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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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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11:17
  第117章 飛箭傳信持食論理
  
  裴行儉驚訝的轉頭看著那張紙團,凝神想了片刻,恍然笑了起來,「好一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麴崇裕面帶不屑的挑了挑眉,「張氏當年敢買通我身邊之人打探我的舉動,我雖是懶得與一個女子太過計較,總不能聽任她繼續搗鬼!今日來的那位婢女便是飄飄的手筆,倒是個極機靈的,不曾想還能派上這等用場。」
  
  裴行儉點頭一笑,「果然是妙用無窮!」
  
  麴崇裕歎了口氣,「不及阿嫂左右開弓也!」上一回,若不是這個娜娜,他如何能得知張敏娘竟然是要說出那般惡毒的一番言語?也不知她得知雲伊壓根沒聽懂時會如何做想,不過細論起來,他還是更願意欣賞欣賞她此時的模樣。
  
  轉身點燃了燭台上的蠟燭,麴崇裕這才展開了手中這張看著再尋常不過的白麻紙,紙上只胡亂塗了兩筆賬目,不過在火上烤了兩遍之後,空白處卻慢慢顯示出幾行字跡和一張簡單的地圖。麴崇裕只看了一眼,臉色頓時變了,半晌才慢慢放下紙片,轉頭看著裴行儉,聲音微澀,「蘇海政或許已殺了興昔亡可汗。」
  
  裴行儉臉上一僵,搶上一步,仔細了看了幾眼,認得正是琉璃的筆跡,先是解釋了兩句如何探知此事,又簡述了府外的情形,那張地圖則標著如今西州城的兵力部署和位置。他的目光忍不住在第一行字跡上看了又看,臉色越來越沉峻。
  
  麴崇裕低聲罵道,「這喪心病狂的老匹夫!如此一來,便是明日我家部曲攻入西州城,他們也斷然不會善罷甘休,至少要撐到戰局平定……可父親的身子,如何拖得起?」
  
  裴行儉卻是轉頭看著燭火,聲音裡滿是沉痛,「是我太拿大了,蘇海政此時定然是在追殺五咄陸部,乘機大肆劫掠,此戰無論勝負如何,西疆亂局已定!」
  
  麴崇裕冷哼一聲,「蘇海政能狂悖到如此地步,誰能料得到?說到底,還是那位聖上太過糊塗,文官傾軋奪權,可以殺頭流族,武官兵敗屠城,不過幾年便是免死起復,這才養出了如此狂妄狠毒的混賬將軍!若是當日便滅了王文度滿門,捉拿這些屠城的敗類,又怎會有此刻之禍?」
  
  裴行儉沉默良久才開口,「如今說什麼都已是無用,咱們還是想想該如何破局要緊。」
  
  麴崇裕低頭看著那張簡單的地圖,眉頭緊皺,「咱們以前的佈置只怕都起不了太大作用,他們既然做到這一步,定會死守府衙和城門,堵住西州將消息傳往朝廷的通道。他們有上千人馬,要破局談何容易!家父如今都是靠藥在撐著,三五天也罷了,若是有個十日八日不得好好歇息調養,只怕他會撐不住!」
  
  裴行儉長長的吐了一口氣,閉上雙眼,片刻之後重新睜開時,目光已恢復了清明冷靜,拿過地圖看了幾眼,突然指了指府外的那一片,「算來蘇海政的親兵如今不足五百,他身在戰場,不可能悉數派來西州,這府外和城門兩處應是伊州或庭州的邊軍,他們也不過是屯田西疆的尋常府兵,多半並不知此次到西州所為何來,所謂分而化之……」
  
  麴崇裕眼睛頓時一亮,「我知道該如何做了!」他瞅了瞅裴行儉,笑容微嘲,「只是你難道不怕損了大唐的名聲?」
  
  裴行儉神色平靜,「你說得對,有些事情已是大錯,瞞之護之,則是錯上加錯。大唐之為大唐,在於厚德載物,海納百川,乃在於有容乃大,錯而能改,若是必得包庇蘇海政這種人物,令忠良之士蒙不白之冤,方能保全大唐的名聲,這種名聲,不要也罷!」
  
  麴崇裕驚訝的挑起了眉頭,隨即便笑了起來,「有你裴守約在,大唐在西疆的名聲大約壞不了。」
  
  裴行儉自嘲的搖了搖頭,沉吟片刻又道,「只是還有幾樁事情,只怕也要立刻安排,一則要守住來西州的各條道路,該散佈的消息要散佈,該攔住該拿住的人也要攔住拿住,二則還有那些西州高門,如今各家都有子弟被扣在都督府……」他突然哂然一笑,「是我多慮了,此事再過兩日便不足慮!只是如今咱們的消息,又該如何傳出去?」
  
  麴崇裕敲了敲地圖,揚眉笑了起來,「這有何難!」
  
  兩刻多鍾之後,眼見日頭已有西斜之勢,門外在庭院裡站了一兩個時辰的蘇氏親兵未免覺得西風愈冷,心裡正自嘀咕,便見門簾一挑,麴崇裕大步走了出來,順著鼻樑看了下面一眼,冷冷的道,「你們誰是主事?去找你們那位盧主簿過來,告訴他,這府衙的飯食太過難吃,今日的晚膳,我要吃普照寺的齋菜,讓他去定上一席送進來!」
  
  親兵們先是有些愕然,隨即便是又好氣又好笑,領頭的隊正哈哈一笑,「世子,抱歉得很,盧主簿公務纏身,無暇來理會這些細事,公子若嫌府衙的飯食難吃,不妨停上兩頓,想來再吃之時便會香甜許多!」
  
  麴崇裕淡淡的看著他,目光中滿是輕蔑,「你不打算去傳話?」
  
  隊正一言不發的抱手看著他,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譏諷。
  
  麴崇裕的幾位隨從頓時大怒,戟指喝道,「你是什麼東西,世子讓你傳句話你也敢拿大?」
  
  麴崇裕厭煩的擺了擺手,「跟這種人計較甚麼,難不成他不傳話,我便吃不上這頓齋菜了?」說完轉身進了屋,過得片刻再出現在門口時,手中赫然拿著一把強弓。
  
  蘇氏親兵們頓時都唬了一跳,紛紛拔刀出鞘,卻見麴崇裕慢條斯理拿出一張白麻紙,上面寫著幾個水墨淋漓的大字,「庫狄夫人,請送一席普照寺齋菜到都督府」,將紙穿在了一支帶著骨哨的無鋒長箭上,張弓搭箭,望空而射,那支箭帶著尖利的鳴聲消失在都督府的高牆之外。
  
  蘇氏親兵們一時面面相覷,那位隊正忍不住喝道,「你這是做什麼?」
  
  麴崇裕卻看都懶得再看他,把弓往隨從手裡一丟,一撣衣袖,「想來不到日落,便自會有人送齋菜來!」
  
  那支響箭穿過長街,落在了街對面的坊中一處屋頂上,原本守在高牆上的西州人自是飛奔著取了過來,又交到了長史夫人打發過來守著大門的幾個奴僕手中。而一個時辰之後,當普照寺的沙彌捧著幾個食盒出現在都督府的門口,一個驚人的消息已然在府外的西州府兵之中不脛而走。
  
  正是晚膳時分,西州的各家各戶都做了最好的飯食,一個個食盒流水般送到了府兵們手中,隨著熱騰騰的飯食香氣四下飄逸,那個消息也散了出去。
  
  長街的另一面,飲著冷水嚼著乾糧的伊州邊兵們,聞到那家常飯食魚肉的濃香,看著這些西州府兵像英雄般被家鄉父老噓寒問暖,嘴裡的干胡餅頓時更是難以下嚥。
  
  不多時,周校尉便被召進了府門,伊州邊軍的幾位軍官也湊到了一起,一位隊正便低聲歎道,「校尉定是進去用膳了,那府裡的人大約是有熱水熱湯可吃的,咱們這乾糧卻不知要吃到什麼時辰!」
  
  另一名旅正便冷哼了一聲,「咱們拿什麼與他們比?他們都是大都護的親兵心腹,咱們也不過是些苦力,還不如那些跟著大都護上沙場的,還能搏個軍功封賞,咱們這一趟,最多便是吃些冷風!那些西州人看咱們的眼神,倒像是咱們是賊!」
  
  幾個人正感慨間,卻聽不遠處有人道,「幾位請了!」
  
  幾位軍官忙轉頭去看,卻見西州府兵的那位團正笑嘻嘻的走了過來,手中並無刀劍,倒是拎著一個大大的食盒,幾個人不由相顧愕然。
  
  西州團正走到幾人跟前,把食盒一放,笑著抱了抱手,「幾位可曾用過晚飯?說起來咱們都是大唐的兵卒,不過是各自聽上峰之命行事,上峰們如今似乎並不喊打喊殺了,咱們又何必再刀槍想向?適才算是郭某冒犯了,咱們這邊如今多了幾盒飯食,這一盒倒還乾淨,各位若不嫌棄,就當兄弟賠罪如何?」
  
  幾個伊州軍官相視一眼,都有些摸不著頭腦,聽他說得入情入理,心裡雖是有些癢癢,卻到底不好意思去拿,年紀最大的那位旅正便抱手笑道,「郭兄的好意我等心領了,只是今日我等都已用過了飯食,倒是不好再叨擾!」
  
  郭團正笑道,「這裡面不是米面,都是些上好的肉湯,各位明日將食盒還我便是。」又打量了他們一眼,「我猜各位定然不是蘇大都護的親兵,不知是來自伊州還是庭州?」
  
  那位旅正淡然一笑,「郭兄好眼光,我等都是伊州邊軍。」
  
  郭團正「嘿嘿」的笑了兩聲,「我哪有什麼眼光,只是蘇大都護的親兵一多半都已被當做馬賊割了頭顱,如今身邊最多有四百多人,各位帶的兵馬如此之多,怎能是大都護的親兵?幾位也是從軍營而來,難不成沒注意過大都護中軍大帳四周的帳篷少得出奇麼?」
  
  幾名伊州軍官頓時呆住了,這話太過匪夷所思,可偏偏……回想起來,此次中軍大帳周圍的營帳的確是少得有些不對勁!
  
  郭團正瞅了他們一眼,笑道,「怎麼,你們難道不曾聽說前些日子,裴長史、麴世子與興昔亡可汗的部將聯手剿滅了一支千餘人的馬賊,咱們這些人在西疆多少年了,何曾聽說過有敢公然搶劫軍糧的千人馬賊大軍,那還得了!恰恰又是這時辰,大都護的親兵們卻莫名其妙的不見了,這還看不出來?再說了,如今大都護要拿的反賊是誰?正是興昔亡可汗和麴都督他們幾個!興昔亡可汗那樣一條漢子,不過是無意中剿滅了一幫馬賊,就落得如此下場,真真是……唉,其實誰會看不出來,他若真有反意,怎會在自己的地頭上被人殺了?」
  
  幾個伊州軍官更是愕然,這興昔亡可汗謀反被誅的事,他們來之前便被反覆警告過,嚴禁在西州吐露一個字,眼前此人怎會知道?但事情讓他這一說,還真是有幾分道理——那位興昔亡可汗,好端端會謀反已是有些古怪,說要謀反還能毫無戒備的被被人連鍋端了更是不合情理,還有那憑空出來的千人馬賊和憑空消失的幾百親兵……以前自己怎麼就沒想過呢?
  
  一位旅正強壓了壓心頭的惶然,沉下了臉色,「郭兄說笑了,這些荒謬之語,還是少談些為好!」
  
  郭團正詫異的看了他們一眼,「荒謬麼?你便不信我,也該信一信周校尉與盧主簿,今日長史夫人與他們理論,不是一談到馬賊和興昔亡可汗,這兩位便立刻賠笑服了軟,這總是眾目睽睽之下的事情,難不成還是郭某編得出來的?」
  
  他看著幾個人,目光中已有些同情,「唉,其實你們有所不知,那馬賊並未全被剿滅,長史還留了幾個活口,算算這日子,只怕已是到了長安!蘇大都護千算萬算,便是要瞞了此事,可這世上,哪有紙裡能包住火的?待到聖意到時,他又添了這些大罪,還不知會如何,所謂報應到頭,橫豎怎麼處置他也是不冤的。此事連周校尉和盧主簿只怕都看出來了,因此不但不敢再與長史夫人理論,連府裡的人,都能吃上西州最好的齋飯!做這種人的幫兇難不成是什麼光宗耀祖的事?誰又不想給自己留條後路?」
  
  眼見都督府的大門內,那位周校尉已快步往外走了出來,郭團正臉上笑容越發熱忱,拎起食盒便往旅正手中一塞,「你們在這風地裡不知還要守多久,他們都有熱湯水吃,你們何必自苦?吃上一口難不成還能算是違了軍令?明日記得把碗碟食盒還我便是!」說完笑嘻嘻的轉身便走。
  
  旅正「啊」了一聲,便聽身後有人厲聲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幾個人回過頭來,這才看見了周校尉,心頭頓時都是一驚,還未來得及解釋,郭團正已笑嘻嘻的回過頭來,「下官見過校尉,適才是我與諸位同袍閒聊了幾句,議論了一番上回那被興昔亡可汗和長史、世子他們剿滅的那千人馬賊,聽聞那馬賊甚是嚴整,只怕比大都護身邊的親兵也不差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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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8章 各展手段自傷臂膀
  
  馬賊、親兵……周校尉臉色頓時大變,下意識伸手按上刀柄,怒喝了一聲,「你胡言亂語什麼?」
  
  郭團正笑道,「校尉教訓得是,郭某不過是胡言亂語,校尉又何必如臨大敵?」說完抱了抱手,哈哈大笑著走回了西州府兵之中。西州府兵們也七嘴八舌的哄笑起來:「真真不打自招!」「要殺人滅口麼?晚啦!」「真真是蠢物,還以為能瞞得住誰?」
  
  周校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明明白白的難堪和隱隱約約的恐懼,把心頭的那團怒火拱得越發難以遏制,突然看見那幾個伊州邊軍的軍官都轉頭看了過來,目光狐疑,表情古怪,似乎也在嘲笑自己,一腔怒氣終於找到了發洩的地方,厲聲道:「你們這幾個枉自為將,竟然與負隅頑抗的叛軍亂黨私相授受,聽任其擾亂軍心,每人去領十記軍棍!」
  
  此言一出,伊州邊軍頓時一陣大嘩,西州人的笑聲愈發響亮,有幾個孩子拍著手齊聲叫了起來,「蘇家鬼,蘇家鬼,大好頭顱去做賊。六百騎,六百騎,埋屍荒野無人憶。」
  
  清脆的童謠聲隨著西州各坊裊裊升起的炊煙一道在西州城的上空飄蕩,很快就傳遍了各個角落。
  
  這一夜,西州府兵們靠著長街的西牆紮起了氈帳,安排人手輪流值守,各坊的宵禁也悄然解除,直到午夜,各家出門給府兵們送宵夜的人依舊絡繹不絕。伊州邊軍在一番商議之後也沿著東牆根紮下了帳篷,一道簡易的柵欄沿著長街中線樹了起來。柵欄兩邊值守的兵卒相距不過幾步,面容可見,低語可聞。
  
  西州的冬夜分外漫長,相比柵欄對面的笑語不絕、人流不斷,伊州兵士難免愈發覺得寒冷無聊,只覺得自己身邊的火把的光亮都比那邊黯淡許多。
  
  遠離軍官視線的長街盡頭,一個西州府兵靠著柵欄笑嘻嘻看向對面的兵卒,「冷得緊吧?真真是晦氣,今日還是祭灶呢,咱們卻要吃上一夜的冷風。其實說來咱們不過是小卒,上頭的貴人相爭,與我等何干?某這裡還有兩碗畢羅?你可要嘗上一嘗?」他的目光裡有著貨真價實的同情——上峰們說了,這些伊州人都是被蒙在鼓裡的,只怕到死都是糊塗鬼,若能讓他們放下屠刀,便是功德一樁。
  
  伊州兵士沉默的看了過來,神色又是驚奇又是狐疑,西州人笑著把食盒放在了地上,略開了半邊蓋子,好讓那熱騰騰的香味飄散得更快一些,這才轉身離去。一刻鐘後轉回時,只見食盒依然放在老地方,裡面卻只剩下了幾個空碗。
  
  接下來的閒聊便分外的順理成章 ,「這位老兄,敢問一句,那大都護的親兵果真是突然少了一多半?」
  
  漫長的冬夜裡,相似的問答漸漸在長街的各處悄然響起。滿心好奇的伊州兵與滿腹同情的西州人,在互通有無的大計上漸漸達成一致,待到東方破曉,伊州邊軍裡夜裡輪值過的兵士,至少有一小半腹中都已填了些熱乎乎的西州美食和火辣辣的驚人消息。而伊州軍官們看著那都督府的高牆,想著牆內那些有床屋可住、有湯餅可食的大都護府親兵,和那幾個未吃上一口熱飯便挨了軍棍的上峰,都默契的保持了沉默。
  
