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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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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22:40:04

  第20章 一團亂麻針鋒相對
  
  庫狄家的大門幾乎是被毫不客氣的撞開的,去開門的普伯踉蹌了好幾步才站穩,然後便眼睜睜的看著十幾條人影一擁而入。眨眼間,昨日才鎩羽而歸的那位官媒人已經站在了上房的台階下,依然是一身青襖青裙,那兩道濃黑的眉毛似乎要飛到額角上去。十六位抬箱的健漢亂紛紛的放下了八個裝滿喜禮的箱子,又放開嗓門叫道,「大喜!大喜!」
  
  曹氏跑了出來,站在媒人面前,仰頭陪笑道,「娘子辛苦了,請上房去歇歇。」她自然不想聽琉璃擺佈,但一眼看到這位媒人,卻立刻打消了所有分辯的念頭。
  
  小檀也跟了出來,向媒人行了一禮才笑道,「阿郎是昨日出去,至今還未歸來,娘子已遣了好些人去找,想來再過一響便會回轉。」見對方神色未動,又補充道,「我家大娘也在上房。」說著又拿出早已預備好的一串錢,逐一發到那些大漢手裡。
  
  官媒人本來一聽說家主居然還是不在家,只覺得鼻子都快歪了,但曹氏言語客氣,婢女說話做事也還上道,這才火氣略減;又聽說這次的正主,那位庫狄大娘也在上房,倒也起了一絲好奇之心,冷冷的點了點頭,「那便打擾了。」
  
  挑起蔥綠色的素面門簾,官媒人昂首挺胸走了進去,只見從東首坐榻上不緊不慢的站起一個年輕女子,低眉斂衽行了一個標準的福禮,她心裡不由微微一驚:這份禮儀和氣度,真不似一個小家女子。當下也不敢輕慢,還了一禮。只聽她緩聲道,「家父不在,有勞娘子兩次奔波,請稍待片刻。」
  
  媒人在客位的坐榻上端端正正跪坐下來,挑剔的打量著這位被河東公世子相中的女子,只見她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身穿月白色的短襦長裙,個子還算高挑,卻顯然太瘦了些,五官還算精緻,但臉龐的線條有些剛硬,眉毛又過於英挺,毫無柔媚豐腴的福相,倒是一雙褐色的眸子深邃清澈,頗為奇異,容顏雖不富態,那番韻味倒是讓人過目難忘。
  
  她暗道一聲難怪,腦中不由浮現出昨日到河東公府覆命的情形:那位世子夫人先是一聲冷笑,並不十分在意,但進去之後再過片刻出來,卻臉色發青的厲聲吩咐下人準備聘禮,又對自己擱下了一句:明日一早便把聘禮送去,他們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按大唐律法,收了聘禮,便算是已經訂下婚約,女家若事後再不同意,要按悔婚論處,杖六十。她自然猜得出來,這大概是世子發了狠。這等強勢做派,還真不是裴家常見的——都怪那家子胡人太不識抬舉!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原打算給這家一點顏色,也好出了昨日的郁氣,沒想到這邊除了家主依舊未歸,別的倒是一切依禮,如今又看到了正主兒……看這氣度,指不定他日就會成為公府的貴人。
  
  待到婢女送上了一盞新鮮的桃漿,官媒人的臉上已換上了一副笑臉。對已經在琉璃上首坐下的曹氏放緩了聲音道,「貴府的大娘果然是好人才,怪道世子夫人如此上心,今日的八抬喜禮,都是上好的綾羅綢緞,還有一百金的聘金,夫人若方便可否先過目一遍?」
  
  一百……金?那就是六十多萬錢!還有八箱綢緞……曹氏險些一頭栽倒在蓆子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那媒人恍如不見,只微笑著站起身來,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張已經擬好的文書,放到了曹氏面前的案几上,上面寫著「婚書」兩個大字,下面寫著庫狄氏長女年已長成,令淑有聞,今議與河東公世子裴瑾為側室,今收到聘禮一百金、綢緞一百二十匹,本女即擇吉日過門云云,又註明了媒人乃為官媒何氏六娘。
  
  曹氏拿起婚書,只覺得手都是抖的:只要簽下字據,這一百金和八箱綢緞就是他們的了,算起來足以買處更大的院子……正恍惚間,突然聽見身邊的琉璃咳嗽了一聲,側頭一看,只見她神色冷漠的看著自己,心裡頓時清醒了過來:原來河東公府竟是如此的富貴,聘她的還是正經的世子,她若真去了那府裡,看看庫狄延忠對他妹子的模樣就知道,日後這家哪還有自己和珊瑚的立足之地?
  
  想到琉璃日後可能過上的富貴日子,曹氏揉了揉臉,換上了得體的笑容,對媒人道,「奴是大娘的庶母,這字據還是要她父親來簽才是。」心中卻在暗暗著急,那裴都尉家的怎麼還未到?若是兩處都來了,才好教此事一拍兩散!
  
  彷彿是聽到了她的心聲,還沒等媒人接口,門簾挑處阿葉已衝了進來,「娘子,又、又來了!」
  
  曹氏心中大喜,卻沉下臉道,「什麼又來了?」
  
  阿葉喘了口氣才道,「媒人,也是帶人抬著喜箱,還有五娘子的車……」竟然是庫狄氏親自帶著媒人和聘禮過來了麼?曹氏本來已經鬆了口氣,聽到最後一句一顆心又提了起來,看了琉璃一眼,第一次有些慶幸庫狄延忠已經被她給支了出去。
  
  那位官媒人何氏騰的站了起來,沉著臉道,「這又是什麼緣故?」
  
  曹氏心裡急轉幾圈,也站起來陪笑道,「好教這位娘子得知,大娘有位姑母在裴都尉府做滕妾,因喜愛大娘,原是常說要讓大娘也進那府裡,難不成是她今日也帶媒人過來了?」
  
  何氏冷笑一聲,這才明白昨日安氏夫妻所說的「裴都尉家二郎」是怎麼回事,想來是得了消息今天也來搶著下聘,難怪這庫狄家的家主兩天都「不在」,只是既然那邊慢了一步,又讓她帶來的聘禮入了院門,若讓他們把這事情翻過來,自己也就白當了這二十多年的官媒!裴都尉,想來就那位折衝都尉,不過四品的官員,也敢和河東公府搶人?
  
  當下她也不著急,冷冷的看著曹氏急忙忙的迎了出去,又看了琉璃一眼,只見她依然面色平靜的坐在那裡,完全看不出喜怒來,心裡倒是暗暗稱奇。聽得院子裡已鬧哄哄響成一片,這才撣了撣裙子,不緊不慢的走了出去。
  
  只見庫狄家小小的院子裡,又湧進來二十來位壯漢,抬了十餘箱的喜禮,當頭的卻是一個穿朱戴金的婦人。何氏心裡冷笑一聲,若是服紫的貴婦也就罷了,不過是個滕妾,也來充什麼貴人麼?
  
  特意換上了朱色常服的庫狄氏也早就看見了官媒打扮的何氏,揚頭走了過來,習慣性的想順著鼻樑瞟何氏一眼,卻發現她實在太高了些,只得轉頭對曹氏道,「不是說好今日來下聘麼?這又是怎麼回事?」
  
  曹氏心裡早有了幾分打算,當下笑道,「這位何娘子是河東公府遣來的媒人,昨日便來過,今日又帶來聘禮過來,因大郎不在,阿曹不敢做主,只得請到上房歇息,等大郎歸來再說。」
  
  庫狄氏臉一沉,「胡鬧!大娘之事我兩日前便已說好,怎麼昨日不跟這位官媒娘子分說明白,耽誤了時辰不說,還白白讓貴人準備了這許多物件!」
  
  曹氏剛想分解,何氏卻不慌不忙的行了個福禮,「這位夫人,既然說是前日便已說好,請問可有文書?」
  
  庫狄氏怔了一下,只能道,「約定了今日來簽。」
  
  何氏又問,「可留下了聘禮?」
  
  庫狄氏忙一指後面,「這不是麼?」
  
  何氏笑容頓時變得有些冷了,往前走了一步,居高臨下的看著庫狄氏,「這位夫人莫非不知,納妾不同娶妻,只以財禮文書為準,若說聘禮,河東公府的聘禮已在這院中,文書已在這屋裡,此事就算定下了,不知又與裴都尉府有何干係?」
  
  庫狄氏頓時瞪大了眼睛看向曹氏,「阿兄簽下了文書?」
  
  曹氏忙道,「不曾,大郎不在家,誰還能簽下那文書?」
  
  庫狄氏鬆了口氣,皺起眉頭看向何氏,「河東公府固然門第高華,卻也不能如此欺人,我家侄女的婚事早有安排,就不勞官媒娘子費心了。」
  
  何氏站得更直了些,冷冷道,「既然早有安排,為何不見憑據?昨日小媒也去過大娘舅父家,又來過此處,為何兩處卻都無人說起?為何今日又容聘禮入門?若是覺得小媒好欺也就罷了,莫非河東公府也是由得你等欺辱的?」
  
  庫狄氏頓時有些愣住了,轉頭狠狠的瞪了曹氏一眼,「你等為何不曾跟人說清楚?阿兄去了何處,還不趕快著人將他找回來!」
  
  曹氏想到庫狄氏上次指著自己和珊瑚的那頓罵,心裡暗恨,面上卻惶然道,「大郎從昨日起便不在家,阿曹只是妾室,此事大郎也未對奴說過,怎敢到媒人娘子面前胡亂搬弄?如今已經打發兩撥人去找大郎,想必就快回來。」
  
  庫狄氏心中微定,轉頭看著何氏道,「原來阿兄一直不在,難怪無人跟娘子提及,此事是我與阿兄兩日前定下的,歷來兒女婚事,便由父母做主,待阿兄歸來,自然會簽下文書,只怕還要這位娘子與河東公府分說明白,非是有意欺瞞,大娘確是姻緣已定,連都尉府都已去過,這事人人皆知。」
  
  何氏冷笑道,「夫人既是大娘的姑母,大娘去都尉府看望姑母又有何奇?這也能算憑證?難不成去過都尉府的女子都是都尉府的姬妾不成?我何六娘也做了二十多載的官媒,只知道聘禮一入家門,斷無就此抬出去的道理。夫人要籤文書且簽去,到時也只好長安縣大堂上見了!」
  
  庫狄氏在這院裡原是說一不二的,何曾被人如此譏諷威嚇過,一張臉頓時氣得通紅,「去就去!依你的說法,難不成天下想娶妻妾之人,只要闖入家宅,放下財貨就算完禮不成?河東公府再是高門,也不能不籤文書便強奪良家女子為妾!」
  
  何氏心道,廢話,高門這樣納妾奪婢的事情莫非還做得少了?可見是個沒見識的!越發冷笑起來,「好,好,明明白白是河東公府先遣人上門,先送了財禮,你如今文書未簽,財禮後到,倒有理了,咱們走著瞧!」說完便高聲道,「放下喜箱,咱們走!」
  
  話音未落,卻聽身後傳來一聲,「慢著!」眾人回頭一看,只見琉璃不知何時已站在了上房門口,臉色蒼白,眼中卻是一股冰冷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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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22:40:42
  第21章 斷髮明志完美收場
  
  「你出來得正好!」庫狄氏盯著比她高了一頭的這位官媒,臉上怒色不減,上前一步想拉住琉璃,「你倒給這位官媒娘子說說,你去都尉府卻為何來?姑母是否曾跟你說過此事?」
  
  琉璃卻退後一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低下頭去,「姑母,此事請聽琉璃一言!」
  
  庫狄氏不由都怔住了,皺眉道,「好孩子,你這是做甚?」
  
  琉璃向她端端正正行了一個大禮,無聲的深吸了一口氣,才抬頭道,「姑母一片好意,侄女感激在心,奈何琉璃命薄,竟惹出今日之事,若是真如這位官媒娘子所說,鬧到公堂之上,琉璃不但是給庫狄家惹來無妄之災,也是令河東公府、裴都尉府兩家高門蒙羞,裴氏一族,名聲何等皎皎高貴,若是鬧出為爭一妾對簿公堂之事,豈不是貽笑大方?屆時姑母與官媒娘子,如何向兩府家主交代?」
  
  庫狄氏和那官媒怔怔看著琉璃,都有些說不出話來——她們剛才在氣頭上自然都是不肯退讓,以兩府的地位,往日若遇上這樣的小事,也不過是向長安縣縣令遞個名刺罷了,自有人幫他們解決。但此次若是兩府對上,正如琉璃所說,那裴家的名聲還要不要了?河東公府和裴都尉府雖然血緣已遠,但畢竟是同出河東聞喜,同為裴氏一族;同族兄弟為爭一胡女而打官司……真要鬧出這樣的醜聞來,別說她們兜不住,只怕要納琉璃的兩位少主也難以承受家主的怒火。
  
  可是,此時此刻,要她們服軟讓步,又如何甘心?
  
