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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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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2 00:01:34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4-11-22 00:04 編輯

  第87章 驚人內幕冷血貪心
  
  裴行儉沒有做聲,只安撫的拍了拍琉璃,「放心,四郎斷然不會有事。」鬆開手便要往外走,琉璃忙拉住了他,「你又在搗什麼鬼?」
  
  裴行儉猶豫的看了琉璃一眼,突然低頭將嘴湊到了她的耳邊。琉璃忙凝神細聽,卻聽見了一個帶笑的聲音,「天機不可洩露!」她不由一怔,裴行儉已笑著退開一步,動作敏捷的挑簾出門,留下她一人站在原地磨牙。
  
  前院裡,阿燕正神色不寧在等在屋前,抬頭見裴行儉走了過來,微微吃了一驚,「阿郎!」
  
  裴行儉擺了擺手,「事情我都知曉了,你莫急,回家略等一等,大約再過半個多時辰,四郎定會回來。」想了想又道,「不妨備些熱水和醒酒湯。」
  
  阿燕頓時愣住了,怎麼阿郎連問都不問一聲便說他都知道了?還有醒酒湯……韓四不是出診麼?怎麼會喝多了?只是到底不敢多問,忙屈膝道了一聲,「多謝阿郎,是阿燕打擾阿郎和娘子了。」
  
  裴行儉微笑道,「無妨,今日原是難為了四郎,你莫怪他。」
  
  阿燕愈發納悶,抬頭時,只見裴行儉轉頭看了小米一眼,小米忙笑著走上一步,「阿燕姊姊,我送你回去。」
  
  阿燕定了定神,這才覺得腳下果然有些發沉,扶住了小米伸過來的手,告辭轉身而去,聽見身後傳來裴行儉的吩咐聲,「去後面罩房問一聲,阿生可曾回來了?再讓白三趕緊來這邊一趟!」
  
  白三?阿燕心裡一動:白三原本是橫行市坊的人物,如今又跟了阿郎六七年,如今在西州城裡,敢不給他面子的人大約數不夠一巴掌,平日也只同跟著阿郎做些要緊的差事,眼下不過是夜間尋人的小事,怎會用得上他?她本來已經定了些的心神,頓時又有些晃悠悠的沾不到實地。
  
  ………………
  
  二更已過,正是秋夜初涼時分,西州各坊都早已關門上鎖,坊門之內卻還頗有些燈光通明之處。在洛陽坊緊挨著南牆的一處酒肆裡,樓下的幾桌客人都喝得不少了,一片笑語喧嘩中,溫酒的婆子、端酒菜的夥計都被指使得團團亂轉,樓上卻安靜了許多,夥計規規矩矩的守在樓梯口,伺候著唯一的那桌客人,倒是有五六個妓女嘻嘻哈哈的擠在一個頭都抬不起來的酒客身邊,正是酒肆裡常見的圍妓,為的是讓醉酒的客人出汗發熱,散些酒意。過了一會兒,有人伸手摸了摸那客人的額頭,笑道,「發汗了發汗了。」
  
  坐在另一頭的酒客也呵呵的笑了起來,起身探了探醉酒者發燙的額頭,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又拍著他的肩膀叫了聲「韓醫師!」
  
  韓四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往身週一看,唬了一跳,連酒意都醒了三分,揮手叫道,「你們先下去,下去!」
  
  妓女們頓時嬉笑起來,「原來是個臉嫩的」,還有人笑道,「你們竟認不得這韓神醫,他家娘子可是個厲害的……」互相推搡著起了身,到對面的酒客手裡領了銀錢,又在一片「謝過郭醫師」的笑聲中下樓而去。
  
  韓四撐著額頭往外面看了一眼,皺眉道,「這是……什麼時辰了?」
  
  郭醫師笑道,「大約已過了二更天。」
  
  韓四唬了一跳,按著案幾便晃晃悠悠的站了起來,「這般晚了,韓四須得歸家,叔父高誼,改日再謝,改日再謝!」說著便要走。
  
  郭醫師忙道,「不急不急,你適才說的那藥方,我記了下來,你幫我看看可對?」說著展開了一張字紙推到韓四面前,韓四匆匆掃了一眼,瞇了瞇眼睛,「人參,七錢,還有葛花五錢,叔父忘記寫了,旁的都對。」
  
  郭醫師抱手行了一禮,「多謝!」看了看天色又道,「如今也太晚了些,你酒氣太重,只怕要與門衛囉嗦半日,不如就到舍下將就一晚,明日再回?」
  
  韓四擺手不迭,「使不得使不得!」
  
  郭醫師沉下了臉,「四郎,你既然叫我一聲叔父,我家你如何便去不得了?莫不是覺得叔父家簡陋,委屈了你這神醫。」
  
  韓四忙道,「不敢!叔父家小侄不是常去?只是今日太晚,家人只怕已是惦念上了,某還是早些回去、回去才是。」剛一邁步,身子卻是一晃,忙用手扶住了案面才勉強站穩。
  
  郭醫師忙上來扶了他一把,「小心些。」幫他拿起了藥箱,扶著他往樓下慢慢走去,一面便歎道,「你便是這急性子最像你父親,也不知何時才改的掉!」
  
  店裡的夥計一直守在樓梯口,見兩人下來,忙趕上來幫著扶人,連掌櫃也走了過來,笑道,「韓先生為何喝成了這般模樣?」又招呼另一個夥計上來幫忙。
  
  正忙亂間,卻聽門口有人道,「是這家麼?」聲音頗為不善。
  
  掌櫃忙回身看去,只見一個高大的人影一步跨了進來,雙手抱胸站在門口,目光如電般在屋中一掃,一眼看到韓四,臉色這才緩了一緩,回身便道,「你們把韓醫師扶回去。」說著閃開身子,有兩個粗壯的漢子快步走了進來,走到韓四身邊,架起他便走。
  
  掌櫃心裡暗暗吃驚,忙笑著上前抱手,「今日三郎怎麼得空?小店有新到的葡萄酒,可要喝上一口?」
  
  白三郎冷冷的道,「白某乃是辦差!」也不多說,跟在韓四身後揚長而去。
  
  掌櫃怔在了那裡,郭醫師臉色不由微變,瞇起眼睛略一沉吟轉身便往走。門外那小廝哭喪著臉剛說了一聲道,「阿郎,適才白三郎帶人到了家中,只讓我們交人,小的沒法子……」
  
  郭醫師皺著眉頭說聲,「罷了,你先去樓上拿了我的藥箱回去,跟娘子說聲我稍後才能回來。」匆匆忙忙直奔坊中東門一處宅子,剛到門口,那扇烏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探出個頭來向郭醫師點了一點,便舉著燈在前面帶路,將他帶到了外書房,低聲道,「阿郎,郭醫師來了。」
  
  門簾裡響起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快請進來。」門簾挑處,露出的一張臉,霍然正是西州行參軍張懷寂。一見郭醫師便苦笑道,「可是白三過去把人帶走了?他適才也找到了這邊,這廝當真是難纏之極!」說著連連搖頭。
  
  郭醫師卻笑了一聲,「白三卻是來晚了些,在下幸不辱命!」
  
  張懷寂眼睛頓時一亮,「你已套出了韓四的話?那位長史夫人……」
  
  郭醫師點了點頭,走上一步,壓低了聲音,「那長史夫人只怕早便好得差不離了,真正不大容易好的,乃是裴長史!」
  
  張懷寂愕然看向郭醫師,一怔之後便是斷然搖頭,「絕無可能,我與他又不是頭一日認識,他看著文弱,卻是弓馬嫻熟,酒量更是驚人,哪裡有半分病弱摸樣?」
  
  郭醫師歎道,「參軍有所不知,這原也不是病,只是從酒字上而來禍端!」說著壓低了聲音,將自己今日如何一點一點套得韓四吐露真言的過程回稟了一遍,張懷寂越聽越是驚疑不定,「如此說來……這話可信得?」
  
  郭醫師嘿嘿一笑,「老夫行醫多年,真醉裝醉還分不清麼,那韓四喝成那般摸樣還能編得出這般天衣無縫的謊言?再說,這年輕時酒色傷了身子的人,我也曾見過幾個,多是子嗣上頭艱難,便是好容易得了一兩個,也極難養活,那是胎中帶著的不足。我還怕他隨口蒙我,讓他說了調理此症的藥方出來,故意寫錯了兩處,待他酒醉略醒再試了一遍,他一眼便看了出來,可見是真使慣了這方子的。」
  
  張懷寂瞇著眼睛想了半日,緩緩點頭,「難怪,難怪!這裴長史成親這些年無所出,竟是一個妾室都不曾納,連容色好些的婢女都不留,我們只當他是太過懼內,卻原來是這番道理!還有,今日那韓四郎不過晚回去了些,他竟派了白三過來尋人,只怕也是因為心虛!」他越想越覺得應是如此,一時冷笑,一時搖頭,只是想到白三那副氣勢洶洶的模樣,又是有些後怕的歎了口氣,「虧得今日請了醫師出馬,在西州城裡,也就是您與那韓四還有幾分交情,不然……」
  
  郭醫師也忙笑道,「參軍放心!今日韓四喝得真是多了些,醒了只怕任事都記不得——便是記得一兩句,他還敢告訴了裴長史不成?」
  
  兩人又商議了幾句,張懷寂這才親自將郭醫師送出門去,轉身進了後院,門簾剛剛挑起,夫人小祇氏便急忙忙的迎了出來,「如何?可打聽出來端倪了?」
  
  張懷寂淡淡的道,「有些事情,你們只怕要換個主意了!」
  
  小祇氏頓時一愣,「此言何意?」為了打聽此事,張懷寂把幾個小妾都打發到冷地裡跪著,生生折騰出了兩個風寒,為的便是探聽出那庫狄氏到底身子如何,得的病能不能治,如今怎麼卻換了一副這種口吻?
  
  張懷寂落座喝了口水,這才把今日的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我看此事十有八九是真,也就是你們婦人們沉不住氣,還沒打聽出個子丑寅卯,自己人先爭得一塌糊塗,彷彿那西州都督夫人、那裴氏嫡子都已是你們囊中之物,連庫狄氏那樣一個厲害角色都敢不放在眼裡,一個個要送上門去自討無趣!如今看你們如何收場?說來還是你那位阿姊手段強些,推了都督出面,好歹不會得罪了人去!」
  
  祇氏早已聽呆了,此時才回過神來,「我可不曾與那庫狄氏說過什麼?若沒有個平妻的位置,咱們養了這些年的女兒,難不成要白白去對一個胡商之女行妾室禮?」想了想又笑道,「如此一來,倒也省心,橫豎這長史府是絕不會納了妾室,好教人看出端倪的……如今,也只看你那位在祇家受了二十多年供養的侄女兒,能不能當真拿出些手段了!」
  
  ………………
  
  琉璃直起身子,轉頭怔怔的看著裴行儉,幾乎哭笑不得。
  
  裴行儉卻一臉隨意,彷彿只是說了一句再尋常不過的話,「這原也不是謊言,四郎原也說過,我須少飲些酒才好,不然多少會有些傷身,只是如今將一分說成了十分,才好教那些人歇了某些心思。」
  
  琉璃想了半日才歎了口氣,「你……」
  
  裴行儉笑著將她的頭按在了胸口,「那些人少煩咱們,咱們才能養好身子,有人背後嚼舌頭有什麼打緊,待咱們生他四五個孩兒出來,自然便什麼話都沒有了。」
  
  琉璃想了想,只覺得這事兒有些不大靠譜,一時也不知如何接話,只能道,「能不跟她們打交道,也好。」
  
  裴行儉吐了口氣,聲音略有些沉了下來,「不打交道只怕如今還不大可能。」
  
  琉璃意外的抬頭看著他,「這樣還不行?」
  
  裴行儉的嘴角掛上了一絲冷冷的嘲諷,「你還是太低估了那些所謂高門大族,他們最看重的固然是門第和名望,可最不缺的,便是冷血與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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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字如其人久仰芳名
  
  直到中秋的前幾日,琉璃才收到張敏娘的拜帖。
  
  之前半個多月裡,大小祇氏、張氏等西州官眷中的頭面人物都逐一拜訪了裴宅,有的轉彎抹角的表示了歉意,有的不動聲色的送上了禮物。琉璃出於禮節自然也得回拜一番,來來往往,竟很是花了些日子。
  
  壞消息大約總是傳得分外的快,琉璃自然感覺得到,這些西州官眷對自己的態度有了些微妙的不同,便是原先對琉璃最是壓不住那份輕視與不忿的張氏,如今也變得心平氣和了許多,和旁人一般打著哈哈說了些天氣裙子胭脂之類的廢話,便禮數周全的告辭而去。
  
  唯有祇氏在拜訪時有意無意的便提起了張敏娘,很是慨歎了一番她的紅顏與薄命,又笑道,「如今夫人也算是她的阿嫂了,不知可有什麼打算?聽都督說,長史是許諾過要保她一生平安喜樂的。」
  
  平安,還喜樂?琉璃臉上的笑容放得格外柔和了些,「夫人放心,您看這府裡原先伺候的那些婢子,我都不忍心委屈了她們,何況是長史認下的妹子?只是都督好像說過,她的命格有些古怪,尋常人消受不起。我尋思了許久,西州一時怕是沒有合適的,不過西疆這般大,西州沒有,不還有庭州、伊州、龜茲?大約總能尋到一兩個相宜之人,再不成,還有長安以敏娘的出身與容色,在長安尋一個命格貴重的妹婿,比在西州只怕是要容易許多」
  
  祇夫人聽到連婢子都不肯委屈這一句,臉上的笑容便微微一僵,待到琉璃說到長安,更是擺手不迭,「敏娘這一生連西州城門都不曾出過兩回,哪裡能去那般遠的地方?她原是孤女,若是離了西州,那便更如落葉一般,我們也是放不下心的。」
  
  琉璃「喔」了一聲,滿臉遺憾的歎道,「我原想說,其實敏娘便是宮裡也去得,她如此聰慧美貌,皇后只怕也是歡喜的……原來你們竟不放心,那可如何是好?」
  
  祇氏一怔,背上隱隱發寒,西州旁人不知,她哪裡能不清楚麴家是如何搭上皇后這一族的?看著琉璃不笑時便顯得有幾分清冷的褐色眼睛,她心裡一亂,一時竟是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琉璃彷彿沒看到她的臉色,想了一想,倒笑了起來,「也罷,既然如此,少不得慢慢尋著,你們尋了這些年,也沒個合適的,我與長史對西州還不如你們熟稔,自然更得多花些時日,處處多留心一些。敏娘妹子既然是如此人才,總會有她的機緣。」
  
  祇氏想說的話頓時都被噎了回去。她只是愣了片刻,便又若無其事的繼續談起了入秋做的皮毛衣裳,中秋要備的瓜果點心……語氣輕柔,笑容溫婉,不時關切幾句,讚揚兩回,彷彿坐在她對面的琉璃,便是她這一輩子最親密最欣賞的女子。
  