  隨著晨光到來,還有另一個令他們心中發涼的消息:西州城下,一夜之間竟出現了許多人馬,各個方向還不斷有府兵打扮的小隊人馬向城門趕來!不一會兒,便見那位蘇公子與盧主簿急沖沖的從府裡走了出來,直奔城門而去。不受伊州兵卒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有性子暴躁的,暗暗對著那背影「呸」了一聲。
  
  冬日的朝陽靜靜的照進了西州城,將高高的城門抹上了一絲暖色,也將城門下的景象照得一清二楚。在三處大門的外面,都有府兵裝束的健卒與民夫模樣的壯丁在箭程外的平地裡安營紮寨,人數雖然只有數百,卻是一副圍困孤城的架勢。
  
  蘇南瑾凝神看了一會兒,臉色慢慢的沉了下來,回頭瞟了盧青巖一眼,盧青巖忙點了點頭,帶著幾名親兵轉身便走,穿過長街,逕直來到洛陽坊的張府門前,上前拍響了門環。
  
  張府的院落房屋對於盧青巖來說自不陌生,只是當他走進堂屋,看到主位的張懷寂時,還是愣了愣。不過一個多月不見,眼前的張懷寂竟是瘦得幾乎脫了形,神色裡更有一種令人極為陌生的淡漠,他嘴邊的一句「張賢弟」,出口時便不由自主的換成了「張參軍」,停了停的笑道,「聽聞參軍貴體欠安,不知如今可是大好了?」
  
  張懷寂神色平淡的還了一禮,「多謝盧主簿掛懷,這身子大約撐得一日是一日罷,主簿請坐下說話。」
  
  盧青巖心裡微涼,看著他的臉色躊躇片刻,索性丟開了那篇拐彎抹角的腹稿,「不瞞參軍,盧某此來,一是為了致歉。山谷之事,讓參軍受驚,此事絕非公子所願見,真真是對不起了。」
  
  「二則麼,也是為了致謝。當日若不是參軍挺身而出,手下留情,大都護的那些親兵只怕難以保全一個,那些兵卒的確不才,公子臨行前千叮萬囑讓他們護好參軍,他們卻擅自行事,才招致當日之惡果。只是大都護到底栽培他們多年,視他們猶如子弟,此番我等來西州之前,大都護便特意囑咐過,要盧某替大都護向參軍道一聲謝,多謝參軍當日援手。」說著站起來鄭重的行了一禮。
  
  張懷寂忙站了起來,側身避開,低頭還了一禮,「下官不敢當!」可抬起頭時,那臉色卻分明並沒有太多的變化。
  
  盧青巖心裡暗歎一聲,想了想正色道,「不知張參軍可已得知,興昔亡可汗密謀逆反,已被大都護正法!其叛黨餘孽,正被大都護和繼往絕可汗的大軍聯手平蕩,指日便會悉數伏法!」
  
  張懷寂略有些驚訝的挑起了眉頭,眼神中卻並沒有太多的意外之色,皺著眉頭沉默半響,沉沉的歎了口氣。
  
  那位庫狄氏果然是好快的手腳!盧青巖的神色不由更是鄭重了幾分,「參軍大約有所不知,山谷那一戰,其實並非馬賊前來劫糧!」
  
  張懷寂抬起頭來,滿臉都是真正的意外。
  
  盧青巖沉聲說了下去,「大都護此前曾派出六百親兵追繳馬賊,當日恰恰追至山谷,馬賊們無路可逃,才妄圖據糧車營寨為己用,幸得眾部曲死戰不退,才未教他們得逞。大都護的親兵乘機在後面掩殺,誰知久戰未決之即,興昔亡可汗的騎兵趕到,眼見有機可乘,貪功心切,竟是不分青紅皂白逢人便砍,這才有了所謂一戰剿滅馬賊上千的功績!」
  
  「麴世子對此心知肚明,這才下令不留俘虜,為的便是瞞天過海,裴長史雖有察覺,卻是知情不報,參軍一直在內營處置事務,更是徹底被蒙在了鼓裡。那一戰,竟是釀成大唐少有的慘劇。如今興昔亡可汗那邊,已有人認罪招供,參軍若能出面告首,則不但能洗刷同謀的嫌疑,反而是立下了揭發叛黨的大功,大都護定會上表為參軍請彰!」
  
  張懷寂愕然看著盧青巖,盧青巖也面帶微笑的看著他,「參軍,如今的西州城裡雖是僵持不下,謠言四散,但大都護麾下的上萬人馬,一旦蕩平興昔亡餘部,便會揮師西下,屆時西州彈丸小城,焉能繼續負隅頑抗?麴氏父子犯下如此大惡,固然難逃法網,脅從之人也會被一一清算,更莫說大戰來臨之即,泥沙皆下,玉石俱焚,這城中的老弱婦孺,若是家主不善自保,則難免有刀兵之禍,參軍是聰明人,何去何從,當有決斷。」
  
  眼見張懷寂臉色發白,低頭不語,盧青松笑得越發從容。這番說法是他昨日聽得外面的回報後,思來想去後謀劃出的主意,雖然當日親歷那一戰的人太多,一旦認真追查,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天衣無縫,但如今這情勢下,也唯有行此險棋,只要將麴氏父子定罪,令裴行儉束手,此事就算破綻百出,長安又如何能得知?張懷寂家人族人都在西州城中,想來也不敢拿全家全族的性命來冒險!
  
  良久之後,張懷寂慢慢抬起頭來,臉色越發蒼白,「多謝主簿將實情相告,卻不知下官有何事可為大都護效勞?」
  
  盧青巖心裡一口氣頓時鬆了下來,滿面都是笑容,「此事甚是容易,參軍只要寫下當日經過,簽字畫押,交與盧某便是。」只要這份東西到手,此事便算成了一半!
  
  張懷寂怔了片刻,臉上出現了一絲毅然之色,緩緩站了起來,「盧主簿,煩勞隨張某去書房一趟。」
  
  盧青巖忙站了起來,雙眼發亮,「參軍果然明智,盧某這便替參軍鋪紙磨墨!」
  
  張懷寂臉上露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邁步時腳下似有千斤之重,一步一步都走得甚是艱難,只是走了幾步後,卻越走越快,眼見便要到書房門口,也不知是踩到袍角還是拌到了案幾,竟是一跤摔了出去,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盧青巖唬了一跳,忙上前攙扶,剛剛碰到他的手臂,張懷寂便大聲慘叫起來,「臂膀……莫動我臂膀!」
  
  門簾一挑,幾個奴僕衝了進來,「阿郎,阿郎怎麼了?」
  
  張懷寂依然抱著手呻吟不止,幾個人小心翼翼的將他扶了起來,有人又飛奔著去尋醫師。
  
  盧青巖看著滿臉扭曲扶著自己右臂的張懷寂,先是愕然失色,隨即便咬著牙冷笑起來,逼近一步低聲道,「張參軍,你這是何苦來哉!須知此時若能走對這一步,保住的不是一條臂膀,而是全族的性命!」
  
  張懷寂原本閉著眼睛「哎呦」不絕,聞言睜開了雙眼,滿臉都是苦澀,「盧主簿,你的好意在下原是感激不盡,只是張某膽小無福,這右手只怕要將養些日子了,好在蘇大都護如今還要討平逆黨,回軍之日尚早,大約過上一兩個月,我這手總能好起來,絕不會誤了大都護的事。盧主簿又何必急於這一時?」
  
  盧青巖看了他半晌,心裡咬牙不絕,卻也知道不能逼得太狠,盤算半日終於還是緩下臉色點了點頭,「好,只願參軍將養得當,早日康復!」說完一甩袖子,轉身便走。前院的管事忙追了上去。
  
  張懷寂看著他的背影,慢慢鬆開了扶著右臂的手,良久才長長的出了口氣。
  
  西屋的門簾一挑,小祇氏快步走了出來,「你摔得如何?」
  
  張懷寂苦笑著搖了搖頭,「放心,我這摔傷自己的本事,西州絕無敵手。」
  
  小祇氏滿臉都是憂色,「我聽這盧主簿的聲氣像是惱得很……他們怎麼能編出這樣一篇鬼話來,只是若不依著他們,會不會惹來潑天的大禍?」
  
  張懷寂搖了搖頭,「鹿死誰手,尚未可知,蘇氏若真有一分把握,為何不敢將都督他們帶出城去?還有,敏娘昨日被人那般欺上門去,他卻至今都不敢露頭?可見還是怕了那庫狄氏背後的貴人!似這位盧主簿所說,若真到了兵臨城下的那一刻,我自會寫下供狀,保全家族,此刻麼……」他沉默片刻,斷然道,「你去尋個不起眼的機靈婢女,將今日聽到的這些悄悄告知庫狄氏和風娘子!」
  
  小祇氏不由一愣,「這是……」
  
  張懷寂語氣肅然,「盧主簿有句話說得對,大軍一到,泥沙俱下,玉石俱焚,若是西州變做了第二個怛篤,我張氏家族又能獨存到幾時?」
  
  半個時辰之後,張府的兩位管事娘子照例出門採買,在市坊裡轉了一大圈,買了些米面香料布帛等物,有讓店內夥計送到張府的,也有自家小廝婢女搬送的。誰也沒有主意到,一個不起眼的小婢女不知何時已不見蹤影,一刻多鍾後,卻出現在風飄飄的宅院後門。
  
  這一日,蘇府裡的張敏娘的貼身婢女娜娜也出門買了些藥膏,給敏娘重新敷了一遍,腫痛果然輕了許多。只是到了午間,大約是一夜不得好睡,張敏娘便頭暈嘔吐起來。娜娜急得無法,又去都督府去尋了一回蘇南瑾。此次她運氣更壞,蘇南瑾正在氣頭上,不但沒有一句好話,反而劈頭蓋臉將她痛罵了一頓。待她臉色蒼白的回到家中,張敏娘一見她的神情,逆氣上湧,險些吐出口血來。
  
  待到夜色再次來臨,都督府的牆外,夜宵的交流再次悄然上演。只是當伊州兵卒說起今日從上峰那裡新聽到的消息——「突厥騎兵為搶軍功,把親兵和馬賊一道屠了」,卻遭到了西州人毫不留情的嘲笑,「這般的謊言你也信?為搶軍功,突厥部將要大唐的軍功做甚?難不成要來西州做都督?再說那大都護也傻的,幾百個親兵的頭顱一個月前便擺在都護府門口,他竟到出兵後才醒過神來?分明是昨日的話傳開後,他們知道瞞不住了,新編了這話來哄你們!」
  
  如此交流了三夜下來,都督府門口的六百名伊州兵卒,已是無人不曾吃過西州人的宵夜,連幾個挨了軍棍的軍官們帳中,都有人悄悄的送了兩份進去。到了白日裡,對著對面擠眉弄眼的西州兵卒,哪裡還擺得出凶神惡煞的面孔來?
  
  周校尉帶兵多年,自然察覺軍中氛圍有異,待得第四夜發現這其中的奧秘時,幾個被抓了現行的兵卒被拖下去痛責了五十軍棍,府內的親兵也被調出一隊夜間巡視,只是到了第五日裡,伊州邊軍雖然不敢靠近柵欄一步,但看著周校尉與蘇氏親兵的眼神,卻變得冰冷。
  
  城門外,從各地趕來的西州壯丁府兵也越來越多,眼見已超過千人,日夜都有人向城上喊話,頭兩日說的還無非是大好男兒,為何要提蘇氏這樣倒行逆施、喪心病狂的賊子賣命,待得歸家之日,有何面目去見家中父老?到了第三、四日之後漸漸變成嬉笑怒罵。西州人原是能歌善舞,刻薄起人來也頗有奇思妙想,守城的伊州士兵無不聽得忍俊不禁,盧青巖來聽了一回,卻是臉色鐵青,回到府衙中,到底沒敢與蘇南瑾多提一個字。
  
  只是這歡樂的氣氛不知怎麼的,還是傳到了西州城內,西州府兵的大聲嘲笑與喧嘩,便是在都督府裡也清晰可聞,連府內的親兵們也漸漸心煩意亂起來。
  
  
  第五日的夕陽眼見便要沉入高高的土生牆之後,麴崇裕在台階上站了一會兒,聽著外面的動靜,臉上漸漸露出笑容,回到屋裡便摘下了牆上的強弓,輕輕擦拭著弓弦,頭也不抬的道,「到了明日,大約便能換掉這身袍子了。」
  
  裴行儉啞然失笑,搖了搖頭,挽起袖子從案幾下拿出一個小瓷瓶,倒入盛清水的碟子,提筆蘸了蘸,在一張空白的紙上寫下了「明日四更」四個字,隨著水跡的消失,那紙上又變得空白一片。
  
  他抬頭笑道,「今日你是要喝南山坊的三勒漿,還是要洛陽坊的炒羊尾?好在這招也只用這一回了,不然蘇南瑾大約會所有的親兵都調到這邊門口來。」
  
  麴崇裕冷哼一聲,「求之不得!我只擔心父親的那些隨從……」
  
  話音未落,門簾一挑,麴崇裕的長隨兩步衝了進來,臉色都變了,「世子,都督撐不住病倒了,如今已被移到了後面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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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9章 不測風雲烽煙四起
  
  麴崇裕臉色大變,「騰」的站了起來,跳起來便要往外走,卻被長隨一把抱住腿,「世子您不能過去!適才守著正廳的人便是不敢耽誤都督的病情,眼睜睜看著他們把都督移進小院,連原本在屋裡伺候都督那幾位隨從都被他們乘機逼了出來,如今小院裡外都是他們的人……」
  
  裴行儉原本已在磨墨,忙丟開墨條,沉聲喝道,「玉郎,如今不是莽撞行事之時,你若自投羅網,才真是害了都督!」
  
  麴崇裕怒道,「什麼自投羅網?我這便帶著大夥兒殺過去,橫豎不過是拼一場,咱們至少也有五成勝算!難不成要我眼睜睜看著、看著父親……」
  
  裴行儉皺眉道,「若是都督還在正廳,屋裡屋外都有咱們的人,現在攻出去,的確有五成勝算,但如今只怕三成也沒有,只要他們把小院門一堵,再把都督架出來,你又能如何?是束手就擒,還是魚死網破?只怕不但救不成都督,反而把你們都搭進去!越是這般情形,你越該冷靜些!」
  
  麴崇裕眼睛都有些紅了,「冷靜?你這種人知道什麼?」
  
  裴行儉的臉色頓時微變。
  
  麴崇裕話一出口,才醒悟過來自己說錯了話,裴行儉並不是尋常人家子弟,他連自己父親的面都不曾見過……
  
  麴崇裕的聲音不由低了下來,「外人都道我不是父親的親身骨肉,十幾歲上才過繼過父親,不過是面上情。又有幾個人知道,若是沒有父親,我十歲那年便死在了自己親身父母眼前,是父親拚死保住了我,如今在這世上,父親便是崇裕最親近的人,這一次,父親又是受了我的連累,他身子本來便不好,只是靠藥撐著,如今他這樣……我便是拿自己這條命去換他的又如何?」
  
  裴行儉歎了口氣,「若是能換,你此刻去換,我也不會阻攔,可如今真能換命?你要知道,你無事,都督便無事,若你也落入蘇南瑾的掌握,西州便是有千軍萬馬,也未必救得了都督!」
  
  麴崇裕身子微僵,咬牙道,「那依你之見,如今當如何行事?」
  
  裴行儉沉默了片刻,聲音越發冷靜,「唯今之計,只能先靜觀其變,重新打算。只怕蘇南瑾立刻便會來找你,你若是讓他瞧出你心急如焚,咱們便是一敗塗地!須知如今萬事未定,他們也絕不願都督在此般情形下出了意外,你越是表現涼薄,他們倒越是不敢怠慢都督半分……」
  
  他話音未落,門外便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隨即便是蘇南瑾中氣十足的聲音,「麴世子,令尊身子有些不大好了,世子可想去見上一面?」
  
  麴崇裕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臉上冰霜般的神色慢慢鬆了一些,看著裴行儉微微點了點頭,挑簾走了出去,聲音已恢復了幾分平日的散漫,「多謝蘇公子相告,適才崇裕倒是已聽聞此事了,有公子照料家父,崇裕自是放心得很,便請公子多多費心了。說來若是家父有個三長兩短,還要煩勞公子報與朝廷一聲,教朝廷瞧一瞧大都護是如何無緣無故扣押三品大員,又慢待至死的。」
  
  裴行儉也走了出去,只見蘇南瑾臉上的表情便如不提防吃下了一個爛棗,又是驚愕又是憤怒,好一會兒才滿臉厭惡的瞇起了眼睛,「麴世子果然是鐵石心腸!」
  
  麴崇裕冷笑了一聲,「彼此彼此!」
  
  蘇南瑾目光轉到了裴行儉身上,「裴長史如何說?」
  
  裴行儉一臉遺憾的歎了口氣,「都督這是舊疾復發了吧?唉,這些天裡,都督日日夜夜被蘇公子的人看守逼迫,吃不安睡不穩,便是我等也有些吃不消了,何況他原是病弱之人?如今,也只能請子玉辛苦一二,在延醫抓藥之外,還要多給都督寬寬心,若是再不放心,不妨把都督夫人也請到府中來,有些事務還是夫人打理起來比較妥當,我麼,便不過去打擾了。」
  
