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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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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2:57:34
  第90章 師徒鬥法燈下旖旎
  
  「月下多游騎,燈前繞看人,歡樂無窮已,歌舞達明晨。」上元節前後三天,歷來是整個大唐最熱鬧的節慶時分,官府取消宵禁,民眾狂歡達旦,可謂百無禁忌,萬人空巷,處處都是一副花燈如海,人流如潮的景象。
  
  正月十四,天色剛剛變黑,長安城的空氣中都湧動起一股狂歡的躁動,家家戶戶門前都掛出了幾盞到十幾盞的花燈,略富貴些的人家還會做出高矮不等的燈樹,枝頭掛滿大大小小的燈盞。更富貴的則會在路口或坊門設燈棚、造燈樓。長興坊中,一座兩丈多高的樓宇被燈火映造得華彩輝煌;親仁坊門口,則是一棵足有三丈高的燈樹,五彩絹帛做成的燈籠,把樹下的牽手踏歌的數十名女子的容顏衣裳都映得五色斑斕起來;再往東走,到了東市南門外的寬闊長街上,北面一溜燈棚連著戲台,台上燈明如晝,台下人頭攢動,正是上元節最受歡迎的歌舞百戲。
  
  這一夜,盈塞道路的人流中,騎著繡鞍駿馬的多是少年郎君,坐著碧油香車的自是妙齡仕女,馬逐香塵,詩挑碧帷,是處處上演的風流戲碼。也有人嫌坐著車馬觀燈累贅,人群中穿華衣、戴面具的年輕男女同樣隨處可見,有些看著嬌小玲瓏,卻束髮包頭,踩短靴、挎長劍,有的身材高大挺拔,卻是頭簪鮮花,身披彩帛,當真是雌雄莫辨,讓人好不眼花繚亂。
  
  琉璃這一路走來,看著眼前這歌舞喧天、燈燭匝地的繁華勝景,心裡卻忍不住有些想苦笑。
  
  蘇家照例沒有備車,只是由蘇氏父子打頭,十幾個身強力壯的男僕將女眷們牢牢的護在當中,這原也是大戶人家出門觀燈常有的陣仗,只是這支隊伍中包括琉璃在內的那五個差不多高矮胖瘦,又穿著一色披風、戴著相同面具的女子,還是引來了無數人的指指點點——此夜人人都務求穿得標新立異,這邊五胞胎般的齊整打扮,反而變得無比顯眼。
  
  姜果然是老的辣,何況這塊老薑還姓蘇名烈字定方就這陣仗,琉璃估計現在給她面大鏡子,她都未必能一眼找出哪個是自己……裴行儉也真是拿大,沒事跟蘇定方打什麼賭?就算他再神機妙算,就算能突破這十幾位男僕的圍護,又怎麼能認出誰是她來?更別說把她帶走越往東市的方向走,人流便越是擁擠,一路上,不但北面的台上有百戲和參軍劇可看,人群中也不時出現各色的藝人的身影,或是抗鼎、吞劍,或是走丸、吐火,蘇家眾人看得目不暇接,騎在男僕肩頭的蘇氏小兄弟更是歡欣鼓舞,只是看著看著,一個要往東去看繩技,一個卻要去看耍大桿的,鬧了個不休。
  
  唯有打頭的蘇定方一直心無旁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沒一刻放鬆了警惕。眼見自家一行人已經過了最熱鬧繁華的所在,前面快到東市的東南角上,人流明顯變得稀疏了一些,卻依然沒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心頭不由好不納悶。
  
  蘇家一行人的旁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隊戴著儺舞面具的紅衣漢子,看見蘇家這幾個一般打扮的女子,忍不住也指點著笑了一番,蘇定方回頭看了一眼,見他們的身形舉止分明就是市井中人,也沒有故意往這邊擁擠,便也沒再多看,依然四下打量尋找。
  
  再往前走,一個胡人正在街中心表演幻術吞劍,這把戲不算罕見,因此四周圍著看的不過是些老人婦孺。蘇家人從旁邊走過時,那胡人正在把一把長劍慢慢從口中拔了出來,戴著老虎面具的蘇槿不由叫道,「那鬍子,再吞一次」胡人嘻嘻一笑,突然手上變出一點火光,一張口,一道長長的火龍對著這邊就噴將過來,圍觀之人連著靠近這胡人的幾個男僕猛不丁的都唬了一大跳,紛紛往後直退,蘇家的隊列頓時散亂起來,另一邊儺舞的漢子不知怎麼的,突然也悶聲從另一邊擠了過來,將幾個蘇家男僕擠到一邊。
  
  待到蘇定方回頭看時,自家那幾個穿著同樣的披風女子早已陷在了散亂的人流中,一個戴面具穿紅衣低頭走路的高個男子突然直起身子,從儺舞隊伍後閃現出來,一把拉住了頭上戴著一雙人勝的那個女子,轉身便往人群外面就走,那個被拉著的女子卻突然驚叫了一聲,拚命的扭著不肯動。
  
  蘇定方忍不住呵呵一笑,他年紀雖然已經過了六十,身手卻依然矯健,幾個箭步從人群裡擠了過去,一把牢牢的抓住了那高個男子的手腕,大笑起來,「好一招渾水摸魚」突然覺得有些不對,笑容一滯,伸手就揭開了那男子臉上的面具。
  
  面具下面,是一張三十多歲短鬚男子的面孔,對著蘇定方忙不迭的鞠著躬,滿臉堆笑,「蘇將軍恕罪,小的不是故意冒犯貴府女眷,我家舍人有命,小的不得不從。」
  
  蘇定方忙抬頭去看,卻見自家男僕畢竟訓練有素,早已重新圍攏過來,於夫人、羅氏並兩個孩子都安然無恙,只是那穿著白色披風的,卻只剩下了三個東市路口往南去的人流裡,摘掉了面具的琉璃悶聲不響的往前走,忍笑幾乎已經忍到內傷。她身上的顯眼無比的雪白披風外面已加了一件嬌艷之極的海棠紅緞面軟披風,而這件披風本來的主人正緊緊的握著她的手,戴著踏搖娘面具的臉上自然也看不出任何表情來。
  
  往南走人流漸漸變得稀少,兩人進了最近的靖恭坊,又在坊裡拐了兩個彎,不知怎麼的,已經走進了一條小巷子裡,前面卻似乎已經沒路了。琉璃這才停下腳步,向後看了一眼,身後不遠處的一棵大樹遮住了外面的情形。她回過頭來,藉著附近大門上掛著的花燈光線,仔細看了看眼前之人臉上那張做哀戚之容的美女面具,忍了一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大笑起來——適才混亂之中,本來正在看胡人表演的這個「女子」突然轉身一把抓住了她,她自然嚇了一跳,好在隨即耳邊就響起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是我」
  
  面具慢慢的掀起,露出裴行儉清俊的面孔,他的頭髮高高束起,卻沒有戴頭巾,本來戴的那朵大紅絹花也早已被丟掉,披風下穿的是一件的碧色圓領窄袖袍子,袖口下擺處被燈光一照,看得見有極雅致的竹葉暗紋,正是琉璃送他的那件冬袍。此刻,他看去已沒有半分剛才的「妖嬈」風姿,反而比平日更清爽幾分。
  
  看著眼前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的琉璃,裴行儉苦笑著搖了搖頭,嘴角卻忍不住揚了起來。
  
  好半晌,琉璃才終於抬頭忍笑問道,「你怎麼認出哪個是我?怎麼沒去拉那個戴著人勝的?」話說剛才想到他做的人勝戴到了別人頭上,想到裴行儉可能認錯人,她心裡的確有些不是滋味……
  
  裴行儉靜靜的看了她半晌,才微笑著開口,「一支人勝算什麼?不管你穿成什麼樣,我自然都能認得出來。」
  
  琉璃臉不由一熱,聲音也低了下來,「胡說,你才見過我幾次?」就算裴行儉對自己是一見鍾情,也絕對沒道理能對她的身影能夠如此熟悉。
  
  裴行儉的微笑變得更深了一些,「我見過你的次數,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
  
  琉璃有些詫異,抬頭看了裴行儉一眼,忍不住也被他臉上的那份愉悅感染,笑了起來,「我怎麼不知道?」
  
  裴行儉久久的凝視著她的笑臉,聲音變得有些發啞,「你自然不會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好些……」
  
  琉璃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眸色在慢慢的變深,突然間只覺得周圍的一切,近處門楣上那些絢麗的花燈,遠處那些喧鬧的歌舞,似乎都迅速的消失了,只有眼前這個人在離自己越來越近,下一刻,她幾乎是暈眩的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聽見他在自己頭頂上滿足的,深深的歎息了一聲。
  
  她幾乎也想歎息一聲,卻終於只是伸手緊緊的抱住了他。他的胸口有一種從外表無論如何也看不出的堅實,讓她心裡某個空悠悠的角落突然安定了下來,她不想再說一句話,不想再去想任何事情,只是閉上眼睛,隔著繭袍靜靜的聽著他心跳的聲音,那聲音又快又強勁,就像節日的鼓點,就像她自己此刻的心情……
  
  小巷裡一片寂靜,似乎只有兩個人的心跳在這片寧靜中慢慢合成了一個節拍。不知道過了多久,巷口突然有腳步和說笑的聲音傳來,琉璃一驚之下回過神來,剛想退開一步,裴行儉的雙手微一用力,又將她摟在了懷裡,低聲道,「別怕,是和我們一樣的。」
  
  和他們是一樣的?琉璃有點迷糊,心情卻奇異的安寧了下來,伏在他的懷裡沒有抬頭。腳步聲到不遠處突然停了下來,隨即響起了幾聲輕笑,聽上去似乎是一對年輕男女的聲音,接著又是腳步聲響,卻是漸漸走遠了。琉璃頓時明白了裴行儉的意思,她在庫狄家時也曾聽下人們說笑過,這一夜,原本就是長安城的年輕男女幽會**的日子,聽說樂游原的樹林中,偏僻的小巷子裡,常有鴛鴦……
  
  甜蜜裡微微湧上了一些羞惱,她忍不住低聲道,「你放開手,我們好好說話好不好?我還有好些事情要問你。」真的有很多事,比如那宅子該怎麼處置,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可是,都不是這種情形下能夠問出口的……
  
  裴行儉輕輕的笑了起來,「不好,琉璃,你不知道今夜我多辛苦才把你搶到手?從初六那日跟恩師打了那個賭就開始準備,各種情形都要想到,欠了好些人情,還扮了一回踏搖娘」
  
  裴行儉那外罩嬌紅披風、頭戴美人面具的「驚艷」的造型頓時再次出現在眼前,琉璃忍不住又笑了起來,立時卻又想起了初六晚飯前蘇定方曾經目光銳利的從頭到腳打量了自己一遍,原來是從那時候這對師徒就開始準備鬥法了?
  
  她剛想問他們到底是打了一個什麼賭,卻聽裴行儉又深深的歎息了一聲,「琉璃,琉璃,你也不知道,以前每次見你,我要忍得多辛苦才能讓自己不伸出手去,把你摟在懷裡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多久。」
  
  琉璃心底頓時變得一片柔軟,不知為什麼眼眶有些發熱,半晌才低聲道,「我知道。」
  
  裴行儉伸手輕輕的撫摸著琉璃的頭髮,笑了起來,「傻琉璃,你什麼都不知道。你知道我們倆成親的日子已經定了麼?」
  
  琉璃一愣,不由抬起頭來,怔怔的看著裴行儉——這麼大的事情,怎麼沒有人告訴過她?「什麼時候定下的?是哪一天?」
  
  裴行儉的眼裡只有明亮的微笑,「就是適才定下來的。前幾日恩師找人卜了期,說是四月十七、六月十一和九月初二是今年最好的日子,我原想著六月或許從容些,不過如今已明白過來,四月十七才是最合適的日子」
  
  四月十七,他當是過家家麼?琉璃忙道,「時間太緊了,好些東西都來不及準備。還是六月好不好?」
  
  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異常堅定的搖了搖頭,「我倒覺得,時間還太久了些。」又放軟了聲音道,「琉璃,我等不及了。這些天,我明知與你只有一牆之隔,卻無法和你說一句話,看不見你一眼,你不知道,這種滋味有多難挨」
  
  琉璃知道他大概總有幾分誇張,只是這些日子來,心頭何嘗不是同樣惦念惆悵?半天才道,「只是……不到三個月了,我……」只是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幽黑雙眸,那些想好的理由頓時全部從腦子裡都飛了出去,只留下一片空白。
  
  裴行儉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戲謔的表情,「有人來了,你若不答應早點嫁給我,我便不放手。」
  
  琉璃一愣,果然聽見巷口似乎有雜沓的腳步聲傳來,不由大吃了一驚,他們就站在高高掛起的花燈下面,只要那些人走過巷子中間的那棵樹就能把他們看得一清二楚。裴行儉的雙臂卻收得更緊了一些,頭慢慢的低了下來……腳步聲更近了,裡面還夾雜著孩子的尖聲說笑,琉璃頓時再也顧不得什麼,「我答應,你快放手」
  
  裴行儉微笑著鬆開雙手,琉璃剛想退開一步,裴行儉卻把她的手緊緊的包在了手心裡,帶著她施施然的往巷外走去,沒走多遠果然迎面便遇見了七八個人,大約是看燈歸來的一家子人,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十分好奇的上下打量著裴行儉和琉璃,琉璃只覺得頭都抬不起來了,裴行儉卻依然走得從容無比,甚至微笑著向那家人點了點頭,頓時換來一陣善意的哄笑,「娘子好容貌,郎君好福氣」
  
  琉璃垂著頭走出小巷,卻聽裴行儉笑道,「你可是丟了什麼東西?可要回頭再找找?」
  
  琉璃愣了愣,才明白他在打趣自己不肯抬頭,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眼前的坊內大道上,人流雖然不算稠密,倒也是來往不休,裴行儉歎了口氣,聲音頗有些惆悵,「我倒覺得,彷彿把自己丟在這條巷子裡了。大約只有娶了你,才能拾回來。」
  
  琉璃白了他一眼,扭過頭去,掩住嘴角的微笑,也掩住和他一樣的悵然。好容易壓下了種種情愫,卻突然卻想了另一件事,躊躇片刻,還是轉頭看著裴行儉道,「你總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可你記不記得曾答應過,我若今天跟你出來,你便會告訴我……」
  
