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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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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3:46:01
  第50章 驪山路遠湯泉水滑
  
  十月,庚子日,上午辰正時分,在太常音聲人舒緩的太和雅樂聲中,一隊長長的馬車從承天門緩緩馳出,沿著天門街穿過皇城一路向北,出了朱雀門後轉向東邊,由春明門出了長安城,直奔六十多里外的驪山湯泉宮而去。
  
  自高宗登基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巡幸驪山,儀仗自然十分齊整,二十四隊、一百二十列鹵薄之內,白鷺車、鸞旗車、辟惡車等十二架副車前引後隨,中間是一輛金黃色的象輅,繪百獸,雕金鳳,左建龍旗,右載長戟,重輿華蓋,端的是天子出巡的莊嚴氣象。
  
  只是比起這一千五百人的小駕鹵薄來,隨行的車馬卻並不算太多,兩百多輛馬車裡坐著甘露殿與咸池殿諸位宮人,當頭一輛,正是武昭儀的翟車,而上個月新擢的許寶林卻因身染風寒未能成行——她前幾日去立政殿請安時打破了茶盅,被罰著在冷風裡跪了一個時辰。
  
  算起來,自打第一次去請安被晾了兩個時辰也未見到皇后,許寶林這一個月來在立政殿出的大小狀況已有三四起,直到這一病,高宗才前後都知曉了,惱怒之餘倒是給她又升了一級,如今已是許才人。
  
  琉璃就在坐在車隊靠後一輛極不起眼的馬車裡,車廂不算太大,卻也精緻舒適,除了茵褥案幾等物,還有可以靠坐的挾軾和軟墊,車窗也比一般馬車更敞亮些。
  
  在宮裡悶了兩個多月,此刻在琉璃眼裡,路邊那些青瓦民居都顯得無比親切,她不時向窗外眺望幾眼,而在她的對面,阿凌更是幾乎沒有把整張臉貼到窗子上去。琉璃忍不住隨口問道,「阿凌,你可是許久不曾出過宮了?」
  
  阿凌瘦小的身子似乎震了一下,歎了口氣,「阿凌自打七歲入宮,六年來還是頭一次出宮門。聽說似我們這般的宮女,許多都是一世再沒有出去過的。」
  
  琉璃頓時記起,在淑景殿的那次後,阿凌曾告訴過自己,她的祖父原本是尚藥局的主藥,一次配藥出了差錯,依律當絞,雖然最後只是被永流邊陲,但女眷都被沒入掖庭,成了宮婢。阿凌還有一個姊姊,因為太醫署祖父舊日同僚照看,兩姊妹都入選女醫,姊姊如今已經出師,是咸池殿裡最常來的女醫之一,而她則是尚未出師便被武昭儀調入了咸池殿。阿凌平日常愛說自己運氣好,但此刻聽到這樣一句,琉璃海生忍不住心頭震動,半響無語。
  
  出了長安城,車隊沿著官道奔馳,道路兩邊的景色也單調起來,無非是青槐遠山,農田農舍,琉璃的的馬車原本就在車隊的後面,揚塵漸多,琉璃便放下了簾子,阿凌卻捨不得,依舊戀戀的往外看著,沒多久,小臉上便落了不少灰塵。
  
  琉璃笑著遞給她一塊帕子,「你再趴在窗口,只怕到了驪山,就會被昭儀當成灰猴直接扔到湯泉裡去。」
  
  阿凌抹了把臉,看見那一層灰也唬了一跳,忙放下簾子,此時才覺得口鼻之中全是灰塵,連連咳嗽起來。見琉璃笑而不語的看著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過了一個多時辰,馬車的速度漸慢,琉璃挑簾一看,前面儀仗已經停下,幾輛車馬陸續進了官道邊一處不算太大的山莊,想來是皇帝和昭儀等人需要稍事休整,兩百多輛馬車自然不能悉數進去,隨行的左右衛飛騎早已驅趕開閒雜人等,又在車隊周邊圍了一圈,便有宮女依次通知大家可以出來活動手腳,或走到前面的院子裡喝水如廁。
  
  琉璃和阿凌自然也下了車,到了那山莊的前院裡,自有管事的宮女指給她們各處地方,兩人都不敢多喝水,倒是打濕帕子淨了手面。再往回走時,迎面便看見別業大門外三匹高頭駿馬並騎而來,琉璃一眼看去,心裡不由一跳:右邊那身穿碧色襴衫、腰佩長劍的,不是裴行儉是誰?中間一個是三十多歲的將官,左邊那個卻是王伏勝,三人說說笑笑,神色都頗為輕鬆。
  
  裴行儉也看見了琉璃,目光一凝,隨即微笑起來,向她微微點了點頭,琉璃不欲引人注目,也是微微一笑,便垂下了眼簾,心裡忍不住讚歎了一句,這人臉上身上明明也頗有風塵,看上去卻絲毫不見狼狽,倒比平日多了幾分落拓不羈。
  
  三匹馬轉眼前便從她身側過去,琉璃克制著沒有回頭,只和阿凌說笑著重新上了車,又等了足足兩刻多鐘,車隊才重新動了起來。到了下午未正時分,終於到達了驪山上的湯泉宮。
  
  此時卻是琉璃恨不得將臉貼到窗子上去。只見這湯泉宮依山而建,周邊古木參天,松柏成蔭,馬車從大門駛進,穿過前殿,沒多遠便是一片湖面,湖面不大,但水清岸綠,令人神爽。幾處殿閣亭摟,均是依著山勢水道錯落佈置,重宇飛簷,朱牆碧瓦,雖然還看不出數十年後華清宮那天下無雙的繁華富麗,也自有一番嫵媚多姿的風流氣象。
  
  待到咸池殿的各輛馬車在湖東宜春殿外停下,琉璃和阿凌拿了包袱下車,頓時更覺出了幾分異樣。如今已近小雪時節,長安城早已寒風凜冽,但這湯泉宮裡卻依然樹木蔥鬱,連空氣似乎都比外面溫暖濕潤了許多。
  
  眾人此時都是又累又餓,也無心去欣賞景致,各自按分派找到自己房間安置好行李,琉璃所住的地方是春宜殿後邊的閣樓裡,大約因為此次來人不多,住處得倒是寬敞,小樓有三四間房,卻只住了琉璃一個,阿凌住在外間。雖然位置略有些偏遠,屋裡倒也乾淨齊整,兩人略加洗漱,吃過廚房裡送上的熱湯麵,囫圇一覺醒來,已是天近黃昏。
  
  琉璃忙重新梳了頭髮,又換上了乾淨的外衫,便帶著阿凌到前面去找武夫人,卻見武夫人正在梳妝,眉染翠黛,額貼花鈿,妝容竟比早上還要嬌艷幾分,見了琉璃便笑道,「叫你和我一道坐大車,你偏不肯,今日在崔氏別業歇息時,裡面竟準備了金酥胡餅、桂花畢羅這樣的細點,一應物件,也都十分齊全,連聖上都特意把裴守約和曹將軍叫了進去,誇讚他們蹕節事務做得細緻,聽說外面人多,食水都粗陋得多,你可曾用上了?」
  
  琉璃心裡一動,只是笑道,「外院的食水雖然簡單,倒也乾淨。琉璃本來只是畫師,在咸池殿裡,昭儀和夫人抬舉琉璃,因沒有外人,琉璃也就厚顏領了,那別業內院卻是人來人往的,想來連有品級的女官都不是任誰能進,琉璃若是去了,太過惹人側目,也是給昭儀添麻煩。」
  
  武夫人笑著搖頭,「就你想得最多,倒也難怪昭儀疼你。」說著又自言自語道,「倒沒想到裴守約是那般品格,難怪能寫出那樣一手好字來,真真是可惜了。」
  
  琉璃便問,「月娘不知醒了沒有,這一路雖然不算顛簸,實在也辛苦得很。」
  
  武夫人大笑起來,「她辛苦什麼?在車上睡了一路,我剛遣人問過,早出去逛了,我讓打發了好幾個人去找,現在還沒回。」
  
  正說著,便有小宮女過來回報,昭儀去飛霜殿與聖上一道用晚膳了,讓武夫人自己用飯,飯後歇息一會兒,自有人帶她們去湯池。武夫人怔了一下,但聽說飯後便可以去湯池,又起了興頭。
  
  待月娘回來後,晚飯便擺了上來,頗有幾樣新鮮的野味,三人都只是胡亂吃了幾口,又喝了茶,過了片刻,果然有宮女過來道,「夫人請跟奴婢過來。」
  
  此時湯泉宮裡早已華燈遍地,香燭氤氳,亭閣燈火通明,湖水光波瀲灩,兼之霧氣朦朧,便如人間仙境一般。宮女引著眾人一路往南而去,穿過一處石橋兩座庭院,眼前霧氣更濃,那宮女指著一處略高的石台道,「那邊就是聖上的星辰湯,原是最近湯泉古源的一處。」
  
  琉璃仔細看了一眼,卻見石台並不方整,頗有天然之趣,周圍也只圍了一道矮牆,忍不住暗歎一聲:原來還是露天的,果然時髦得緊往東又走了一箭地,眼前出現了一排長長的殿房,足有七八間,每間廊下都點著宮燈,宮女笑道,「這邊便是長湯,專供夫人們沐浴之用。」說著便引她們進頭一間。
  