  蘇南瑾站在台階下面,胸口被怒火漲得幾乎爆開,原以為事情有了轉機,只要麴崇裕進了那院子,便莫想再全身而退!雖說如今的情勢不可能讓他們立刻人頭落地,不過一旦將他們父子徹底握在手中,卻也再無後顧之憂!至不濟,也可以拿著醫藥之事,逼著麴崇裕讓步,不曾想他竟是如此心腸冷酷,連重病的老父都可以甩手不顧!他忍不住戟指罵了一聲,「你們這兩個……」
  
  站在蘇南瑾身後的盧青巖忙拉了拉他,低聲道,「公子,盧某曾聽聞,麴世子似乎並非麴都督的親生骨肉,是過繼給都督的……只是此事他究竟如何作想,如今也還難說得緊,或是料定我等不敢讓麴智湛就此不治,才故意作態,拿話來堵咱們,公子莫中了他的計!」
  
  蘇南瑾狠狠的「哼」了一聲,轉身便走,走出幾步才低聲怒道,「那如今該如何處置那老匹夫!」
  
  盧青巖沉吟片刻,歎道,「眼下咱們的確不能不管,他此刻病倒原是一樁好事,但若真是不治,於咱們便有害無益,反而能讓麴世子再無後顧之憂,西州人也更會同仇敵愾。咱們的軍醫不是說了麼?看情形這麴都督雖不見得立時三刻便是喪命,人多半是廢了,便是日後也好不到什麼地步去,想來是再也做不得怪。既然如此,咱們還是再請幾位名醫,按方治病,莫鬧出什麼意外來。至於那位都督夫人,她若肯過來,讓她過來便是,橫豎咱們手中多了一人,總無害處。如今這西州城的情形一日比一日不穩,還是想法把麴崇裕拿到軍前要緊!」
  
  蘇南瑾緩緩點頭,轉身走回幾步,冷冷的道,「適才軍醫給麴都督診了脈,麴都督雖無性命之憂,卻是須得好生調理靜養,若是麴世子肯跟蘇某去軍前一趟,麴都督倒是不妨回家靜養。不知世子可肯辛苦一趟?」
  
  麴崇裕怔了一下,還未開口,裴行儉已道,「如今還是給都督看病要緊,這去不去軍前,倒是要從長計議。」
  
  麴崇裕冷冰冰的看了裴行儉一眼,一言不發的轉身進了屋子。
  
  蘇南瑾氣得低聲咒罵了一串,到底還是轉身咬牙切齒的吩咐道,「去把西州的醫師多拿幾名到這府裡來,給麴都督,治、病!「眼見好幾名西州醫師被人推推攮攮的帶到了府中,不多時又有兵卒去藥鋪按方抓藥,再過片刻,都督夫人也急沖沖的帶著抱了鋪蓋等物的婢子進了府門,略機靈些的人立時便瞧出了不對。消息立刻又傳到了門口已無人把守的裴宅,琉璃和風飄飄、雲伊三人正在用晚膳,聞言不由相顧失色。
  
  雲伊第一個急得跳了起來,「這可如何是好?玉郎最看重都督了!都督若是有個好歹……」
  
  琉璃忙按住她,「你先莫急,既然醫師也請了,祇夫人也進那府裡了,可見他們還是在盡力救治都督,都督的病多半還不甚凶險,至少應無性命之憂。」
  
  風飄飄眉頭緊鎖,「都督這一病,咱們所做的,豈不是前功盡棄?如今伊州邊軍的軍心已散,按理這兩日咱們便可以裡應外合攻入都督府,但如今這情形……只怕又要從長計議了!」
  
  琉璃忍不住歎了口氣,這才真是人有旦夕禍福,天有不測風雲,無論如何,裴行儉大約是不會有事的,但麴氏父子會怎樣?她真是一點把握也無。想了想只能道,「如今西州的那些高門該知道的消息都已知曉,下一步該如何走,或許還要等他們傳出消息來!」
  
  雲伊低聲嘟囔道,「我倒想送套乾淨衣裳進那府裡,這都五六日了,玉郎的性子定然忍不得……」
  
  琉璃心裡一動,上下看了雲伊幾眼,點頭笑了起來,「此事倒是不妨去試上一試,橫豎他們如今多半是不敢把你怎樣的!」若是能成,那府裡的消息大約便能傳出來吧?
  
  雲伊眼睛頓時亮了起來,興興頭頭的和琉璃一道進了裡屋,找了兩套嶄新的細白疊中衣出來,琉璃又囑咐了她一番,話還未說完,風飄飄拿著一封信箋快步走了進來,「大娘,這是城下剛用響箭射上來的消息,你看此事該如何處置才好?」
  
  琉璃忙起身接過信箋,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也怔在了那裡:城外府兵拿到了兩名騎兵,其中一名是六日前被派出庭州送信的蘇氏親兵,兩人都滿身狼狽,有一個還頗受了些傷,只道是庭州有突厥騎兵來襲,至少有數千之眾,一路逢唐兵便殺,他們是來告急求救的!
  
  大隊突厥騎兵進犯庭州,逢唐兵便殺……如此說來,莫非是興昔亡可汗的部將已開始血腥報復了?琉璃的心頓時沉了下去。沉吟了半晌才道,「讓他們放行,此事不能拖延隱瞞!」
  
  風飄飄忙道,「我有些擔心,那些人會借此事做文章 !」
  
  琉璃歎了口氣,「可若把此等大事隱瞞下來,我們又能做什麼?若是處置不當,或許便會葬送千萬條性命,飄飄,讓城下的人派人帶著那傷兵進城,務必把消息同時告知長史和世子,也只有他們,才知該如何處置此事!」
  
  半個時辰之後,天色已徹底的黑了下來,一支火把引著三個人徑直穿過長街進了都督府,當中被架著的那一位滿身都是灰塵,臉上還有血污,一見蘇南瑾便掙扎著跪了下來。
  
  蘇南瑾早已從城門處得知了消息,皺眉道,「到底出了何事?」
  
  原本架著他的人突然抬頭朗聲道,「是突厥人包圍了庭州,至少有幾千騎!」他的嗓門洪亮,聲音滿院皆聞,蘇南瑾一時怔在那裡,倒是他身後的盧青巖皺了皺眉,回頭看了都督府的側廳一眼,只見那門簾果然立時被挑起,麴崇裕和裴行儉都走了出來。
  
  那名傷兵也道,「啟稟公子,庭州城裡只有五百府兵,來刺史得知軍情,便立刻派了這位隨從和小的一同回西州告急,出城時險些被突厥人堵住,回來的路上小的們經過兩處烽燧,發現守兵都被突厥人殺了個精光……」
  
  庭院裡所有的人頓時都變了臉色,蘇南瑾心頭更是一突:這些突厥人下手如此狠辣,顯然是要報仇,父親殺了興昔亡可汗,若是因此招致庭州失守甚至被屠城,這等大事又如何瞞得住朝廷?
  
  一片安靜中,麴崇裕的聲音冷冷的響了起來,「蘇公子今日曾說過,麴某若肯去軍前,便讓老父回家靜養,如今庭州告急,麴某願領兵五百,去往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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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0章 兵發庭州白衣馳陣
  
  麴崇裕聲音並不算太大,只是聽在眾人的耳朵裡,卻如打了個響雷一般。蘇南瑾回頭看著他,滿眼都是不敢置信。
  
  麴崇裕臉上帶著冷笑,「怎麼,不敢答應?蘇大都護自顧著殺人立威,卻導致西疆烽煙四起,令庭州陷入危境,如今麴某願帶五百勇士馳援庭州,不比去軍前有益?若是能成,麴氏身上的嫌疑自解,若是不成,不也正如了大都護的心意?」
  
  蘇南瑾回頭看了盧青巖一眼,盧青巖也是一臉驚愕,想了想才道,「世子果然仁勇,只是既然敵軍已侵庭州,西州各城的府兵便不能再離城一步,這五百……」
  
  麴崇裕斷然道,「這是自然,調動守城的府兵出境,需有軍符,此時如何還來得及,何況麴某也不敢拿西州各城池的安危來行險,今晚明晨,麴某就地招募五百勇士便是!」
  
  盧青巖笑著搖頭,「五百民夫,如何能解庭州之圍?世子未免太異想天開!葬送了民夫的性命事小,若是耽誤了軍情,誰來承擔?」
  
  麴崇裕瞇著眼睛一字字的道,「自是麴某!若是此去不能解庭州之圍,麴某願受軍法處置!但有一條,麴某今日不計性命,以身報國,你們日後若再敢往麴氏身上潑髒水,讓家父蒙受不白之冤,我自有法子,讓你蘇氏父子和在長安滿門老小給我填命!」
  
  他的聲音裡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蘇南瑾只覺得全身的寒毛都乍了起來,忍不住退後一步,怒喝了一聲,「你胡言亂語什麼?」
  
  麴崇裕突然展眉笑了起來,「是不是胡言亂語,我勸你還是不要去試的好。」他的笑容輕鬆寫意,卻比剛才那張冷若冰霜的臉更讓人心底發涼。
  
  蘇南瑾一時作聲不得,盧青巖想了片刻,還是笑著抱了抱手,「世子既然有此雄心,盧某願帶這一千邊軍,為世子壓陣助威。」
  
  麴崇裕「哈」的一聲笑了起來,「你們若有此膽,麴某自然求之不得。」
  
  蘇南瑾臉色微變,將盧青巖拉到了一邊,低聲道,「主簿,你莫忘了,那興昔亡可汗的部將,與他們正有勾結!萬一讓他們聯手起來……」
  
  盧青巖歎了口氣,「公子放心,與他們有勾結者,是興昔亡本部派出押糧之將,而此時能進軍庭州突厥騎兵,來得如此之快,想來不是來自處月部便是處木昆部,與本部相隔甚遠,料來無妨。何況他們既是逢唐兵便殺,如此狠辣決絕,看那模樣,不似能與麴氏有瓜葛。公子請想,如今西州的僵局已是無解,庭州若是落入突厥之手,則事態更是不可收拾!大都護再有平叛之功,也會被此事拖累。」
  
  「咱們如今絕無坐視庭州失守之理,麴崇裕自願帶兵去庭州,雖不如咱們拿他去軍中把穩,到底也比困守西州下去要強,他的父親和親眷都在西州,族人則在長安,諒他也不敢投了突厥去,若能解了庭州之危局,咱們又何樂而不為?只有一條,他這一去,咱們若不去看著他,萬一他聲稱戰敗,逃至沙州等地,向聖上上表乞免,咱們能把他如何?萬一他賄賂突厥,解圍而返,咱們又該怎麼辦?如今,咱們以一千之眾,押送他這五百人,他若不能解圍,乃是自陷死地,若能解圍,這五百民夫能剩幾個?那時如何處置他,還不是由著咱們!」
  
  蘇南瑾咬牙點了點頭,「也罷,咱們便去這一回,不過要多帶些良馬才是……」
  
  盧青巖心裡暗暗搖頭,口中卻只能道,「公子所慮甚是,若是麴崇裕只是逞一時之勇,咱們絕不能受了他的連累。再者,今日從麴都督廳中搜到的傳符、印章 等物,公子明日也要著人送往軍中,不能讓麴氏乘機上表朝廷。」
  
  兩人計議已定,回身走到庭中,蘇南瑾大聲道,「好,麴世子既然肯當眾立下軍令狀,蘇某願助世子一臂之力,咱們明日便帶上人馬,發兵庭州!」
  
  一直沉默不語的裴行儉突然道,「慢著!」
  
  眾人都是一怔,卻見他臉上一副笑微微的表情,「如此盛舉,裴某焉能置身事外,裴某有一計,或許能讓諸位兵不血刃,解圍庭州。」
  
  「只是此計需要一日的時間,請子玉給行儉留上兩百人馬,明日世子先行,後日除夕,裴某也會隨軍前往庭州。」
  
  ………………
  
  龍朔二年的最後一日,竟是一個臘月裡難得一見的大好晴日。一輪旭日剛剛升起,從庭州城頭望去,遠處的天山山脈在碧藍的天空下顯得分外巍峨挺秀,山腰往上全是晶瑩的積雪,看去宛如披著一件高華天成的雪袍,而兩個月後,這雪袍便會漸漸化為雪冠,從山上潺潺而下的雪水,也會將山下的平原再次滋養得水草豐美。
  
  只是此時此刻,站在庭州城頭數百人中,除了刺史來濟,誰也不會抬頭多看這副圖畫般的美景一眼——就在城牆下的不遠處,前兩日原本已是零零星星的突厥騎兵,突然又變成了黑壓壓的一大片。騎兵的隊列後面,更是赫然出現了雲梯、石車等物,讓這些原本心存僥倖的庭州軍士,頓時滿心都是冰涼。
  
  五千突厥騎兵,加上這些攻城利器,要拿下這座不過五百老弱守兵的城池,只是遲早之事;而這兩日陸續逃入城中的兵卒帶來的消息分明是:這些突厥人所到之處,根本不留唐軍活口!
  
  人群之中一陣騷動,低聲的咒罵和歎息迅速傳遍了城頭。
  
  庭州刺史來濟的目光從遠處收了回來,看向突厥騎兵後方出現的石車,這些攻城器具便是突厥人前兩日突然消失了大半的緣故吧?其實這也不難預見,突厥此次既然是大舉興兵復仇,又怎麼會被庭州的城牆所嚇退?他搭在城頭上的手掌下意識的一收,拳頭抵住了堅實的城牆,這些城牆是他帶著庭州人親手修葺的,難不成今日還要親眼看著它被摧毀?
  
  想著待會兒會出現的局面,來濟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淡不可見的奇異笑容。跟在他身邊的老隨從阿壽心裡一抖,忙低聲道,「阿郎放心,這城修得堅實,定然不會讓那些突厥賊子得手!」
  
  來濟臉色平靜的點了點頭,鐵盔下露出的雪白頭髮把一雙眼睛襯得分外明亮,「自然如此,我絕不會讓那些突厥人得手!」
  
  突然間,城下的突厥騎兵動了起來,隊型微分,那排石車被推到了隊列的最前面。在吆喝聲中,眼見套著石車拉繩的駿馬一起向後拉拽,城頭上的庭州府兵只愣了片刻,便忙不迭的各自躲到了城牆下面,石車的皮袋高高的彈起,足有西瓜大小的無數黑色石塊呼嘯著落到了城頭內外,卻並沒有發出意料之中的沉重撞擊之聲。庭州府兵們略定了定神,回頭去看那些石塊,有人立時驚叫起來。
  
  那落在城頭的黑乎乎的物什哪裡是什麼石塊,分明是人頭,是上百個長髮披散、血肉模糊的人頭,有些還戴著熟悉的唐式頭盔!好些人頭骨碌碌的滾到了守城兵卒的腳下。一些少年兵卒立時尖叫著跳了起來,被身邊的老兵一腳踢在身上,或是一掌打在臉上,才驀然止住了叫喊。
  
  不少人呆了片刻,又衝到一邊嘔吐起來,那些稚氣未退的臉上,很快便吐得滿面是淚。嘔吐物的酸腐味混合著淡淡的血腥,迅速引發了更多的嘔吐,一股令人窒息的噁心氣味沉沉的籠罩著庭州的城頭,連凜冽的北風似乎一時都難以將之吹散。
  
  上了年紀的老兵們相視無語,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清清楚楚的絕望。若有五百精兵,依靠這座幾經戰火損毀又在兩年前修築一新的庭州城,或許還有些指望,可如今庭州青壯兵卒已盡發大營,就靠這些從未上過戰場的少年郎和老弱兵卒,只怕連一日一夜都未必能守住!而庭州城裡原本便只有幾百戶人家,還多是軍戶,如今只剩些婦孺,又能抵得什麼用?
  