  靜默了半響,還是庫狄氏先忍不住道,「依你說當如何?」
  
  琉璃伏在地上,袖子掩處,用手心裡藏的一把剪刀微微用力的刺了手腕一下,抬起頭來時,滿臉都是悲愴,「今日之事,不怪姑母與官媒娘子,只怪琉璃無福,不但不能為父親分憂,反替家中招來如此為難之事,若再惹上官非,琉璃便是萬死也不能贖其罪!由此可見,琉璃本是不祥之人,不配如此厚愛!」
  
  這話簡直說到了曹氏的心裡去,第一個便贊成道,「確是如此,她自小就是個命薄惹禍的,如何配入兩府?其實我家還有一個女兒,卻是個打小有福的……」說著便想向守著珊瑚門口的僕婦招手,好讓她把珊瑚帶出來。
  
  庫狄氏氣不打一處來,斷喝一聲,「住嘴!」曹氏一怔,不敢再說,眼中不由流露出恨恨之色。
  
  琉璃深深的低著頭,「庶母所言不錯,琉璃的確命薄不詳。若為小小的琉璃,惹得兩府生出嫌隙來,何其因小失大也!如今兩府的聘禮都已入門,便是琉璃的阿爺在此,豈敢擇其一家而拒一家?無論擇哪一家,琉璃可以入高門享福,卻置庫狄家於何地?又置兩府的名聲、裴氏的名聲於何地!」
  
  庫狄氏與何氏相視一眼,又各自轉過頭去,的確,今日兩抬聘禮都已入門,琉璃無論選擇哪一家,另外一家名聲都不會好聽,而且無論怎麼選,只怕對裴氏的名聲也沒有什麼好處!
  
  何氏便有些後悔剛才話說得太滿,庫狄氏心裡更是七上八下起來:昨天自己一聽到這消息,只想到好容易有了侄女來當幫手,還能出了被郝氏暗算的那口惡氣,怎麼能半途被別家攪合了去?因此只想著先下手為強,忙忙的提了聘禮出來,卻沒跟裴都尉交代過還有這樣一檔子事情,這萬一鬧大了,琉璃不選自家,固然丟了面子,但若琉璃選了自家而因此得罪了河東公府,裴都尉只怕也饒不了她!他對裴氏名聲看得有多重,自己難道還不知道?
  
  琉璃又行了一個大禮,才抬起頭來一字字道,「兩府帶來聘禮琉璃實在都不敢收下。請兩位明鑒,此事非為琉璃拿喬,實乃命薄福淺,未高入門先惹事端,故理應為貴人所棄!」
  
  庫狄氏和何氏心裡都是一鬆,彷彿溺水的人突然撈到了一根浮木:從今日的情形來看,這還真是一種不失體面的辦法,只是,卻不知過後對方會不會又使出什麼花招來奪人,或是日後又被別人翻出來?
  
  琉璃看著她們的臉色,心裡漸漸有了底,聲音也更是決然,「為免日後口舌,致使兩府令名受損,琉璃在此明誓,此生此世,絕不為裴氏之妾,亦絕不為他人姬妾!若違此誓,天厭之,地棄之,下場便如此發!」說著,右手一舉,露出了早就拿好的剪刀,左手扯開髮髻,一剪刀便絞了下去。
  
  眼見一把褐色的長髮落在地上,庫狄氏幾個都變了臉色,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斷髮便如自殘,這不是能開玩笑的事情!庫狄氏叫道,「這是做什麼!」還沒等她上前,琉璃身後站著的小檀早跳了起來,一手拉住了琉璃的右手,另一手便奪下了剪刀。琉璃長歎一聲,低頭用袖子遮住了臉,肩頭微微抖動——儘管對今天的戲碼早有心理準備,但真這麼一路振振有詞的把自己貶得一文不值下來,最後還要鴛鴦附體一把,她實在是有些扛不住了,真的,太肉麻了……
  
  何氏跺腳歎了一聲,轉頭看向庫狄氏,庫狄氏怔怔的看著琉璃,半響也轉過頭來,兩人都從對方的眼裡讀到了一絲輕鬆:比起相持不下打官司,或是琉璃選了任何一家,如今這結果倒是可以接受的——不是琉璃看不上她們,是她們都嫌琉璃是個禍水!而且琉璃既然發誓不做姬妾,以她的出身,自然這輩子都不會進入高門,此事日後也不會給人留下話柄。
  
  何氏低頭思量了一會兒,走進屋子裡收起了文書,對曹氏淡然道,「此事小媒須先回去向世子夫人如實稟告,聘禮暫存片刻,告辭了!」
  
  眼見何氏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庫狄氏默然不語,小檀便上來把琉璃扶了起來,走進上房的裡屋重新梳洗,她一面將琉璃的頭髮重新挽了起來,一面便道,「可惜了那麼些頭髮,幸虧生得厚,用心遮住些也看不出來什麼。」
  
  看了看窗外又歎了口氣,「也不知她們是否會把聘禮抬回去,今日怎麼會巧到這份上,真真是奇了!」
  
  琉璃心裡咯登一下,垂著眼睛沒有做聲。卻聽小檀又絮絮的念了幾句別的,顯然剛才只是隨口一說,這才暗暗鬆了口氣。待得一切收拾利落,庫狄氏的聲音也已在外間響起,聽起來頗為鬱怒。琉璃識趣的並未出去——庫狄氏此刻只怕並不想再看見她,就像她也不想再對著那張面孔做哀哀欲絕狀。
  
  兩間屋子裡一片沉悶的寂靜,連曹氏都一言不發。院子裡的壯漢們閒極無聊的說笑聲越來越大,但那嘈雜不但沒有打破屋裡的寂靜,反而那靜默變得更加讓人難以忍受。琉璃怔怔的看著窗戶,幾乎聽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這是她兩輩子加起來最大的一次賭博,賭對了便是一勞永逸,要是賭輸了……
  
  時間突然變得極慢,好容易才熬到午時,曹氏讓人去坊門口的胡餅店買了兩籃子胡餅,大家胡亂吃過便罷。又過了半個時辰,院子裡終於響起一陣騷動,隨著一陣腳步聲,隔壁傳來那位官媒何氏的聲音,「庫狄夫人果然未走,世子夫人欲問一句,河東公府抬走聘禮之後,庫狄夫人當如何?」
  
  庫狄氏冷冷的哼了一聲,「自然亦是抬走,我侄女兒既已立下此等毒誓,做姑母還能逼迫她不成,官媒娘子若不放心,此是文書……」只聽「刺啦」兩聲,大概是將準備的納妾文書撕成了幾片。
  
  琉璃聽到這裡,終於長長的出了口氣,本來一直緊握的雙拳慢慢鬆開,這才感覺到掌心生疼,胳膊發酸。按說她應該感到踏實,但此時此刻,卻反而有種做夢般的不真實感:事情的發展居然與他預料的一模一樣,她居然真的就這樣賭贏了!三天來,琉璃一直覺得自己肯定是瘋了,才會相信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人,按他的預計設法把事情慢慢逼成了一個死局,逼得她們僵持不下時再抬出「裴氏名聲」這四個字,沒想到她們也真就這樣同時放手了……
  
  卻聽何氏響亮的道了聲「好!」,又道,「今日小媒原是受人之托,無意冒犯貴府,世子夫人吩咐,願送上四色布帛,一則為貴府壓驚,二則,此事……」
  
  曹氏半天沒接口,倒是庫狄氏寒聲道,「放心,今日之事必不出此門!」
  
  何氏的笑聲顯得歡悅了許多,「庫狄夫人果然爽快,這是河東公府的謝禮,請這位夫人收好,小媒這就告辭。」
  
  片刻之後,院子裡響起了她的聲音,「大夥兒辛苦,把這些箱子再抬到外面的車上去,仔細些。」院子裡頓時響起了一片抱怨,然後是箱子響動、腳步拖沓的一片雜聲。待得聲音消停,隔壁屋的庫狄氏也冷淡的說了一聲告辭,院子裡又照舊亂了一遍,才最終安靜了下來。
  
  自始至終,庫狄氏都再未提過琉璃一句,或進來看她一眼。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河東公府好歹還留下了幾匹布,姑母大人大概一根紗也不會留下……她站起來,舒緩了一下發酸的筋骨,慢慢走了出去。只見曹氏正站在屋子當中,拿著已經被撕成四片的納妾文書,滿臉都是糾結,抬頭看見琉璃,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說不出是恨還是怒。琉璃看著她,展開了一個燦爛的笑臉,「庶母還未著人去將阿爺找回來麼?」
  
  曹氏眼睛一瞇,哼了一聲,將手中的文書丟在案几上,轉身便出去了。琉璃微覺好奇,走上兩步,拿起納妾文書拼在一起看了一眼,在看清楚「五十金、一百五十匹布帛」等字樣後,又隨意瞟了一眼開頭,卻不由猛的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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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22:41:14
  第22章 小懲大誡天地牢籠
  
  「今濮州司倉參軍裴炎欲聘華陽庫狄氏長女琉璃為側室……」
  
  裴炎?裴炎!裴都尉府的裴二郎,難道就是三十年後會被武則天殺頭抄家、全族流放的那位宰相裴炎?算起來那位裴炎如今的年紀應該也是二三十歲……老天,自己難道差一點就做了這個悲催到家的宰相的妾?
  
  琉璃半天才醒過神來,像被燙了手般將文書丟到案几上,想了一想又拿起來撕得粉碎,揉成了一團,簡直恨不得一把火燒了才好,突然聽見身後小檀微帶驚異的一聲,「大娘,你……」琉璃這才醒悟到自己失態了,皺著眉頭把紙團丟給了她,「扔遠些,瞧見便心亂!」
  
  小檀了悟的點點頭,腳步輕快的走了出去,片刻後回來低聲笑道,「丟進了牆邊的水溝裡!」
  
  琉璃看著這個總是快手快腳快言快語的婢女,心裡不由變得鬆快了一些:不管那位只有兩面之緣裴二郎是不是著名的裴炎,他已經和自己沒有一毛錢關係,自己是個普通人,會朝夕相處的,終究也是些普通人——就像小檀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之間,琉璃的腦海裡又冒出了另一張面孔,一張神情溫和、卻總是讓人看不透的面孔——裴九,他只怕不會是普通人吧!不然他怎麼能夠把所有的事情都料得分毫不差?甚至包括河東公府的聘禮會比裴都尉府的先到!
  
  自己如今依然只知道他姓裴。是的,姓裴。她還記得自己曾經問過他,你怎麼知道一提到裴氏名聲兩家就都會放棄?那張微笑著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種尖銳的嘲諷,「因為,我也姓裴!」
  
  其實這不是一個多麼有說服力的答案,但就在那一刻,好像是面具突然裂開了一條縫,她似乎看到了他真正的樣子。她這次之所以會這樣賭下去,一半是因為她的確沒有更好的法子來擺脫困局,裴九的辦法雖然大膽,聽起來卻還有幾分勝算,但另一半,也是因為這一眼……
  
  「哎呦,怎麼才一轉眼,這人人都要的搶手貨,便無人問津了?」一個尖銳的聲音把琉璃從思緒裡扯了回來,抬頭便看見了珊瑚冷笑的臉。她身上穿著簇新的鵝黃色窄袖羅衫,杏紅色的齊胸襦裙,頭上還戴著明晃晃的金葉步搖,臉上也精心描畫過,此刻眼睛斜睨著琉璃,滿臉都是幸災樂禍,卻還有點不甘心的憤恨。琉璃看著她的打扮,頓時想起曹氏說的那句「其實我家還有一個女兒」,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珊瑚臉色頓時更難看,怒道,「你笑什麼?」
  
  琉璃笑道,「琉璃原先聽說妹妹被禁足,還有些擔心,沒料想妹妹禁足時也打扮得這般華麗,姊姊好生羨慕!莫不是今日還有媒人來相看妹妹?」
  
  珊瑚的一張臉頓時便漲紅了:母親暗地裡吩咐她好好打扮一番,她也滿心期待今日能把琉璃比下去,好教人知道庫狄家不止一個女兒,沒想到卻連門都沒能出去!看見琉璃的笑臉,她一口氣騰的頂了上來,忍不住指著琉璃鼻子罵道,「你這賤人胡說什麼?誰似你這般下作,勾三搭四的惹了這麼多媒人上門!」
  
  琉璃微笑不變,回頭對小檀輕聲道,「掌她的嘴!」
  
  小檀本來就已經怒了,聽到吩咐二話不說跳上去就是一巴掌。珊瑚還未反應過來,臉上已是正著。她尖叫一聲,伸手來抓小檀,卻被小檀抓住手腕用力一擰便背到了身後,忙銳聲叫道,「來人,來人啊!」
  
  門簾一掀,阿葉急忙忙的衝了進來,一眼見到珊瑚被小檀反手制著,便直奔著跑了過來,琉璃一步擋在她的面前,厲聲喝了一聲,「下去!」
  
  要是往日,阿葉自然不會把琉璃看在眼裡,但經過這幾日的事情,再聽見琉璃的嚴厲聲音,她卻不由自主退後了兩步,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珊瑚還在尖叫,屋外庫狄家與安家的幾個僕婦紛紛湧了進來,有想上來幫忙的,有只是開口相勸的,也有幫著琉璃擋人的,正亂著,曹氏和庫狄延忠已走進院門,曹氏聽見珊瑚的尖叫,忙拔腿跑了進來,看見珊瑚的樣子,厲聲對小檀道,「賤婢,誰讓你這樣大膽,還不放手!」
  
