不也是已然兩個多月不曾歸家麼?不過,看著康氏那隆起的肚子,聽著她低聲細語的熟悉絮叨,琉璃這些天來一直都有些煩悶的心情卻突然安寧了下來。待進了裡屋,只見滿床都是精緻亮麗的小衣裳,忍不住笑道,「怎麼都是紅的花的?」
  
  康氏微笑著的臉上幾乎在發光,「嬸娘們都說這一胎像是個女兒,家中那個混小子,我可是被他鬧怕了!」說著又看了看琉璃的腰身低聲道,「如今入了冬,你也該好生補一補才好,我看那韓四就是有些本事的,原先說是外傷金創上極好,這幾個月裡看婦人、小兒也是人人都道不壞,你若讓他看,他必然更盡心。」
  
  琉璃笑著搖頭,自己這具身體,滿打滿算還不到十八週歲,吃補藥也太早了些吧?康氏見她不以為然,忙又絮絮的說了幾句。琉璃正招架不住,門外卻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
  
  阿燕的聲音裡還帶著些喘息,「娘子,家中有客人登門,說是帶了阿郎的口信。」
  
  琉璃「騰」的站了起來,邁出兩步,又忙轉頭道,「阿嫂……」
  
  康氏哈哈大笑起來,「你跟我還講什麼虛禮,快些回去是正經!」
  
  琉璃臉上有些發燒,「過兩日我得閒了再來跟阿嫂說話。」小檀到門口打起了簾子,琉璃快步走了出去,就聽小檀笑道,「是什麼客人這般要緊,要姊姊來跑這一趟?」
  
  琉璃心裡一動,看了阿燕一眼,阿燕顯然走得甚急,臉頰通紅,臉色雖還鎮定,一雙眼睛裡卻分明滿是焦慮,對上琉璃的目光,微微的點了點頭。
  
  琉璃的心頓時一沉,快步往外便走,出得院子,阿燕跟了上來,低聲道,「是上回送雲伊娘子過來的那位米大郎,說是軍營那邊出了些事,阿郎讓他來西州找麴世子上報朝廷。」
  
  上報朝廷?琉璃腳步不由一頓,轉頭便道,「小檀,你快去都護府問一聲,世子今日可在,若是在,便請他速來家中一趟。」
  
  小檀有些愕然看了看琉璃,應了一聲轉身便走。阿燕忙又道,「娘子,那米大郎的情形看著似乎不大好,婢子以為,還是先去尋了韓醫師,讓他過來看看?」
  
  琉璃點了點頭,自己三步並兩步往家中走,只是一進曲水坊的坊門,心便沉到了谷底:自家門口附近站了好幾個人,不時指指點點、交頭接耳。有人一眼看見了琉璃,高聲道,「庫狄娘子,先頭有個身上帶著血跡的人進了您家!有人道看那模樣像是販人的米大,那廝不是好人,娘子可要讓小的們去府裡請差役們過來?」
  
  這米大郎竟然是個臭名昭著的?琉璃暗叫晦氣,忙笑道,「多謝各位,我已知曉,不必去煩勞差役了,我心裡有數。」有人還要再問,琉璃卻不好多說,擺了擺手,提步便進了家門。待她進了外院的堂屋,一眼看見屋裡的情形,心裡不由更是叫了聲苦。
  
  堂捨裡,幾個月前曾見過一面的那位米大郎歪歪斜斜的坐在席褥上,看上去竟似比上回瘦去了一小半,又黑了好幾個色度,身上的冬袍上斑斑點點的分明是染著血跡,臉上也是灰撲撲的,鼻子青腫得老高,讓那張本便凶橫的臉孔更添了十二分的猙獰。
  
  在他的對面,雲伊叉腰而站,雪白的臉孔漲得通紅,聲音也尖銳得有些刺耳,「你再胡說,我先叉了你出去,什麼救人報信,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德行,竟騙到姊姊這裡來了!」
  
  琉璃忙走上去拉住了雲伊,「你怎麼過來了?你先回自己的院子,這些事務我來處置便好。」見米大郎掙扎著要起來,擺手道,「不必多禮了,到底出了何事?」
  
  雲伊轉身看著琉璃,「姊姊莫聽他的,此人最是刁滑,如今又編了一套胡言亂語,說是唐軍屠了怛篤城,他因救人傷了兩個唐軍,逃出唐營後,裴長史令他來找麴世子,要把事情上報朝廷!他也不想想,怛篤那般的大城,又不是賀魯的部屬,唐軍好端端的屠城做甚?他這種人,不知害了多少人命,什麼時辰又改行救起人來了?真真是一篇鬼話!」
  
  屠城?琉璃臉色頓時一變,一個原本模模糊糊的印象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米大郎臉上又是冷笑又是發狠,嘶聲道,「米大誠然不是善類,但今日若有一句虛言,便教某天打雷劈!」
  
  雲伊冷哼了一聲,「你以為你不會被天打雷劈麼……」
  
  琉璃心煩意亂,忍不住道,「雲伊,你先回院子!」
  
  雲伊頓時大急,「姊姊,他真真不是好人!」
  
  琉璃歎了口氣,「雲伊,他是不是好人暫且不論。他今日所說,只怕是真的!」
  
  米大郎瞪大了眼睛,掙扎著從坐席上爬了起來,「多謝娘子,多謝娘子肯信米某,娘子快去請世子過來,遲了便來不及了。軍營那邊,因蘇將軍說屠城是做賊,又不肯與他們同流合污去分財帛,他們才污蔑某是叛城的餘孽!裴長史道,定要讓朝廷知曉屠城之事,還說越快越好!」
  
  琉璃認真的看著他,「世子那邊我已吩咐人去了,那屠城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又怎麼成了叛城餘孽?」
  