  裴行儉笑微微的看著她,「我自然記得,那天我說的是,你若是答應上元節和我出來,我便告訴你最要緊的是什麼。」
  
  琉璃點點頭,鼓足了勇氣道,「今日我都跟你出來了,可是,你還什麼都沒說」
  
  裴行儉的眉頭一挑,「你今日的確跟我出來了,可今日,是上元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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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3:31:40
  第91章 踏歌聲聲溫情脈脈
  
  明明還是一樣的花燈,明明還是一樣的人流,連那些追逐在碧油車後的少年郎念的艷詩與一個時辰前的也沒什麼區別,但琉璃卻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身邊的人一直握著她的手,他的手溫暖而穩定,並沒有握得很緊,卻無論怎樣突然的擁擠,都不會鬆開,反而會把她迅速帶到一個寬厚的懷裡,在人流洶湧中輕鬆的護住她。每到這個時候,微笑會抑制不住的湧上她的嘴角——還好,沒有人能看見。
  
  裴行儉並沒有再戴那個可笑的踏搖娘面具,卻不容拒絕的把它戴在了琉璃的臉上,用哄孩子般的口氣對她說,「今日再忍一忍,日後咱們一起來看花燈,你再不用戴這個悶氣玩意。」琉璃知道他是擔心萬一遇見認識他們的人,會為她惹來閒話,她自己卻覺得在這樣也挺好,戴著面具她就可以想怎麼看他就怎麼看他,想怎麼笑就怎麼笑,不用擔心會嚇到別人。
  
  裴行儉今夜這樣束著發,看著去比平日多了份颯爽英氣,笑起來的時候更是整張臉都像會發光,說話走路也比平日輕快了許多,就像變了一個人。他輕車熟路的帶著琉璃走遍了東市附近的幾個坊,低頭告訴她,那座兩層的燈樓是誰家的手筆,那個氣派的燈棚裡坐著誰家的親朋。兩人不知走了多久,在月過中天的時候,過了褚遂良府門前扎的一艘燈船,終於到了平康坊的十字路口。那裡豎著一棵足有五六丈高的燈樹,十幾根樹枝伸向四面八方,上面有做得栩栩如生的蓮花燈、牡丹燈、龍虎燈、美人燈……四周圍得人山人海,聽得見樹下傳來的踏歌之聲。
  
  裴行儉低頭道,「長安城裡要論踏歌,以此處最是熱鬧,多的時候有幾百人一起踏歌,通宵達旦,天明方回。你想進去看看麼?」
  
  琉璃聽著裡面悠揚歡快的歌聲,有些悠然神往,只是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人頭,還是搖頭道,「人也太多了些。」
  
  裴行儉抬頭往裡面看了一眼,不知想起了什麼,笑了起來,「早些年,我才進弘文館時,和同窗們約著到這裡來瞧熱鬧,又想進去,又不願與人擠,我那時當真是年少輕狂,不假思索便直著嗓子大叫了一聲,『琴音閣的美人出來觀燈啦』好些人嘩的一聲都往西邊的琴音閣跑,我們一下子全鑽了進去……」
  
  琉璃想著當年十幾歲的裴行儉調皮搗蛋的模樣,忍不住也笑了起來。裴行儉瞅著她笑道,「你若想進去,今夜我再叫上這麼一嗓子如何?「琉璃笑著擺手,「別萬一還有人記得當年上的惡當,我怕是還沒進去看見美人,便被揍成了豬頭。」
  
  裴行儉揚眉笑了起來,「你也太小看了我一些,你當我還會嚷嚷那句話麼?」
  
  琉璃想了一想,認真的點了點頭,「自然不會,我猜你會叫一句,哎呀,是誰掉了錢袋?」
  
  裴行儉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你這主意當真不錯」
  
  兩人從平康坊出來的時候,夜風越發的涼了,觀燈的人潮也漸漸的變得稀疏,裴行儉抬頭看了看月色,歎了口氣,「只怕快四更了。」轉頭對琉璃道,「咱們回去吧,你好好歇息,午後我去接你出來喝酒。」
  
  琉璃一時險些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愣愣的一句話也說不出。裴行儉笑得愜意之極,「今夜恩師打的這個賭,我已經贏了,上元這三日每日都可以帶你出來。」
  
  琉璃忍不住問,「那你若是輸了呢?」
  
  裴行儉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你就這般小看我?所謂知己知彼,沒有一點把握我怎麼會賭?恩師他們會走哪條路,會帶多少人,我早就知曉,恩師雖也猜得到這一點,卻多半不會想到我會穿女裝,更想不到我能認出你,因此打這個賭時,他就輸定了。行軍佈陣,決戰沙場我是無法跟恩師比的,但揣摩人心,故佈疑陣,大概還是我更拿手點。」
  
  琉璃越發好奇起來,「我還是不明白,你怎麼能認出我?」
  
  裴行儉低頭凝視著她的眼睛,「明日午後我會帶你去一個地方,去了你就全明白了。」
  
  琉璃看著他,只覺得腦中裡慢慢的又變得一片空白,裴行儉微笑著歎息了一聲,牽著琉璃往回走,琉璃怔了半天才想起來,「你還沒說,輸了會如何?」
  
  裴行儉笑道,「我若輸了,咱們成親前我便要天天去恩師家用晚飯」
  
  琉璃心裡突然一動,輕聲道,「你以前難道是常去的,為何這幾年卻不再來這邊吃飯了?」
  
  裴行儉沉默了下來,琉璃正覺得心裡開始隱隱有些發沉,卻聽他長長的歎了口氣,「你可能也聽說過,恩師有一個**,我剛到恩師門下時,她才十歲,我一直當她是親妹子,後來我家裡出了變故,又搬回了這院子,還是依著原先的習慣天天過去,卻沒想過她已經長大了。我這邊的情形原本就複雜,不知誰竟傳出閒話來,說師母之所以幫我出頭,原是別有用心。這樣一來,我怎麼還好過去?後來師妹雖已出嫁,我卻是有些不習慣過去了,一則,不願意再把自己的那些煩擾帶到恩師家去,二則熱鬧過後的冷清,似乎格外難捱一些,還不如一直如此。坐實了是個天煞孤星,倒也清靜。」
  
  原來事情竟是這樣那些人要把他逼到什麼份上才肯罷休?琉璃心口一陣發堵,忍不住反手緊緊握住了他的手掌,裴行儉低頭看了她一眼,輕笑道,「我這般費盡心思,便是想讓你早些嫁給我,你竟還不大樂意」
  
  琉璃不由哭笑不得,胸口的那點憋悶頓時消散了一大半,輕輕的哼了一聲,她明明已經被他算計得答應了好不好?眼見前面已經快到長興坊門口,她才想起那個永寧坊裡的燙手宅子,忙輕聲把事情經過和宅院大致情況說了一遍,「你看該如何是好?我跟義母也說過,她說還是要問你拿主意。」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反正推不掉的,不如我們明日先去看看那宅子如何?」
  
  琉璃茫然道,「那樣的宅子只怕是帶門房的,若是讓人瞧見了,不大好吧?」
  
  裴行儉輕描淡寫的道,「自然不會讓人瞧見,咱們翻牆進去。」
  
  琉璃瞪大眼睛看著身邊的這個男人,不得不承認,對於他,她不知道的事情,大概真的還有很多。
  
  轉眼前面便是蘇府門口,裴行儉站在燈影裡笑道,「這麼晚,我就不去自投羅網了,恩師若要問你,你說實話就好。」說著伸手將她的面具揭了下來,看了她半晌,突然低頭在她的眉心上輕輕一吻,柔聲道,「好好歇著,等我來接你。」
  
  ………………
  
  馬車轆轆,居然一個拐彎便進了西市的南門,路兩邊依然是那些熟悉的店舖,各種香料的氣味混合著酒香肉香脂粉香從車廂的紗窗裡直透進來,那味道也依然和記憶裡一模一樣。看著這條她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的路,琉璃心裡的震驚幾乎難以言表:難不成裴行儉特意接了自己,是準備帶自己去夾纈店拜訪舅父?可如今……
  
  離夾纈店還有幾十米,馬車卻突然停了下來,琉璃怔了片刻,帶上帷帽,掀開車簾跳了下來,裴行儉早已下了馬,伸手接了她一把。眼前是一家不大的酒肆,並無胡姬當戶,門面桌椅一概平常,正是剛開市不久的時辰,裡面也沒幾個客人。這酒肆她那時一日要路過兩回,卻從來沒有留意過裡面的情形。
  
  一位小夥計滿面笑容的迎了出來,「九郎快往裡請,好一陣子沒見到您了,可還是坐老地方?」
  
  他竟是這家店的常客?琉璃轉頭看了裴行儉一眼,裴行儉只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夥計慇勤的在前面帶路,上了二樓,將他們帶到一間臨窗的雅座裡,又問,「小店這兩日新進了西涼葡萄酒,還有八月合的三勒漿,九郎可想嘗嘗?」
  
  裴行儉道,「還是老規矩,先熱一壺五雲漿,煩你再去前麵食鋪裡買一盤元日盤來。」轉頭又問琉璃,「你想喝點什麼?」
  
  琉璃這幾年裡幾乎沒有喝過酒,便想說還是不喝了,可看著他帶著期待的眼神,脫口而出的卻是,「葡萄酒。」
  
  裴行儉眼睛一亮,笑了起來,「再來一爵西涼葡萄酒。」夥計笑嘻嘻大聲應了一句,退出門去。
  
  和一樓堂屋裡多是高足大案,酒客隨意落座不同,二樓的這雅間裡依然是坐席上設著茵褥,長案配著低幾,裴行儉和琉璃對面坐下,裴行儉便笑問,「昨夜你回去時恩師怎麼說?」
  
  昨天夜裡,琉璃有些暈乎乎的走到門口敲響了門環,門房開門時卻立刻探頭往她身後看了好幾眼,她剛回自己的院子,蘇定方便和於夫人一道趕了過來……想起蘇定方當時那副火急火燎的樣子,琉璃忍不住也笑了,「自然是恨你溜得太快,又好生問了我一通,我說你扮成了女子,又說你認得我的身形,義父還跺腳歎了半天,說自己太大意了。」說著還是忍不住道,「義父也問我,你為何能認得我的身形,我自然也不大明白。你什麼時候見過我很多次,我怎麼一點都想不起來?」
  
  裴行儉微笑不語,伸手略用力的一推,兩人身邊窗戶的下面半扇頓時被推開了兩尺多寬,寒風灌了進來,下面的街道也盡入眼底。裴行儉鬆手合上窗欞,才抬頭看著琉璃,「這幾年,我下衙後若是無事,便會來這裡喝一壺酒,到閉市之時才回去,我記得有一個多月,差不多日日都能看見你。」
  
  琉璃不由怔住了,她天天出入西市,不過是前年二三月間的事情,他那時也就見了自己兩三面吧?自己根本沒有幫到過他,還在夾纈屏風的價格上老實不客氣的宰了他一刀,他怎麼會……
  
  裴行儉只是沉默的深深的看著她。門上響起了兩聲輕敲,他微笑起來,「讓我先喝杯酒,壯壯膽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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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3:32:01
  第92章 往事如煙緣分千年
  
  略有些斑斕的深碧色的寬口六稜玉石杯,映著嫣紅的葡萄酒,對著光線看時,似有一種奇異的波光從薄薄的杯壁中直透了出來。
  
  這就是傳說中的葡萄美酒夜光杯?琉璃仔細端詳了片刻,才低頭啜飲了一口,差點又吐了回去,這在酒爐上被熱過一遍的葡萄酒,味道還真是……夠別緻。
  
  裴行儉拿起手邊的鴻雁紋純銀鳳首壺,往他面前那個兩寸多寬的白色玉碗裡又倒了一碗五雲漿,端起來便喝了下去。看著他悠然的卻是轉眼就喝完了這第二碗,琉璃簡直有些擔心起來,「空腹吃酒,莫吃那麼急,還是先用點粉果才好。」
  
  裴行儉笑著看了她一眼,「不打緊,我如此慣了的,你是不大喜歡這葡萄酒?」
  
  琉璃只得搖頭一笑,「的確不曾喝過這樣的。」
  
  裴行儉從琉璃手邊的高足酒爵裡倒了點葡萄酒出來,喝了一口,也微微皺起了眉頭,「這酒只怕還是夏日涼飲更好些,不如再要一種別的?他家的阿婆清也還不壞,現在飲雖然還早,卻也差不太遠了。」
  
  琉璃想想還是搖了搖頭,「放一放或許就會好一些。」她原本就不大會喝酒,叫什麼好酒來只怕也是浪費。這家酒肆看著尋常,雅間佈置簡潔大氣也就罷了,配備的酒具居然也十分精潔雅致,難怪他會選了這裡,只是,他是如此慣了的,「你難道日日都要喝這樣一壺?」
  
  裴行儉笑了笑,「這一壺也不過八兩多,喝一壺酒,隨意用些吃食,回到家中也就不用再讓廚下做了。」
  
  每天半斤酒,就算這時的酒度數不會太高,可這也……琉璃看他已倒了第三碗出來,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先用些東西,不然焦糙也該涼了。」
  
  裴行儉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看著她微笑,「好。」
  
  眼看著他把上元盤裡的焦糙、粉果一樣都吃了幾個,琉璃才鬆了口氣。裴行儉的喝酒的速度也漸漸的放慢了下來,似乎用了許久才喝完第三碗,垂眸看著面前的玉碗,突然頭也不抬的開口道,「我第一次在西市見到你,就是在這家酒肆,他們那天剛剛上了這種五雲漿。」
  
  琉璃微微吃了一驚,手無意間一動,裴行儉卻伸出另一隻手,將她的手緊緊包在手掌裡,慢慢抬起頭來,目光轉向了窗外,「我記得很清楚,那就是大慈恩寺遇見你之後的第二天,我在樓下看他們新貼出的酒單,突然聽到你說話的聲音,很是吃了一驚,忍不住出去看了一眼,你雖然帶了帷帽,但衣服還是頭天那一套。我看著你一直走進了那間夾纈店,當時我就想,你莫非真是店裡的畫師?
  