  琉璃佩服之餘,心裡忍不住思量:難道那位張敏娘也是這個路子的美人兒?既然也是為麴崇裕特意挑選養成的,十有八九會是如此只是此刻看著眼前這張名帖,琉璃一時又覺得頗有些意外。這張名帖並未用時下最時興的紅簽,也未泥上金銀,灑上香粉,只是在一張疊得齊齊整整的杭州上細白紙寫著簡簡單單的一行墨書「辛寅日冒昧叩問平安」,那一筆小楷明麗秀潤,字形帶著些須清瘦,筆鋒卻沒有絲毫柔弱,幾乎看不出是出自閨閣弱女之手。琉璃也算見過了不少好字,還是看了好一會兒才放下來。
  
  待裴行儉回來,她便拿出了名帖,「你看看這筆字,比你的如何?」
  
  裴行儉仔細看了幾眼,先是點頭,隨即還是搖了搖頭,「筆力倒是有的,學虞學士也有五分形似了,只是到底造作了一些。」說著帶笑看著琉璃,「我的楷書雖不算好,卻也不至於如此罷?」
  
  他還……真不謙虛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可知是誰的拜帖?」
  
  裴行儉低頭又看了一眼,「可是我那位義妹?」又搖頭笑道,「果真是字如其人。」
  
  真能從字裡看出這麼多東西?琉璃瞟了他一眼,頗有些懷疑他其實第一眼就看出是誰送的帖子了,卻也沒法深究,只能笑道,「按理,我這個做阿嫂的,是不是也該給她備一份見面禮?」
  
  也不知麴智湛和那些西州貴人們是怎麼想的,裴行儉認了這個義妹的事情,知道的人大約不算太少,可在這些日子的人情來往中,大多數官家女眷都是如有默契的閉口不提。麴都督前幾日倒是帶了一套極雅致的茶具給裴行儉,道是張敏娘特意奉上的中秋之禮。如今她既然上門拜訪,大約也會帶上一份節禮給琉璃,回禮自然也是最好提前準備。
  
  裴行儉皺了皺眉,「要不,你也按我的再備一份?」
  
  琉璃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可不敢如此大煞風景。」裴行儉收到茶具後,竟是當場便讓人從家裡抬了兩箱細白疊過去當了回禮——如今的西州,誰不知道白疊已是代替了綢帛,成為市面上最受歡迎的流通貨幣。他這架勢,幾乎就是拿錢買了一套茶具,如此焚琴煮鶴的事情,裴行儉做出來還能說是男人家的粗疏,自己要做出來卻會坐實是個笑話了。
  
  裴行儉笑著說了聲「有理,」又不大在意的揮了揮手,「此事你拿主意,橫豎她要做的無非是那些,你客客氣氣的遠著些便是。」又問,「你這幾日在忙什麼?聽說雲娘日日都要在這裡呆上大半天,還是吹拉彈唱的。」
  
  琉璃笑道,「過兩日再告訴你」這半個月裡,裴行儉的應酬竟是格外的多,她這才有些技癢……心裡突然一動,眼睛不由亮了起來。
  
  裴行儉微笑著上下打量了她幾眼,「你又在打什麼壞主意了?」
  
  琉璃「哼」了一聲,揚頭斜睨著他,「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主意」
  
  她的表情又是驕傲又是得意,眼睛亮閃閃的閃著促狹的笑意,就差在臉上刻兩行字,「你來問我呀,偏不告訴你」裴行儉忍不住笑了起來,順口想說一聲「那我便等著看你的好主意」,話到嘴邊還是變成了,「你到底想做什麼?」
  
  一道清脆歡悅的聲音如他所願的響了起來,「我不告訴你」
  
  此後兩日,裴行儉日日早出晚歸,琉璃因忙著答應雲伊之事,又要準備中秋的晚膳、節禮,更是忙得幾乎沒有時間多想。只是到了八月十四這辛寅之日的巳初時分,當簾外傳來「張家娘子到了」的通報聲時,她挑簾而出的速度到底還是比平日快了許多,風一般走出了內院,快到前庭時才壓了壓步子。
  
  前院裡,站著一個纖細修長的身影,手中拿著大約是剛剛摘下帷帽,正微瞇著眼睛輕攏鬢髮,那種不經意的亭亭風姿,竟是撲面而來。琉璃不由暗地裡喝了聲采,幾步走了過去,張敏娘已深深的行了一禮,「敏娘見過夫人,冒昧打擾,夫人莫怪。」
  
  聲音也真是好聽,琉璃在心裡點了點頭,待張敏娘抬起頭時,仔細一看,更是暗道了一聲:絕色眼前這張略施脂粉的臉上,肌膚瑩潤無瑕,五官秀致如畫,只是下巴似乎過尖了一些,卻給這張原本略顯清冷的臉上平添了幾分楚楚動人。身上穿著芝草邊杏粉色對襟衫子,雖是素面,用的卻是質地最為柔細的吳綾,繫著六幅繚綾長裙,頭上只有一支晶瑩剔透的水晶牡丹釵,通身看著淡雅柔美,卻自有一股令人無法忽略的華貴之氣。
  
  琉璃不由微笑起來,「敏娘這般多禮卻是見外了久聞芳名,果然是個令人心疼的可人兒,快些裡面請。」
  
  她的笑容篤定而明亮,甚至帶著一點滿意的味道。張敏娘不由一怔。很久以前,自己就常在那位阿史那氏身邊幾次見到過這位名滿西州的庫狄夫人,只是那時自己的全副心神都在別處,並沒有太過留意。此刻才發現,這位庫狄氏雖然氣度與阿史那氏全然不同,卻有一雙自己極為熟悉的眼睛,一樣的長睫,一樣的眸色,連那種明亮輕快的神情都是一模一樣……她下意識的捏緊了手中的帷帽,隨即才笑了起來,「多謝阿嫂。」
  
  一步踏進裴宅的堂屋,張敏娘的腳步不由又是一頓,眼前的屋子四壁雪白,掛著雅致的淺綠水波紋綢簾,地上卻鋪著顏色極為濃烈的杏黃色寶樹紋大食地毯,坐榻上設著白底紫色散花圖案的夾纈褥子,案幾是最簡潔的黑檀木方案,上面放的杯盞卻是顏色斑斕華麗的大秦琉璃,一樣一樣看上去都不搭到了極點,可偏偏卻將整個屋子裝點得清雅明亮,幾乎能令人心情都為之一振。
  
  張敏娘忍不住又悄悄看了眼琉璃,她身上穿的一件七八成新的藕合色交領衫子,繫著最尋常不過的白綾裙,只有挽著的那條淺金色折枝菊夾纈披帛勉強算得上華麗,顯然也並未細細梳妝,只在在唇上抹了些胭脂,卻越發顯出了肌膚如雪,眸清眉遠的天然好顏色。
  
  張敏娘的穿著的這一身原是準備了好幾日才選中配好,今日更是卯時便開始起身梳妝,只是看著對面那雙只有好奇閃動的清澈眸子和那滿臉幾乎有些漫不經心的從容微笑,她突然只想把頭上的水晶釵拔下來藏入袖子裡,再把裙子攏得不那麼引人注目一些……
  
  琉璃已笑著問道,「敏娘想喝些什麼?」
  
  張敏娘定了定神,優雅的一笑,「不知阿嫂慣用些什麼?阿敏平日裡,倒是喝茶為多。」無論如何,今日她既然來了這裡,便定要讓對面這個女子看到應該看到的一切張敏娘笑著抬頭看向琉璃,「阿嫂若不嫌棄,阿敏願為阿嫂煎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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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心靈手巧另眼相待
  
  隨著長柄羊脂玉鍋軸的來回研磨,小小的茶餅很快便在鎏金茶碾子裡變成了茶末;將茶末倒入小屜櫃般的銀茶羅,層層篩過,底下的銀盤上堆積的茶粉便變得又細又勻。張敏娘這才打開龜形茶盒,倒入茶末,留待煎煮。
  
  這一套磨茶的功夫,琉璃已見裴行儉和阿燕做過無數次,只是此刻由張敏娘做來,那份風流婉轉,卻是此前不曾領略的。眼前的秀髮絲絲如雲,十指芊芊如玉,原本便已如畫,更兼一舉一動都帶著清歌般的韻律,端的是令人屏息。
  
  茶末剛剛磨好,另一邊,圈足銀風爐上的茶釜已發出了輕微的沸騰之聲,張敏娘輕輕放下茶盒,轉身取鹽入水。待到二沸之時,她持勺取水,皓腕輕揚,正要將備好的茶沫撒入水中,院門口卻傳來了一聲清脆的笑聲,「我說前面怎麼靜悄悄的,原來你們竟是一大早的便要喝這煮苦葉子的鹹水」
  
  張敏娘的手不由一顫,原該灑入釜心的茶末,頓時悉數灑到了釜沿之上。
  
  琉璃本來正看得入神,聽到這一聲,頭也不回的笑道,「雲伊,你便少說些怪話罷敏娘的茶湯也快煎好了,你也快來喝上兩杯,說不定還能坐得住些。」
  
  雲伊幾步蹦了過來,抱著手笑嘻嘻的道,「姊姊冤枉我,我這些天怎麼沒坐住了?」又上下看了張敏娘兩眼,語氣冷淡了一些,「張娘子今日來得好早。」
  
  張敏娘慢慢的抬起了眼睛,平靜的微笑欠身,「倒是許久不曾見到雲娘了。」
  
  比起琉璃漫不經心的打扮,雲伊今日倒是穿了一件簇新的百蝶穿花大紅交領襖,配著黛色細紋的白綾小口褲,腰帶上鑲著的明珠美玉熠熠生光,臉上也細細的妝點過一遍,愈發顯得眸明唇艷,整個人亮麗得近乎囂張。
  
  琉璃頓時有些想笑,瞅著她點了點頭,「你倒是來得比平日晚了一些,待會兒要罰你多彈兩曲。」
  
  一旁的小米也笑道,「正是,正是雲娘子明明彈得最好,偏愛躲懶,娘子今日不能饒了她。」
  
  雲伊把臉伸到小米跟前,惡狠狠的齜了齜牙,「小米你也敢欺負我,看我待會兒怎麼把你的小骨頭一根一根的拆了」
  
  小米立刻滿臉都堆上了驚恐表情,拍著胸口,「娘子救命,雲娘子要拆了婢子的骨頭呢」
  
  琉璃驚奇的挑起了眉頭,「你有骨頭麼?」
  
  小米年紀本來便小,原先又是被當做舞姬教養的,跳起舞來全身輕盈,手臂腰肢更是柔若無骨,琉璃此言一出,一院子人都繃不住大笑起來。那茶湯沸騰、長勺擊水的優雅聲響頓時被淹沒得乾乾淨淨。
  
  還是隨著敏娘過來的那名婢女適時開了口,「茶湯好了,兩位娘子可要嘗一嘗?」
  
  她的聲音又甜又脆,立時便將大夥兒的注意力都拉了回來。果然茶釜之內湯花已育得細密豐盈,張敏娘也抬眸看向雲伊,目光中帶著點疑問。
  
  雲伊擺手不迭,「我不喝我才不要喝這個」
  
  張敏娘微微一笑,也不做聲,移開茶釜,仔細的分了兩鐘,親手端起一鍾放到琉璃身前的案几上。
  
  琉璃笑著拿起杯子啜飲了一口,點頭道,「多謝敏娘煎的好茶」雖然在裴行儉的培養下喝了這麼多年的茶,但她現在的進步也就是大致能分得出茶湯的老幼,茶葉的好壞,紫芝去挑的茶餅自然是上好的,張敏娘煎茶的技術更不必說,看那綿厚的沫餑便能知一二,說聲好茶想來保險得很。
  
  張敏娘也低頭喝了兩口,抬眸靜靜的看著琉璃,輕聲道,「這可是湖州的紫筍?果然是含香悠遠,回味綿長。」
  
  琉璃不大在意的挑了挑眉,「是麼?我也不大懂。橫豎長史有時間煎茶,我便喝上幾杯,他若是忙了,我也不會來擺弄這些物件,敏娘若是喜歡,這種茶餅大約還有一些,待會兒我讓人都包起來。」
  
  張敏娘怔了一下才低聲笑道,「不必勞煩阿嫂了。」眼裡的光芒卻黯淡了下來。
  
  琉璃依然是一臉隨意,「既然叫我一聲阿嫂,又何必客氣?」
  
  張敏娘身後的婢子忙笑道,「啟稟夫人,我家娘子平日是喝慣了石花的。」
  
  蒙頂石花,茶中號稱第一的絕品?琉璃眨了眨眼睛,回頭看向紫芝,「這石花什麼的,家裡可有。」
  
  紫芝想了半刻,臉上才露出恍然的神色,欠身在琉璃耳邊回道,「啟稟娘子,婢子想起來了,咱家原是有的,可阿郎說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後來就沒讓安家郎君們從長安再帶過來。」她的聲音明明壓得很低,但一字字說得清晰舒緩,眾人都聽了個清清楚楚。張敏娘身後的婢子臉色頓時有些發僵,張敏娘手上也是一頓,垂下眸子默默的喝了一口茶。
  
  琉璃抱歉的笑了笑,「家中沒有此等好茶,我便不獻醜了。」
  
  張敏娘放下茶杯,臉上的笑容更優雅了三分,「阿嫂休要聽那賤婢胡言,做妹子的頭回上門,豈能偏了阿嫂的好東西去?說來敏娘倒是給嫂嫂備了一份小小的薄禮,不成敬意得很。」
  
  琉璃早已注意到了張敏娘的婢女手裡拿的那個小小的長盒,待她揭開剔紅雕花的盒蓋,才見裡面竟是一支烏沉沉泛著紫色光澤的六孔洞簫。看得出材質極佳,打磨得也精細,琉璃拿在手裡把玩了一會兒,便放了回去,「這支紫竹笛倒是極好的。」可惜自己和小米幾個都不長於笛簫,家裡吹得好的大約只有裴行儉,卻是多年不見他碰這個了。
  
  張敏娘微微一笑,「是敏娘做著玩兒的。我自幼便愛撫琴弄笛,可在西州,竹笛頗易皸裂,我索性便托人從江南帶了上好的紫竹,自己也問了些人,慢慢琢磨著做了出來,雖然粗糙,倒比旁處過來的笛子經用一些,阿嫂莫要嫌棄。」
  
  原來不但是精於琴簫,還是心靈手巧的,這樣說來還真是巧了琉璃點頭笑了起來,「原來如此,真真是難得我這當阿嫂的也不好拿那些俗物推搪你了,不知敏娘這些日子可忙不忙。」
  
  張敏娘怔了一下,心中念頭急轉,笑道,「我能有什麼事?不過是手頭不過有兩支給家中姊姊做的笛子還未完工……不知阿嫂有何吩咐?」
  
  琉璃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色,「無妨敏娘稍候片刻,自然知曉。」轉頭便吩咐道,「把架子搬出來罷,今日便能得了」
  
  小米歡呼一聲,帶著兩個灑掃的小婢女便奔進了房子,紫芝則帶著人搬出了月牙凳、琵琶等物,雲伊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卻又不願意插話進來,此時更是滿臉笑容,眼睛都亮了三分。惟有張敏娘和自己的婢子相視一眼,都有些茫然。
  