  琉璃迎上一步,微笑道,「庶母息怒,珊瑚適才口出惡言,女兒也是怕她日後惹禍,才小小的教訓了她一下。」
  
  珊瑚忍不住尖叫道,「誰會惹禍?你本來便是賤人……」一言未了,庫狄延忠也已走了進來,他今日在酒肆呆了大半日,自然也喝了不少,恰恰聽清楚琉璃這一聲「賤人」,忍不住怒喝一聲,「住嘴!」
  
  小檀這才鬆開手,輕巧的退到了一邊。琉璃歎了口氣,「妹妹,姊姊本想私下教訓你一番也就罷了,你怎麼當著阿爺還是如此口不擇言?」珊瑚哪裡理她,捂著胳膊滿眼淚水的快步奔到曹氏面前哭道,「阿娘,琉璃那賤人適才讓她的婢子摑了女兒一掌……阿娘快去教訓那個賤人和那賤婢……」
  
  庫狄延忠臉都青了:原來琉璃是因為此事教訓珊瑚,說到哪裡也不為過。其實平素曹氏和珊瑚私下裡也經常這樣叫琉璃,他一般當做沒聽見也就罷了,但如今當著這麼多下人,特別是安家下人的面,還這樣說話,又置庫狄家名聲規矩於何地?看見珊瑚還在一口一個賤人,怒火上衝,走上一步一耳光便扇了過去。
  
  珊瑚正在哭訴,被這一耳光扇得踉蹌了幾步,轉頭看見庫狄延忠怒火燃燒的臉,頓時張著嘴,哭都哭不出來了。
  
  曹氏尖叫一聲,忙護住珊瑚,叫道,「你這是做什麼?今日之禍又不是珊瑚惹出來的,你為何打她?」
  
  庫狄延忠青著臉道,「早說過珊瑚這幾日都要禁足,誰讓她出來的?上次她在裴家陷害姊姊還沒有找她算賬,今日又對著琉璃一口一個賤人,這就是你教出來的規矩?」
  
  曹氏跺足哭道,「你原就是看我們母女不順眼,我且去把青林也叫來,你今日把我們三個都打死才乾淨!」她今日憋了一肚子氣,眼看著五十金、一百金都到手邊又溜走了,珊瑚又連出門的機會都沒有撈到,她找到庫狄延忠告訴他事情已經了結,又準備添油加醋把庫狄氏如何驕橫,琉璃又如何貶低庫狄家門楣好好數落一遍。誰知道庫狄延忠一聽說兩家都已退去,立刻便心滿意足,曹氏後面的嘮叨聽也不要聽,讓她越發火大,此刻又看見愛女因為琉璃而挨打,頓時便豁了出去,衝上來推庫狄延忠,「不如你先打死我!」
  
  庫狄延忠平日原是好性兒的,對琉璃都不曾動過手,珊瑚更是呵斥都少,但今日煩悶擔憂了一天,好容易鬆了口氣又聽曹氏嘮叨,本來就有些火氣了,此時酒性上頭,怒道,「莫以為我真不敢打你!」照著曹氏就是一腳,曹氏頓時飛出了半丈多遠,狠狠的摔倒在地,腦頂又恰恰撞在了案幾的邊上,鮮血一下子冒了出來,曹氏用手一抹,眼看著染紅了的手指,殺豬般慘叫起來,而珊瑚捂著嘴,呆呆的站在那裡,已經一動都不會動了。
  
  庫狄延忠也呆了一呆,只覺得有些害怕,又有些煩躁,一甩手轉身走了出去,聽見腳步聲響,竟是直接出了院門。
  
  曹氏本來在尖叫,突然看見庫狄延忠已經不見,不由哭得當真慘痛淒厲起來。
  
  琉璃倒是一時有些怔住了:以前曹氏母女欺負自己,鬧得厲害了,這位父親大人必然一走了之,任自己受傷也好挨打也好,都是眼不見心不煩;她原以為他只是待自己如此,沒想到其實他對曹氏母女,也沒有什麼分別。
  
  珊瑚這時已經反應過來,撲上前扶起曹氏,母女抱頭痛哭。琉璃突然間只覺得有一點意興索然,沒有興趣再看這兩張臉,低聲對小檀道,「我們走!」說完便往外走,卻聽珊瑚尖叫道,「你給我站住!都是你這賤人惹的禍……」
  
  琉璃轉過身來,冷冷道,「妹妹還沒學會怎麼跟姊姊說話麼?是不是還要姊姊代阿爺來教你一教?或是打開大門讓鄰里們來評評這個道理?」說完也不看那母女倆的臉色,轉身便走了出去。
  
  一直走到庫狄家門外,小檀才笑出聲來,「太解氣了!她們活該,依婢子說,大娘該再斥她們幾句才好。」琉璃笑道,「理她們作甚,咱們還是快些回去,舅父舅母只怕已是等得心焦。」小檀忙道,「正是正是,快些走!」
  
  回頭看了庫狄家的大門一眼,琉璃腳步快捷的走向巷口,只是心情卻並沒有想像中的輕鬆。她曾經以為,只要逃離了這扇大門就會擁有自由,但多麼可笑,她居然不知道,對於她這樣的平民女子來說,自由遠比她想像的奢侈。在這個風流無罪、放縱有理的時代,那些權貴莫說奪人女兒,便是奪人妻子,也不算什麼醜聞,而她,卻根本就沒有向這些高門大戶說「不」的權力。
  
  走在崇化坊的坊間大道上,正是太陽略有些西斜的時光,琉璃這才注意到,今日竟是一個極好的晴朗天氣,只是行人似乎格外稀少。天空碧藍如洗,午後的陽光照著這條安靜的黃土大路,也照著路邊的新綠色的槐樹以及路邊房屋灰黑色的瓦片,整個坊間顯示出一種午睡未醒的安寧——也許,此刻整個長安城也同樣如此吧。這是一個夢幻般雄偉的都城,也是一個由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封閉式方塊組成的嚴整城市,但她卻越來越覺得,它其實更像一個秩序森然的巨大牢籠。
  
  而她,在這個牢籠裡安心做一個螻蟻的決定,真是正確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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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大樹易靠安穩難求
  
  三月曆來是長安人最喜歡的季節,先是三月初三的上巳節,後是三月初五的牡丹會。這兩三天裡,長安人照例是傾城而出,但凡煙水明媚之處,都是一番鮮衣接踵,彩帷連天的繁華勝景,也不知促成多少風流佳話,留下多少錦繡詩章 。
  
  只是這一切,跟琉璃卻沒有什麼關係。初三正是兩家裴府下聘的日子,她壓根就忘記了上巳節這回事,只是在回安家的路上,有些奇怪於街上為何如此安靜;初五那日,安氏女眷去大慈恩寺上香、賞牡丹,她也堅決的拒絕了舅母攜她同去的好意。大慈恩寺……開什麼玩笑,別說牡丹花,就算那兒的牆壁上裡突然冒出一幅《蒙娜麗莎》來,她也不打算冒險去看了。對於沒有實力的人來說,低調才是王道啊!
  
  這些天,她依然午時去西市,閉市前才回來,最早做的幾幅夾纈此前都已交貨,果然便有更多的人慕名而來。那團花嬰戲圖的夾纈,用來做新婚的被面原是最合適不過,這幾天便訂了七八匹出去,另一種飄帶對鶴的夾纈也頗受歡迎。不過銷路最好的,卻還是那牡丹夾纈,縱然是琉璃留了個心眼,並未在店裡售賣的樣布用上那銀色塗料,但來的女客依然是沒有不喜歡的。琉璃算著這個月的收入,心裡不由暗暗高興起來。
  
  這一日,琉璃把為客人新畫的一副八寶雲紋壽字的樣子交給史掌櫃過目時,史掌櫃便笑道,「如今卻是要多買幾個刻工才好。」琉璃也笑了起來。刻版要花的時間比畫樣要多出幾倍來,以她目前的速度,刻板還真有些跟不上了——那六幅狩獵圖就花了足足半個多月才全部刻好,最後一幅剛剛下染,卻又要忙著刻新的花板,那幾個刻工大概要把自己罵死了吧?不過此時的工匠多是家奴或部曲,而不是後世的雇工,好處是沒有跳槽的危險,壞處則是想買到一個合適的也不是一般的困難。
  
  想到那狩獵圖,琉璃不由有些出神,已經十來天了,裴九再沒有出現過,她的一肚子問題自然也無從找到答案……正思量間,突然聽見史掌櫃笑道,「武夫人,好久不見,這位可是令郎?」
  
  琉璃忙抬頭去看,從外面走進來,可不是十幾天沒有來過的武夫人?只見她一身鮮亮,滿面笑容,手裡牽著小月娘,身後跟著那小小的英俊少年賀蘭敏之,還未等琉璃上前見禮就笑道,「大娘且看月娘這裙子如何?」
  
  琉璃低頭一看,月娘穿的正是一條牡丹夾纈的小小紗裙,也分了四幅,籠在素色裙子之外,看起來頗為別緻。月娘顯然也十分得意,看到琉璃的目光,笑盈盈的轉了一圈,輕紗飛起,那牡丹花越發鮮活。琉璃笑道,「月娘今日真真如牡丹仙子一般。」
  
  月娘得了誇獎,有些不大好意思,轉頭便躲到了敏之身後,又探出頭來嘻嘻的笑,敏之也笑了起來,輕輕的揉了揉她的頭。武夫人便笑道,「自打給月娘做了這裙子,她簡直捨不得脫下來,前日好容易哄得她換了,今日聽說要過來,又自己翻了出來……」一面說笑著,一面便走到了後面琉璃的畫室裡。
  
  琉璃便注意到,武夫人氣色鮮潤,身上系的是一條五彩散花夾纈的八幅羅裙,構圖精巧,染色鮮亮,難得的是,還有一種絞纈特有的暈色效果,難不成竟是一匹布用了兩種染法?琉璃越看越是驚異,將武夫人讓到榻上坐下後便歎道,「夫人今日的裙子好生華美!」
  
  武夫人的臉突然微微一紅,卻回頭對婢女道,「還不趕緊拿過來給大娘?」
  
  琉璃一怔,那婢女已走了過來,雙手捧上一個小小的匣子。琉璃心中納悶,拿到手裡打開一看,卻見裡面是一支鏤金片玉的蝴蝶步搖,雖不甚大,但蝴蝶雙翅上的卷草紋細如髮絲,綴著的小小玉片薄如蟬翼,做工竟是琉璃從未見過的精細,便是舅母石氏心愛的那支蜻蜓步搖也頗有不及。她不由大吃一驚,忙道,「這如何敢當?」走上兩步便要還給武夫人。
  
  武夫人擺手笑道,「與我無干,是我家妹子賞你的。你那日說可以用這夾纈做件寬袖的紗衣,我回家便照你比劃的樣子裁了一件,她在前幾日的牡丹花會上穿了這紗衣,果然艷冠群芳,得了好一番厚賞,聽說這夾纈是你畫的樣子,紗衣又是你的主意,便讓我帶了這支步搖給你,還說你巧手慧心,正配這步搖。」
  
  是……武則天,賞她的?琉璃呆在那裡,只覺得嗓子發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武夫人想了想又道,「我那妹子是位貴人,平日最是大方爽朗,一年也不知要賞多少東西出去,不過是支步搖,也就是樣子做得精巧些,不值什麼,你若再推三阻四的,豈不是小瞧了她去?」
  
  小瞧她?只怕借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啊!琉璃心知不是推脫之時,聽武夫人的意思也不願意說破妹子的身份,只得低頭道,「那琉璃就厚顏謝賞了!」
  
  武夫人笑著點頭,「這就是了。我家妹子還想問你,你可會畫繡樣?」
  
  琉璃微一沉吟,點了點頭,「琉璃願意一試。」她前幾天才明白,這時代對於平民女子而言並無太多保障,只怕還是要找棵大樹靠著才比較安全——而如今這天底下,還有比未來女皇更可靠的大樹麼?
  