  「那時正月剛過,因年節上我代同僚們值守的次數多,每年二三月都不大用值守,因此會天天過來。第一次看到你時,我雖有些吃驚倒也沒太往心裡去,可是接下來幾天,每天我結賬離開之時,都能看到你也正沿著這條路在往外走,看著你的背影慢慢走遠,我總有一種十分古怪的感覺,卻不知道到底是哪一點不大尋常。
  
  「這樣過了好幾天,那一日我在獨柳樹送了恩師的同袍薛駙馬最後一程,聽到薛駙馬的那番話,看到那麼些鮮血人頭,心裡免不了格外煩悶,坐在這間屋子裡沒喝兩口酒就再也坐不住了,不知怎麼的下樓一抬腿居然就到了你們夾纈店,隨口又說了要做屏風,之後果真就看到了你。我的心情突然好了很多。」
  
  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琉璃卻清楚的記了起來,那天他穿了一身嶄新的袍子,臉色特別蒼白,但看見自己後,卻露出了笑意,她當時以為他是在笑話自己,原來竟然還有這樣一番緣故麼?
  
  裴行儉的目光依然在看著窗欞的某一個地方,又像什麼都沒有看,「第二天看到你的畫,我其實一點都不吃驚,就好像一直都知道你一定會畫得很好。結果便遇上你姑母來找你,我在畫室聽到了她的話,自然知道她是想讓你給裴子隆做妾,不知怎麼的便有些煩躁起來,只好寫了幾張字分散心思。沒想到你回來一看,卻連連讚歎,說喜歡我的字,我走時都不知道自己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
  
  「沒過幾天,我便聽說裴子隆家辦了斗花會,忍不住打聽了一遍,多少也聽說了那日的情形,實在有些為你擔心,恰好又聽說裴如琢也想把你找出來,我思來想去終究還是找到了你,你說你根本就不想給裴子隆當妾時,我居然鬆了口氣,然後不假思索就給你出了那個主意,而你,竟也就那樣信了我。」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不知想起了什麼,又慢慢變得沉凝起來,沉默良久才終於重新開口,「那時,我已經明白自己有了不該有的心思,所以那一日,我去取夾纈屏風之時,已是下了決心不再去打擾你,卻沒想到,你竟然會開口求我幫你畫的插屏寫字,我沒法不猶豫,你卻以為我是怕給商家題字跌了顏面,急急忙忙的解釋了一通,你那樣看著我,我根本說不出一個不字來,接下來沒幾天,我卻又看到了那樣一幅好畫,聽到了那樣幾句好詩。
  
  「我想我是再不能在這酒家喝下去了,再這樣一天一天的看著你,還指不定能做出什麼傻事來。我知道自己沒資格有這樣的妄念,我怕我會害了你,也怕你根本就不給我機會害你……之後我當真沒有來過。可是世事難料,我竟然會因為那扇屏風上的字入了聖上的眼,轉眼便當上了起居舍人。在旁人看來,我自然是一步登天,可我卻突然覺得,如此一來,有些事情,我或許能夠解決,有些事情,我或許有資格妄想一下。那些天,我一有時間就會來這裡喝酒,卻一連幾次都再也沒有看見你。到了七夕,我實在忍不住,還是去店裡找了你。」
  
  七夕那天?琉璃立時想起自己當時因為魏國夫人的事情很少再來西市,那一天裴行儉突然找到自己時,也的確說過一句,你怎麼這些天都沒有來過夾纈店。自己問過他是怎麼知道的,他卻推說是是掌櫃所說。後來等他走了,自己問清楚掌櫃什麼也沒說之後還納悶了半日……老天,難道她真的很遲鈍?
  
  裴行儉輕輕的歎了口氣,「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你會遇上那樣的麻煩。我想說的話,那時若說出來倒像是趁人之危。我便想,等我幫你把這個麻煩解決了,等這些事情過去,我再告訴你我的心思,若是你能願意,我自會想法子去解決所有問題。可沒過多少天,我卻收到了你那樣的一封信,在信裡還提了那樣一個要求……我不知道那時你究竟是如何想的,可我那時就知道,我不能再錯過你,只要上蒼再給我一次機緣,我定不會再有絲毫猶豫。」
  
  他目光轉到了琉璃的臉上,眼睛裡有明亮的光芒閃爍,「結果上蒼真的給了我這個機會,琉璃,你不會知道,在御書房聽到你的聲音時,我有多歡喜,在湯泉宮遇到你時,我有多歡喜還有在萬年宮,我一點一點的明白你的心思時,我認真覺得,或許之前吃的苦,都是值得的,不然我就算認識了你,看到了你,卻或許根本不會注意到你。」
  
  「那時,我每日在這窗口看著你的背影,每日都在想,為什麼你的背影會讓給我如此奇怪的感覺?就算你換了衣服,帶了帷帽,就算人流再擁擠,我都是一眼就能認出你。有一天我突然明白過來,那是因為不管走在多少人中間,你看上去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你和旁人看起來總像是離得很遠,讓人覺得這世間所有的人,都不可能靠近你。我看著你的背影時,就像看見了我自己。
  
  「從小我就明白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不管那府裡如何鐘鳴鼎食、族人如何來往熱切,我卻始終是個外人。我以為日後會好,沒想到卻是越來越糟,就算是恩師家,到頭來我還是一個外人……好在就算是再糟的日子,終究也會慢慢習慣,就算我始終不能忍受在家裡一個人對著一間空屋子用飯的感覺,也可以每日出來吃。只是那種發冷的感覺會一日一日的沉積下來,我以為這一世,就算日後能建功立業,就算日後能再娶妻生子,這種感受永遠都不會有人明白,也不可能改變了。可我居然遇見了你。」
  
  他深深的看進了她的眼睛裡,「琉璃,我不知道你為何也會這樣,可我知道我們是一樣的人,在這世上,我們都不過是一個人。」
  
  琉璃怔怔的看著裴行儉,無法言語,甚至無法思索,他的話就好像突然揭開了在他們之間隔著的所有的東西,他的每一句話她都明白,都感同身受,因為那就是她自己的感覺,從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她就有的感覺。因此她才會莫名其妙的覺得他眼熟,覺得他親切,因此她才會幾乎是無條件的相信他,裴行儉這三個字不過是給了這信任一個借口,她其實和他一樣清楚,他們是同樣的人。
  
  在這個世間,她的確只是一個人,那是一千年的時光所凝固成的鴻溝,堅硬的橫亙在她與所有人的中間,讓她永遠也不可能向任何人打開心扉,永遠也不可能和他們真正靠近,讓她永遠都是這個時空的一個外人。可是,她居然能遇見同樣的一個他,因為完全不同的原因,卻成為了這世間也許是唯一的同類……她忍不住微笑起來,眼睛卻迅速變得模糊一片。
  
  裴行儉的胸口就像被巨石砸中。兩年來,他見過她謙恭而疏遠的笑,見過她狡黠而快樂的笑,見過她的悵然,她的憤怒,她的羞澀,卻從來沒有見過她流淚,好像無論什麼情況下,她都能默默的挺直脊背,可此刻……他伸手捧住了她的臉,試圖擦乾那些讓他心疼難忍的水珠,可那無聲無息的眼淚卻越來越洶湧的滾落下來,順著他的手掌掉落在案幾之上。
  
  他只呆了一秒鐘,就不假思索的低頭吻住了這雙盈滿淚水的眼睛,然後順著淚水的痕跡慢慢的覆蓋在她的雙唇之上。那又苦又鹹的淚水,和她芬芳甜蜜的氣息混合在一起,變成一種令人迷醉到戰慄的味道,慢慢的從他的舌尖,一直浸到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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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3:32:22
  第93章 佳期如夢任重道遠
  
  月亮早已升了起來,在永寧坊這條僻靜的小巷裡斜斜的撒下一片清輝。琉璃站在一棵足有一抱來粗的槐樹下面,抬頭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不遠處緊閉的大門,以及門上那幾盞在風中微微晃動的花燈,忍不住歎了口氣。
  
  裴行儉這幾個時辰內帶給她的驚喜實在是太多了些,在酒肆雅間裡他的那些話,還有那個甜蜜悠長到讓人可以徹底忘記一切的吻……她的臉忍不住再一次熱了起來,耳邊彷彿又響起了他的低歎,「琉璃,琉璃,你怎麼會這樣甜」
  
  有什麼東西打在了樹幹上發出「啪」的一聲,琉璃忙扭頭看了一眼,卻沒有任何人影,她正有些發愣,有人從身後摟住了她,「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
  
  琉璃閉上眼睛,輕輕的搖了搖頭:裴大哥,我已經知道史書冤枉了你,就憑你這身攀牆爬樹的身手怎麼能叫儒將?起碼也是個飛將不是?——也是,名將世家的出身,蘇定方精心調教的弟子,怎麼可能只是個書生?可你老這樣玩,那就不叫驚喜叫驚嚇了好不好?
  
  裴行儉輕輕的將她扳轉了半圈,「我粗粗看了一遍,裡面的屋子有八成新,格局佈置也還不錯,這附近我午前已來過一次,聽說宅子來歷倒也清白,你若不嫌棄,咱們便在這裡成親好了。」
  
  琉璃驚訝的睜大了眼睛——她有什麼可嫌棄的?問題是,這是河東公府送的宅子,他真的準備住進來?
  
  裴行儉笑了笑,「有些事情,住哪裡都是躲不開的。住下不過是坐實河東公府對我恩重如山,若是另買宅子卻是不知好歹了。再說,過些日子我就會到長安縣任職,到時候光閣防就得有二十多人,那邊的院子無論如何都住不下。我原就想把空了幾年的那處宅子賣了,再買一處房子,只是還沒找到合適的,如今倒也省事。房屋佈置這些事情,你都不必操心,交給我就好。」
  
  琉璃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不做起居舍人了?」
  
  裴行儉點點頭,「若無意外,應是長安令。」看著琉璃迷惑的樣子,只能笑著解釋,「長安令是正五品上,雖是超擢,卻是出了三省,也說得過去。」
  
  琉璃這才恍然,長安縣令級別竟然這麼高?裴行儉如今的起居舍人是從六品上,到正五品上,自然是跨了好幾級,然而唐代中央官員外放,原本多會提拔,長安令卻恰好是既不用去外地,又算是出了台閣,可以順理成章 的擢升,高宗的安排還真是費了一番苦心。如今怎麼看,裴行儉也不像會失心瘋到跟長孫無忌他們攪合到一起,去反對皇帝立武昭儀為皇后……
  
  裴行儉看著她若有所思的模樣,低聲道,「我若做了長安令,平日雖會更忙一些,卻不用在衙門值守,也不用隨聖上去出巡避暑避寒,每日都能回來。」
  
  琉璃心裡一鬆,也就是說,自己天天都能看到他?若是如此,升這個官倒也不錯。卻聽他又道,「只是按律,五品以上官員不得入市坊,因此那家酒肆,今日或許便是我最後一次去了……」
  
  他是早就知道這個消息了麼?所以今日才會帶自己去那裡?琉璃抬頭看著裴行儉,可還沒等她開口,裴行儉的頭已低了下來,輕輕的吻住了她的雙唇,也封住了她所有的思緒,暈眩中,琉璃在他炙熱的雙唇間,又感覺到了那種奇異的冷香,現在她可以確定了,原來這種令人沉醉的蠱惑滋味並不是五雲漿的酒香,那就是他的氣息……
  
  不知過了多久,裴行儉戀戀不捨的放開琉璃,閉上雙眼長歎了一聲,「為什麼不是元月十七?」
  
  琉璃怔了怔,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就這麼等不及要成親了麼?可是現在這樣,其實也很不錯……裴行儉幾乎不敢再看她的笑臉,輕輕退後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走,我們去西市那邊看花燈好不好?西市歌舞更多,比東市還要熱鬧些。」
  
  琉璃搖了搖頭,「不好。」
  
  裴行儉怔了一下,琉璃突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在他唇上輕輕咬了一口,花燈歌舞有什麼好看的,當然是他比較好看,而且也比較好吃裴行儉輕「嘶」了一聲,猛地伸手緊緊的把她摟在懷裡,深深的吻了回去。
  
  這個吻不再是像以前那樣溫柔綿長,而是帶著不可抑制的急迫與熱烈,帶著點陌生的霸道與渴求,輾轉深入,不知饜足,琉璃漸漸的覺得有些呼吸困難,想推開他一點,卻發現他的胳膊就像鐵箍一樣不可撼動,好在下一刻,裴行儉已斷然放開了她,將下巴抵在她的額頭上,聲音變得沙啞急促,「琉璃,別動,別說話……」
  
  琉璃一驚,靜靜的一動也不敢動,只感到他的心跳急得就像要蹦出來一般,良久良久,才聽見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低聲道,「琉璃,你若再不跟我出去一起看花燈,我就只好……」他的聲音裡帶上了濃濃的抑鬱,「送你回去了。」
  
  琉璃伏在他的胸口無聲的笑了起來,裴行儉輕輕撫摸著的她的頭髮,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又歎了一聲,聲音裡充滿了無可奈何。
  
  ………………
  
  正月十七的清晨,當阿霓從應國公府回到蘇府的時候,琉璃還在沉睡,蘇府的小丫頭向阿霓笑著悄聲道,「大娘五更前才回來的,夫人說,咱們不用叫她起來,讓她多睡一會兒。」
  
  阿霓笑了笑,倒也不覺意外,只悄悄的把自己房間略收拾了下,就守在外間,直到將近午時,內屋裡才傳來動靜。阿霓知道琉璃不慣貼身伺候,聽得差不多了,才打了熱水進去,服侍著琉璃洗了臉,又用鹽水漱了口,看見琉璃那張臉似乎格外有一種容光透將出來,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琉璃看見阿霓詫異的目光,心裡發虛,只笑著問她,「這幾日,你去哪裡觀燈了?」
  
  阿霓忙笑道,「十四那日去了東市,十五去了西市,都是到天快亮才回家,昨日因想著還要過來,倒只是在最近的兩個坊轉了轉。」
  
  琉璃頓時覺得心裡更加虛了三分——聽起來,倒像是阿霓跟著自己玩了三日十五那日裴行儉還是帶她去了西市,那邊果然比東市熱鬧,歌舞更多,人流更密,碧油車雖然少了許多,但那夾雜在人流中的美貌胡姬,一個個打扮新奇,眼風火辣,端的令人驚艷。而西市門口燈樹下的踏歌人群,更是胡漢交雜,男女兼有,氣氛熱烈得無以復加。
  