  沒過片刻,小米幾個便小心翼翼的抬著一個怪模怪樣的木架從裡屋走了出來,那架子大約一人多高,前面兩條木腳之間放著一塊薄薄的木板,木板背後有木條支撐,木條上又有一支木腳向後撐地,看去甚是穩當。待得三人把木架抬到了院子正中,木板的另一面轉了過來,張敏娘這才真正的吃了一驚:木板上繃著一張米色的絹帛,上面畫著分明正是阿史那雲伊,身著紅衣,手持琵琶,肌膚的紋理、衣襟的褶皺,都畫得細緻入微,整個人竟似直接能從畫上走下來一般。
  
  眼見琉璃將些許胭脂色的顏料化入清水,又調一些淡墨,分別用狼毫小筆蘸了,在看著已是畫得極好的畫面上重新勾勒起來,偶然退後一步看一看畫,又看一看雲伊;雲伊則是畫架前方的月牙凳上坐了下來,滿臉怡然的隨手彈起了曲調悠揚的涼州曲,清越的聲音幾乎連飛鳥都會為之起舞;小米已忍不住跟著琵琶曲調哼唱起來,準備顏料清水的動作裡都帶上幾分手舞足蹈的味道;另外幾個婢女也捨不得走,遠遠的站在畫架背後,指指點點,說說笑笑,整個院子裡一片歡歌笑語。
  
  張敏娘看了看微笑著撥弄琵琶的雲伊,又看了看在畫架後挽起袖子勾勾點點的琉璃,心頭一時竟是說不出什麼滋味。她原本做好了所有準備,為的就是讓這位將後院把持得風雨不透的庫狄氏,看清楚自己的容貌才華,讓她擔心,讓她出手,自己才能有一線的機會,沒想到被震住的,好像竟是自己……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琉璃復勒完所有的衣紋,側頭看了片刻,把筆往青瓷筆洗一放,笑了起來,「好了雲伊你自己過來看看。」那原本便十分清晰明麗的畫面,在重新勾勒過線條後,果然愈發顯得筆觸流利,層次分明。
  
  雲伊跳了起來,連琵琶都來不及放下,便幾步躥了過來,上上下下的看著那幅畫兒,笑得眼睛瞇成了月牙,「姊姊畫得真好」
  
  張敏娘往前走了幾步,臉上露出了最得體的笑容,「阿敏也曾聽聞妙手丹青、形神兼備得語,今日才知道什麼是形神皆備,阿嫂的一支妙筆,當真令人歎服。」
  
  琉璃轉頭笑道,「這也不難,只是要多花上些時辰而已,阿敏若是願意,我也幫你畫上這麼一張如何?」
  
  張敏娘雖然略有些猜測,真聽到這一句,還是有些不敢置信,忙道,「這如何使得?」
  
  琉璃笑道,「如何使不得?我還想著要多畫幾個美人兒才好。敏娘這般容色,能入畫久存,方才不會被歲月辜負。」
  
  容色久存……張敏娘一個「不」字頓時再也說不出口,雲伊的笑容卻立刻僵住了,回頭看了張敏娘一眼,目光裡已帶上了無法掩飾的不喜,又皺著眉頭不情不願的看向了琉璃。
  
  張敏娘心裡不由一動,支吾道,「此事,此事也……太過煩擾阿嫂了。」
  
  琉璃笑著搖頭,「我倒是慣了,只是畫這種畫,你要坐得住些才好,雲伊便是嚷了好些日子的無聊。」
  
  雲伊「哼」了一聲,冷冷的道,「坐著不許動彈,自然無聊,張娘子忙得很,哪有這些時間?」
  
  張敏娘溫柔的一笑,「雲娘說笑了,我一個人住著,怎麼會沒有時間?」
  
  雲伊眼睛一瞪,正要說話,琉璃已笑道,「那便說好了,待明日過了節,從後日起,只要不是休沐之日,天氣又晴好,你便巳初之前過來,後日是第一日,你記得穿上一件平日最喜歡的衣裳。」
  
  雲伊的臉色驀然沉了下去,張敏娘心頭最後一絲狐疑頓時煙消雲散,忙屈了屈膝,「多謝阿嫂。」笑容幾乎從心底裡溢到了嘴角。
  
  雲伊的嘴角已是不自覺的耷拉了下來,看了看自己的那幅畫像,又看了看滿面笑容張敏娘,簡直恨不得下一刻她便一跤跌破頭再也笑不出來。只是裴宅的院子平整,門檻也不高,直到張敏娘吃過午膳走出門去,竟是安安穩穩的步子都不曾踉蹌一下。
  
  雲伊回頭便拉住了琉璃,嘴唇高高的嘟了起來,「姊姊你偏心的很她真的生得有那般好?」
  
  琉璃笑而不語,待進了屋子才道,「我自然偏心得很,你畫這幅畫,每日坐上半個時辰,我畫上十來日,便能得了,這位張敏娘生得這般好,自然要每日坐上兩個時辰,畫上一個月,才能畫得妥當」
  
  雲伊「啊」了一聲,想了想不由大笑起來,「正是正是」轉念想到張敏娘也會有一幅那麼好看的畫像,又忍不住道,「姊姊還是太便宜她了」
  
  琉璃目光看向了簾外,淡淡的道,「無妨,些須小事,原是不必太過計較。」想了想又道,「你若不願見她,午後再來便是。」
  
  雲伊會意的點了點頭。
  
  西州秋日的天氣最寧靜晴好,幾乎日日都是作畫的好日子。裴宅日日午前閉門謝客,又時時有琴聲傳出。不出半個月,張家那位久負盛名的美人兒,天天都要去裴宅讓長史夫人為她畫像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西州城。與琉璃有些交情的婦人們自是想看看熱鬧,看到那幅日漸成型的美人撫琴像,免不了感歎艷羨一番,「這張娘子好大的造化」
  
  她有造化麼?想到如今每日端端正正坐在院子裡,又要彈琴又要時刻保持著頭部位置,每日離開時都幾乎邁不動步的張敏娘,小米不由認真的點了點頭,「她的造化當真是不小」阿史那娘子除了最後一天興致太高,其實以前大部分時辰都不過抱著琵琶做個樣子,有時坐得無聊了,還要自己彈琵琶跳舞給她解悶,這位張娘子麼……她彈得那般認真,大夥兒自然不好提醒於她。
  
  好容易到了九月中旬,這幅畫像才算大功告成。琉璃精心的裝裱好了,送到了張敏娘的手裡,張敏娘縱然定力過人,一時忍不住也是熱淚盈眶。琉璃憋笑憋到幾乎內傷,到了晚間便與裴行儉笑道,「看她的模樣,只怕我x後下帖子請她過來,她也未必肯來。」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日後張娘子只怕的確不會過來了。」
  
  琉璃一怔,只覺得他的笑容裡別有深意,忙問,「怎麼,又出了什麼事情?」
  
  裴行儉輕描淡寫的道,「前幾日有敕書馬上飛遞到西州,令安西大都護蘇海政領興昔亡可汗阿史那彌射與繼往絕可汗阿史那步真,討伐龜茲叛黨餘孽。」
  
  琉璃心裡頓時一凜,皺眉道,「那西州呢,你可是又要押送糧草了?」
  
  裴行儉微笑道,「蘇大都護甚是敬業,今日發兵的軍令便已到達西州,令麴都督總領輜重,要籌集糧草二十萬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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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2 00:02:27
  第90章 左右為難軟硬兼施
  
  夜幕剛剛拉下,都督府後院的外書房裡便難得的透出了些許燭光。已是數月不曾過問政務的麴智湛倚著憑幾坐在席褥之上,神色裡滿是疲憊。
  
  麴崇裕將手中的文書丟到一邊,臉上露出了譏諷的笑容,「二十萬石糧草、一萬領寒襖、兩萬端布帛……這位蘇大都護胃口還真是不小如今,西疆的唐軍加起來也不過一萬多人,他要這麼些東西,是想開軍市做買賣麼?」抬頭看見麴智湛的神情,他的臉色變得沉肅了許多,「父親,文書午後兒子便看過了,也已開始著手安排,您放心將養著便是,這件事交給兒子去辦」
  
  麴智湛深深的歎了口氣,「你先說說看,此次蘇大都護為何會如此安排?」
  
  麴崇裕略一沉吟便道,「蘇海政有勇武之力,卻性子貪苛,二十年前便已是沙州刺史,蹉跎至今才當上安西大都護。他年事已高,前程到頭,貪心卻還未足,所謂龜茲餘黨,兵馬不過三千,據地不過兩城,著實不足為懼,此次他大張旗鼓快馬急書請求發兵,想來打的便是借刀兵以填私慾的念頭,這糧草軍資自然是多多益善。此為其一。」
  
  「其二麼,便是私怨。裴守約曾告訴兒子,蘇氏父子之來西疆,與他頗有些關聯,七年前的賀魯一戰,因為咱們與裴守約聯手,屠城之事敗露,同為前軍總管,蘇定方自此平步青雲,蘇海政卻被朝廷冷落,加上蘇南瑾三番兩次為難裴守約,兩邊私怨已深,蘇海政此次打著的主意,大約便是先下手為強,此次是要將咱們麴家與裴守約都置於難堪之地,日後才好慢慢的由他擺佈。」
  
  麴智湛臉色柔和了一些,點了點頭,「你倒是看得清楚,沒存僥倖之心,此次的事情,的確有一半是直接衝咱們麴家而來。當年聖上的旨意來得太快,有心人略一推敲便不難明瞭,如今你與裴守約交好也不算什麼秘事,蘇大都護此番明令為父統籌軍資,自是早已看穿了當中的關竅。他在西疆若想橫行無忌,麴氏在西州的世代經營,裴長史對突厥十姓的深恩厚贈,對他而言絕非好事,若不設法令咱們收不了場,是不會干休的。」
  
  麴崇裕「哼」了一聲,「他這是一石兩鳥的計策。從面上來看,讓您此次統籌輜重,可以從安西大都護府治下的三州四鎮和十幾處羈縻都護府徵集糧草絹帛,似乎並不算多。可那些羈縻都護府原本就不必對朝廷納糧交稅,若是要得多了,說不定會生出事端,便是不生事端,也會令裴守約當年的恩義減去大半。」
  
  「而真正能徵糧的西、伊、庭三州和四鎮的屯田軍戶中,人人都知西州最為富饒,若是一視同仁,西州大約還過得去,他州卻難免太過苛刻,若是量財力而定,讓西州多納,則會令西州人心生不平,難免失了民心……總而言之,這戰前籌備軍資,原是最吃力不討好的勾當,他定的數額又如此之高,若想如期繳納,咱們少不得四處催逼,便是能夠籌齊,又哪裡能討得了好去?」
  
  麴智湛沉默良久,歎了一聲,「我已思量了一個多時辰,這二十萬石糧草加上寒襖、絹帛,縱然以西疆這數年的豐產,到底也有些苛刻了。此事我原也有過一些打算,秋收時便讓麴氏各家的糧倉都盡量多收些糧草進來,只是沒想到,蘇海政的動作竟然來得如此之快。如今這些軍資,倒也不是收不上,只是西疆的三州四鎮只怕都要傷些元氣……以麴氏之名聲,填蘇家之欲壑,這個主意還當真是夠絕」
  
  麴崇裕略有些驚訝的笑了起來,「原來父親也是早有了打算」停了一停,他的笑容變得更深了些,「父親放心,這兩個月裡我和裴守約各自都想了些法子,算起來已囤了……近五萬石。」
  
  麴智湛不由愕然,「你們動作倒快」沉吟片刻,到底還是皺起了眉頭,「雖是如此,剩下這十幾萬石到底也不能小瞧了去,那些羈縻都護府,若不養家催逼,大約加起來也不過能出個一兩萬石。如今安西的西、伊、庭三州課稅之戶統共不足兩萬,加上一萬多戶的屯田之軍,若是統共收上十萬石糧草,從西州官倉中調兩萬端布帛出來,再讓西州每戶納上一件寒襖,大約各處都還說得過去。餘下的這些糧草,我看還是從西州的那些高門大戶手中買上一些,西州連年豐產,這些人的手頭,三萬多石糧草總是不難拿出的。」
  
  麴崇裕眉頭一挑,看了看麴智湛臉上漸漸變得鬆弛下來的臉色,到底沒有多說,只是簡簡單單的應了一聲,「是,兒子明日便著手去辦。」
  
  麴智湛卻又歎了口氣,「蘇海政此人當真膽大,不過是幾千龜茲叛黨,居然便要征二十萬石糧草當年蘇大將軍在西疆平叛,橫掃阿史那賀魯十萬聯軍,前後足足一年多的時光,動用的全部糧草也不過二十萬石,他如此貪得無厭,此次便算對付了過去,日後只怕還是會生事。偏偏他如今剛剛到任,我若立時參劾於他,倒像是別有用心了。」
  
  麴崇裕冷笑一聲,「那又如何,他蘇海政雖是安西大都護,可西疆卻也不是他能隻手遮天的,此人原是屠城掠地的老手,如此胡作非為下去,遲早會有把柄落下,咱們還能聽任他逍遙自在不成?」
  
  麴智湛點了點頭,語氣愈發沉肅,「這些都是後話,咱們見機行事便是。只是眼下籌糧之事雖是有了些眉目,調兵之事你也要多加留心,按兵令,西州十餘座城池裡,府兵只能留一千多人,咱們務必將精銳都留下還有,咱家的那些僕從部曲,」他意味深長的看了麴崇裕一眼,「也該打起些精神了」
  
  麴崇裕點頭不語,原先的散漫神色一時都收了起來。
  
  到了第二日一早,麴崇裕便差人將自己的名帖送到了祇氏、張氏、衛氏、孟氏等西州大族的宗子、族長手上,請他們過府議事。待第二日諸人到齊,他開門見山便道,「都督此番要統籌軍資之事,諸位想必都已知曉,如今糧草尚有些不足,都督府欲向諸位收購糧草,數目自是多多益善,橫豎你們有多少,我便收多少。」
  
  麴都督要統籌軍資的消息頭一日已在西州傳開,此番要籌備的數目如此之多,西疆糧價必然上漲,諸人早已將家中倉稟餘糧的數目都已粗粗清點過一回。頭日夜裡不少人家已互通了消息,今日晨間在府外相見之時,更是議論了一番。
  
  待聽得麴崇裕的這番話,諸人相視一眼,多少都有些意外,都督府要收購糧草倒也是意料中事,但多多益善到底是多少?若是真把倉中餘糧都交給都督府,先頭自家的那番打算豈不是要落空?有人忍不住便問了一句,「昨日消息一傳,今日西州粟價便漲了兩成,如今咱們各家手頭上的餘糧也不算太多,不知世子說的市價到底是……」
  
  麴崇裕淡然道,「既是今日請諸位過來,自然便按今日的價錢,諸位請放心,我與裴長史已調集了數萬石糧米,定不會讓西州糧價繼續上漲,也免得有人囤積居奇,要在此事發上一筆橫財才肯罷休。」他的眸子慢慢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圈,「麴氏與在座諸族歷來同進退、共福禍,此次遇到難關,自然還望諸位略施援手,日後定然不會虧待各家,不知諸位族長還有何事要問?」
  
  對上這冰冷的眼神,眾人都是心中一凜,忙不迭的低下了頭,含含糊糊的應了,心裡暗道一聲晦氣:自己只想麴都督統領此事,是個好說話的,怎麼忘了世子卻是一個眼裡容不得半點砂子的厲害角色,早知如此,還不如讓裴長史來收……
  