  米大郎已站了起來,「啟稟娘子,六日之前,唐軍到了怛篤城下,怛篤城主便帶人出城來降。先頭原也說的好好的,可不知怎地,待某第二日午後在軍營告了假,進城想尋人時才發現,那裡竟是成了一片人間地獄!那般慘狀,某便是做夢也不曾見過。滿街滿街都是屍首,一踩一個血坑,城門前的死屍堆得有一人多高,好些人家的門口的石板上,丟著被活活摔死的奶娃娃!那些婦人的慘叫聲,滿城裡都能聽見……」他越說越是激動,握著的拳頭幾乎揮到了雲伊和琉璃跟前,雙眼通紅,看去就如野獸一般,「六千人,怛篤城足足有五六千人!一日一夜之間,竟是都成了冤魂!」
  
  雲伊嚇得退了一步,一時說不出話來。琉璃也呆在了那裡,屠城,她並非不知道這兩個字的可怕,但此刻聽到這些血淋淋的話語,她只覺得胸口就像堵上了一塊巨石,嗓子也緊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大郎請坐下說話。」
  
  米大郎喘了幾口粗氣,慢慢坐了回去,聲音也低了下來,「米某生來便不是善類。某此次進城,原本也不曾安著好心,是想借這身軍甲,到認識的人家拿些銀子出來,誰曾想那家幾十口人,竟已只剩下了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兒,躲在水缸裡發抖,一眼認出某來,竟抱著某的脖子大哭,某、某……便打昏了聽見聲音進來的兩個唐軍,把她帶出城,送上了馬!」
  
  「都怪米某思慮不周,給蘇將軍帶來了麻煩。第三日蘇將軍便遣人將米某送出軍營後,某才聽聞,因蘇將軍不肯收下從怛篤城搜刮來的金銀財物,那位王總管便一口咬定米某是怛篤城的探子,又說蘇將軍老早就收容了怛篤探子,才對這種叛城心慈手軟。某好容易才逃到裴長史那邊,裴長史道,事已至此,唯有立即上書朝廷,讓聖上知曉此事。最好是能讓世子說動麴都護上書,若是不成,可請世子暗地裡遣人將米某送到長安,說娘子自會知曉如何令此事上達天聽。」
  
  琉璃心裡微微一凜,頓時明白了裴行儉的意思,默然點了點頭。
  
  屋子裡一時靜了下來,雲伊回過神來,把琉璃拉到了一旁,低聲道,「姊姊,你真信他的話?」
  
  琉璃歎了口氣,「屠城這般的大事,誰能編得出來?米大郎跟隨蘇將軍已近一年,如今他拿此事來騙你我,於他又有何益處?」
  
  雲伊一時也默然低頭無語。琉璃拍了拍她的手,又轉身問了米大郎幾句,這才知曉,裴行儉所在的軍倉已近無糧可送,而大軍之中自半個月前,將士們的口糧便減了一半,馬料更是早已倍減,戰馬還勉強能有草料果腹,步卒用來代步的私馬卻是大批餓死,軍中多有怨言。想來王文度屠城,除了自己不肯空手而歸,也是為了搶掠糧草錢帛,好安定軍心……
  
  說話間門簾挑起,阿燕疾步走了進來,後面跟著的正是韓四,只見他穿著一身還算體面的本色冬袍,神情依然寡淡,進門向琉璃點了點頭,只看了一眼,便兩步走到米大郎跟前,一言不發的伸手搭脈。
  
  米大郎唬了一跳,把手一奪,琉璃忙道,「米大郎,這位是醫師,外傷金創最是拿手,大郎還是先處置了傷口,才好將事情與世子稟告。」
  
  米大郎這才伸出手腕,又皺眉道,「多謝娘子,米某並無大礙,只是夜半騎馬時摔破了鼻子,多流了些血罷了。」
  
  韓四凝神診了半晌,鬆開手冷冷的道,「的確並無大礙。只是幾夜不曾休息,受驚之後流血不止,身上還有傷,再這麼熬兩日,最多少活兩年罷了!」
  
  米大郎不由「咦」了一聲,瞪大眼睛看著韓四。韓四也不理他,轉頭對琉璃道,「夫人請迴避片刻,韓某要查查這位身上之傷。」
  
  琉璃點頭道了聲「辛苦」,帶著雲伊和阿燕退了出去,小檀卻氣吁吁的從外面走了進來,「娘子,麴世子不在西州,說是只怕明日午後才能歸來!」
  
  琉璃的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麴崇裕大約又是去了西州的哪個縣城,如今天色已晚,遣人去尋也是白搭。她心裡隱隱有些不安,卻也知道只能等到明日再說。
  
  不多時,韓四從堂屋出來,只道米大郎的外傷並不算重,他已上了藥,隔一日再來換,不用開方,只要讓米大郎安心歇息兩日便好。
  
  琉璃點頭道了謝,又對阿燕笑道,「你去取些診費給韓醫師。」
  
  韓四臉色頓時冷了下來,「夫人將韓四當做什麼人了?」
  
  琉璃不由一怔,小檀也瞪大了眼睛,卻聽阿燕淡淡的道,「你且等著!」說著轉身進了廚房,不多時拿了一個食盒出來,往韓四身前一遞,「診費!」
  
  韓四呆了一下,頗有些手忙腳亂的接了過去,低著頭說了聲「多謝。」沉默片刻,又道了聲告辭,轉身走出門去,頭竟是再沒抬起來過。
  
  小檀早已看呆了,望著阿燕的目光頓時滿是崇拜,「阿燕姊姊,還是你有法子,你給他的食盒裡裝了什麼?」
  
  阿燕淡然道,「一碗牛肉。」
  
  琉璃縱然滿腹憂思,此刻也不禁笑了起來。
  
  一夜無話,第二日一早,琉璃便派了人到西州城門候著麴崇裕,不曾想等到日頭西沉,竟依然是毫無消息。這一下,莫說米大郎坐不住,琉璃心裡的不安也越發翻滾得厲害起來:若是麴崇裕這節骨眼上又是一去好幾日不回西州,事情卻該如何處置才好?
  