  裴行儉笑著讓她去踏歌,她搖頭不肯,他便歎息說可惜他自己是不會的,只能看熱鬧,她一時惡作劇心起,硬拉著裴行儉也進去跳了一回,沒想到他真的跳起來時,竟然動作灑脫,有模有樣,還對她揚眉一笑,頓時讓琉璃明白自己又是被算計了——他剛才那躊躇為難的模樣根本就是裝出來的到了昨日,兩個卻沒有再往人多密集之處去,只是隨意閒走,隨意說話,不知怎麼的,竟然走到了將近五更,琉璃甚至覺得他們大概可以一輩子這麼牽著手走下去,京都皇城或是天涯海角都沒有關係,只要是他們在一起就好。而幾個時辰前分手時他印在自己額頭上的那一吻似乎還留著一點餘溫,夠她溫暖的過上很久……可此刻回想起來,又像是做了極長的一個美夢,美好得幾乎不像真的發生過。
  
  阿霓看著琉璃突然變得目光飄忽,心緒早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只是嘴角卻帶著恍惚的笑意,心裡一動,倒也猜到了幾分,剛覺得有些好笑,突然又有點發沉:若是大娘打發自己回去過節,就是為了這個,說明她到底沒把自己當成貼心的人,可自己又憑什麼讓她真的放心?老夫人既然會把自己的身契過給大娘,那麼日後自己就是她的人,但自己的父母兄弟卻都是那邊的……正想得出神,便聽琉璃問道,「老夫人可是明日回府?」
  
  阿霓忙道,「奴婢早間過來時,聽說老夫人今日午間在宮中吃了滿月酒便回來。」
  
  這麼快就要回應國公府了麼?琉璃心裡微有些失落,阿霓卻有些心虛,兩人各懷心思,一時都默默無語,梳好頭髮換好衣服,這才往蘇家上房去了。
  
  這個時辰,蘇氏父子自然是早已出了門,只有於夫人帶著羅氏在屋子裡說笑,看見琉璃,兩人都是眉花眼笑的,琉璃自然知道她們在笑什麼,這兩日反正也被笑慣了,只當不知道,大大方方的上去見了禮,兩人看見了琉璃背後的阿霓,倒也不好說什麼,只一疊聲催著廚下趕緊先上一份熱粥,待會兒再上午飯。
  
  待琉璃喝完一碗熬得稠稠的菜粥,又說了楊老夫人下午便會回府的事情,於夫人忙把她拉到一邊低聲問道,「我聽將軍說,明日就要去你家請期,說不得就會定在四月,時間著實有些緊了,你家裡可是能準備妥當?另外,聽守約的意思,你們索性就住河東公府送的宅子,你管那麼大個宅子,可有幾分把握?」
  
  琉璃忍不住歎了口氣,家裡能不能夠準備妥當她是沒有把握的,但她很有把握,自己管不好那麼大的宅子——兩輩子加起來,她也沒管過什麼柴米油鹽的事,更別說管幾十個人的柴米油鹽。於夫人原本心裡就有數,見她歎氣,忍不住也歎了口氣,「我原想著不急的,看來卻是沒什麼時間了,你先回去陪楊老夫人住上兩天,我過去跟她說上一聲,你這兩個月,別的事情先莫操心,跟著我學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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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3:33:01
  第94章 莫名其妙柴米油鹽
  
  永徽六年,正月十九日,皇帝頒發冊書昭告天下:立皇子李弘為代王,皇子李賢為潞王。其時,李弘三歲,李賢剛剛滿月。
  
  消息傳到應國公府時,前日剛從宮裡回來的楊老夫人臉上並沒有露出太多的喜色,這冊書在她出宮前就已經發往門下省,此時只是走完過場正式公佈了而已。皇子封王,原不是什麼稀罕事,對於媚娘來說,更多只是一個補償——就是因為這個性急的孩子,她不能陪謁皇陵,錯過了這樣一次大好的機會倒是聽到前來拜訪的於夫人說,琉璃的親事已定下是四月十七,她卻從未管過家時,楊老夫人忍不住歎了口氣,「說來倒是我疏忽了,這些日子雖也帶著她經歷了些人情往來,柴米油鹽之事卻沒想著要讓她也跟著經手,還是阿於你想得周到,好在琉璃是個聰敏的,有兩個月,大體上總能學得差不多,別的卻要以後慢慢自己琢磨。」又回頭問琉璃,「你可會算賬?」
  
  琉璃想了想答道,「不會用籌算,若是平日計算錢糧出入,琉璃倒會一些胡人的算法。」
  
  楊老夫人點了點頭,「老身這邊原也無事,媚娘身子還是有些不大爽利,只怕還要經常入宮,你去於夫人那邊安心住著就是。」
  
  此事琉璃早已知曉,三年連生三個孩子,而且生產時都有波折,武則天就算是鐵打的身子,只怕也要好好調養一番了。於夫人卻是第一次聽說,忙詢問了一遍。聽說只是有些虛弱,點頭感歎了一番。
  
  兩下正說著話,外面有婢女來報,「葛夫人已經到了。」
  
  楊老夫人笑道,「快些請進來。」回頭便對於夫人笑道,「是袁御史的夫人,昨日就遞了帖子的,她跟阿華素來交厚,你倒是沒見過的。」
  
  於夫人倒也罷了,琉璃心裡卻是一動,這位袁御史的夫人她在武府和那位華夫人的酒席上見過兩面,印象無法不深刻,因為第一回見面時,她不時用挑剔的目光把琉璃從頭看到腳,而第二回再見面時,她看琉璃的眼神卻好像壓根是看著一個透明人……當時琉璃心裡便好生納悶了一番,此時聽說她又來了,倒有些好奇,不知此次這位葛夫人又是何種態度。
  
  她習慣性的便想站起來幫楊老夫人迎客,楊老夫人忙道,「還不坐下。」琉璃一怔,笑著坐了下來,以前她在這府裡地位原有些尷尬,半客半主,因武夫人不愛應酬,以往按禮應由她做的一些禮數上的事情,便落在了琉璃身上,自打定了親,琉璃身份卻是定了下來,就是楊老夫人請到府上小住的女客,哪有客人去迎客人的道理?
  
  不大會兒,有管事娘子引領著那位葛夫人上了台階,楊老夫人笑著在門口相迎,四人相互見禮之後落座,彼此寒暄了幾句,葛夫人便看著琉璃笑道,「大娘幾日不見,竟又出落了幾分,於夫人當真好福氣。」
  
  琉璃對著她那張圓白面孔上洋溢的熱情笑容,只覺得手臂上幾乎是一層寒慄,她所遇之人不少,挑剔、漠視、熱情者自然都不乏其人,但三者集於一身又轉換得毫無痕跡的,卻唯有面前這位葛夫人,心下之莫名其妙,簡直難以言表。
  
  於夫人自然不知究竟,呵呵一笑,「小孩子家的,哪當得夫人如此誇獎。」
  
  楊老夫人心裡卻是有幾分明白:這葛氏第一次見琉璃時,琉璃和裴守約的親事還未擺上明面,阿華隱約透露過一句,這位御史夫人的次子因跛足入仕無望,按理又不能繼承家業,婚事上頗有些為難,便想找個門庭略低、美貌聰慧的女子。楊老夫人雖知此事並無可能,卻也只含糊了幾句,沒想到這葛氏來赴宴時卻當真是把琉璃看了幾十遍。第二次在華夫人的宴席上,蘇將軍已去提親,她自然也就把這事告訴了阿華,不知怎的這葛夫人倒像太過意外,一時竟有些惱了的模樣。這次自己一回府這位就前來拜訪,顯然是特意來挽回一二的。
  
  以楊老夫人的年紀閱歷,她怎麼會把這種小事掛在心上,當下也滿面笑容跟這葛夫人談說起來。
  
  葛夫人放下了幾分心思,笑得更加放鬆。只是眼角看見琉璃雖然不大開口,但嘴角含笑,容色中自有艷光流轉,心底還是冷哼了一聲:聽說裴行儉立馬就要任正五品的長安令了——他才多大?自己的夫君袁公瑜何嘗不是名門才子,在大理寺熬了多少年才進的五品?怪道裴行儉連門庭都不顧了,要娶這種狐媚子為妻,卻是有如此好事在等著他自家到底還是下手晚了,倒是讓自己在家裡沒臉了一回,但楊老夫人這邊如今卻一定要籠絡好才是。
  
  當下葛氏更是打起了精神,就著新出的冊書,好生奉承了楊老夫人一番,於夫人在一邊聽著這滿口的諛詞,忍不住就有些皺眉,好容易等到葛氏的話告一段落,趕忙找了個借口起身告辭,楊老夫人又囑咐了琉璃幾句,這才讓她跟著於夫人回了蘇府。
  第二日早間,琉璃剛用過早飯,于氏便把她帶到了外面的廳裡,只見廳中的高高的案几上擺著厚厚的一疊的賬本。于氏選了兩本對琉璃道,「今**也不用學別的,先從這賬本看起,若是能把他們的每年的俸祿算個明白,便算是完工。」
  
  琉璃看著那疊賬本正在犯暈,聽了這話點頭笑了笑,心裡鬆了口氣:自己數學固然不大好,但要弄明白蘇氏父子的一年俸祿的俸祿有多少,這樣簡單的加法乘法總不會做不明白吧?只是當她翻開了賬簿,一眼看去,卻頓時傻了眼,仔細再看了幾行,又聽於夫人分解了幾句,她的一個頭已經變得有三個大原來這時的官員壓根就沒有俸錢這一說,而是分割成了若干項,每項又有若干實物。以蘇定方為例,他的俸祿便包括:祿米每年三百石,因配備防閣三十二人,每日又要發常食料八盤,每盤包括細米二升二合,粳米八合,面二升四合,酒一升半,羊肉四分,醬四合,醋四合,瓜三顆,鹽、豉、蔥、姜、葵、韭、炭、木橦各若干;此外還有職田六百畝,每年也能收幾百石的糧食,至於每年年底還有若干彩帛、金銀器之類的賞賜,就更不用提。各種實物收入足足有二十多項,或按年發,或按日論,各有不同,而每季如木炭數目也有分別,唯一沒有看到的就是錢……琉璃簡直欲哭無淚,這是發俸祿麼?這分明就是玩人原先在安家時,琉璃也見過過石氏處理家務,但或許因為是胡商,往來都是以錢帛計算,琉璃倒也沒覺得有何難處,此時突然面對了這走實物交易路線的大唐官方風格,簡直是茫然無措。
  
  好容易半天下來,琉璃才把各種東西收入算清楚了,也學會了看那複雜無比的賬本,自覺頭大如斗。卻不知於夫人心裡已嘖嘖稱奇:她說一天算清,原是已是在難為琉璃,讓她更知艱難,還特意拿了一袋算籌過來,準備花上幾天工夫教會琉璃籌算,沒想到琉璃卻拿了支筆,塗塗抹抹了一些古怪的符號,有時算得居然比她這個用老了算籌的人還快一些到了第二日,于氏便一項一項告訴琉璃,每一樣東西以蘇府上下七十口人,大約每月要支出多少,有盈餘的該如何處理,若不夠了又要從哪一項裡折合了去補,例如栗米一石可換五升鹽或五升醋,或是換一匹絹帛……琉璃聽到後來,頭昏眼花,忙磨了墨一項一項的先囫圇記下,回頭再琢磨。好在此時除了家用,奴僕們的支出不過是管吃管住管做幾身衣裳,倒也算是經濟實惠。難怪就是蘇府也養了六十多位奴僕。
  
  饒是不用給下人發工錢,蘇府靠著蘇氏父子的俸祿卻還是不夠用的,蘇定方在家鄉始平有兩處莊子,而於夫人也有陪嫁的田地,這才能收支平衡。想到以蘇府這樣除了吃之外萬事不講究的人家都要田產貼補,琉璃更是明白,為何河東公府會死死攥著裴行儉家裡在洛陽的產業不放手了。
  
  待把收支之事基本能算得清楚,于氏便又帶著她處理日常家務,什麼家務安排、人情來往、採購事宜、宴請待客等等諸多事務都是當著琉璃的面處理,又仔仔細細告知她為何要如此。
  
  這些事情無不是細碎繁瑣,卻又不能出錯,例如宴請時座次的安排,在廳堂和亭閣裡宴請時尊位便全然不同,若是錯了,輕者是鬧笑話,重者就是結怨了……琉璃性子雖然還算細緻,但生平最怕的就是這些,偏偏又知道避無可避,她不是大家閨秀,身邊沒有著忠心耿耿的婢女奶娘可以分憂,統共就一個阿霓,還是武家的家生奴婢。日後就算能買些識文斷字會算賬的奴僕,沒有一兩年的考驗,她又怎麼敢把這些事情交給他們?此時也只能在牢記之外處處留心,反覆琢磨。
  
  如此奮發拚搏了近一個月,琉璃才對家中的賬面出入終於能做到心中有數,親友來往禮數也能大致照顧周到,就是春社日幫著於夫人出面招待親眷,除了忙昏頭時說錯過一句話之外,別的都做得妥妥當當,只是整個人卻眼看著就瘦了一圈,于氏欣慰之餘不免有些心疼,便想著二十日正是蘇家父子休沐,又是春暖花開的好日子,全家需好好出去玩上一趟才是。
  
  到了二月十九這日,於夫人又拉著琉璃,讓她看自己如何分配車馬奴婢,準備吃食酒水,別的也就罷了,這蘇家光從庫房拉出來的高案寬凳、帷幕等物就裝了一車,到了晚間準備酒水吃食還要一車……這邊廂剛剛一切準備停當,有婢女卻急匆匆的奔了過來,「夫人,阿郎有事讓夫人趕緊回去。」
  
  於夫人與琉璃相視一眼,都有些納罕,忙丟下這些一起往上房去,卻見平素笑容可掬的蘇定方臉色嚴正,在屋裡大步走來走去,蘇慶節神色激動的跟羅氏低聲說著什麼,羅氏卻低頭沉默不語。
  
  琉璃心中吃驚,蘇定方抬頭看見於夫人,腳下頓了一頓,才沉聲道,「今日朝廷收到急報,高麗與百濟合兵侵犯新羅,已連取三十三城,新羅王的求援的使者已到我朝,聖上決定,讓我協助程名振程都督發兵高麗,解新羅之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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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3:33:26
  第95章 出征在即謀定後動
  
  作為李靖的弟子,隋末的名將,從貞觀四年隨李靖出征東突厥,整整二十五年的時光已經過去,期間大唐數次邊患,卻再也沒有人想起過這個名叫蘇定方的人。而他也從那位十五歲隨父出征的少年勇士,從那位三十九歲率兩百鐵騎突入突厥可汗大帳的壯年猛將,變成了眼前這位六十四歲、講究飲食、笑口常開的老好人……只是此時此刻,這位一身戎裝、神情肅然的男子,突然間彷彿年輕了二十歲,整個人都煥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光彩。
  