  一進屋裡,便覺熱氣蒸騰,進門是間殿堂,又隔出左右兩間,往裡走上十幾步,過了兩處重簾,便出了廳堂,又到了外面,沿著石階向下通向一座極長的浴池,足有三丈多寬,二十多丈長,每隔三丈便有錦簾相隔,原來外面兩排殿堂都是圍著這條「長湯」而建,浴池用青石砌就,池中還有一座座小小的假山和石雕。
  
  宮女引著她們看過一遍,便回到東屋,由宮女服侍著脫下衣服,披上專用的輕紗,這才到後面的長湯中沐浴。
  
  那輕紗當真薄如蟬翼,琉璃便是在前世裡,也很少與人如此「赤誠相對」,好在一邊還有個月娘在蹦蹦跳跳,這才把那種曖昧感減去幾分,到了水邊,她第一個便沉到了水下,只覺得這溫泉的水溫大約在四十度上下,水質清澈軟滑,倒是十分宜人。
  
  武夫人顯然也是第一次來這湯泉宮,戲了戲水,才十分愜意的選了一處石凹處半躺了下來,乳娘則脫得只剩貼身小衣,在水淺處照看月娘,月娘平日本來最是安靜,但有水可玩,頓時也玩了個不亦樂乎。
  
  夜色漸漸的深了,下弦月還未升起,滿天星斗靜靜的閃動,琉璃輕輕的歎了口氣,只覺得不知從何而來的一股愁緒和著水汽漸漸升騰。
  
  只是這傷春悲秋的情緒沒過多久,便被宮女略帶急促的呼聲打斷,「庫狄大娘,昭儀有事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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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3:46:54
  第51章 良宵苦短翠湖波瀲
  
  武昭儀找自己有事?琉璃一愣,忙坐了起來,那宮女又補充道,「昭儀讓你把月娘也帶上。」
  
  帶上月娘?琉璃忍不住向武夫人看去,只見她也坐了起來,對上自己的眼睛,先是有些茫然,隨即臉上卻是一紅。
  
  琉璃恍然大悟,幾乎是手忙腳亂的從浴池裡出來,擦乾水換上阿凌準備的乾淨衣服,頭發來不及絞乾,擰了幾把,鬆鬆的挽上也就罷了,那邊乳娘也把月娘哄了出來,忙著要給月娘換上了衣服,月娘十分不悅,挎著張小臉扭著身子的不配合。琉璃忙過去笑道,「昭儀是見你人小,又坐了一天的車,特意讓我陪你早些回去,你要早些睡,睡得好了,明日還能過來,想玩多久便能玩多久。」
  
  月娘嘟嘴道,「阿娘也坐了一天的車」
  
  琉璃一怔,想了想才道,「夫人午間睡得時間長,此刻自然不用早睡了,月娘午後是不是沒怎麼睡?」
  
  月娘一怔,點了點頭,臉色這才不那麼彆扭了。
  
  好容易月娘收拾妥當,披上小斗篷,琉璃讓乳娘抱上她,幾個人急忙忙的便往外走,沒走多遠,迎面只見一盞宮燈迤邐而來,琉璃歎了口氣,靜靜的避在路邊,月娘看了幾眼,卻笑了起來,「陛下」正是高宗帶著王伏勝走了過來。
  
  高宗見到月娘,也微笑著停下腳步,「月娘這是要睡去了麼?」
  
  月娘點頭道,「大娘說了,今天早些睡,明日便能多玩會兒。」
  
  高宗忍不住笑了起來,倒是看了琉璃一眼,只見她一如既往的行完禮後就恭謹的低頭不語,只是頭髮微濕,領口露出的一小截肌膚細白晶瑩,就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心裡一動,笑道,「你倒是會說話的。」
  
  琉璃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民女不敢當。」頭也更低了些,高宗見她越發拘謹了,不由覺得有些無趣,拍了拍月娘道,「你好生聽話,明日姨父帶你去玩。」說完轉身走開。
  
  琉璃暗暗的鬆了口氣,不敢多說一句話,待高宗走了十來步遠,這才靜悄悄的帶著幾個人向相反的地方而去。
  
  到了宜春殿,宮女把她們直接帶到了武則天的寢宮,武則天似乎也剛剛沐浴過,臉上還帶著幾分紅暈,見了琉璃便笑道,「可還是沒有過癮?」
  
  琉璃忙搖頭,「幸虧昭儀叫得及時,琉璃起來時才發現,已是泡得有些頭暈了。」
  
  武則天本是隨口問了一句,聽她答得乖巧,忍不住也笑了起來,又隨意說笑了幾句,臉上露出了一絲倦色,琉璃忙告了退,先把已經開始打著呵欠的月娘送回她的房間,自己才帶著阿凌回了後面的閣樓,一面重新散開頭髮擰乾,一面暗暗琢磨:看來跟武夫人共浴的風險實在大得很,那溫泉再舒服,也不值得去冒險。想了半天,回頭便問阿凌,「這湯泉宮裡,可有平常宮人洗浴之處?」
  
  阿凌點了點頭,「有,適才那位姊姊告訴奴婢,西邊還有宮中各局女官用的長湯,此次來的宮人少,上頭說,不當值時也可去那邊長湯沐浴。」說著,臉上多少露出了一些躍躍欲試。
  
  琉璃看著她的摸樣,忍不住笑道,「左右也是無事,不如你現在就去沐浴。」
  
  阿凌忙擺手道,「奴婢還是先伺候大娘睡下。」
  
  琉璃笑著搖頭,「哪裡睡得了?待頭髮乾了,只怕還要再看兩頁書。我又不是什麼嬌貴人,難道自己睡覺都不會了?你趕緊去吧,晚了或許人就多了。今日都是一身灰,原要沐浴一番才清爽。」
  
  阿凌想了想笑道,「多謝大娘體諒。」笑吟吟的回外屋收拾了換洗衣服等物,快步出了門。
  
  琉璃在燈下坐了一會兒,突然心裡一動,伸手把已經八成乾的長髮挽了起來,又打開箱籠找了一件夾棉披風,吹滅了房中的燈火,便漫步往外走去。她到宮裡這兩個月,真是不敢多走一步路,多說一句話,好容易現在到了這地廣人稀的湯泉宮,沒有皇后和淑妃的威脅,也沒有那麼多眼睛盯著,連一直寸步不離的阿凌都沒在身邊,那種想一個人走一走、靜一靜的念頭一冒出來,便再也抑制不住。
  
  此時已經是二更天之後,夜風愈寒,琉璃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心裡一陣清爽。只見園子裡依舊燈燭輝煌,來往宮女絡繹不絕,只是幾乎都是向西南而去,想來應是下值了去沐浴的。她索性便沿著青石小路往東北走,沒多久便來到了湖邊。
  
  琉璃曾聽人說過,這湯泉宮傳言最早為秦始皇所修,漢武帝也曾加以擴建,七十多年前,隋文帝重修宮殿,種下了上千棵松柏,到唐太宗令閻立德主持興建離宮,才定名為「湯泉」。幾代的經營,讓如今的湯泉宮氣象頗為不同,殿堂都修得精緻,庭院中也多有流水假山的景致。沿著這湖水一帶種的便都是垂柳,柔曼的長條上依稀還有綠葉。湖中也點了燈,都是做成蓮花之狀,燈光水影相互輝映,格外綺麗動人,想來若是夏日,此時的湖中多半還會有蓮葉輕舟,笙歌笑語,不知又是怎樣一番景象。
  
  琉璃對著湖水發了會兒呆,又漫無目的沿著湖邊小路一直往北而行,宮女一個也沒有遇見,倒是遠遠的看到了一撥巡夜的侍衛,待看到第二撥時,她才驚覺自己大概離前殿有些近了,轉身剛想回去,就聽有人沉聲喝道,「前面是什麼人?」
  
  琉璃腳下一頓,意識到是自己這種見到他們就走的舉動反而引起了疑心,只得又轉過身去,待他們走近了些,才輕輕行了一禮,不急不緩的道,「奴乃咸池殿畫師,因貪看夜景,不知不覺走到這裡了,無意冒犯各位將軍。」
  
  這一撥侍衛大約六七個人,領頭的人做軍官打扮,年紀約莫二十多歲,舉起燈籠照了照她的臉,突然呆了一呆,半響才大聲道,「你說自己是畫師,可有宮牌?」
  
  琉璃微微一愣,忍不住反問,「不出宮門,為何要有宮牌?」
  
  軍官冷笑道,「你這胡女,三更半夜獨自在離宮重地遊蕩,誰知你是否心懷不軌?你說自己是畫師,誰能證明?說不定就是反賊刺客」
  
  琉璃看著他直勾勾的眼神,心裡一凜,按理說,他一個低級軍官不敢把宮裡人如何,但自己的胡人相貌,畫師身份,又是一個人深夜遊蕩,連個侍女都沒帶,說不定就會給人有機可乘之感,聽這軍官的語氣,分明是想嚇唬自己,她心思急轉,神色卻依舊從容,「啟稟這位將軍,因今日車馬勞頓,我適才放了侍女去長湯沐浴,因此才會孤身一人,說到誰能證明,咸池宮的宮女都認識我,陛下身邊的王內侍和裴舍人,也都認識我,將軍若是不信,隨便請一人過來,一問可知。」
  