  好容易等到第三日午前,派去城門守候的小廝一溜煙的跑了回來,「世子回來啦!」
  
  琉璃忙站了起來,「你可曾請他過來?」
  
  小廝苦了臉,「小的根本近不了世子的身,世子是跟著幾十號穿著盔甲的人一道進的城,那些人都凶巴巴的,我上去還沒開口,便被推到了一邊,小的實在沒法子,看見世子身邊的長隨落在後面,便跟那長隨說了幾句,他應了說,瞅著有空會悄悄跟世子回稟。」
  
  幾十號穿盔甲的人?她怎麼記得,西州城裡常見的那些府兵是不穿盔甲的?琉璃愣了片刻才道,「你可打聽過,那些穿盔甲的是什麼人?」
  
  小廝忙點頭,「小的問過了,說是剛從軍營下來的精兵,為首的叫什麼……對了,蘇參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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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兩不相助兩種打算
  
  「前軍的情形大致便是如此。」
  
  蘇南瑾停了停,端起面前的越瓷杯,緩緩的喝了一口熱桃漿,眼角餘光一掃,滿意的看見高案後的麴智湛滿臉都是驚愕和不安,而坐在對面的麴崇裕,臉色則從震驚很快變成了一種似喜似怒的微嘲。
  
  過了好一會兒,麴崇裕才挑了挑眉頭,「子玉所言當真?大軍已然班師……那,裴守約真已被軍中扣下了?」
  
  他的語氣並不算平和,蘇南瑾卻暗自鬆了口氣,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世子說笑了,此等大事蘇某焉敢胡言?裴守約調遣軍糧不力也便罷了,還與蘇定方一道偏袒那怛篤的探子,王總管如何容得了他?只是論理,他到底是西州官吏,應由麴都護髮落才是,因此王總管才讓我來知會都護一聲,過幾日便會將他押送回西州,屆時世子你……」他嘿嘿的一笑,收住了話頭。
  
  麴崇裕緩緩點頭,嘴角意味不明的揚了起來,端起杯子也喝了一口,突然又皺起了眉頭,「怛篤探子?可是鷹娑川西面的怛篤城?我記得怛篤城平素並不多事,那城雖甚是富足,也略養了些護衛,城主卻是個滑頭的,此次怎麼吃了豹子膽,還派出探子進唐軍……當真是不知死活」
  
  蘇南瑾警惕的抬起頭來,聽到麴崇裕的最後一句才冷笑道,「可不是不知死活,那些蠻夷之人,誰知是如何想的?此次竟然居心不良,又負隅頑抗,大軍自然饒他們不得王總管原也給了那蘇定方幾分面子,只要他交出人來便罷,他卻仗著上回立的功勞,一味袒護那探子,還著人將探子偷偷送出營去。王總管只是看在他軍中老將的份上,暫時容他逍遙幾日,待回了長安,自有聖上來處置」
  
  他的聲音壓低了些,「都護與世子有所不知,此次雖說領兵的是程將軍,聖上出兵前卻給了王總管一道聖諭,令節制全軍,可見聖心如何。那蘇定方雖說與如今的皇后略有幾分淵源,又怎能與王總管這般深受聖上信任的大將相比?」
  
  麴崇裕一怔,突然想起一事,臉色微凝,「如此說來,那八月間三軍靠攏的軍令……」
  
  蘇南瑾點頭,「世子果然目光如炬,八月間王總管便接掌了全軍,如今三軍上下早已惟王總管馬首是瞻,前幾日怛篤一戰之後,更是萬眾歸心。也唯有蘇定方為了推脫收留怛篤賊子的罪責,反而四處說些王總管貪功劫掠的昏話,哪個肯聽他一句?到了長安,大夥兒自會向聖上如實稟告。蘇定方也不想想,難不成聖上還只信他一人的?」
  
  麴崇裕若有所思的點頭不語,蘇南瑾又道,「如今,那怛篤探子十有八九已到了西州,王總管令我過來,一則是為了讓西州再籌些糧草,大軍大約有個十幾天便會抵達西州;二則也是為了協助都護捉拿探子。」他轉頭看著麴智湛,「不知都護意下如何?」
  
  麴智湛似乎沒料到這一問,抬頭看著蘇南瑾,半晌之後,圓圓的臉上才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模糊笑容,「既然是王總管有令,下官自當從命。」想了想又笑道,「玉郎不是說,參軍的人馬已守住西州城門了麼?料那探子也飛不出去。倒是參軍一路風塵僕僕,可要先洗漱洗漱,歇息片刻?」
  
  蘇南瑾略一思量,站了起來,「多謝都護,下官先告退。」
  
  麴智湛也站了起來,「玉郎,你先令人好好安置參軍他們,再派出人手,看看西州這兩日裡是否有可疑人物,去了何處,務必要查出下落。」
  
  麴崇裕將蘇南瑾送出了門,又點了幾名隨從去安置他帶來的那些精兵,蘇南瑾見附近無人,才笑道,「玉郎莫怪,非是蘇某要瞞你這一路,只是有軍令在身,不入西州,不敢洩露消息。」
  