  來濟的目光也在落在了那些人頭之上,片刻之後才開口,聲音卻是異常沉穩,「來人,把這些人頭收攏,來日好生安葬!」
  
  他的聲音在一片慌亂的城頭上傳出老遠,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威嚴,來濟身邊的幾位隨從和州官都大聲了應了句「是」,阿壽第一個彎腰揀起一個人頭,放到了角樓邊的寬敞處。不少府兵也下意識的應和了一聲,開始低頭收揀,更多的人卻依然不敢低頭多看,有人更只是漠然的看了來濟一眼,又扭頭看著家的方向,嘴裡無聲的嘟囔了幾句。
  
  城牆下的突厥騎兵中慢騰騰的跑出了一匹戰馬,逕直到了城牆下一百多步的地方,揚聲喝道,「城上的唐人,你們看好了!方才送給你們的,便是庭州城方圓五十里內的唐軍,你們若不想落得同樣下場,便趕緊開城逃命去吧!」
  
  城頭上一陣騷動,有人低聲道,「怎麼辦,這城橫豎是守不住的……」
  
  有隊正厲聲喝道,「莫聽突厥人的鬼話,什麼開城逃命,若是開了城門,莫說這滿城婦孺皆不得活命,咱們這些人,也不過是更方便他們下手!咱們是大唐的雄兵,焉能像野狗一般在荒野裡被這些突厥人圍堵射殺?不如據城死戰,便是一死,也總要讓這些突厥賊子先填些人命再說!」
  
  這位隊聲如洪鐘,城頭城外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下面的突厥人哈哈大笑起來,「好,那便成全你們,破城之日,管教你們都給咱們的可汗和葉護們償命!」
  
  他帶馬正要回去,卻聽城頭上響起了一聲,「且慢!」
  
  只見庭州城牆的垛口處露出了一個穿著盔甲的高大人影,聲音緩慢而洪亮,「來人聽著,某乃庭州刺史來濟,有幾句話想請教貴軍此次領軍之人!他若真是英雄,便請他來軍前一晤。」
  
  突厥騎兵嗤笑一笑,撥馬便走,不多時,便見突厥陣中人馬一分,三匹駿馬奔馳而出,在城外一箭之地勒住馬韁,當中一人個子並不算高,卻異常粗壯,穿著一身黑色鐵甲,他左首之人仰頭喝道,「我家將軍在此,廝那刺史,有何話要問,快說!」他的漢語說得並不如先前喊話之人純熟,帶著古怪的口音,越發顯得刺耳。
  
  來濟沉聲道,「來者可是匍延都督府的將軍?我庭州與處木昆部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將軍卻興兵來犯,不知是何道理?」
  
  城頭上的庭州士兵頓時都是一愣,那位從西州過來的信使不是早已說了麼,興昔亡可汗謀反,連同五咄陸部的酋長,都被大都護斬於轅門,處木昆部正是興昔亡可汗所領的突厥五咄陸部之一,千里奔襲,自然是來復仇的,刺史為何還會有此一問?
  
  城下的突厥將領卻顯然被勾起了怒氣,聲音裡帶著鐵石摩擦般的破音,「你們唐人卑鄙無恥,我們可汗和將軍們好心幫你們平叛,你們的那個大都護卻把他們都騙到唐營殺了!這樣的血海深仇,自然要著落在你們身上,不將你們這些唐人殺光殺盡,怎麼能平息我家可汗和將軍們的怨氣?」
  
  來濟略一沉吟,便揚聲答道,「原來如此!多謝將軍告知,此事我並不知情,庭州的軍民也沒有一個知情。請問將軍,大都護殺人,與這兩千里之外滿城婦孺又有何干?如今你們已是殺了那麼多唐人,還要如何才肯放過這滿城的百姓?將軍誠然是英雄,是漢子,一心為主復仇,我來濟也不是無膽匹夫,將軍但有所命,來某能辦到的,絕無二話!」
  
  一直沉默的粗壯身影突然揚起頭,聲音冰冷又尖銳,「來刺史,我剛才已送了那麼多人頭給你,你若肯把自己的人頭拋下城來當做回禮,我阿史那都支便依你所言,便算攻下庭州,也不傷婦孺性命!」
  
  他瞇起眼睛看著城上的身影,「不知你來刺史能否辦到?」
  
  來濟沉默了片刻,眼角這幾年驀然生出的皺紋慢慢變得舒展,突然大笑起來,「好,多謝將軍成全,將軍請回,我來濟稍後便會自行將人頭送到!」
  
  城頭上頓時一片嘩然,幾位府官與隨從忙道,「刺史不可如此!」「刺史,刺史您莫中了賊子的激將之計,庭州若無刺史,如何守得下去?」
  
  來濟轉身看著他們,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欣慰笑容,「諸公此言差矣,是賊子中了來某的激將之計!來某生而不祥於家,長而無用於國,幸得先帝賞識,陛下青眼,得以身居相位,然則未報陛下之大恩,先絓刑罔,雖然蒙赦未死,卻不過是苟延殘喘!如今庭州有難,來某正當以身塞責,上可報恩於陛下,下可無愧於子民,難不成要我獨活於世,至死都不過是個逆子罪臣?」
  
  眾人一時都怔住了,他們自然都知曉,自己的這位上峰出身名將世家,不到八歲便全家蒙難,只逃出他一人;之後雖當上了宰相,卻得罪了皇后,如今長孫無忌一黨已經全被清算,也是只剩下他一個人!他這是,不願獨活於世,等候皇后的屠刀落下……看著來濟五十出頭便已全白的鬚髮,還有此刻容光煥發的臉,眾人嘴裡那些勸阻的話頓時再也無法出口,不少人的眼睛立時都紅了。
  
  來濟環顧了城頭一眼,哈哈笑了起來,「諸公,來某生而無歡,卻能死得其所,何其快哉!諸公當為來某欣然一慶,又何必涕零做小兒女態!長史,守城之事來某便托付於你,若能守住此城,不但是保住了庭州,更是保住了城頭這數百將士的性命,來某九泉之下,也感激不盡!」
  
  他轉過頭來,眼見那幾匹突厥戰馬已回歸本陣,大喝了一聲,「來人,打開城門!」
  
  沉重的吱呀聲中,庭州的城門被緩緩推開,來濟騎著一匹隨手從城門處牽來的白馬,不緊不慢的馳出城門,身後只跟著身形已有些佝僂的阿壽。
  
  回望了庭州城門一眼,來濟跳下馬來,聲音幾乎有些輕快,「阿壽,幫我解甲!」
  
  阿壽眼中含淚,走上一步幫來濟將盔甲卸下,整整齊齊的疊好抱在手中,跪了下來,「小的恭送阿郎!」
  
  來濟身上的明光甲裡並未著大紅的官袍,而是穿著一身嶄新的白色袍子。阿壽眼睛一熱,忍了許久的淚水頓時流了出來,順著臉上深深的皺紋一滴滴的落在了庭州城門下的黃土裡。
  
  來濟的眼中也是微熱,「你快回去吧,當日多虧你機靈,我才能逃出生天,如今又要勞你送我最後一程,阿壽,來濟多謝你了!」說完微微一笑,翻身上馬,頭也不回的催馬衝向幾百步外的突厥陣營。
  
  阿壽怔了一下,突然把手裡的盔甲一放,爬起身來拔腿便追了過去。
  
  城門一開,突厥騎兵們便有些相顧愕然——這位唐人大官,真的來送死了?眼見他脫去盔甲衝將過來,陣營裡更是一片嘩然,「這個唐人是瘋了麼?」有人張弓搭箭,便要射去。阿史那都支卻沉聲喝道,「不許放箭,來人,迎敵!」他的聲音沉肅之極,「唐人雖是可惡,此人倒不失為一條漢子,咱們便給他一個體面的死法!」
  
  數十匹突厥戰馬迅速列成了扇形的隊伍,騎士們高舉彎刀,在馬蹄聲中揮刀迎向來濟。
  
  庭州城頭一片安靜,所有的人都屏住氣息,睜大眼睛看著城下不遠處,那個白衣飄飄的身影和一個踉蹌奔跑的瘦小身影,正在衝向像黑色浪潮般湧上突厥戰馬,轉眼便被淹沒在那個黑色的浪頭之中。
  
  庭州長史慢慢閉上了雙眼,猛然間大喝了一聲,「關上城門!死守庭州!」
  
  「死守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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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12:53
  第121章
  
  午時未到,西州南門上的吊橋再次放了下來,裝著糧草乾柴的數百輛大車,排列齊整的依次出了城門,馬車的車身看去至少都有七八成新,一律雙馬拉車,馬匹是上好的健馬,車伕是精壯的健兒。跟在車隊後面的則是五六百名西州漢子,穿得自是五花八門,年紀身形也各有不同,但身上的那股彪悍驍勇之氣卻是如出一轍。
  
  蘇南瑾站在南門的吊橋邊,瞅著這些糧車和民勇,心裡冷哼了一聲。裴行儉的確是有點道行!麴崇裕要招募勇士,一日功夫召集到五百多人也罷了,裡頭只怕有不少本來便是麴氏之人;這裴行儉一說要徵集糧車送糧草到庭州解圍,居然一天之內也湊齊了如此齊整的四五百輛大車。自己早便聽聞西州人對裴行儉的擁戴猶勝麴氏父子,看來傳言果然不虛。
  
  蘇南瑾的對面,城門的另一邊,站著的正是裴行儉與麴崇裕。兩人都是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身旁除了各自的隨從,還有幾名如影隨形的蘇氏親兵。自打前日夜裡,麴崇裕立下軍令狀願解庭州之圍,西州城下的民夫府兵一夜之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蘇南瑾也不得不做了些讓步。麴智湛次日便被挪回了自己的府邸靜養,只是在院裡和府門外各留了一隊親兵。麴崇裕和裴行儉雖是依舊不能離開都督府,行動卻不大受限制了,麴崇裕點的各種酒菜被源源不斷的送入了府內,蘇南瑾甚至咬著後槽牙令人抬進了兩個浴桶,以滿足這兩位沐浴更衣的要求。
  
  此時麴崇裕穿的便是一襲簇新的緋色袍子,鮮艷的團花朱袍襯著他意氣風發的臉孔,看去分外的刺眼。穿著竹青色冬袍的裴行儉,則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就連站在他們身邊的兩名女子,神色中也沒有太多的憂慮不捨。
  
  雲伊臉上的笑容更是分外燦爛,「玉郎你放心,西州有我和姊姊呢,風姊姊也不回高昌城了,我不會惹禍,會天天都去都督那邊守著,絕不會讓人擾到他,你莫掛心家中這些事。那些處木昆人不敢去尋大都護的麻煩,卻去庭州撒野,不過是些懦夫罷了!你趕走了他們,說不定還能趕回來過吃粉團兒!」
  
  麴崇裕揚眉一笑,「那你便記得多給我留幾個。」
  
  琉璃把準備好的行囊交給了阿成,回頭輕聲對裴行儉道,「裡面除了你的換洗衣服,還有我新做的鞋襪,你記得試一試合不合腳。」
  
  裴行儉眼裡閃過一絲笑意,點了點頭,「我會記得。」想了想又道,「你莫擔心,突厥十部與我都有些交情,我此次去庭州,並不會有甚麼風險。今日雖然日頭還好,到底風還有些冷,你回去後記得喝碗薑湯,平日的藥也要記得吃。今年可不能再受風寒了。」
  
  琉璃抬頭笑了起來,「好。」
  
  裴行儉看著眼前的這張臉孔,依然是他最熟悉的柔和笑容,清澈的眼睛裡也沒有一絲陰影,全是滿心滿意的信任與期待,他的胸口不由一熱,幾日來一個接一個的壞消息在心裡積壓下來的那份沉重不知不覺的消散了大半,他慢慢的笑了起來,眼神裡多了一抹飛揚的神采,「琉璃,今年我不能陪你過年節了,但上元之前,定會給你帶個好消息回來做新年之禮!」
  
  琉璃微笑著點了點頭,「我等你。」兩人相視而笑,只覺得對方的心意如此清晰明白,千言萬語頓時都成了多餘。
  
  隔著絡繹不絕的身影,這幾張滿是陽光的笑臉,落在了蘇南瑾的眼中,他心裡一哂,幾乎嗤笑出聲。定了定神,還轉過了頭去,突然在人群後看到兩個並不陌生的身影,不由一怔。
  
  張敏娘帶著帷帽,站在不時向出征的隊伍歡呼鼓噪的西州人後面,似乎正翹首看了過來,她穿著的是一身素色的衣裙,纖細的身子看去幾乎有點弱不禁風,身邊的娜娜則是滿臉的小心翼翼,突然對上蘇南瑾的目光,忙討好的點頭笑了笑,目光又看向了身邊的張敏娘,神色間頗有些為難。
  
  不是叮囑過她,讓她不要拋頭露面麼?蘇南瑾的眉頭皺了皺,沉著臉轉身走到一邊。
  
  娜娜忙悄悄的拉了拉張敏娘,張敏娘醒過神來,忙向蘇南瑾走了過去,柔聲道,「你莫生氣,我不是要違了你的吩咐,只是郎君遠征,阿敏若不目送一程,心裡實在……」她的聲音婉轉,卻比平日更為沙啞,彷彿多了一種說不出濃濃情愫,蘇南瑾胸口的怒氣不覺消了大半,「嗯」了一聲,「我此去不會太久,你且忍耐幾日,待我回來,自有你揚眉吐氣之時!」
  
  即使隔著輕紗,也能看見張敏娘的臉上露出了明媚的笑容,蘇南瑾的目光淡淡的瞥向對面城門邊的那幾個人影,嘴角抿住了一抹冷笑。
  
  糧車與民勇的馬隊過後,便是八百伊州邊軍和兩百位蘇氏的親兵。與前頭散漫而快活的隊列相比,多了好幾分整齊沉肅,他們都知道庭州那邊的詳情,心裡多少有些打鼓。若是一對一的拚殺,他們自是不怕那些突厥人,但如今對方兵力比自己多出了兩三倍,庭州說不定已落入對方手中,這仗卻要如何打?再說兵貴神速,這次竟還帶上了這許多的糧草輜重……
  
  眼見兩百名親兵已到了城門,蘇南瑾沖裴行儉和麴崇裕抱了抱手,「兩位,請!」
  
  「蘇請。」
  
  西州人的歡呼聲頓時更大,「祝長史、世子早日得勝歸來!」
  
  「長史,讓突厥人瞧瞧咱們西州人的厲害!」
  
  一片亂哄哄的聲音中,三人的身影被隨從、親兵們擁簇著登上了吊橋,消失在對岸的人群中。
  
  南門之外的空曠處,兩千來匹戰馬早已被帶了過來,待這一千多人各自上馬,日頭早已過了中天,一片飛塵之中,西州城南門的吊橋緩緩拉起,遮住了那些遠去的身影。
  
  送行的西州人早已散去,張敏娘卻一直動也不動的站在門邊,摘下帷帽怔怔的看著遠處越來越模糊的背影,直到城門轟然合上,才慢慢的收回了視線,突然看見對面那幾個身影也剛剛轉身,不由腳下一頓,站在了那裡。
  
  琉璃和雲伊也看見了張敏娘和娜娜,卻見張敏娘帷帽下的那張面孔比前幾日消瘦蒼白了許多,眼下青痕宛然,雙眼裡血絲密佈,配著一身素淨的月白色的襖裙,頗有幾分奇異的淒然之意,看見琉璃這幾個人,臉上似乎有微笑一閃而過,卻迅速的重新戴上了帷帽,轉身便走。
  
  雲伊鄙夷的搖了搖頭,「家中男子出征,她竟哭成這樣,也不嫌晦氣!」
  
  琉璃看著張敏娘的背影,又回頭看了看已合上的城門,心裡不知為何突然有些隱隱的不安,想了想才道,「咱們趕緊家去,我有事要問飄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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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13:24
  第122章 兵分三路夜探敵營
  
  位於在天山北麓的庭州城,與西州相隔其實不足三百餘里,只是中間橫亙著延綿不絕的天山山脈,因此兩城之間最近的車師古道,也有四百五十多里,且道路狹窄,只通人馬,至於可以讓牛馬車輛從容通過的移摩道,則要向西繞個大圈,足有七百多里長。
  
  從西州城南門出來,大隊騎兵很快便追上了先出城的車隊,麴崇裕帶馬巡視了一圈,上來向裴行儉點了點頭,「守約,我這便領兵先行了,十日後再會!」
  
  裴行儉笑道,「玉郎多加小心!」
  
  麴崇裕的眉梢挑了起來,「殺人放火而已,又有何難?」
  
  裴行儉忙擺了擺手,「放火便可,殺人還是能免則免。」
  
  他身後的幾個西州人都大笑起來,當頭一位赫然是米大郎的搭檔耶侖,抱手笑道,「長史放心,咱們跟處木昆部又無仇怨,此番便是去放火的。那地界某去得次數多了,幾處城寨糧倉,某都販過糧草布帛進去,還有那幾家大戶的馬場,閉著眼都尋著,十日之內,管教燒光!」
  
  裴行儉點頭笑道,「裴某祝你馬到功成,回頭自會為你請功!」
  
  耶侖哈哈大笑,「正是,我眼紅大郎了好幾年,如今終於輪到我來出頭!」五六年前,米大郎跟隨蘇定方兩次征戰突厥,因戰功得了武騎尉的勳官,自此便收手不做人口販賣,轉行做了糧草布帛的生意,不過幾年工夫,便在西疆幾座大城和軍鎮都開了鋪面,如今已是西州一等一的大戶。人人都道米大郎是大難不死,後福無窮。可耶侖哪裡會不明白,這一切背後,都是裴長史的安排,那些店面同時也是裴長史在西疆各地的耳目,就如各處的沙海邸店是麴世子的耳目一般……若是此次一戰功成,他耶侖說不定也能搏個軍功出身,做個真正的體面人!
  