  于氏突然覺得眼睛有些發熱,卻笑著快步走了過去,「恭喜將軍今年上元節怪道有那好綵頭,原來竟是成了真」回頭又對琉璃笑道,「你這孩子果真是有時運的,不但守約承了你的福,你義父看來也是沾了你的運道,我真該代你義父謝過你才是」
  
  琉璃站在於夫人的身後,胸口也漲得滿滿的,眼前這位神采飛揚如利劍出鞘的蘇定方才是大唐戰神應有的模樣,而她竟是親眼見證這段傳奇的開篇於夫人的話傳入她的耳中時,幾乎是嗡嗡的帶著回聲,她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眼見於夫人乘著轉身悄悄拭去了眼淚,忙上前扶住了她,「阿母這叫什麼話,義父滿腹韜略、遲早會有建功立業之時,與琉璃有什麼關係?此去高麗,不過是牛刀小試而已。」
  
  蘇定方眼睛閃亮,呵呵的笑了起來,「琉璃,借你吉言了,只是你也莫過謙,聖上能突然間想起我這老頭子,少不得是托了你和守約的福。如今大軍出發的日子已定,就在六天之後,這一去總要個一年半載的,你義母和兩個侄兒還要托你多多看顧才是。」
  
  琉璃笑道,「琉璃自當好好孝順義母,只是眼下看來,琉璃人笨口拙,只怕倒是要阿母日日為**心,省的我又鬧出,『槿兒,這是你舅母,快叫姑姑』的笑話兒來,讓阿母顏面掃地。」
  
  聽她自嘲的提起自己前幾日春社招待親友時鬧出的笑話,屋裡幾個人繃不住都笑了起來,於夫人見羅氏眼圈還有些發紅,知道她是沒經歷過這般事情,忙走過去拉住她低聲道,「男兒有機緣去戰場建功立業,乃是天大的好事,我大唐哪次出兵不是掃平敵患,凱旋歸朝的?何況又是跟著他阿爺,你這哭哭啼啼的模樣,可還像個將門女子?」
  
  羅氏驟然聽到丈夫要出征的消息,難免有些慌神,但眼見不但蘇氏父子,連婆母和琉璃都是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心裡也慢慢的定了下來,努力露出了一個笑容,「阿家教訓的是,這原是好事,阿羅定然好好伺候阿家,教養孩兒,不讓郎君有後顧之憂。」
  
  正說著,蘇瑾和蘇桐也跳了進來,「阿祖和阿爺是要當將軍打敵人了麼?我們也要去」蘇定方哈哈大笑著把兩個孫子都抱了起來,「好,待你們長大一些,拿得起祖父的大刀了,便跟祖父、阿爺一起去」
  
  到了第二日,蘇家的親朋好友便紛紛上門,個個都是一副艷羨讚歎、與有榮焉的神色,於夫人與羅氏一面接待親朋,一面整理行裝,蘇氏父子也日日要去兵部整頓軍務,清點物資,直忙到二十四日,因次日清晨便要點兵出發,蘇家早早的吃了晚飯,卻有婢女來報,裴明府已到了外書房。
  
  琉璃自然知道,裴行儉已於半個月前到長安縣任了職,自此由裴舍人變成了裴明府。蘇定方出征的消息傳出第二日,他就送了禮來,因蘇氏父子不在家,於夫人出去說了幾句,旋即便又忙著接待別的親友了。算來兩人已有一個多月不曾見過,以前本來便是聚少離多倒也不覺得什麼,這一個月裡卻當真有些牽腸掛肚,幾乎忍不住就想問問於夫人他現今如何,似乎便是能將這個名字念上兩遍,也是好的,也不知他新官上任,可還一切順遂?
  
  眼見蘇定方走了出去,琉璃強自收攏心緒,跟著於夫人又把早已清點過幾遍的行李再次理了一遍,見她默默的坐在榻上,幾天來的奕奕神采變成了一種黯然,心裡也是一陣傷感:她若記得不錯,蘇定方此後十幾年南征北戰,雖是戰無不勝,卻也是至死方休,對蘇定方來說,這固然是莫大的機緣,可對於夫人來說,這樣一個功成名就、遠在千里的丈夫,和原來那個食不厭精、日日相對的丈夫,到底是哪個給她的幸福更多一些?再過上十幾年,大概她也會像於夫人給蘇定方準備行裝一樣,給裴行儉準備行裝,那時她是不是也要問自己一遍這樣的問題?
  
  於夫人呆了半晌,回頭看見琉璃也是一臉傷懷,倒是打起精神來笑了笑,「那爺倆說起話來就忘了時辰,別人是叫不動的,你去把你義父叫回來吧,明日還要早起呢。」
  
  看到於夫人眼裡的那點笑意,琉璃自然明白是怎麼回事,臉上發燒,點頭應了個是,於夫人便讓婢女帶著琉璃去了書房。還未到書房門口,便聽見蘇定方的笑聲傳了出來,「你莫眼饞,以你如今的本事,只要莫把那些功夫撂下,自然遲早會有這一天,為師還等著你青出藍而勝於藍呢」
  
  裴行儉的聲音似比平日多了一份激揚,「弟子定不辜負您的厚望」
  
  琉璃心裡微動,索性便站在外面,也擺手讓婢女莫去打擾,只聽蘇定方呵呵的一笑,「好可惜為師卻是無法親眼見你成親了,說來我年過花甲還有這等機緣,根子上倒是琉璃的福運,她是個聰慧良善的女子,你要好好待她。」
  
  裴行儉的聲音裡帶上了笑意,「老師放心,弟子絕不會辜負她。」
  
  蘇定方卻歎了口氣,「再有就是,你這性子人人都道溫和,為師卻知道你犯起倔來的脾氣。聖上如今既然有磨練你兩年便讓你入吏部的打算,那位置雖然權重,也極是微妙,朝局若是不穩,便會動輒得咎,你做事必要三思而後行,莫要因著背脊上那一根傲骨,把自己折了進去。」
  
  琉璃心裡不由一動,高宗如今就有讓裴行儉進吏部的意思了麼?
  
  裴行儉沉默了半響才道,「弟子會盡力而為。」裡面有衣裳的響動,似乎是他行了一個大禮,「弟子祝恩師早日凱旋。」
  
  蘇定方長笑一聲,「好,等為師回來再與你痛飲三杯。」
  
  一陣腳步聲響,蘇定方掀簾走了出來,看見院子裡的琉璃,笑了起來,「你來了多久了?」
  
  琉璃笑道,「也就是剛聽了兩句壁角,阿母讓琉璃過來說一聲,您今日須早點歇息才好。」
  
  蘇定方點點頭,抬腿便走了出去,領路的婢女也是個知機的,笑著輕輕一福便悄然退下。琉璃走上台階,心跳已有些加速,剛剛掀開簾子,便被一雙手臂攬了過去,緊緊的擁在了懷中。
  
  兩人相擁無言,都覺得這一個多月漫長得有些令人難以忍受。半晌之後,裴行儉才伸手托起琉璃的臉,對著燈光仔細看了看,「你怎麼瘦了?」
  
  琉璃也認真的看了他幾眼,裴行儉穿的是件五品官員的緋色長袍,琉璃一直覺得男子穿一身大紅有些滑稽,但穿在他的身上,卻越發襯得他面色如玉,氣色倒像是比以前更好了些。
  
  裴行儉見琉璃不說話,兩道劍眉微微皺了起來,「我只聽師母提過一句,你在跟著學管家,是不是太過辛苦?你莫擔心,我到時自然會多買幾個會算賬識字的奴婢和管事,總不能天天累著你。」
  
  琉璃笑著搖搖頭,「哪裡有那麼辛苦,義母倒是教得更辛苦些。你在長安縣那邊可還好?還是日日晚餐都在外面酒肆裡用麼?」
  
  裴行儉搖了搖頭,「剛去長安縣,雖然也沒什麼不順遂的,但到底有些雜務,這些天都是閉坊前才回來,自然是在家中吃。我以前最不耐一個人在家中吃飯,可如今好像也沒有那麼難以忍受了。」想了想又道,「日後,恩師和師兄都不在家,我有時間便會過來一趟,看看師母有何吩咐,你,若是沒有什麼事情,也出來和我說句話好不好?」
  
  琉璃心中一片柔軟,點了點頭。
  
  裴行儉凝視著琉璃,微笑還未綻開便低頭吻了下來。
  
  唇齒間再次湧入那種炙熱裡帶著一縷異樣清冷的氣息,就像這一個多月的思念突然都變成對這種氣息這種渴求,她不由自主伸手環住了他的脖子,踮起腳尖深深的吻了回去。
  
  良久,裴行儉才慢慢的放鬆了雙臂,雙唇也溫柔的落在了琉璃額頭上。
  
  靜默半響,琉璃還是輕聲道,「明日起阿母便要教我下廚,你若回家用飯,我便打發人送一份過去,你也嘗嘗我的手藝可好?」
  
  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眼睛亮如星辰,「好」
  
  琉璃微笑道,「那我以後日日做給你吃。」
  
  裴行儉看著她,不知為什麼微微皺起了眉頭,「日後只要你陪著我,吃什麼都不打緊,這些雜務你知道一些就罷了,不用逼著自己去學去做,我不想見你這樣辛苦。待我們成親了,我也不會讓你這般辛苦。」
  
  琉璃笑道,「你放心,我原不是個勤勉的,定然會照顧好自己。」——其實他不用這樣緊張,她不是陸娘子,不會讓那些人得逞。
  
  裴行儉微笑不語,只是眼睛裡卻沒有往常的笑意,琉璃的心情也變得有些沉重起來,轉念間換了個話題,「過兩**能不能把洛陽那些莊園店舖的契約拿過來?我想瞧一眼。」
  
  裴行儉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詫異之色,半響才道,「琉璃,那些原是禍根。」
  
  琉璃點了點頭,「我知道,因此才必得看看這禍根到底是怎生個模樣。」看見裴行儉眼裡驀然流露的擔憂之色,不由笑了起來,「此事總要有個了結。你不想要那些東西,我也不想要,但旁人會信麼?只要他們一日不信,我們便一日不能過清淨日子。」
  
  裴行儉歎了口氣,「此事我已想過,眼下大概總是無礙的,日後……」如今他只能讓兩邊族人保持一種微妙的牽制與平衡,但拔了這禍根,也總得有個機緣由頭不是?
  
  琉璃輕聲道,「日後如何且不說,如今總要做到心中有數才是。我一直都信你,你也信我一回,我自有法子做到一勞永逸。」
  
  裴行儉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琉璃,有些事我也曾恨怨不休,然而人世無常,終不能糾結於這些往事,說到底,我能入弘文館,能有今日,終究是受了父兄餘蔭,因此便是承了他們的遺禍,也怨不得旁人,要怨,也要怨自己年少無知,耳目不明,思慮不周。如今,我最不欲看到的,便是將你也牽扯進來,讓你也為此憂心煩惱。我信你能有法子,可世上何嘗有一勞永逸之事?總要遇上機緣,而且無論怎麼做,都會落下恨怨,這些事,原本就該由我來做,我絕不會讓你去承受這些。」
  
  琉璃看著他臉上那溫和卻絕不可能動搖的神色,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她總不能說,蘇定方的出征,已經讓她看到了最好的機緣,應該不會拖得太久……想了半日只能正色道,「你可知道,那位世子夫人來找我送宅子之時說過什麼?你可知道那邊已經定下要納我那庶妹入河東公府為媵妾?我便是真的任事不知,一事不為,就真能不牽扯進去麼?」
  
  「你的庶妹?你怎麼今日才告訴我?」裴行儉怔了一下,突然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看來我終究還是沒多少長進,終究還是高估我的那些族人琉璃,你放心,他們擔憂的不是你,是我我答應過你,要讓你過得自由自在,我便一定會做到」
  
  琉璃心裡一突,她以前就想過要告訴他此事,但那觀燈踏歌之夜,卻實在不想被這些事情壞了興致,看來那時沒說真是對的,她忙搖了搖頭,「你別這樣想,總不能旁人什麼都沒做,你先不管不顧了。你也說過無論怎樣都會落下恨怨,若是真被他們恨怨上了,還說什麼自由自在?其實,他們想做什麼,我又不是猜不到,難道還會傻到自己撞上去?守約,你總說我小看你,你是不是也有些小看了我?」他的法子,她自然能想到,不過是索性賤賣了這些產業,把錢丟到族產裡,徹底與河東公府撕破臉,但那樣做不但太不值,而且,也太便宜了他那兩支族人看著他漸漸鬆開的眉頭,琉璃向他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虧你還是學兵法的,知己知彼、謀定而後動都忘了麼?其實,我什麼都不想做,只是正在跟義母學管賬,你總得讓我弄明白,咱們到底有多大一副身家吧?你就別讓我蒙在鼓裡好不好?」
  
  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的笑臉,歎了口氣,有些無奈的笑了起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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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3:33:49
  第96章 禪房密談佛塔偶遇
  
  陽春時節,隨著杏花與牡丹的次第盛開,長安城的男女老少無論信佛與否,但凡走得動道的,總要想法子去大慈恩寺轉上一圈——這裡南院杏林那片粉霞漫天的景色,固然令人流連忘返,而更可貴者,卻是那移栽了無數品種的牡丹園。
  
  此時牡丹名品難得,富貴人家通常也不過種上幾株用以斗花炫色,數百株牡丹齊放的景色,原是只能在皇家禁苑看到,而自兩三年前開始,大慈恩寺裡自建寺起便用心經營的牡丹園,也迎來了一片奼紫嫣紅的景象,自然更是令長安人趨之若鶩。
  
  三月二十日,正是官員休沐之日,午時剛到,賞花的遊人未走,觀戲的看客又來。在越發稠密起來的人流中,穿著一身簇新袍子的安三郎護著母親和妻子從正殿出來,顯然是剛剛燒過香,三人往外走了一段,與進門的人流逆向而行,走得好不辛苦,眼見到了一處高閣,三人便離開人流向西邊走去,轉過高閣,沿著一條往南而去的石路走了一箭多地,左手邊出現了一處不起眼的院落。安三郎前後看了幾眼,估量著應該不會錯,這才上前敲響了門環。
  