  麴崇裕瞅著他輕輕一笑,「怪道子玉一路只問我裴守約家中還有何人,原來是為了這個我還當……」
  
  蘇南瑾哈哈大笑,「玉郎把蘇某當做什麼人了那位庫狄氏……」他「嘿」了一聲,驀地換了話頭,「諒她也翻不出花來說來我還應跟玉郎抱歉,上回讓你受驚了,我也是後來才聽聞,真真想不到你竟會也到了軍前。家父也是歉疚得緊。」
  
  麴崇裕歎了口氣,「子玉何必見外,此事你都說了三回了,莫說你想不到,我又何嘗想到過?原本是想去軍前露上一面,卻被那莽夫連累得吃了那一嚇,幾日用不得飯,倒讓你們見笑了。我又不缺勳爵,這拿命換的軍功,還是少來兩回才是」
  
  蘇南瑾看了看他的表情,心中更是篤定了三分,低聲道,「那蘇定方原是個莽撞不知死活的,你且放心,此次回了長安,定教他不得翻身。只是那探子定然是在裴守約家中,有人曾見過他往西州城而來,還能會去找誰?玉郎還是要抓緊些,莫讓他們得了風聲。再者,這些日子都護府簽發過所也要留心一些,莫讓人鑽了空子去這一回,咱們若是能來一個人贓並獲,那裴守約定然罪名難逃你我也好出那一口惡氣」
  
  麴崇裕微微一笑,「子玉放心,我省得」
  
  眼見蘇南瑾隨著自己的隨從去了都護府的後院,麴崇裕正要轉身,他的一名長隨上前一步,低聲道,「啟稟世子,裴長史夫人遣人找您,讓您盡快去曲水坊一趟。」
  
  麴崇裕眉頭微皺,點了點頭,回身進了都護府的正廳,進門便道,「父親,此事只怕有些古怪」
  
  麴智湛臉上的笑容和不安都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神色異常沉肅,「自是有古怪,蘇定方和裴守約豈是不知輕重之人,無緣無故會包容什麼怛篤探子?再說那怛篤城,好端端的又怎會與唐軍對上,還派探子入唐軍適才那位蘇參軍言道,蘇定方說王總管貪功劫掠,只怕就是為了這個,或是分贓不均,或是起了旁的衝突,王總管才給他們師徒安上這樣一個罪名,又想借我們的手拿下裴守約,好剪除蘇定方的羽翼」
  
  麴崇裕皺眉道,「那依父親之意應當如何?」
  
  麴智湛淡淡的道,「這是他們唐人官吏之間的事,與我等何干?你這便趕緊遣人去裴長史府上看一眼,若那什麼探子真在他們府上,讓他們自己趕緊處置乾淨。若是過得幾日,王總管真把裴長史送到了西州,咱們也好吃好喝的供著。總之,萬萬莫意氣用事,做了他們手中之刀。這王總管雖說有聖上的眷顧,蘇定方背後不還有皇后麼?咱們不過是西州官吏,家人也都在長安為質,豈能捲入這種爭端?這些將軍們要辯個是非對錯,我等自當靜坐旁觀,等候聖裁」
  
  麴崇裕眉頭緊皺,沉吟道,「若真是王總管等人縱兵劫掠……」
  
  麴智湛臉上難得的帶出了譏諷之色,「那又如何?你以為大唐陛下當真在意這些胡人的死活?莫忘了阿史那社爾十年前的豐功偉績,那位天可汗陛下可曾說過他一句?」他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你趕緊遣人悄悄去裴長史家報個信。再者,裴長史終究是我西州之官,聖裁未下之前,總不好教蘇參軍太過難為他的家人」
  
  麴崇裕默然片刻,抬頭道,「崇裕這便過去。」
  
  麴智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頓了頓才道,「也罷,你千萬記得,兩不得罪,兩不相助」
  
  ………………
  
  質地細密的淺黃色麻紙上,用小楷寫著人數、馬匹、貨物的數量,下面是若干個或清楚或模糊的官印;一個小小檀木木牌,刻著「安」字和極為複雜的卷草紋樣。
  
  琉璃看了一遍,點了點頭,「這是這兩樣了,記得明日去幫我多謝阿嫂一聲。」
  
  小檀奇道,「娘子要這些東西作甚?」
  
  琉璃淡淡的一笑,「有備無患。」屠城的事情太大,既然如今沒能搶到先手,她不能把所有的寶都押在麴崇裕的良心上。有了這兩樣東西,就算麴崇裕袖手旁觀,她也能造出一份足以亂真的過所文書,以阿古的身手和閱歷,應當能以安家的信物木牌一路在各城池換馬,將消息傳回長安。
  
  她低頭仔細看了看手裡的這張過關文書,紙是益州黃麻紙,墨是尋常的松煙墨,家中都有,字跡也十分尋常,只是西州府的官印仿起來要費些功夫,卻也不會太難,起碼比她在美院時仿造過的早年老式月票來,要容易太多了……
  
  阿燕快步走了進來,「娘子,韓醫師來了,正在前院給米大郎換藥。」
  
  琉璃忙放下文書站了起來,「我這便過去。」
  
  韓四這次手腳極快,不過一盞多茶的工夫便背著藥囊走了出來,見琉璃和阿燕都等在外面,愣了一下,垂眸道,「傷者兩日後便能大好。」
  
  琉璃搖了搖頭,「多謝韓醫師,只是,還有件事我想煩勞韓醫師一次。」
  
  韓四立刻抬起了頭,他平日穿著隨意,頭髮也常是亂蓬蓬的,一雙眼睛卻是黑白分明,極為乾淨。
  
  看著這雙眸子,琉璃心裡微微一鬆,臉上露出了笑容,「不知韓醫師能否將米大身上的傷勢處置得……看上去更凶險些,最好是那種看著便致命的模樣?」
  
  韓四眨了眨眼睛,愣愣的沒有說話。
  
  琉璃也不瞞他,當下便把米大郎在怛篤城目睹屠城慘狀,因救了一名怛篤女子,被污為怛篤的探子,如今軍中已有人到了西州,隨時會上門抓他的事簡單說了一遍,「如今他若是被抓到軍中,只怕有去無回,連裴長史都會被扣上罪名,我倒是想了個法子,大約可以冒險一試,只是這米大郎的模樣卻是越淒慘越好。此外,還要借藥鋪一用。」
  