  麴崇裕的聲音放得溫和了一些,「諸位請放心,此次收糧要按今日市價,為的是防止有人別有用心,哄抬糧價。待到諸位交糧之日,崇裕自會再加上三成費用以表謝意,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眾人頓時都鬆了口氣,原來如此,加價五成倒還說得過去,各家所得之利倒也不比釀酒差上多少,而且更為省心省力,雖說到底不如留待糧價高漲之日再賣,但總比得罪了麴玉郎要好些。
  
  麴崇裕停了片刻,臉上露出了笑容,「諸位算來都是崇裕的長輩,想來也知道,崇裕的性子一向不大好,但凡艱難時分助我麴家一臂之力的,我x後必不會虧待於他,若是想乘火打劫麼,也不妨試上一試,至少這份膽量,崇裕便佩服得很,少不得要多與他親近親近」
  
  他醇厚柔和的聲音迴盪在堂捨裡,分明不帶一絲煙火氣,卻讓堂捨裡所有的人背後都是一陣發寒,有人忙笑道,「世子哪裡的話,如今乃是都督統領此事,若哪家有不肖子弟敢如此見利忘義,不用世子動手,我們這些人也決計饒不了他」
  
  眾人都點頭不迭,似乎全然忘卻了進門之前的那番議論:都督要在西疆收二十萬石糧食上來,西州糧價至少會翻番,官府要收糧也罷,但價錢總不能還不如賣給庶民麴崇裕這才含笑抱手團團一揖,「收糧之事便拜託各位了。」
  
  待將眾人送出門去,他便轉身直奔都督府,一進裴行儉的屋子便哂笑道,「守約,我看你當真是多慮了購糧之事,今日這些西州各族的族長都已一口應了下來,三日之後,咱們便可開倉收糧」
  
  裴行儉抬頭看著他,神情有點奇異,「三日之後麼……」他搖頭笑了笑。
  
  麴崇裕眉頭一皺,「怎麼?又有什麼不妥?」
  
  裴行儉站了起來,晃了晃手中的一張信箋,「這是今日晨間從龜茲城傳來的消息,軍令傳出的第二日,蘇南瑾已帶領五百精兵離開龜茲,想來最多明日午後,便能抵達西州。」
  
  麴崇裕冷笑起來,「他不來才是奇事只是如今他到了西州又能如何?是能讓西州庶民不納戶稅,還是能讓西州大戶不賣糧草?」
  
  裴行儉淡淡一笑,「玉郎,只怕你是放心得早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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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2 00:03:16
  第91章 士別六年從長計議
  
  日頭剛剛過了中天,一個消息便在西州城裡飛速的傳開:安西大都護遣參軍率領五百騎兵已抵達城外。此事來得太過突兀,聯想到頭一日都督府裡發下的文書,不少人的心裡頓時開始有些打鼓,直到日頭西斜之時,這隊精兵才不緊不慢的進了城。城外河谷的平坦之處,一片整齊的營帳已紮了起來,馬匹入棚,木欄為牆,端的是嚴整有度。進城則不過百餘名精兵,雖是卸去了盔甲弓箭,那股沉肅彪悍之意,依然令人側目。當頭一人,正是六年前到過西州的那位蘇參軍,如今卻是新任安西大都護的公子了。
  
  蘇南瑾原本便生得高大,比六年前又胖了一圈,大約是連日趕路,臉色並不算好,好在一身戎裝,神情冷峻,走在這樣一隊精兵之前,倒也算得上氣勢逼人。他身後那個文官打扮的中年人,生得卻是瘦小乾枯,與他走在一處,不但身形被遮了大半,模樣更是不起眼到了極處。
  
  麴智湛帶著麴崇裕和幾位西州官員,早已等候在都督府的門口,一見蘇南瑾,便含笑迎上了兩步,他還未開口,蘇南瑾已立定腳步,肅然行了一禮,「蘇南瑾見過麴都督」
  
  麴智湛忙笑著扶住了他,「蘇公子何必多禮?公子是代大都護前來督糧,大都護的美意,公子的辛勞,老夫在此一併謝過了。」
  
  蘇南瑾抬起頭來,臉上的笑容分外平和,「都督太客氣了,下官焉敢當『督糧』二字,只是軍資統籌事務複雜,大都護特意遣下官過來聽候都督調遣,一則若是各州府軍鎮有不服都督調度、拖延敷衍之事,下官所帶兵馬,便可為都督分憂;二則此次籌集軍資,時間緊迫,都督要全力統籌,這運送調度,則由下官來協助都督安排。只願麴都督莫嫌下官愚鈍。」
  
  早在蘇南瑾入城之前,隨軍的盧主簿便前來通報過一回,又向麴智湛送上了蘇海政的手書和軍令,交代了蘇南瑾的這番職責,只是聽他說得客氣,麴智湛少不得又說了一篇「求之不得」的客套言語。
  
  蘇南瑾身後的盧主簿也走上一步,長揖一禮,「下官見過都督。」
  
  麴智湛適才已與他打過交道,點頭笑道,「盧主簿怎麼也如此多禮?蘇公子,盧主簿,裡面請。」
  
  蘇南瑾也看向了麴崇裕,抱手一笑,「麴世子,好久不見世子風采一如往昔,可喜可賀」
  
  麴崇裕微微欠身,「不及子玉氣度猶勝當年。」
  
  兩人相視而笑,當真猶如多年未見的好友。
  
  待到進了都督府的堂屋,蘇南瑾在麴智湛下首坐定,目光一掃,「今日倒是不見裴長史。」
  
  麴智湛身體虛弱,走了這一路,便有些喘息不定,還是麴崇裕笑道,「裴長史這幾日都忙於收糧之事,昨日午後便去了城外,說是明日方能回來。他是不知蘇公子今日會來,不然定會留在城中。」
  
  蘇南瑾抱歉的一笑,眼神裡倒是多了幾分貨真價實的愉快,「此次收糧時日原本不多,南瑾接到軍令後,便日夜兼程過來,未及遣人事先知會都督一聲,是南瑾冒昧才是。」
  
  麴智湛這才笑著道了聲「辛苦」。
  
  蘇南瑾搖頭道,「職責所在,何談辛苦。」臉色又變得肅然起來,「卻不知如今軍資籌備之事可已有了眉目?」
  
  麴崇裕笑道,「子玉放心,此次向安西三州四鎮和各都護府徵糧的告示,昨日便已快馬送出。因想著此次徵糧所涉之地太廣,若逐一運到西州再轉送軍中,只怕要送到明年才能妥當了。因此,都督是令各處官府徵糧後直接由當地運往大都護的軍倉,由軍中直接清點數額。」
  
  蘇南瑾一怔,看了盧主簿一眼,點了點頭,「如此倒也妥當,敢問世子一句,這二十萬石糧草,都督是如何分配?」
  
  麴崇裕早有準備,從袖中拿出了兩張文書,有隨從上前接了,雙手送到蘇南瑾的手中。蘇南瑾忙仔細看了幾眼,只見第一張是送往各處的徵糧文書,上面寫得明白,此次大都護帶兵討伐龜茲叛黨,統共徵糧二十萬石,絹帛兩萬端,寒襖一萬領,伊州、庭州各征兩萬石,龜茲、疏勒、于闐、焉耆等四軍鎮各征五千,十幾個都護府按大小不同徵糧一千到兩千不等。
  
  第二張則是西州的徵糧令,是令所有西州百姓按戶徵糧,按九等劃分,上上戶納糧十五石、上中戶納十二石,上下戶納糧十石,上中戶納糧七石,直至下上戶納糧三石,連下下戶都要納糧一石。此外,除下下戶外,每戶還要繳納一領寒袍。
  
  蘇南瑾看到第一張時,心裡忍不住已吃了一驚:按照這一紙徵糧令,西疆其他州府也就罷了,西州卻要獨納近十三萬石和所有的絹布、寒襖,如此一來,那些州府任誰都說不出一個不字。看到第二張,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大對頭,他正想開口,身後的盧主簿已笑道,「麴世子,下官聽聞西州戶不足兩萬,想我大唐九等分戶,通常半數以上都屬於下戶之列,按此等數目繳納,雖然不少,似乎無論如何也不夠十二萬石之數。」
  
  麴崇裕點頭一笑,「盧主簿說得不錯,按此數繳納,統共能得糧五萬多石,這還是將三成多平日不交租庸調的不課戶都已計算在內。」
  
  蘇南瑾猛的抬起頭來,目光變得十分銳利,「那還有近八萬石糧草,兩萬端布帛世子準備如何籌集?」
  
  麴崇裕語氣十分平淡,「因今年秋季天時不大好,為防明年大旱,裴長史早先便已設法調集了五萬餘石糧草,不想卻應上了軍糧之急。如今算來,所缺不過兩萬多石,西州近年商稅還有些盈餘,除了拿出兩萬端布帛,都督還會再拿出幾千緡錢,向西州各富戶買上兩萬多石糧草。」
  
  蘇南瑾怔了怔,嘿嘿笑了一聲,「久聞西州富庶,果然名不虛傳」
  
  麴崇裕斷然搖頭,「富庶不敢當,也就是這幾年風調雨順,西疆局勢又平穩,來往商賈絡繹不絕,倉稟才有些盈餘。不過也是將歷年所積盡數填了進去。想來西疆這幾年局勢都十分平穩,大都護上任之後,宵小之輩更會聞風喪膽,總不至於還要連年用兵再者家父年高體弱,更不至於每次用兵都要擔上這統領軍資的重任」
  
  蘇南瑾臉色微變,他身後的盧主簿呵呵的笑了起來,「世子真會玩笑,這西疆之局勢變幻莫測,若是此戰之後能河清海晏,自是我等的福分。至於麴都督,所謂能者多勞,莫說西州,便是西疆,還有何人威望能與都督相比?都督春秋正盛,身子康健,正當多多為朝廷效力。」
  
  麴崇裕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是麼?能者多勞,今日盧主簿最是繁忙,想來自是能者,不如這購糧之事,就由盧主簿出面統籌?」
  
  盧主簿面不改色的笑了起來,「久聞世子風趣,盧某小小主簿,焉能擔此重任?世子說笑了。」
  
  麴崇裕臉色卻是絲毫未緩,「風趣?麴某哪敢與盧主簿相比,如今這西疆,大約也唯有盧主簿能說出家父春秋正盛、身子康健、正當為朝廷多多效力的話來,盧主簿之風趣,麴某望塵莫及,佩服得很」
  
  盧主簿的臉上終於有些掛不住了,麴智湛臉色黃白,舉止緩慢,不過走動了幾步就喘息不止,自是人人都看在眼裡,可事關乃父,麴崇裕居然也能抓住自己的一句話便這樣譏諷……此人不但難纏,看來還真是如傳聞一般說話做事都是毫無顧忌麴智湛忙擺了擺手,「玉郎,盧主簿也是一片好心。」又對盧主簿笑道,「主簿有所不知,老夫這幾年身子是越發不好了,這都護府堂屋都已數月不曾開門,如今西州政務都是裴長史在打理,若非如此,老夫大約早便向朝廷告病。不過,這籌糧之事太過重大,老夫的確有些力不從心,此次也就罷了,若有下回,麴某便只有上書朝廷,請求恩典。」
  
  蘇南瑾聽聞西州已準備好了五萬石糧草,心裡便有些亂紛紛的,聽了此話,臉色不由更是陰鬱,正想開口,卻感覺身後的盧主簿碰了他一下,他心頭一凜,忙起身抱手行了一禮,「都督辛苦了還請多多休息,將養精神,此次籌糧之事雖然已有了眉目,到底還需都督坐鎮才好。今日南瑾多有打擾,這便告退。」
  
  麴智湛笑道,「老夫坐於屋中,有什麼辛苦的,倒是蘇公子一路奔忙,需要早些安歇,有事明日再來府中商議。玉郎已給公子安排了住處,望公子莫嫌簡陋。」
  
  蘇南瑾忙笑著道謝,禮數周到的與麴智湛告了別,便跟著麴崇裕來到了西州校場邊上的一處大院子。只見那院子裡面是個小院,外頭幾排營房,足足能住下百餘人,顯見是麴崇裕午後得知消息,便將西州駐城府軍最好的一處軍所騰了出來,裡面的東西已收拾一新,竟是十分整潔。麴崇裕猶自輕描淡寫的道,「此處太過簡陋,只是子玉既然要與軍士同住,暫時也只能委屈在此了,明日我再尋合適的地方。「蘇南瑾自是連道不必,將麴崇裕送到門外,這才大步回到內院,臉色徹底沉了下來,聲音更是滿是寒意,「裴行儉好快的手腳如此一來,咱們的打算竟是有大半都落空了」
  
  盧主簿沉吟片刻,搖了搖頭,「公子莫急,此事未必便能如他們所願」
  
  蘇南瑾冷笑道,「未必?咱們來之前不是摸過底,以西州這幾年豐產,十萬石收起來或許有些艱難,就這五萬多石糧草斷無收不上來之理以裴行儉和麴玉郎的手段,他們說聲要買糧,誰敢不賣?」
  
  盧主簿依然微微搖頭,「縱然如此,咱們也不能自亂了陣腳,橫豎還有一兩個月,有些事情,原該從長計議。」
  
  蘇南瑾臉色陰沉的冷哼了一聲,只是這盧主簿乃是父親最得力的幕僚,他到底不敢太過駁斥,只是悶悶著人清理房間,安置行李。
  
  轉眼便到了掌燈時分,都護府自是送了晚膳過來。蘇南瑾也無心於飲食,胡亂吃了幾口,剛放下竹箸,卻見門簾一挑,一個人影風也似的捲了進來。
  
  他唬了一跳,剛想出言訓斥,卻見是盧主簿滿臉放光的站在了自己面前,手中拿的,分明是一張拜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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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2 00:03:35
  第92章 拐彎抹角帖中玄機
  
  蘇南瑾霍然站了起來,「誰要過來?」
  
  盧主簿臉上露出了一種不可言說的微妙笑容,「是我的一位弟子,敦煌張氏的旁支,如今在高昌縣當著縣尉。明日一早他便會來此見我,屆時還請公子移步一敘。」
  
  旁支,縣尉……蘇南瑾又坐了回去,目光微冷,「便是此等人物?」這位盧青巖把自己當是什麼人了,一個阿貓阿狗般的人物也需要自己出面招待?
  
