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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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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0 22:45:23
  第30章 旁敲側擊老而彌辣
  
  從武夫人的院子出來,往南幾十步是一道彎彎曲曲的流水,沿著水流走上一小段路,一處掩映在花木叢中的院子便露出了飛簷。這處院子明顯比武夫人的大了很多,院子分內外兩重,外面的院子有流水穿牆而過,上面架著小小的石橋,走過石橋,穿過中堂,才是五間北屋,房子高大富麗,看格局卻不像是武府的上房。
  
  琉璃剛剛跟著婢女走到台階下面,早有婢女打起了簾子笑道,「庫狄大娘來了。」琉璃略略加快了腳步走了進去,只見這屋裡兩面設著綢背錦邊牙席和檀木案幾,錦簾高卷,珠帳低垂,自有一番高華氣息。楊老夫人正襟危坐在東邊的牙席之上,幾個婢女僕婦圍繞其後。
  
  琉璃忙走上一步,深深的一福,「見過夫人。」
  
  楊老夫人微微一笑,「快請起,大娘坐下說話。」
  
  琉璃規規矩矩坐在她的對面下首,微笑著抬起眼睛,正遇到了兩道意料之中的明亮目光。她先是略帶驚異的回望了過去,片刻之後才似乎承受不了那目光裡的打量探究之意般垂下了眼簾,身子也微微挪了挪。
  
  楊老夫人這才對琉璃笑道,「幾個月不見,大娘越發出落了。」
  
  琉璃低聲答了句「夫人過獎」,只聽她悠然道,「說起來,早該請大娘過來一敘,你那牡丹夾纈披帛甚是出眾,做的那幾件新衣更是別緻,當真是巧手慧心,難得格調新奇,與眾不同,卻不知大娘是從哪裡學到的?」
  
  琉璃微笑著答道,「家母最喜擺弄衣服布料,勾畫花樣,琉璃從小跟著阿母學了一些,得武夫人垂青,我也就大膽試了一試,能合夫人之意,的確是意外之喜。」
  
  楊老夫人點頭道,「原來卻是家學淵源,難怪看著新穎,不似長安這邊的風尚。就是宮裡,也難得有你這樣心思手藝的。」
  
  琉璃聽到「宮裡」兩字心裡便是一緊,面上只微帶羞澀的笑了笑。
  
  楊老夫人又漫不經心似的道,「聽順娘說,你今年已是十五,卻還沒許人家,且一直住在舅父家裡,不知家裡可有什麼打算?」
  
  琉璃心中警鈴大作,搖頭笑道,「舅父舅母對琉璃甚是疼愛,琉璃聽他們安排就是。」
  
  楊老夫人笑著歎道,「倒是一個省心的孩子。」又回頭讓人上了兩杯酪漿。
  
  琉璃原不愛喝酪漿,但婢女捧上的兩杯酪漿竟是用碧色琉璃盞盛的,顏色十分清涼,輕輕啜飲一口,也格外冰涼爽口。就聽楊老夫人笑道,「如今我年紀也大了,不能吃那冰的,這酪漿也就是在井水裡浸了半日,取點涼意罷了。」
  
  琉璃笑道,「過涼則傷脾胃,夫人這樣才是養身之道。」
  
  楊老夫人「喔」了一聲,微微驚詫道,「大娘莫非還懂醫理?」
  
  琉璃忙道,「琉璃哪裡懂什麼醫理?舅父家大表兄有一家藥材店,琉璃也就偶然學了幾句。」安三郎的確有家小小的藥材鋪,不過販賣些西域過來的紅花雪蓮,此時卻正好借來一用。
  
  楊老夫人果然不再追問,只是就著夏日飲食忌諱隨口閒聊了下去,琉璃笑盈盈的聽著,偶然插上幾句。卻聽楊老夫人突然問倒,「順娘可跟你說過那幾件新衣是為誰而做?」
  
  琉璃忙放下杯盞,恭敬的道,「適才夫人才跟我說了,是給宮裡的貴人。」
  
  楊老夫人笑道,「宮裡的是我那次女媚娘,如今已是昭儀,她原跟我說過,眼下宮裡就缺掌管衣物、繪製新樣的伶俐人兒,再過些天就是女官入選之期,你若想去試上一試,老身大概還能助你一臂之力。想來以你的才華,還怕沒有榮華富貴?不知大娘可有這打算?」說著眼光似漫不經心般在琉璃臉上轉了一圈。
  
  琉璃一怔,終於有幾分明白這位老夫人叫自己過來的意思,念頭急轉之下決定還是實話實說,微微苦笑道,「多謝夫人厚愛,只是琉璃尚有幾分自知之明,雖說能繪樣製衣,卻絕不是伶俐人。不怕夫人笑話,琉璃膽子最小,也就是在夫人這樣和善的貴人面前還能侃侃而談,若是遇上魏國夫人那樣規矩大的,真是話都不會說了。若是入了宮,只怕還沒摸到富貴的邊,就成了翻身不得的罪奴。」
  
  楊老夫人笑道,「記得大娘曾說過,笑到最後者,笑得最好,怎麼如今又膽怯起來了?」
  
  琉璃忙道,「此言自是不假,然而琉璃心中之好,是安穩靜好之好,並非富貴榮華之好。琉璃雖沒見識,卻也聽過富貴險中求這句話,似我這般膽小如鼠的,還是求個平平安安的富家婆來做,才算是得其所哉。」
  
  楊老夫人忍不住笑出聲來,搖頭道,「哪有形容自己膽小如鼠的?」笑著喝了一口酪漿,便示意婢女撤下案上的琉璃盞,轉頭又歎道,「今年天時不好,連門都出不得,好不悶氣,不知大娘在家做些什麼解悶?」
  
  琉璃看見她的神色,一顆心放下了一半,笑著答,「琉璃卻是不愛出門的。」也就隨口說了說在家裡與七娘一道繪樣、女紅等事,後來又說到嫂嫂們只是晚飯前才過來,楊老夫人聽到安家兒子們都是分家單過,平日家人來往賬目也要算得清楚,不由奇道,「胡人家中都是如此麼?」
  
  琉璃點頭,「大食人如何,琉璃也不知,但昭武九姓家家皆是如此,琉璃剛去時也覺得驚奇,住得久了,倒覺得這樣家裡反而簡單。」
  
  楊老夫人想了一想,歎道,「說得倒也在理。」臉上不由流露出幾分悵然之色。琉璃看著她的神色,想到這院子的位置和規制,頓時明白她在這府裡只怕並沒有老封君的地位——依稀記得她本來就是繼室,丈夫之前有好幾個兒子,而那幾個兒子對她們母女並不好,看來還真是如此。
  
  楊老夫人半響回過神來,便笑著問道,「聽你的意思,若是你家舅父以後讓你也嫁個昭武人,你也覺得無妨?」
  
  琉璃想了想,點頭笑道,「琉璃自是覺得無妨,只是昭武人通常不娶外女,只怕是看不上琉璃的。」
  
  楊老夫人見她說得坦白,笑得不由更和藹了些,「你們庫狄家雖不是高門,總比昭武姓氏要高貴些,休要妄自菲薄才好。」
  
  琉璃忙正色道,「夫人教訓得是,琉璃受教了。」
  
  楊老夫人點了點頭,又說了幾句閒話,便讓人給琉璃拿來了一個匣子,不等琉璃開口就道,「不過是我早年用過的東西,如今過時了,我也懶得重新去打,你若有暇便翻新了用。你若不收,以後我們也不好再去勞煩你了。」
  
  琉璃只得再三謝過,見她流露出幾分倦色,忙起身告辭,又到武夫人那裡坐了坐,眼見已快午時,這才出府歸去,手頭卻又多了一個匣子…
  
  坐在武府的馬車上,琉璃忍不住便先打開了武夫人的匣子,只見是裡面是一對沉甸甸的卷雲紋銀臂釧和一支做工精美的鎏金蔓草蝴蝶紋銀簪;再打開楊老夫人的匣子一看,不由大吃了一驚:裡面是一把赤金背梳,象牙為齒,掐絲為紋,少說也有二兩多重,算起來恐怕不止萬錢……
  
  琉璃只覺得手心發燙,就如拿著一塊烙鐵一般。她若看得不錯,楊老夫人那樣精明的人是不會隨意施捨的,她只會投資,可自己身上,又有什麼值得她如此投資的地方?琉璃仔細回想著今天的對話,一顆心不由漸漸的沉了下去。
  
  ……
  
  武府的院子裡,武夫人一臉莫名其妙的看著自己的母親,「媚娘如今懷了龍胎,女兒自然會多去看她,這兩個月女兒不就常在宮中麼?這跟那庫狄大娘又有什麼關係?」
  
  楊老夫人看著這個一臉懵懂的女兒,歎了口氣,「你啊!什麼時候才能用心一些?你當那宮裡是什麼好地方?媚娘上一次好容易才生下了弘兒,那時是什麼情形?如今皇后已和淑妃聯手,比上次要凶險百倍,媚娘一個人一雙眼睛還能事事都盯緊了不叫人鑽縫?身邊得力的人自是越多越好,便是你,你如今又……有了那事!難道還要似從前那般散漫著?」
  
  武夫人一怔,臉不由就紅了,低頭半響才道,「女兒也不是有意……」
  
  楊老夫人歎道,「阿母也不想說你,只是這樣便愈發要謹慎些,事事都要多想一想,你可能做到?」說起來,她的這三個女兒,就這個長女順娘最是糊塗。她倒並不擔心她和皇帝的事,以媚娘的性子,此事只怕也是默許的。問題是,順娘的性子實在太過散漫隨意,身邊的婢女又沒有真正得用的,她這個做母親的不得不多為她操心些。
  
  武夫人半響才道,「阿母的意思是,讓那庫狄大娘進宮去?這只怕不成,今日女兒還說起此事,聽她那意思是不願意入宮的。」
  
  楊老夫人恨鐵不成鋼的瞪了她一眼,「正要這種不想攀高枝的人才能得用,不然找個年輕貌美的好做對頭?這庫狄大娘,那門手藝固然是難得的,更難得的是心性,上次在慈恩寺外我就留心看過,她不像是個有富貴心的,為人又謹慎識禮,跟你也投緣。再說了,她母親又是胡人,是注定不足為患的。這樣的人,你當好找麼?」
  
  武夫人歎了口氣,「話是這樣說,只是,她既然不願意入宮,若是把她弄去,豈不是讓她怨咱們?又如何能用得?」
  
  楊老夫人淡淡的道,「自然不用我們去弄。」她的目光轉到了那幾件新制的衣裳上,瞇著眼睛笑了起來,「自然有人比我們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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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2:37:15
  第31章 意外來客未雨綢繆
  
  七夕前夜,一場不大不小的雨趕走了些許暑熱,到了第二天一早,又是一個天空碧藍如洗的艷陽天。
  
  安靜智站在自家院子裡,抬頭看著天色歎了口氣,「再這樣晴下去,只怕今年的米價卻是要漲了。」石氏便在廊下應聲答道,「那便多買些備著!總比連綿陰雨要好些,你莫忘了,那年連下了一個多月的雨,坊市北門關了多久?我們這些人又是天天在家不許出去,那番折騰才叫悶人。」
  
  想起那一年朝廷下令關閉所有市坊的北門,又不許婦人上街,以為這樣便可以讓太陽露臉的奇怪做法,安靜智忍不住也笑了。
  
  琉璃的屋子裡,七娘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她給扇面上那幅織女圖點上了最後一抹嫣紅,又聽到窗外傳來的母親的聲音,輕聲笑了起來,「正是呢,今日晴了,晚上才好乞巧。午後咱們就去捉蜘蛛?」
  
  琉璃放下筆,搖頭道,「我只怕還要出去,你若有閒就幫我捉幾隻吧,說起來,我這手女紅,不乞也罷。」
  
  七娘一面拿起那柄絹扇端詳,一面歎道,「你這手再不巧,哪裡還有巧人兒?便是女紅,你也學得比我當初快了不知多少,也就是練得少了些。」
  
  見那絹面上的顏料慢慢乾了,七娘便把扇子拿在手裡,又對著銅鏡照了照,美滋滋的道,「我就要這把了!」
  
  琉璃笑著點點頭,她這次一共買了七柄素絹的圓扇,花了兩天都畫上了織女圖,扇面上的簡筆仕女圖案並無太大區別,只衣服顏色略有不同,最後這柄是粉色的衣裳,七娘果然一眼便看中了。
  
  兩人拿了剩下的扇子到了上房,石氏看了果然也十分歡喜,知道家中女子人人有份,連十一郎的未婚妻子史九娘和出嫁的五娘都有一柄,更是笑得合不攏嘴,挑了一柄青衣的織女在手裡搖著笑道,「這樣好的扇子,我定要拿著多去做做客才好。」又連忙挑了兩柄讓人給安五娘及史九娘送了過去。不多時,康氏與米氏也得了消息,過來各自選了一柄合心意的。琉璃一看,剩下的一柄,扇面上的織女一身月白色素淨衣裳,不由也笑了。
  