  韓四聽到「屠城」二字,臉色早已有些發白,喃喃道,「竟然又是此如此」猛的又回過神來,用力點頭,「韓某這便去處置傷處」
  
  琉璃吐了口氣,點頭笑道,「有勞了。」
  
  韓四轉身登登登便往堂屋裡走,走到一半又一個轉身跑了回來,「庫狄夫人,在下還有一種藥,不知夫人用不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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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48:47
  第65章 前朝慘案今日人心
  
  西屋的門簾低垂,韓四已是進去了好一會兒,卻依然沒有動靜,外面也是靜悄悄的,被打發出去尋人傳話的婢子小廝們顯然尚未歸來。琉璃打開案幾上那個裝赤金象牙梳的匣子,把一日前便已寫好的信箋重新讀了兩遍,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心裡正有幾分焦急,堂屋的門外便響起了一聲通傳,「麴世子來了」
  
  琉璃「騰」的站了起來,看了看西屋,放下信箋,穩住了聲音,「請麴世子進來。」
  
  從院外大步流星走進來的麴崇裕,身形似乎帶著風聲,臉上卻是毫無表情,一眼看見琉璃神色從容的站在堂捨門外,略微怔了一下才抱手一揖,「庫狄夫人。」
  
  琉璃斂衽還禮,「世子裡面請。」一顆心卻有些沉了下去,麴崇裕最講風度,便是被氣得臉色發青時經常還要撐著一臉微笑,如今卻是這樣一副冷臉,看來事情只怕……
  
  果然一進堂屋,麴崇裕不等落座便開門見山,「夫人遣人招我過來,所為何事,崇裕已然盡知。此來是為了知會夫人一聲,蘇子玉蘇參軍已奉大總管軍令,前來西州捉拿怛篤探子。總管有令,西州官民自有配合之責,因此崇裕稍後便會帶差役全城搜捕,請夫人做些準備,崇裕也好有個交代。」他的目光只是琉璃臉上一瞥,便落在她背後牆上的羊頭燈上,彷彿那上面開出了好幾朵鮮花。
  
  琉璃無聲吸了口氣,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更沉穩一些,「多謝世子,世子來得倒是正好,什麼怛篤探子,恕我不曾聽聞,不過,我這裡卻有一個剛從怛篤城逃回來的西州子民。想來世子已然知曉,怛篤城出了何事?」
  
  麴崇裕臉色依然冷淡,掃過來的目光中卻多少露出了些疑惑,琉璃微微提了提聲音,「大郎,請出來拜見世子」
  
  話音剛落,西屋的門簾「砰」的蕩起,一個胖大的身影從屋內搶了出來,幾步便到了麴崇裕跟前。定睛看時,莫說麴崇裕,連琉璃都唬了一跳:米大郎身上那件本白色麻布冬袍足有半邊隱隱透著血跡,本已略退了青腫的臉上,顏色更是蒼白得駭人,配上發黑的眼圈、凌亂的頭髮,看去便像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活鬼。
  
  他聲音嘶啞的叫了聲「世子」撲通一聲便跪了下來。
  
  麴崇裕差點後退了一步,聽到這聲音眉頭一皺,再仔細看了一眼,臉色不由微變,「米大郎」
  
  米大郎的臉上看不出什麼神色,聲音裡卻滿是悲憤,「世子世子您不知道,怛篤已被屠城了五六千口人全被殺光了蘇將軍是不肯與王總管他們同流合污,才被污蔑說收留了我這個怛篤探子。世子您也認得米某,某生在西州長在西州,又上哪裡去做那勞什子的怛篤探子」
  
  麴崇裕臉色不由有些發青,聲音變得嚴厲之極,「你再說一遍,怛篤當真被唐軍屠城了?」
  
  米大郎定了定神,把數日前怛篤主動投誠,自己想去怛篤城弄些銀錢,卻看見唐軍屠城的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他此時心神略定,入城所見便說得愈發詳細清楚,琉璃縱然已聽過一遍,但聽到他說起認識的那戶怛篤人家數十口橫屍院落各處,連幾個幼童都死得慘不忍睹的情形時,還是忍不住咬緊了牙根。
  
  麴崇裕臉上也沒有了血色,雙手緊緊的握住拳頭,骨節都有些發白。米大郎仰頭看著他,啞聲道,「世子,長史說,事到如今,只有您能為怛篤城這些冤魂做主,您若能讓麴都護上書朝廷,陛下方能盡快知曉這血海般的冤情,給那些儈子手定罪」
  
  麴崇裕身子微微一震,彷彿突然清醒了過來,臉上慢慢露出了一個冰冷的笑容,「上書朝廷?給儈子手定罪?米大,你是西州人也相信這種鬼話」
  
  琉璃心裡一沉,忍不住道,「世子此言何意?」
  
  麴崇裕轉頭看著她,臉上儘是冷冷的嘲諷,「夫人久居長安,自然有所不知,八年之前,你們的那位郭都護狂妄輕敵,被龜茲國相那利襲殺於龜茲城內,之後大將軍阿史那社爾盡屠龜茲五城,幾日之內,數萬人頭落地,千里沃原,化為鬼域如今,這位屠城將軍生榮死哀,昭陵陪葬,大唐的先後兩位陛下可曾責怪過他半句?可曾有人為那幾萬龜茲人說出一個『冤』字?」
  