  那個軍官臉上神色略變,嘴頭卻不肯服軟,「王內侍和裴舍人是何等身份,讓我們上哪裡去請?你別以為說出兩個人名來就某就怕了你說不得還要帶你回前頭,讓咸池殿管事宮女過來認人。」
  
  琉璃想了想笑道,「將軍當真細緻,今日午間在崔家別院裡,陛下剛剛召見過曹將軍與裴舍人,誇讚他們安排周到,果然如此。」
  
  那個軍官臉色略緩,上下打量了琉璃兩眼,冷哼了一聲,他身後一個衛兵也輕聲道,「中侯,她既然知道此事,怕真是陛下和武昭儀身邊伺候的人,咱們……」
  
  另一個衛兵則道,「適才我好像看見裴舍人在門外與將軍說話,倒是不遠,要不要讓他過來認一眼?「琉璃聽在耳裡,頓時就一怔。卻見那軍官微一沉吟便點頭道,「好,你去請裴舍人和將軍過來一趟。」
  
  那衛兵忙撒腿就跑,過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只聽腳步聲響,有人高聲道,「中侯,裴舍人到了。」衛兵向兩邊一分,裴行儉大步流星走了過來,看見琉璃,臉上有一絲奇異的神情一閃而過。
  
  那軍官見只有裴行儉一個人過來,心頭微微有些失望,只得笑道,「有勞裴舍人了,李某在這裡看見一個女子孤身遊蕩,行跡有些可疑,因此上前盤問了兩句,她說是宮中的畫師,又說認得您,聽說您就在附近,因此才冒昧請您來看一眼。」
  
  裴行儉不動聲色的看了琉璃一眼,點了點頭,「裴某的確在御書房見過這位畫師,聽王內侍說,她是武昭儀身邊的得力人。」
  
  李中侯神色頓時尷尬起來,他本來只是巡夜無聊,突然遇見一個美貌胡女,見她並無宮女伺候,打扮又素淨,應當不過是宮中的底層雜役,便想著隨便嚇唬一番,調笑幾下;後來聽說裴舍人和將軍就在附近,又想到可以在將軍面前表表自己的勤力細緻,沒想到將軍沒等到,自己惹的還的確是宮中的紅人,不由十分懊惱,只得向琉璃抱了抱拳,「這位畫師,李某職責所在,多有得罪」
  
  琉璃還了一禮,「是奴魯莽了。」
  
  李中侯又對裴行儉抱拳笑道,「多虧裴舍人來得快,李某這就繼續巡視去了告辭」說著竟是飛也似的走開了,他身後的士兵也急忙都跟了上去。
  
  原地只剩下琉璃和裴行儉兩人,琉璃抬頭看了裴行儉一眼,只見他怔怔的看著自己,眼神十分奇異,琉璃不由垂下眼睛,行了一禮,「多謝裴君解圍。」
  
  裴行儉並不答話,半響才長歎了一聲,低聲道,「你怎麼一個人走到這裡來了?適才聽說他們遇到了一個咸池殿的胡女畫師,你可知……」
  
  琉璃不由茫然抬起頭來,「知道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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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3:47:13
  第52章 我心如此卿心如何
  
  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沉默片刻,突然微笑起來,「沒什麼,我還當自己聽錯了。」
  
  琉璃看著他含笑的眼睛,裡面彷彿也有一泓燈影晃動的湖水,臉上不由騰的熱了起來,定了定心神,淡然道,「裴君說笑了。」
  
  裴行儉的劍眉微微挑起,「原來在大娘眼裡,裴某人竟是這般愛說笑。」
  
  琉璃一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只得岔開話題,「琉璃聽武夫人提過一句,此次出巡,怎麼會是裴君負責蹕節事宜?這些侍衛,為何也都認得你?」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大娘或許不知,在任起居舍人之前,我在左衛做了九年的參軍,這後勤事務最是熟稔不過,人自然也是熟的。」
  
  琉璃本來略鬆了口氣,聽他這樣一答,心裡又是一緊,想了想只好笑道,「早知是裴君的手筆,琉璃真該留在武夫人車上,也好嘗嘗什麼桂花畢羅。」
  
  裴行儉笑道,「這有何難,你若喜歡,日後自然能經常嘗到。」
  
  琉璃臉上又是一熱,只覺得今夜他的話似乎句句都另有深意,又覺得或許是自己想得太多,心裡忍不住有些懊惱,自己的真實年紀算起來比這裴行儉也差不了多少,怎麼一和他說話倒像是智力下降,真成了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只得含糊道,「借裴君吉言。只是天色已是太晚,琉璃也該回去了。」
  
  裴行儉聲音依然不急不緩,「也好,不如裴某送大娘一程……」琉璃忙抬起頭來,剛想開口,就聽他接著道,「也免得你再遇到巡夜的衛士,裴某還要過來認一次人。」
  
  琉璃推辭的話頓時全噎回了嗓子裡,胸口不由一窒,但看著他那副風輕雲淡、理所當然的表情,又實在無話可回。
  
  兩人沿著湖邊,默然向南而行。琉璃原想讓裴行儉走在前面,誰知他卻總是不緊不慢的走在身邊一步左右。她腳步若是太快,走到了前面,想到裴行儉會在後面看著她,她只怕自己到時連路都不會走了,可若走得太慢,倒像是故意磨蹭時間一般……正在煩惱,就聽裴行儉低聲道,「大娘若不嫌裴某唐突,我想問一句,你如今在這宮裡,究竟有何打算?」
  
  琉璃胸口有些發悶,半響才道,「其實也沒有什麼打算,當初原是被魏國夫人逼得太狠,只能走這條路,如今,不過走一步看一步。但願一兩年之後,情勢能有所不同,昭儀或許能讓我離開。」按照她的計劃,原本她是有六七成的把握的,只是這兩個月來發生的事情,武則天心智之堅、謀算之深,都遠遠超過了她當初的想像,現在看來,那一步是否能成功,卻是連三成的把握都沒有了。
  
  裴行儉的聲音變得略有些低沉,「後宮之事,雖然不是外臣可以得聞,但我畢竟經常出入大內,你可知道,如今你所走之路的凶險,比宮外尤甚百倍?如今聖上對我還有幾分賞識,我想過,若有機緣……」
  
  琉璃心裡一動,忙道,「不成萬萬不成」他能求皇帝什麼?不過是求個賜婚,以她如今的身份,皇帝就算肯,最多也就是賜她為裴行儉的侍妾,不然賜個默默無聞的胡人畫師給他這樣前途無量的名門之後為正妻,豈不是天大的笑話?而這種皇帝賜下的侍妾,又不是輕易能放的。她雖然也曾提過要以這個身份逃離長安,但那不過是權宜之計,裴行儉再英雄絕代,她也不會真的去給他做妾做婢。
  
  裴行儉並不意外,「你所慮甚是,是我唐突了。我原想著……」突然住口不言,歎了口氣。
  
  兩人的步子不約而同都慢了下來。琉璃只覺得心裡沉甸甸的往下墜,他這樣說,也覺得自己上次說的那個「娶妻放妻」太不可能麼?沉默半響,還是開口道,「裴君不必把那約定放在心上,琉璃反覆想過,此事太過匪夷所思,於情於理皆無一絲可能。裴君若放在心上,只怕反而是耽誤了自己。當初插屏之事,琉璃不過是無心插柳,算不得什麼恩惠,況且裴君之前也曾幫過我。他日琉璃之事,或許的確還要仰仗裴君,但你如此承諾,反而讓琉璃於心不安。此事,你就當沒有說過可好?」
  
  裴行儉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琉璃不由也停下了來,仰頭看他,只見裴行儉的臉上露出了一種極為鄭重的表情,「此事我既已說出,便絕不會反悔。適才我所提的,也絕不是想毀棄前約。況且,我願守此約,並不是為了守諾而聲名,也不是為了報恩,是我甘心去做,願意去做,倒是你,總是想得太多了些。」
  
  他的意思是……琉璃看著他深不見底的眼睛,只覺得心裡突然湧上一陣慌亂,想躲開他的視線,卻偏偏被魘住了般一動也不能動,半響才猛地驚醒,低下了頭去。夜風似乎變得燥熱起來,湖水輕輕拍打石岸的聲音,夜風吹動柳枝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傳到了琉璃的耳朵裡,另外還有一個砰砰的聲音在變得越來越大,她愣了一下才明白,那是自己胸口裡心臟的跳動。
  