  不到午時,五娘與史九娘各自又遣人帶了回禮過來,五娘送的是一個小小的鏤銀香囊,散發著幽幽的芙蓉冷香,史九娘則回了一方繡著月破雲出圖案的絹帕,琉璃雖然平日並不熏香,也忍不住把那個精巧的香囊掛在了身上,大家又評點了一番史九娘的手工,康氏米氏便沒有回去,幾個女人一起熱熱鬧鬧的吃了頓冷淘。
  
  琉璃瞅了個空拉住康氏低聲道,「嫂嫂,三哥何時會去西市的藥材鋪?我有事想向三哥請教一二。」
  
  康氏奇道,「你是說那間賣雪蓮的小鋪子?三郎輕易不會去那裡,你若想買什麼,不如去絞纈店找他,今日過節,他應當會在店裡,你讓他帶你去就好。」又笑道,「今日嫂嫂還沒給你回禮,你看中什麼儘管挑去。」
  
  琉璃搖頭笑道,「並不缺什麼,當真只是有事請教三哥。」
  
  吃過午飯,幾個人又說笑了一陣子才散了,各自回去準備晚上的瓜果供品、乞巧盒子。琉璃則和石氏道了別,帶著小檀一起往西市走去。正是日頭最烈的時分,在坊間道路上還有些樹蔭遮擋,一進西市大門,當那股熱浪夾著聲浪以及脂粉香料的種種味道撲面而來,琉璃被嗆得差點跌了一跟頭,小檀則是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扇起風來。
  
  安家的絞纈店離夾纈店並不太遠,都在西市位置最好的東門附近上,兩人順著商家屋簷的陰影加快了腳步,剛剛走到自家夾纈店,本想打個招呼就過去,那史掌櫃卻一步迎了出來,「大娘來得正好!」
  
  琉璃不由一怔,史掌櫃才道,「真是巧了,正有客人一定要見大娘,我剛想打發小夥計去找你。」
  
  因為柳夫人的事情,琉璃這些日子悶頭畫花樣,早已不大與客人打交道,怎麼還會有人堅持找她?她忍不住微微皺起了眉頭,「是哪位客人?我可認識?」
  
  史掌櫃笑道,「你當是誰?就是從前做屏風的那裴九郎!我也說過,你不再畫花樣,他說是另外有事。我想大娘或許會見他,也就沒有格外推拒。」
  
  琉璃心裡一震,還未說話,小檀已叫道,「那位天煞孤星不是好久沒來了麼?怎麼今日卻來找人了?」
  
  琉璃面無表情的看了小檀一眼,才對掌櫃道,「我這就去。」
  
  小檀悄悄吐了吐舌頭,老老實實的跟在琉璃背後往後院畫室走去。
  
  一眼看到站在案几旁邊的裴行儉,琉璃只覺得略有些恍惚:他依然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淺色襴衫,清淡的神情也是一絲都沒有變。若不是武夫人清清楚楚的告訴了琉璃,她簡直難以相信,眼前這個人在過去的這兩個多月裡有過那樣一番驚人的際遇。她定了定神,微微一福,「好久不見。」
  
  裴行儉的目光在琉璃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微笑起來,「裴某早就該過來的,只是一直脫不開身,大娘一向可好?」
  
  琉璃笑道,「托福。」一面請他落座,一面便吩咐小檀去外面買一壺冰酪漿過來。
  
  裴行儉正襟危坐在榻上,默然片刻,突然鄭重的抱手欠身,「多謝大娘。」
  
  琉璃忙側身避開,想了想笑道,「裴君客氣了,我什麼都沒做,只是請裴君幫了我一個忙而已,裴君能有此番際遇,想來是天意如此。」正是把裴行儉上次說的那番話原封不動的還給了他。
  
  裴行儉不由怔住了,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同時笑了起來。裴行儉便問道,「不知大娘是何時知道此事?」
  
  琉璃笑道,「也沒幾天。托我畫屏風那人告訴我說,那屏風是送給聖上的,這才說起了裴君的事情。」
  
  裴行儉忍不住道,「不知此人是……」看了一眼琉璃又抱歉的一笑,「裴某唐突了。」
  
  琉璃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的確有些唐突。」
  
  裴行儉愕然看了琉璃一眼,不由搖頭苦笑起來。半響才道,「裴某也是前幾天才知道,原來竟是那扇屏風造就的這番際遇,這幾日來心內常自不安……」
  
  琉璃擺了擺手,截住了他的話頭,「裴君過慮了,際遇之事,一半是天意,一半也在於人為,琉璃不敢貪天之功,更無不平之意。試想,若無裴君上次解我那兩難之局,或是自珍身份不肯幫我題字,事情又會如何?所謂善有善報,無非如此。裴君仁心俠骨,此番際遇不過是上蒼的補償,想來日後自有更大的福報。」
  
  其實想起這件事的時候,琉璃自己也有些困惑,裴大將軍自然不會永遠是九品小官,但自己為何可以在這過程中扮演一個小小的角色?到底是她推動了歷史,還是歷史本來就有她這個意外因素?
  
  裴行儉怔怔的看著琉璃,半響才垂下眼簾微笑道,「裴某自認臉皮不薄,但聽大娘這番話,也要羞慚無地了。」
  
  琉璃笑道,「那便再也不提此事可好?」
  
  裴行儉臉色難得的露出一絲無奈之色,點了點頭,「他日大娘若有驅使,必當從命。」
  
  琉璃心道,你能幫我擺平魏國夫人和楊老夫人那對禍害麼?想到裴行儉的滿腹智謀,心裡不由一動,正色道,「實不相瞞,過些日子琉璃說不定真會求裴君幫忙拿個主意。」
  
  裴行儉立刻道,「如今裴某長值宮中,常數日不得歸,但大娘若有事情,請告知我家門房一聲,他自會想法子。」
  
  琉璃想起他家門房老蒼頭就是半個管家的說法,忍不住笑了起來,小檀的消息準確率看來還真夠高的。
  
  待小檀將酪漿送上時,裴行儉便隨意問道,「大娘這兩個月似乎不常來店裡?」
  
  琉璃不由驚異的看了他一眼,裴行儉忙道,「適才聽掌櫃提了一句。」
  
  琉璃想了一想,還是把自己給武夫人做了牡丹夾纈後引起的麻煩簡單說了一遍,裴行儉越聽臉色越是肅然,半響才道,「你還是要當心些,最好莫要再給那位武夫人再做布帛衣裳,若推脫不得,哪怕稱病避開也好。」
  
  琉璃長歎了一聲,誰說穿越人士智力會比古人高?自己若有裴行儉一半的敏銳,就不會沾沾自喜於能做武則天的時裝設計師了——她光想著未來的女皇戰無不勝,卻沒想到自己根本沒有資格捲入到那種級別的爭鬥中!默然半響終於還是道,「前幾日剛做了幾件。」
  
  裴行儉看著琉璃,兩道舒展的劍眉慢慢的皺了起來,「你在長安之外可有親戚?」
  
  琉璃心裡一沉,難道有這麼嚴重?想了片刻搖了搖頭,裴行儉歎了口氣,「你適才說或有事找我,可就是預料到會有麻煩?」
  
  琉璃點頭不語。裴行儉沉吟道,「若大娘不嫌忌諱,不如這幾日先稱病在家,不要出門了,先看看再說。你父親那裡,也常使人去探聽可有動靜。若真有難解之事,一定記得知會我一聲。」
  
  琉璃一怔:他說的頭一件本來就是自己打算做的,第二件卻是提醒了自己,至於第三件,若事情真到了那一步,也就只能但願這位智多星能再次給自己出個好主意了。
  
  裴行儉低頭思索了片刻,又叮囑了琉璃幾句,便起身告辭而去,琉璃站在院子裡,呆了好一陣子,也終於打起精神出了門,跟史掌櫃告辭時,便囑咐道「這幾天若是有人問起我是否在店裡,掌櫃就說我身體不適,許久不曾來過了。」
  
  史掌櫃笑道,「記下了,說來前些日子常有人問,這幾日倒是不曾有人問過。」琉璃一驚,脫口道,「今日也無人問過?」史掌櫃點了點頭,「自然。」
  
  琉璃看著外面的街道,怔怔的出了半天神,卻沒有注意到身邊的史掌櫃欲言又止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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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2:37:50
  第32章 拜月乞巧金風玉露
  
  與整個西市只有一家夾纈店不同,「絞纈」二字卻是西市東邊這條街上最常見的招牌之一。這種把布帛按各種方式捆紮之後入染的方式,不但成本低廉,染出的布帛花樣還有一種特殊的暈色效果,因此極受歡迎。在招財夾纈裡,各種色彩艷麗的布帛便掛滿了整個店面。不過,此刻琉璃卻無心去辨認哪些是新染出的花樣,只問絞纈店的掌櫃,「三郎今日可過來了?」
  
  那掌櫃也姓史,正是夾纈店史掌櫃的從弟,看見琉璃便笑得彌陀佛般的道,「三郎正在後院裡跟盧明府家的管事談生意,大娘且等一等。」又親自領著琉璃到了後院。
  
  招財絞纈的後院比如意夾纈還要大些,光雅間就有兩間,只是陳設卻不比如意夾纈的雅致。琉璃跟著掌櫃進了西頭的那間雅間,那掌櫃便在邊上陪著東拉西扯,琉璃再三客氣了一番才把這位格外慇勤的掌櫃打發走,自己在坐榻上跪坐下來,一面下意識的撫摸著席上那床紫底鹿胎的絞纈綾褥,一面思量著適才的事情。
  
  沒過多久,一陣腳步聲響起,安三郎挑簾走了進來,笑瞇瞇的道,「大娘今日怎麼有空到這裡來了?」
  
  琉璃忙站起來見了禮,安三郎擺手道,「就你禮數多,快坐下,你找我可是有什麼事情?」
  
  在琉璃的幾個表兄裡,安三郎是看上去性子最好的一個,但琉璃自然知道這位表兄有多精明,她沒有跟他拐彎抹角便道,「的確是有,琉璃無意中惹了禍,想問問阿兄,你的藥材鋪裡是否有那種服下後讓人看上去像病了的藥材?」
  
  安三郎的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驚愕,「你到底惹了什麼麻煩?」
  
  琉璃歎了口氣道,「阿兄想也知道那魏國夫人的事情,她是當今皇后的母親。我前些日子為一位武夫人做了幾件新衣,後來才知道那些衣服是給武夫人的妹子穿的,而她妹子竟是宮中的寵妃!那魏國夫人原就是因為這位寵妃穿過我做的夾纈才找上門來的。她說過幾次想買我為婢,琉璃擔心,如此一來,她更不會罷休。」
  
  安三郎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半響才道,「你且等著,阿兄還要去打探一番消息,你說的那藥材,也需去問問。只是你這幾天,就莫要出門了。」
  
  琉璃看著安三郎喜怒莫辯的臉,不由內疚起來,是她的一時思慮不周,才會有今天的麻煩。她低頭老老實實的應了聲「好」,又道,「琉璃有些擔心,我家阿爺那邊……」
  
  安三郎點頭道,「有道理,我會設法讓人多探著點。」
  
  琉璃喃喃的說了聲「多謝」,就聽安三郎道,「你也莫要太過擔憂了,這些事情又不是什麼難做的,交給阿兄就好,今日還要乞巧,你先回去,今夜卻要多乞到些巧才是。」
  
  琉璃抬起頭來,只見安三郎臉上又恢復了一貫笑瞇瞇的表情,兩撇尖尖的鬍子隨著他的笑容微微顫動,心裡不由鬆了幾分。
  
  待她回到安家時,七娘正指揮著幾個婢女在簷下捉蜘蛛,看見琉璃便笑道,「已經捉了好幾隻了,你看可夠不夠?」說著便拿了兩個開了小孔的精緻盒子給琉璃看,「你看,這盒子是我的,放了三隻蜘蛛,你這盒子裡也是三隻……」
  
  琉璃拿著那盒子,只覺得胳膊上寒毛都要立起來了,強忍著點點頭,「夠了夠了!」轉身就把盒子給了小檀。
  
  七娘笑嘻嘻的和琉璃一道去了上房,沒過多久,康氏與米氏也到了。這一日,安家早早的吃了晚飯,天還未黑,石氏就指揮著大家把上房最大的那張案幾抬到了院子當中,用七個銀盤分別盛了新鮮瓜果、餅子肉乾等放在了案幾之上,又放了兩壺酒和一個香爐。
  