  「那位蘇海政將軍,當年便是阿史那社爾麾下愛將,大約也是屠城的熟手,如今換個總管再做一遍,自然更是輕車熟路只是此事夫人不知也便罷了,裴長史在兵部多年,想來絕不會對此從無耳聞,不知為何此時卻忘了個乾淨?家父上書自是容易,陛下一時礙於顏面,或許會把幾位將軍免去官職,甚或下獄兩日。他們橫豎過幾年自會官復原位,而我麴家若是得罪了這麼多將軍,在長安的那些老**孺,便莫想再過一天安生日子」
  
  琉璃不由怔住了,阿史那社爾,那位以清廉自守聞名的大唐名將,竟然曾在龜茲大開殺戒?不但屠城,而且一屠就是五城?自己怎麼從未聽說過?但面前麴崇裕臉上的諷刺,聲音裡的沉痛,絕不可能是裝出來的琉璃只覺得心裡就如塞了一團亂麻,一時不知如何接口。
  
  米大郎卻應聲道,「世子所言固然不錯,所想卻不合情理當年之事與如今不同,全然不同」
  
  他仰著頭侃侃而談,「當年龜茲被屠城,是因龜茲早已歸唐,卻與舊主裡應外合,襲殺了大唐的將領。鎮國大將軍屠城,一是為了復仇,二是為了……為了震懾西疆讓投降的人不敢再叛,之後幾年,咱們這邊的大小貴人便再沒敢起叛心。而此次的怛篤城,卻是從不曾興兵叛唐,又是早已投誠。王總管為了一己私利,屠城劫掠,中飽私囊,此事若是傳將出去,日後還有誰敢歸降大唐?陛下愛惜名聲,定然不會饒了他」
  
  麴崇裕和琉璃不由都怔住了,麴崇裕低頭看著米大郎,眼睛微微一瞇,「這話是裴長史告訴你的?」
  
  米大郎點了點頭,「裴長史還道,若大唐陛下真不在意在外域的名聲,當年侯君集平定西疆何等大功,又怎麼會因在高昌的惡行而被下獄?這一次,怛篤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來降,當夜便被屠城,情形比侯君集所為更是殘暴,此事數萬唐軍都看在眼裡,王總管便是手眼通天,也絕不可能隱瞞下來。當今聖上性子仁和,縱然對王總管青眼有加,卻不會容忍他在西疆為一己私慾,做下此等惡行。至於程將軍,如此一來倒是更好,誰都保不了他……」
  
  他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才道,「裴長史說,世子想來也知道,程將軍與太尉是多年的交情。」他的聲音變得有些猶疑,顯然不大清楚這句沒頭沒尾的話是什麼意思。
  
  琉璃卻立刻明白了過來,轉頭看見麴崇裕的神色中顯然有些震動,心頭頓時安定了一些:還是他想得周全不等麴崇裕開口,她忙輕聲道,「世子若是擔憂長安的家人,我倒有一個穩妥的法子,世子想來也知曉,我曾伺候皇后之母代國夫人,又在國公府住過一段時日。世子若肯派出飛騎,私下替我傳信到長安,一則無論此事如何了結,都不會累及麴氏家人,二則,或許還可讓皇后從此知曉,世子的一片忠心」
  
  麴崇裕眉頭輕輕一挑,看著琉璃的眼神變得複雜起來,半晌才淡淡的道,「夫人果然考慮周詳。忠心不忠心,如今且不必提,只要不累及家人,崇裕倒也樂意見到那些喪心病狂之人得些報應。夫人若有手書需送到長安,崇裕願意效勞一遭。」
  
  琉璃輕輕的出了口氣,轉頭向阿燕點了點頭。阿燕快步走到旁邊的高案邊拿起那個早已準備好的匣子,雙手捧到麴崇裕跟前。
  
  琉璃向麴崇裕微微欠身,「拜託世子了。裡頭是我呈給皇后的信箋和當年代國夫人賞我的金梳,世子的人只要到國公府說上一聲庫狄氏遣人向代國夫人請安,想來會有人通報。這把金梳可請人先送進去,信還是當面交付的好。再者,於這軍國大事上,我也不會很通,信中只是稟告了屠城之事,世子最好選個口齒伶俐些的人,省得若是提及戰況,卻是一問三不知。」
  
  麴崇裕看著面前並未上鎖的匣子,突然挑眉一笑,「夫人便這般相信在下,不怕麴某偷梁換柱?」
  
  琉璃不假思索的笑了笑,「世子身有傲骨,定然不會助紂為虐,再者,此事遲早會大白於天下,世子又何必同流合污,壞了名頭?」
  
  麴崇裕默然片刻,伸手接過了匣子,淡然道,「送信之事好說,只是這米大郎,不知夫人打算如何處置?我回去自會告知蘇子玉,此處並無怛篤探子,只是蘇子玉絕不會善罷甘休。如今城門已封,麴某也不好攔著他大肆搜捕,夫人還應早做些打算。」
  
  琉璃微微一笑,「想來蘇參軍並不曾告訴世子怛篤屠城之事,更不曾告訴世子,所謂怛篤探子乃是西州許多人識得的米大郎,既然如此,正該世子向他興師問罪,乘機置身事外才是。」
  