  武夫人拍手笑道,「那便更好了,我妹子說,她那裡繡坊出來的東西雖然富貴華麗,卻多是舊樣,不如你的新奇,難為這花蕊上的銀光是怎麼想出來的,紗衣的樣子也大方別緻,可見是個心思巧的,以後說不得還要讓你給她多畫幾個新樣子、做幾件新衣裳出來,放心,自是不會虧待於你!」
  
  也就是說,以後她要給未來的女皇陛下搞時裝設計?琉璃只覺得一顆心忍不住有些砰砰亂跳,強壓著心緒笑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爾。」
  
  武夫人嫣然一笑,眼角眉梢卻比往日更多了幾分嬌媚,又指著牆上的狩獵圖問:「這屏風可是做好了?」
  
  琉璃搖了搖頭,「至少還要半個多月。」
  
  敏之和月娘本來規規矩矩的跪坐在蓆子上,聽武夫人和琉璃說著這些花啊衣服的,月娘也就罷了,敏之卻有些不耐煩起來,忍不住插嘴道,「阿母,我們何時去買弓箭?」
  
  武夫人一怔,笑道,「這就去。」又對琉璃道,「敏之買了弓箭還要去學裡,屏風之事回頭再說。」琉璃也笑道,「小郎君可是想買練習騎射的弓箭?舅父恰巧認得這西市最大的弓箭鋪東家,夫人若覺得方便,不如琉璃去找個機靈的夥計陪夫人與小郎君一道去。」
  
  武夫人想了想,點頭笑道,「有勞大娘了。」
  
  敏之也笑了起來,一骨碌起身就往外走,月娘卻伸著手叫了起來,「阿兄!」敏之忙停下腳步,回頭牽了月娘的手,將她拉了起來,又捏了捏她的鼻子,「這也起不來麼?」
  
  琉璃回頭瞅了一眼,兩個孩子臉上都滿是笑容,看起來更是金童玉女般可愛,心裡暗歎一聲,出去找了店裡那位平日最機靈的夥計,叮囑了一番,才讓他領著武夫人一行人去了。待他們出了門,琉璃又與史掌櫃隨意說了幾句刻板的事情,剛想回身,卻看見外面有些騷動起來。
  
  如意夾纈原是處在西市四條呈「井」字形路口的把角,正對著西市的東門,此時就見這條坊間大路上行人紛紛走避,看得見遠遠的竟是來了一隊鹵薄,儀仗齊整,氣勢肅穆,琉璃不由納悶起來:西市珍寶雲集,平素自然也有貴人白龍魚服的來此賞玩採買,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打出全副禮儀車馬、大張旗鼓的來血拼的,也不知是哪家的貴人如此腦殘……
  
  只見那儀仗越走越近,琉璃也越看越是眼熟,心裡剛有些驚疑,隊伍竟在如意夾纈前停了下來,車馬在店門口四周圍了一圈,十幾位婢女隨即便湧入如意夾纈,將本來在店裡挑選布帛的幾位客人以及琉璃、掌櫃幾個都隔在了一邊。琉璃忍不住看了史掌櫃相視一眼,只見他眼裡也滿是驚奇困惑。
  
  此時,儀仗分開,從後面緩緩駛上一架紫色頂蓋鑲玉圍板的華麗大車,車簾一掀,兩名青衣女子站了出來,一人一邊高高的挑起簾子,又有兩名婢女從後面趕了上來,放下兩級的踏凳,放好之後立刻退了一步,低頭肅立在車旁。隨即才是兩名黃衫女婢扶著一位貴婦,緩緩從車裡走了出來,只見一條深紫色錦繡團花八幅長裙流雲般從車上飄到了地下,停了一停,才飄到了夾纈店裡。一股馥郁的香味頓時也飄滿了整個店舖。
  
  琉璃看得清楚,這貴婦大約四五十歲年紀,高髻半翻,頭上是一頂赤金的九樹花鈿,明晃晃的映著一張敷得雪白的臉,長眉豐腮,形容富態,只是眉梢眼角略略有些往下耷拉,滿臉都是一股凜人的傲氣。她先是漫不經心的環顧了店裡一眼,看到掛在店中最顯眼處的那牡丹夾纈的樣帛,眼睛微微瞇起,點了點頭。
  
  貴婦人身邊的黃衫女婢上前一步,朗聲道,「誰是這店裡的主事?」
  
  史掌櫃忙上前一步,滿面笑容道,「小人正是,敢問有何吩咐?」
  
  那黃衫女婢拿眼角冷冷的掃了他一眼,才道,「我家夫人聽說,你這店裡的牡丹夾纈是新來的畫師所繪,這裡是二十金,那位畫師我家夫人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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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忍無可忍從頭再忍
  
  此言一出,琉璃不由愕然:這又從何說起?莫非她身上比較有貨物的氣質,怎麼一個兩個都是要買她的?稀奇的是,出價竟然還越來越低!
  
  史掌櫃的臉色也變了,忙陪笑道,「這位娘子只怕消息有誤,本店的畫師乃是東家的侄女,並非奴僕,如何能買賣?」
  
  那婢女冷笑道,「那便把你東家叫過來!想你那東家不過是胡商,客戶而已,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誰?他侄女能被夫人看上,是幾世修來的造化!」
  
  史掌櫃忙道,「我家東家姓安,東家的從叔武德年間便是散騎侍郎,早已脫了客籍,東家的侄女也是良家子,能得夫人垂青,原是莫大的機緣,只是按理卻無法跟夫人去享福,望夫人恕罪。」
  
  黃衫婢女微覺語塞,良家子不同奴婢客戶,根本就不能買賣,莫說二十金,二百金也是無法硬讓一個良家子去做奴婢的。她不由回頭看了自己的夫人一眼,只見那張圓臉已經陰沉了下來,心裡不由一哆嗦,想了想還是道,「你且讓那畫師出來見過我家夫人!」
  
  琉璃在心裡歎了口氣,分開眾人走了上去,端端正正的行了一個福禮,「見過柳夫人。」
  
  貴婦人一直紋風不動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詫異之色,目光在琉璃身上略停了停,扶著她的另一個婢女一眼瞥見,忙開口問道,「你如何認得我家夫人?」
  
  琉璃心道,你家夫人每次出個門都搞這麼大動靜,不嫌沉的舉著那麼大的「魏」字,不就是為了讓別人都認得她這位魏國夫人麼?面上卻恭敬的微笑道,「奴不久前曾在大慈恩寺外見過夫人的鹵薄,故此認得。」
  
  柳夫人聞言又上下打量了幾眼琉璃,兩道細眉慢慢的皺了起來,半響才淡淡的道,「你年紀輕輕的,倒有幾分眼力,聽說你畫功不壞,王家如今正缺這樣的人手,不知你是否願意來王家為客戶?」
  
  琉璃雖然也從崔玉娘、裴八娘幾個身上見識過一把高門女子的傲慢,但此刻聽得柳夫人這番話,心裡忍不住還是「靠」了一聲,雖然的確經常有人願意投身高門成為比奴婢略高一點的客戶,但也不是人人都那麼賤吧?她用得著拿出這樣一副施恩的口吻,難不成還指望自己聽了這話立刻感恩戴戴、跪爬幾步上去親她鞋底?琉璃心裡憋火,語氣卻更加恭順了些,「多謝夫人厚愛,奈何無法從命,萬望恕罪。」
  
  柳夫人的臉頓時沉了下來,最先開口的那位婢女怒斥道,「大膽!夫人的話你也敢駁斥?」
  
  琉璃微笑道,「不敢。奴若無聽錯,夫人適才是問,是否願意去王家為客戶。奴非為不願,乃是不能。啟稟夫人,奴家祖上也曾封過公侯,家族也有小小的名聲,如今衣食無憂,卻要貪圖富貴去做客戶,卻置祖宗顏面、家族名聲於何地?夫人出身名門,又是當今皇后的母親,原是天下婦人的楷模,自然知道身為婦人,當以家族為重,又怎會怪罪?」
  
  說完她又向柳夫人鄭重的行了一禮,「請夫人體諒奴的苦衷,奴雖不能侍奉夫人左右,然夫人若有吩咐,一定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她剛才便注意到柳夫人的目光落在了牡丹夾纈之上,想來今日之禍,應該就起於這夾纈。武夫人剛才還說到,武則天穿著那身牡丹紗衣在宮裡的牡丹花會大出風頭,得了厚厚的賞賜。柳夫人大概是聽說後動了心思,長安城除染織署外只有兩家夾纈店,自然不難打聽出牡丹夾纈出自何家何人之手,這才有了眼前這一出。
  
  柳夫人目光陰沉的看著琉璃,心裡明白今日只怕難以如願——她總不能說,婦人不應拿家族名聲當回事吧?原聽說這位畫師不過是個年輕胡女,還是個性子軟和的,沒想到卻是這樣的一個厲害角色!只是,她以為搬出這樣的道理來,自己就拿她無可奈何了麼?
  
  她心裡拿定了主意,臉色倒是緩了一些,點頭道,「也罷,你且給我做四色夾纈,要蓮花、寶相花、菊花和蘭花四種,每一色都要比這牡丹夾纈更好,一個月之後我會讓人來取,此間你不得再給別人做花樣!」
  
  不讓她再給別人做花樣,這和買了她有什麼區別?喔,有的,不用給錢!琉璃心裡忍不住暗罵一聲,抬頭笑道,「多謝夫人照顧小店,只是一個月內至多也就能做出一兩樣,四樣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的。」
  
  柳夫人並不答話,她身邊的婢女冷笑,「無法?那便自己想法去!我家夫人只管一個月後拿貨就是,若是沒有,你們也別想在西市再開門了!」
  
  琉璃心頭怒火上拱,袖子裡雙手已不知不覺緊緊握成了拳頭,但此時此刻,也只能忍無可忍,重新再忍,她微微吸了口氣才笑道,「那就麻煩這位姊姊多付一半定金!」
  
  那位婢女沒料到琉璃沉默片刻,張口居然便是要錢,又是鄙夷又是憤怒,回頭看了柳夫人一眼,卻見她眼神冰冷的點了點頭,她本來就拿了四錠共二十金在手裡,立時便丟了一錠在地上,冷笑道,「拿去!還能短了你的不成?」
  
  琉璃垂下眼皮,好掩住眼睛裡的怒火,史掌櫃已經上前一步,撿起了那錠金子,笑道,「請稍候片刻,小人這就找錢。」
  
  柳夫人擺了擺手,淡然道,「不必了,此後這位畫師只能給王家畫夾纈的花樣,待交了四色花卉後,自然還有事情吩咐她做!」說完悠然轉身,在婢女簇擁下緩緩登上華車,一行人又如來時一般浩浩蕩蕩的離開了如意夾纈。
  
  待這行人走遠,店裡的客人這才七嘴八舌的議論開來,附近相熟的店子也有人過來詢問,待得聽說了這事,各個都是搖頭不語。
  
  琉璃看著史掌櫃手裡那錠小小的金子,只覺得荒誕無比。五金,不過六千多文錢,就生生買斷了自己的花樣,這位柳夫人也太「大方」了吧?也是,她原先準備只花二十金就買下自己,算來不過是一個頭臉齊整的婢女的價格。柳夫人是認為畫師和婢女是一個價,還是認為她的的錢就格外值錢些?若是那位王皇后的智商也和這位柳夫人差不多,她能鬥得過武則天才真是沒天理了!還四花夾纈,她以為皇帝是蜜蜂轉世麼?身上有幾朵漂亮的花花草草他就會嗡的飛過來?
  
  還好,如今已是永徽四年了,這位柳夫人,最多也就有兩年時間可以囂張!只是琉璃的心情不由還是低落了下來。本來從這兩個月的勢頭來看,她到今年年底攢上一兩萬錢似乎也不算困難,可如今一來,她能不給如意夾纈帶來禍端就算不錯。
  
  史掌櫃自然明白琉璃心緒不佳,他自己也是一腔鬱悶,此事也無法抱怨,待議論稍熄,便回身對她道,「四樣夾纈要一個月趕出來,卻是要作坊日夜做工了。要比那牡丹夾纈更好也是難為。」
  
  琉璃明白掌櫃的意思,歎了口氣低聲道,「我盡力而為。」說著便轉身進了後院自己的畫室裡,她從來都相信,憤怒不能解決問題,有這時間生氣,還不如做點有用的事情。
  
  小檀忙跟了上去,進門才低聲道,「這柳夫人真是當今皇后的母親?怎生如此不講道理?」
  
  琉璃苦笑一聲,搖搖頭,「莫說她了,當心禍從口出。」說著便動手研好了墨,隨手在夾皮紙上勾了幾個樣子。柳夫人要的寶相花與蓮花原是此時最常見的紋樣,菊花與蘭花也不算少見,但之前她畫的纏枝牡丹,原是極經典的一種紋樣,要畫得比那牡丹夾纈還好,卻談何容易!琉璃頭疼的揉了揉額頭,將畫好的幾個樣子都丟到一邊,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卻聽一陣腳步聲響,門簾一挑,武夫人已出現在了門口,眉頭緊皺,神情頗為不悅。琉璃忙放下筆迎了出去,笑道,「小郎君已經走了?可曾買到合意的弓箭?」
  
  武夫人皺眉歎道,「你在我面前還作甚模樣?掌櫃都告訴我了,你這也叫無妄之災!此事我定會告訴我家妹子,她最是聰慧不過,一定能幫你想出法子來,說起來這事也與她……」她想起什麼似的捂嘴一笑,又轉了話題,指著牆上的狩獵圖道,「我原想讓你幫我也做個這樣的夾纈屏風送人,如今看來卻是不成了。」
  
  琉璃笑道,「有什麼不成的?也就是這兩天沒有空閒,過兩日只怕想忙也無事可做了。夫人不妨先說說看。」開玩笑,她哪能因為柳氏這樣橫行不了兩年的紙老虎,就放棄一棵真正的大樹?
  