  裴行儉凝視著琉璃臉上那夜色都遮不住紅暈,一絲微笑漸漸的從眼底到達了嘴角,忍不住脫口輕輕喚了一句,「琉璃。」
  
  琉璃身子一震,抬頭急急的道,「裴君,這裡離春宜殿已經不遠,你不用再送我,我……」
  
  卻聽裴行儉道,「琉璃,你到底在怕什麼?」
  
  琉璃心中震盪,只覺得嗓子乾澀,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怕什麼?她怕自己會錯意,表錯情。在這個時空裡,她除了一雙能畫畫的手,一顆自己的心,幾乎一無所有,難道還要再賭上一份感情?何況世道如此,她剛剛才親眼看見,強悍如武則天,都不得不精心安排皇帝丈夫和親姊姊**幽會,她是什麼身份,有什麼資本,怎麼敢奢望眼前這個注定會光芒四射的男人?她努力深呼吸了一下,才低聲道,「琉璃身份卑微,不敢有妄念。」
  
  一語未了,只見裴行儉突然退開了一步,琉璃微微吃驚,抬頭看時,只見他嘴角緊抿,一隻右手也分明已握成了拳頭,忍不住脫口道,「裴君?」
  
  裴行儉垂下眼簾,神色頃刻間已恢復了平靜,「無事。」隨即微笑道,「琉璃,你信不信我能識人看相?」
  
  琉璃愣住了,這話是從何說起?不過,要說到他會不會識人看相,她不由點了點頭,「我信。」
  
  裴行儉略有些詫異的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不到她說得如此痛快,倒是笑了起來,「那就好」隨即正色道,「你面相清貴,絕不會是久居人下者,因此,不必妄自菲薄。」
  
  琉璃睜大眼睛看著裴行儉,只見他的神色鄭重,一絲開玩笑的痕跡也沒有。她若記得不錯,裴行儉看人目光之準,幾近於神話,他說這個真的不是在安慰自己?可是她……琉璃忍不住苦笑起來,「琉璃從未想過要居於人上,此生所願,不過是海闊天高,自由自在。」
  
  「海闊天高,自由自在」,裴行儉輕聲念了一遍,點了點頭,「你若能信得過我,三年之內,守約必然竭盡所能,助你完成此願。」說著,目光卻是從琉璃的身上轉向了遠處。
  
  琉璃隨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的正是湯泉宮主殿飛霜殿,此刻那邊廊下依然燈火通明,依稀還有人影來往。她心裡一震,忍不住抬頭看著裴行儉,只覺得他的身形挺拔峻岸,神色裡更有一種奇異的端凝,讓她無法懷疑他說出的每一個字。
  
  片刻之後,裴行儉已收回視線,看著琉璃,臉色回復了一貫的溫和,「只是,三年時間或許太長,琉璃,你可會忘了你我今日之約?」
  
  琉璃怔怔的看著他。裴行儉的神情依然平靜,目光中卻有一種無法掩飾的深切,突然之間,她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是在開玩笑,他不是要報恩,他是真的……琉璃垂下眼睛,清清楚楚的感覺到從自己心底裡湧上來的某種情緒正在迅速的塞滿整個胸口,她不敢開口說一個字,只怕一開口,這種情緒就會破堤而出。沉默中,她聽見裴行儉遲疑的叫了一聲,「琉璃?」
  
  琉璃無聲的吸了口氣,沒有抬頭,只低聲吐出了幾個字,「琉璃,必不敢忘」說完不敢再停留半刻,轉身快步離開。
  
  身後似乎有道視線一直追隨著她的腳步,琉璃疾步走出老遠,轉過一處假山,步子才慢了下來,往前又走了幾步,忍不住閉上眼睛,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伸手摀住胸口,聽著裡面那顆砰砰亂跳的心終於漸漸變得平靜,眼睛卻越發酸澀起來。她只能睜大眼睛看著天空,等待著這股酸楚慢慢退潮。
  
  良久之後,她才重新起步,剛才自己到底和裴行儉說了多久的話?好像很長,又好像很短,萬一阿凌回來看見自己不在,不知會不會多想?想到這裡,琉璃腦子頓時一涼,不由加快了腳步。好在她住的地方本來就有些偏,一路倒也沒有遇見熟人,一直到了閣樓中,只見屋裡還是一片漆黑。琉璃這才放下心來,進屋點燃了蠟燭,脫下披風,換了鞋子,散開頭髮,看看身上再無破綻,才在燭台前坐了下來,隨手翻開了一本《後漢書》,思緒卻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阿凌散著頭髮,笑嘻嘻的走了進來,「大娘怎麼還沒睡,西邊那長湯真是遠,不過也真是大……」看了琉璃一眼,突然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大娘,你的臉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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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3:47:41
  第53章 圍獵驪山漸露鋒芒
  
  菱花形海獸葡萄紋的三寸小鏡,也就半個多巴掌大,勻淨光滑的白銅鏡面微微凸起,拿在手裡,正好可以清晰的照到全臉。
  
  此刻,就在這面小小的鏡子裡,在閃動的燭光下,琉璃清清楚楚的看見了自己臉上那嫣紅如火的顏色,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手是冰涼的,越發顯得臉頰溫度燙人。
  
  阿凌已伸手來探,「別是剛才濕著頭髮吹了一路風,著了風寒」手背觸上了琉璃的額頭,停了一會兒,語氣變成了遲疑,「似乎不燙呀」
  
  琉璃鎮定了心緒,笑道,「許是這屋裡太熱,我低頭看書看得久了一些,有些悶著了。」這湯泉宮的房子並不燒地龍,而是在牆中做了管道用溫泉水取暖,加上地氣溫暖,因此房子比宮裡更要暖和上幾分。
  
  阿凌將信將疑的看了她幾眼,見她目光清澈,聲音也清朗如常,似乎並不像風寒發燒的樣子,這才慢慢放下心來,拿起桌上的荷葉青瓷杯倒了杯溫水過來,「大娘,既然屋裡熱,便要多喝些水才好。」
  
  琉璃乖乖的喝了水,趕緊問起了那西長湯的位置規制,阿凌果然眉飛色舞的笑道,「說來,西長湯不比適才大娘適才去的東長湯小,沿著長湯修了兩排幾十間小屋子,池子裡雖然沒有石雕,倒也有些青石方便坐臥,奴婢去的時候,人已經不少了,還好大多都是熟人。聽她們說,六尚局裡好些人前幾天就到了……」
  
  琉璃聽她絮叨這湯泉宮如何修繕了兩個月,又如何重新佈置,這才有了現在的模樣,心裡忍不住想,他大概也是好些天前就開始準備了,不然如何能做得如此細緻周到?臉上不由又是一熱,暗罵一聲,琉璃你真是瘋了。忙收攏心思與阿凌說了幾句,眼見時辰已過了三更,兩人這才分頭睡下。
  第二日一起來,在屋裡吃了早點,琉璃便在琢磨要不要去武夫人那邊先請個安,如今武則天懷孕已七個多月,身子日漸沉重,平日精神還好,只是早上有些時候會晚起,因此沒有傳召她也不敢去打擾,而武夫人那邊……天知道是怎麼個狀況她還正在猶豫,有個小宮女已笑著跑了過來,「大娘,夫人喚你快些去」
  
  琉璃有些意外,忙帶上阿凌跟了過去,到了武夫人的住處時,只見她正急忙忙的重新收拾頭髮,身上的打扮也與平日不同,上身穿著一件鵝黃色素面卷草滾邊的裌襖,下面是一條藏藍色細條紋收口長褲,蹬著一雙白色的羊皮小靴,腰間束帶,頭髮此刻是挽了個高髻,卻沒戴丁點花飾——這又是唱哪一出?
  
  武夫人在鏡子裡見到了琉璃,頭也不回的問道,「你會騎馬吧,這次來可曾帶了騎馬的衣裳?」
  
  琉璃下意識點了點頭,忙又趕緊搖頭,她前世的確會騎馬,只是技術一般,至於這一世裡,卻是馬鬃都沒撈到過一根,也從沒聽說過曹氏和珊瑚出去騎馬,想來原來的那個琉璃應當是不會騎馬的。
  
  武夫人奇道,「到底是會還是不會?」
  
  琉璃苦笑道,「馬是不會騎的,胡服倒是有兩身。」
  
  武夫人掃興的歎了口氣,「適才聖上讓人傳話說,要去獵場看看,原想著帶上你一道去玩,衣服若沒帶我拿一套給你也罷了,沒想到你竟然不會騎馬」
  
  是去狩獵麼?那倒是一場大熱鬧,琉璃頓時也覺得有些遺憾,只是想到要跟著高宗和武夫人去,又覺得還是不去比較把穩,想了想笑道,「琉璃就算會騎馬,也不會射箭,去了也是白搭,還不如留下來陪昭儀解悶,也可以陪月娘玩耍。」
  
  武夫人笑道,「昭儀如今是不方便騎馬了,不然她騎馬射箭都要比我強得多。月娘我卻是要帶去的,叫人好好看著就是,說起來她這個年紀,雖然學騎馬射箭還早了些,卻也該在馬上跑幾圈了,如今先習慣著,學的時候就不會再怕。」
  
  想到月娘如今才五歲,琉璃頓時覺得冷汗都要下來了。說話間,月娘果然也一身利落的出現在門口,小臉上滿是興奮,進門便嘰嘰喳喳的問了一通,又過了一刻多鐘,果然有宦官來知會她們,母女倆高高興興的出門而去。
  
  琉璃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才來到武則天的寢殿門前,玉柳正端了水杯出來,看見琉璃,不由奇道,「你怎麼沒去獵場?」
  