  琉璃原本不覺得七夕是什麼打緊的節日,但在這忙忙碌碌、說說笑笑的氛圍裡,忍不住也開始期盼天色早點黑下來。
  
  好容易那一輪如眉新月漸漸由蒼白變得皎潔,安家的女人們各自回房取了銅鏡放在月下,婢女們又捧上早已準備好的金針彩線。琉璃這還是第一次月下穿針,免不了有幾分緊張,那七根金針十分細巧,天邊的月色與簷下的燈光又實在有些朦朧,她心裡打鼓,穿了幾次竟一次也沒成功,眼見石氏幾個都已穿好,七娘便過來道,「莫急,莫急,越急越穿不上。」
  
  琉璃點點頭,又試了一次,不知是熟能生巧,還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居然真的穿了過去,接下來還有六根便順利得多,不多時便一一的穿到了彩線之上,眾人都道了聲好,琉璃抹著額角上的汗水,也笑了起來。
  
  穿針之後便是拜月,石氏先在設好的香爐裡燃上了細香,眾人各自默默祈禱。琉璃在心裡低聲道,「請保佑琉璃能早日過上自由自在、無憂無懼的生活。」想了一想,又覺得這要求實在有點太高,這個時代,別說她一個寄人籬下的胡女,就算貴為天子,離這八個字也不知道有多遠……
  
  眼見新月漸漸升高,夜風中也有了難得的涼意,女人們在葡萄架下另設了案幾胡凳等物,隨意吃酒聊天,七娘便拉著琉璃找著牛郎織女星,琉璃抬起頭來,只覺得那密密麻麻佈滿了星斗的天空是如此陌生,銀河當真就如一條微微泛著奶白色的星光之河在天際流過,讓人忍不住要心生敬畏。
  
  只聽七娘指著天空叫道,「找到了,找到了!那就是牛郎和織女呢。」又歎道,「這鵲橋一年能多架幾次該有多好!」
  
  琉璃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片或明或暗的星辰,哪裡分得清誰是牛郎織女,心裡卻清清楚楚記起一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七娘見琉璃不語,便拉了她笑著問,「姊姊今日許了什麼願?」一語未了,就聽石氏道,「這話也能問?祈願可是說不得的!」
  
  七娘和琉璃都嚇了一跳,回頭才看見石氏不知何時已走到了兩人身後,七娘便嗔道,「阿娘,不能說便不能說,你唬人做什麼?」
  
  石氏笑著道,「你快過去,阿嫂有事問你。」
  
  七娘忙過去了,石氏卻又拉著琉璃走了幾步才道,「聽說你今日去了招財絞纈?」
  
  琉璃心裡微微一凜,點了點頭,正不知該如何說起那事,石氏卻道,「你覺得,那小史掌櫃如何?」
  
  那個笑瞇瞇的中年胖男人?琉璃下意識想說「很好」,突然醒悟到石氏話裡的意思,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斷然搖了搖頭,「不甚瞭解。」
  
  石氏歎道,「我也覺得他不成,只是這小史掌櫃是你六嫂的娘家親戚,她非要托我來問一聲,說是那掌櫃去年娘子去了,如今想找個續絃,阿米說他家境不錯,人也實誠可靠,又是靠著我們家的,不必擔心日後會有什麼不好。我想著他年紀大了些,家裡的女兒都快十四了,實在委屈了你。」
  
  琉璃這才想起這位小史掌櫃今日那慇勤的面孔,突然只覺得荒謬之極:難道在這位掌櫃眼裡,在那六嫂眼裡,自己竟然……忍不住苦笑道,「舅母,琉璃實在不想嫁人。」
  
  石氏笑了起來,「說什麼傻話,你那六嫂這事上原是有些糊塗了,你卻莫犯了糊塗,我和你舅父原也一直留心著,總能找到合適的,你莫灰心,絕不會至於拖到十七歲,鬧得要交給那官媒娘子來撮合。」
  
  琉璃一驚,忙問道,「什麼官媒娘子?」
  
  石氏奇道,「這你都不知麼?唐人的女子過了十七不嫁,官媒便要上門的。」
  
  琉璃呆呆的看著石氏,腦中頓時浮現出那位官媒何娘子高大威猛的身影,只覺得心頭一片冰涼。難道在大唐獨身主義居然也行不通麼?怎麼還會有逼著人金風玉露亂相逢的規矩?
  
  石氏又絮絮的在琉璃耳邊說了一篇話,琉璃都聽在了耳裡,卻完全不知道她到底說了些什麼。
  
  石氏也看出琉璃有些恍惚,只道今日這事太過突然,便笑著拉她到葡萄架下坐著。又看見米氏詢問的眼神,對她搖了搖頭,米氏垂下眼睛便不說話了。
  
  這一坐直到近三更天才散,回到屋裡,小檀一面幫琉璃散下頭髮,一面便嘟囔道,「也不知道怎麼想的,那小史掌櫃都能做大娘父親的人了,怎麼有臉提這個。」
  
  琉璃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聽了這話不由奇道,「你怎麼也知道了?」
  
  小檀笑道,「這院子裡,有什麼事情我能不知道?大娘你生得這樣好,又這樣能幹,一定能做官家娘子!」又歎了口氣,「有的人倒是樣樣都好,可惜……」
  
  琉璃苦笑著打斷了她,「你還不困麼?我要去睡了,你也趕緊回吧。」
  
  這一夜,她卻是真正的失了眠。十七歲,也不過是讀高二的年紀吧?在這裡,竟然就成了必須交給政府做主嫁人的大齡女青年,這是什麼世道?難道她還要趕緊想辦法把自己嫁出去?左思右想中輾轉到將近五更才勉強合了會兒眼,起來時未免有些無精打采,連她的巧盒裡蜘蛛結沒結網都沒興趣去看。又這樣悶悶的過了幾天,倒是不用刻意去裝也飲食大減了,石氏忙讓人去請大夫過來,那大夫過來看了一遍,無非說了些肝氣鬱結、脾胃不和之類的話,開了幾副藥。
  
  轉眼又離中元節只有三日,中元節也是佛教的盂蘭盆節,石氏便開始忙碌著準備百味飯。這天午後,如意夾纈的史掌櫃卻讓小夥計送了封信過來。琉璃拿到手裡一看,上面的字跡正是裴行儉的。她趕緊拆開,裡面只寫了八個字,琉璃將那八個字讀了兩遍,呆了半響,轉頭便問小檀,「舅父和三哥此刻都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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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2:38:36
  第33章 飛來之禍疑難之疾
  
  崇化坊庫狄家的上房裡,庫狄延忠忐忑的看著對面的不速之客,小心翼翼的陪笑道,「盧坊正今日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見教?」
  
  與他對面而坐的男人大約五十出頭,皮膚卻還十分白皙光潔,鬍鬚修得一絲不亂,儀態更是端莊高雅,正是崇化坊的坊正盧渜,與他坐在一起,一貫注重修飾的庫狄延忠簡直就像個剛從鄉下來的粗人。此刻盧渜也瞇著眼睛打量著庫狄延忠,看見對方那張臉上流露的是發自內心的恭謹,才點頭微笑道,「盧某此來,是為恭喜大郎。」
  
  庫狄延忠驚訝的抬起頭來,「坊正,此話從何說起?」
  
  盧渜捋了捋鬍子,矜持的笑道,「你或許還不知,再過幾日,宮中又要秋選了,聽聞君家長女才貌雙全,本坊已將令愛列入待選名冊,特來告知大郎一聲。」
  
  庫狄延忠頓時便呆住了,這才明白坊正大早上來拜訪是為何故,忙道,「坊正明鑒,小女頑劣,焉能擔此重任?」他自然聽說過,所謂秋選是選宮女,可那宮女豈是好當的?若不能蒙恩放出,就在要宮中熬到白頭!
  
  盧渜對此倒也早有預料,臉上笑容紋絲不動,「大郎此言差矣,若是採選尋常宮女,盧某也不會念及令愛。但此次不同,在宮女之外,還要選有才貌的良家子入宮中六尚局為女官,這卻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旦入選,錦衣玉食不提,以令愛的品貌,說不得還能伺候宮中貴人,是何等的榮耀?大郎莫一時糊塗,耽誤了令愛的前程才是。」
  
  庫狄延忠本不善言辭,吭哧了半日才道,「坊正有所不知,小女性子執拗頑劣,確是不堪大任,若是入宮之後頂撞了貴人,那可如何是好?」
  
  盧渜淡淡的道,「這倒也不必讓大郎操心,令愛的品貌這坊中是有目共睹的,何來執拗頑劣之說?這秋選之事,盧某原是秉公辦理,此來只是告知大郎一聲,十日後便是秋選之期,讓令愛做好準備就是。」
  
  庫狄延忠還想再說,曹氏已捧著一個托盤快步走了進來,先將托盤上的一杯蓮漿恭恭敬敬送到了盧渜桌上,笑著道,「坊正,這是今年的新鮮蓮子制的,味道粗些,坊正莫見怪。」
  
  盧渜的臉上重新露出了一絲微笑,端起那細鏤荷葉銀杯喝了一口,點頭道,「果然清香。」
  
  曹氏謙卑的一笑,這才將另一杯放在了庫狄的案几上,給他使了個眼色,又回頭對盧渜笑道,「大郎也是個粗疏的,心裡知道盧坊正的好意,嘴裡說不出來,這入選女官,想來是極難得的,還要多謝坊正想到我家才是。」
  
  盧渜點頭笑道,「可不是?這原是少有的機緣!大郎,你說是也不是?」
  
  庫狄延忠心裡多少有些不願,但面前的坊正掌管著坊裡門禁治安稅賦等事,正是名副其實的「現管」,又是出身五姓中的范陽盧氏旁支,是正經的高門子弟,便是那番氣勢就讓他不大抬得起頭來。此刻,一句「不是」壓在庫狄延忠的舌上,重若千斤,再被曹氏幾個眼神一使,便再也說不出來,只能乾笑著點了點頭。
  
  盧渜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大郎深明大義,盧某也就放心了,既是如此,就請在此登上一筆,也請令愛出來按上個手印。」說著就取出了一張紙,上面還是一片空白,庫狄竟是第一家。
  
  庫狄延忠苦笑道,「坊正有所不知,我家小女如今住在舅父家中,並不常歸來,只怕,還要去她舅父家一趟才是。」
  
  盧渜倒似毫不意外,點頭道,「也罷,請大郎先簽上名字,那手印麼,盧某便跟你走一趟。」
  
  庫狄延忠不由驚訝的微微睜大了眼睛,連曹氏都是一怔。盧渜淡然道,「秋選之事虎不得。我的馬車就在外面,勞煩大郎引我去一趟就是。」
  
  從庫狄家到安家的這段路並不長,坐馬車不過一會兒就到。庫狄延忠卻覺得這車裡格外的悶熱,胳膊上被曹氏臨行前擰的那一下似乎還在隱隱作痛,面對著盧渜那張平靜無波的臉,又想到安四郎那張不怒而威的臉,汗水不由沿著額角滴落了下來。
  
  馬車在安家門口停下,門房聽得是坊正到了,忙引到外廳裡坐下,又有管事過來慇勤相陪,只道,「請坊正和大郎稍待一會兒,我家主人去請大夫了,立刻就回。」
  
  庫狄延忠不由奇道,「誰生病了?」
  
  管事歎道,「正是大娘病了。」
  
  此言一出,不但庫狄延忠吃驚,連盧渜臉色都是一變,張口想問,好容易才忍了下來,庫狄延忠已經問道,「她怎麼病了?可要不要緊?」
  
  管事道,「這個老奴卻是不知,似乎幾日前就請郎中來看過一回,今日似乎又重了些。」
  
  正在說著,安靜智從外面匆匆走了進來,背後還跟著一個大夫,看見庫狄延忠和盧渜,他的臉上露出了驚訝之色,「大郎今日怎麼來了?這位貴客好生眼熟……」
  
  庫狄延忠忙介紹了一番,安靜智恍然大悟,「原來是盧坊正,失敬失敬。」轉頭先讓管事領了大夫進去,回頭才道,「今日怠慢了,快請上房去坐。說著便將盧渜與庫狄延忠帶到了上房,石氏也迎了出來,與安靜智一道招待客人。
  
  坐定之後,安靜智先笑著問道,「不知萬年縣的盧明府與坊正如何稱呼?」
  
  盧渜忙道,「那是盧某的從兄。」
  
  安靜智笑道,「怪道看著坊正眼熟,您的氣度和盧明府倒有七分相似。」
  
  因聽安靜智提到自己那位嫡支的堂兄,盧渜也不敢太過怠慢,笑著問了幾句,才知道面前這胡商與堂兄已經認識了十幾年,又見安家上房裡設著的牙席錦簾、水墨屏風,都不是俗物,心底裡倒也收起了幾分輕視之心。
  
  安靜智便問,「盧坊正此次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盧渜微微一笑,便把秋選之事說了一遍。安靜智點頭歎道,「家叔原就在宮裡伺候過,這倒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只望我那外甥女兒有這福分!」說著臉上露出了一絲憂色,看了庫狄延忠一眼。
  