  武夫人想了想,笑道,「我倒也未想好,只是再過一個多月,也是有人要過壽辰,我想送一樣別緻些的物件做壽禮,這夾纈屏風便是不錯,只是還想不好要送個什麼樣子的。」
  
  琉璃便問,「此人最愛何物?」
  
  武夫人沉吟道,「最愛的便是書法,他不愛遊獵玩樂,因此狩獵圖只怕不大合他的意,餘者麼,他也不愛珠寶珍玩、奇花異草……」不知想到什麼,她的臉又有些紅了。
  
  琉璃見她眼波流傳、暈生雙頰的樣子,眼角又掃過那條精美的夾纈羅裙,心裡猛地一動,難道那則八卦居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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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22:42:48
  第25章 靈機一動五雷轟頂
  
  據說,章 懷太子李賢之所以與武則天離心離德,是和宮裡的一則流言有關的,根據流言的說法,他並非武則天所生,而是韓國夫人,也就是武則天的姐姐與高宗皇帝生下的兒子。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琉璃看著眼前這個突然滿臉春意的女人,看到那條明顯出於宮中的華裙,突然便想起了這句老話。
  
  就算她不是章 懷太子的生母,看樣子她和她的皇帝妹夫只怕已經……唐朝宮廷,果然是天下最亂來的地方!
  
  不過這一切,與她何干?她又不是李淵,哪有閒心去管大唐宮廷的這筆爛賬!她只需要知道,這位武順武夫人在此後十來年裡與武則天關係還算不錯,就足夠了。而這位夫人,現在想請自己畫個屏風,好送給她的皇帝情人當生日禮物,她有什麼理由拒絕?可惜的是,這位皇帝最愛的偏偏是書法,她畫畫也許還過得去,寫字就太不夠看了,她那筆放在一千年後被人交口稱讚的小楷,到了這個書法鼎盛的時期,莫說跟名家們比,就是斗花會上那些女子,一半以上的書法造詣都比自己強!
  
  不過,她寫不了,不代表別人也寫不了啊!若是能成,也許還會是另外一個機會……
  
  琉璃思量了片刻,抬頭笑道,「既然如此,何不就用一篇墨書做扇六聯屏風,或是整面的水墨畫配大段辭賦,做成一個單幅的插屏?豈不比這狩獵圖更別緻?」
  
  武夫人凝神想了一想,點頭笑道,「正是!他的書房裡就有六扇的墨書屏風,是褚相爺的墨寶,若再做個六聯屏風倒不新鮮,咱們不如做個插屏,依你說的以書配畫,想來更是新奇。」
  
  褚相爺?是此時最出色的書法家褚遂良吧?他與虞世南、裴行儉等人齊名,是以空靈清瘦的楷書而著稱,琉璃忙問,「那六扇屏風可是楷書?」
  
  武夫人沉吟片刻才道,「似乎是行書。」
  
  琉璃點了點頭,心裡又多了幾分把握,笑道,「夫人回去後將插屏的尺寸告知琉璃,若是不出意外,半個月內便能得了。」
  
  武夫人頓時笑得更明媚了些,「待我回去,找到合適的屏風,再來找你。」
  
  只是之後的十來天,武夫人卻一直沒有出現過。琉璃倒也沒有太多時間去操心這些,好容易畫完那位柳夫人的四季花卉夾纈後,她又畫了兩個樣子,此外還要琢磨適合武則天的刺繡圖樣,每天都要在畫室消磨半日,日子跟之前的也沒有什麼區別。
  
  柳夫人到訪之後,琉璃曾以為舅父會對此大驚或大怒,誰知道安靜智卻只是一臉不屑的道,「她說不許就是不許麼?舅父這裡又不止一位畫師,以後便讓史掌櫃替你挑選客人、交涉花樣,你只要不當著客人的面畫,誰又知道是你畫的?」
  
  看見琉璃愕然的表情,他倒是笑了起來,「咱們在西市開店,這種自以為是的高門公子婦人早見得多了,當面自然是要好好奉承,但真都依了他們,西市也不用開門了!」
  
  琉璃原本就不大喜歡與客人交涉,有了這番安排,自然心滿意足,連四季花卉的樣子都畫得快了起來,安靜智又想辦法買到了兩個刻工,染坊日夜開工,一個月的時間倒也勉強夠用,狩獵圖的夾纈因此還出來得更快了些。這兩天,琉璃日日對著這六幅夾纈,倒是真有些期待看看它們被裝上紫檀木屏風的樣子——這可是地道的唐代夾纈屏風,一千年後卻只在日本還保存著幾扇,就像這一千年前的長安,只有京都還保留下來了幾分影子……
  
  這一日午後,琉璃正在畫室裡勾花練手,就聽見史掌櫃的笑聲在門外響起,「裴君的夾纈前幾日就得了,染得極好。」
  
  琉璃筆尖一抖,剛畫的一枝蘭花旁邊頓時多了個黑點,她怔了怔,隨手在那個黑點勾了幾條細線,畫成了一隻蜜蜂,只是黑點到底大了些,看起來倒更像一隻蒼蠅。她不由苦笑著搖了搖頭。
  
  小檀早已打起了門簾,跟在史掌櫃身後走進來的,正是多日不見的裴九,或許是因為已到四月,暮春風暖,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清爽的月白色襴衫,整個人看上去似乎也明朗飄逸了幾分,看見琉璃抬頭看了過來,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笑容一如往日溫和。
  
  琉璃放下筆,也笑著福了一福,收拾好桌上的筆墨,便走到架上拿起了那早已準備好的六幅夾纈,一一鋪放在案幾之上。
  
  這幾幅夾纈染色並不複雜,只是用淡淡的青色做底,人馬獵物線條都是墨黑色,遠山用留白勾勒,惟霜葉和人臉等處用了淺赭色,配著原本就簡潔的圖案,看起來十分清淡古雅。
  
  裴九目不轉睛的看著這幾幅猶如水墨畫般的夾纈,臉色漸漸變得凝重。史掌櫃心裡不由打起鼓來,忙陪笑問道,「裴君以為如何?」
  
  裴九沉吟著點了點頭,「甚有古風,令人忘俗。」抬頭時,臉上又重新掛上了平日的微笑,「裴某已將餘錢帶來,就在外面的車上,勞煩掌櫃讓我那僕從搬下來就是。」
  
  史掌櫃頓時鬆了口氣,笑著行了一禮,又客氣了兩句,便轉身出去了。琉璃看了小檀一眼,見小檀悄無聲息的退到了外面,這才認真的看著裴九深深的一福,「上次之事,多謝裴君。」
  
  裴九笑著擺了擺手,語氣依舊清淡謙和,「庫狄大娘客氣了,裴某不過是胡亂猜測了一番而已,什麼事都沒做,何敢當一謝字?大娘能得償所願,想來應是天意如此,倒是這夾纈,家師定然歡喜,裴某應多謝大娘才是。」
  
  琉璃微微一怔,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回答,既然他已不願再提之前的事情,她自然也不會再說什麼,當下也只是笑著點點頭,轉身到架上又拿下了一疊夾纈,放到了案几上,與案上那六張正是一模一樣。
  
  裴九臉上不由露出了幾分驚詫,「這是?」
  
  琉璃微笑道,「自然贈與裴君的,若是裝入屏風時有個萬一,也好替換,若無此等意外,裴君隨意處置就好。」夾纈的工藝特殊,染好出來時永遠都是兩幅圖案一模一樣的布帛,雖然裴九隻訂了一套,卻自然會多出另一套來。這一套,若是留在如意夾纈,想來不會有人再發瘋到拿一萬錢來買,從商行信譽來講,也不能廉價處理,倒不如送給裴九做個人情。
  
  裴九搖頭道,「無功不受祿,這如何敢當?」
  
  琉璃笑道,「確是有一事要煩勞裴君,過些天我要畫一幅插屏,只是那畫須有題詞,我這筆字實在見不得人,思來想去,只能厚顏找裴君幫這個忙了。雖然這套夾纈不足以充作潤筆之資,也是聊表一點心意。」
  
  裴九似乎有些意外,看著琉璃不語,琉璃忙補充道,「這插屏卻不是售賣之物,乃是私下受一位夫人所托而已。」
  
  裴九怔了一下,垂下眼簾微笑道,「既然如此,敢不從命。」
  
  琉璃頓時鬆了口氣,武夫人提到書法時,她就想到了裴九那筆精妙的好字,此前還一直有些擔心,此人雖然看起來溫和有禮,卻自有一種令人不敢太過親近的氣度,身為裴氏子弟、朝廷命官,她一個小小的胡女畫師,哪裡有資格讓他幫這樣的忙?她又不能直接說,這是送給當今陛下的生日禮物,原本她還想了幾個別的法子來打動他,卻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好說話!琉璃忙趁熱打鐵,「那就先在此謝過了,只是須得裴君動筆時,卻不知如何才能告知裴君?」
  
  裴九道,「此事容易,屆時你差人到長樂坊東北蘇將軍府所在的小道上,裴某就住在蘇將軍府東牆邊的院子裡,裴某若是不在,亦只要給院子門房留句話,我得空定會過來。」
  
  琉璃心裡一動,突然想起了那個曾在胸中盤亙的疑團,忍不住問道,「可否請教裴君官諱?」
  
  裴九淡淡的一笑,「不敢當,裴行儉。」
  
  他的聲音明明極輕,但聽在琉璃耳中,就如霹靂在耳邊炸響,一時耳邊、腦中都有些嗡嗡做響。和裴炎對她而言只是一個名字不同,裴行儉在她心裡絕對是一個傳奇,而這傳奇,居然早就已經出現在自己面前,自己卻渾然不知!
  
  「裴行儉?」她幾乎是機械的重複了一句,突然覺得自己一定是世上最二的穿越者,她早該想到的!像裴九這種心智氣度的人物怎麼可能是無名小卒?這個時代的裴氏子弟,能寫這樣的一手好字,又能如此料事如神,除了那個文韜武略都驚采絕艷的裴行儉,還能是誰?
  
  裴行儉略有些驚異的看了她一眼,突然臉上露出了一絲嘲諷,「大娘原來也聽過裴某的名字?」
  
  琉璃一驚,這才醒過神來,只覺得他的這絲嘲色十分刺眼,不由垂下了眸子,心裡微覺納悶,她記得裴行儉身世坎坷,成名甚晚,看他這神色,難道此時他還有什麼惡名在外不成?如果說對裴九,她雖然感激,卻隱隱還有幾分猜疑,但「裴行儉」這三個字已經打消了她的一切疑慮。她心裡只微微一轉,便抬起頭來揚眉笑道,「哪裡,只是想要記得牢些而已,不然裴君若不肯題字,卻如何能找上門去訴苦?」
  
  裴行儉默然看著她,突然一本正經的道,「大娘放心,裴某,字守約。」
  
  所以會守約?看著他肅然的臉上那雙閃動著戲謔之色的明亮眼睛,琉璃忍不住笑出聲來。
  
  直到裴行儉離開很久,這抹笑意依然停留在琉璃的唇邊,讓她莫名的心情愉快。只是在史掌櫃再次進來時,她才突然心裡一動,藉機找了由頭便問道,「掌櫃可知訂貨的那位裴九郎名叫裴行儉?我總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卻不知在哪裡聽過。」
  
  史掌櫃頓時笑了起來,「原來大娘也聽說過,我那日收了他的文書後看著那名字也覺得眼熟,後來過了兩日才想起是怎麼回事,卻沒想到他竟然會是這樣一副和善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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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天煞孤星春江花月
  
  房間裡的蠟燭早已經熄滅了。沒有月亮的時候,長安的夜晚是一片真正的漆黑,琉璃即使睜大了雙眼,也只能隱隱看見一個窗子的輪廓。遠遠的似乎有梆梆的打更聲傳來,一下,兩下,三下,應該是三更時分了,她卻一點睡意都沒有。
  
  其實琉璃並沒有失眠的習慣,尤其是到了安家之後,在這張舒適的廂式雕花床上,她的睡眠一直很好,只是今天白天聽到的那三個字,實在有些太過震撼,而史掌櫃後來說的話,又太過離奇,那背後似乎有些什麼東西,讓她想不明白。
  
  按照史掌櫃的說法,裴行儉這個名字如今在大唐的官員和世家中幾乎是無人不曉,他都曾在與客人的管家們閒聊時聽到過兩三次。但究其原因,既不是他的書法,也不是他的智謀,而是四個莫名其妙的字:「天煞孤星」。
  
  至於這四個字的由來,前面半截琉璃是大致知道的:裴行儉出身洛陽裴嫡支,父親是聲名卓著的一代名臣,兄長是萬人莫敵的一代名將,裴家因世代鎮守洛陽,自然就投入了當時在洛陽稱帝的王世充麾下。裴氏父子在洛**深蒂固,威望又高,頗受王世充猜忌排擠,便密謀投奔故交李淵,不料慘遭出賣。王世充一怒之下屠了裴氏三族,而裴行儉就是這個大家族裡唯一倖存的遺腹子。
  
  至於故事的後半截,她還是第一次聽說,裴行儉十五歲喪母,十八歲從大唐頭號貴族學院弘文館舉明經出仕,當年便娶了兵部陸侍郎的女兒,結果第二年長子夭折,過了兩年,陸氏又因難產去世,一屍兩命。自此之後,他便被認定是大唐頭號天煞孤星——全家,乃至全族都被他剋死了,難道還有比他命更硬的人麼?
  