  琉璃不好意思的一笑,「琉璃不會騎馬。」
  
  玉柳吃驚的看了琉璃一眼,笑道,「原來如此,昭儀早就起身了,剛剛用過早點,我去幫你通報一聲。」話音未落,有小宮女就在門內探頭笑道,「昭儀請大娘進去說話。」
  
  琉璃忙向玉柳點頭一笑,這才進了殿門,卻見武則天正坐在榻前的月牙凳上,身形雖然笨重,臉上卻一點不見浮腫,氣色也依然鮮潤,看見琉璃便微笑道,「還道你今天定然去獵場了,沒想到你竟然是馬都不會騎,這樣也想周遊天下?」
  
  琉璃心裡暗暗奇怪,難道這時候的女子都該會騎馬?自己不會騎倒像是件稀罕事情。只得皺起眉頭歎道,「昭儀說得是,琉璃也在納悶,自己竟是葉公好龍不成?」
  
  武則天被她逗得笑了起來,「你若想學也容易,這殿裡的人大約總有十個八個能教得起你。」
  
  琉璃眼睛頓時一亮,她是喜歡騎馬的,前世裡雖然沒有機會專業的學過,但在馬場飛奔的那種感覺至今不能忘懷,若是到這裡能把騎馬學好,自然是一樁好事情武則天見她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笑道,「只是你若是想學,也要回了宮再說,這裡人太雜了些,馬場又是在外面,宮裡有上好的馬球場,你若吃得苦,幾天便能學好,只是要學到能打馬球的份上,卻要花些功夫了。」
  
  琉璃忙擺手,「不用學那麼好,琉璃能學會騎馬就不錯,打馬球是不敢去想的。」打馬球,那倒真是貴族運動,可也是高難度高風險的運動,她這個半吊子還是不要湊這個熱鬧了。
  
  武則天忍不住笑罵,「你也有些出息才好」
  
  琉璃老老實實的低了頭,「昭儀教訓的是。」
  
  武則天懶得理她,見玉柳回來便問,「他們都走了麼?」
  
  玉柳點了點頭,武則天歎了口氣,慢慢站了起來,「我們也去外面轉轉。」
  
  這一日,琉璃便陪著武則天在湯泉宮裡走了半圈,待到她午後醒來,又給她念了幾篇史傳,這樣消磨了大半日,將近黃昏時節,高宗一行人這才歸來,武夫人神采飛揚,說是親手打到了一隻錦雞,換了衣服過來說笑了半日,直道那獵場草木如何茂密,野物又如何豐盛,說著說著突然笑道,「你倒猜猜看,今日誰獵到的野物最多?」
  
  武則天懶懶的一笑,「定然不是聖上。」
  
  剛說到這裡,門外已有人叫道,「聖人到」,高宗也是剛換過衣服,快步走到門口時恰好聽到這話,便笑著走了進來,「還是媚娘瞭解朕,一猜就中。」
  
  武則天微笑道,「陛下心地純厚,不忍殺生,這還用去猜麼?」
  
  高宗不由呵呵的笑了起來,他自小身體就不大好,也不長於遊獵,但身為皇帝,他若真想拔個頭籌,自然不會有人敢搶在他的頭裡,他卻的確對這種事情沒什麼興趣,今日去獵場,也不過是既然來了驪山,總得去應個景兒,看著別人圍獵也就罷了,他自己是連弓都沒有拉過兩次。
  
  武則天便道,「若說獵得最多,想來定不是那曹將軍?那還有誰?」
  
  武夫人拍手笑了起來,「你倒是開口便猜中了一半曹將軍獵得的確不是最多,今日拔了頭籌的,卻是那位裴守約裴舍人」
  
  這話一出,莫說武則天意外,琉璃本來已站在牆角努力扮演透明人,心裡也砰的一跳。
  
  高宗也點頭笑道,「莫說媚娘猜不到,連朕都是走了眼,裴守約平日不言不語的,朕只道他是長於文章 筆墨,沒料到一下獵場才發現,他不但弓馬嫻熟,指揮士兵圍趕獵物也極有法度,心思又細膩敏銳,連曹將軍這種老手也比不上他。今日那頭大鹿就是他打到的。朕後來一問才知,他竟是已經跟著那左衛中郎將蘇定方學了七八年兵法韜略了。媚娘,你可知道,這蘇定方乃是李靖李藥師的傳人?今日看他那神采飛揚的模樣,還真有幾分沙場大將的風采」
  
  武則天笑道,「這還是頭次聽說,恭喜陛下,說不定這裴守約日後便是陛下的李藥師。」
  
  高宗搖頭笑道,「李藥師豈是代代都能有的?也要看那裴守約的造化。」
  
  武則天微微一笑,「這樣說來,他還是沒這個造化的好。」
  
  高宗不由奇道,「這是為何?」
  
  武則天道,「妾只願兵戈不動,四海昇平,裴守約再無機緣建立藥師那般的功勳」
  
  高宗頓時笑得更是開懷。
  
  當日晚間,高宗便留在宜春殿裡用了晚餐,廚房裡整治了新鮮的鹿肉、血腸,連琉璃這些普通宮人,菜式裡都多了兔肉、野雞,味道也就罷了,只是琉璃一想到這裡有的或許就是裴行儉親手打到的,心裡不免有些異樣。
  
  想起高宗的那番話,琉璃自然是暗暗為他高興:錐處囊中,如今他的光芒終於要漸漸顯露出來了吧?只是如今看來,他越是鋒芒畢露,他們之間的距離就越發遙不可及不,也許她有一個機會,只有一個機會,能讓這個距離變短,只是……琉璃搖搖頭,那還是太遠的事情,她也沒有一絲把握,此時多想又有何益?
  
  此後兩日,高宗帶著武則天坐車出去轉了半日,又讓宮人們拔河取樂了一回。到了第四日晚上,玉柳便過來告知,次日一早皇帝便要擺駕回宮。
  
  從湯泉宮回到長安的當天中午,暗沉的天空竟飄起了細碎的雪花,馬車走得越發的慢了,直到下午快申時才回到太極宮,自然是人困馬乏。琉璃回屋梳洗換了衣服,略合了會兒眼,晚飯前依然到武夫人那裡請了安,順口便問,「今日夫人可要去昭儀那邊用晚飯?」武夫人忙向她擺了擺手,低聲道,「那邊正亂著呢,咱們就莫去添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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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3:48:11
  第54章 新仇舊恨臘日恩澤
  
  咸池殿的西殿裡屋中,炭火燒得格外旺盛,依依跪坐在紅錦地衣之上,臉色蒼白異常,原本柔和嬌媚的嗓音,因為發燒和哭泣,已經變得十分嘶啞。
  
  武則天臉上依然殘留著幾分倦色,眉宇間卻一片薄怒,「才幾天功夫,怎麼就會到如此地步?」
  
  依依雙眼失神的抬起頭來,「昭儀不在宮中,韓大夫與凌大夫都隨昭儀去了湯泉宮,奴婢這幾天病得昏昏沉沉的,也不敢去立政殿求皇后恩典傳尚藥局的醫師來看,只能讓女醫那邊派人過來診脈,開了兩副藥出來,吃下去感覺卻愈發的不好了……適才韓大夫來看過,說是,說是原本就最不該受寒的時候受了寒,竟又吃了寒藥下去,這身子,只怕是不中用了」說著忍不住又哭了起來,韓女醫的原話是,這風寒也就罷了,雖然已有了些小傷寒之症,換了藥養些日子自能痊癒,但那下紅的症狀一時卻好不了,就算好了,以後子嗣上只怕也會有些艱難。
  
  子嗣艱難的話從大夫口中說出,依依自然明白是什麼意思。這宮裡的女人,沒有孩子哪裡還有什麼將來?想到自己幾天前被封為才人時升起的那些雄心壯志,如今轉眼間就要全化成了泡影,依依心裡的痛和恨簡直就像兩把利刃,把她整個人都要撕開了。
  
  武則天臉色越發陰沉,「給你看病的到底是哪位女醫?開的藥方可還在?」
  
  依依眼淚早已流了滿臉,「那大夫看著有些面生,吃到第二副藥奴婢感覺不好,便讓阿余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那是新來的女醫,藥奴婢便沒敢再吃。藥方阿余倒是想法子拿到了,奴婢問過韓大夫,韓大夫說,那方子若是治平常的發燒症狀,原是不會差的,只是奴婢恰好不能用而已,若教尚藥局御正去看,最多批個寒涼太過奴婢,奴婢的身子算是白毀了」說到此處,更是嗚咽出聲。是她們,一定是她們,最近每次去立政殿她已經很恭謹了,為什麼那柳女官每次還是不肯放過她?為何這次皇后還會下這樣的毒手?
  