  庫狄延忠忙問,「聽說大娘病了,如今怎樣?」
  
  安靜智看著盧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半響才道,「說來也不是什麼大事,自打七夕後,她就有些脾胃失和,本來吃了兩劑藥便好了的,沒想到今日又有些反覆。」
  
  盧渜聽這話與管事先前所說的差不多,想到剛才安靜智進門時的焦急模樣,此刻又是極力輕描淡寫,心頭不由一沉,肅容道,「按理說此時不應打擾,只是貴府的大娘既已入了秋選的名冊,照理須簽名按印,不知可否領我去探望一二?只需問上幾句就可。」
  
  安靜智忙道,「自是無礙,且容將安某著人那屋裡藥味散散。」石氏便喚了丫頭來吩咐了幾句,又過了片刻,安靜智才領著盧渜與庫狄延忠走進了東廂房靠南的一間屋子。只見那屋子門窗大開,簾子一挑便有極濃的藥味撲面而來。屋裡站著四五個婢女,神色都有些緊張。剛才進來的那大夫正在外屋的一張案幾上揮筆寫著方子。
  
  盧渜心裡一動,笑道,「這位大夫貴姓,不知在哪裡高就?」
  
  大夫微微欠了欠身,「在下姓方,就是這坊裡松壽堂的。」
  
  安靜智幾步走到門口,自有婢女打起了簾子,盧渜不好再問,只得走了進去,走進這內室才覺得在藥味之外,似乎還有一種酸臭之味,只見屋內站著一位穿水綠色襦裙的年輕女子,見人進來便福了一福,「見過坊正,見過父親、舅父。」站起來時身子卻是一晃,旁邊的婢女忙扶住了。
  
  盧渜仔細看了幾眼,只見這女子大約十五、六,生得十分清麗,只是雙頰微陷,臉色蠟黃,竟似病得不輕。他的眉頭不由就皺了起來,只是一想到那人的吩咐,還是點頭笑道,「客氣。盧某的來意大娘想也知曉,今日也無須簽名了,請大娘按個手印就好。」那女子神情恍惚的點了點頭,盧渜剛想從袖子裡掏出紙簽來,卻見她突然臉色一變,捂著嘴奔到床後,竟是「哇」的一聲吐了起來,盧渜這才知道屋裡的酸味從何而來,眼見安靜智匆匆的走了出去,在外屋呆了片刻,回來時臉色已經黑沉下來,卻勉強對盧渜笑道,「真是抱歉,坊正不如還是在外間等候片刻?」
  
  盧渜點了點頭,又隨他到了外間,只見那大夫正在收拾物什,沉著臉對安靜智道,「按老夫開的那藥方趕緊抓來藥大鍋煮了,這院裡每人都要喝些,這些天萬萬不能再喝生水。」說完抱了抱手便快步走了。庫狄延忠愣了一下,回頭問安靜智,「大夫此言何意?」
  
  安靜智皺眉道,「自是怕大家再吃壞東西。」盧渜心頭疑雲不由越來越大,念頭轉了幾轉,站起來對庫狄延忠笑道,「既然如此,盧某今日也不打擾了,過幾日待令愛身子好了再說也不遲。因還有要事,這就告辭了。」庫狄延忠連說了幾個「勞煩坊正」,安靜智卻面帶憂色,一改之前的談笑風生,只心不在焉的一路送了出來。
  
  盧渜上車先回了家,又把自家最得力的管事叫了出來,低聲的叮囑了一番,這才按著名冊上所錄,到另外幾戶有適齡未婚女兒的人家拜訪了一回,不到晚間,就陸續有人送了禮來,他斟酌著推拒了兩家,回頭又拿出另外兩家送來的金玉之物把玩了一回,忽然聽見門簾響動,卻是午前打發出去的管事回來了。
  
  盧渜忙放下東西,問道,「打探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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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2:38:53
  第34章 暗箭難防一波又起
  
  在長安東北角的各坊裡,緊靠太極宮東牆的永昌坊並不是豪門雲集之處,因為此處離皇宮最近,有權勢的宦官在宮外建府時多選此坊,高門大戶自然便退避三舍。只是如今在永昌坊的東街上,前幾年卻修起了一座足足佔了半條街的司空別院,正是當今皇后之父王司空的宅邸。如今,王司空已經去世,這府裡住著的魏國夫人柳氏幾乎隔日便要去宮中一趟,每當此時,她前呼後擁出門的做派氣勢,倒也給這座多少有些冷清的永昌坊平添了一道勝景。
  
  眼見明日便是中元節,在司空別院上房的西屋裡,榻上一字排開放著十幾個華美精緻的盂蘭盆,柳夫人看了半日,挑出了一個鏤翠疊玉的,端詳了一番,點了點頭,「這個倒還不俗。」
  
  旁邊的婢女笑道,「夫人真有眼光,這還是天竺那邊的珍品,只怕長安也是獨一份的。」
  
  柳夫人瞥了她一眼,「不如此,又怎麼配得上皇后的身份?」說著便又轉身到院子裡看了看明日獻到佛前供養的蠟花假樹諸物,這才轉身對婢女道,「什麼時辰了?也該去宮中一趟,讓外邊準備著吧。」
  
  那婢女應了聲「是」,剛剛走到門口,另一個穿著綠色長裙的婢女卻急匆匆的走了進來,兩人差點撞了個滿懷,柳夫人一看,來的正是打發去招待那崇化坊坊正的脂紅,不由皺起了眉頭,「怎麼這般毛躁?那事盧坊正辦妥了沒有?」
  
  脂紅趕忙行了一禮,站起來才道,「啟稟夫人,事情似有些麻煩。盧坊正說那庫狄大娘已經病了好幾日,看樣子竟不是什麼好病,只怕是不能入選宮中了。」
  
  柳夫人臉一沉,冷冷道,「哪有這種巧事?你上回見她不還好好的麼?怎麼說病就病了?他莫也讓人哄了去!」
  
  脂紅忙道,「婢子也問了,盧坊正言道,他前日得了夫人的消息,昨日一早就去了庫狄家和那安家,竟是和大夫前後腳進的門。他也怕有詐,還進去看了那胡女一眼,的確是滿面病容。後來他思來想去還是不放心,又特地讓人找鄰里和藥堂打聽了一番,果然她是幾日前就在延醫抓藥了,並不是這一兩天的事情。」
  
  柳夫人冷笑道,「病了又如何,便是只剩一口氣,也得讓她進宮來!這種賤婢,虧我好意幾次三番給她臉面,她竟敢還給武氏那賤人做衣,連楊家那老貨都敢來我面前炫耀,她真當自己是個良家子,我就拿她無可奈何麼?」
  
  脂紅面上露出了幾分難色,「盧坊正言道,他想著若是不打緊的病便這麼做,誰知道托人問那大夫,竟有幾分像是霍亂,至少也是個腸辟之症,是極易過人的病,如何能送往宮中?盧坊正今日來之前又去問了問,那家已是將胡女挪到無人居住的雜物偏院了,家裡也是一副人心惶惶的樣子,他不敢多呆,便趕緊過來回報,想請夫人拿個主意。」
  
  柳夫皺眉道,「這賤婢若是就這樣病死了,雖是有些可惜,倒也罷了,只是怕她過幾日緩了過來,還敢陽奉陰違!」
  
  脂紅忙用力點了點頭。每次去如意夾纈,都是她出的面,她看那狐媚子般的胡女早就不順眼了,尤其是一想起她那番做了奴婢就是有辱祖宗的話語,更是心裡恨得發癢——彷彿她比自己高貴多少似的!聽到柳夫人這話,心頭一動,笑道,「婢子倒有個粗淺的主意。」
  
  柳夫人瞪了她一眼,「還不快說?」
  
  脂紅微笑道,「夫人可還記得在那夾纈店留下了五金?算是買下了那庫狄大娘這幾個月的花樣,婢子算著,五金如今還未用完,不如婢子過幾日便去一次,點名讓她畫幾個繡樣,限時讓她交,她若交得上來,自然就能入宮,若交不上來,就借這個由頭,或另指一事,讓西市市令封了那店。那胡女若死了也就罷了,若是沒死,一日不來投奔夫人,一日就封著,讓那家子喝西北風去,看她能撐多久!」
  
  柳夫人眉毛一挑,點了點頭,「這主意倒是可行,只怕她還有後路,你先把情況都打聽清楚了,過了節就去辦!」
  
  脂紅清脆了應了一聲,又笑道,「也不用再煩別人,這盧坊正定然能知道。」
  
  大約一刻鐘後,盧渜皺著眉頭出了司空別院,一上外面等候的馬車,便交代車伕趕緊回崇化坊,還沒走多遠,就聽背後那大門轟然洞開,一隊儀仗擁簇著一輛華貴的馬車昂然走了出來,前面清道的老實不客氣的便把他的車轟到了一邊。盧渜挑起簾子,看著那偌大的一個「魏」字一路向西邊的皇城而去,想到剛才那個婢女那番夫人身體不適、無法招待的說辭,臉色不由慢慢沉了下來。他跑了這兩天,竟是這番待遇麼?打發個婢女來說話也就罷了,居然還叫那婢女大咧咧的再讓自己去打探庫狄家和安家的情形,她柳氏真當自己這盧氏子弟是她家僕人不成?
  
  眼見那車隊走遠,盧渜便對車伕道,「去常樂坊。」
  
  車伕奇道,「阿郎不回崇化坊辦事了麼?」
  
  盧渜冷笑道,「急什麼,既然到了這邊,還是去常樂坊打兩角好酒再說。」
  
  ……
  
  琉璃坐在窗邊的胡凳上,從支開的窗下看著院子裡的泥地,除了偶然匆匆忙忙爬過的一隊螞蟻,再也沒有別的動靜。
  
  這已是她搬到這偏院來的第五日了,每天也就是小檀會進來送一日三餐的飯食和藥水,手裡的兩本閒書已經來回翻了三遍,兩輩子加起來她也從來沒有過這麼多時間可以發呆。
  
  這幾日裡,她已經把三年來,尤其是最近半年來做的所有事情認認真真反思過一遍,得出的結論是:當她以為自己不再那麼白癡的時候,事實上依然白癡如故。好在再過三四天,宮女的秋選就要結束,她也可以慢慢恢復正常的生活。之後她會像那首老歌唱的那樣:時刻警惕著——不能在這個坑爹的時代再次掉到坑裡去。
  
  如今這情況,當然是她活該,光顧著得瑟,差點一頭扎進了史上最著名的宮斗大戲裡,若不是裴行儉及時送來的那「秋選宮女,謹防時疫」八個字,若不是三郎和舅父的周密安排,想來她必將悲慘的淪為該大戲的炮灰龍套,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白頭宮女在,閒坐說高宗」……
  
  琉璃正想得出神,院門吱的一響,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了進來。她不由笑了起來,如今每日裡也就是小檀來送飯送藥時自己能和她說上一篇話,確切的說,是聽小檀說上一篇話,不知道今天她又有什麼新鮮事情?
  
  琉璃剛剛轉身站起,只見小檀已衝了進來,臉上的神色頗有些異樣,「大娘,事情不妙了呢!」
  
  沒等琉璃問出一句話,她便連珠炮般說了下來,「適才史掌櫃來找阿郎,說是那個魏國夫人的婢女又來了,這次是讓你畫兩個繡樣,限三天內交,若是不交,便叫如意夾纈好看!史掌櫃說,看那樣子,不似說說而已。」
  
  琉璃心裡一沉,頓時明白這是來者不善了,對方要她畫繡樣,看來的確是已經知道自己為武則天做衣服的事情,至於那要她三天之內交貨,不就是逼著舅父家要麼送自己去應選當宮女,要麼就讓如意夾纈賠錢乃至關門……她忙問道,「舅父怎麼說?」
  
  小檀道,「阿郎說,無論如何,等秋選之後再說。」
  
  琉璃鬆了一口氣,坐了下來,心裡隱隱卻知道,事情絕不會如此簡單就結束,沉吟片刻還是對小檀道,「出了此等事情,我心實在不安,如今我也不好出去,你多探聽著些,有什麼事情告知我一聲。」
  
  小檀點了點頭,「你放心!」
  
  琉璃目送她又一陣風似的出了院門,心裡不由苦笑了一聲,她能放心那才真是見了鬼了。
  
  果然到了三天之後,西市那邊便傳來了壞消息:魏國夫人的婢女午後過來,聽說琉璃病重無法畫繡樣,一言不發就走了,結果沒過半刻鐘,夾纈店裡突然來一群人吵吵嚷嚷,那市令竟不由分說將史掌櫃抓去當眾打了八十杖,說是買賣不公兼擾亂市坊,夾纈店當場就被封了。
  
  琉璃臉頓時白了,忙問,「史掌櫃怎麼樣了?」
  
  小檀安慰道,「那市坊裡的差役原是相熟的,說是八十杖,打得卻不重,史掌櫃最多也就躺個幾天罷了。」停了片刻又道,「只是阿郎臉色十分不好看,還是夫人勸了他半日,只道既然已經如此,總不能兩頭都不落好。」
  