  想到這種荒誕卻廣為流傳的說法,想起那張總是溫和而略帶疏離的臉,琉璃只覺得既困惑又不平:洛陽裴氏家族的事情是亂世中的悲劇,怎麼能怪到一個還沒有出世的孩子身上?至於女人難產,孩子夭折,在這個時代是何等司空見慣的事情,又怎麼成了他是天煞孤星的鐵證?如今他並不是什麼大人物,這個名聲怎麼會傳得如此路人皆知?單從史掌櫃那句「沒想到他竟是這樣一副和善的模樣」就可以想見他的名聲被傳到了何種地步!此外,在這個講究出身的時代,他八九年前就已經以那樣根正苗紅的方式出仕,為什麼直到如今依然是個九品的官員?
  
  無數問題一個接一個的在琉璃腦海裡翻騰,在朦朧睡去之前,她突然想起似乎在哪裡看到過一筆,裴行儉是有妻有子的,有一個兒子好像後來還當上了宰相。他並不是真的天煞孤星,而這世上原有一種人,是經霜雪而越加傲岸……她舒了口氣,放心的睡了過去。
  第二日一到畫室,琉璃便立刻找出了裴行儉上次留下的幾張字,左右端詳了半日,挑了兩張,讓小檀拿到相熟字畫店裡去簡單裝裱一番——裴行儉遲早會建功立業,他的字到時大概也能值點錢吧?就算不賣,留著做傳家寶也不錯。到老的時候,自己可以得意的跟孫子說,「你奶奶當年給女皇陛下做過衣服,給高宗陛下畫過屏風,還讓裴大將軍寫過字……」這樣的人生,也很不錯啊!
  
  還沒等琉璃YY完,門口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門簾挑處,露出了武夫人笑盈盈的臉,進門便道,「唉,總算是有合用的屏風了!我這幾天可是一頓好找,最後還是母親那裡找到了一架金絲楠木的插屏,真真是再難得不過的,足有五尺多高,邊框底座一木貫通的不說,雕工也極精細,四面都是透雕的蓮花卷草紋,我把尺寸都量好了,你來看看!」說著就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張紙箋。
  
  琉璃看了一眼,上面記著是三尺九寸高,兩尺三寸五分寬,插屏這樣算是尋常尺寸的。只聽武夫人問道,「若是要畫,幾日能得?」
  
  琉璃想了想,覺得還是說得保守一些的好,「有個十幾天總是夠了。」
  
  武夫人笑道,「那不是佛誕日之後就好?時間倒是富富有餘。你準備畫些什麼,又題些什麼字樣?」
  
  琉璃心中早已有了腹稿:在這幅屏風裡,畫其實只是配角,重要的是詩,以及寫詩的那筆字。而她想來想去,有印象的長詩也只有一首《春江花月夜》。上一世裡,她臨摹過一副同題的水墨畫,也一筆一畫的臨摹了配畫的這首詩。琉璃雖然對詩歌不大感冒,但那首長詩配上畫面的意境給她留下的印象實在太為深刻,以至於現在還能記下來十幾句,就算不到原詩的一半,想來也夠用了。她如今的打算就是把這幅畫和這首詩都照搬過來——《春江花月夜》此時應當還未問世,她隱約記得這首詩的來歷據說是有幾分不可靠的,倒是正好。
  
  琉璃笑著把自己的想法大略說了一下,武夫人連連點頭,「春江花月夜,這名字就好,你說的那詩聽上去也好,原來的屏風裡面也是一幅畫,是閻立德畫的什麼《行獵圖》,十分無趣,我回去便拆了它!」
  
  閻立德?初唐畫壇第一名家閻立本的哥哥……武夫人居然要拆了他的畫換上自己的,琉璃只覺得一滴冷汗滑落額角,壓力頓時大增。誰知武夫人看著她,又笑了一笑,「倒是忘記說了,這幾日或許會有人來點名讓你畫花樣,你若為難,只要把魏國夫人柳氏之事如實說了便好。」
  
  琉璃的冷汗頓時便嚇干了,怔怔的看著武夫人,她這是什麼意思?
  
  武夫人奇道,「你發什麼怔?想來問的人一多,那柳氏自然不好再難為你。」
  
  琉璃垂下眼簾,苦笑道,「此事不算什麼,怎好勞煩夫人掛心?琉璃能如今這般給夫人畫屏風就好,畫不畫花樣又有甚打緊?」這位武夫人也不知是真天真還是假天真,以柳夫人如今的權勢,自有一千種法子來收拾自己。若是讓她以為自己到處訴苦,壞了她的名聲,不定會招來怎樣的災禍!
  
  武夫人搖頭笑道,「你總是這般謹慎!那柳氏最是橫蠻,人所皆知,你這樣的手藝,怎麼能就此埋沒了?我母親昨日請幾位夫人來家中做客時,特意讓她們看了你做的那夾纈披帛,又提了提你,人人都說想讓你幫她們也做兩條呢!我母親說,正要讓她們都知道柳氏的所為。」
  
  琉璃低頭盯著自己的袖子,就像上面突然多出了一個洞。她現在明白了,眼前這武夫人是真的傻,這事還能直接告訴自己?她難道看不出來,這是她母親揚老太在給柳夫人使絆子?而她琉璃就是身負重任的……那塊西瓜皮,就算摔不著柳夫人也能噁心她一下。這些貴婦自然樂得看熱鬧,只是,有人想過西瓜皮的下場沒有?她在心裡歎了口氣,抬頭笑道,「楊老夫人真是熱心腸,琉璃多謝她了。只是要畫這插屏的畫卻極要靜心,明日起,琉璃就會在家閉門作畫,便是沒有魏國夫人的事情,那些夫人也只怕要過些日子才有閒能接待。」
  
  武夫人點頭道,「這倒也是。」她並不太明白母親的那些彎彎心思,在她心裡,自然這屏風才是第一等要緊之事,聽琉璃說得如此鄭重,倒多了幾分歡喜。
  
  琉璃忙又問,「依夫人所見,這畫是上色的好,還是水墨的好?」
  
  武夫人果然便拋開了那些思緒,皺著眉頭思索了半日才道,「我是喜歡上色的畫,記得見過一幅青綠的山水,甚是好看,只是這屏風上若要配上詩賦,只怕還是水墨的更合適些?」
  
  琉璃心裡鬆了口氣,只順著她的意思又說了些屏風的構圖、風格,又厚著臉皮吹了一通這屏風畫會如何清雅絕倫——她的畫也就罷了,但裴行儉的書法,《春江花月夜》的名句,難道是鬧著玩的?武夫人走時果然一臉夢幻,一個字也沒再提起柳夫人的事。
  
  琉璃看著她的背影,無聲的搖了搖頭,超齡少女這種人,原來哪個時空都有會!她轉身回到屋裡,小檀在一邊笑著問道,「大娘,今日那兩張字是誰寫的?今日書畫店的米掌櫃讚歎了半日呢!」
  
  琉璃奇道,「你不知道麼?自然是那位裴九郎的。」
  
  小檀滿臉都是訝然,「是那位天……」看見琉璃微沉的臉色,忙摀住嘴巴,把後面三個字咽進了嘴巴裡。
  
  琉璃歎了口氣,昨天小檀聽說了裴行儉的事情,就嘖嘖稱奇的把「天煞孤星」四個字掛在了嘴邊,自己忍不住拉下臉來說了她一句,現在她倒是不說了,心裡顯然卻還是這樣想的。只是看著小檀捂著嘴,眼珠骨碌碌亂轉的樣子,琉璃撐不住還是笑了起來,「罷了罷了,我不是怪你,你須知道,武夫人這屏風還指望這位來幫著寫呢,待我畫好之後,說不定還要你去請人,若把這幾個字說溜了口,那可如何是好?」
  
  小檀放下手,眼睛笑得彎彎的,「婢子再笨,當面怎會說出來?」
  
  琉璃笑道,「是是是!小檀你伶牙俐齒,名震西市,如何會說錯話?」
  
  兩人說笑了片刻,琉璃便開始磨墨,想把記憶裡的那幅《春江花月夜》勾出個大樣來,才動了幾筆,史掌櫃卻匆匆的走了進來,皺眉道,「大娘,外面有位鍾娘子,指名道姓要見你,看那架勢,彷彿是官家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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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22:44:10
  第27章 富貴勾人寂寞千古
  
  不起眼的牙色素面短衫,不起眼的鎏金珠釵,眼前的這位鍾夫人大約五十許歲,相貌普通,笑容謙和,略有些隨意的坐在雅間的客席上,看起來半分架子也無,只是那條紫色團花六幅羅裙,無聲而又明確的揭示了她的高官女眷身份。身後兩個婢女更是屏息靜氣而站,琉璃進來時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
  
  琉璃眼光只是一掃,便恭敬的行了一個福禮,「琉璃見過鍾夫人。」
  
  鍾夫人笑道,「這位可是庫狄大娘,果然是好人才,不必多禮。」
  
  琉璃微笑著站直了身子,鍾夫人上下打量著她,笑容雖然可親,眼神裡卻流露出琉璃並不陌生的掂量之意。琉璃垂下眼睛,心裡已有幾分明白她的來意。
  
  果然那鍾夫人便笑道,「說起來,應是我要勞煩大娘才是。昨日無意中見到一條牡丹夾纈的披帛,著實艷麗,因此特地的打聽了地方,想勞煩大娘為我也做一條那樣的披帛出來,最好是蓮花圖案,不知大娘可有時間?」
  
  琉璃抬起頭,微笑著輕聲道,「小店一定不負夫人所托。」
  
  鍾夫人的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驚詫之色,隨即便追問道,「大娘何時畫這花樣?」
  
  琉璃笑道,「琉璃尚有委託在身,小店另有畫師,技藝比琉璃高出十倍,定然不會讓夫人失望。」
  
  鍾夫人的臉重新舒展開來,笑得越發和煦,「大娘太過謙遜,那牡丹夾纈是我親眼所見,若說有人比你技藝高出十倍,我是不信的。卻不知是誰委託了大娘,需要多長時間?我且等著就是。」
  
  琉璃心裡越發警惕了,以楊老夫人的身份,如今武昭儀的地位,有人願意湊上去為之效勞並不奇怪,但這位夫人也未免太過熱心了一些,難道非要自己說出柳夫人擱下的話?或是當面抱怨一番?只能笑道,「夫人明鑒,琉璃目前確無閒暇,一則魏國夫人曾命琉璃給她做四色花卉夾纈,如今還未得;二則,琉璃又應了賀蘭府的武夫人為她畫一幅畫,雖是私人之托,與小店生意無干,亦需忠人之命,因此上這些日子琉璃只怕都是分身無術,無法再為夫人效命了,望夫人體諒。」
  
  鍾夫人似未料到她會把武夫人也牽了進來,笑意雖然如舊,看著琉璃的眼神卻變得有些深,半響才「哎呀」一聲想起了什麼似的笑道,「說到魏國夫人和武夫人,我倒是剛想起來,聽武夫人說,她上次來這店裡時,正遇見魏國夫人也到了此處,不止是讓你做花卉夾纈,當場還說過不許你再為別家畫花樣,可有此事?」
  
  琉璃心中微沉,這位居然是一個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有些話看來已經躲不過去,她只能點了點頭,「當時是有這一說。大約是琉璃在貴人面前應答失儀,惹惱了魏國夫人也未可知。」
  
  鍾夫人瞅著琉璃,又笑了起來,「你倒是個謹慎的,卻不知是如何失儀了?」
  
  琉璃歎息了一聲,「琉璃也不甚明瞭。只是見魏國夫人走時不大高興,胡亂猜測而已。」
  
  鍾夫人點了點頭,「魏國夫人原是個規矩大的,既然她已發了話,我也不難為你了,日後有機緣再說。」說完竟是乾淨利落的起身便往外走,琉璃不由有些茫然,恭敬的跟在後面,將她送出了夾纈店。只見門口停著一輛馬車,鎏金花鳥的廂板,重錦車簾,竟是極其華麗。待到上車之前,鍾夫人又突然回頭和藹的一笑,「既然大娘還要與武夫人作畫,記得見到她時,幫我帶聲好。」
  
  琉璃心裡這才一鬆,恭順的點頭笑道,「夫人所托,必不敢忘。」待目送著這位鍾夫人的馬車走遠,回頭便問史掌櫃,「掌櫃可曾打聽出來這位鍾夫人的來歷?」
  
  史掌櫃皺眉道,「我也在納悶,適才便讓小錢去與那車伕攀談了幾句,說是什麼許大學士府的,看那馬車當是極富貴的人家,我想了半日也沒想起曾與這府裡打過交道,也不知這位夫人為何會知道大娘你的名字。」
  
  許學士?難道說是武則天麾下的第一個大臣許敬宗?若這鍾夫人真是他的夫人,以今天的情形看來,倒不是武則天收服了他,而是他絞盡腦汁貼上了武家才是!所以她最後才會提那麼一句:她真正所圖的並不是要自己說出什麼來,而是要讓楊老夫人看到,自己是第一個聽明白了她話中的含義,又付諸行動的人!權力富貴,果然是這世上最誘人的東西,只要撒下餌,就不怕沒人上勾。
  
  琉璃站在院裡,靜默良久,終於只是歎了口氣,回頭對小檀道,「我們回去。」
  
  小檀看了看天色,頗有些驚異,不過看到琉璃的臉色,還是一言不發的跟著她進了畫室,幫她拿了幾樣東西,便一路向外走去。
  
  此後幾天,琉璃都沒有再來西市,對外只說是病了,卻讓小檀每日去打探一回消息,期間果然有兩三位官家夫人來打聽過她,不過並沒有流露出太過在意的樣子,倒是對店裡出售的牡丹夾纈沒有銀色閃光頗有點意見。琉璃漸漸放下了一半的心,想來如今武則天雖然得寵,但朝廷裡依然是長孫無忌的天下,**裡王皇后的地位也依然穩固,除了許敬宗這種不甚得志又與武家有舊的人,誰會把寶押在一個侍奉過先皇的大齡妃子身上?
  