  院門應聲開了一半,露出一個小沙彌的光頭,「請問可是安檀越?」見安三郎應了,便雙手合十笑道,「裡面請。」
  
  只見木門內是一處極幽靜的院落,上房是三間粉壁黑瓦、朱色雕欄的精舍,一泓清水繞捨而過,水面上有新生的荷葉亭亭。小沙彌引著安三郎幾個人走向東邊的屋子,輕輕敲了兩聲,一個婢女打扮的人立時開了門,隨即門口便露出了琉璃的身影,先是對石氏行了一個福禮,「舅母……」又對安三郎夫婦笑道,「阿兄,阿嫂,快進來坐。」
  
  石氏上下看了她好幾眼,只見琉璃穿著最簡單的淡青色窄袖紗衫,白綾裙,雙髻上只插了一根銀簪,卻顯得神清氣爽,容色鮮妍,忍不住拉著她笑道,「你竟越來越出落了,好似還長高了些」眼圈卻是有點發紅了。琉璃輕輕反握住石氏的手,將他們請到屋裡坐下。阿霓便靜靜的退了出去,從外面合上了門扉。
  
  安三郎注意到這屋裡一塵不染,陳設都是簡單到了極處,坐席上更是茵褥都無,忍不住問,「大娘,這是何處?」
  
  琉璃笑了笑,「是一位法師的禪房。」
  
  石氏與康氏相視一眼,都有些駭然,大慈恩寺的法師們是何等尊崇的地位,居然會把禪房借給大娘來待客?不過想到她下個月就會嫁給那位出身名門的長安令,又覺得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唯有安三郎嘴角浮現出一絲苦笑,這個表妹當真是越來越捉摸不透了,上次約在酒肆見面就有些新奇,這次居然直接約到了寺廟,下次見面不知道還會是在哪種地方。
  
  琉璃也不好解釋,她一直惦記著去年已經落成的大雁塔,早就跟裴行儉約好了今日來這大慈恩寺,沒想到前日又收到了安三郎的消息,裴行儉便說不如兩事並一事,讓她儘管用著禪房就是。
  
  看見石氏大約是走得累了,額頭依然見汗,琉璃忙對她歉然道,「琉璃不孝,一直未曾上門拜見舅母,只是兒這邊情形有些難明,若是好了自然是好,若是不好卻怕是會牽連到舅父,因此雖然要煩擾舅父和阿兄幫忙,卻只能將阿兄約到外面見,今日倒是辛苦舅母了。」
  
  石氏笑道,「你這孩子說話也太見外了些,舅母今日原是要來燒香的,聽說你也在,才逼著三郎帶我過來,哪裡有什麼辛苦?我等都知曉你是為了安家好,你自己也要萬事保重,我等才放心。」說到此處,忍不住又想起那位裴明府,聽那史掌櫃說,人品相貌都是極好的,性子也和氣,和大娘又是早有緣分,可惜卻是那種命數,也不知道……
  
  安三郎察言觀色,見母親有些傷感,忙岔開了話,對琉璃道,「你上月讓我打聽的那些店舖莊園,我便想起正好伯父在洛陽那邊就有兩家香料鋪子,是經營了十幾年的,人脈自然比咱家深廣,因此便托到了伯父那邊,說明了利害,伯父立即讓他家七郎帶了人親自去了洛陽一趟,在那邊住了半個多月,才把情況打聽得差不多了,只是你也說過,要以不驚動人最為要緊,因此有些地方只是一個大概,如今都記在這裡,你回去看看就知。」說著從袖子裡拿出一個紙卷,五六尺長的紙上都記得密密麻麻。
  
  琉璃忙雙手接了過來,長跪著謝了一禮,「多謝阿兄,回去也請阿兄代琉璃謝過大舅父和七郎。」
  
  安三郎忙擺了擺手,「都是一家人,這算什麼。」這種替人打聽跑腿的事情本來就不算大,琉璃若是以前那樣的寒門孤女,自家當然也會幫忙,只是伯父那邊卻未必會如此賣力,可如今她卻就要嫁給現任的長安令,正在西市諸位胡商的父母官,莫說是自家親戚,便是素不相識的官家夫人,若是開口請他們幫這個忙,誰不會搶著去做?
  
  康氏一直並未開口,此刻也笑道,「大娘還是這般客氣,有什麼值得謝來謝去的?若是別的地方我們能幫上忙,你也莫見外才是。」
  
  琉璃想了想笑道,「說起來還真有一事,不過卻是要麻煩小舅父了。他既是做西州那邊的人口買賣,自然跟西市賤口行的大商家相熟,琉璃這邊正缺一些下人,想托小舅父私下牽線,找一個辦事牢靠的掌櫃,按這上面的要求多準備些合適的奴僕,二十五日午後申正,帶到長興坊蘇府上讓我們挑選一遍,別的不論,來歷可靠最是要緊。」
  
  說著也拿了卷紙出來,上面列了三十多個所需奴僕的性別年紀要求,卻是她和於夫人斟酌過好幾遍的。按裴行儉如今的級別,朝廷會配給他二十四名閣防,加上這三十多名奴僕和裴家舊僕,那個宅子便差不多能住滿了。
  
  安三郎點了點頭,「此事好說。」看到上面有上房婢女一項,心裡倒是一動。
  
  石氏卻忍不住道,「不是四月十七才成親麼?怎麼這麼早就買奴婢了?」
  
  琉璃笑道,「四月初二便要暖宅,卻也不算早了。」
  
  石氏點頭不語,忍不住又問了一番琉璃這兩年來的經歷、日後的打算,琉璃揀著能說的說了一番。安三郎見琉璃並無其他事情,瞅了空便笑道,「聽說今日這寺裡有參軍戲可看,只怕就快開演了,阿娘可想去看一看?」
  
  石氏醒過神來,忙點頭稱好,琉璃自然不好挽留,將他們送了出去,站在廊下,打開三郎給她的那卷紙,細細的看了一遍,心裡不由歎息了一聲:那九處莊田契約上只是標注著四面起始的地標,原來都是擁有從六十多頃到兩百餘頃良田的大莊田;十幾家鋪子則大多位於洛陽最繁華的南市和西市之中,做的是香料、皮毛、珠寶等生意。這樣一筆產業,估價幾十萬貫也不為過——這還是已經被河東公府侵吞過之後剩下的這樣一筆巨額財富,落在一對無依無靠的孤兒寡母身上,難怪……這筆賬,還是要慢慢算個明白才是。
  
  琉璃心中計議略定,卻見阿霓小心翼翼的站在一邊,轉頭微笑著吩咐道,「這東西你幫我收好了,莫教別人看見。」
  
  阿霓一怔,忙接過來,小心的收到了袖子中,臉色悄然舒展了幾分,正想說點什麼,西邊那間屋子的房門吱呀響了一聲,一身淡青色常服的裴行儉推門走了出來,看見琉璃和阿霓都站在門口,微微一怔,「舅母他們可是已經走了?」
  
  琉璃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你沒有聽到?」隨即便醒悟到他是下棋下得過於專注了,笑著問,「你和法師誰贏了?」
  
  西邊的屋裡立時傳出來一個頗為粗豪的聲音,「手談本是雅事,執泥於輸贏卻是落了下乘。」
  
  琉璃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我知道是誰輸了」
  
  裴行儉忍不住大笑起來,笑聲未落,一個身量極為高大的僧人從西屋裡一步跨了出來,「不過只是一目之差,你我再來一局如何?」
  
  只見這位僧人不過二十出頭年紀,相貌魁偉,國字臉上一對斜飛的濃眉英氣畢露,配著著光頭造型,就如傳說中的護法羅漢一般。不過該羅漢此刻臉上滿是懊惱,幾乎就要動手去拽裴行儉。
  
  裴行儉擺手笑道,「下次再說,今日時辰不早,窺基,如今你須得言而有信了,還是帶我們去佛塔一觀才是。」
  
  窺基看了琉璃一眼,皺起了眉頭,「你們又非信徒,那佛塔有何可看?」
  
  琉璃忍不住腹誹,就算你老人家玄奘法師親自出馬忽悠來的高足,是威震長安的三車法師,風流遠超唐寅,狂放壓倒濟公,也不至於比大雁塔裡的那麼多絕世珍品的佛像更好看吧?只得笑道,「可不可看,總要看過才知道。」
  
  窺基搖了搖頭,「也罷,你們隨我來。」轉身便大步流星的走在了前面。出了小院一路往西都是僧人的院舍,走了足足兩盞茶的功夫,才從一個側門進了大慈恩寺的西院,一座基座四四方方的五層磚塔頓時出現在幾人眼前。琉璃不由頗感意外:這塔高約十七八丈,四方基座每邊大約也有十四五丈,造型只能用高大笨重來形容,和後世的峻拔模樣似乎相去甚遠。
  
  窺基向佛塔行禮之後,便肅然立在塔邊,裴行儉卻走到了塔下的兩塊石碑邊上負手細看,琉璃更是有些摸不著頭腦,忍不住對窺基道,「法師為何不帶我們上去?」
  
  窺基眼睛睜得溜圓,「這塔只是用來供奉經像舍利,如何上去?」
  
  琉璃愣了愣:難道能登高望遠的那個大雁塔,並不是眼前這個版本的?裴行儉走過來笑道,「這塔原是玄奘法師按西域制度修建的,並非我們中土式樣,裡面不設樓梯,上不得人。」
  
  琉璃頓時蔫了:看不到那些精妙的線刻佛像和刺繡佛像,這麼傻乎乎的一個塔果然就如窺基所說,「有什麼可看的」她正有些沮喪,眼睛一掃卻突然看到這西院的影壁上是一幅巨大的經變圖,忙拔腿就走了過去。只見這壁畫的內容正是此時流行的報恩經變中《孝養品》的故事,畫上的年輕太子正舉刀割肉,好奉給父母。太子衣角的線條勁朗流利,臉上的表情生動傳神,在大慈恩寺裡她所見過的壁畫中,決計是最出色的一幅。
  
  她正看得入神,只聽身後傳來一個柔和之極的聲音:「這位女檀越有禮了。」那聲音不大,卻如有魔力一般將她立時驚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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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3:34:40
  第97章 高僧風采婚前採購
  
  站在琉璃身後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僧人,中等個頭,微圓的一張臉孔,長眉細目,五官端正平凡,衣履簡單潔淨,皮膚卻略顯粗黑,看著十分尋常,和那奇異的聲音似乎完全對不上號。
  
  琉璃忙還了一禮,正不知如何稱呼,窺基已經大步走了過來,本來略顯張揚的神色已經全然收斂,肅容行了一禮,「師父。」
  
  師父?唐僧?琉璃看著這個面目尋常的僧人,下意識的說了句,「玄奘法師……」便再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玄奘此時早已名滿天下,倒也見慣了這般神情,微笑道,「不知檀越對此畫有何見教?」他的面貌雖然平凡,但聲音卻渾厚柔潤到了極處,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似乎也帶著某種特殊的韻律,令人不由自主的只想聽他說下去。
  
  琉璃愣了片刻才明白他在問自己對這壁畫有什麼意見,忙道,「此畫結構精嚴,筆觸流利,想來是閻師的手筆?」
  
  玄奘點了點頭,「檀越好眼光。」心下倒是恍然。適才他譯經有些疲憊,出來隨意走了幾步,就看見一位女子正對著這壁畫發呆,臉上的表情專注得近乎虔誠,他見過眾人對著佛像、對著佛塔,乃至對著佛經露出這樣的表情,卻從沒見過有人會對著一幅繪製著世俗人物的經變壁畫如此滿臉崇敬,卻原來她癡迷的並不是圖像上的故事,而是這畫像本身。他忍不住搖頭一笑,又看了琉璃一眼,注意到她的一雙眼睛,眉頭不由微微一動。
  
  裴行儉此時也走了過來,恭恭敬敬的向玄奘行禮問好,玄奘卻是在窺基的房中見過他兩次,點頭一笑,「裴檀越今日倒是得閒。」突然又道,「這位女檀越可是尊夫人?」
  
  裴行儉一怔,還是含笑點了點頭,玄奘回頭看了琉璃一眼,淡淡的一笑,「尊夫人頗具慧眼,日後與佛門只怕有些緣分。」
  
  此言一出,裴行儉和琉璃都愣住了,玄奘卻只是向兩人微微頜首道了句告辭,便轉身不緊不慢的走向了院外。窺基上下仔細看了琉璃兩眼,半響才歎道,「家師從無虛言。」
  
  裴行儉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他當然知道玄奘法師言下無虛,眼前他這個本來叫尉遲洪道的表弟便是最好的證明——洪道的母親裴氏是裴行儉的遠房姑母,兩人雖差了幾歲,性格卻十分相投,洪道還沒未入弘文館之前關係便極好。洪道十七歲那年第一次在路上遇到玄奘法師,便被預言會入佛門弘法,當時他還把這件事情當成笑話學給了裴行儉聽,沒想過不到一個月,先皇竟然下旨令他出家頭幾年,他胸中憤慨,出家而不受戒,出門必帶一車佛經、一車酒肉、一車美女招搖過市,人人都知道大慈恩寺裡有這麼個三車法師,後來卻越來越入道,去年又受了足戒,成了地地道道的窺基大僧看著琉璃頗有些茫然的表情,裴行儉只覺得心裡發緊,幾乎想拉著她就走,窺基也看出裴行儉臉色不對,笑道,「守約你也莫擔憂,都說了是日後,誰知是幾十年後?至於有緣,誰知又是何種緣分?」
  
  琉璃已經回過神來,忍不住暗自搖頭,她能跟佛門有緣才怪,玄奘又不是李淳風,他的話也能作數?轉頭對裴行儉笑道,「這大慈恩寺還有什麼好壁畫沒有?」
  
  裴行儉看著她若無其事的笑顏,臉色微緩,「我倒是沒留神過這個,只知道這西院裡有一處不大的牡丹花圃,花種極好,倒是在尋常香客不會到的地方。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琉璃眼睛一亮,「我們這就去」
  
  這一日,待得夕陽欲墜之時,琉璃已經在窺基的嚮導下,將大慈恩寺那些遊客難至的好景致看了五六處,心滿意足的坐上了回家的車子。她今日到的地方有些連裴行儉之前都沒去過,那些牡丹倒也罷了,細細看來畢竟遠不如後世的名品,倒這寺裡有一些林泉設計頗為雅致,讓她恨不得在家裡也學著做一兩處出來。
  