  盧青巖一怔,心裡暗自搖頭,這蘇氏父子果然是軍中粗鄙人物,對這些世家交往的路數竟是一竅不通當下耐住性子解釋道,「公子有所不知,這張帖子乃是送晚膳的兵士私下遞到我手中的,下帖子的人又是如此不起眼,這裡頭自然是意味深長。」
  
  「大都護此次令下官追隨公子,是因為下官十年前曾在西州小住,在此地有些人脈。當年下官便曾指點過幾位張氏弟子,這位高昌縣尉正是其中之一。公子請想,既有師生名分,他要見我,明日一早直接上門拜見便是,何必大費周章 的送來這張拜帖?可見他真正想見的,乃是公子您再者,敦煌張氏既然得知公子前來,又知有下官追隨,按理應由家主出面設宴招待公子,他們卻如此拐彎抹角,可見所圖甚大,因此才不得不謹慎從事,多加試探,才敢將事情擺到明面上來。」
  
  蘇南瑾臉上神色略緩,卻忍不住皺眉道,「以先生之見,他們這般試探,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盧青巖想了片刻才笑道,「公子可曾注意到那麴都督的氣色?」
  
  蘇南瑾點了點頭,自己當然注意到了,他盧青巖不還因此吃了麴崇裕一頓搶白麼?不過這和此事又有何關聯?他的語氣裡不由帶上了幾分不耐,「麴都督似乎的確是抱病在身,若是就此稱病擱開手,父親只怕也奈何不得」
  
  盧青巖搖頭,「麴都督既然已發了徵糧的文書,稱病也是來不及了。下官倒是曾有聽聞,這麴都督自今年年初起便不大出頭露面,他年歲已是不小,身子眼見又這麼垮了下去,這西州的高門原本都是依附於麴氏,若是麴都督個三長兩短,公子請想,朝廷會讓誰來當這西州都督?」
  
  蘇南瑾精神一振,皺眉想了片刻,「按理說,不是麴崇裕,便是裴行儉,只是朝廷之事到底難說得很,或是另外派人也未可知。」
  
  盧青巖笑著點頭,「以下官之見,似乎裴守約的贏面還要大上一些,下官曾聽聞,裴守約雖然出身名門,對這些西州大姓卻頗有些敬而遠之,身邊的隨從幕僚,也不曾收過一個大戶子弟,麴崇裕的性子又十分桀驁刻薄,這敦煌張氏原是西州高門之首,下官若所料不錯,如今他們只怕是打的是另尋一頭靠山的主意了」
  
  蘇南瑾沉吟片刻,冷冷的笑了起來,「他們算得倒是明白,無論朝廷派何人為西州都督,這西州終究是歸於安西大都護府統轄。如今這時機……果然好得很妙得很不過,他們若想藏頭露尾,兩面討好,那可是打錯了主意」
  
  盧青巖撚鬚一笑,「公子果然看得明白。」
  
  想到幾年來悶在伊州的這番憋屈,想到當年三番兩次被裴行儉暗算,被庫狄氏羞辱,還被那位麴崇裕當成傻子般戲弄欺瞞,蘇南瑾慢慢的瞇起了眼睛,轉過身來鄭重的抱了抱手,「明日南瑾該如何行事,還望先生指點」
  
  盧青巖笑道,「不敢當,明晨公子只須過來說上一句話,事便可成。」
  
  他的聲音並不高,一字一字卻說得清晰無比,「公子不妨告知這位張縣尉,您此來西州,不僅是要為都督分憂,也是謹防有人為一己之名聲政績而強征軍糧,為難良善,須知衣冠之士,勳業之家,方是西疆之柱石,大唐之根本」
  
  ………………
  
  明日晚間,張家壽宴?
  
  麴崇裕看著手頭這張大紅泥金的帖子,眉頭微不可見的皺了起來,「伯父的生辰,崇裕原該登門賀拜,只是如今的情形你也知道,這幾日我的確是分身乏術,還望張兄在伯父面前美言幾句,莫讓伯父見怪。」
  
  張懷寂似乎並不意外,只是呵呵的一笑,「世子客氣了。說來此事的確是匆忙了些,家父此次並非大壽之年,原是打算設個家宴便罷,因家母身子不好,有卜者雲要以喜氣沖之,這才匆匆定下此事,世子放心,你如今管著籌糧的大事,家父是明理之人,定然不會苛求。」
  
  麴崇裕含笑著說了聲「多謝張兄」,便又低頭翻了翻面前的文書。
  
  張懷寂卻似乎沒有走的打算,將手頭剩下的七八張帖子攏了攏,笑道,「前日徵糧的文書一出,大夥兒倒是都鬆了口氣,此次軍糧要得急,咱們這些衣冠之家出些米糧也不算什麼,只是西州不比伊州、庭州,這兩年收成甚好,其實每戶多收三兩石只怕也拿得出來,這樣豈不更是把穩?」
  
  麴崇裕抬起頭來,面上依然帶笑,眼神卻冷了幾分,「參軍也當知曉,此次徵集軍糧,已將西州歷年所存和裴長史這兩個月以來購入的糧米一掃而空,西州百姓家中若是亦無餘糧,明年萬一有旱澇之災,或是刀兵之稅,又當如何?倒是西州的大戶人家,留著糧米橫豎也不過是拿來釀酒,府衙以高價收之,又何樂而不為?難不成真要等著天災人禍,好大發橫財麼?」
  
  張懷寂胸口一窒,忙笑道,「世子果然考慮周詳,下官不過隨口一問,隨口一問而已。說來今年天時有些異常,明春來水還好說,再往後卻不知如何……」他覷著麴崇裕臉色已有些不耐,忙笑道,「世子先忙著,適才聽聞裴長史已是回衙了,下官還要去他的屋裡一趟。雖說長史只怕也是抽不出時辰的,不送卻也不妥。」
  
  麴崇裕心裡一動,「是麼?我也有事尋他,不如一同過去?」
  
  張懷寂怔了怔,倒是笑了起來,「世子請。」
  
  兩日不在西州城裡,裴行儉的屋裡早已等了四五個官吏,見到麴崇裕和張懷寂,都忙笑著問了好。
  
  裴行儉也放下了手中之筆,看著麴崇裕笑著點了點頭,麴崇裕淡淡的一挑眉頭,在一旁坐了下來,「你先忙。」
  
  那屋裡等著的幾個官吏都是有眼力的,忙揀要緊的事回稟了幾句,正要離開,張懷寂忙道,「諸位先等等。」說著便把手裡的帖子雙手送到了裴行儉的手上,「家父生辰,裴長史若是有暇,還請賞光。」
  
  裴行儉接了過來看了一眼,笑著攤手,「明日?參軍且看,如今我可是有暇的模樣?這幾日實在不得閒,容我改日再登門謝罪可好?」
  
  張懷寂也笑道,「不敢當,長史的公務原是耽擱不得,些許小事,何足掛懷?」轉身便又將另外幾張帖子送到了屋裡諸人手中。
  
  這西州府衙的官吏多是幾家大姓的子弟親友,彼此間沾親帶故,此時少不得道上一番恭喜,有人便道,明日定然登門叨擾,有人則歎息,待會兒還要去城外查倉,明日不一定能趕回西州。正熱鬧間,卻聽屋外有人道,「蘇公子來了。」
  
  屋子裡頓時一靜,裴行儉的聲音從容的響了起來,「請蘇公子進來。」
  
  他剛剛繞過案幾,門簾一挑,一身戎裝的蘇南瑾大步走了進來,看見裴行儉,腳步一頓,目光銳利的在裴行儉臉上轉了一圈,卻是笑著抱了抱手,「守約,多年不見,果然是風采殊勝。」
  
  裴行儉微笑還禮,「不敢當,子玉兄的高誼,行儉已是聽聞了,昨日未能遠迎,還請子玉恕罪。」又伸手一引,「子玉兄,盧主簿,請坐。」
  
  跟著蘇南瑾背後的盧青巖早已打起了精神,只是被裴行儉含笑看了一眼,心頭還是一凜,忙作揖笑道,「下官見過裴長史。」
  
  蘇南瑾的目光已轉到了麴崇裕臉上,笑容更深,「玉郎果然也在這裡。」
  
  麴崇裕慢吞吞的站了起來,「子玉不也來得甚快?」
  
  幾個西州官員相視一眼,上前見過禮,便忙忙的告退,只有張懷寂拿著幾張大紅的帖子,略一猶豫,還是上前對盧青巖笑道,「友松兄,明日乃是家父壽辰,蘇公子和友松兄若是有暇,還請賞個光。」待蘇南瑾和盧青巖都接了帖子,說了兩句若是有暇一定打擾之類客套話,這才笑吟吟的告退而去。
  
  盧青巖的目光在裴行儉依然略有塵土的髮冠和袍角上轉了一轉,點頭笑道,「裴長史果然勤勉過人,想來此番軍糧之籌必然順遂。」
  
  裴行儉微微一笑,「裴某不過是去幾處縣城調集義倉之糧,哪裡及得上子玉兄和盧主簿星夜奔馳、用心良苦?」
  
  盧青巖不由一頓,剛要打個哈哈,裴行儉已轉了話頭,「至於這軍糧之籌,如今西州原有籌了存糧五萬餘石,如今徵糧令已下,還有五萬多石一個月內必入西州官倉,剩下不到三萬石,眼下也已有了些許眉目,大約再費幾日功夫便能得。子玉也不必太過憂心。倒是大都護徵兵之後,西州所剩府兵僅夠守城,這運糧時的兵力,卻不知子玉會從哪裡調遣?」
  
  蘇南瑾乾巴巴的笑了一聲,「守約看來已是頗有把握,有你這句話,蘇某自然放心得很至於運糧的兵力,大都護自有考慮,只是屆時還要請守約和玉郎助我一臂之力。」不等裴行儉多問,他又瞅了麴崇裕一眼,「玉郎想必還有事與守約商議,我便不多打擾了。如今我便住在西州城中,守約若是有事,儘管去校場西邊的院子找我。」說完竟是不再多話,舉手告辭而去。
  
  麴崇裕的目光落在了飄蕩不定的簾子上,皺著眉頭,良久才道,「這蘇南瑾到底是在打著什麼主意?」
  
  屋裡依然是一片寂靜,麴崇裕回頭看時,卻見裴行儉正低頭看著手上的大紅帖子出神。他不由有些詫異,「這帖子難不成有何古怪之處?」
  
  裴行儉放下帖子,慢慢的笑了起來,「原本也沒發現有什麼古怪之處,如今細細一看,竟是越看越覺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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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01:41
  第93章 菩薩心腸外強中乾
  
  這帖子越看越有趣?麴崇裕忍不住走到案幾前,拿起那張大紅的帖子又看了好幾眼,皺眉道,「張參軍說過,今年原是不準備做壽的,只是家中要借喜氣沖一衝,才匆忙定了此事,就算書寫略草了一些,不也尋常得很?」
  
  裴行儉笑著接了下去,「自是尋常得很,說來張參軍到這屋裡來送帖子,恰好遇到了蘇子玉和那位看來是舊識的盧主簿,也尋常得很,他隨手遞了帖子,明日那兩人又隨意登門去賀了壽,同樣也尋常得很……」停了停又笑道,「我只是想知道,這一天半日裡,可是有張家子弟去蘇子玉那邊見過盧主簿了?」
  
  麴崇裕臉色微沉,開口時語氣裡多少有些不大爽快,「今日一早,高昌縣尉張勁的確帶了兩色禮品去拜見過一回,大概兩盞茶的功夫便出來了。聽說這位盧主簿曾在西州小住,指點過幾位張氏弟子的書法文章 ……」他想說弟子如此登門拜見老師,不算稀奇,可看著裴行儉笑吟吟的面孔,到底只是「哼」了一聲,「你莫忘了,蘇子玉如今已是堂堂安西大都護的公子,他與麴家的恩怨知曉的人到底不多。這些西州大姓便算有攀交之心,也不至於有背棄之膽」
  
  裴行儉上下打量了麴崇裕一眼,只見他的臉上雖然還未露出怒色,整個人卻已是寒氣逼人,不由笑著搖頭,「玉郎既然如此篤定,可要與我賭上一賭?」
  
  麴崇裕冷冷的橫了他一眼,與他打賭?這幾年自己吃的虧還不夠多麼?想到裴行儉與人打賭從無落空之時,他心裡不由更是一冷,沉吟半晌才道,「守約,我想明日便發出告示,自十月起,將西州米酒的稅賦加上三倍」
  
  裴行儉挑了挑眉,「喔?我也正有此意,只是,我原是打算著要在你收糧之後再發告示,既然如此,也罷,明日我便擬了文書發佈出去。」他看著麴崇裕笑了起來,「我今日才發現,玉郎你竟然生了一副菩薩心腸。」
  
  麴崇裕臉色頓時更是有些發僵,冷笑道,「不敢與長史相比崇裕愚笨,自是不大通曉如何讓人自尋死路。」
  
  裴行儉依然笑得風輕雲淡,「玉郎過獎,我何嘗有如此心腸?只是這些年裡那些人日子大約過得太順,越發貪得無厭起來,居然想伸手管到我裴某人的內宅之中,若不讓他們吃些教訓,難不成日後還讓家人天天為這些齷齪事情煩心?」
  
  麴崇裕「哼」了一聲,想到後日之事若真如裴行儉所料,心中一時憤怒,一時悵然,一時又覺得解恨,不由久久無語。
  
  ………………
  
  夕陽剛剛沉入西州城外的山巒背後,洛陽坊裡,張府門口的剛剛佈置好的兩棵燈樹便都亮了起來。一丈多高的樹上各掛了六十三個壽字燈籠,燈籠上又畫了若干精緻的山川人物,在漸漸暗下去的暮色裡自是顯得愈來愈燦爛奪目,引得一大群孩童圍著拍手叫好。
  
  守著坊門的幾位門衛,早已各自得了賞錢,眼見夜幕漸濃,不但不曾閉門,還幫著張府的奴僕在坊門口掛起了兩個碩大的壽字燈籠,老遠便能看得一清二楚。待沿著一路燈火走到張府門口,繞過兩棵燈樹,從敞開的大門看進去,更是處處燈燭輝煌,衣冠風流之士來往不絕,端的是好一副盛世富貴景象。
  
  西州城內的住宅不比長安,大的也不過三進,與張家交好的女眷們午間便已登門,早已陸續的告別而去,此時登門祝賀的,多是衣冠之士。西州都督府和幾個縣衙名牌上有的人物幾乎悉數到齊,便是因身體不適或公務纏身實在來不了的,也都各自遣人送上了壽禮。
  
  麴智湛送的檀木佛像、麴崇裕送的六曲三色夾纈屏風和裴行儉送的大幅壽字,都被放在堂屋最顯眼的位置。來客哪個不是知情識趣的,自是先要評點一番這佛像的雕工、夾纈的畫意和壽字的筆鋒,說上一大篇花樣百出的好話,原本便賓客如雲的屋子裡,愈發顯得歡語不絕、人聲鼎沸。
  
  後院上房裡,小祇氏卻是忙忙從裡屋挑簾走了出來,坐在外面的祇氏正伸手在面前的果盤裡挑出了一顆金黃的杏干,抬頭便看見自己妹子換了一身杏黃色繡銀絲的衣裳,忍不住笑了起來,「女客不都已送走了麼?你穿成這樣給誰看?」
  
  小祇氏擺手歎道,「還不是要去阿家的院子,張家幾個娘子也都還在那邊陪著,你也知曉,我的這位阿家最喜人穿得華麗富態,先前我那身湖色的衣裳雖是長安的新樣子,她見了卻是不喜的。姊姊要不要隨我過去?」
  
  祇氏淡淡的擺手,「罷了,該說的吉利話適才不都已說過了一遍,如今你們一家子團圓歡聚,我去做什麼?」
  
  小祇氏笑了笑,「姊姊說的哪裡話?誰還會把你當外人?」她心裡也清楚,自打麴都督身子不好,不問政事,麴玉郎對祇家又不假顏色之後,自家姊姊在這些西州女眷間的地位便漸漸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看著祇氏淡漠的面容,想著她日後的處境,小祇氏頓時心生不忍,轉身吩咐貼身婢子道,「你先去老夫人那邊回一聲,我這邊還有些事,稍後再去。」又給另一個婢子使了個眼色,教她在屋外看著,這才挨著祇氏坐了下來,歎道,「什麼歡聚,也不過一場虛熱鬧。如今這外面看著喜慶,卻不知要陪進多少錢帛去,明日算賬,且有頭疼的時候。」
  