  麴崇裕皺了皺眉,這樣做對他當然更有利,但如此一來,「那蘇子玉定然會帶兵前來,夫人又該如何處置?」
  
  琉璃轉身走到堂捨門口,挑起了厚厚的氈簾。縱然隔著緊閉的院門,也能聽到院子外面隱隱有人聲嘈雜,她傾聽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簾外日光斜照,她整個人就站在冬日明淨的陽光裡,沒有人能看清楚她臉上的神情,只是那聲音裡卻分明帶著陽光般笑意,「世子不必擔憂,我自有法子令他出不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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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49:04
 第66章 人言可畏時不我待
  
  看著前來回話的親兵,蘇南瑾抖了抖新換上的皂色袍子,神態肅然的坐了下來,「情形如何?」
  
  進門的親兵低著頭,背脊卻挺得筆直,「啟稟參軍,屬下已查詢過一遍,這兩日內,都護府並無簽出一份往長安去的過所。庫狄氏亦不曾求見過都護。」
  
  蘇南瑾的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喜色,又忙沉下了面孔,緩緩點頭,「如此甚好,也省得你們前去追堵,只是都護府那邊,你們這些日子還要看緊些,長安那邊的過所一律不得讓西州官員簽發」
  
  親兵問道,「麴都護那邊……」
  
  蘇南瑾想了一會兒,斷然道,「還是要盯著些,咱們須得看住了都護府和麴氏父子,沒有去長安的過所,沒有官家相助,那庫狄氏才翻不出花來」
  
  親兵應了聲「是」,面無表情的退了下去。蘇南瑾看著親兵的背影,慢慢出了口氣,端坐的腰桿有些塌了下來,目光卻愈發陰鬱——都是那該死的裴行儉自打上回的事情後,這些親兵待自己的態度就有些不同,父親更是見自己一次罵一次。好容易這一回王總管看上了自己跟麴氏父子關係不錯,派了這樁差事,他若不辦得漂漂亮亮的,把裴行儉踩到泥裡,也枉自活了這三十年好在這回事情倒是十分順利,在西州城外便遇上了麴玉郎,麴氏父子顯然也十分識趣……
  
  正想得出神,門外傳來了一聲「麴世子求見」,蘇南瑾「騰」的站了起來,臉上露出了笑容,「快請」
  
  只是當他站在門外,看到大步走過來的麴崇裕,那份笑容不由便僵在了臉上——麴崇裕的臉色格**沉,一雙平素裡總是不語帶笑的鳳目更是冷如冰霜。
  
  蘇南瑾將麴崇裕往屋裡一讓,皺眉道,「玉郎,你這是?」
  
  麴崇裕語氣也是冰冷入骨,「麴某剛從裴守約家中出來」
  
  蘇南瑾動作一頓,忙道,「那怛篤探子可曾抓到?」
  
  麴崇裕「哈」的一聲笑了出來,轉身看著蘇南瑾,臉上滿是嘲諷,「怛篤探子?子玉,你把麴某瞞得好苦適才我到了裴宅,怛篤探子沒見到,只見到一個販賣賤口的西州商賈米大郎,傷得只剩下一口氣,卻還大喊大叫,怛篤被屠城了,人都死光了那些人隨後便會趕來西州,要殺他滅口,好教大夥兒不知道他們殺人掠貨、搶奪金銀的惡行」
  
  蘇南瑾臉色頓時大變,厲聲道,「玉郎為何不立刻把他帶過來?」
  
  麴崇裕冷笑道,「帶過來?你說得輕巧,出了這種事,庫狄氏除了延請醫師,竟還叫了好幾個神婆。裴宅那邊如今已是人山人海,都來看米大郎中邪。這米大郎原是西州一霸,素來作惡多端,因此人人都拍手稱快,只道這邪中得好。我倒想說此人是怛篤的探子,只是院外那麼些人誰不識得米大郎?說他是一千多里外的怛篤城的探子,我卻是沒臉讓人笑掉大牙再說,那怛篤到底如何了,難不成真已被屠城?你為何一個字也未與我說?」
  
  蘇南瑾臉色變了幾變,只是對上麴崇裕冰冷憤怒的目光,到底還是有些氣短,聲音也低了一些,「原是殺了些人,誰教他們負隅頑抗來著?」
  
  麴崇裕咬著牙點頭,「果然是屠城了,那搶奪金銀自也不會錯,我原該料到,一個垂死之人又怎會撒謊虧得我見勢不妙,沒有動手」
  
  蘇南瑾有些訕然,只是略一思量,臉色反而更沉了下去,「世子此言何意?難不成你還信了一個惡霸的胡言亂語,反而疑心總管與我?這總管的軍令,你也是不欲遵從了?」
  
  麴崇裕哼了一聲,淡淡的道,「非是我不信子玉,你但凡有一絲信我,便不會瞞了我屠城之事我仔細聽過,那瘋漢叫得雖然響亮,卻沒有提及唐軍二字。如今他便在曲水坊的裴宅之中,蘇參軍若是願意,隨時帶兵去抓了這位怛篤探子便是,也好叫西州人都明白,此人不是中邪,原來當真是唐軍貪財屠了恆篤城,大總管當真是要抓他滅口」
  
  蘇南瑾臉色頓時更加難看,麴崇裕看了他一眼,停頓了片刻,語氣變得緩和了些,「子玉,我與你不同,麴氏世代居於西州,所謂人言可畏,我便是想幫你,也不能置麴氏名聲於不顧,在眾目睽睽下做出這種事情,西州人會如何看我?族人會如何看我?此事請恕崇裕不便插手,這便告辭了」他拱了拱手,竟是轉身走了出去。
  
  蘇南瑾站起來欲叫一聲「留步」,到底還是頹然坐了下來,心頭將麴崇裕的話從頭到尾想了一遍,不由暗暗磨牙——那位胡人居然是西州極有名的商賈,如今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事情嚷了出來,自己若是再帶兵去抓什麼怛篤探子,倒正如麴崇裕所說,反而是坐實了他的話,連帶搶掠金銀這樣要命的事情也會被傳得沸沸揚揚,但若是不抓,難不成就讓他這般嚷嚷下去?
  