  琉璃歎了口氣,半響說不出話來。她原本應當感到放心,但想到年紀不輕的史掌櫃竟然因此受辱挨杖,安家最要緊的鋪面又這樣被封了,她又如何高興得起來?一想到明日就是宮女採選入宮受檢之期,她的心裡更是發沉:只怕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安靜智似乎也是如此想的,沒多久,那位和安家交好的方大夫便又來了,沒說別的,只拿了一盒琉璃並不陌生的丸藥過來。琉璃二話不說吃了下去,頓時又上吐下瀉的折騰起來,沒半天便臉色蠟黃、形容憔悴。但出人意料的是,直到第二日午時,那盧坊正竟是面也沒露一個。琉璃這才徹徹底底的放下心來,安靜智也開始張羅著托人打點。過了兩天,待琉璃搬回後院時,安靜智所托之人卻帶來一個令大家心裡發涼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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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2:39:13
  第35章 四面楚歌當機立斷
  
  天色剛黑,安家上房的東間裡,照例是在高足飯桌上擺滿了一桌子飯菜。正是秋風初起的時節,因此不但有熱騰騰的芝麻胡餅,亦有最應時的蒸羊肉,六郎甚至還弄了一隻新鮮鹿腿回來,廚房用鐵網架著炙烤了一番,看上去十分饞人。只是此時,那圍坐在桌邊的安靜智夫婦及三郎、六郎夫妻,卻無人有興趣多看這滿桌的美食一眼,只是低頭悶吃。
  
  一片沉悶的靜寂中,還是安靜智先放下了碗筷,開口問道,「依你們看,如今該如何是好?」
  
  石氏悶聲道,「說來此事原也不能怪大娘,是那魏國夫人太沒道理,別說她只拿了那麼點錢出來,而且當時說好了的是不讓大娘給別人畫夾纈花樣,又沒說不許她給別人做衣裳!怎麼就是欺了她?再說,那武夫人原是夾纈店的老顧客,咱們上香時還一起坐過半日的,可誰又知道她竟是宮裡那武昭儀的姊姊?就算幫她做了兩件衣裳,哪裡談得上是故意跟魏國夫人和皇后作對!」
  
  三郎看著母親歎了口氣,「阿母說得固然在理,此事原不是大娘的錯,只是,那魏國夫人若是講理的人,怎會讓市令把如意夾纈給關了,又提出讓大娘到她家為奴為婢的話來?」
  
  米氏忙點頭道,「三哥說的是,這些唐人高門不講道理原也不是一兩天了,這魏國夫人,又是皇后的母親,如今琉璃得罪了她,也是得罪了皇后,咱們上哪裡講道理去!」
  
  六郎瞪了自己妻子一眼,「依你說,難道就真如那柳氏說的,讓大娘去給她家當奴婢不成?那可是一輩子也翻不得身了。」
  
  米氏的聲音也高了一些,「那你倒說說該怎麼辦?咱們這西市裡,因為得罪高門被鬧得傾家破產的,難道只有一兩家?還要添上咱們家不成?」
  
  六郎想了半日,目光還是轉向了三郎,三郎苦笑道,「我又有什麼法子?適才我算了一算,去年夾纈店約有二百貫的利,佔了咱們家收入近兩成,夾纈店若是關了,一年便要少這些收益。再者,夾纈店裡還有約一百多貫的存貨,一日不開,便要賠一日。這也就罷了,我更擔心的是,魏國夫人那邊既然開出這條件來,我們不答應,她們就不會再做什麼了麼?若是明日又關了絞纈店,後日再關了繡坊,我們這一家子,又該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連石氏都再無話可講,半響才對安靜智道,「真就別無法子可想了?」
  
  安靜智沉沉的點了點頭,「我也知道此事棘手,這次是老了臉求到了永寧坊的王太尉家,讓他家的管事出的面。那王太尉是皇后的從叔,論親戚論地位,還有誰比他家更合適?誰知那魏國夫人竟是一絲不留情面,只讓個婢女出來說了一句,是大娘欺她在先,必要入府為婢,再無二心,才算完事。王管事出來後給我還好一通埋怨,說是一把年紀,竟讓一個婢女教訓了一通,我還不知日後要賠多少小心進去才能還了這人情。看這情形,若再托人,只怕不但不能成事,更會惹惱了那魏國夫人!」
  
  米氏就歎道,「阿家說的是,此事原是大娘太草率了些,也不打聽清楚就給人做了衣裳,如今惹下這樣的禍事,誰又能保得了她?」
  
  康氏看了米氏一眼,轉頭問三郎,「話雖如此,但琉璃畢竟只是親戚,難道讓我們出面將她送到那府裡?如此一來,以後我們可如何好做人?」
  
  三郎點頭道,「這還在其次,按照唐人的律例,良人為奴,只能自願自賣,連父母都是不能用強的,何況是我等?此事自然是萬萬不能做!只是大娘若是在這裡再住下去,那魏國夫人只怕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安靜智沉聲道,「正是,事到如今,也只能將大娘請過來分說明白,我們不能送到她到王府,卻也……」他歎了口氣,到底沒法把「不能留她」說出來,目光卻看向康氏。
  
  康氏暗暗的歎了口氣,站了起來,「兒這就跟大娘……」
  
  話音未了,只見門簾挑起,因「大病初癒」應留在自己房中吃飯的琉璃臉色平靜的走了進來。安家幾個人相視一眼,臉上多少都有些訕然,不知剛才這番話她聽了多少去。只見琉璃臉色還有幾分憔悴,但眼睛卻分外明亮,走到安靜智面前深深一福,「舅父,此事琉璃已經悉數知曉,給舅父舅母和兄嫂們帶來了這許多煩擾,全是琉璃思慮不周所致,如今只請舅父舅母再給琉璃一日的時間,兒定會處置好此事,以後絕不會再給舅母舅母添麻煩。」
  
  安靜智吃了一驚,想問一聲「你有什麼法子」,石氏已含淚答道,「你這孩子又說什麼傻話?這事情哪裡是你的不是,要怪,也只能怪舅父舅母沒本事,護不住你,你莫怪我們就好。」
  
  琉璃搖了搖頭,神色有些黯然「舅母此言差矣,這半年來,舅父舅母待兒如何,琉璃再沒心腸也是知道的,幾次惹出麻煩都是舅父舅母和哥哥們幫了大忙,不然此時此刻,琉璃不過是教坊裡的一名女樂!說來此次之事,原本就是琉璃一時疏忽,才惹出了這等大禍。以那魏國夫人的權勢脾性,既然已經恨了琉璃,如今這長安城裡又有幾戶能不讓步?琉璃不但連累如意夾纈被關,還讓史掌櫃如此受辱,只求舅父舅母不要怪罪琉璃就心滿意足,難道還敢怪舅父舅母不成?」
  
  三郎默然不語,六郎卻悶悶的一拳捶在了桌子上。安靜智看了琉璃一眼,忍不住歎了口氣,心道,若早日會讓你到那柳氏家中做個奴婢,倒還不如做個太常音聲人算了!起碼還有幾分盼頭。
  
  琉璃看著安靜智,臉上卻露出了一絲笑容,「舅父放心,琉璃如今心裡已有打算,不至於去魏國夫人那裡為婢,日後說不定反而會有一番造化,只是此前卻需舅父應允琉璃兩件事情。」
  
  安靜智心裡一鬆,忙道,「什麼事?你儘管說就是。」
  
  琉璃道,「明日請舅父派輛車子,讓小檀幫著送兩封信。「安靜智點了點頭,「此等小事自然無妨,第二件呢?」
  
  琉璃微笑道,「請舅父於後日一早,在街上人最多的時候,將琉璃趕出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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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2:39:41
  第36章 無路可退無須再退
  
  「光」的一聲巨響,琉璃沒有回頭,也知道是安家的那扇黑色木門斷然合上的聲音。初秋的早晨已有了幾絲涼意,琉璃抬起頭,看著頭上的天空,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轟然關上的大門,手裡拿著小小包裹的標緻女子,以及她無語望蒼天的茫然表情,這意味深長的一幕,頓時吸引了街上來往人群的注意,先是從頭到腳的打量,接著就是交頭接耳的議論,「這不是那安家麼?那是他家什麼人?」
  
  琉璃站了片刻,估摸著看見這一幕的人已經夠多了,才慢慢轉身往懷遠坊的西門走去,坊內光明寺的悠悠鐘聲和那些好奇的指指點點,直到她走進了崇化坊才終於消停了下來。
  
  小街深處,庫狄家的大門一如往常的虛掩著,門口被粗粗的清掃過,看門的普伯卻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琉璃搖頭笑了笑,邁步走了進去。
  
  阿葉正在院子裡晾曬衣裳,抬頭看見琉璃,不由一呆,下意識的想行個禮,卻注意到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半新不舊的月白色衫子並湖色襦裙,手裡拿著一個藍底白花的粗布包袱,背後更是不見一個奴婢,與前兩次回來的情況大不相同,她眼珠轉了轉,還是笑道,「這不是大娘麼?今日如何回來了?」
  
  琉璃並不理會她,只淡淡的問,「阿爺可在家中?」
  
  阿葉心頭疑惑,還是點了點頭,琉璃徑直向上房走去,阿葉看著她的背影,皺了半天眉頭,突然一拍腿便跑了出去。
  
  庫狄延忠並不在正房之中,而是坐在東間看書,突然看見琉璃挑簾走了進來,也吃了一驚,脫口道,「你怎麼回來了?又有什麼事不成?」
  
  琉璃行了一個福禮,才答道,「琉璃無意中惹怒了一家貴人,致使舅父家的夾纈店被關,無顏再呆下去,故此回家暫且煩擾父親幾日。」
  
  庫狄延忠更是驚訝,忙道,「你得罪了哪家貴人?」
  
  琉璃淡然道,「是當今皇后的母親魏國夫人。」
  
  庫狄延忠頓時臉色大變,站起來指著琉璃道,「你怎能得罪了她?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琉璃看著他的臉色,微笑起來,「阿爺敬請寬心,女兒惹的事情並不算大,自能解決,最多也就在家住上兩日而已。」
  
  庫狄延忠狐疑的看著琉璃,半響才道,「你自己惹出的禍,自己想法子解了,莫要連累家中才好。」
  
  琉璃垂眸點了點頭,「這是自然,請阿爺著人將琉璃原先住的屋子收拾一下。」
  
  庫狄延忠猶豫片刻,習慣性的左右看了看,才想起曹氏剛才已帶了珊瑚和青林去了坊內的布莊,揮手道,「你自去院子裡找人收拾就是。」
  
  琉璃轉身到了院子裡,阿葉早已不見,惟有一個做灑掃粗活的僕婦還在忙碌,琉璃便叫了她過來開了房門。那小房間早已落了一層的灰,又堆了若干雜物。琉璃讓僕婦打了水,兩人一起動手,剛剛大致收拾到一遍,就聽背後傳來了一陣清脆的笑聲,「這不是姊姊麼?怎麼不在那安家住著,又要回咱們家了?也不嫌這房子委屈了你這個嫡長女?」
  
  琉璃直起身子,看著門口珊瑚那張幸災樂禍的臉笑了笑,「最多也就住個一兩夜的,沒什麼委屈不委屈。」
  
  珊瑚一怔,細細的眉頭皺了起來,又上下打量了琉璃一番,冷哼一聲便轉身去了上房。琉璃見屋子裡雜物已清了出去,那張床榻上也已坐得了人,便丟下抹布,到井邊洗了洗手。手上的水還未擦乾,上房便傳來了曹氏的尖叫聲,隨即人便衝了出來,看見琉璃眼睛都紅了,指著琉璃的鼻子罵道,「你這賤人,在外面惹了禍就想躲回來麼?還想連累全家人不成?還不給我滾出去!」正要滔滔不絕的罵下去,琉璃看著她笑了起來,「庶母,你可知道琉璃是因何得罪了魏國夫人?」
  
  曹氏不由一愣,琉璃的語氣依然平緩,「魏國夫人惱了琉璃,不過是因為琉璃的花樣畫得還好,她幾次三番想讓女兒去她家做客戶,許諾一去便是管事娘子,但琉璃卻不願為人奴婢。魏國夫人這才一怒之下關了舅父的夾纈店,讓琉璃無處存身。庶母,你讓琉璃滾出去自然容易,只是魏國夫人若是上門來要人,不知庶母是不是準備拿珊瑚來抵數?只是珊瑚的畫兒能不能入了魏國夫人的眼,那就難說了。」
  