  祇氏詫異的看了她一眼,「不過是頓壽宴,何至於如此?」
  
  小祇氏略帶譏諷的笑了起來,「姊姊在都督府裡,自然不知曉這外頭的情形,不但張家如此,如今這西州高門都差不太多,外頭看著熱鬧富貴,裡頭卻是越發虛了說起來,托姊姊的福,也就是咱們祇家大約底氣還足一些。」
  
  祇氏默然片刻才道,「聽自是聽得多了,我還道不過是……原先初回西州俸祿那般低時,不都過來了麼?如今他們的俸祿都多了一兩倍,比朝廷的定額只多不少,這幾年裡田地鋪子的收益也都比先前高了好些,何至於反而會過不下去了?」
  
  小祇氏冷笑了一聲,「原先不還有些家底麼,都督又說了是要艱難度日的,開銷自然也少些。這幾年,俸祿加了,田產也豐了,多少人便想著該過好日子了,誰家的人口不是多了一兩倍?略不如意時,便是過去如何如何,那些商賈都如何如何,卻也不想想,如今可是能與過去相比?過去高昌國都是咱們的,那鹽稅,酒租,商路所得,不都是咱們幾家?如今可還能如此?咱們又拿什麼跟那些商賈去比?咱們所佔的,也不過是家中多些職田,多些米糧,可這米糧如今又能換幾個錢?」
  
  「今日這樣一頓壽宴,莫說別的,便是燈燭一項,也要幾萬錢,收的壽禮卻左不過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物件,也不知是能吃了還是能賣了這頓饑荒還不知指著哪項來填」小祇氏歎了口氣,又冷笑道,「便是這樣,參軍還嫌我薄待了他的那幾個妾室,說是一個個都打扮得跟燒塌了的胡餅似的,真真是好笑了,我手裡便算還有幾個錢,也是要留著三娘的嫁妝大郎的聘禮,難不成還要拿了咱們祇家的錢去打扮那些狐媚子?」
  
  祇氏看著妹子,半晌才搖頭笑了起來,「果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只道自己是個沒福的,卻原來人人不過是冤孽不同罷了,怪道今日這半天裡,盡聽人抱怨酒稅提了三倍的事情,各個連個規矩氣度都不講了。」
  
  小祇氏點頭道,「咱們倒是想講究些,可如今哪裡是講究的時辰?如今糧價這般低,誰家不是指著釀酒生利?先前說要交軍糧,大夥兒還有些歡喜,只道糧價酒價只怕都要大漲了,若是能翻上一兩番,能補上多少虧空這回可好,不但糧價只漲了兩三成,世子又用這招逼著大夥兒把餘糧都賣給官府,我也真是納悶了,這西州庶民又不是沒有餘糧,一聲要交軍糧,讓咱們一道納糧還不夠,竟還要如此逼迫自己人」
  
  這番抱怨,祇氏這半日裡不知聽了多少,當下只能歎了口氣,「都督也是為難的,如今大都護那邊催逼得厲害,他是怕西州糧價暴漲,惹得局勢不穩,少不得讓大夥兒都擔待些,便是賣給官府,好歹也比往年裡多了五成收益,若真是鬧起來,咱們誰家又能討得好去?」
  
  小祇氏臉上的忿色猶自難平,又嘟囔了幾句,卻聽門外的婢女道,「阿郎來了」兩人都吃了一驚,小祇氏忙站起來迎了一步,張懷寂已掀簾進來,皺眉道,「什麼時辰了,你還在這邊」抬頭看見祇氏,忙笑著抱手,「不知阿姊也在,失禮了。」
  
  祇氏微笑著還了一禮,「不敢當,是我拉了六娘陪我說話,不知不覺竟是耽擱了她,夜深了,我也該回去伺候都督用藥,這便告辭。」
  
  小祇氏嘴唇一動,正想開口留她,聽她說到伺候麴都督用藥,到底不好多說,當下與張懷寂一道將祇氏送出了門去,轉身正欲往公婆所在的院落去,卻被張懷寂拉了回來,低聲道,「你過去莫要多呆,尋個借口將敏娘喚出來,我在院外等你們」
  
  小祇氏驚詫的看了他一眼,明亮的燈光下,看得出張懷寂的臉色微微有些漲紅,到底還是皺著眉頭解釋道,「蘇公子過來賀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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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02:04
  第94章 一語中的一見鍾情
  
  「蘇公子?」小只氏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說的應是這兩日裡大家總提起的那位安西大都護的公子,只是敏娘……她的眉頭也皺了起來,「此事可與她說過?她可願意?」
  
  張懷寂語氣裡帶上了幾分不耐煩,「她出來後我自會與她說。」又冷冷的「哼」了一聲,「只是請她到偏院彈兩曲琴而已,你想到哪裡去了?再說,旁人不知,你還不知曉,原是她自己口口聲聲要尋一個強似麴玉郎的人,裴長史那邊眼見是不成了罷?眼下這蘇公子不是正如了她的意!你快去,前頭已在用著晚膳,我回去時才好上酒水。」
  
  小只氏不敢怠慢,忙轉身往裡去了,不到一盞茶工夫便轉了出來,跟在她身後的張敏娘上前斂衽行了一禮,「見過阿兄。」
  
  張懷寂上下打量了一眼,只見她今日穿著一件海棠紅衫子,頭上壓著八寶流蘇釵,大約午後飲過酒,臉上還有些紅暈,燈光下看去比平日更多了幾分嬌艷,他不由清了一聲嗓子,「你阿嫂可是與你說過了?」
  
  張敏娘臉色平靜的點了點頭,「貴客臨門,能獻上一曲,是敏娘的榮幸。」
  
  張懷寂忙擺手笑道,「敏娘此言差矣,你今日不過是偶然興起,彈與阿嬸阿嫂們聽聽,什麼貴客常客的,都也不過是沾個光罷了。這邊側院書房的琴你也彈過,阿兄這便送你過去,回頭再讓婢子來接你,定不會讓人衝撞了你去。」
  
  張敏娘輕輕的應了聲「是」。小只氏忙道,「這敢情好,我這便進去打個埋伏,待會兒也好教大夥兒高興高興。」抿嘴一笑,轉身便進了院子。
  
  張懷寂搓了搓手,「前院人多,咱們從那邊的小門過去。」往後走了沒幾步,卻聽身後的張敏娘輕聲道,「阿兄,這兩日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一些,這蘇公子今日來得好生蹊蹺。」
  
  張懷寂心裡一動,自己的這位堂妹人如其名,自小聰穎,比尋常婦人原是要敏銳許多,不過此事眼下還在未敲定,卻要不要跟她說清楚?他側頭回看,卻見張敏娘也正揚頭看向自己,目光竟是比平日明亮了好幾分,「他是不是要拉攏咱們,對付麴玉郎和裴長史?」
  
  她的聲音極輕,聽在張懷寂的耳中卻是轟然一響,他腳步一頓,忙四下看了幾眼,只見周邊除了常年跟著張敏娘的婢子再無旁人,這才鬆了口氣,低聲喝斥了一聲,「你莫亂猜,此話也是能說的?」
  
  張敏娘定定的看著他,臉上突然露出了一個奇異的微笑,不緊不慢的欠了欠身,「是敏娘唐突了,阿兄莫怪。」
  
  張懷寂怔了片刻,歎了口氣,「你這話的確說得魯莽!什麼對付麴玉郎,咱們家與麴家是什麼交情?你莫忘了,你祖母便是姓麴!都督待你又一直親厚,只是玉郎他太過任性,原先搗鼓工坊什麼的,便不容咱們插手,這些年裡更是次次都站在裴長史那邊跟大夥兒過不去。大夥兒只是想讓他看清楚,那些庶民與工匠商賈是靠不住的,這西州到底還是要靠著咱們這些人!」
  
  「至於那蘇公子,他身份貴重,性子剛毅,雖然是軍中之人,看事情倒是比麴玉郎明白得多,今日過來賀壽,跟大夥兒也談得極歡。他原是與裴長史夫婦都有些過節,玉郎明知如此,如今卻還是跟裴長史混作一處,若是因此吃虧,難不成還能怨別人?」
  
  張敏娘低著頭,看不清臉色如何,聲音卻依然輕柔平靜,「敏娘明白了。」
  
  張懷寂心裡隱隱有些不安,想了想還是低聲道,「你今日只管彈琴,旁的事都不用掛心,自有阿兄替你安排。那位蘇公子,他的身份、見識,哪一樣不強似麴玉郎?生得又極為英武,倒也配聽你的曲子……」
  
  張敏娘退後一步,深深的行了一禮,「多謝阿兄,原先是敏娘不懂事,心高氣傲,難為了阿兄阿嫂們這些年,日後敏娘的事,但憑阿兄做主。」
  
  張懷寂不由一呆,她的意思是,同意了此事?如此自是再好不過,可她的心思歷來是有些古怪……他不由皺起了眉頭,「回頭再說罷。」敏娘看著柔順,卻是個主意大的,滿西州的人只道自家耽誤了她,卻哪裡知道,這些事情大多是她自己的主意,若是自己此時對蘇公子誇下口去,回頭又不成,那豈不是壞了大事?
  
  張敏娘抬起頭來,神色裡帶著一股沉穩的寧靜,「阿兄不必多慮,敏娘雖然魯莽,何曾言而無信過?如今這緊要關頭,又怎會不識大局?」她忽而嫣然一笑,「今日敏娘定然會好好彈琴,旁的事情阿兄看著安排便是。」
  
  張懷寂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咳了兩聲才笑道,「有勞敏娘了。」
  
  從小門轉入夾道,沒幾步,便到了張懷寂平日招待客人的小書院,此時只有平日伺候筆墨的兩個小婢子等在門口,張懷寂笑道,「你先淨手調琴,過一炷香的工夫彈上兩曲拿手的便好,稍後我自會遣人來接你回去。」
  
  張敏娘默然欠身,眼見張懷寂已出了門,這才打發兩個小婢女去端水取香,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婢女左右看了了看,忍不住低聲道,「娘子,那蘇公子到底是何許人也?要不要婢子多去打聽一番?」
  
  張敏娘的眼裡只剩下一片漠然,「不必了,他是什麼樣的人都不要緊,要緊的只是……」她收口不言,眼神驀然變冷了許多,好半晌才淡淡的一笑,「娜娜,你覺得我可還能等到什麼更好的機緣?」
  
  娜娜輕輕的歎了口氣,眼見一個小婢女已腳步輕快的端了小香爐過來,也不好再開口,默然退後一步,整個人都融入了燈影之中。
  
  一炷香過後,她已焚香淨手端坐在院中的七絃琴前,一雙皓雪般的纖纖素手緩緩按上了琴弦。
  
  只隔了一條夾道的前院裡,晚膳佳餚都已被端了下去,又重新上了美酒果品。張懷寂站最前面,正在蘸甲敬酒,話音未落,幾聲舒緩清揚琴音卻驀然傳了進來,幽幽的迴盪在夜色燈光之間,幾乎有種夢幻般的意境,所有的人一時都聽得呆住了。
  
  張懷寂準備的一大篇敬酒辭剛說到一半,聽到這琴音,微微一笑便打住了話頭,只是將蘸酒的指甲向空中輕彈幾下,舉杯一飲而盡,退回了座位,在座諸人也都一聲兒不敢出,只是默默的飲盡了杯中之酒。
  
  那琴音悠悠揚揚先是一曲《幽蘭》,接下來又是一曲《鹿鳴》,眾人正聽得入神,卻聽錚錚幾聲,清音便漸漸消歇了下去,竟是再未響起。好些人這才如夢初醒,性急些的便看向張懷寂,「如此絕妙音律!參軍可否請那琴師再彈一曲?」
  
  蘇南瑾正坐在張懷寂的身邊,忍不往也道,「正是,蘇某到西疆這些年琵琶早聽得厭了,如此清音雅曲,卻是難得一聞,貴府竟還有此等琴師!」
  
  張懷寂呵呵一笑,擺手道,「罷了罷了,大夥兒不必再問,今日咱們原是沾了家母的光,來,喝酒!」說著揮了揮手,因適才敬酒而停下的女伎們頓時又彈起了歡快的樂曲,此前那清幽時分越發顯然有如恍然一夢。
  
  蘇南瑾心頭納悶,卻見好些人都露出了心領神會的笑容,有人慨歎的仰頭喝下了杯中酒,「原來今日我等還有這等造化,正當浮一大白!」
  
  他忍不住去看盧青巖,卻見盧青巖正轉頭與身邊的張縣尉低聲說話,不一會兒轉過頭來,向自己點了點頭,又意味深長瞟了張懷寂一眼,笑容頗有些微妙。
  
  蘇南瑾心裡頓時一動,張懷寂說是「沾了家母的光」,又有人說是「造化」,顯見彈琴的不是琴師,而是西州的高門女眷,還是芳名遠播的官家女子……想到盧青巖先前的一番囑咐,他轉頭看著張懷寂歎了口氣,「南瑾離開長安多年,今日有緣聆得如此雅音,倒是勾起了一片思鄉之情,家母年高,拙荊多病,家中只一個小女,身子也生得弱,都受不得風霜苦寒。蘇某在西疆這邊平日也罷了,每逢佳節,都是形影相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參軍般同享此番天倫之樂了!」
  
  張懷寂心頭一跳,也歎息了一聲,「公子不避艱險,跟隨在大都護左右,已是最大的孝道,我等在座之人,哪個心裡對公子不是佩服得緊……」
  
  兩人越說越是投機,不時互敬一杯,沒過片刻,已論了序齒,稱呼也改成了「張兄」和「子玉」。
  
  坐在另一張食案上的王君孟不動聲色站了起來,尋到幾個素日相厚的親友喝了兩杯酒,往回走時順便又拍了拍正在招呼客人喝酒的張家大郎,低聲笑道,「你姑姑的琴越發彈得好了!」
  
  大郎撇了撇了嘴,「還不是祖父祖母面子大,上回我和妹妹求她彈琴,她還道是莫要在她面前提琴字,提起她心裡就翻騰得難受,沒想到今日倒是肯彈了!」
  
  王君孟一怔,突然想起了麴崇裕跟自己說過的那番言語,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見大郎詫異的看著自己,忙掩飾的舉了舉杯,「如此,倒是越發難得了,你也該多喝兩杯,多喝兩杯!」
  
  一片推杯換盞的歡笑聲中,轉圈罰酒的酒胡,抽籤行酒的酒令都被端了上來,院子裡越發熱鬧。王君孟剛剛喝下了一杯罰酒,抬頭時卻見張懷寂和蘇南瑾不知何時已悄然離席,他笑著向身旁的人擺手,「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一位張氏子弟立時走了過來,「我陪明府過去!」
  