  耶侖身後的幾位西州人顯然也是如今做想,西州胡漢混居,戰火頻繁,人人骨子裡原有一股血性,平日做個府軍去上番服役,雖是未必樂意,但這般應募而來,乘著處木昆部傾巢而出之機,入其巢穴,燒其糧草,如此肆意一戰,又有軍功和厚賞可得,每個人臉上都帶上了一股興奮之意。
  
  說話間,盧青巖帶著伊州邊軍中的一隊人馬也跟了上來。不多時,西州民勇中的三百來人和三百名伊州邊軍列成了一個鬆散的隊型,全是一騎雙馬,每人帶著十日的糧草和數囊火箭,隨著一聲喝令,向西奔馳而去。
  
  剩下的二百多名西州民勇很快也聚攏在一起,白三郎提馬上來向裴行儉行了一禮,「長史,小的告辭了。」
  
  裴行儉輕輕點頭,沉聲道,「這兩百多西州兒郎的性命我便交給你了,此去庭州,記得我的吩咐,記得你們是民勇,記得此次與你等同去是伊州邊軍!」
  
  白三郎嘿嘿一笑,眉宇間帶上了幾分狡黠,「長史放心,長史的吩咐小的都記下來,定然不會令長史失望!長史也要當心些。」
  
  裴行儉笑著點頭,「我心裡有數。」
  
  眼見前面已是一個岔路口,周校尉領著剩下的五百名伊州邊軍與白三郎領著兩百多西州民勇都撥馬向北邊車師古道而去。在這條還算平整的大路上,很快便只剩下這數百輛糧車和押糧的兩百名蘇氏親兵,此外便是前幾日挨了軍棍的那幾個伊州邊軍的軍官和他們的幾名親兵。這幾位軍官所受的棍傷已好了大半,不過一時還騎不得馬,只能坐在馬車上休養。這些馬車車新馬健,又只拉了大半車的草料糧米,速度比平常車隊要快上許多,但真正翻山越嶺走到庭州,至少也要八九日光景,那時他們的傷自能痊癒。
  
  裴行儉身邊只帶著阿成等二十幾名隨從和差役,這運糧調度之事他們早已做得嫻熟,有幾位也甚是熟悉到庭州的道路,只是不知是馬伕莽撞,還是車輛不夠結實,這些馬車行不到半日,卻是頗出了些狀況,眼見日頭西沉,半日裡竟只走了二十多里地,還有不少馬車因要更換輪軸等物,被落在了後面。
  
  裴行儉看了看天色,吩咐停車紮營,蘇南瑾沉著臉催馬上來,劈頭便道,「你調的好馬車,不過是樣子光鮮罷了,如此下去,沒半個月能到庭州?耽誤了軍情你來擔著?」
  
  裴行儉不急不緩的點頭,聲音不帶一絲火氣,「此次車伕和車子原是分開選的,又都是雙馬拉車,有些人難免有些不慣,第一日上是要慢些,子玉放心,十日之內若到不了庭州,自是我來擔著。」
  
  蘇南瑾冷笑著看了裴行儉一眼,撥馬便走,吩咐自己的親兵在糧車圍成的營地內紮下帳篷,馬伕們便去外面拾柴造飯,營地內外頓時一片忙碌景象。
  
  裴行儉把一切安排妥當,見無人留意,回身便坐上了一輛馬車,從車內取出自己的行囊,只見裡面果然有個一尺多見方的包裹,入手便知是雙靴子,卻用白疊布包得嚴嚴實實。裴行儉一面拆包,一面嘴角便忍不住揚了起來。待拿出靴子,目光往靴筒裡一掃,並沒有看見意料中的紙卷。
  
  他不由微微一怔,想了想還是若無其事的伸手進去試了試,指頭突然摸到某個冰涼的硬物,略一掂量,似乎是半個手掌大的兩塊銅鐵牌子,猛然間已猜到這是何物,心頭不由又是驚愕不已,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不動聲色的將牌子納入袖中,這才換上了新靴,那靴底靴筒都縫著柔軟的皮毛,一股暖意頓時從腳下升起,只是另一隻腳剛穿進去,腳底又是硬硬的一硌。裴行儉身子一僵,回頭看了西州城一眼,嘴角不由自主的抽了一下:她難不成以為這物件是曲水坊門口的烤胡餅,可以隨便烤著來玩兒的?這一塞便是四塊!老天,她到底做了多少出來?
  
  脫靴敲了敲靴底,裴行儉重新穿好皮靴,慢慢站直了身子,變得沉甸甸的袖袋貼著臂上的皮膚,那觸感又是冰冷又有些火熱。他怔了片刻,出了營地,向來路看了好幾眼,天色已經漸漸昏暗下來,來路上被落下的那些馬車,還在陸陸續續的往這邊趕來。
  
  他略一猶豫,招手叫來阿成等幾位隨從,吩咐道,「你們帶上幾名老到些的車伕,帶上火把,去收攏車輛,能修好的都帶回營地。」想了想又回身拿了一個酒囊遞給了阿成,「你們回來時只怕是趕不上熱飯了,馬上的鞍袋裡橫豎都有乾糧,這囊酒便賞給你們喝吧!」
  
  阿成怔了怔,酒囊下面的那隻手緊緊的攥了起來,點頭笑道,「阿郎放心!」
  
  一行人騎著快馬,很快便消失在路上。
  
  這一路上壞的車輛著實不少,直到天色全黑,幾十輛修好的馬車才陸續趕到營地,營地四周值守的蘇氏親兵只瞟了一眼,見這些糧車都在有條不紊的在營地外自行安置,便也懶得多管。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那些去收攏馬車的人並沒有全都隨著馬車回來。
  
  幾十里外,阿成和另一名隨從已繞過西州城,拍響一處驛館的大門。驛卒提著銅燈、揉著眼睛打開了大門,「都什麼時辰了?這是……」
  
  阿成拿出一塊銅牌在驛卒眼前晃了一下,「緊急公務,把你們最好的驛馬牽兩匹出來!」
  
  驛卒定睛一看,忙換上了笑臉,「請稍後片刻,小的這便去牽馬。」
  
  阿成轉動著手裡的傳符,臉上露出了笑容。阿郎真神人也!西州都督府這些天守得鐵桶一般,原以為自己能拿到的不過是一張安家多出來的過所,誰知阿郎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弄了一塊傳符出來,省了多少事情!有了這塊小小的銅牌,上元前後,他便能把阿郎的奏章 送到長安!
  
  ………………
  
  正月初二,原本是家家戶戶走親訪友的傳座之日,庭州城裡卻再也沒有往年的熱鬧景象,城中家家房門緊閉,四處都是一片死氣沉沉。離城牆略近的人家都已逃到了城中的官衙裡。官衙當中那間不大的廳堂,如今已擠滿了老弱婦孺。正是滴水成冰、呵氣成霜的嚴冬時節,不曾生火的空曠廳堂自然冷得厲害,隨著遠處再次傳來的一陣陣沉悶的咚咚聲響,不少人從頭到腳都開始發抖。
  
  從官衙往外走,到了城牆附近,便可看見不少屋頂殘破的房子,大開的院門裡,看得見一些大如米斛、小似西瓜的石塊,越近城牆便越是殘破,有些人家院牆也被砸塌了一半。
  
  一丈多高城牆下面,倒是乾乾淨淨,簡單的紮著一排氈篷,每個氈篷裡都橫七豎八躺著幾個人,也有人只是坐在氈篷的門口,目光呆滯的看著遠方。
  
  「咚咚」的撞擊之聲終於停歇下來,庭州城頭,守兵們紛紛從躲到角樓後或牆角下探出頭,一些人開始收拾散亂在城頭的石塊,更多的人則是疲憊麻木的站回城頭垛口後面,等待著突厥人的下一波攻勢。
  
  自打兩日前刺史來濟死於敵陣,這二十多個時辰裡,突厥人的投石機時不時便會拋上一陣石雨,日夜不停,騎兵們也會每過一段時間便會在石雨的間歇裡呼嘯著衝到城下,卻在守軍的亂箭中很快退了回去。庭州的城牆雖已被石塊砸得殘破不堪,卻依然沉默的屹立在那裡。城牆後的守兵們並沒有太多傷亡,只是在整整兩日兩夜一陣一陣的緊張恐懼之後,漸漸的變得遲鈍起來。
  
  看著這一張張沒有表情的面孔,庭州長史終於醒悟到對方使的是疲兵之計,思量半晌,決定讓五百名守兵分三撥輪流休息兩個時辰,那些守兵一到城牆根下胡亂搭著的氈帳裡,不是裹著毯子便倒了下來,雷打不醒,便是依然木呆呆的睜著雙眼,無論如何也不敢閉上眼皮。
  
  眼見天色慢慢的黑了下來,最後一撥士兵已下去休息,輪流小憩過片刻的兵卒們並沒有顯出重振精神的摸樣,反而更加無精打采,早已雙眼通紅、聲音嘶啞的幾位庭州府官不由心頭越發冰涼。
  
  兵曹參軍走到長史身邊,低聲道,「長史,您也先去休息片刻,這邊有我們幾個盯著便好,長史若是累出個好歹來,咱們這邊就更沒主心骨了。」
  
  長史搖了搖頭,「我心裡有些不大踏實,要歇也明日再說,今夜只怕……」他歎了口氣,看向城外突厥陣營,收住了話頭。
  
  正月月初的冬夜,分外黑暗漫長,城頭內每隔幾步便燃著一支火把,倒能勉強看清周圍的情形,只是若往城外看去,再是睜大眼睛,也看不清兩三百步外突厥陣營的動靜,反而讓北風刺得眼睛生疼,所有的人早已放棄了這種努力,耳朵卻變得分外靈敏,提防著不時從天而降的石雨。
  
  午夜之前,呼嘯聲再次響起,還未等城頭再次響起撞擊之聲,所有的守兵都已躲到城牆最厚實的地方,黑暗中,這一陣石雨似乎顯得格外密集和漫長,許久之後還會咚咚的響上一陣。還是兵曹參軍第一個覺得有些不對,抓起火把照了照城牆,立時發出了一聲大吼,「快,突厥人上來了!」
  
  突厥人上來了!所有的人寒毛都乍了起來。
  
  只見庭州的城頭外,不知何時已搭上了數十個雲梯,待到守兵們探身去推雲梯,火光中突厥人猙獰的面孔已是清晰可見,幾個少年兵卒頓時手都軟了,知道要拔刀出鞘,那腰刀卻無論如何也拔不出來,還是上年紀的老兵一腳將他們踹開,抓起城頭的長矛便往下刺,也有人用長矛往外推雲梯,怒吼聲、慘呼聲,第一次在城頭上密集的響了起來。有突厥人長聲嘶叫著掉下了雲梯,也有庭州守兵在的火光中被城下的幾支突厥冷箭直貫出去,幾乎釘在了城頭的地面上,發出一聲令人膽寒的慘叫。
  
  幾名府官也高呼著衝了上去,堵上了情況最危急的幾處缺口,城下休息的士卒們自然也被驚醒過來,有的人跳起來便往城牆上衝,也有人腳下拌蒜,還沒邁出兩步,便摔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
  
  短兵相接,血肉橫飛。不斷有雲梯帶著好幾個突厥人直直摔到城下,卻有更多的雲梯搭了上來,在好幾處地方,終於有突厥人跳上城頭,隨即便有更多的人湧了上來。守在後方的庭州長史心裡已是一片冰涼,他「嗆」的一聲拔出佩劍,正要把最後一支小隊堵上去,城下卻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鼓點,隨即便是突厥語的大聲呼喊,聲音裡竟是充滿倉惶之意。原本在城頭廝殺的突厥人突然像失去了膽氣,紛紛後退,有的竟是從兩丈來高的城牆上直接跳了下去,有眼尖的守兵往外一掃,高叫了起來,「援軍、援軍到了!」
  
  只見在幾百步之外,突厥人陣營的後面突然燃起了無數處火頭,火光中只見戰馬嘶鳴,人影晃動,早已亂成了一團。
  
  庭州的守兵們頓時精神大振,紛紛撲將上去,來不及退下城頭的突厥人頓時被亂刃加身。大夥兒再要去推雲梯時,城下一陣箭雨射將上來,將守兵壓回了牆後,只聽城下馬聲人聲一陣亂響,漸漸去得遠了。再往外看時,突厥陣營裡的火頭居然也小了下來,不多時,竟是漸漸熄滅,那放火的援兵也是不見蹤影。
  
  庭州的守兵頓時面面相覷,兵曹參軍心裡一動,大聲道,「這定是西州援兵的前軍到了,賊眾勢大,他們只能先放火擾敵,如今突厥賊子腹背受敵,氣焰已衰,我等只要再死守幾日,待得援軍大部趕到,定能裡應外合,令這些賊子有來無回!」
  
  他的聲音早已嘶啞,但這篇話又是竭力喊出,喊到後來幾乎已不成聲,聽在眾人耳裡,卻是最動聽的聲音,齊整整的轟然應了一聲,不待隊正們發話,便開始清理城頭。眼見著那些或死得慘不忍睹,或傷得血染盔甲的同袍,便是最孱弱的少年兵卒,眼睛也慢慢被怒火和仇恨燒得通紅。
  
  此時此刻,庭州守兵們眼中如同神兵天降般的援軍,早已跑到了十幾里地外,隊伍跑得稀稀拉拉,卻奇跡般的沒落下一人,到了一處被新近被血洗過的廢棄軍所,眾人才勒住了馬。領頭的白三郎大步走進軍所,向迎出門來滿臉愕然的周校尉抱了抱手,「下官幸不辱命,突厥陣營中的虛實已被白某探明,今夜庭州也定然無憂。」
  
  隨著白三一道回來的一位伊州軍官臉上帶笑,湊到周校尉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周校尉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你等不過是在突厥陣營外射了兩三輪火箭,這也叫連夜探營?」
  
  白三郎詫異的瞪大了眼睛,「上百處火頭同時起來,突厥人救火最著緊的幾處,自然便是營中要緊所在,白某不但探明了突厥人的陣中虛實,還令正在攻城的突厥人狼狽敗退,令庭州守兵知道了援軍的消息,一舉三得,校尉還要如何?難不成要我們這些人都做了突厥人的下酒小菜,才叫探了營!」
  
  周校尉看著一臉理直氣壯的白三郎,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他們從西州出發後日夜兼程,今日午後便到了庭州城外,眼見庭州城上還飄揚著唐軍的旗號,旁人不知如何做想,他卻是有些作難了:若庭州已失陷,他們便只須收攏庭州散落的人馬,靜候麴世子和公子那邊的消息便好;但庭州居然守住了,他們難不成還要去沖營解圍?他們這七百人馬,還不夠那幾千突厥兵來回一個掃蕩!
  
  正為難間,沒想到白三卻自告奮勇,道是大部人馬不妨先歇一夜,今晚他要領人探營,周校尉自是求之不得——來之前公子與盧主簿便交代過,總要令這些西州人折損多半才好,他們居然自己撞了上來!當下便令白三下了保證,又派了幾名伊州軍官一路監視,卻沒想到他的「探營」卻是如此一個「探」法!難不成是嫌那幾百人燒匐延都督府還燒得不過癮麼?他的臉色頓時一沉,「軍法豈能兒戲,來人,把白三給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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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14:08
  第123章 口舌之利功虧一簣
  
  周校尉的話音剛落,身邊的幾位親兵應了一聲,步子還未邁出,卻聽門外一陣鼓噪,呼啦啦一下子闖進十幾個人來,看打扮都是西州民勇,有人高喝道,「誰敢動三郎一下,咱們便跟他拼了!」
  
  周校尉不由唬了一跳,正要拔出刀來,只見十幾把明晃晃的腰刀已圍在眼前,那些人竟是滿面凶橫的逼將了上來。他縱然在軍中多年,卻也沒見過這般架勢,忍不住退後一步喝道,「你們是要反了麼?來人,快來人,拿住他們!」
  
  白三郎抱著手,冷冷的瞅著周校尉,「姓周的,白某尊你一聲校尉,是因你也是帶兵來解圍庭州,卻不是因為某怕了你!你枉自拿著朝廷俸祿,自家不敢去沖營探營也罷了,竟然還敢在白某面前拿大!我等冒險前往,解了今夜庭州之困,難不成回來還要受你的鳥氣?你記住了,我等均是西州民勇,受都督之托,來軍前為都督效力,卻不是你周某人的下屬。某聽你一聲安排原是給你個面子,你若想無緣無故來打來殺,便莫怪白某撕下你這張面皮當草紙用!」
  
  這番動靜自然驚起了門口的守衛,不少伊州兵士也從房中跑了出來,聽見白三郎這番鏗鏘響亮的言辭,一番打聽之下,不由都暗暗搖頭。這白三郎放火驚擾敵人,雖然是討巧了些,到底也不算違了軍令,何況他們原是西州麴都督招募的民勇,又不是大都護手下的兵卒,周校尉把官威耍到他們頭上,可不是瞎了眼!
  