  裴行儉卻是比平日都要沉默一些,琉璃隱隱猜到了一些原因,當著窺基卻不好說什麼。兩人到了長興坊蘇府門口,裴行儉拍馬到了馬車的車窗邊,低聲道,「琉璃,今日太熱,我有些想喝你做的百歲羹了。」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今日我便讓廚下準備百歲羹配如意卷如何?」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笑容,「好」
  
  看著他催馬而去的背影,回味著他話裡的意思,琉璃不由搖頭一笑,心裡卻忍不住也有些甜絲絲的。
  
  回到蘇家的上房,於夫人正與羅氏在西屋翻看著剛從庫裡找出的幾匹輕紗,商量著應該用哪種糊窗。於夫人一見她便點頭,「你今日著實是出去得好」
  
  琉璃想了想笑道,「可是有不速之客上門?」
  
  於夫人不由拊掌大笑,「你倒真是越來越像守約了。」
  
  羅氏也笑嘻嘻的抬起頭,「可不是,是上次來過的那位鄭夫人的大兒媳,說是想著你們好事將近,又是得了一座宅子,只怕下人不夠,要給你們送幾個下人,說是收拾車馬、端茶倒水都極為妥帖的。」
  
  琉璃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阿母怎麼說?」收拾車馬,就是可以知道他們外面的行蹤,端茶倒水,就是能夠聽到內宅的消息,這位族嫂,還真是夠貼心的於夫人沒好氣的哼了一聲,「我能怎麼說?自然是說這些事情自有我這當義母的為你操心,讓他們不必破費了」
  
  琉璃啞然失笑,她的這位義母對著鄭夫人都能當場翻臉,別說是個小輩。鄭夫人大概是打諒著自己既然要嫁入裴家,就不敢對堂嫂太過失禮,才派了兒媳來這一趟的吧,沒想到卻是撞到了於夫人的槍口上。
  
  不知是於夫人的震懾力無窮,還是鄭夫人那邊有了新打算,接下來幾日卻是安然無事,琉璃倒是打發阿霓回武府問了兩次消息,阿霓回來便道,老夫人這些日子還是在宮裡的時間居多,每次回來都十分匆忙,只讓琉璃安心待嫁就好。又帶回了兩對寶相花金玉釵,說是武昭儀也聽說了琉璃出嫁的日子,特意讓老夫人帶來賞給她的。琉璃忙滿面感激的收下了,問得昭儀身子並無大礙,只是精神差些,歎息了半日才罷。
  
  轉眼便到了二十五日下午,果然便有西市賤口行的一位掌櫃領了八九十號人上門。於夫人便讓那些奴僕分門別類三五個一撥的進來,一律先是站立行禮,開口問好,然後走上幾步,自行稟告年紀籍貫專長……琉璃對上那些或討好,或打量,或茫然的目光,心裡忍不住有些異樣,於夫人與羅氏卻目光銳利的上下打量著這些奴僕,偶然問上幾句,看中的等在一邊,沒看中的直接打發出去。
  
  足足挑了一個多時辰,選出來四十多號人,有下人回報裴明府已經到了,于氏頓時舒了口氣,讓掌櫃把人帶到外面讓裴行儉再看一眼,回頭對琉璃笑道,「守約看人目光最準,省得咱們再費那精神。」
  
  果然不到三刻鐘,那位掌櫃垂頭喪氣的走了回來,身後只跟了二十來人,於夫人與羅氏都笑了起來。將這些人問明了身價和名字,按原本的單子對了一遍,卻是外院茶水和內院針線上還缺了幾人,再者上房伺候的婢女還差了兩個。於夫人便歎了口氣,「這上房伺候的人最是要緊,不如你看這些婢子哪幾個還順眼,阿母便送給你。」
  
  琉璃忙笑道,「阿母已經送了女兒兩個廚子四個幫傭,可是幫了大忙,這上房的婢子明日慢慢挑就是了,若是實在沒有合適的,琉璃再厚顏討兩個也不遲。」心裡打定主意,明日怎樣也要挑到人。蘇定方如今一走,也帶走了不少健僕,蘇家內院廚房的人的確是太多了,但別處人手也不過剛剛夠用而已,她怎麼能給於夫人她們再添麻煩?
  
  那掌櫃也笑道,「夫人放心,明日某必然多帶些人過來,務必讓夫人滿意。」說完停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道,「你家郎君好生厲害,明日可還要他來挑一遍?」
  
  於夫人和羅氏異口同聲道,「那是當然」
  
  掌櫃頓時苦了臉——那位郎君看著也笑吟吟的,怎麼三下兩下,就把這些人裡最得用的都挑了出來?便是他自己動手,也未必能挑得更好了。不過這一筆生意原是東家吩咐過要好生伺候的,買主再挑剔他也沒地方抱怨。想到此處,只得行了禮,帶著一干人等退了下去。
  
  眼見這掌櫃帶著所有的人轉眼便走得乾乾淨淨,琉璃不由納悶起來,忍不住問於夫人,「阿母,價錢既然已經談好,怎麼掌櫃又把人都帶回去了?」
  
  於夫人怔了怔才笑了起來,「這奴婢買賣原是不比其他,決計不能私下購售。掌櫃今日回去要先找到五個保人,明日開市後與保人們一道把我們看中的人都帶到市丞那邊,交上私契,待官吏驗明了正身,立了市券,再來與我們交割,若買賣奴婢無這市券,我們這兩邊可都要挨官家板子的。再者,有了市券,三日之內,發現這些奴婢不好,咱們還可以退掉;若有逼良為賤之事,更是可以告到官府,讓他們和保人入罪。」
  
  琉璃心中不由一聲感歎,忙點頭記下。第二日下午,這掌櫃果然便帶了奴婢、市券和另外三十來個奴僕過來,好歹又挑了八九個,那邊一箱箱的絹帛也運上了馬車。此時一名尋常奴婢的身價從幾十匹到一百匹絹不等,三十個奴僕便是一千多匹絹,估計足足要拉好幾車,琉璃一面慶幸裴行儉原來還存了些家底,又忍不住琢磨,她的那些舅舅表哥們在絲綢之路上做長途生意,難道要自備十幾輛馬車拉錢帛?
  
  這三十多個奴僕一買,便算是完成了婚前最大手筆的一次採購,到了四月,裴行儉那邊正式搬進了新居,琉璃這邊的嫁衣、嫁妝也漸漸的準備齊整,四月十六這日一早,天門街的晨鼓剛剛響起,一輛馬車從蘇府大門出來,直奔崇化坊庫狄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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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3:35:12
  第98章 鋪房之日陪嫁風波
  
  庫狄家上房東間和東廂的兩間屋子,如今已被箱籠裝得滿滿當當,除了幾個月前裴行儉送來聘禮中的那些錢帛等物,還有琉璃從宮中帶回的那些綾羅錦繡,以及武府、蘇府托人送的絹帛,都用大紅的綢緞裝點著,還打了花結,看著便是一片喜氣洋洋。
  
  庫狄延忠在幾個屋轉著看了一遍,滿意的點了點頭,曹氏卻不由回頭橫了阿葉一眼,只覺得她最近實在笨得厲害——平日偷懶的那點刁勁到哪裡去了?給那賤人收拾嫁妝箱籠,用得著這麼下力麼?
  
  回頭看了那一片紅色,她只覺得刺眼,忍不住皺眉道,「這卻是多少抬了?」
  
  庫狄延忠正在吩咐清泉把明日要用的馬鞍和行障再收拾一遍,又在看天色,這個時辰了,琉璃若是比請來鋪房的女眷還來得晚……聽到曹氏這話,歎了口氣,「也不過三十多抬。」
  
  曹氏躊躇了片刻,才低聲道,「大娘帶回來的絲緞實在難得,我思量著不如勻兩箱蜀繡給珊瑚做嫁妝,畢竟是宮裡出來的東西,日後珊瑚拿出來做衣裳或是打發下人都會多些體面。」
  
  庫狄延忠沉吟片刻,搖頭道,「這本是聖上和昭儀賞給琉璃的東西,不是我們能做主的,你若有這心思,不如跟她好好商量。」
  
  曹氏一噎,跟她商量,她能同意才是怪事忍了忍還是笑道,「那待會兒大娘回來了,不如大郎跟她說一聲可好?這家裡,她原也只聽你的吩咐。」
  
  庫狄延忠毫不猶豫的搖了搖頭,「這種婦人事務我怎麼好插嘴?」
  
  曹氏不由拉下臉道,「奴家阿兄不還送了兩個婢女過來,也是要勻一個給大娘的,難道一個婢女還值不得兩箱蜀繡?」
  
  庫狄延忠愣了愣,想起那兩個端莊清秀的婢女,到底還是搖頭道,「你家阿兄送的,琉璃她肯不肯要還是兩說。」
  
  曹氏冷笑一聲,「哪有出嫁不從娘家帶婢女的道理?她不要那個婢女,難道讓阿葉跟了去?」
  
  庫狄延忠一時倒是有些接不上話來,也是,哪有女子出嫁不從娘家帶一兩個奴婢幫襯的道理?但家裡年紀合適的女僕就阿葉一個,無論相貌禮數,她都上不得檯面,跟琉璃關係也不佳,無論如何也不合適……正在躊躇,便聽門口普伯叫了一聲,「大娘回來了」
  
  庫狄延忠心裡一鬆,沒多久,門簾一挑,琉璃面含微笑走進房來,庫狄延忠一眼卻注意到了她身後的婢女,認得前幾回也是這位婢女跟著琉璃一起回來過,心下明白,這多半是應國公府那邊送給琉璃的陪嫁了,倒是鬆了口氣。曹氏也拿眼睛上下看了阿霓一遍,見她生得勻淨大方,不由微微一皺眉。
  
  琉璃見這兩人都在看阿霓,心下頓時警醒起來,面上還是笑盈盈的上去見了禮,庫狄延忠連連說了幾個好,又讓阿葉趕緊去拿酪漿。
  
  說了幾句閒話,曹氏便笑道,「如今家裡一切都準備停當了,就等大娘回來。只有一樁,你明日出嫁,按理還要從本家帶個婢子才好看。」
  
  琉璃目光一轉,看見阿葉正挑簾進來,展顏笑道,「庶母可是想讓阿葉跟琉璃過去?」
  
  阿葉眼睛頓時亮了,目光便往琉璃身後的阿霓身上掃,看她身上穿的簇新綠綾裙子,又看她頭上的鎏金釵……
  
  曹氏忙搖頭,「阿葉生得粗蠢,性子又笨,也不識禮數,哪裡配當陪嫁原是我上回到你大舅父家裡,大舅父聽說了你們姊妹的婚事,特意從家裡挑了兩個最出挑的婢子,說是送給你們姊妹做陪嫁,日後也好助你們一臂之力。」說著便對阿葉道,「你去把綺兒綾兒叫過來。」
  
  我舅父?琉璃心裡冷笑了一聲。只見阿葉的一張臉早挎了下來,把酪漿往案幾上一放,悶聲不響的走了出去。片刻後從外面進來兩個婢女,都是十六七歲年紀,容貌清秀,身形微豐,進來規規矩矩的行了禮後,便溫順的垂眸站在那裡,雖然也說不上哪裡出色,全身上下卻無不妥帖到了極處。
  
  琉璃不由淡淡的笑了起來,心頭雪亮:這種婢女,絕對不是曹氏阿兄那種樂官家裡能調教出來的,河東公府塞人的本領果然比中眷裴的那位鄭夫人高出了一籌曹氏見了琉璃的笑容,心裡頓時定了兩分,笑道,「這兩個婢子看著容貌是普通了些,但都是能寫會算的,難得看體態也都好生養,做陪嫁最合適不過……」
  
  琉璃一陣微惱,反而讚歎的點了點頭,「的確是好,一看就是極妥當的,」見曹氏已掩不住嘴角的笑意,才歎了口氣,「只是既然是珊瑚舅父的美意,琉璃怎麼能沾妹子這種光?自然還是都給了珊瑚才是正理。」
  
  曹氏心裡一突,忙道,「舅父送這兩個婢子時便說了是你們姊妹一人一個的,你們如今都是要嫁入高門,身邊怎麼能沒兩個幫手?」
  
  琉璃微笑道,「庶母此言差矣,珊瑚要進的河東公府才是正經高門大戶,自然要多帶兩個幫手,琉璃那邊人口簡單,倒是不必浪費此等人才」
  
  曹氏趕緊搖頭,「珊瑚過去又不用做什麼,你去卻是要當主母的,哪有當家主母帶著一個婢女出嫁的道理……」
  
  琉璃正想說自己已經買了婢女,只是庫狄家院子小,不方便帶回來,就聽門口站的阿葉大聲道,「史娘子和七娘子來了。」
  
  庫狄延忠正聽著她們一來一去的有些不耐煩,忙站起來道,「琉璃,阿爺請了安家大舅母和你表姑來幫你鋪房。」
  
  琉璃自然知道,按理,成親的前一日,女方家要出人去佈置新房,庫狄延忠請的大舅母史氏和表姑庫狄七娘,關係與自家雖不算密切,卻是親戚女眷裡最有體面的兩個,人選還算妥當,當下也就笑著點了點頭,「阿爺費心了。」
  
  庫狄延忠和曹氏當下迎了出去,就聽庫狄延忠笑了一句,「怎麼煩勞你們帶了這許多人?」一個不熟悉的女子聲音笑道,「我只帶了兩個,這些都是史娘子帶的。」門簾一挑,兩個打扮得極富麗體面的婦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琉璃認得那個高個兒褐色頭髮的正是見過一面的大舅母史氏,另外那個想必就是嫁了一個流外小官的表姑七娘,忙恭恭敬敬的上去見了禮,將兩人讓到東邊坐下。這兩人自然好生誇獎打趣了琉璃一番,七娘便注意到了屋裡站著那兩個女子,認得並不是庫狄家的下人,笑道,「這可是阿兄給大娘裝備的陪嫁?看著倒是妥當的。」
  
  曹氏忙道,「正是大娘的大舅父特意挑選了,準備給她們姊妹倆的。」
  
  看著史氏一怔之後驀然變掉的臉色,琉璃差點沒繃住笑了出來,忙正色道,「庶母,是珊瑚的大舅父才是」
  
  曹氏一見史氏的臉色便醒悟到自己說錯了話,正想著如何圓過去,被琉璃這樣挑破一說,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庫狄延忠忍不住也瞪了她一眼。史氏原本便有打算,當下更是臉沉如水,淡淡的道,「此事琉璃的大舅父正好也想到了,今日我帶的這些婢子原也不只是為了鋪房,大娘若是還缺陪嫁婢子,外面那八個婢子你隨便挑。若是覺得都不好,你還有七八個表兄,家裡總能挑出兩個妥當人來」
  