  武則天微微驚詫的抬頭看了玉柳一眼,只見玉柳也皺起了眉頭,心知此事已經脫離了控制,神色不由更是肅然,前後想了一遍,正色道:「話雖如此,不試一試如何知道?阿余,你去找下阿勝,無論如何要請個侍御醫過來給才人看脈,順便帶上藥方請教一下尚藥局的藥師。就算問不出個定論來,也問問有什麼補救的法子沒有,記得嘴要嚴一些」
  
  說完又歎了口氣,「依依,你起來吧,這裡雖有地衣,到底有些冷,你如今本來就身子弱,再涼著還了得?你如今也是才人了,以後莫再一口一個奴婢。至於這件事情,你先放寬心,韓大夫雖說醫術也是好的,總不如御醫,御醫或許另有辦法,你何必先灰了心?再說了,你才多大?不過是個寒症,還能一輩子調理不好了?阿余,先扶你家才人下去,待會兒御醫若要什麼調理的金貴東西,你儘管過來拿」
  
  依依心裡又燃起了一絲希望,磕頭道,「奴婢的今日是昭儀賞的,自然一生都是昭儀的奴婢,多謝昭儀替奴婢做主。」說完才扶著阿余的手站了起來,一步步慢慢的走了回去。先前的日子,她心裡也隱隱想過,武昭儀兩年前在立政殿時,比自己的地位還不如,連見了看門的小宮女都要陪上個笑臉,如今不也這樣富貴了?她為何就不成?如今看來,卻還只有靠著昭儀才能保得平安,能為自己報這個仇待她走遠,屋裡再無別人,武則天才對玉柳道,「去查查,新來的女醫是怎麼回事,還有立政殿那邊,可是有什麼變故?」待玉柳領命而去,她才按了按自己的額角,露出了真正的倦色:那邊會對鄧依依下手不奇怪,奇怪的是,卻完全沒有按照她設好的路子來,什麼時候她竟然學會了這樣殺人不見血的手段?怎麼事先竟沒有一點消息傳出來?那新來的女醫也不知是怎麼個來歷,在這宮裡十幾年,她早就懂得,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是可以被忽略的……
  
  阿余把依依扶回了後殿東邊的屋子裡,又叮囑了小宮女好好照看,也顧不得外面還有零星雪花,急忙忙的便跑了出去,心裡琢磨,昭儀看來真是有些急了,不然也不會想到要找尚藥房的侍御醫。與專事後宮的女醫不同,這尚藥局乃是為皇帝看病製藥之所,地位也遠在太醫署之上,那侍御醫統共便只有四位,沒有聖上或皇后的口諭絕不會來給嬪妃們看病——所以找阿勝,實際上就是去懇求陛下,以前昭儀可是輕易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宮裡的幾條大路有專人掃雪,倒也不會如何濕滑,阿余一路往甘露殿跑去,剛過了淑景殿,遠遠的就看見了高宗的肩輿。阿余心中大喜,往前迎了幾步,到了龍輿跟前,恭謹的行了一禮,「奴婢見過聖上」
  
  高宗早就看見了阿余,他這一個月來也在依依房中呆了幾夜,因此倒還認得她這個貼身宮女,見她是一路跑過來的,心頭有些驚訝,忙問,「可是昭儀有事?」
  
  阿餘低頭道,「啟稟聖上,是昭儀遣奴婢來向聖上求個恩典,鄧才人的風寒養了這幾日並沒有大好,反像是添了些症狀,因此想召侍御醫來看一眼。」
  
  高宗聞言眉頭倒是一皺,回頭便對王伏勝道,「阿勝,你就帶她走一遭,看誰當值便讓他過來。」
  
  阿余忙謝了恩,跟在王伏勝身後往尚藥局而去。那尚藥局有些遠,是在內宮正門兩儀門附近一處獨立的院子裡,旁邊的院子則是女醫之所。兩人到達尚藥局時天色已黑,恰好是晚餐時分,當值的一名奉御和兩名御醫都是後頭單吃,外堂上則是十來位醫師和藥師,剛用過晚餐,正在閒聊。
  
  待王伏勝進去傳話時,阿余卻想起了昭儀的另一番吩咐,笑盈盈從袖子裡拿出了藥方,「各位大夫,奴婢有禮了。」
  
  見阿余笑容可喜,又是管事宮女打扮,那領頭的醫師便笑道,「這位阿監好生客氣,可是有什麼事情?」
  
  阿余笑道,「也沒什麼,就是奴婢有位姊姊得了風寒,裡頭的女醫開了方子,吃了兩日卻不見好,奴婢恰好來這裡辦差,便想請大夫們幫奴婢看一眼,這方子可使得使不得?奴婢也知唐突,只是機會難得,還望各位大夫慈悲。」
  
  幾位醫師相視一眼笑了起來,這宮裡的女醫大多不過是官家婢出身,也只是跟太醫署的博士學了五年醫術,自然沒法跟他們這些人比,見阿余說話知趣,當頭的一個年紀大些的醫師便笑道,「拿來。」
  
  阿余忙雙手奉上藥方,那醫師看了幾眼,微微搖頭,「可是發熱了?這方子倒也使得,只是太涼了些。」說著便傳給另外兩個醫師,一個也點了點頭,另一個卻突然冷笑了一聲,看向阿余,「吃了兩天不見好轉?你姊姊可是得罪過女醫?」
  
  阿余心裡一動,打量了這醫師一眼,只見他大概只有三十多歲,瘦高的個子,瘦長的面孔,眉間一道深深的豎紋,看去似乎總有一兩分怒氣。忙道,「我那姊姊原有些好強的,倒沒聽說得罪過女醫。」
  
  只聽他淡然道,「趕緊停了吧,女子用此等虎狼之藥,絕無好處,若是你的姊妹身子弱些,只怕已經添了症狀。」
  
  那年紀大些的醫師便笑道,「蔣司醫,這方子雖然涼些,何至於是虎狼之藥,你莫嚇著這位阿監了。」
  
  那位蔣司醫神色愈發冷峭,「華老說得不錯,這方子若用在有實熱之症的壯年男子身上,自然不算稀奇,但這宮中女子有幾個氣壯的?又是吃了兩天還不見好,那便斷然不是實熱,若是風寒陰虛,再吃這樣的藥下去,大傷陽氣都是輕的,《素問》有雲,『陽氣者,若於與日,失其所則折壽而不彰』,這還不算虎狼之藥?」
  
  阿余雖然不大聽得懂這蔣司醫掉的書袋子,但也知道他說的大約不錯,忙歎道,「這位大夫還真說准了,如今我那姊姊又添了些不好的症狀,可有補救的方子沒有?」
  
  蔣司醫搖頭,「不看病人,如何開方?讓你那姊姊多暖著些,莫吃寒涼之物,再找個大夫好好看看罷」
  
  阿余眼珠一轉,笑道,「請教這位大夫高姓大名。」
  
  蔣司醫詫異的看了她一眼,「某姓蔣,蔣孝璋。」
  
  阿余在心裡默默念了兩遍,行了一禮,「多謝各位大夫指點。」
  
  說話間王伏勝已陪著一位御醫走了出來,那御醫年約六十餘歲,阿余認得正是去過咸池殿兩次的黃御醫,那黃御醫掃了外屋的諸人一眼,淡淡的道,「方司醫不在麼?蔣司醫,你隨老夫走一遭。」
  
  先前說話的蔣司醫一怔,忙應了聲「是」,上前幫黃御醫拿了藥箱,阿余的心頓時便有些懸了起來,此人見微知著,目光敏銳,會不會發現自己嘴裡那個姊姊就是鄧才人?有心想奉承他幾句,只是王伏勝就在身邊,她不敢說得太多,那蔣司醫更是性格有些冷僻,一路上話竟比黃御醫還要少些。
  
  一行人到了咸池殿,王伏勝先向高宗回報了一聲,武則天便遣了玉柳出來帶人前去依依後殿東屋的房間。
  
  玉柳剛走到後殿,卻見琉璃帶著阿凌也正從武夫人的房裡出來,阿凌手裡還端著一碟金燦燦的橘子。玉柳忙停下腳步,打了個招呼。琉璃不敢怠慢,也笑著回了禮,雖然看到她身後那兩人,不敢多問,笑著讓到了一邊,見他們往東屋而去,心裡才明白了幾分。她正想往回走,卻見阿凌眼睛直勾勾的望著那邊,臉上的神情頗有些古怪。
  
  琉璃不由奇道,「難不成是你認識的大夫?」
  
  阿凌神色不定的點了點頭,「頭一個是黃御醫,給我們傳授過兩次課。」
  
  琉璃想了想還是笑道,「那後一個呢?」
  
  阿凌垂下眼簾,輕輕的歎了口氣,「後一個,奴婢若沒有認錯,應是祖父當年的一個弟子。雖不曾正式拜師,卻常來我家找祖父請教,記得祖父說他是有些癡的,因他眉間有溝,還曾被我們姊妹取笑過……」說到後面,聲音幾不可聞。
  
  琉璃見她傷感,便岔開話題,指著她手裡的橘子笑道,「說起來,今日這貢桔還真是格外甜,你要不要留兩個給你姊姊?」
  
  阿凌眼睛頓時一亮,「正是,年年宮裡這時節最不缺的便是橘子,但這般甜的貢桔阿凌還是第一回吃到,難怪聖上竟會親自帶了過來,我姊姊最愛吃甜,定然歡喜。奴婢聽前面的人說,還有一箱子桂圓,那更是稀罕物兒,奴婢至今也不知是什麼味道,我姊姊倒是曾蒙貴人賞過幾顆,說是清甜無比,對婦人也是極滋補的。」
  