  周校尉氣得臉色發白,只大喝,「還不進來拿了這些逆賊?」
  
  白三郎「哈」的一聲笑了起來,「逆賊?真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有些人打起仗來稀鬆得緊,去抓人,要躲在府衙的高牆之後,來救人,也只揀押運糧車的輕省活做。這賣命行險的勾當自然是要留給旁人,自己烏龜脖子一縮,便做了個忘八!可這血口噴人的工夫,真真是天下第一,動不動就是一個逆賊,我等不肯叫你無緣無故打殺了去,是逆賊,旁人便是吃幾碗熱湯餅,也叫與逆賊勾結。白某一直便有些納悶,這些人的舌頭臉面都是什麼做的,堅實起來,硬逾城牆,胡言起來,臭如茅廁,他們的爺娘難不成從沒教給他們害臊兩個字怎麼念?」
  
  這一番話罵下來,屋裡幾個蘇氏兵卒,臉孔頓時都是紫漲的一片,有心要駁斥回去,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屋外的伊州邊軍聽見,忍不住都偷偷的笑了起來,從西州城裡便開始憋著的一口惡氣,頓時出了大半,有人簡直想大聲喝彩一句,到底還是忍住了。
  
  周校尉臉色發青,握刀的手都有些哆嗦起來,聲音也有些發顫,「你、你敢辱罵大都護!」
  
  白三郎詫異的看了他一眼,「這滿院子人都聽得清楚,白某哪個字提到了大都護?你若覺得蘇大都護是老忘八,蘇是小忘八,自己說去,卻莫安到白某身上!」這一下,外面的人再也忍不住,轟然一聲都笑了起來。
  
  白三郎向外面笑吟吟的抱了抱手,「多謝各位捧場!」
  
  白三原是市井出身的西州一霸,這種嘴皮子上的陰損功夫自是打小練就的基本功。周校尉如何是他的對手?一時怒火攻心,卻又發作不得,險些沒悶出口血來,只是聽到外面的轟笑聲,臉色頓時又有些發白——他怎麼忘了,如今自己帶的並不是自家的兵卒,而是五百伊州邊軍,這些人早便與西州人有所勾結,適才這白三的話裡又極有挑撥之意,聽著這番動靜,若想讓這些伊州兵卒來拿西州人,只怕半分可能也無,若是真把白三惹急了……
  
  他定了定神,咬緊牙關,握刀的手捏得更緊,嘴上卻冷冷的道,「今日我不與你做這口舌之爭!既然你們並非兵卒,今夜之舉雖然胡鬧了些,我也不拿軍法來處置你,你們還不趕緊下去!」
  
  白三郎看著他冷笑起來,「讓我等下去也容易,只是今日你既然叫了這聲逆賊,這話卻不能讓你白白說了去。今日白某不但探出了突厥人的帥帳和糧草所在,擾退了突厥人對庭州的夜攻,還抓到了一個突厥哨兵!若這些都只是胡鬧,你周校尉明日便做一個不胡鬧的事情給白某看看。否則,你今日分明便是狹私報復,欲置我等於死地,我等也絕不會坐以待斃,白某這便帶上大夥兒去移摩道上迎裴長史,這押運糧草的巧宗兒,便讓我們這些只會胡鬧的人來做做,你等精兵強將,自是要身先士卒、擊退敵寇的!如何?」
  
  周校尉臉上的血色頓時褪了個乾淨,怒道,「你敢?」
  
  白三傲然看著他,「你若是個漢子,明日能打出漂亮的一仗,白某自然便服你,你若明日依舊做個縮頭烏龜,只想讓旁人去送死,不妨試一試白某到底是敢還是不敢!」說完一揮手,「走!」
  
  那些西州人收刀轉身,眨眼間便走了個乾乾淨淨,只剩下周校尉呆呆的站在屋裡,只覺得滿嘴又苦又麻,想到臨行前蘇的嚴厲命令,週身又是一陣冰涼。愣了半晌咬牙喝道,「傳令下去,明日備戰!」
  
  ………………
  
  初三的清晨,一直晴朗的天氣變得陰沉起來,阿史那都支在帳篷外抬頭看了看天色,臉色也陰沉了下來。眼見副將快步走了過來,冷聲問道,「昨日襲營的人馬可曾探明?」
  
  副將忙點頭,「今晨兒郎們探過足跡了,昨夜放火的不過二三百騎,屬下在庭州的另外三處城門外都已各自布下五百人馬,定不會教人衝入城內,還派出幾支百人隊到移摩道、花谷道等幾處要道佈置崗哨,探看敵情。想來離庭州最近者,不過是疏勒城與西州城,昨日的人馬定然來自這兩處!」
  
  阿史那都支皺眉搖了搖頭,「如今唐軍大部都在那蘇老賊的麾下,這兩處之守兵自保尚且不暇,竟敢派兵來援庭州,真是奇事!若說大軍調兵回援,算來總還要半個月以上……咱們的人馬中大半並非精銳,如今絕不能掉以輕心!」唐軍的戰力威震天下,數十年來未嘗一敗。六年前那兩場大戰,處木昆部又是元氣大傷,精銳折損近半。如今部落中最精銳的三千騎兵已去了昆陵府可汗麾下,還不知生死如何,自己的這五千人馬已是全部兵力,絕不能拿來冒險!
  
  副將躬身應了,直起身子後也看了看天色,「吐屯,看樣子夜裡會有雪,今日只怕要加緊攻城才是,不然這風雪一到,只怕又要耽擱幾日下來。」
  
  阿史那都支看了看庭州城牆下的那一片狼藉,眉頭不由皺得更緊。昨夜一戰,因不知有多少敵軍來襲,攻城之戰功虧一簣,白白丟下了上百具屍體。若是白日攻城,只怕沒有幾百條人命是絕對拿不下庭州的,如今這局勢下,攻破庭州固然可以一戰立威,可若把自己的人手折損太過,那卻是捨本逐末了。眼下的咄陸五部已是群龍無首,若想令眾人歸心,手下的人馬,手上的戰功,缺一不可,橫豎自己已殺了一個庭州刺史,此功也不算太小,可眼見功成,難不成真要就此撤軍?
  
  兩百步外的庭州城,城牆破損不堪,守兵身影寥寥,看去怎麼也擋不住下一輪攻勢……
  
  阿史那都支凝神看了片刻,聲音變得斬釘截鐵,「準備石車,再拋一輪石彈,集中人馬攻城,今日定要拿下庭州!」
  
  在呼嘯而落的石塊攻勢之中,庭州城牆又多了無數缺損。突厥大營剩下的三千人馬緩緩的移動起來,最精銳的兩支千人隊放在了最前面,阿史那都支的聲音在隊列中清晰的迴盪,「拿下庭州,所有財貨都是大夥兒的!本吐屯曾應了那位唐人大官,破城之後不濫殺婦孺,爾等只要記住這點,其餘之事便任由大伙去做!」
  
  騎兵轟然應了一聲,心裡卻多少有些嘀咕,這話吐屯已說過兩次了,不能殺人,只能劫掠,那又如何盡興?只是想著城中的布帛金銀,到底還是胸中發熱,隨著一聲令下,嘶吼著衝向了庭州城牆。
  
  庭州城頭落下的箭雨,明顯的密集起來,兩輪箭後,突厥的前部已衝到了城下,雲梯剛剛搭起,便迎來了滾木礌石,竟是砸得又準又狠。城下的突厥騎兵立刻在馬上引弓射箭,不少探身出牆的守兵慘叫著掉下了城頭,礌石卻依舊不曾停頓,守軍們躲在牆後推石落城,不肯再探身出來。
  
  眼見庭州城下的屍堆又明顯的高了許多。阿史那都支的臉色越發陰沉起來,昨夜一戰未果,白白給庭州城守兵練了一次兵,那些未上過戰場的雛兒,有些人固然是被嚇破了膽,也有些人只怕反而是把膽子練出來了……只是縱然如此,就靠那些兵卒,他們也抵抗不了太久!
  
  他正要讓第二支千人隊撲上,身後卻驀然傳來來部將尖銳的聲音,「吐屯,有一支五六百人的唐軍奔襲過來!離營已不到十里。」
  
  阿史那都支驀然轉身,瞇著眼睛往遠處看了一眼,沉聲喝道,「迎敵!」
  
  第三支千人隊迅速調轉馬頭,迎頭撲向奔襲而來的唐軍。只是不過兩刻多鍾光景,登高查看敵情的哨兵便飛奔著來報:這支千人隊竟被人數不到一半的唐軍一鼓作氣的衝散開來,估計再過得片刻,迎敵即刻便會變成不可收拾的潰敗。
  
  阿史那都支回頭看了一眼庭州,咬了咬牙厲聲喝道,「停止攻城!留下五百人守住城門,其餘人馬,跟我去剿殺來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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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14:22
  第124章 栽贓陷害此情惘然
  
  阿史那都支的命令迅速傳將下去。原本預備攻城的第二支千人隊,立刻撥轉了馬頭,已攻到城牆下的人馬也很快調頭回來,留下五百餘人守住營地,其餘人馬也跟著前面的隊列向外衝去。只是還未衝到五里外的戰場上,迎面而來的卻是凌亂敗退下來的自家人馬。
  
  阿史那都支不由大吃了一驚:這支千人隊雖然不過是此行之前臨時拼湊出的備用隊,卻怎會如此不堪一擊?
  
  眼見遠處塵土飛揚,而突厥攻城的人馬已往回急撤,庭州城頭早已響起了一陣歡呼,「是援兵來了!」
  
  角樓上的哨兵卻看得更為清楚,這邊突厥的人馬剛一掉頭,五里之外的戰場上,突然從山丘後斜地裡又殺出一支兩三百人的騎兵,原本便已被沖得隊列散亂的突厥千人隊,被從側面冷不防的這麼一通衝殺,頓時再也支持不住,往下潰敗下來。
  
  兩支唐軍轉眼間已合為一處,卻並沒有乘勝追擊,而是撥馬便跑。待到突厥人的大隊人馬穿過自己的敗軍衝上戰場,那七八百人早已去得遠了。突厥人一路追了下去,馬隊後煙塵滾滾,漸漸消失在遠處微微起伏的丘陵背後。他們這一去,卻是直到日沉西嶺、天色將晚才回轉城下,天空裡已然開始飄著大朵而稀疏的雪花。
  
  庭州長史站在城頭,抬頭望著暗沉的天穹,慢慢伸出手去,一片雪花落在他猶自沾著血污的手上,那潔白晶瑩的六瓣花朵好一會兒工夫才消融不見,隨即便落下了第二片、第三片……紛飛的雪片隨著暮色的降臨而漸漸變得密集起來。
  
  他的嘴角不由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抬頭看著城頭的守軍,嘶啞著嗓子高聲叫道,「天助我庭州!」
  
  ………………
  
  或許是因為這個冬日格外寒冷,難得的一場冬雪,在西州家家戶戶的屋簷上存了兩三日才漸漸化去。到了初七人日這天,積雪化盡,天空放晴,整個西州城都顯得比平日乾淨清爽了許多。走家串戶的婦人們發間飄動的金銀人勝,在冬日的陽光下閃動著明快的光澤,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也再次響徹西州的大街小巷。數百里外的那些戰事,似乎變成了一件極遙遠的事情,只有見不到太多青壯男子身影的街頭,隱隱透露出一絲與往年不同的氣息。
  
  琉璃一大早便打發下人把給親朋好友們準備的節禮送上了門去,不多時也收到了好些回禮。到了午前,她略加收拾便去了康氏那邊。安三郎與幾位安家族兄弟依然還未回轉,只有安家女眷們一道吃了頓豐盛的午宴。
  
  席間大夥兒自然議論了一番如今昆陵和庭州兩處的戰事。前兩日從龜茲回轉的幾位胡商帶來的消息是:蘇大都護正與繼往絕可汗一道追討五咄陸部的人馬,年前便已平定了其中一部,如今還在追殺另外兩部,「聽說劫掠得極狠,跟去的糧車如今都已裝滿了金銀器皿!」
  
  「如今便在龜茲,好些人也道興昔亡可汗怕是被冤殺了,突厥的客商更是咬牙切齒,直道蘇大都護和繼往絕可汗定有報應!唉,只是如今怎麼卻報應到庭州人身上了?」
  
  琉璃低頭喝了口熱湯,心裡暗暗把蘇海政和蘇南瑾罵了幾十遍,那些五咄陸部的突厥牧民與庭州的唐人士兵,都是一般的無辜,招致如此橫禍,全要拜這對混賬父子所賜!如今還不知朝廷會如何處置他們,消息大約最快也要出了正月才會下來了,若是高宗這次還是將他們輕輕放過,過幾年便又如王文度、程知節那般重新起用,這位所謂的仁君,便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皇帝!
  
  提起此事,大夥兒一時都沒了興致,一頓飯悶悶的散了。琉璃剛一回府,雲伊便氣沖沖的走了進來,「姊姊,都督府門口留的那隊蘇家兵卒也太混賬了,今日竟把給都督府送的節禮也全給攔在外頭,他們當自己是什麼東西?」蘇南瑾雖已領兵離開,卻還是在西州留了兩隊親兵,一隊守著都督府,一隊守著自家的宅子,這些人早已影響不了西州大局,卻也討嫌得很。守著都督府的那一隊作威作福,除了醫師,一概不許他人上門探視,只道是要讓都督靜養,雲伊便被攔了好幾回。守著蘇宅的那一隊也是不許人出入,琉璃有心去想問一聲那位娜娜,風飄飄竟是至今也沒找到法子。偏偏西州圍城剛解,又趕上過年,諸事纏身,一時竟騰不出手來,裴行儉也不曾說過能不能動這些人……
  
  琉璃低頭想了片刻,只覺得胸口原本便憋著的那股邪火壓制不住的燒了起來,突然心裡一動,點頭道,「好,今日咱們便來一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收拾了那些禍害!」說完在雲伊耳邊悄悄說了幾句,雲伊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拍手笑道,「這主意好!」
  
  兩人先到廚下看了一眼,廚娘正在殺雞宰鵝,準備人日節的晚膳,琉璃很快便湊齊了要找的材料,又讓人去知會了風飄飄和西州府軍團正等人。沒過片刻,風飄飄也興沖沖的趕了過來。三人嘻嘻哈哈間商議已畢,便把婢女們叫了進來,低聲吩咐了幾句,帶上了禮品匣子一路往長安坊都督府的後宅而去。
  
  都督府後院門口,那道並不十分寬闊的小巷裡,十幾名蘇氏親兵昂首挺胸的站在了院門口,將大門堵了個嚴嚴實實。見琉璃等一行人過來,帶隊的那名隊副認得旁邊的那位女子正是幾日來經常過來的麴世子府上之人,心裡隱隱猜出了來人的身份,冷著臉往前走了幾步,「幾位夫人請留步!」
  
  琉璃抬起下巴看了他一眼,聲音比他更冷,「你是什麼人,為何擋著都督府的門?」
  
  隊副看著琉璃的神色,心頭便有些火起,傲然道,「某乃大都護府之親衛,奉命看護都督府,不讓閒雜人等打擾都督靜養。你們還不速速離去!」
  
  琉璃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是麼?那便拿大都護的手令出來讓我等看上一眼!」
  
  隊副怔了一下,皺眉道,「這是蘇公子臨行前的吩咐,哪有什麼手令。」
  
  琉璃目光中的輕蔑之色更甚,「蘇南瑾麼?他算什麼東西,這西州城裡,什麼時辰輪到這種鼠輩指手畫腳?你們既無大都護的手令,便給我讓到一邊去,不然莫怪我不客氣!」
  
  隊副的臉色徹底陰沉了下來,「你又算什麼東西,敢對我家公子出言無狀?」
  
  琉璃拿眼角瞟了他一眼,嘴裡只吐出了兩個字,「滾開!」抬頭便要往裡走。
  
  隊副再也忍耐不住,「嗆」的一聲將腰刀拔了出來,厲聲道,「公子有令,膽敢不遵號令、擅闖都督府者,殺無赦!」
  
  一旁的雲伊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兩步走了上去,斜睨著那位隊副,「殺無赦?你倒殺給我看看!」說著便往隊副身前逼了一步。
  
  她身邊的兩個婢女忙撲上去拉住了那位隊副,「不許傷我娘子,我家娘子的兄長族人正在為大都護出力,你們誰敢動她?」
  
  風飄飄的婢女更是上前便要奪那隊副的刀,幾個婢女圍著隊副和雲伊亂做了一團,幾個親兵們看著不對,忙上來推人,局面頓時越發混亂起來。突然間,有人慘叫了一聲,「你敢傷我!」
  
  一群人頓時靜了下來,便見雲伊捂著手臂,指縫裡有鮮血不斷的滲了出來,很快便染紅了大半衣袖。
  
  隊副張大了嘴,低頭看看手上雪亮的腰刀,上面不知何時染上了一絲血跡,又抬頭看看雲伊那條血流不斷的胳膊,腦袋裡頓時一團亂麻。
  
  琉璃也呆住了,突然厲聲喝道,「快去請郭團正!」又扯下身上的披帛將雲伊的手臂緊緊紮住。
  
  雲伊嘴裡「哎呦」不絕,眾婢女也圍著大呼小叫。小巷裡一時好不熱鬧,被這動靜吸引過來的西州人也越來越多。自有婢女撒腿便跑,沒一盞茶功夫,郭團正便帶著數十名西州府兵出現在巷口,高聲問道,「庫狄夫人,出了何事?」
  
  琉璃帶人迎了上去,滿臉怒容的往隊副那邊一指,「團正,這些人膽大包天,明知泥孰部正在為大都護效勞,卻在光天化日之下拔刀傷了泥孰部酋長的親妹子,此事若讓泥孰部酋長得知,以為是大都護的指使,那還了得?團正定要拿下這些狂徒,給泥孰部一個交代,以免寒了將士之心!」
  