  曹氏頓時說不出話來。琉璃看了她一眼,悠然的走回了房間,走到門口回頭一看,果然曹氏又往上房去了。
  
  過了片刻,門簾一挑,卻是庫狄延忠帶著曹氏沉臉走了出來,看見琉璃還在收拾房間,冷冷道,「還收拾什麼?跟我上車去!」
  
  琉璃歎了口氣,轉身道,「父親是要女兒現在就去魏國夫人那裡自寫文書麼?」
  
  庫狄延忠道,「那是自然!那魏國夫人說封店便能把店封了,留你在家中,難道還等著她過來拆了房子不成?」
  
  琉璃笑著搖了搖頭,「父親此言差矣,魏國夫人既然能把舅父家的店封了,對女兒自然是勢在必得。須知要自賣為奴,也有價錢高低之別,父親覺得是送上門去價格比較高,還是等著她們上門來買價格會比較高?」說完,眼光在庫狄延忠背後的曹氏臉上轉了一轉。
  
  庫狄延忠還未說話,曹氏已是心動了。自打上回琉璃拒絕了兩家的聘禮,她就一直肉疼無比,此刻既然有機會再賣琉璃一次,若是能賣出好價錢來,珊瑚的嫁妝不就有了著落?她忙拉了拉庫狄延忠的袖子,低聲道,「要麼,先打聽打聽再作打算?」
  
  庫狄延忠原就是被她挑唆著過來的,此刻又聽她這麼說,只得皺起眉頭甩手走了出去。琉璃也不管他們如何謀劃,回頭先讓僕婦把屋子裡唯一的胡凳拿出去洗乾淨了晾在院中,又從櫃子裡抱出席褥在外面晾曬。
  
  就聽一陣腳步聲響,琉璃一回頭,看見珊瑚走了過來,滿臉都是冷笑,「你倒還有心思收拾這個,莫以為阿爺今日沒有趕你走,你就能在這裡賴下去!我問你,上回你從我這裡搶走的鏡子和珍珠頭面呢?還不趕緊還給我!你遲早不過個賤婢,也配用這些好東西?還有上次你給我那巴掌,如今也該還還利息了吧?」說著又走上了幾步。
  
  琉璃看著她嫣然一笑,「珊瑚,你可知道,良家子若要為婢,須得自願自賣?否則,就是爺娘賣子女,也是要挨板子的!你想想看,若是魏國夫人的人上得門來,我跟他們提,我只有你這一個妹子,一定要同甘共苦,否則絕不自賣,那事情又會如何?」
  
  珊瑚臉色一變,尖聲叫道,「你敢!」
  
  琉璃忍不住笑出聲來,「妹子,你說姊姊到了這一步,有什麼是不敢做的?只是我們姊妹一場,你若討好討好我,姊姊說不定心情一好,屆時也就不提了。」
  
  珊瑚站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臉色精彩無比,半響才跺腳尖叫道,「阿爺,阿娘,琉璃說要把女兒和她一起賣了!」
  
  曹氏和庫狄延忠急忙忙的跑了出來,珊瑚奔過來拉了曹氏的手把琉璃的話又說了一遍,曹氏的臉色頓時就青了,怒道,「琉璃,珊瑚說的都是真的?你竟然還要害人不成?」
  
  琉璃一面拍打被褥,一面淡然道,「琉璃倒想息事寧人,是珊瑚鬧著不肯放過我,又是來要東西又是來打人,琉璃只好嚇了她一嚇而已。去魏國夫人府的事情說來原與他人無關,是琉璃自己惹的禍,自己須得擔著,只是若是這兩天有人還要跟女兒過不去,那女兒心情惡劣之下,也沒什麼不敢做的!在魏國夫人眼中,琉璃此刻只怕已是她的囊中之物,既容不得此物不在她府中,自然也容不得此物被他人損壞,阿爺和庶母若覺得咱家不怕她的怒火,不妨打殺了琉璃試試!」
  
  曹氏又是氣又是怕,想罵幾句卻不敢開口,只能用力推了推庫狄延忠。庫狄延忠也覺得琉璃的話一句比一句刺耳,想了一想才道,「你就回自己的屋裡呆著,自然無人來招惹你,你也記住了,你是庫狄家的女兒,若真是做出什麼事情來,自然打殺得你!」
  
  琉璃拍了拍手上、衣上的灰塵,微笑著福了一福,「女兒恭候父親處置。」
  
  庫狄延忠看著琉璃的笑臉,氣得手都有些抖了,再也說不出話來,冷哼一聲走了回去。曹氏也恨恨的瞪了琉璃一眼,拉了珊瑚跟在後面。
  
  琉璃搖頭笑了笑,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接著收拾桌椅等物。這一日,果然沒有人進來煩她,只有青林偷偷在門口看了一眼,見沒有什麼熱鬧可看,也就走了。連一日三餐都是僕婦送進來的,飯食上倒也不算苛刻。
  
  到了晚上,這小房間已被琉璃收拾得整齊潔淨。只是坐在小床上,她突然發現自己實在有點可笑:她明知道只會睡一兩夜,居然也不能容忍這房間裡有邋遢的地方,就好像她明明已經是這個時代的人,居然還總想著能像以前那樣乾乾淨淨的活著,大概就是這該死的潔癖,才終於把自己搞得無路可退吧?而如今,她已經無法再後退一步,這種豁出去的感覺,其實還不錯,不就是比無恥的人更無恥,比冷血的人更冷血麼?也許只有如此,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一口氣吹滅了床邊的蠟燭,琉璃望著窗外出了一會兒神,小檀的信都送到了,舅父所托的人也應當已經把自己回家了的消息告訴柳夫人那邊,明天,或許會是精彩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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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2:40:15
  第37章 以勢相逼峰迴路轉
  
  因是胡人聚居之所,崇化坊裡日常出入的多是驢車和牛車,而這日早間,當一輛頗為華麗的馬車徐徐駛入坊門時,自是吸引了一些目光。只見那馬車在坊門邊停了下來,車伕向守門人問了幾句,才徑直駛入坊內,拐進了一條小街。
  
  片刻之後,脂紅已昂然走進了庫狄家的上房,挑剔的掃了一眼矮榻上這張八成新的綢緞包邊細竹蓆,才皺著眉頭跪坐下來,看著對面的庫狄延忠冷冷的問,「你就是庫狄家的家主?」
  
  庫狄延忠笑著欠身,「正是,不知魏國夫人有何吩咐?」
  
  脂紅聽他說得客氣,臉色略緩了些,「我奉夫人之命前來,所議之事與貴府大娘有關,勞煩也將大娘叫過來吧。」
  
  庫狄延忠忙向門口的婢女打了個手勢,不一會兒,琉璃便走了進來,看見脂紅微笑著點了點頭,「今日又見到姊姊了,姊姊一向可好?」
  
  脂紅抬眼看了一眼琉璃,只見她穿著鵝黃色纏枝菊花的衫子,繫著白色綾裙,比先前明顯要瘦了些,氣色卻不算太壞,神色落落大方,並沒有一絲預想中的沮喪恐懼,不由冷哼了一聲,「聽聞大娘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場,如今看來卻是不像啊!」
  
  琉璃笑道,「托姊姊的福,琉璃的確病了十來日,前兩天才好了。」
  
  脂紅冷笑道,「這病來得倒是好,去得也是巧,大娘果然是有福之人!」
  
  琉璃笑而不答,只回頭吩咐婢女道,「還不趕緊拿些酪漿來招待貴客?」
  
  脂紅斷然道,「不必了!今日我來不是為了別的,只是上次夫人與你說的入府之事,你考慮得如何?」
  
  琉璃悠然道,「此事夫人與姊姊都提過兩次,不知如今夫人又有何見教?」
  
  脂紅冷冷道,「夫人仁慈大量,你若立刻寫文書自投為客戶,之前所犯便一概不論,不然……」
  
  琉璃臉上露出了一絲驚詫,「琉璃正想請教姊姊,之前琉璃是如何冒犯了夫人?」
  
  脂紅一怔,聲音帶上了怒氣,「你還要明知故問麼?在如意夾纈那邊,夫人賞了你五金,令你不許再為他人做事,你是怎麼做的?」
  
  琉璃歎了口氣,「竟是這樣麼?姊姊當日也在,請姊姊想想,夫人當日明明說的是,這幾個月裡,琉璃就不必為別人畫樣了。琉璃自是謹遵夫人吩咐,幾個月連夾纈店都不怎麼去了。可夫人何曾說過不讓琉璃為他人做衣?若是姊姊覺得琉璃記錯了,那日在場之人極多,一問就知!琉璃這兩日來一直在苦苦思索,是何處得罪了夫人,原來竟是一場誤會!」
  
  脂紅不由大怒,眼睛都立了起來,「你還敢強詞奪理!你的意思,難道還是夫人冤枉你了?」
  
  曹氏也忙道,「琉璃,你在胡說什麼?」
  
  琉璃回頭走了兩步,走近曹氏福了一福,「庶母莫急,琉璃自有道理。」又壓低聲音道,「你看不出來,不辯上一辯,他們是一文錢也不想給麼?」
  
  曹氏一怔,果然沒再開口,琉璃這才又轉過身來對脂紅笑道,「夫人自是沒有冤枉琉璃,此事只怪琉璃太過駑鈍,因想著夫人吩咐的是不得給人畫夾纈樣子,便沒有領會到別的,請姊姊明鑒,琉璃絕不是故意違背夫人的意思,還要勞煩姊姊回去跟夫人分說一番才是。」
  
  曹氏這時也回過神來,忙插嘴道,「正是,原是一場誤會,琉璃便是要去為夫人效勞,這誤會總要揭開才好。」
  
  脂紅冷笑著點頭道,「你們說了這半日,這投身文書到底是寫還是不寫?」
  
  琉璃懇切道,「按說夫人有命,琉璃不敢不從,只是即使要寫,也須得辯說清楚才是。琉璃原本並非故意違背夫人之命,又何來抵罪之說?琉璃是庫狄家的女兒,爺娘辛辛苦苦養大了女兒,就算要為夫人效勞,爺娘這十幾年就白養了不成?」
  
  曹氏聽得順耳,忙也點頭道,「正是!」
  
  脂紅聽明白了意思,臉色變得就如寒霜一般,一字字道,「依你說,要多少才算不是白養?」
  
  琉璃低頭想了想,抬頭笑道,「一百金大約也就夠了。」
  
  庫狄延忠驚訝的瞪大了眼睛,曹氏卻立刻想起了當日河東公府的聘禮,頓時點頭不迭。
  
  脂紅勃然大怒,站起來就往外走,琉璃忙跟了上去,卻見脂紅站在上房門口厲聲喝道,「給我搬進來!」隨車來的兩個粗壯僕婦,忙忙的出去從車裡抬出了一個箱子,往庫狄家院子裡一放,脂紅指著那箱子冷笑道,「那是我家夫人賞你的十六匹絹。這文書,你寫不寫就掂量著辦吧!」
  
  琉璃輕笑一聲,「所謂無功不受祿,這些絹帛,琉璃還真是無顏收下。」
  
  曹氏一想,十六匹絹,不過幾貫錢,這買賣無論如何也不合算,那魏國夫人比河東公府門第更高,怎麼會如此小氣?忙上前一步笑道,「這位小娘子,庫狄家受不起夫人的賞呢!」招手便叫院子的奴僕,「還不把箱子送回車上去?」
  
  脂紅怒道,「你們敢!」
  
  曹氏嚇了一跳,但想著那一百金,卻也不肯後退,只陪笑道,「這位小娘子,如今便是五六歲大的孩子,也總要幾十貫才買得到,何況我家大娘如此年紀品貌,你卻不知,上次有高門出了一百金八箱子綢緞要聘了她為妾,我家都沒答應,我們這小門小戶的,養大一個女兒談何容易……」
  
  脂紅是幫柳夫人辦慣了事的,從來只要擱下幾句狠話就無人敢違,哪裡見過這樣一副做生意咬定價錢的做派,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眼見院子裡庫狄家幾個僕人走了過來要把箱子往車上裝,脂紅帶來的僕婦自然不依,小院頓時變得熱鬧非凡。曹氏便對著脂紅絮絮叨叨著養一個女兒要花多少錢,琉璃又是如何搶手,脂紅卻理都不理她,只喝令不許將箱子搬回去。眼見庫狄家上上下下已亂成一團,就聽門口有人高聲道,「這是庫狄府麼?」
  
  院子頓時靜了下來,阿葉回頭答了句「正是」,門口那聲音笑道,「請夫人下車,就是這家了。」
  
  聽著這耳熟的聲音,琉璃閉上眼睛,暗自長出了一口氣:終於來了!就見院外緩緩走進一位貴婦人,手裡搖著一把團扇,輕衫羅裙,襯著雪白的肌膚、含笑的雙眼,讓人看著便挪不開眼睛,正是武順武夫人。
  
  脂紅怔怔的站在那裡,她曾在宮裡見過武夫人好幾次,此時一眼認出,心裡驚詫之餘,漸漸覺出不妙來。
  
  琉璃忙急走幾步迎上去福了一禮,「夫人怎麼來了?琉璃……」說著眼圈就是一紅。
  
  武夫人目光流傳的嗔了她一眼,攜了她的手低聲笑道,「還不是為了你?」
  
  庫狄延忠和曹氏見武夫人打扮非凡,忙也迎了過去,眼睛就看向琉璃。琉璃忙道,「這位是武夫人,是應國公的長女,當今宮裡武昭儀嫡親的姊姊。夫人,這是家父與庶母。」
  
  庫狄延忠和曹氏忙上前見了禮,相視一眼,心裡都有些駭然,琉璃到底還認識多少貴人?
  