  小檀對琉璃的行為頗有些不解:不就是有人來打聽了一下那位傲氣十足的魏國夫人麼?至於躲著不敢見人?琉璃自然也不會跟她解釋,只說要留在家裡靜心畫插屏。石氏聽說了此事,倒是笑著對她,「你倒真像是咱們家的人,那些眼光短淺的人哪裡曉得,做生意原是不能看眼皮子底下的,你這樣與客人相交,才是長久之道。」又轉頭對女兒七娘道,「你也該跟姊姊多學著些。」
  
  琉璃不由愕然失笑,點頭道,「琉璃只想著應了人的事便要做好,卻沒想那麼久遠,還是舅母說得對。」
  
  七娘原已與琉璃十分要好,聽說她要在家裡作畫,樂得天天在她的屋裡廝混。安家也如其他胡商,對兒子要求是能夠掙錢養家餬口,自幼便得出門學著打理生意往來,對女兒卻也講究嬌養。七娘是家中幼女,更是頗為嬌寵,並不輕易許她出門。她在家呆得無聊,便是替琉璃磨墨鋪帛,也覺得好玩。
  
  那《春江花月夜》的圖,琉璃用紙張練習了兩遍之後,到了第三日上才鋪開從書畫店裡精挑細選的淡赭色熟絹,提筆揮墨,又花了兩日功夫,才終於告成。
  
  這幅畫雖然不是工筆重彩,琉璃卻畫得甚為細緻,畫面下方是幾叢盛放的牡丹,透過牡丹的花葉看去,只見大江靜流,水天相接,圓月高昇,月華如暈,波光之中,一葉扁舟靜靜的停在江中,一位戴巾的士子面向圓月負手而立。瘦削的背影裡,自有一股寂寥之意撲面而來。
  
  琉璃看了半響,舒了口氣,其實這幅畫與她當年臨摹的已頗有些不同,但好在改動之後效果依然不錯,尤其是那位士子的背影,以前臨摹時,導師總說她的畫是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若是能讓導師看到這一幅,他大概就不會有那樣的不滿了吧?琉璃怔怔的看著自己的畫,剛開始的那絲得意,漸漸變成了壓在心頭無法出口的一聲長歎。
  
  只聽七娘歎道,「姊姊畫得真好,只是這畫中的人看上去為何這般不樂?還有這月亮下面的一大片,也太空闊了些吧?」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七娘真是好眼力,這人對月獨立,自然是有些寂寥的,至於這一片空白,卻是有一首長詩要填上去,這畫才算是完整。」
  
  七娘點頭不迭,琉璃一面跟她閒話,一面便盤算,後天就是四月初八佛誕日,正是大唐的法定節假日之一,裴行儉這位低級公務員說不定也會得閒。轉頭便召來了小檀,讓她找個男僕第二天去長興坊的裴行儉家送信。小檀想了想卻道,「長興坊倒是不遠,大娘明日若是無事,不如讓婢子去一趟,省的那些人笨口笨舌的說不清楚,反而耽誤了事。」
  
  琉璃看著她眨啊眨的眼睛,怎麼不明白這妮子是好奇心發作,想到原也是說過讓她去請人的,只得笑著點頭,「也好。」
  第二日一早,小檀興沖沖的出了門,不到午時回了家,進門就滿臉神秘的對琉璃道,「今日小檀可是將那位裴九郎家轉了個遍!果然有些稀奇。」
  
  原來她找到裴行儉的院子後,先只說有口信要當面告知,裴行儉已經去了左屯衛,午時之後才能回轉,門房的老蒼頭便將她帶到了廳房裡,又叫來一位小童上茶陪客。那小童不過十來歲年紀,幾下便被小檀套出話來:這裴家不但沒有女主人,連婢女也沒有一個,除了這看門的老蒼頭和平日在書房伺候小童外,只有兩個長隨平日跟著裴行儉進出,外加一個廚子做飯。倒是有個女僕負責打掃涮洗,卻是跟著先頭裴老夫人的。裴行儉性子又十分隨意,一應事務都不大講究,看門的老蒼頭跟他的時間最久,居然便是半個管家。
  
  小檀打聽完消息,又特意找了個借口到那院子裡轉了轉,「院子不小,只是無人收拾,也就是勉強還算乾淨,真真是可惜了。倒是院子裡那棵棗樹生得十分不錯,聽說果子也甜……」
  
  琉璃本來還怔怔的聽著,聽她一路扯下去竟是越來越不得要領,忍不住問,「口信你可帶到沒有?」
  
  小檀笑道,「我看完了,自然留下口信便回來了,難道還留在他家吃飯麼?」
  
  琉璃不由哭笑不得。因想著裴行儉大概這兩日便會過來,她次日便帶上畫去了西市的畫室,誰知一連等了三天,裴行儉蹤影皆無,卻等到了柳夫人的最新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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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22:44:26
  第28章 小鬼難纏大話名詩
  
  四色花卉夾纈一字排開的放在店舖內最大的那張案几上,富麗飽滿的聯珠寶相花,清雅簡潔的出水蓮花,繁複精緻的纏枝菊花和別緻舒展的卷草蘭花,圖案都是少有的新穎漂亮,而染出的顏色無論是朱紅與碧色的強烈對比,還是藕合與鵝黃的淡雅交融,或是像流沙般閃動的細碎的金銀色,更是令人挪不開眼睛。
  
  那位依然穿著黃色紗衫的婢女本來一臉傲慢,但當這四色夾纈一匹匹的鋪開,眼睛卻不由自主的漸漸黏在了上面,直到掌櫃笑道,「小店總算不負所托,昨天才將最後一匹染好,不知貴府覺得可還能用?」她才醒過神來,哼了一聲,臉上慢慢恢復了傲然的神色,淡然道,「也就勉強用得!」
  
  四周頓時轟然一聲。黃衫婢女眼光一掃,意外的發現不知何時這店舖裡外已經站了不少人,對著那四色夾纈指指點點,有人嗓門略大,聽得見正在議論,「這還只是勉強能用,也不知這家平常用的是什麼……」她心頭微惱,瞪了史掌櫃一眼,「何時來了這麼多閒雜人等?」
  
  史掌櫃笑道,「開店迎客,自然來的都是客人。」他一見這婢女,就特意把最大的案幾挪到了靠近店門口的敞亮處,又把那四匹夾纈都鋪得甚開,就是要多吸引些人來看,沒想到效果還真是不錯。
  
  黃衫婢女原本還想再挑剔幾句,被人這樣圍著議論卻不好再多說,皺著眉頭揮了揮手,身後的兩個女僕忙走上前去,小心的收好夾纈,抱到了馬車上面。
  
  立刻便有人問道,「店家,這四色夾纈可還有貨?我也想訂一匹寶相花的。」
  
  黃衫婢女聞言不由大怒,冷冷的看了那發話之人一眼,又轉頭看著掌櫃道,「這四色夾纈,我家夫人有緊要用處,再不許再賣給他人!」
  
  史掌櫃微笑著點了點頭,「自當遵命,只是這樣一來,這四匹的價錢就不能以上品計算,而是絕品,要兩貫錢一匹。」一面說,一面便指著牆上新制的價目表給這婢女看。此事他早有預料,恰好還有上次的狩獵夾纈屏風,索性便在店裡的價目表上加上了「絕品」一欄,一匹兩貫錢,十天前便報備到了市丞那裡。否則,按照東西兩市的行規,若是不按明碼標價收錢,教人告到了市丞那裡,如意夾纈卻是要挨罰的。
  
  黃衫婢女一怔,瞥了史掌櫃一眼,冷笑道,「你是怕我家夫人付不起麼?」
  
  史掌櫃搖頭道,「不敢,尊府上回賞了五金給小店,付了這四匹,還有足足二十四貫,只是說來讓小娘子心中有數而已。」
  
  黃衫婢女眉頭緊鎖,只覺得若再跟這滿嘴算賬的胡商說下去,自己身上都是一股銅臭味,不耐煩道,「你們那畫師呢?我家夫人還有話吩咐她!」
  
  琉璃本來一直站在簾子後聽著動靜,聽到這婢女提到自己,心裡不由一緊,忙退後幾步進了雅間,剛剛坐定,史掌櫃便引著那婢女走了進來。
  
  琉璃站起來微笑見禮,那婢女卻彷彿沒有看見般大喇喇的坐了下來,冷笑道,「畫師今日怎麼尊貴起來了?連面也不肯露上一露?」
  
  琉璃知道她是覺得自己受了慢待,只能笑道,「這位姊姊有所不知,自打夫人吩咐不得再給他人畫樣,琉璃便謹記在心,因有些相熟的客人點名讓我畫樣,不好推脫,琉璃這些日子連店舖都不曾來過,只是這幾日想著夫人來拿夾纈時或有吩咐才過來的,又不好教人看見,這才只在後面等候姊姊。有不恭之處,請姊姊恕罪。」
  
  黃衫婢女臉上的怒色這才慢慢收了,卻依然冷冷道,「怎麼不好說?難不成給我家夫人畫樣,還失了你的面子不成?」
  
  琉璃微笑道,「哪裡,能為夫人效勞自然是琉璃的榮幸,只是琉璃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畫師,那點名要琉璃畫樣的,又頗有幾位官眷,琉璃見識疏淺,也不知能否將夫人的吩咐說出去,也只好用了這個笨法子。若姊姊覺得不妨,以後自然明說就是。」
  
  黃衫婢女漫不經心道,「明說就是,又有何妨?」看著琉璃的眼神裡倒沒有了挑剔和怒氣,全是不加掩飾的輕蔑,似乎在說,果然是個沒見識的,居然以為我家夫人買你幾個花樣還怕人知道!
  
  琉璃點頭一笑,心道,我終於知道你家夫人和她的皇后女兒是怎麼死的了,是笨死的!皇帝的寵妃穿了件新鮮紗衣,你們轉頭就去弄了相似的來,還不許那家店舖再做給別人,這難道是什麼很光彩的事情?明火執仗的做了還不夠,還堂而皇之的任憑人說……好吧,你們都不怕,我怕啥?
  
  只聽那婢女又淡然道,「你這四色夾纈做得倒還能看,我家夫人愛才,原也說過你若肯到王家,進來就是管家娘子,這可是幾世都求不來的體面。想來你是不知,我們王家管事娘子的吃穿用度,便是尋常官宦夫人也比不得!你若有心,我可以幫你去夫人面前求上一求。」說完便斜睨著琉璃。,一副你還不趕緊來求我模樣。
  
  琉璃心裡歎了口氣,站起來鄭重的福了一福,「琉璃多謝夫人厚愛,多謝姊姊好意,只是家父最重名聲,琉璃為生計來操賤業已是不孝,不敢再為富貴而投身客籍,姊姊明鑒,夫人但有吩咐,琉璃會全心效勞,絕不敢有半分懈怠。」
  
  黃衫婢女看著琉璃,半日才冷笑著點頭道,「你倒真是有志氣的,好!夫人吩咐,要再做一匹五彩散花的紅羅和一匹長安竹的翠綾,做八幅裙用,我下個月過來取。」說完又冷笑了幾聲,揚長而去。
  
  琉璃站直了身子,只覺得胸口一團煩悶,幾年來的磨練,早已讓她學會了低頭求存,可是三天兩頭被這種「給你臉不要臉」的目光看著,她便是泥人也有火氣往外冒。她悶悶的回了畫室,悶悶的展開那幅《春江花月夜》,歎了口氣,都說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然而誰又知道那一代代望著江月之人,擁有何等不一樣的人生?還有答應來幫她寫上這首詩的那位,也不知道為什麼至今都沒有露面……
  
  好在第二日她一到如意夾纈,史掌櫃見到她就笑著向後面一指,「大娘今日卻是來晚了些,那位裴九郎已經等了一盞茶功夫了。」琉璃心中一喜,快步走進了後院。剛一挑起簾子,就見一個修長的身影背對院門而立,微風吹動著他淡青色的頭巾與袍角,卻讓那身影越發顯得沉靜。
  
  大概是聽到了琉璃的腳步聲,那人迅速轉過身來,正是多日不見的裴行儉,看見琉璃,微笑著拱了拱手,「抱歉,因過些日子南邊的林邑國要入貢獻象,這幾日裴某脫不開身,今日才來,讓大娘久等了。」
  