  琉璃忍不住歎了口氣,早知道這桂圓會是如此珍奇的貢品,她以前一定會多吃點,更別說新鮮荔枝——她剛才問了武夫人才明白,如今所謂貢品鮮荔枝,其實也是漬過的估計真正的鮮荔枝,只怕還要幾十年後的那位楊玉環同學才能吃到。
  
  琉璃心裡默默的後悔了半日,卻沒想到過了幾天,高宗竟又賞了一箱桂圓過來。武則天本來就是個大方的,便拿了不少出來賞人,琉璃也得了一碟,自然拉了阿凌,一人一顆細細的吃了下去。不久之後,咸池殿裡又開始流傳:依依風寒好了之後,用了一位蔣司醫的食療方子,天天拿桂圓紅棗煮粥吃,吃了七八日,那下紅不止、暈眩心悸的症狀都慢慢好了起來。一時宮廷裡幾乎沒刮起一股桂圓熱來。
  
  就在這股熱潮中,天氣一日比一日見冷,武則天的身子也一天天沉重起來,咸池殿裡的飲食起居禁忌漸多,針線局則開始忙著做小衣小被,琉璃本是入宮來製衣的,不曾想武則天除了節慶時會穿些別緻華麗的衣裳外,平日裡並不奢華,她一個月裡也不用畫幾天繡樣花樣。倒是如今跟著忙了起來,為那未出生的孩子,早早的設計好了洗三、滿月等日要穿的小禮袍來。
  
  到了十二月初,楊老夫人入宮來住了兩日,琉璃便注意到,武則天的右臂上多了一個紅色的袋囊。她心裡有些好奇,悄悄問了武夫人才知道,那裡面裝的乃是弓弦,卻是為了「轉子」之用——說是若是佩戴夠了時日,肚中便是女娃也能轉為男子。琉璃聽了,不由啞然失笑。
  
  武夫人忙正色道,「你莫不信,此方甚是靈驗,乃是孫真人親自驗證過的,母親好不容易才求到這法子,只是時日上怕是有些來不及了,不然莫說是轉子,就是用這法子孵出來的雞子,也都是公的。」
  
  琉璃越聽越覺得可樂,忍不住問道,「是哪位孫真人驗證過的?」
  
  武夫人道,「自然是那位在峨眉山煉丹的老真人,大號乃是上思下邈,太宗陛下曾親自請他入朝,他都推辭入山煉丹去了,只怕已是神仙一流的人物。」
  
  孫思邈?琉璃頓時一腦門黑線,心中某個偶像轟然倒塌:原來這位傳奇「藥王」不但自己煉丹,在他的那些傳世千金方里,居然還包括這種不靠譜的玩意兒……
  
  此時已是臘月初八,也叫做「臘日」,朝中放假三日,講究些的人家便要著手準備過年的事宜。宮中則開始「賜臘脂」,也就是給皇帝的近臣與寵妃們賜下特製的面脂與口脂,連武夫人也得了一份。琉璃仔細端詳了一番:那口脂和面脂也就罷了,不過是宮中特製,比市面上的用料講究,製出的膏體格外細膩香潤一些,倒是外面裝的小筒乃是翠鏤牙筒,精緻之極。
  
  卻見武夫人喜滋滋的從翠筒裡拿出了小盒,挑了點口脂出來塗在嘴唇上,攬鏡自顧,容光煥發。琉璃卻忍不住突發奇想,裴行儉只怕也有一份,他那院子裡只有一個年紀不小的女僕,難不成他得自己用?卻不知他若也給自己塗上這玩意兒,又會是怎樣一副情形?想到此處,忍不住笑了起來。
  
  武夫人嗔了她一眼,「你今日怎麼格外開心?」
  
  琉璃笑而不答,正想找點什麼話岔過去,突然有人急忙忙的狂奔了進來,「夫人,夫人,你快去看看,昭儀,昭儀……只怕是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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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3:48:41
  第55章 生不逢時一夜波折
  
  武則天就要生了?琉璃看著那個滿臉惶然的小宮女,一時腦子有點轉不過來。武夫人「騰」的站了起來,臉色都變了,「怎麼會?這不還差半個月麼?」
  
  那小宮女道,「正是老夫人請夫人趕緊過去。」
  
  武夫人忙要邁步,琉璃一眼看到她的裝束,忙道,「夫人,你戴的……」
  
  武夫人跺腳歎了一聲,「差點忘了」一面急忙忙的把頭上的鳳頭步搖,身上的赤金佛像都摘了下來,這才跟著小宮女向外疾走,琉璃、翠墨、阿凌幾個忙也跟了上去。
  
  就聽武夫人一面走,一面便問那小宮女,「昭儀晚飯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發動了?」小宮女道,「奴婢也不清楚,聽說原是要安寢的,不知為何突然腹痛起來,沒多久便見紅了。」
  
  武夫人忙問,「女醫來了沒有?聖上那邊可曾稟告過?」
  
  小宮女忙點頭:「韓女醫如今就住在這裡,劉內侍去找聖上了,女醫和尚藥局那邊也都著人去請了。」
  
  說話間已來到產房外面,這產房早一個月便已收拾了出來,就在西殿暖閣後面,屋子不算太大,此刻人進人出,卻是井井有條,一絲雜亂的聲音也無。玉柳在站在門口分派人手,一眼看見武夫人,臉上露出喜色,「夫人快些進來」
  
  武夫人並不答話,抬腿就走了進去,翠墨剛要跟上,玉柳忙道,「裡面的人太多了些,不如你們就在外面候著?」
  
  琉璃忙拉了翠墨站在窗戶邊上,門外有七八個宮女在傳遞物件,還有十幾個和她們一樣守在一邊,就聽裡面武夫人道,「阿娘,媚娘怎麼突然……」
  
  楊老夫人沉聲道,「你慌什麼媚娘這一胎算來也已是九個月有餘,只不過比預料的早了十幾天而已,算得了什麼?她是第二胎,胎位又正,定然是順的,想來不過是個性急的孩子罷了」
  
  武則天的聲音也一如平日的舒緩,「你們都先坐下,今夜只怕要熬上一夜了,玉柳,桂圓粥已經吩咐下去做了沒有?」
  
  琉璃聽到武則天鎮定如常的語氣,不由鬆了口氣,翠墨念了聲佛,原本有些惶然的臉色也平靜了下來。
  
  轉眼間鄧依依扶著阿余匆匆的趕了過來,進去沒多久卻被武則天轟了出來,「你自己身子都沒養好,來這裡做甚?」她也不肯走,要了個小小的馬扎,便坐在了門外不遠的地方。琉璃倒是有些日子沒見過她了,一眼看過去只覺得臉色還算好,只是瘦得厲害。
  
  過了約兩刻多鐘,就見阿凌的姊姊那位凌女醫匆匆的跑了過來,沒多久,又來了兩個年長的女醫,玉柳依然守在門口,臉上卻慢慢露出了焦急的神色。
  
  琉璃心裡也微覺異樣:這些天高宗雖然不像前兩個月那般天天都在咸池殿,但總有一多半時間會留在這裡,今天怎麼到現在還人影不見?阿凌曾說過,尚藥局和她原來住的女醫住所不過是一牆之隔,女醫都來來,御醫卻怎麼也一個人都不見?
  
  她心下正在琢磨,四個小宮女已抬著兩個食盒走了過來,打開看時正是一碗碗的桂圓雞子粥,玉柳便取了兩勺放到小碗裡,喝了下去,又停了片刻,才帶著小宮女將兩個食盒抬了進去。
  
  只聽武則天笑道,「你們都吃粥,也好添些氣力。」靜靜的只聽見勺碗輕碰的聲音,也就過了一盞茶多的功夫,小宮女們便又抬了空的食盒出來,卻迎面碰見了劉康和另一名宦官匆匆往回走。玉柳見劉康臉色不大對,忙比了個手勢,三個人走到一邊嘀咕了幾句,玉柳臉色越發的不好看了,躊躇半日,還是走了進去。
  
  琉璃忍不住豎起了耳朵,還沒有聽見玉柳的聲音,就聽見武則天淡淡的道,「可是劉康他們回來了?」
  
  玉柳低聲道,「是,陛下今日在臘日宴上吃醉了酒,如今在淑景殿歇下了,劉康好容易才把王伏勝叫了出來,只是淑妃殿下說陛下已是睡熟,阿勝也不敢……尚藥局沒有陛下和皇后的旨意不肯派人過來,立政殿那邊又說皇后身體不適,已經睡下,如今王伏勝已經去了尚藥局,御醫大概片刻就能到……」
  
  屋裡屋外頓時一片寂靜,琉璃心裡忍不住也是一緊:怎麼事事就這麼趕巧了?只聽武則天卻輕輕的笑了起來,「原來如此,陛下難得喝醉一回,倒是遇上了。」停了停又笑道,「記得我生弘兒的時候,身邊只有一個女醫幾個宮女,又是頭胎,不照樣是順順利利的生了下來?不是那次,陛下也不會讓母親和姊姊這回入宮來陪我。如今你們都在,還有這麼些人,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楊老夫人也笑了起來,「就是,這生孩子原是婦人之事,男子這門也進不來,來了也不過白白著急,還要分心去管他們想我生順娘那回你父親還在外面狩獵,我生了兩日才生了她下來,他回來聽說是個女兒,只說了一句,是急著出來吃為父打的鹿血腸麼?」
  