  武夫人笑著點點頭,「不必多禮,說來這些日子,大娘幫了我不少忙,還要多謝你們才是。」庫狄延忠連稱不敢,客客氣氣把武夫人引向上房。
  
  脂紅站在台階上,當真是進退兩難,直到武夫人走到身邊,才勉勉強強行了一禮。
  
  武夫人停下腳步,看了她幾眼,回頭便問琉璃,「你家這婢女,我看著怎麼有些眼熟?」
  
  琉璃看著脂紅瞬間變青的臉,忍笑答道,「夫人說笑了,這位姊姊是魏國夫人身邊伺候的。」
  
  武夫人恍然點了點頭,「難怪眼熟,只是,她來你家作甚?」
  
  琉璃沒有做聲,脂紅咬了咬牙道,「庫狄大娘欲投身到我家夫人手下為婢,婢子是奉命來收文書的。」
  
  武夫人驚訝的看了琉璃一眼,「這話從何說起?快些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你要自賣為奴?此事萬萬使不得!」
  
  琉璃苦笑道,「此事說來話長,幾個月前魏國夫人給了琉璃五金,讓琉璃這幾個月只能為她畫花樣,琉璃愚鈍,原想著做衣裳卻是不打緊的,結果魏國夫人惱了,說琉璃欺她,這才……」
  
  武夫人驚詫道,「原來如此,竟是我的不是!」轉頭看著脂紅道,「此事不能怪大娘,是我不知此事,求著大娘幫我做衣裳的,你回去稟告你家夫人,說我武順向她賠罪,就莫難為大娘了。」
  
  脂紅臉上的青色變得更重了一些,寒聲道,「啟稟武夫人,此乃我家夫人與這庫狄大娘之事,夫人還是莫要插手的好。」
  
  武夫人看了看琉璃,微笑道,「若是從前,我原也不便插手,如今卻是不同了。前幾日我母親清點舊日的書信來往,發現外祖與大娘的曾祖竟有同僚之誼,算是通家之好。母親說,難怪一見大娘就覺得投緣,原是有這層關係在,這才讓我今日前來拜訪,說起來,大娘就如我的妹子一般,哪有妹子要去做奴婢,姊姊不能過問的道理?」
  
  此言一出,不僅脂紅呆住了,連琉璃都有些發愣,她雖然料定楊老夫人既然在她身上投資,應當是想讓她入宮,而不是讓她去給柳夫人當奴婢,所以前日就送信給武夫人求助。這兩天,她的所作所為其實圖的不過是個拖字,拖到武家來人。卻沒想到武夫人會在這節骨眼上親自過來,找的竟然又是這樣的借口……如果她是古人,大概從此就會對武家肝腦塗地,死而後已吧?
  
  脂紅的臉終於徹底青了,狠狠的看著琉璃道,「庫狄大娘,你可想清楚了?我家夫人可沒那麼好的耐心!」
  
  琉璃怔怔的看著武夫人,隨即決然的轉身行了一禮,「請轉告魏國夫人,恕琉璃不能從命!」
  
  脂紅咬著牙冷笑一聲,看著琉璃點了點頭,「好!極好!只願你日後莫要後悔!」說完轉身就走。
  
  庫狄延忠與曹氏都有些傻了眼,眼睜睜看著脂紅帶著那兩個僕婦抬著箱子出了門,想追出去,卻聽武夫人輕聲笑道,「這司空府也太沒規矩了些,也不知這種婢女是怎麼教出來的,一點禮數也不懂!」
  
  庫狄延忠這才醒過神來,忙把武夫人請進了上房,分賓主落定,武夫人才曼聲道,「翠墨!」她身後的一個婢女便走到庫狄延忠跟前,雙手遞上了一份禮單。
  
  庫狄延忠忙站了起來,「這如何使得?」
  
  武夫人笑道,「我與大娘甚是投緣,又給貴府添了這番麻煩,一點薄禮只是心意而已。此番冒昧前來,一則認個門,二則家母許久沒見大娘,甚是掛念,想請大過府一敘,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庫狄延忠看著眼前的禮單,那上面清清楚楚寫著:素絹十匹,綠緞十匹,青紗十匹,花錦十匹,玉珮一對,金簪一對,銀鐲一對……正有些茫然,又聽到武夫人這一番話,抬起頭來,半天才道,「承蒙夫人厚愛,小女自當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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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2:40:49
  第38章 世事如棋誰主勝負
  
  「琉璃多謝老夫人和夫人的救命之恩。」在武府楊老夫人院子的上房裡,琉璃恭敬的深深福了下去。
  
  武夫人笑道,「你又客氣上了!」
  
  楊老夫人看著琉璃微紅的雙眼,滿意的笑了起來,「哪裡話,原是我們該做的,你本是給順娘幫忙,總不能因此被逼得做了奴婢。你快坐下說話。」
  
  琉璃點頭應了個「是」,才端端正正的坐了下來,楊老夫人又笑道,「大娘在老身這裡便是客人,萬事莫要太客氣。」
  
  琉璃垂眸道,「老夫人以後叫琉璃的名字就好,今日若不是夫人來得及時,琉璃這輩子便只能為奴為婢,辱沒祖宗了。如今也只能懇請老夫人讓琉璃留在府裡為老夫人和夫人效勞,但凡有什麼事情琉璃能做的,便請吩咐一聲,琉璃感恩不盡。」
  
  說起來,她之所以會落入這種局面,眼前這位精明的老婦人才是真正的佈局者。只是,這或許同樣是她唯一的機會。在這個時代,既然無論怎樣退縮都無法離自由更近一點,她也只能奮力攀到更高的地方,搏出一條自己想走的路。現在,她的條件已經提出來了,願意效勞,不做奴婢,卻不知這位楊老夫人會如何安排。
  
  楊老夫人看著她呵呵一笑,「琉璃?這名字倒是好!只是你也太客氣了些。你就當這府裡是你家好了。卻不知這一次你想住多久?」
  
  琉璃心裡更是警醒,抬頭誠懇的道,「不敢欺瞞老夫人,琉璃原本就惹惱了魏國夫人,今日之後,她定然更是不會放過我。有她一日,這長安城裡,也就只有老夫人能庇護琉璃,琉璃願一直在兩位跟前服侍。若有雲散月出的那一日,再聽老夫人安排。」她願意效力到她們共同的對頭魏國夫人倒台,這個說法聽起來應該很有誠意吧?
  
  楊老夫人的眼睛裡終於露出了笑意,卻搖頭道,「哪裡有什麼服侍不服侍的?只是我看你與順娘倒也投緣,她是個粗疏的,若能有你一半的細緻周全,老身就放心了!」
  
  琉璃心裡鬆了口氣,臉上順勢便露出了真誠的笑容,「夫人性子仁厚,最是難得的,琉璃願跟隨在夫人身邊。」
  
  武夫人拍手笑道,「母親這主意不錯。」
  
  楊夫人也笑了起來,「這就好,日後在這府裡,你就是老身故交的孫女,來此是與順娘作伴的。只有一樁,順娘過幾日便要去宮中她妹子身邊,你可願意也跟去?只怕住的日子要長些。」
  
  琉璃一怔,臉上露出了一絲畏懼、一絲躊躇,「宮裡?琉璃原是小戶出身,宮裡規矩一概不懂,只怕給夫人丟了臉……」
  
  楊老夫人看著琉璃,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這有什麼,誰又是天生就會的?」
  
  武夫人也忙道,「我來教你就是,宮裡其實也沒多大規矩,就是悶了些,你又是跟著我的,不用理會那麼多事情。你這般心靈手巧的,有什麼學不會?想來多一個人解悶,媚娘也一定歡喜。」
  
  琉璃微一猶豫,還是鄭重的點了點頭,「琉璃遵命!只是要請夫人多費心教著琉璃一些。」
  
  楊老夫人笑道,「好,天怪熱的,翠墨,你先帶大娘去換件衣服。」待琉璃走了之後,她才對武夫人歎道,「果然是個識得進退的,可惜竟是寧肯裝病也不當宮女,不然,這琉璃無論是留在皇后身邊,還是弄到媚娘那裡,都是一步絕妙的好棋。事到如今,卻也只能換個下法了!」
  
  院子外面,走在去武夫人院子的小路上,琉璃也一邊回想著剛才楊老夫人的話,一面默默觀察著這府裡的佈置與路徑方位。領路的翠墨正是上次去接琉璃的那位婢女,走了幾步便回頭笑道,「大娘能和我們一道去宮裡,真是太好了。我家夫人最是愛玩愛逛的性子,可在宮裡時,昭儀娘娘卻是一步也不許夫人出那咸池殿,咸池殿的宮女們又不大敢和夫人說笑玩鬧,夫人日日都怨太悶。」
  
  琉璃回過神來,笑著上前挽住了她的手,「好姊姊,你就叫我琉璃吧。琉璃對宮裡什麼都不懂,你快跟我說說,那宮裡有哪些規矩忌諱?昭儀娘娘性子如何?」
  
  遠處的湖面上,白荷依然在綠葉中亭亭玉立,微風吹過,兩個年輕女子細碎的話語和低笑聲瞬間便消散在若有若無的荷花清香之中。
  
  ……
  
  從安家到西市的這條路,小檀早已記不清自己走過多少趟。或許是因為口齒伶俐,自打進了安家為婢,家裡娘子阿郎有什麼事情要知會西市的掌櫃們,都是讓小檀去分說。只是此刻走在這條熟悉的路上,她卻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彆扭:那個經常和她一面走一面說笑的人,大概是再也不會回來了。記得她面上總是笑盈盈的,但有時候卻會莫名其妙的輕聲長歎——在她走了之後,小檀發現自己也染了這毛病。此刻,望著西市的大門,她就歎了口氣,才邁步走了進去。
  
  雖然已經進了八月,中午的陽光還是有些曬人,小檀照例沿著店家簷下的陰影往前走。剛剛走到一家酒肆門口,店裡靠街邊的桌上卻突然站起了一人,叫了一句,「請留步!」
  
  小檀唬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那位神出鬼沒的裴九裴行儉,忍不住脫口道,「你怎麼在這裡?」
  
  裴行儉舒了口氣,微笑著,「果然是你,可否借一步說話?裴某有事請教。」
  
  小檀想了想道,「今日如意夾纈剛重新開張,我家娘子有事囑咐阿郎,小檀先去把話帶到,回頭再過來可好?」
  
  裴行儉點了點頭,「有勞了,你再來時,逕直去雅間就好。」
  
  小檀點頭應下,心裡倒也猜出了幾分他想問什麼,忙匆匆的走到如意夾纈。店面已經被收拾得煥然一新,安靜智正親自指揮著夥計們從庫裡搬出最新的花樣掛在牆上,與安家交好的幾家店面掌櫃也派了夥計來幫忙,又有些客人在外面看熱鬧。
  
  小檀擠了進去向安靜智行了一禮。安靜智奇道:「你來做什麼?家裡莫非有事?」小檀忙道,「是娘子遣婢子來跟阿郎說一聲。」安靜智忙帶著她走到後院,小檀才道,「娘子擔心,今日會有人打聽封店之事,請阿郎言語上略留心些。還有就是,史掌櫃傷勢還沒好,要不要她去石家借個人來頂著?」
  
  安靜智不耐煩的揮了揮手,「我心裡有數,你回去跟娘子說,讓她莫要操這個心!」
  
  小檀趕緊應下了,眼見安靜智並無其他吩咐,這才告退。待她再次走到酒肆之中,夥計似已得了吩咐,上來便引她進了樓上的雅間。那雅間也靠著窗子,掛著一卷疏疏的葦席為簾,裴行儉早已坐在裡面,面前的案幾擺著一壺酒一個酒杯,另一邊座位的案上則是一杯酪漿,見小檀進來便微笑道,「耽誤你辦事了,請先坐下喝口酪漿解解渴。」
  
  小檀曾聽琉璃提過一句,這裴行儉如今是個不小的官兒了,雖然知道他性子謙和,但聽到這番話,不由呆了一下才結結巴巴道,「不敢,不敢當。」又福了一福,才有些彆扭的跪坐下來。
  
  裴行儉待她喝下了兩口酪漿,方開口道,「這兩天裴某都在宮中值守,大娘送的信昨夜才收到,今日原本想去夾纈店打聽的,那邊卻好像十分熱鬧,也不見掌櫃的身影,幸得遇見了姑娘,卻不知如今大娘人在何處,可還安好?」
  