  有屬國要獻大象?這倒是要好好準備的一場大熱鬧。琉璃笑著回了一禮,「哪裡,裴君公務要緊,勞煩你百忙之中過來,是我該抱歉才是。」
  
  裴行儉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大娘好生客氣。」
  
  琉璃笑而不語,心道:虛偽,這還不是跟你學的!卻見裴行儉彷彿聽到了這句話般,微笑著看了自己一眼,頓時不敢再腹誹下去。
  
  兩人走進畫室,琉璃便在案幾上展開了《春江花月夜》的畫卷。裴行儉低頭凝視著畫面,良久不語,半響才低聲問了一句,「此畫何名?」聽到琉璃說出「春江花月夜」幾個字,奇怪的抬頭看了她一眼,斷然搖了搖頭,「陳後主的宮體詞名,如何配得上此畫?」
  
  《春江花月夜》難道還跟那個臭名昭彰的陳後主有什麼關係?琉璃心裡不由一片茫然,轉念一想,裴行儉比自己有文化得多,應該不會說錯。她只能歎了口氣,把早就抄好的那小半篇長詩遞給了裴行儉,「此畫與陳後主無關,只是因為此詩就叫《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時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只見長江送流水。」一共十二句,是琉璃有把握不會寫錯的全部詩句了,好在她自己讀著,倒也不覺得七零八落。
  
  裴行儉似乎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低聲讀了下來,讀完之後卻又從頭讀了一遍,然後才放下紙箋,怔怔的看著琉璃,「此詩,是你所作?」
  
  琉璃連忙搖頭,她還有點自知之明的,就自己肚子裡那點存貨,讓她冒充才女,還不如讓她冒充神棍來得保險,因此這篇瞎話她早已編好,「自然不是,這是琉璃幾年前在曲江邊聽人所唱,《春江花月夜》這名字也是歌者所說,他也不知是何人所寫。那歌甚長,琉璃只記得這幾句了,只是每一念及這幾句詩,腦中便會出現這樣的畫面,索性此次便畫了出來。」
  
  裴行儉看著她不語,目光突然變得極為清亮銳利,琉璃倒也沒什麼可心虛的,抬眼看著他,笑道,「裴君難道疑心我能寫出此等詩句來?」
  
  裴行儉收回目光,揚眉一笑,「詩自然是好的,只是便是沒有此詩,畫也是絕妙佳品,能為此畫題墨,是裴某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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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22:44:55
  第29章 七月流火華服霓裳
  
  辰時剛過,正對著太極宮朱雀門的天門街依然是一副車水馬龍的景象。從明德門進來的拉貨馬車與各坊裡湧出的行人車馬混雜在一起,人流中,有穿著胡帽胡服的長安本地人,也有操著一口流利長安話的胡人,互相打著招呼開著玩笑,又一道抱怨今年這個夏天熱得實在有些離譜。
  
  永徽四年的這個夏天,熱得的確有些離譜。似乎四月底林邑國獻象的那檔子熱鬧後,氣溫就嗖的熱了起來,直到七月竟沒有下過一場像樣的雨。此時,那明晃晃的太陽照在這條寬闊得驚人的天街上,晃得人都有些睜不開眼,道路兩旁的槐樹也越發無精打采起來。
  
  琉璃坐的馬車是在開化坊的北邊才轉彎向東,她撩開車簾,看著遠處那雄偉的朱雀門消失在坊牆背後,心裡突然有點沮喪:來長安三年半了,她其實,連太極宮的樣子都沒有看清楚過。如果不是武夫人非要她到武家去看看那幾件新做的衣裙,她大概連這一眼都撈不著。
  
  這兩個多月,她的生活終於變得安穩,除了還忍受過兩次那位柳氏的婢女的挑刺眼光和刻薄言語,連外人都不用見,平日不是在畫室畫花樣、繡樣以及古代版服裝設計圖,就是在家裡與舅母石氏和七娘消磨時間,甚至還跟七娘學了兩手女紅。安家雖也是一大家子,但兒子兒媳們不過是每晚過來吃頓飯,而主母地位比唐人家庭更高,幾個姬妾跟婢女們也無甚區別,平常只待在自己房間裡。因此,安家的日常生活倒有幾分現代家庭的簡單安靜。琉璃頗為適應這種生活,只是偶然會惦記起那扇《春江花月夜》的屏風,猜測它是否已經入了皇宮。
  
  記得兩個月前,武夫人看到那幅字畫時很有些喜出望外,聽說那手漂亮的行書是出自裴行儉之手又是頗為愕然,好在倒沒有什麼不悅,反而興致勃勃的打聽了一番便歎道,「好好的一個名門之後,卻成了如今的模樣,真是埋沒了這筆好字。」讓琉璃對她的印象又好了幾分。
  
  只是這位夫人最近似乎忙了很多,只是半個月前見了琉璃一次,琉璃注意到,她幾次似乎想說什麼又住口不言,鬧得琉璃忍不住心裡嘀咕,以至於對這次見面也有些期待起來。
  
  她坐的馬車一直駛入了緊靠東市的宣陽坊,穿過十字路口,才在一間頗有規模的府第前減慢了速度,琉璃往外看了一眼,只見那府門匾額上寫著「應國公府」幾個字,烏頭大門緊閉,兩邊各站著幾個豪奴。馬車並未停下,而是順著那府邸的外牆直到東北的一個小門外,車伕才喝住了馬,帶著馬車來接琉璃的婢女便笑道,「從這門到我家夫人的院子更近便些。」
  
  這婢女原是武夫人身邊伺候的,琉璃與她早就熟了,見她略有些訕然的模樣,忙笑道,「正好呢,這天氣走遠了才是真受罪。」
  
  這位婢女也笑了起來,親親熱熱的帶著琉璃便往裡走。從這小門進去,沒走幾步眼前便是一片湖面,青石砌岸,楊柳低垂,湖水東邊一片都是白色蓮花,亭亭玉立,清香宜人。那婢女見琉璃多看了幾眼,便笑道,「這白蓮極是稀罕,宮外沒幾家能有呢。」
  
  不就是白色的荷花麼?難道這時候居然是貢品級的稀罕物?琉璃心裡嘀咕,也不好開口詢問,只默默的跟著她沿著池塘邊的青石小路一路往西走,在一座涼亭前轉向南面,又走了約一箭地,便看見了一處不甚起眼的院子。進門才見這院子是尋常的四合院格局,兩邊廂房,當中是五間小小的正房,重簷雕棟,倒也精緻。
  
  那婢女讓琉璃在外面稍候,自己進去通報,轉身便出來笑道,「大娘快請進,我家夫人已經等候多時了。」
  
  琉璃跟在她的後面進了房,直接挑簾進了西間,只見這屋子正中是一架落地的華榻,榻上三面設著插屏,又掛著好幾重煙霧般輕柔的粉色紗帳,看去倒像一座紗亭,武夫人只穿著齊胸的羅裙,外面披著紗衫,大片的雪白肌膚清晰可見,懶洋洋的半坐半倚在榻上,看見琉璃便招手笑道,「快過來坐。」
  
  琉璃忍不住暗讚一聲,好一幅海棠春睡圖!笑著走了過去,找了個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散腿坐下。這榻上是一張翠絲編就般的細竹蓆,入手沁涼,角落裡還設了一個雕成荷葉的玉盆,裡面放著大塊的冰塊,帳子裡生生便比外面低了兩度。
  
  武夫人笑道,「原想著去西市找你,只是我最是怯暑,這幾天實在熱得厲害,只能勞你跑這一趟,路上可熱著了?」
  
  琉璃搖頭笑道,「還好。」其實要說熱,這千年之前的長安還真不算太熱,對於琉璃這種曾在長沙每年40度高溫中都堅強的活下來了的人而言,眼下這個號稱酷熱的夏天還真不算什麼,而她如今的體質似乎也不懼熱,只要在屋裡呆著,幾乎連汗都不會出。
  
  武夫人見琉璃依然穿著素色的羅衫長裙,領子扣得嚴實,臉上也不見汗跡,羨慕的歎了兩聲,才想到今天的正題,忙讓人把那幾件新衫都拿了過來。
  
  看見那幾件衣裳,琉璃的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來。在答應給未來的則天女皇設計衣裳繡樣之後,她突然發現,這其實也是一個好機會,可以讓她根據自己的想像把那些傳說中的衣裙都做出來。而現在,這些著名的唐代華服霓裳就活生生的出現在她眼前:那六幅碧綾裁成的是荷葉裙,那在團花紅錦上加金絲重繡的是百蝶石榴裙,那越州繚綾中銀色雲紋若隱若現的是月色裙,而那一件左襟金絲繡鳳、右襟銀絲繡鵝的淺杏色羅衫,則是「羅衫葉葉繡重重,金鳳銀鵝各一叢」……
  
  琉璃輕輕的撫摸著這些從自己的設計草圖上脫胎而出的精美衣裙,一種美夢成真的喜悅油然而生。她以前的專業雖然是染織,但時裝設計課是必修課,也曾有過做時裝設計師的夢想,這些美麗猶如藝術品的衣裳,就是她真正意義上的設計成品——何況還會穿在那樣一位古今無雙的女模特身上!
  
  武夫人也歎道,「真難為你怎麼想出來的,你那些圖也畫得真是好看,卻不知這做出來的樣子,可還有需要改動的地方沒有?」
  
  琉璃搖頭笑道,「比我想的還要好些。」這個時代的刺繡裁剪工藝的確比她想像的更為精湛,以至於這最後的成品讓她這個設計者都有些驚艷的感覺。
  
  武夫人笑道,「那就好,過兩天我就去送給我妹子,她再不穿啊,卻要穿不下了!」說著又看了琉璃一眼,略帶抱歉的微笑道,「一直沒跟你說,我妹子是宮裡的貴人。」
  
  難道武則天又懷上龍種了?琉璃心裡思量,笑而不語。武夫人便點頭歎道,「你今日來看見了府門的匾牌,自然是猜到了。我以前只說是賀蘭府的,也不是成心瞞你,只是說慣了,又怕你跟我拘謹。我的性子你也知道,我妹子又是極和善大方的,你莫變得拘泥起來,反而不好了。」
  
  琉璃心道,跟你不拘泥是沒問題,跟你妹子不拘泥我大概還要練幾輩子,索性大大方方的點頭一笑,「琉璃遵命。」
  
  武夫人笑著拍了拍她的手,突然壓低聲音道,「你可知道上次那屏風是送誰的?」
  
  琉璃心裡一動,抬起眼睛茫然的看著武夫人,等她的下文,她果然便笑著低聲道,「是送給當今聖上的!」琉璃配合的驚歎了一聲,站了起來,「夫人怎麼也不早說,我那點彫蟲小技,怎麼入得了聖人的法眼?」
  
  武夫人忙道,「你慌什麼?聖上十分喜歡,原說要賞你的,聽說你不是官家人,這才罷了。倒是那裴行儉竟是個有造化的,聖上一眼便看中了他的字,又聽說他的身世經歷,倒是感歎了一番,沒幾天特意叫人賞了他幾匹素絹,讓他抄寫《文選》。那裴行儉只用了一個多月,便抄了整本的《文選》呈了上來,聖上竟是愛不釋手。又召他覲見了一次,聽說應答十分得體,如今他已升為了起居舍人,真真是一步登天!」
  
  那扇屏風真的起了作用!琉璃眼睛頓時一亮,只是……起居舍人又是什麼?她不由困惑的看著武夫人。
  
  武夫人笑道,「看來你當真是不知曉,這中書舍人便是跟在聖上身邊專職記錄聖上起居言行的,雖然只是六品,卻最是清貴不過,先皇時褚相就任過此職。聖上也說,他終於找到一個墨書能與褚相媲美之臣了。」
  
  從九品到六品,而且是皇帝身邊的近臣,這個速度,大概算得上坐火箭了吧?琉璃忍不住微笑起來,「可見這世上有好心好報這回事,我原想著自己只認識這個人字是寫得極好的,求他時還只怕他不答應,沒想到他竟是個熱心肯幫人的,這才有了這番機緣。」
  
  武夫人原有些怕她會心生不平,看她笑得坦然,忍不住歎道,「這真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若是官家人就好了,只怕這番恩賞就不是那裴行儉一人的,以你的才華容貌,便是召你入宮也說得過去。」
  
  入宮?去跟武則天搶皇帝?那她寧可直接找根繩子吊死算了。琉璃忙道,「夫人過獎了,琉璃這點手藝算什麼?夫人不知,琉璃的性子最是懶散,在規矩大些的地方就渾身難受,宮裡別說去,便是想一想也唬得慌。」
  
  武夫人捂嘴大笑,半響才道,「你這脾氣,怎麼跟我一模一樣?其實宮裡也不似你想的那般唬人,當今聖上性子極和氣的,就是皇后規矩大些。」
  
  琉璃忙點頭道,「琉璃領略過魏國夫人的風采,倒也能想像一二。」
  
  武夫人忍不住又大笑起來,點著琉璃的額頭道,「原來你也是個不老實的。」她這樣大笑之時,神情分外天真明媚,偏偏胸口波濤起伏得誘惑無比,琉璃心裡忍不住暗歎一聲,尤物啊,難怪高宗要偷嘴!
  
  兩人正在說笑,只聽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位婢女挑簾進來,恭敬的施了一禮道,「老夫人聽說庫狄大娘來了,想請大娘去見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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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9-21 1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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