  郭團正臉色一寒,「下官遵命!」手上一揮,「將這些大膽鼠輩拿下!」
  
  幾十名西州府兵頓時紛紛拔刀出鞘,湧了上來,團團將那十幾名親兵圍在當中。郭團正上前幾步,橫刀冷笑道,「你等若放下腰刀,我便只將你們送入西州大牢,若敢反抗,今日便是格殺勿論!」
  
  隊副原本亂糟糟的腦子猛然清醒過來,愕然抬頭看著琉璃,「你血口噴人,你分明是陷害於我!」
  
  琉璃淡淡的看著他,清脆的聲音裡帶著寒意,「什麼叫血口噴人,什麼叫陷害?想來蘇大都護和蘇公子最是清楚明白不過,你也清楚明白得很,我一介女子哪裡能懂?我只知曉,這世上原有報應二字,你們今日不妨便試上一試,看這報應是不是輪到了你們自己頭上!」
  
  隊副一怔,聽著著冷冷的聲音,不知為何那日眾突厥貴人轅門喋血的情形突然浮上心頭,滿腔的盛氣不覺化成了一片冰涼,轉頭看著身邊這幾十把寒光閃閃的刀刃,眼見巷口還有府兵湧了進來,心裡轉了好幾圈,咬牙鬆手把刀一扔,「都把刀扔了!咱們等公子回來了,再與他們理論!」
  
  眼見十幾名蘇氏親兵都被反綁雙手帶了出去,早已圍住巷口的上百名西州人頓時喝彩不絕。有氣性大的老丈一口唾沫便吐了上去,便有府兵笑道,「這位老丈,看準些再吐,這好東西自要他們好好品嚐,莫浪費到某的新衣裳上!」哄笑聲頓時更為響亮。
  
  琉璃忍住笑容,走上兩步正色道,「團正,這些蘇氏親兵原是一夥的,團正今日定要將他們統統拿下,莫走漏了一個!」
  
  郭團正一臉笑容的抱手,「夫人放心,下官來之前便已派出人手去了蘇府和都督府裡他們平素起居的屋子,絕不會令今日有一條漏網之魚!」
  
  琉璃點了點頭,「那便請團正陪我等去蘇府一趟。」轉頭沖雲伊眨了眨眼睛,雲伊滿臉遺憾的歎了口氣,被兩個婢女扶著走了回去,一路手臂上猶自滴血不絕。
  
  一行人到了洛陽坊的蘇府門口,府兵們自是二話不說,衝將上去便把門口那隊親兵都拿刀逼住綁了,又是引來一陣拍手稱快。
  
  鬧哄哄中,只見門內快步走出一人,正是娜娜,厲聲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琉璃冷冷的瞅了她一眼,「有人存心不良,蓄意挑撥繼往絕可汗麾下的突厥將士與大都護府的關係,我等自然要拿下他們,好好審問一番,看看到底是誰指使,難不成你要阻攔府兵們辦差?」
  
  娜娜怔了一下,轉動眼珠看了看門口幾個人,突然跳了起來,「是誰在挑撥關係,只怕是你在挑撥大都護和西州的關係,居心叵測……」一語未了,風飄飄一步跨出,伸手便把她扭住,回頭道,「團正,這小小的婢女居然對長史夫人出言無狀,肆意污蔑,容我教訓教訓她!」
  
  郭團正哪裡理會這個,自是點頭,風飄飄身後的婢女上來扭住娜娜往下就拖,留下一路哭叫之聲,那蘇府裡卻再也沒人探頭,反而「光」的一聲關上了大門。琉璃看了大門片刻,冷笑著點了點頭,「咱們走!」
  
  待她回到家中,雲伊早已換了一身新衣裳,手臂上的「傷口」也被韓四「處理」了一遍,包上了幾層顯眼的乾淨布條,一見琉璃回來便跳了起來,「如何?那邊如何?」
  
  琉璃笑道,「自是手到擒來!」又笑嘻嘻的跟她說了一番在蘇府門口的情形,過得一炷香工夫,風飄飄快步走了進來,這回卻是琉璃和雲伊異口同聲道,「如何?」
  
  風飄飄皺了皺眉,「娜娜回稟道,蘇南瑾是離城的前一夜回了一趟府裡,半夜才走,他走之後,張敏娘便很有些不對頭,又是哭又是笑的到早間也沒合眼,蘇南瑾原是不許她這些日子再出門的,她起來後卻是死活求著門口的親兵讓她出來了。這幾日裡,也是鎮日間不說話,只對著一張帖子出神。娜娜不大識得字,但我聽她說的那帖子的模樣,似乎像是世子府常用的。夫人,我聽著實在是有些擔心……」
  
  琉璃的臉色頓時也有些變了,「騰」的站了起來,「飄飄,你的人裡可有馬術精絕的?立刻派他們去追長史和世子,讓他們務必當心蘇南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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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14:45
  第125章 忽聞噩耗自陷絕境
  
  天山北麓的庭州城比南坡的西州要冷上許多,一場大雪之後,城牆外變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原,積雪足有半尺多深,隨之而來北風,一夜之間便將積雪凍了個結結實實。圍城的突厥營地裡,士氣也一日日的低落了下來。這冰天雪地,對城內影響自然不算太大,但對於在城外風地裡住著簡易氈篷的突厥人來說,卻著實有些難捱。
  
  更要命的是,這樣的天時,人馬在冰雪上行走時都容易打滑,更莫說去攻城,只怕還沒來得及連滾帶爬的跑到城下,便會被守軍的弓箭和強弩釘成了雪地上的席面。那皎潔的雪地,讓夜攻更成了一個笑話。阿史那都支只得命令一面不斷向城中投石,一面伐木搓繩、製造攻城器械。六七日下來,庭州城的城牆早已被砸得千瘡百孔,似乎在下一陣石雨中便會轟然倒塌,卻偏偏一直挺立在那裡。
  
  那支倏然而來的大唐援軍,也隨著大雪的到來而消失了蹤影,似乎打定主意,只要突厥騎兵不攻城,他們便絕不露頭。阿史那都支再三思量之下,只是派出了更多的斥候,警戒著幾條入庭州的要道和營地方圓二十里之內的動靜,便再沒有理會這支援兵。
  
  庭州原是唐人的地頭,對方佔了地利人和,想偷襲圍剿多少有些異想天開;再者,那支隊伍人數雖不算太多,但馬快弓強,一支千人隊過去根本佔不著什麼便宜,可若是派出的人多了,無非便是像上回一般,被人牽著鼻子跑出了庭州,差點沒直接追到一百里外的疏勒城下去——那是安西四大軍鎮之一,如今守兵們雖是據城不出,人數卻比庭州要多上許多,到了那邊城下,難不成還能佔到什麼便宜?
  
  若是沒下這場雪,他還能佯攻庭州,暗布圈套,可如今這天氣麼……阿史那都支恨恨的看著庭州的城牆,厲聲道,「繼續投石!」
  
  轟轟的聲音響過一陣便停了下來,阿史那都支正要發怒,回頭看了在投石機前忙碌的士卒們一眼,還是閉上了嘴——營地四周的石塊早已用光,去找石頭,需要走的路也越走越遠,士卒們也是盡力而為了。
  
  眼見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投石機的皮袋裡才慢慢的又裝得半滿,阿史那都支的眉頭不由皺得更緊,正沉吟不語,卻聽身後有人急聲道,「吐屯,吐屯,大事不好了!」
  
  阿史那都支唬了一跳,忙轉過身來,只見幾名斥候架著兩個一身狼狽的人快步走了過來,還未到近前便叫道,「吐屯,唐人打到匐延了!到處放火,說是要燒光咱們的糧倉!」
  
  這一聲叫出來,整個突厥營地裡頓時都騷動起來,阿史那都支臉色大變,厲聲道,「什麼?說清楚些!」
  
  被架著過來的兩個人掙開攙扶,爬到了阿史那都支的腳下,「吐屯,我等是匐延城的巡騎,初四夜裡,城寨便被唐軍偷襲了。那些唐人直接衝破了寨牆,進來之後四處放火,幾處糧倉草倉被燒得最狠,我們這些人拚死去救,也只是用雪撲滅了兩座糧倉的大火,草料卻是全被燒光了!那些唐人還留下話來,說是一日燒一座城寨,要放火燒了整個匐延!」
  
  「我們出來報信前,離城寨最近的牧場也派人來告急,也說是夜裡被唐人偷襲,馬匹都被他們帶走,馬棚草倉也全被燒了!
  
  阿史那都支的臉色頓時變得和腳下的雪地一般又冷又硬,馬匹也罷了,橫豎留下的也沒幾匹好馬,但若是部落裡儲存的糧米和草料都被燒光了,馬無草料,人無餘糧,這個冬天他們難不成要殺馬為生?如此一來,他們來庭州劫掠了再多的財帛又有何用?西疆的唐軍精銳明明大多應是去了大都護那邊,怎麼如今到處都出現了這樣的奇兵?
  
  他忍不住怒喝了一聲,「你們是怎麼看守的城寨?竟讓人衝進來放火,又怎麼拖到了今日才來報信?」
  
  報信的人磕頭不迭,「非是我等大意,這些唐軍有數百之眾,來時大約走的僻靜小道,並無人發覺,當夜沖的又是城寨裡最薄弱的地方,我們才不到百人,滿城都是火頭,怎麼撲得及?等我等趕到糧倉時,都已燒得不成樣子了!將軍當時便讓我們來報信,派了十來個人二十餘匹馬,可這一路都是冰雪,馬匹陸續折損在半路上,只有我倆的馬撐到了這邊……請吐屯快些派兵回去,晚了只怕便來不及了!」
  
  初四開始到處偷襲放火,首先燒的便是最大的城寨,若是一日燒一座,到今日已過去了整整六天!無論如何,都已是來不及了!若是唐軍特意報復……阿史那都支心裡一寒,忙道,「城寨裡傷亡如何?」
  
  報信人忙道,「傷亡不多,這些唐人只是四處放火,似乎並不想傷人,也不與我等交戰,放了火便跑,咱們的人手和城寨中的婦孺都無太大折損。」
  
  阿史那都支心裡一鬆,突然聽見四週一片長出了一口氣的聲音,抬眼望去,那些圍攏過來的面孔上都是又焦急又欣慰的表情,心裡不由一凜,唐軍只放火,不殺人,或許為的便是瓦解軍心,逼他們回軍……可是此刻回去,劫掠而來的糧草只夠回程上人馬嚼用,部裡的人馬又要如何度過這個冬日?
  
  他看了看營地後方已排成了一長排的簡易木車,略一沉吟,咬牙抬起頭來,「你們也聽見了!咱們便是立刻回去,匐延的糧米草料也已被燒了大半,如今咱們只有一鼓作氣拿下庭州,搶上糧草再回程,咱們的戰馬才能度過這個冬天!」
  
  眾人剛剛放鬆下來的心頭都是倏然一驚,正是,沒有糧草,人還能吃牛羊,戰馬能吃什麼?對於他們來說,戰馬便是自己的半條命!滿營的人頓時振作起來,轟然回應了一聲,聲音裡帶著前所未有的決然。
  
  不過一刻多鐘,數百名突厥人便推著木車、頂著木盾再次衝到了庭州城牆下。呼喝聲、慘叫聲又一次響徹原野。
  
  一個多時辰之後,庭州的東城牆下,突厥人已丟下了兩百多具屍體,鮮血往往還未流出,便已被凍成了暗紅色的堅冰。在高高的屍堆上,攻城的兵卒又用木車和雲梯搭成起了近丈高的斜堆,眼見斜堆離庭州城頭已越來越近,身手最矯健的勇士已能站在坡頂用絆馬索和連枷將城頭的守兵直接拖下來或砸下來,卻有更多的守兵不要命的堵住缺口,推下巨石,將前一刻還發出尖聲呼哨的突厥勇士砸成肉餅。
  
  正膠著間,斥候的快馬飛馳而來,突厥陣營的後方,那支數百人的援軍,果然再一次出現在了雪原之上。
  
  阿史那都支不由冷笑起來,一聲呼喝,令旗揮動,圍堵著兩邊城門的突厥騎兵和後營的千人隊迅速包抄了過去,眼見距離唐軍不過里許,只要兩下交鋒,略拖住半刻,便能形成圍剿之勢。這支唐軍卻突然向兩旁一分,兜頭便往回跑,竟比來時跑得更快上三分。
  
  阿史那都支恨得磨牙,剛要打出令旗讓他們回撤,身邊的親兵卻驚叫了起來,只見一支兩百餘人的唐軍從南面的丘陵後斜衝過來,直奔庭州城南門而去。
  
  他不由也大吃一驚,顧不得攻城,帶著自己的幾百名親兵便橫截了上去,大聲喝道,「堵住城門,絕不能讓他們入城!」此時城內已是疲憊之師,若添上這種戰力的兩百生力軍,那還了得!
  
  卻見那支唐軍來得極快,片刻間已衝到了離城門不過幾十步處,只是並未衝向城門,而是突然在城下一兜,向城頭射出幾支響箭,隨即便毫不猶豫的掉頭便跑,等阿史那都支的人馬趕到時,已跑出了一里多地。
  
  阿史那都支目瞪口呆的看著這支騎兵的背影,愣了片刻,還是轉頭厲聲,「繼續攻城!加緊攻城!」
  
  一刻多鍾之後,庭州城牆下的斜堆又高了幾尺,大約再有得半個時辰,突厥兵便可從斜堆上直撲城頭。卻見城頭的垛口上突然出現了數十個木桶,「嘩啦」一聲,數十桶冷水對著城下的突厥兵便澆了下來,猛不丁被澆成落湯雞般的突厥人又驚又冷,不由嗷嗷亂叫著退了下去,城上並不停歇,依然是一桶接一桶的往下澆水,待後面的突厥人帶著更多盾牌衝上來時,猛然間只覺得腳底打滑,竟是咕嚕嚕的摔成了一堆。
  
  原來天氣酷寒,那些冷水轉眼間便在地面上結成了一層冰,連好容易堆起來的斜坡也已變成了冰坡,滑不留手,哪裡還能攀得上去!
  
  城頭上的冷水還在一桶桶的往下澆,沒過多久,庭州城牆便變成了一堵光可鑒人的冰牆,阿史那都支站在陣前,心底也變得一片冰涼——這樣一座冰城,堅逾銅鐵,連投石機也奈何不得,哪裡是一時半會兒能攻破的!
  
  ………………
  
  幾十里外的地方,白三郎勒住了馬,往回看了片刻,深深的歎了口聲。他身邊的西州民勇笑了起來,「長史好計,庭州城如今定然已變成了冰城一座,神仙都奈何不得!咱們這回的差事果然輕鬆得緊,只在初三那日傷了十幾個人,便拿到了如今大功一件,三郎為何還要歎息?」
  
  白三郎搖了搖頭,聲音裡滿是遺憾,「這場雪下得真真不是時候!長史教給我好幾條計策,正想著要好好戲弄那周校尉一番,誰知還真是下起了大雪。白某的肚皮裡生平第一次裝滿了計謀,竟是全然無用武之地!唉,也罷,此次算是便宜了那姓周的,咱們這便回西州!」
  
  隨著西州人馬在雪原漸漸化作黑點,一輪日頭也升上了中天,雪籠般的天地平添了幾分暖意。只是在西州庭州城外的突厥營地裡,卻是一片死寂。不遠處的庭州,已徹底變成了冰城,庭州守兵們甚至開始對著突厥陣營用半生不熟的突厥語大聲調笑,這邊卻無人有興致回上一句。
  
  阿史那都支站在帳篷前,不知是冷還是站得久了,身影看去也有如一座冰雕,部將們互相使著眼色,到底沒有人敢真的上前勸說幾句。
  
  一片靜默裡,遠處的馬蹄聲顯得分外響亮,一名斥候在營前跳下馬來,快步衝到了中軍帳前,「啟稟吐屯,在維摩道的山谷中,出現了大隊的糧車!」
  
  阿史那都支霍然轉過身來,眼裡射出了亮得驚人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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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3 23:15:11
  第126章 天羅地網專為君設
  
  正月十一,從西州城出發的這支糧車隊伍迤邐著經過疏勒城,一直向西而去,用大半日的工夫穿過了疏勒北面的大片平野。到了十二日的清晨,便又進入了一條狹長的河谷。冬日的河面上結著厚厚的冰層,大約是兩邊高高的河岸擋住了寒風,河灘的道上的積雪倒還鬆軟,馬車的速度頓時快了許多。
  
  裴行儉騎在馬上,默然眺望著遠處,伊州邊軍的一位旅正撥馬跟了上來,隨著他的視線看了幾眼,笑道,「此地我也來過兩回,再走十餘里,便是一片沙地,這時節倒是比旁的地方更好走些,說來,突厥人也快來了吧?」
  