  小檀歎了口氣,「婢子也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她如今是在那個武夫人家中。」抬頭看見裴行儉靜靜的看著自己,目光溫和中帶著期待,不由自主便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從頭到尾都講了一遍,末了才道,「那天她出了安家之後便回了自己家裡,聽說第二日魏國夫人就派了人到庫狄家逼著她寫文書,不知怎麼的,那武夫人也去了,說兩家原先有交情,又送了庫狄家不少禮,大娘當天就跟她走了,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裴行儉垂下眼簾,默默的喝了口酒,半響才抬起頭來笑了笑,「多謝。」
  
  小檀看著他的笑容,不假思索的脫口道,「你莫擔心,大娘那樣心善的人,定然會有福報!」
  
  裴行儉一怔,隨即微笑著點點頭,「自應如此。」說著拿出了一個裝了些銅錢的絹囊推到小檀跟前,「若你能見到大娘,勞煩轉告她,她所說之事,裴某自當從命。」
  
  小檀剛才說完那一句,就後悔自己太過唐突,再見了賞錢,不由跳了起來擺手道,「不敢領賞,若能見到大娘,小檀一定把話帶到!告辭了!」說著連禮都未行,轉身一溜煙的跑了出去。
  
  裴行儉多少有些愕然的看著小檀的背影,忍不住搖頭一笑,只得拿起絹囊收回懷中,指尖卻突然觸到一物。他慢慢將它拿了出來,看著信封上「裴君親啟」那四個端正的小楷,想到信裡提出的那個請求,不由望著窗外出神半響,低聲歎了口氣,「你太小瞧裴某,也太小瞧你自己了!」
  
  自斟自飲的喝完了那壺酒,裴行儉才結賬走出酒肆,太陽不知何時已失去了先前的熱力,一陣風猛的從地上刮了起來,吹得人有些睜不開眼睛,遠遠的天際,有厚厚的黑色雲層迅速堆積。
  
  長安的第一場秋雨,很快就要落下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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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2:41:27
  第二卷 宮廷篇
  
  第39章 承天門高咸池殿遠
  
  一場延綿了兩天的秋雨之後,長安的秋意驀然變得濃厚起來。微涼的秋風吹過,枯黃的槐莢紛紛墜落,長安城每條大道的兩旁都堆積了厚厚的一層,與還未乾透的泥濘混在一起,在沿著路邊行走的牛車車輪和行人腳下不時發出吱嘎的聲響。
  
  琉璃坐的馬車走在大路的最中間,那裡的黃土已經被太陽曬乾,馬車行駛得又快又穩,車輪過處,揚起一路飛塵。沒過多久,馬車左邊的小窗外,便出現了高大的宮牆。
  
  琉璃還是第一次離皇宮如此之近,忍不住湊過去多看了幾眼,只覺得這足有十餘米高的土黃色宮牆看著便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想到接下來的一兩年裡多數時間或許都要在這高牆內度過,饒是她這幾天來已經做足了心理建設,此刻也禁不住有些茫然。就聽坐在她對面的武夫人問道,「琉璃,你可曾來過這邊?」她回過神來,老老實實的搖了搖頭。
  
  武夫人今日穿著緋色的泥金芙蓉羅衫,挽著絳色暈花披帛,氣色鮮潤,心情明顯頗為愉快。她安慰的對琉璃笑了笑,「我頭一次進宮裡時,也覺得這宮牆看著就森嚴駭人,慣了便好了。」
  
  琉璃只能點頭稱是,卻見坐在武夫人身邊的小月娘也在笑嘻嘻的看著自己,忍不住對她扮個鬼臉,笑了一笑,心情倒是鬆快了些。
  
  馬車沿著宮牆走了兩三里地,才在一個寫著「延喜門」的單拱大門外停了下來,守衛的禁軍上來盤問了兩句後揮手放行,馬車便沿著門洞走了進去。那門洞足有十幾米長,想到這便是宮牆的厚度,琉璃不由有些駭然。
  
  進了門洞是一條往西去的寬闊長街,兩邊都是高高的宮牆,武夫人便指著右邊的宮牆道,「這邊是東宮,過了東宮才是太極宮。」又往左邊指了指,「那邊是皇城,是東宮內坊、三省衙門和禁軍駐地。」
  
  琉璃點頭暗記,車馬又走了兩三里地,武夫人突然笑道,「你不妨掀開車簾好好看一眼,前面就是承天門了。」
  
  承天門?琉璃忙往前挪了挪,掀起車簾向外看去,就見馬車前方出現了一個青石鋪就的大廣場,正對著右邊那座異常雄偉的城門門樓。那門樓寬度近七十米,中間的大門便足有八九米寬,兩邊又各有兩個寬約六米的側門,規模比起後世的天安門城樓來絲毫不見遜色,反而更多了一種古樸渾然的氣勢。城門之上是一座兩層飛簷的高大樓觀,朱牆黑瓦,在高遠澄澈的秋日天空下勾勒出一道簡潔而雄渾的剪影。城門東西兩側還各有一座規制嚴整的朝堂,將這座大唐第一門烘托得越發大氣磅礡。
  
  琉璃屏息看著眼前的一切,直到承天門門樓已經徹底消失在馬車後面,才放下車簾長出了一口氣,大約又往前走了幾百米,馬車慢了下來。武夫人笑道,「到了」車子剛剛停穩,坐在後面車上的兩名婢女翠墨和香玉已趕上來打起了車簾,琉璃低頭先出了馬車,踩著踏凳跳下,乳娘抱著月娘跟在後面,最後才是武夫人扶著翠墨下了車。
  
  眼前是另一座城門,看去與承天門的構造相仿,也是上有樓觀,下鋪青石,十分莊嚴沉穩,只是規制要小上一號,門道只有三條,旁邊也無殿堂襯托,看起來便遠不及承天門的壯觀,城門的牌匾上寫著「永安門」三個大字。武夫人便向琉璃笑道,「但凡官家女子入宮,都是從這永安門出入,只是這正門卻只有皇后才走得。」
  
  武夫人話音剛落,就見三名宦官快步迎了上來,打頭的一個長得眉目清秀,向武夫人行了一禮,「夫人來得好早。」
  
  武夫人微笑道,「劉康,昭儀這些日子可好?」
  
  那叫劉康的宦官點頭不迭,「一切都好,就是時常惦記著夫人與老夫人。」說著便指揮著另外兩個宦官將馬車上的行李搬了下來。
  
  武夫人攜著琉璃的手走向左邊的側門,一面略帶抱怨的低聲道,「按說咱們這樣的後宮親眷可以乘車直入,那柳氏就從來不在這裡下車,只是媚娘和母親都是左也不許右也不許的,咱們也只能到裡面換宮裡的小車了。」
  
  琉璃心裡暗暗點頭,這才是聰明的做法對武夫人笑道,「還是昭儀和老夫人考慮得周到,雖是麻煩了一些,卻也省得人說嘴。」武夫人嗔了她一眼,「怪道母親喜歡你,你果然是和她一路的」
  
  琉璃笑而不語,心道,我能跟她是一路人才見了鬼她四下打量了幾眼,正瞥見那個叫劉康的宦官塞給看門的侍衛頭領一個看起來頗有些份量的錢袋,幾個侍衛頓時都眉開眼笑。劉康又和那幾人熟絡的說笑了幾句,這才趕了過來。
  
  這永安門門洞也足有十幾米長,走到門內,劉康便把幾個人引到一邊早已等候的三輛馬車邊。幾輛馬車都是掛著青帷,套著矮馬,車廂看著極為小巧輕便,武夫人拉著琉璃上了頭一輛,乳娘抱著月娘上了第二輛,翠墨香玉則帶著行李擠上了第三輛馬車。
  
  琉璃上得車來,才發現馬車內部也十分簡潔,只設了一張半新的牙席,鋪著蔥綠色的錦褥,正好供兩人從容坐下。不多時,車輪滾動起來,不知是因為宮中地面格外平整,還是馬車做得精細,竟比武家那輛華麗的大車更平穩三分,從車廂的小窗向外看去,不時能看見一座座雄偉的宮殿或樓閣,武夫人便告訴琉璃,「這一片都是前朝,那邊牆內的是中書省,你瞧見遠處那處飛簷沒有?那便是太極殿……」
  
  在馬車裡坐了足足兩盞茶功夫,又過了兩處宮門,車輪才停了下來,劉康在外面笑道,「夫人,請下車換簷子。」
  
  武夫人笑著舒了口氣,「進了這暉政門,才算是到內廷了,咱們也不用再憋在這巴掌大的馬車裡」
  
  琉璃跟著武夫人下車走進暉政門,立刻便發現四周的景色已截然不同:寬闊的青石路兩邊綠蔭婆娑、花木扶蘇,掩映著幾處亭台樓閣精緻的粉牆黑瓦,路上來來往往的也不再都是低眉順眼的宦官,而是穿著對襟半臂與高腰綾裙的宮女,連迎面吹來的微風裡,似乎都多了一股脂粉香。
  
  劉康招了招手,一頂四人抬的簷子趕了過來。琉璃也曾偶然在市坊中見過這種唐代轎子,有抬在肩上的,也有後世那樣用手抬的,只是四面都不過是象徵性的掛著窄窄的幾條布簾,坐轎之人的視野固然幾無遮擋,卻也只能神情肅然的正襟危坐,便是打個噴嚏也能引來旁觀,實在算不得有多舒服。
  
  此時過來的正是這樣一頂肩輿,頂部做成了四角飛簷的亭閣狀,幾條朱色輕紗飄垂四角。到了武夫人面前,四名抬輿的宦官恭敬的將簷子放了下來。武夫人回頭牽了月娘跪坐在簷子之上,四名宦官這才抬輿起步,端的是平穩之極。
  
  琉璃和翠墨跟在簷子左邊,翠墨性子原就十分平和,這幾日來已和琉璃混得極熟,此刻便低聲將沿路的各處殿閣的名字告訴琉璃。武夫人自打進了內廷,便不再說笑,偶然只囑咐月娘幾句,或含笑看琉璃一眼。倒是一路上遇見不少宮女似都認識劉康,多有先與他說笑一句,才向武夫人行禮的。琉璃注意著她們的舉止進退,果然並不見得十分拘謹,穿著打扮也常在細節上別出心裁。
  
  這一路過了百福殿,經過月華門,往西走了一段,只見左手邊出現了一條長長的廊廡,朱欄青瓦,延綿不絕。琉璃忙問,「這可就是那條千步廊?」翠墨笑道,「自然是,若是雨天,這條長廊極是方便的。」又歎道,「過了這千步廊和淑景殿,便是咸池殿了。」
  
  琉璃點了點頭,這一路來至少已經走了一刻多鐘,看樣子還有很長一段路走。她心裡忍不住嘀咕,住在這個比故宮的後宮還要大幾倍的院子裡,若是不騎馬不坐轎子,這皇帝妃子們要靠兩條腿跑來跑去的勾勾搭搭或你爭我鬥,那也太坑爹了吧……正想得出神,翠墨卻一把緊緊的攥住了她的胳膊,低聲道,「糟了」
  
  琉璃吃了一驚,忙問,「怎麼了?」
  
  翠墨用下巴往前指了指,琉璃定睛一看,前面轉角處突然出現了一隊宮人,中間簇擁著一頂肩輿。那肩輿金頂紫簾,十分華麗,裡面依稀坐著一位紫衣麗人。琉璃心裡一動,忙問,「難道是皇后?」
  
  翠墨眉頭緊鎖,輕聲道,「若是皇后也就罷了,是蕭淑妃咱們都要當心些」
  
  蕭淑妃?蕭淑妃很難纏麼?再難纏跟她們這些人又有什麼關係?琉璃忙抬頭看了武夫人一眼,只見她愣愣的看著前面,拿著帕子的左手已攥成了拳頭。
  
  那隊宮女片刻間便到了跟前,這邊四個宦官早已放下簷子,武夫人下輿站在路邊,待蕭淑妃的肩輿到了眼前三四步光景時,低頭行了一個福禮。琉璃也跟著深深一福,心裡雖然頗有幾分好奇,卻也不敢往肩輿裡打量。
  
  卻聽那肩輿裡傳來了一個沙軟的聲音,「唉,本宮不曾看花眼吧?這不是武夫人麼?」那隊宮人立刻停下了腳步,兩道飄動的紫紗正落在琉璃眼前不到兩步的地方。
  
  武夫人身子微微有些發僵,低聲道,「臣妾見過淑妃殿下。」
  
  蕭淑妃頓時嬌笑起來,「什麼臣妾?夫人太見外了不知夫人此來有何貴幹?哎呀,就當本宮沒問過,本宮真真愚鈍,這還用問麼?昭儀如今身子不大方便,夫人自然是來替昭儀伺候……的」笑著笑著驀然提高聲音問道,「你說對不對?」
  
  琉璃本來一直低著頭,突然間感覺到好幾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不由抬起頭來,只見肩輿的紫紗簾裡,一根纖纖玉指正指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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