  王君孟暗道一聲晦氣,只得與他同去了一回,回席時卻依然不見張懷寂與蘇南瑾的人影。他轉頭看了看剛才傳過琴聲的那堵牆,暗自歎了口氣。回到案前坐下時,卻見那個放在銅盤之中、漆成金髮碧眼的胡人木偶轉了幾圈,停下時手指恰恰又指著了自己,不由捶案叫道,「今日這酒胡竟是跟某過不去了!」舉座頓時轟然笑了起來。
  
  高牆的另一邊,一條幽深的夾道彷彿徹底隔開了兩方天地,小小的側院裡一片安靜,張敏娘端端正正的垂眸跪坐在席褥上,半晌才輕聲道,「公子想要的橫笛,的確是有的,只是要略等上兩日才能得。」
  
  她慢慢抬起眸子,對面的男子正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目光不同於麴玉郎滿是防備的銳利,也不同於裴長史洞察一切般的平靜,而是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艷與熱切。張敏娘的睫毛輕輕一顫便垂了下去,彷彿受驚的蝴蝶斂住了雙翅,低頭欠身行了一禮,「公子若是沒有別的吩咐,奴告退了。」
  
  緩緩起身、退後一步、轉身離去,她分明能感覺道,那兩道目光依然牢牢的黏在她的背後,直到門簾落下,才隔住了那炙熱的注視,娜娜也跟著閃進了房門,拍了拍胸口,低聲笑道,「這位蘇公子的眼睛彷彿會吃人!」
  
  張敏娘怔怔的站在那裡,眼睛裡沒有一點歡悅,嘴角卻慢慢的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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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各取所需一夜巨變
  
  娜娜看著張敏娘的臉色,不由怔了一下,只覺得背後有些發寒,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娘子勞累半日了,要不要喝口水潤潤?」
  
  張敏娘看了看簾外,緩緩點頭,「好。」
  
  西州的秋夜已是頗有涼意,張敏娘慢慢的喝著手中的那杯清水,彷彿是在品著世上最美味的佳釀,沒多久,溫熱的瓷杯便在她冰冷的手指間涼了下去。
  
  門簾終於霍然挑起,張懷寂一步跨了進來,一進房門,臉上便繃不住的露出了笑容,眼睛更是閃閃發亮,低聲道,「敏娘!」一時彷彿想不出合適的字眼又頓在了那裡。
  
  張敏娘輕輕的放下杯子,站起身來,「阿兄有何吩咐?」
  
  張懷寂搓了搓手,嘿嘿的笑了起來,「蘇公子求娶你。」又忙忙的補充道,「他家裡原有一房妻室!是個體弱多病的,膝下也只有一個女兒,早便想著要在西疆這邊再娶一房妻室,只是他們原先都在伊州,哪有什麼像樣的大族?因此才拖到了今日。如今是誠心求娶你為平妻。」他原想著怎樣也要給敏娘謀一個媵妾的身份,沒想到,這位安西大都護的公子一開口竟是平妻!
  
  張敏娘臉上只有訝色一閃而過,隨即便皺起了眉頭,「平妻?阿兄,此事難道是蘇公子自己便能做主的?」
  
  張懷寂點頭笑道,「你放心,阿兄自是問了,蘇大都護也一直在催著蘇公子尋一位名門淑女,也好生個身份貴重些的嫡子。蘇公子來西州之前大都護便說過,若是有合適的人家便可定下來。因戰事在即,他雖是不能親至,但此次隨蘇公子來西州的盧主簿,乃是范陽盧氏子弟,蘇大都護的多年好友,由他主持婚事便可!那盧主簿和咱們家又是有交情的,這才真真是姻緣前定,天作之合!」
  
  他見張敏娘怔怔的只走出神,不由咧嘴笑了起來,「敏娘,你也算是苦盡甘來,得償所願了!」卻見張敏娘突然輕輕的搖了搖頭,張懷寂不由大驚!聲音都尖銳了幾分,「怎麼,你竟是不樂意?蘇公子說得清楚,這平妻便是正經的平妻,絕不是個麴家那般只有個名頭,雖比結髮妻子略低些,卻也是要進族譜宗祠的!蘇公子又是誠心傾慕,你難不成……」
  
  張敏娘忙欠了欠身,「阿兄誤會了,阿敏哪敢貪心不足?只是有些不大明白,蘇公子此來是為了何事?為何大都護在他來西州之前便有了這般周全的安排?他是來督糧的還是來娶親的?」她瞅了張懷寂一眼聲音低了下去,「阿兄怎麼安置阿敏都好,只是有些事情,關係重大,咱們只怕是要早做打算的。」
  
  張懷寂不由一呆,他適才一時喜出望外,只顧著控制著自己的表情語速,莫讓那蘇公子瞧輕了去!卻沒有想到這一出,若是蘇大都護在派蘇公子來西州前便連他在西州娶親這種事情都有了安排,這背後的意思……
  
  張敏娘垂下眸子,輕輕的歎了口氣,「說到督糧!聽說明日便是交糧之期,阿敏雖然不問外事,今日卻聽見了不少抱怨賭氣的話,大夥兒都在看著咱們張家和只家,阿兄可想過,若是今日應了此事!明日的糧,咱們家又要如何交才妥當?」
  
  她輕柔的聲音裡彷彿有一種深深的涼意,一陣秋風從簾外吹了進來,張懷寂火熱的面孔漸漸被吹得冰冷。
  
  蘇南瑾依然坐在院子裡,風有點涼,他卻鬆了鬆衣領,好讓發燙的胸口涼得更快些。盧青巖果然是神機妙算,只是他也不會料到吧,這敦煌張氏送上的不是庶女或旁支女兒,而是地地道道的嫡支嫡女!而且還是芳名遠播的絕色才女,自己竟是不用為了大計而委曲求全!她的樣貌氣度,實在是像極了少年時在曲江錦繡幕簾中驚鴿一瞥的那些五姓貴女!只是那時五姓女於他這般寒族將門子弟而言,不過是場春夢,如今……
  
  燈影晃動,腳步聲響,蘇南瑾忙抬起頭,只見張懷寂大乒走了過來,臉色竟頗有些沉凝,他心頭一跳,竟是有些莫名的緊張起來。
  
  張懷寂在他對面坐下,臉色慢慢放鬆了下來,微笑道,「今夜到底有些晚了,公子若是有意,不如請盧主簿明日上門與家父一晤。」
  
  成了!蘇南瑾鬆了口氣,不由滿臉都是笑容,腦子裡卻突然想起了盧青巖的叮囑,定了定神,笑著道了談,又不經意般問道,「我怎麼記得明日都督府是要收購各家餘糧的,以張氏在西州之尊,大約是頭一個要去交的罷?卻不知令尊與張兄可抽得出時辰來?」
  
  果然,如此!張懷寂臉上的笑容並沒有什麼變化!心裡卻是百般滋味一團糙糊般攪在了一起,敏娘的事父親早已默許。可交糧麼……他笑著站了起來,「子玉若不提醒,我還真是差點忘了,請稍候片刻,容我去請教家父一聲。
  
  蘇南瑾滿臉篤定的點頭微笑,「有勞張兄了。」
  
  隨著張懷寂匆匆離去的腳步聲,小院又恢復到一片寂靜,秋風吹動簾幕,也帶來了遠處二更天的鐘鼓之聲。蘇南瑾看著透出燭光的那間屋子,端起了面前的杯盞,將一杯早已變得冰冷的清水慢慢的喝了下去。盧主簿說得對,美人是他的,西州也會是他的,他不必著急,他還有好些棋子不曾亮出來!
  
  二更過後的前院裡,依然是一片歡騰的景象,佐酒的女伎已換了一撥,彈唱得越發歡快。有人高聲念出酒令,「『擇不處人,焉得智,上下兩家各飲五分酒!』好令,果然是好令,你們兩個聽見沒有?快喝快喝!」長案邊,頓時笑聲響成了一片。
  
  王君孟瞟了一眼那邊空了已有半個多時辰的兩個位子,心頭暗暗有些著急。他身邊的一位只氏子弟已是喝得有些高了,拍著他的肩膀歎道,「大郎,今日喝得痛快,菜好,酒好,場面也好!如今這般講究的大宴竟是難得了,當年在高昌城裡,咱們日日夜夜的不都是這般痛飲狂歌的?金銀滿席,美人滿懷,那才是正經的好日子!」
  
  王君孟頓時很想翻個白眼,高昌城破的時候,他們這些人才幾歲,痛飲甜漿狂歌童謠麼?還美人滿懷!要美人做什麼,難不成拿來做奶娘?他怎麼不記得自己在長安是什麼情形?那才是正經難忘!
  
  這位只氏子弟猶自喋喋不休的抱怨,什麼上回好容易在口馬行看見一個絕色美人,竟被胡商高價得了去,「如今這西州城,越發沒有規矩了!那些商賈賤流,竟比咱們出手豪闊,還敢跟咱們搶人!」
  
  王君孟正聽得十二分不耐煩,眼角一瞟,卻見張懷寂與蘇南瑾從後院轉了出來,若無其事的重新落座,同席之人也若無其事的繼續說笑,張懷寂流暢的接上了話頭,蘇南瑾則一口喝乾了杯中之酒,臉上滿是輕鬆愜意的笑容。
  
  王君孟心裡微微一沉,有心想過去探個話頭,那一席偏偏多是西州各姓的族長宗子,自己父親也在裡頭。他不敢造次,猶豫間卻見蘇南瑾又喝了兩杯酒,便起身抱手告辭,眾人亂紛紛的留了幾句!張懷寂將他一路送了出去。
  
  足足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張懷寂才緩步走了回來!眉宇之間一片沉穩決然,落座後不知說了一句什麼,轉眼間滿座之人便都挪到他的身邊,院裡的喧嘩將他們的聲音全然掩蓋了下去,只看得見那些平日便十分沉肅的面孔上,神色都愈發凝重起來,有人面露猶疑,有人咬牙皺眉,議論良久之後,幾個人的神情都變得與張懷寂有些相似,隨即便紛紛起身告辭。
  
  他們這一走,這院裡的人多半也只好跟著放下酒盞,王君孟心不在焉的跟同坐的同僚好友告了別!跟在父親身後離開張府。剛剛進了家門,還未想好如何打探父親的口風,王父便沉聲道,「大郎!跟我去書房!」
  
  王君孟心裡一跳,酒意都醒了七分,忙跟著父親進了書房,卻是半晌之後,才聽到父親有些刻板的聲音,「明日交糧,你想法子避出去罷。」
  
  王君孟愕然抬起頭來,叫了聲「父親」。王父擺手止住了他的話頭,「今日西州各家已議定,明日每家交的糧米都不許過五百石。你與玉郎情分不同,鏡娘又是……可越是如此,咱家越不能冒了這個頭,不然日後在西州又該如何立足?」
  
  王君孟回過神來,臉色變得有些發青,「父親!請恕兒子不大明白,若無都督,咱們家連西州都回不來,又何來立足之說?再者,玉郎是什麼性子?若是這般當眾掃了他的顏面,只怕不用等日後!轉眼間王家就未必能在西州站得住腳跟!」
  
  王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這些為父難道不曾想過,只是今時不比往日,以往西州以麴都督為首!玉郎自有手段整治咱們,可如今,他既是得罪了安西大都護,能否自保尚未可知,西州之事還能由他說了算?」
  
  王君孟瞪大了眼睛,「父親,您的意思是,西州各家如今要聯手起來,與蘇氏父子一道對付都督和玉郎?」
  
  王父臉色頓時一沉,「你這叫什麼話?咱們怎麼會對付都督,只不過想給麴玉郎一個小小的教訓罷了!他平日裡待那些庶民商賈不是好得很,如今麴家有了難處,以西州的民力,每家多交一兩石又有什麼,他卻回過頭來為難咱們!咱們好不容易攢了這些糧米,不為自家謀些利,卻要幫那些庶民填窟窿,哪有這般便宜的事!」
  
  王君孟不由歎氣,「父親又不是不知,這兩個月裴長史購了多少糧米,西州哪裡還能有多少餘糧?此次的戶稅又是往年的三倍,若再讓每家交一兩石糧米,大戶人家還好說,那些貧寒些的,當真是口糧都會短了,也就咱們這些有著職田祖產的人家,還有不少釀酒的餘糧,可如今米酒重稅,價格要翻一倍,西州有的是果酒,米酒還能賣得出去?咱們留著這些糧米好發霉麼?」
  
  王父淡淡的著看了他一眼,「正因為如此,這米才賣不得!要知道西州這十三萬石糧米,再過一個多月便要交到軍中,如今西疆各地都在收糧,斷無糧米可購,若派人去外地,沒有兩三個月如何回得來?咱們不賣糧,麴玉郎便只能在西州再次收糧!那些短了口糧的人家還有白疊,還有銀錢,難道不會去買米?從明日起,咱們這些人的米鋪便不會售米出去,只要西州糧米一短,糧價漲個一兩倍又有何難?如今咱們這些人家哪個不是拆了東牆補西牆的,這般天賜良機還要錯過,真是要去看那些商賈的臉色過日子麼?」
  
  王君孟目瞪口呆的看著自己的父親,半晌才道,「你們……父親,你莫忘了,這樣一來米價暴漲,兒子這做縣令的,卻要如何跟都督交代?」
  
  王父冷冷的一笑,「我知道你是縣令,我讓你明日避出去,又不是讓你真的撒手,咱們家有一處糧倉與麴家原是修在一處,你明日便去把那倉裡一千石的糧米都提出來,悄悄的送進麴家糧倉!如此可是交代得過去了?」
  
  王君孟一怔,搖頭苦笑起來,「父親,您這主意只怕不見得頂用。這一千石糧米,麴玉郎只怕一粒都不會收!他平日最看重的便是鏡娘,如今咱們連鏡娘都棄之不顧,站到蘇家父子那邊,日後他又焉能饒了咱們?」
  
  王父頓時焦躁起來,怒道,「那你說該如何?那位蘇公子洶洶而來,這才兩日工夫,便讓張家死心塌地跟了他,手段是何等老辣?蘇大都護府如今又統管天山南北二十幾處州府軍鎮,說發兵便發兵!說徵糧便徵糧,權勢又是何等顯赫?旁的不說!此次便算咱們都交了糧,讓都督交了這回差,那下回呢,他只要依葫蘆畫瓢再征一次,麴都督便只有告病辭官一條路好走,那時咱們又該怎麼辦?是跟著他回長安,還是再回頭乞求蘇氏父子高抬貴手?你莫忘了,你是鏡娘的夫君,更是王氏的嫡子!你的身後,還有那麼多王氏族人!」
  
  「麴玉郎和裴守約若是真有本事,便不用咱們相助也能平了這回的事端!若是連這都做不到,他們憑什麼跟大都護鬥?咱們又憑什麼給他們陪葬!」
  
  王君孟默然良久,深深的歎了口氣,「父親,兒子大膽說一句,就算沒有咱們相助,裴長史和玉郎只怕也能平了此事,只是咱們這些人下場如何,卻是難說得很……玉郎的心機手段自不必說了,還有那裴長史,當年他初來西州是什麼情形,不過一年又是什麼情形,父親若是不曾忘記,此番還是要三思而後行!」
  