  自打除夕的午間離開西州,糧隊已在路上走了整整十二天。頭三日裡,車伕們大約是駕馭新車漸漸順手,一日比一日走得快,初三那日竟走了將近百里,只是當夜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雪,讓道路變得分外難行,原本再走三四日便能到的路程,如今走了七八天還未到。伊州的幾位軍官的棍傷早已好利索,他們對蘇南瑾多少有些怨氣,加上裴行儉一路上對他們又極為照顧,如今倒是整日與他混在一處,這位旅正姓袁,恰恰是河東人士,與裴行儉有同鄉之誼,更是稱兄道弟起來。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自昨日午後,蘇公子派出的斥候便多了兩三倍,想來是已發現突厥人的蹤跡了。此次領兵的阿史那都支,是興昔亡可汗的心腹,我曾見過兩次,此人有野心而無膽略,又十分多疑,咱們的糧隊來得突兀,他不探看明白,不會貿然下手。如今大約也已偵查明白糧車是否裝有貨物,糧隊有無大軍尾隨。此地離庭州不足六十里,突厥人要來,也不過是一兩個時辰的事。你讓伊州的同袍們都集中到糧車中部來,待會兒點火回撤,也好互相有個照應。」
  
  袁旅正一聲冷笑,「我省得!蘇公子如今問個斥候都要遠遠的拉到一邊,看咱們的眼神倒像防賊,難不成還能指望他來照應咱們!」忍不住又歎道,「可惜了長史這般妙計,卻叫他立了頭功!」
  
  此次西州一千多人馬,兵分三路,一路去匐延放火燒糧,令其無糧草過冬,一路來庭州擾敵,令其無法克城,但最關鍵的卻是這一隊裝著草料糧米的馬車。今秋的軍糧上繳數目巨大,庭州城裡的糧草儲備不會太多,突厥人無論是否已攻下庭州,一旦得知後方被襲、糧草被燒的消息,定然會棄城前來奪糧草,只要他們一離開,那幾百援兵便可乘機進城,這邊再一把火燒掉所有糧草,棄車而走,撤入疏勒城,突厥人兩頭無著,千里奔襲庭州,不但佔不到任何便宜,還會元氣大傷。只是這樣的連環妙計,以蘇氏父子的性子,少不得要算在自己名下了……袁旅正越想越是生氣,忍不住低聲嘀咕道,「長史也太心寬了。」
  
  裴行儉微微搖頭,「若是與來刺史相比,些許小事,又算什麼?」
  
  袁旅正頓時有些說不出話,抬頭望著庭州的方向,深深的歎了口氣。那位刺史真真是條漢子,便是他這般的粗人聽到西州白騎尉派人送來的消息,心裡都是百感交集,也難怪裴長史這幾日來都是不大愛說話。他想了片刻才道,「來刺史如此勇烈之舉,子孫必有福報。」
  
  裴行儉點了點頭,聲音裡帶上了幾分鏗鏘,「蒼天有眼,自當如此!」
  
  兩人的身後突然響起了一聲嗤笑,「什麼蒼天有眼?」卻是蘇南瑾沿著糧車巡視了一圈,正從後面走到此處。自打聽說庭州不曾失守,他的心情便一日好過一日,此時更是滿面笑容。
  
  裴行儉眉頭微皺,並不接話,袁旅正回頭看著蘇南瑾的笑臉,心裡也是一陣彆扭,到底還是應了一句,「下官正在與長史議論來刺史。」
  
  蘇南瑾「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原來是他!此人運道真真不錯,當年的宰相裡獨他一個還活著也罷了,居然還乘機撈到了一個以身殉國,只怕還能得些封賞,說來這些突厥人,斬了那麼多唐兵首級當石頭砸,倒是把他的屍身保存得好好的,也不知是發了什麼失心瘋……」
  
  裴行儉握著馬韁的手一緊,突然轉過頭來,淡淡的看了蘇南瑾一眼,一言不發的提馬便走。
  
  蘇南瑾被他的目光一掃,心裡不知為何一寒,笑容不由僵在了臉上,半晌才回過神,看著裴行儉的背影嘿嘿的冷笑起來,「真是奇事,看他這臉色,知情的會說兔死狐悲,這不知情的人,還只道死的是他家什麼人!」說完又冷冷瞅著袁旅正,「你說呢?」
  
  袁旅正心裡早已將蘇家女眷問候了個遍,聞言更是氣往上衝,好容易才能開口說話,語氣也變得僵硬起來,「來刺史以身殉國,下官也佩服得很。」
  
  蘇南瑾上上下下的看了袁旅正幾眼,點頭笑了起來,「好,旅正一片忠心,難得得很,難得得很!」說完一聲冷笑,撇開袁旅正向前而去。
  
  袁旅正瞪了他的背影好幾眼,忍著氣自去招呼幾位同袍,眼下糧隊離庭州越來越近,的確是要好好準備一番,回頭去疏勒城,還有八九十里路程要走。
  
  隨著日頭越升越高,糧隊又走了三四里地,河道一轉,兩邊河岸收窄,幾乎成了一道狹長的山澗,眼見最末一輛糧車都已進了澗底,突然糧隊前方傳來一聲呼哨,蘇南瑾的聲音遠遠的傳了過來,「停車!立即停車!」
  
  糧隊的馬車亂紛紛的停了下來,早已收拾好行囊與裴行儉等人一道走在糧隊正中的伊州軍官們,頓時有些緊張的看向了前方。卻見原本守著糧車頭尾的那兩百親兵隊型一變,向著糧車中部圍攏過來。
  
  袁旅正心頭略覺奇怪,忍不住高聲問道,「蘇公子,可是突厥人那邊已是有了動靜。」
  
  在親兵們擁簇之中,蘇南瑾提馬不急不患的走近諸人,笑容古怪,眼神閃亮,「袁旅正料得不錯,斥候有報,庭州城外的突厥人似乎已有了拔營之舉,若是來得快,兩個時辰便能到此。」
  
  至少還有兩個時辰?袁旅正的眉頭不由一皺,「公子,此刻點火只怕早了些,萬一被對方探知,豈不是功虧一簣?不如再等等?橫豎咱們的馬不比突厥人差,車伕們也特意挑的是善於馭馬的青壯,待相距十里時再點火回撤,也盡走得脫。」
  
  蘇南瑾哈哈大笑起來,「誰說我此刻要點火?」
  
  袁旅正吃了一驚,抬頭看了看天色,「午間還早,此地形勢險惡,不是休憩之所。」從西州到庭州,一路多山崖河谷,這樣的險地雖然不算少見,糧車卻每次都是盡快通過,絕不會多加停留。
  
  蘇南瑾看了看依然一臉平淡無波的裴行儉,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裴長史,袁旅正,方圓二十里內,再無比此地更適宜的休憩之所,正是諸位此生就此休憩的絕妙所在!」
  
  袁旅正和幾位伊州軍官的臉色頓時變了,目光忙往兩邊一掃,只見糧車首尾都各有三四十親兵騎馬把守,封死了山澗兩端的通道,這架勢竟然是……袁旅正忍不住又驚又怒,「蘇公子,你這是要做什麼?」
  
  蘇南瑾笑嘻嘻的瞅著裴行儉,「裴守約,你不是算無遺策麼,你倒說說看,蘇某人這是要做什麼?」
  
  裴行儉淡淡的看著他,聲音也是淡淡的,「蘇公子可是要公報私仇,以突厥人之名屠滅糧隊?」
  
  蘇南瑾點頭笑道,「裴長史果然一語中的,裴長史這圍魏救趙、引蛇出洞之計自是絕妙,可惜卻是百密一疏!」
  
  他的笑容變得陰冷起來,「裴行儉,當日涼州一晤,你故意引我上書,欲置我父子於死地!這幾年裡,我們父子提心吊膽,沒過一日安生日子,多虧聖上明察秋毫,不但沒有處置家父,反而委以重任,如此深仇大恨,我蘇南瑾焉有不報之理!上一回教你逃脫,是我思慮不周,慮事不詳,沒料到你會與突厥人勾結起來,讓我六百健兒,一朝之內身首異處,你和那麴崇裕居然還帶著人頭去大都護府耀武揚威,這等羞辱,我蘇南瑾豈敢一日或忘!」
  
  「此番家父原打算先殺彌射賊子,再平西州麴氏,誰知西州人不知死活,你家那位胡婦胡攪蠻纏,竟又是被壞了局面!好在天從人願,突厥兵犯庭州,你和麴崇裕卻爭相尋死,蘇某若不成全了你倆,豈不是辜負老天的美意!裴行儉,你千算萬算,卻沒算到當日你自己說出糧隊押送之人二三百人足矣時,便注定今日會命喪此處吧!你等適才不還在說來刺史以身殉國,會有福報麼?放心,今日你等都會以身殉國!可惜是中了突厥人的埋伏,導致軍糧落入賊手,自己也兵敗身死,還連累了我等將士傷亡慘重!」
  
  「所謂自作孽不可活,你一心只想著算計別人,卻沒想到自己也會被算計進去,今日到底還是落在了我蘇南瑾的手裡,這才真真是蒼天有眼!」
  
  他越說越是滿臉放光,咬牙笑著一揮手,一百多名蘇氏親兵拔刀出鞘,呼啦啦催馬圍攏過來,那些車伕這才如夢初醒,驚叫著逃開了,有人甚至一骨碌縮到了馬車下面,也有人忙亂的伸手去解車上套馬的繩索,翻身上馬左顧右盼,卻呆在那裡。蘇氏親兵們此時也懶得去管,這些手無寸鐵的民夫雖多,在他們眼裡也不過豬羊一般。只要收拾完裴行儉一行人,回頭殺光他們,只怕用不上一頓飯工夫。
  
  裴行儉身邊的人裡有些人還算鎮定,拔刀在手,專心戒備,有一些卻不過是尋常的差役,此時也是一個個臉色大變,手足無措,嘴唇都哆嗦起來。
  
  幾位伊州軍官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憤怒和恐懼,有人厲聲道,「且慢!蘇公子,你與裴長史有私仇,我等不管,但今日你這般行事,難不成就不怕事情洩露,滿門抄斬?」
  
  蘇南瑾一怔,仰天大笑起來,「滿門抄斬?這大唐立國以來,有哪位大將不謀反而被處斬?」他斜睨著這幾個人,搖頭「嘖嘖」兩聲,「何況今日之事,只要你等皆以身殉國,又如何會洩露出半分?說起來,你等的確與我無冤無仇,我原本也不想濫開殺戒,可惜你們不合領了這位裴長史的人情,圖一時之安逸,斷送了自家性命。若是當初你們便能一心一意跟著我,又如何會有今日的橫禍?既然目光不准,也怨不得我蘇某手下不能留情,各位到了九泉之下,倒是不妨與裴長史好好算一算這筆賬!」
  
  幾位伊州軍官臉色越發難看,各自「嗆」的一聲拔出腰刀,默然逼視著眼前越來越近的蘇氏親兵,此時此刻,再說什麼化作厲鬼也不放過你已是廢話,還不如留些氣力多殺一個夠本。
  
  蘇南瑾心頭大快,帶著馬一步步逼了上去,眼見裴行儉身邊這三十多人一步步退後,臉孔或漲得通紅,或變得慘白,只覺得生平快意,無過於此。只是看著裴行儉依然平靜無波的面孔,忍不住還是冷笑一聲,「裴長史果然心如鐵石!眼見這幾百人都要因你而喪命,也是不動聲色!你放心,過兩個時辰,待到突厥兵大隊趕到,自會拿到麴崇裕回程的路線,想來以他們對世子這把大火的怒氣,定會傾盡全力送他來與長史相會!還有你家那位胡婦,待得你上了黃泉路,她少不得也要因為傷心過度,自縊身亡,你們夫妻同生共死,豈不也是一樁美談!」
  
  裴行儉的目光驟然一冷,落在蘇南瑾的臉上,帶著一種如有實質的壓力,蘇南瑾下意識便想後退一步,猛然醒過神來不由大怒,笑容也變得猙獰起來,「你放心,今日我絕不會讓你死得太過容易,總要教你嘗嘗我蘇某人的手段!再過一會兒,待你身邊之人死盡死絕,你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時你若還能這般精神,我蘇南瑾便服了你!」
  
  裴行儉淡淡的點了點頭,「好,裴某拭目以待,請你也莫再用這些廢話浪費裴某的時間!」
  
  蘇南瑾一愣,怒氣直衝頭頂,揮刀一指,「殺了他們,一個不留,只是要把裴行儉留給我慢慢磨刀!」
  
  裴行儉也突然提高了聲音,「各位,這便動手罷!」
  
  蘇南瑾哈哈大笑起來,「死到臨頭你還要唬誰,這方圓二十里內,我早已打探清楚,根本便沒有伏兵……」
  
  話猶未了,卻見裴行儉身邊的那些人都看向自己的身後,臉上露出了極為奇怪的神色,似乎是不敢置信,又似乎是欣喜若狂,他剛想回頭,便聽見身後傳來了一個冰冷的聲音,「一息之內,不丟下手中刀刃者,殺無赦!」
  
  他忙回過頭去,卻見不知何時,那些滿谷亂跑的幾百名車伕或騎馬,或步行,在自己那一百多名親兵身後已圍成了一圈,手中赫然都端著一把勁弩,箭尖直指每個人的後背,而這些人的目光卻比這些閃著寒光的箭尖更鋒銳,眸子帶著毫不掩飾的冰冷殺意,死死的釘在每個人的臉上,令人無法懷疑,他們只要稍一猶豫,下一刻這些激射而出的弩箭便會將他們直接釘死在這片冰天雪地之中。
  
  蘇南瑾腦子一片空白,手已是下意識的一鬆,「嗆啷」一聲腰刀落地,隨即「嗆啷」之聲便響成了一片,也有人身子一動想藏到馬下,只是身形剛動,幾支弩箭便同時怒射出來,巨大的衝擊力將他直接撞到馬下,慘呼之聲在山澗迴盪不絕。
  
  蘇南瑾呆呆的看著這些馬伕,慘叫聲中,他們站在那裡的身形,搭在弩箭上的手指,依然都穩如石刻,眼中的冷酷殺意也不減半分,這定力,這氣勢……他忍不住轉頭瞪著裴行儉,「這些人,這些車伕……」
  
  裴行儉面帶微笑看著他,「這些車伕都是麴氏部曲,趕車雖然生疏了些,殺人倒還算熟練,讓公子見笑了。」
  
  蘇南瑾的嘴唇不由哆嗦起來,「裴行儉,你這是,你是一早便布下了這個圈套。」
  
  裴行儉輕輕點頭,「蘇公子果然一語中的,此次要解庭州之圍,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苦心經營。天羅地網,專為君設,多謝蘇公子不曾教裴某失望。」
  
  蘇南瑾的臉色頓時一片灰敗。
  
  原本守著糧車首尾的那些親兵見勢不對,提馬要衝將過來,在離他們最近的糧車下面卻突然冒出了幾十個人影,手中弩箭齊發,衝在前面的那些人頓時便在令人膽寒的嗖嗖聲中一聲不響或慘叫著跌下馬來,後面的人有的心膽已寒,撥馬便逃,背後又是一輪箭雨,只有幾個身影狼狽的衝了出去,那些馬伕卻也沒有追趕。
  
  蘇南瑾本來已是一片死灰的臉上頓時露出一絲生氣,厲聲道,「裴行儉,你今日若敢動我,我父親日後定然不會放過你!」
  
  裴行儉看著他的目光中露出了幾分憐憫,「我今日若不敢動你,蘇大都護日後難不成便會放過我?既然橫豎都是不會放過,裴某自然是要請蘇公子先行一步,免得我日後悔恨。」
  
  蘇南瑾怔了怔,聲音卻越發尖銳起來,「我縱然有罪,卻也不是你能以私自動刑的,你今日殺我,又置朝廷於何地?」
  
  裴行儉略帶詫異的看著他,「蘇公子此言差矣,裴某怎麼會自己動手殺你?如今突厥大軍大約已在路上,公子想來比行儉更明白何謂自作孽不可活,以突厥人對令尊的尊敬惦念,想必也會對公子多加禮遇。行儉曾聞,突厥部落為報血仇,常剝仇人之皮囊為鼓,削敵家之頭骨點燈,想來再過幾日,公子的頭顱肌膚便會化做興昔亡可汗靈前的油燈皮鼓,以消突厥之怨氣,還西疆以安寧,公子這才真正是以身殉國,裴某佩服,佩服。」
  
  蘇南瑾臉上已經沒有半分人色,全身都哆嗦起來,裴行儉卻盯著他的眼睛一笑,「公子請聽,遠處馬蹄震動,大約是突厥人來了!」
  
  山澗裡的確有馬蹄聲在迴盪,這聲音傳入蘇南瑾的耳中,無疑就如五雷轟頂,他由心膽俱裂,再也坐不穩馬鞍,「咕咚」一聲摔到了馬下。
  
  兩位麴氏部曲走上前來,毫不客氣的把已軟做一堆的蘇南瑾拖了出去,走了幾步,卻鬆手把他往地上一摔,嫌棄的皺起了眉頭。
  
  一股惡臭從他的身上飄蕩起來,這一次,連蘇氏親兵們的臉上也露出了嫌惡羞愧的神色。
  
  裴行儉的目光慢慢在他們身上掠過,聲音裡依然不帶一絲火氣,「諸位,你們是想去庭州去長安做個人證,還是想隨你們公子去興昔亡可汗的靈前做只皮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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