  曹氏想分解幾句,卻不知說什麼才好,想到那邊的反覆交代,一張臉已由紅轉白,琉璃心裡微動,笑道,「舅母家的,自然都是好的。」
  
  庫狄延忠心裡惱火曹氏說話無禮,此時也只能笑道,「這不是讓大舅太過破費麼?」
  
  史氏微笑著看了曹氏一眼,「都是當舅父的一點心意,大郎莫不是還要厚此薄彼?」
  
  庫狄延忠一愣,只得苦笑了一聲,琉璃忙站起來道,「琉璃多謝舅母賞賜。」
  
  史氏臉上這才露出了溫和的笑意,「你跟舅母還有什麼客氣的」回頭便吩咐身後的婢女,「讓她們都進來」
  
  眼見一溜八個年輕的婢女恭恭敬敬的走了進來,琉璃一眼便看到了倒數第三個那熟悉的身影,眼睛頓時一亮,念頭微轉,索性問道,「大舅母,小檀怎麼到了你這裡?」
  
  史氏笑道,「你大舅父既然有這個心,自然也問過另外兩個舅父,這八個婢女裡這小檀是伺候過你幾個月的,還有這頭一個叫阿燕的,雖然年紀大了點,籌算卻是極精,幫我管了兩年的採買,比賬房也不差什麼。另外幾個也是在咱們安家做了多年,又都是單買進來的,正能一心一意伺候你。」說著便瞟了一眼曹氏,「大娘,你也是有舅父的人,少說也要選兩三個才是」
  
  琉璃看了看那個「年紀大了點」的阿燕,只見她也不過十八九歲,神色安靜,看模樣卻不大像昭武人,心頭明白,這個才是大舅父家精心挑選給自己的婢女——對於如今的她來說,還有什麼人能比這樣會籌算、管過賬的婢女更得用?既然如此,此事倒也不必推脫,索性向史氏深深的一福,「琉璃多謝舅父舅母,就如舅母吩咐,讓阿燕和小檀跟著琉璃吧。」
  
  史氏笑了起來,「你們還不過去?」
  
  小檀臉上頓時露出了歡快的微笑,幾步就走到了琉璃身後的老位置,那個叫阿燕的婢女卻是規規矩矩跟史氏行了禮,又走到琉璃跟前行了一禮,才靜靜的站在一邊。
  
  琉璃眼角瞥見曹氏有些蒼白的臉色,向她綻開了一個明亮的笑容,「庶母的心意,琉璃心領了,只是河東公府門楣高貴,珊瑚過去時更是不能失了體面,這兩位婢女都是極妥當的,到了河東公府定然能幫珊瑚一臂之力,也不枉庶母與珊瑚舅父的這一片苦心。」
  
  曹氏聽她一口一句河東公府,一口血差點沒悶將出來,想說多一個幫襯總是好,可看見眼前還站著的那六個年輕伶俐的女子,實在無法說出口,只能勉強扯了扯嘴角,嗓子卻幹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好容易石氏與庫狄七娘都去了新房,曹氏咬咬牙,還是擠出一張笑臉對琉璃道,「大娘也是讀書識禮的人,豈不聞長者賜不敢辭?珊瑚的舅父好歹也是你的長輩,你這樣不領他的心意,說出去豈不讓人覺得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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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3:35:38
  第99章 漫漫前夜青青嫁衣
  
  都這樣了,她竟然還不死心?她還真當自己是繼室了?琉璃神色淡漠看著曹氏,還未開口,庫狄延忠臉色已經沉了下來,「長者賜不敢辭,也得是正經的長者你沒聽見琉璃舅母的話麼?琉璃自有舅父,不用外人來操心」
  
  曹氏的臉色頓時白了,外人?只有妾的親戚對嫡子女而言才是外人庫狄延忠最近雖然脾氣有些見長,卻還沒有這樣當眾落過她的面子,當著琉璃和這些下人的面,她的臉往哪裡擱?她咬牙快步走了出去,出門時腳下一拌,險些摔倒。
  
  庫狄延忠哼了一聲,轉頭對琉璃道,「你庶母說話原是有些不知輕重的,你莫往心裡去。」
  
  難為他終於看出來了。琉璃垂下眼睛,淡淡的一笑,「女兒自然不會往心裡去。」
  
  這一次,庫狄延忠倒是給琉璃重新收拾了一間東廂房出來,用的都是新的褥席,阿霓卻不動聲色的全撤了下來,從車上抱下了琉璃的鋪蓋,重新佈置了一遍,手腳比平日更利落幾分,小檀和阿燕都有些插不上手。小檀倒也沒往心裡去,笑嘻嘻的只問琉璃這兩年過得好不好?幾次想開口說什麼,又一吐舌頭嚥了回去。阿燕卻是默然在一邊看著,琉璃剛剛覺得有些口渴,她已出去涮乾淨了一個瓷杯,倒了杯熱水進來。阿霓看在眼裡,便自告奮勇去廚房看看午餐準備得如何。
  
  琉璃只是笑著答了小檀幾句話,心裡卻對這阿燕著實有幾分好奇,看她舉止談吐妥帖細緻,氣度實在不像是普通奴婢,安家大舅父雖然豪闊,卻不大可能養出這種下人來。
  
  沒多久,阿霓便端了一份午餐過來,見琉璃先讓小檀和阿燕去吃,留下自己伺候,心裡多少鬆了口氣。
  
  庫狄家的午餐歷來簡單,今日也不過是一碗冷淘,琉璃吃在嘴裡只覺得沒滋沒味,這才驚覺自己已經被養刁了,忍不住苦笑著搖了搖頭,放下筷子笑道,「我吃夠了,你也去吃吧。」
  
  阿霓抬頭看著琉璃,想說什麼,終於只是微笑著應了聲是,端著食案退了下去。琉璃看著她的背影,輕輕搖了搖頭。
  
  過了午後,史氏和庫狄七娘都笑嘻嘻的回來了,庫狄七娘見了琉璃便笑道,「好齊整的宅子,下人也都是知道禮數的,就等你這個主母去坐鎮了」史氏也道,「大娘是好福氣,那府裡的東西看著尋常,都是極好的,也不知道那位裴郎君是從哪裡找來的,明日定要拿住他好好問個明白」
  
  小檀最是好奇,忙問,「怎麼個好法?」
  
  史氏瞟了她一眼,「大娘還沒急,你這妮子急什麼?還不趕緊招來」
  
  小檀哪裡是個臉皮薄的?嘻嘻一笑,扮了個鬼臉。庫狄七娘笑道,「她也罷了,明日那裴郎君卻是絕不能放過的,過了明日,上哪裡去戲弄長安令去?真真是千載難逢的機緣,我得讓我家幾個女兒都過來,絕不能那般輕鬆就讓他過去」
  
  史氏點頭道,「正是前年我家六娘出嫁那日,門口用了好幾道絆馬索,我那女婿險些沒摔破頭,明日也要照樣佈置上幾道才好……」
  
  琉璃聽著她們有商有量的開始合計怎麼算計裴行儉,轉眼便聽到了如今流行的五六種弄女婿的法子,什麼捉起來關在櫃子裡,什麼倒掛在馬背上,一直聽到她們說到掃帚、面杖打人不大疼,只怕要尋些荊條才好,心裡終於忍不住開始擔憂起來。
  
  史氏瞟見她的臉色,繃不住哈哈大笑,拍了拍她的手道,「你莫擔憂,這弄女婿原是圖個吉利,弄是自然要弄個痛快的,只是用荊條扯破了衣服可還怎麼迎親?」
  
  看著庫狄七娘也是一臉笑意,琉璃這才醒悟過來,她們哪裡是弄女婿,分明是弄新婦見這二人笑得開懷,臉倒是忍不住紅了。
  
  這一日,時間過得竟是極快,送走了兩位長輩,琉璃又檢查了一遍明日要用的東西,拿起一樣往往便要發一陣子呆,不知不覺天色就快黑了。晚餐卻是全家都到上房一起用,連青林都被特意從曹家舅父那邊叫了回來,庫狄延忠滿面都是笑容,菜色也比平日豐盛許多,還上一道焦黃的炙羊肉。只是曹氏和珊瑚臉上都是一副頗為影響觀者食慾的表情,庫狄延忠悄悄瞪了好幾眼也未奏效。
  
  珊瑚心中尤為憋悶難受,撇著頭一副懶得看琉璃一眼的表情,到底還是忍不住斜了她一眼,卻對上了一雙淡漠中微帶憐憫的眼睛,胸中更是憤恨起來——她原本對自己的親事也十分滿意,河東公世子,自然比那個什麼裴明府出身更高、前途更好至於妾,自家母親在庫狄家又比那位姓安的嫡母差了什麼?但這些日子以來,看著家中的諸般準備,自己卻永遠也不會這樣的一番待遇,那不平之意便一日日的堆積了起來,此時又對上琉璃這樣的眼神,只道是琉璃看不起自己,剛剛吃下去的晚飯頓時堵在了胃裡,再也吃不下去。但此時走了,似乎又是認了輸,只得咬牙坐著。
  
  好容易一頓飯吃完,回到房中,看見曹氏也跟了進來,珊瑚突然只覺得再也忍不住,捂著臉便哭了起來,卻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委屈氣憤什麼。
  
  東廂房裡,琉璃進門便長出了一口氣,這頓團圓飯吃的實在是讓人倒胃口。阿霓原是在上房伺候著琉璃用飯的,此時便去廚下吃飯,阿燕拎了帶繩的提壺出去燒水,小檀這才笑嘻嘻的走上來幫琉璃散了頭髮,低聲笑道,「大娘,小檀答應過幫一個人傳句話給你。」
  
  琉璃不由一怔,卻聽她壓低了嗓音道,「請轉告大娘,她的吩咐,裴某定當從命」竟把裴行儉的聲音學了個三四成。
  
  琉璃又是驚訝又是好笑,忙道,「這是何時的事情?」
  
  小檀哈哈一笑,「不算太遠,一年半之前。」說著便把那一次她在酒肆門口遇到裴行儉的事情複述了一遍,琉璃想到那時他大概總在酒肆大堂裡等了幾次,才等到小檀,請她來傳這樣一句其實沒有多大希望能到她耳中的話,想到他那時的心情,一時心中百味交集,連小檀說了些什麼都完全沒有聽進去。
  
  小檀正打疊了百般精神,要旁敲側擊的問出來大娘和那位裴九究竟是怎麼回事,一連問了幾遍,卻半點回答也無,低頭在銅鏡中看到琉璃恍惚的神色,頓時洩了氣。
  
  這一夜,琉璃竟是輾轉難眠,想到明天,她倒並沒有什麼疑慮不安,卻有一種不真實到了極處的感覺——她真的就要嫁給裴行儉了?她真的能站在他身邊,成為那個和他一起面對風風雨雨的女人?這一切會不會只是一場大夢,她會不會立刻就會醒來,然後發現自己還趴在桌子上,面前的電腦屏幕上還是那篇寫了一半的論文?媽媽會不會在下一秒鐘就推門進來,感歎說這個孩子怎麼做起事來總是這樣拼?可是那一個自己,真的已經很模糊了,而且她已經不那麼想回去,就算這只是一場夢,也讓她再做得久一點吧。
  
  翻了一個身,胸口穿來一陣涼沁沁的感覺,琉璃伸手摸了摸已經掛了半年的這塊玉珮,突然覺得安心了一些,她躺的這張床是真的,她的手裡的這塊玉珮也是真的,那麼,她大概也是真的要成為他的妻子了……
  
  彷彿只是剛剛閉上眼睛,耳邊已傳來阿霓的喚聲,「大娘,該起了」
  
  琉璃揉了揉眼睛,驚訝的發現天色居然已經亮了,忙翻身起來,揚聲道,「進來吧」
  
  這一天的時間卻似乎變得分外的漫長,身邊的人都在忙忙碌碌的,院裡不時傳進庫狄延忠吩咐下人收拾各處的聲音,似乎只有她一個人無事可做,只能看著窗上的日影一點一點的挪動,偏偏那日影便如粘在窗紗上,半日也不肯挪動一下。
  
  午後時分,終於開始了沐浴更衣,梳洗打扮,一件件從裡到外換上了新制的嫁衣,待收拾停當,琉璃卻很想歎口氣:這一身深青色大袖裳樸素無華,配著同色的腰帶、蔽膝、鞋襪,往好裡說是大方古雅,可要實話實說,猛一眼看上去,其實還真的有點像小時候掃地大媽們穿的青色大褂子。
  
  只是與這身素淨的婚衣相比,她此刻頭上的花樣似乎又太多了一點,青絲博鬢,向上梳起一個高高的髮髻,上戴帽惑,兩邊對稱的插著金珠連綴八瓣寶相花的花釵,正面是一支赤金鑲玉流蘇的步搖,後面居然還襯著一朵顫巍巍的緋色堆紗宮花。她往鏡子裡看了一眼,只覺得今日不端莊些大概是不成了,略一動作,滿頭珠玉亂響、花枝亂顫,也實在是熱鬧得有些過。
  
  不過,更熱鬧的還是這一屋子的七大姑八大姨。天色未黑,琉璃剛剛祭完祖,庫狄家和安家的女眷幾乎已經到齊,此時更是嘻嘻哈哈、摩拳擦掌的擠了一屋子,好些人琉璃都叫不上名字來。許久不見的七娘笑嘻嘻的湊到琉璃跟前,她比兩年前長高了約半個頭,原本單薄的身形也變得窈窕有致,一雙碧色的眼睛羨慕的在琉璃身上打量了好幾圈,康氏就笑道,「七娘子莫眼饞,不過半年,便輪到你了」
  
  琉璃知道七娘定下是那戶人家也姓康,正是親上做親,便端著頭對七娘笑道,「還沒恭喜七娘。」
  
  七娘依然是害羞的性子,頓時紅了臉。旁邊湊熱鬧的幾位女眷立刻掉轉槍頭取笑起七娘,惹得七娘一扭身跑了才哈哈作罷。回頭又來打趣琉璃,好在小檀原是個牙尖嘴利的,或打或消一一接招。正熱鬧間,門口有人突然大喊了一嗓子,「新婿來啦」
  
  眾女眷相視一眼,立時操起早已準備好的笤帚棍棒竹竿繩子等十八般兵器,一窩蜂般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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