  王父低著頭,在屋裡來回踱了幾步,到底還是咬牙立住了腳跟,「你說的這些,為父不是不曾想過!只是俗話說得好,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麴玉郎雖然性子不好,對咱們這些人總有幾分香火情!咱們只要不虧待了鏡娘,他總不能把咱們趕盡殺絕罷!裴長史更是寬和,當初玉郎那般難為他,如今不照樣親厚?可你看那蘇氏父子,上任後第一件事是什麼,第一道軍令又是什麼?如今西州的高門既然都已向著他,若咱家還與玉郎做一頭,他們焉能不記恨?若是被這樣的人惦記上,那才真真是永無寧日了!」王君孟閉上眼睛,長長的吐了口氣,「父親既然已拿定了主意,兒子只想再問一句,西州這麼些高門,就算與麴家的情誼不如咱家深厚,怎會一夜之間,便都向著了蘇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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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02:56
  第96章 痛下決心君子行徑
  
  深秋時節的西州,晨光總是來得分外矜持,五更已過,高牆深巷裡依舊是昏黑一片,巡夜的火把與長明的壽字燈籠都已熄滅,更夫與門衛也紛紛縮回了自己的小屋,放眼望去,整個西州城比夜深時似乎更黑暗冷清幾分。
  
  長安坊的世子府,外書房內外卻已是一片燈火通明,匆匆從後院趕過來的麴崇裕頭髮是隨意束起,身上披風與袍子的顏色也頗有些不搭,此刻怔怔的站在那裡,良久才開口,聲音帶著一點沙啞,「便是這些了?」
  
  站在他對面的王君孟身上穿的還是赴宴時的那身衣裳,眼裡滿是血絲,擔憂的看了麴崇裕一眼才道,「家父聽來的便是這些,或許蘇子玉私下與張家還有旁的約定也未可知。」
  
  屋裡又一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靜。再次開口時,麴崇裕的語氣卻變得分外平靜,「也就是說,給張氏女一個平妻身份,給西州高門幾個大都護府的屬官名額,外加若干空頭承諾,就輕輕鬆鬆買到了這麼多家族,蘇子玉的這筆買賣,果真划算得很。」
  
  王君孟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接話,想了片刻才道,「他們也是久有怨氣,眼裡又只剩下自家那點糧米錢帛,被蘇氏威逼利誘,百般挑唆,才一時迷了心竅。」
  
  麴崇裕淡淡的一笑,「心竅,他們有心麼?高昌國一百多年同富貴,長安城二十多年共患難,不過為了些許蠅頭小利,一夜之間便與麴氏的仇敵聯手,從背後捅了我們父子一刀,但凡有一點心腸的人如何做得出來?」
  
  他的語氣出奇的平緩,不帶絲毫火氣,聽在王君孟的耳朵裡,卻越發的不是滋味,只能道,「玉郎,如今還是要想想要如何湊足這剩下的兩萬多石糧米,是徵糧還是購糧,都要快些動手才好。不然被蘇氏父子抓住這個由頭不知又會安下什麼罪名來。」
  
  麴崇裕的笑容有些冷峭,「這個倒是不急,橫豎總有法子。倒是你,如今是怎麼打算的?」
  
  王君孟歎了口氣,「不瞞你說我心裡也亂得很,家父固執己見,我勸不動他,可你也知道鏡娘的性子,她若得知此事,是絕不會在王家再住一日的,也不知她是會回都護府,還是來你這裡。橫豎……她去哪裡,我也去哪裡住著便是!」
  
  麴崇裕看了他一眼,淡漠的目光裡多了一絲暖意,「讓她來我這邊,此事無論如何都要瞞著都督!」
  
  王君孟頓時鬆了口氣,「那敢情好,不然我也不知該如何去跟都督說。」他想了想又道,「玉郎,今日糧倉那邊你還是莫去了,今日各家家主都會躲開,是一些旁支子弟出面,與他們計較,沒得失了身份!」
  
  麴崇裕搖了搖頭,「不,這兩日我要守在那裡,我要看清楚每一家,記清楚每一個人。」他轉過身去,負手望著剛剛透入一點清光的高窗,聲音越發的輕緩,「如此,日後我才不會再心慈手軟!」
  
  王君孟心頭一寒,訥訥半晌才道,「玉、郎,你……這些人,不值當你氣惱,咱們還是想法子籌糧要緊。」看了看窗外又道,「天色也亮了,我先走一步,或許午後便會搬過來。」
  
  麴崇裕沒有出聲,只是點了點頭,王君孟無聲的歎了口氣,轉身走了出去,麴崇裕沉默片刻,突然揚聲道,「來人!」
  
  書房外的隨從忙挑簾走了進來,麴崇裕沉聲道,「你悄悄跟著王明府,看他去了哪裡,立刻回來報給我。」
  
  長隨愕然抬起頭來,見到麴崇裕冰冷的面孔,不敢多問,忙應聲退了出去。
  
  眼見窗外的那抹曙光從微弱漸漸轉為明朗,麴崇裕的心頭卻是越來越沉,好容易簾外才傳來了長隨聲音,「世子……」
  
  他霍然轉過身,「報!」
  
  大約是剛剛跑了一路,長隨的聲音不算太穩,「王明府出了府,在坊門口站了一會兒,便去了曲水坊的裴宅。小的讓阿寬尋了個不起眼的地方等著。世子您看,待會兒可還要小的們跟著明府。」
  
  他是去找裴行儉商量了……麴崇裕鬆了口氣,臉色慢慢緩和了下來,這才發現自己站得雙腿都有些發僵了,想了想低聲道,「不必了,你讓阿寬也回來,再叫人把西院立刻收拾出來,物件都要用最好的。」
  
  聽著門口的腳步聲匆匆的去得遠了,他又站了一會兒,突然搖頭一笑,臉上的陰霾散去了大半,掀起門簾大步走了出去。
  
  一個多時辰之後,初升的陽光已斜照在校場邊的西州糧倉之上,只是進入校場的糧車卻是稀稀拉拉,每隊糧車都不過二三十輛,眼見已到了開倉收糧的時辰,校場上卻還有一半地方是空落落的。
  
  倉曹參軍張高無精打采的耷拉著頭,既不敢看場面慘淡的校場,也不敢看神情冷淡的麴崇裕,瞟了一眼天色,到底還是鼓足勇氣喝道,「開倉!」
  
  待安排好了稱量搬運記錄的人手,他才走到麴崇裕面前,恭恭敬敬的低聲道,「啟稟世子,糧倉已開,這些事情繁瑣得緊,世子先回,這裡有屬下看著便好。」
  
  麴崇裕的聲音裡聽不出半點喜怒,「來人!」
  
  張高唬了一跳,下意識的退後一步,驚恐的抬起了頭。麴崇裕卻面色平靜的接著道,「去搬一張胡床,一張案幾,再來一壺酒一個杯子……」
  
  張高愕然張大了嘴,實在有些不明所以,麴崇裕的長隨臉上也是一片茫然,卻還是忙忙的轉身下去,不大工夫便把胡床和案幾搬了出來,又道,「啟稟世子,酒壺酒杯小的已讓人回去取了,請世子稍候片刻。」
  
  麴崇裕點了點頭,坐了下來,目無表情的看著差役們收糧入倉。他的目光所到之處,人人都覺得有如芒刺在背,正難熬中,卻聽有人遠遠的笑道,「玉郎好興致!」
  
  從校場外大步流星走過來的,不是長史裴行儉是誰?
  
  麴崇裕看了看空蕩蕩的校場,又看了看裴行儉臉上的笑容,一時簡直連話都懶得說。卻見裴行儉身後氣喘吁吁的跟著自家隨從,手裡拿著酒壺和銀杯,一面將東西放到了案幾之上,一面笑道「長史稍等,小的再去取個杯子。」有人又忙不迭的搬了另一張胡床過來,隨即便如釋重負的遠遠退到了一旁。
  
  麴崇裕忍不住「哼」了一聲。
  
  裴行儉一撩長袍下擺坐了下來,伸手給麴崇裕面前的杯子裡倒滿了酒,微笑著拱了拱手,「今日行儉特來恭賀世子。」
  
  麴崇裕的目光依然落在校場之上,冷冷的道,「長史何必如此作態?今日之事原是我麴崇裕識人不明,心存妄想,讓長史見笑了。」
  
  裴行儉呵呵一笑,「行儉絕無此意,昨夜之事,王明府已悉數告知於我,此事來得雖略有些突兀,但細細想來,原也怪不得他們。」
  
  麴崇裕不由轉頭看了他一眼,皺起了眉頭,「你此言何意?
  
  裴行儉想了想才道,「今日晨間,我還與拙荊提起了此事,拙荊說了一句話,家族之間,猶如邦國,無所謂敵友,有的,不過是一個利字。昔日西州高門與麴家同進退,不過是因為彼此同福同禍,如今既然有人給他們的利遠遠大於麴氏,自然便是他們與麴家一刀兩斷之時,你我都是世家子弟,難不成到了今日連這一點都看不明白?」
  
  麴崇裕默然片刻,點了點頭,「說得好!有的不過是一個利字,是崇裕著相了……喝完這壺酒,我便回去。」說著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裴行儉目光在校場上緩緩掃過,聲音低了下來,「的確是該回去,昨夜之事有一兩處頗為蹊蹺,看來有些事,咱們只怕還要早做打算。」
  
  麴崇裕心頭一凜,低頭想了片刻,眼神冷了下去,「你說得對,他們如此處心積慮,到底是在打什麼主意?」
  
  裴行儉搖頭,「這還難說,只是有備無患,你在大都護府那邊應當也有眼線,定要讓他們多盯著大都護府的動靜,尤其是蘇海政的親兵。」
  
  麴崇裕怔了片刻,眉寧間掠過一絲怒色,「他們敢!」
  
  裴行儉的笑容裡帶上了嘲色,「屠城掠地都敢,還有什麼不敢?」
  
  麴崇裕冷笑了一聲,「我倒要看看他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裴行儉笑了起來,「要看得清楚,只怕還是要少喝一些,此事又不靠著酒量來決勝負。再說,教人見了,還道咱們是束手無策、借酒澆愁。」
  
  麴崇裕把酒杯一扔,站了起來,「你不用激我,此事我早間便已想得明白,此事一了,這西州便再不會有職官必出高門之例,我也再不會容他們插手政務財稅!」
  
  裴行儉也站了起來,臉上的笑容還是淡淡的,「早該如此。須知萬物消長,自有定數,世家之興,原在於德與才,若如都督這般,不論賢愚,將西州上下官職都留與他們,不論對錯,凡事都先想著他們,這才養出了一幫不思進取、唯利是圖的小人,若不破了這例,於西州固然不利,於這些高門大姓則為害更多。破而後立,唯有如此,他們或許還能再興之日。」
  
  麴崇裕的聲音冰冷,「他們是興是衰,是死是活,與我何干?我只消讓他們記住,負我麴崇裕者,我必加倍還之!」
  
  裴行儉搖頭一笑,沒有做聲,麴崇裕的目光卻突然一凝,嘴角露出了一絲冷笑,「蘇子玉果然來了!」
  
  裴行儉轉頭一看,只見蘇南瑾正不緊不慢的從校場外走了過來,身上穿著一件深碧色的長袍,腰間束著青玉蹀躞帶,與平日的戎裝模樣甚是不同,卻是意氣風發,滿臉笑容,看見裴行儉與麴崇裕,遠遠的便抱了抱手,「守約,玉郎,兩位好生勤勉!」
  
  麴崇裕的長隨剛剛喘著粗氣拿了一個酒杯過來,看著這架勢,摸了摸頭,「小的再去拿一個酒杯。」說完撒腿又跑了。
  
  蘇南瑾已笑吟吟的走到了兩人跟前,目光往案幾上一瞟,嘴角咧得更開,「原來兩位不但勤勉,還有這般興致,卻不知今日這糧收得如何?」
  
  裴行儉微笑道,「與料想的差不太多,大約總能收上三五千石。」
  
  蘇南瑾臉上露出了誇張的詫異之色,「喔,那西州的十三萬石糧草便如此收齊了。」
  
  裴行儉面不改色的點頭,「自是齊了,只怕還會多出不少,聽聞今日市坊裡頗有幾處糧鋪關門,糧價應聲而漲,這幾千石糧米真真是及時雨,正好拿來平抑糧價。」
  
  蘇南瑾有些愕然,萬萬料不到裴行儉會這樣當面胡扯,一時卻也不好說什麼,只能乾笑了兩聲,「守約果然是守約,不知一個月後,西州可否如期發出軍糧?」
  
  裴行儉的語氣依然篤定無比,「子玉放心,絕不會耽誤大都護之事。」
  
  蘇南瑾心裡不由冷哼一聲,卻也知道此事再問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胸口不由微微有些發悶。想了想又笑道,「南瑾此來,是為了知會兩位一聲,南瑾在洛陽坊剛剛購得了一處院落,下月初六,便會到張家下函,兩位若是有暇,還望光臨。」
  
  麴崇裕感興趣的挑起了眉頭,「喔,那倒是要恭喜子玉兄了!只是……張氏女,不知是哪一位張家娘子?」
  
  蘇南瑾壓了壓眉間的得色,「是張參軍的堂妹。」
  
  麴崇裕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莫不是那位西州第一美人?蘇兄當真是艷福不淺,這位張娘子生得絕色不說,那一手好琴,一手好茶,一手好字,滿西州再沒有第二個女子能比,她做的簫笛也極好,我手頭那兩支至今都還不曾有一絲裂縫,說到舉止談吐,更是得體,莫說西州,只怕長安貴女比得上她的也不多……」
  
  蘇南瑾先頭還含笑聽著,越聽那笑容便越有些掛不住,好容易等麴崇裕停了嘴,才幹笑了兩聲,「你們西州城,高門之間來往倒是密切。」
  
  麴崇裕一本正經的搖頭,「非也!這位張娘子名聲雖大,尋常人是輕易見不到的,也就是我和守約運道好些,有幸喝過她的煎的好茶,吹過她做的簫笛,次數卻是屈指可數,哪裡及得上子玉兄的福氣!守約,你說是也不是?」他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看我這記性,我怎麼忘了,這位張娘子不還認了守約做義兄的麼?守約,恭喜恭喜,子玉竟是成了你的妹婿了!」
  
  裴行儉笑了笑沒做聲,蘇子玉的臉徹底的黑了下來,勉強笑了一聲,「原來我與守約還有這等緣分,倒是巧了,你們先忙,我也該回營了,告辭。」抱了抱手,轉身便走,步子比來時快了何止一倍!
  
  麴崇裕望著蘇南瑾的背影,挑著眉頭笑了起來,裴行儉輕輕搖頭,「玉郎,你此番行徑,非君子所為。」
  
  麴崇裕滿不在乎的「哼」了一聲,「君子?從今往後,我麴崇裕若再做一回君子,便讓我變個石龜,一世馱碑!」他冷笑著轉頭看向裴行儉,「只是你裴守約今日在此可敢說一句,你當初認了這個妹子,不是為了往蘇子玉心頭埋刺?敢做不敢說,你也不過是個偽君子罷了!」
  
  裴行儉咳了一聲,恍若不聞的低頭理了理衣襟,「玉郎,我倒是想起一件要緊的事情,不知你家的部曲僕從裡,精於弓馬的有多少人?」
  
  麴崇裕臉色頓時一斂,「你問這個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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