  想到此次離營前父親那刀鋒般的目光,蘇南瑾不由打了個寒戰,咬著牙關思來想去半晌,還是揚聲道,「來人」
  
  ………………
  
  半個時辰之內,西州略有些名氣的七八個神婆都已到裴宅裡走了一趟,外院的西屋裡一時熱鬧非凡,畫符者有之,唸咒者有之,卻也有人進來只看了米大郎一眼,道聲「好大的血氣」,掉頭便走。琉璃瞠目之餘,不由暗自驚心,這一位是暈血,還是當真看出了什麼?
  
  隨著這些神婆的進進出出,曲水坊的裴宅外面變得人山人海。米大郎的「胡言亂語」愈發被傳得紛紛揚揚。大多數人自是幸災樂禍,有些人也開始嘀咕——這米大郎是個膽大心黑的,這邪中得有些古怪龜茲城外的白骨還歷歷在目,怛篤城莫非真是也化成了屍山血海?
  
  聽得小婢女將外面的流言低聲回報了一遍,琉璃點了點頭,略微提高了些聲音,「韓醫師,如今阿婆們都試過一遍,勞煩您看看米大可有好轉?」
  
  韓四默不作聲的走到榻前,搭了一回脈,搖了搖頭,「米大越發不好了,娘子請早做打算」
  
  幾個神婆頓時安靜了下來,覷著米大郎死人般的臉色,心下先自虛了,有人忙道,「庫狄娘子,萬萬不能讓生人橫死在家中,尤其是生性凶橫的,只怕日後……」
  
  琉璃臉色頓時一變,「那可如何是好?」
  
  這神婆忙道,「這米大雖是孤家寡人,卻也有家有宅,送回他自家便是。」
  
  琉璃臉上露出了躊躇之色,「米大家中無人,他既然求到長史這裡,我雖救不得他,總不好……」
  
  神婆歎道,「娘子是菩薩心腸,只是也不能為了救人污了宅子」
  
  琉璃還在猶豫,韓四已木然道,「我會守著這米大,能救便救,不能救也送他一程」
  
  琉璃鬆了口氣,笑著欠身,「多謝韓醫師。」
  
  韓四面無表情的還了禮,手上卻緊緊攥著藥囊的帶子,幾乎沒把那帶子攥出水來。
  
  琉璃轉頭吩咐小檀,「你先把這幾位娘子送出去,每人送上一端絹帛,再去門外請幾個力大的人進來,幫忙挪一挪米大郎。」
  
  眼見屋裡再沒旁人,阿燕躊躇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道,「娘子,婢子有一事不明,請娘子再思量思量,麴世子的性子有些古怪,對您與阿郎又一直不善,如今您把那些東西都給他?萬一他……」
  
  琉璃看著她笑了起來,想了想道,「算算日子,皇后只怕這些日子便要誕下龍子了,我這裡原是特意做了件如意紋的小披風,雖粗陋了些,意思還吉利,還有幾樣給代國夫人和武夫人的小玩意兒,這些東西卻不好叫世子的人代勞,過得這兩日,我會讓阿古都送到長安去。」
  
  阿燕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那娘子為何還要那般費心費力的求世子一遭?」
  
  琉璃歎了口氣,「阿古沒有官家身份,這一路往長安,哪能如麴崇裕派出西州飛騎般能一路在驛站換馬,不惜馬力日夜飛奔?他們最快十日之內便能到達京城,阿古卻少說也要半個多月。如今,那位王總管既然已派人到西州來拿人……能快一日便是一日」
  
  阿燕恍然點頭,「娘子果然思慮周全,娘子放心,如今不過是小人作祟,阿郎自是吉人天相」
  
  琉璃苦笑了一聲,沒有做聲。裴行儉自是不會有事,蘇定方也不會有事,可這卻不意味著自己能在家坐等,莫說有些事原是要自己去努力方能求得結果,即便不是如此,她難道能坐視他被人陷害污蔑,自己卻無所作為?也不知他如今處境如何……想到麴崇裕說的「長史聽聞已被扣了起來」,她只覺得心裡便如有團小小的火苗在炙烤著一般。
  
  米大郎此時早已安靜了下來,喘了兩口氣,要了杯水喝,正在有氣無力的抱怨,「這躺著叫嚷怎麼比騎馬趕路還累些?」聽得外面有亂紛紛的腳步聲響漸近,又閉著眼上氣不接下氣的叫嚷了起來,「殺人了,怛篤被屠城了金銀都被他們搶光了長史救命,某不是怛篤探子,莫讓他們殺人滅口莫讓他們殺人滅口」他慘白的臉上沾了些符灰與硃砂,嗓子也啞得厲害,看去倒是更駭人了幾分。
  
  進來的五六個男子都是膽大好事之人,一見之下也唬了一跳,待得他們將米大郎挪上抬椅搬出門去,圍在外面的西州人一片嘩然,隨即便安靜了下來,米大郎嘶啞淒厲的聲音傳出老遠。
  
  抬椅慢悠悠的出了曲水坊,一路往米大郎所住的洛水坊而去,跟著後面的人也越來越多。米大郎手下的幾個夥計此時並不在西州,家中只一個看門的老僕,早已得了消息開了大門,一見米大郎的模樣便哭了起來,蒼老的聲音裡有著貨真價實的惶恐和悲傷。院內院外正亂哄哄著,便聽人群之後有人高聲道,「閃開都閃開莫擋了官差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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