  屋裡頓時響起了一片笑聲,氣氛鬆弛了下來,琉璃聽著這兩人的話,卻只覺得心裡有些淒涼,突然又聽裡面的女醫道,「昭儀,疼的時候莫強忍著,雖說此時還不能大聲喊叫,但若是強忍,也花力氣。」
  
  武則天並沒用做聲,過了片刻才長出了口氣,「這點子痛算什麼?」
  
  女醫又道,「昭儀若是有力氣,不如站起來走一走,也好早些入盆。」
  
  沒有入盆是什麼意思?不知道要不要緊?琉璃心裡嘀咕了一聲,忍不住又覺得自己有些可笑,裡面那位可是武則天,能要緊才是奇怪了只是眼見武則天在屋裡來回走動的影子不斷在窗紙上晃過,周圍人人都是一副憂心焦慮的表情,她的心情竟是無論如何也輕鬆不起來。
  
  又過了兩刻多鐘,只聽腳步聲響,卻是王伏勝帶著御醫到了,兩人都走得有些氣喘吁吁,琉璃看了一眼,突然覺得有些眼熟,忙轉頭便看身後的阿凌,果然看見阿凌的目光也盯在那位御醫身上——自己若沒有記錯,上次這位醫師是拎著藥箱來的,按說只是御醫的助手,為何這次來的竟是他?
  
  王伏勝便在房外道,「啟稟昭儀,尚藥局的御醫已經到了,小的這就回淑景殿,等陛下一醒過來就稟告陛下。」
  
  武則天的聲音裡有些疲憊,卻依然十分柔和,「辛苦你了。」
  
  王伏勝向醫師拱了拱手,匆匆而去,這邊有女醫便出來向醫師低聲回稟裡面的情況,只見那醫師微微點頭,眉間的那根豎紋似乎又深了幾分。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的油燈已經添了一回油,催產的湯藥也送了兩三次進去,產房裡依然一片寂靜,偶然傳出的,都是「再做些粥來」「準備些參片」的吩咐聲,讓這種寂靜變得更加沉重。
  
  突然間,房中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驚叫,隨即門簾挑起,那韓女醫推門走了出來,臉色都有些變了,對醫師低聲道,「已經破水了,但還未入盆,您看這可如何是好?」
  
  琉璃雖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看那女醫的臉色,也知道有些不妥,那位醫師臉色也是一沉,眼睛一瞇,「裡面可有針師和按摩師?」
  
  女醫點了點頭,遲疑道,「倒是都有……只是用針,到這當口了,昭儀可還受得住?要不要先問一聲?」
  
  醫師聲音有些冷,「只怕受不住也要受了。你進去讓按摩師先做,手法只怕要重些了,待疼痛過去,針師便聽我的指示下針」
  
  琉璃聽他這硬邦邦的語氣,忍不住又看了阿凌一眼,她還真是一點沒說錯,這位醫師年紀不大,還真有些醫癡的秉性。
  
  那女醫不敢多說,忙轉身進去低聲說了幾句,就聽楊老夫人遲疑道,「此時用針……你們以前可曾用過?」裡面一片沉默。恰好幾個小宮女又抬了食盒過來,玉柳忙出來試食,剛剛揭開碗蓋,那位醫師已經一步邁了過來,看了一眼,厲聲喝道,「誰吩咐的做這桂圓粥?」
  
  玉柳唬了一跳,手一抖,半碗粥都灑在了食盒,半響才道,「是昭儀,昭儀最近有些心悸,夜裡也不得安眠,每天都要用幾碗這桂圓才略好些,這桂圓不是最補身安神麼?」
  
  醫師的臉色已經有些發黑,怒道,「胡鬧桂圓熱補,莫說有身子的人原不該吃,如今是什麼時候?桂圓還有安胎之用,哪裡還能吃得?」
  
  琉璃一怔,這才隱隱約約想起的確曾看到過這種說法,心裡不由納悶:她沒結過婚生過孩子記不清這些東西也就罷了,女醫們為何也不知道,難道這不是常識麼?卻見玉柳看著這醫師,滿臉都是將信將疑,半響才道,「請問這位大夫高姓大名,在尚藥局哪裡高就?」
  
  醫師冷冷道,「某姓蔣,是尚藥局的司醫,今日當值的御醫在立政殿未歸,某原不當值,只是因看藥師製藥誤了夜禁的時辰,只得留在局裡,這才被王內侍臨時調來。這桂圓在長安本是罕物,醫者也多不知其藥用,只道是宜於婦人補身,但蔣某恰恰認識一位南方同行,這才多些瞭解。你若不信蔣某之言,蔣某這就告辭」
  
  只聽產房裡武則天的聲音傳了出來,「玉柳,莫要失禮,就聽這位醫師的,阿凌,你現在就施針」聲音裡明顯有忍痛的顫抖。突然間又聽楊老夫人低低的冷笑了一聲,從牙縫裡擠出一聲,「怪道是今年有這麼些桂圓進貢」
  
  琉璃心中也是一凜,今年的桂圓多得確實有些不尋常,只是,那小小的桂圓,又不是麝香紅花,最多便是讓孕婦有些上火,又能有什麼大用?再說,也沒聽說桂圓能讓人早產啊……
  
  那蔣司醫已經一字字清楚的道,「先取合谷、三陰交、至陰、獨陰四穴,再取血海、內關、足三里、神門穴四穴……」
  
  就聽原本安靜的產房漸漸響起了粗重的喘息聲,沒過多久,就變成了緊一陣緩一陣的呻吟,偶然夾雜著幾聲發悶的慘叫,聲音並不太高,但那壓抑的痛苦之意卻聽得琉璃忍不住全身發冷。蔣司醫也不再踱來踱去,而是釘子般立在那裡,牙關緊咬,臉上的肌肉不時的跳動幾下。
  
  時間過去得似乎極慢極慢,在琉璃都覺得自己快撐不下去的時候,突然裡面有人歡喜的叫了一聲,「入盆了入盆了」琉璃忍不住一把抓住了阿凌,低聲道,「昭儀可是生出來了?」
  
  阿凌小臉上早已是汗津津的,聽了這話卻翻了個白眼,「還早著呢」
  
  琉璃一愣,回頭看見蔣司醫似乎也不是全然放鬆下來的樣子,一顆心頓時又有點懸了起來——這孩子自然遲早是會生下來的,只是還要熬多久才是個頭?
  
  產房裡武則天的呼痛之聲果然並未停止,但更多的聲音漸漸的加了進去:「已經開了」
  
  「開了四指了」
  
  「昭儀,可以用勁了」
  
  「再拿兩片參片來」
  
  「媚娘,馬上就好,再使把勁」
  
  「看見頭了……」
  
  「出來了」
  
  琉璃站在窗外,不知不覺的憋住了呼吸,攥緊了拳頭,待聽到屋裡響起一聲「恭喜昭儀,恭喜老夫人,是個小公主」時,才捂著胸口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突然覺得全身酸軟,就聽身邊撲通撲通幾聲,竟是好幾個小宮女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蔣司醫明顯也鬆了口氣,卻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厲聲道,「用針再取合谷穴和兩側子*穴。」
  
  裡面的人顯然也是一呆,門簾嘩的挑起,玉柳又跑了出來,「為何還要用針。」
  
  蔣司醫臉色愈發嚴峻,「既然產前吃了那麼多桂圓,自然容易血熱,又是突然發作用針催下來的,須防血崩才是」
  
  玉柳臉色大變,裡面頓時又一陣忙亂。琉璃此時卻在側耳聽著裡面那細細的小貓般的哭聲,心裡有些茫然,她並不記得武則天的幾個孩子到底都是什麼時候生下來的,卻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她的第一個女兒的命運。
  
  產房外,只見一盆盆的熱水進去,一盆盆的血水出來,好在顏色倒是越來越淡,楊老夫人的聲音已經有些嘶啞,「媚娘,你也算是兒女雙全了。這孩子生得和你那時候還真像。」聲音裡的喜悅卻算不上太多。
  
  琉璃只覺得雙腿發抖,不由也慢慢坐到了地上。門廊外的天色似乎已經有些發白,這漫長的一夜,大概終於是要過去了吧。
  
  突然間,地上傳來腳步聲的震動,琉璃雙手一撐,想爬起來,卻發現手上已經沒有一絲力氣。只見五六個人幾乎是衝了進來,當頭一個正是高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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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3:49:03
  第56章 一錯再錯生死之間
  
  高宗的身上帶著一股冬日清晨的刺骨寒意,看樣子似乎是從床上爬起來就直接跑了過來,頭髮披散著,外面胡亂裹著件大氅,臉色微白,顴骨上卻有兩抹異樣的紅色,一眼看見坐在那裡的依依,立刻問道,「昭儀怎麼樣了?」聲音竟是從未有過的嚴厲。
  
  依依本來正準備站起行禮,突然被這一喝,腿上一軟,又坐了下去,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一邊的阿余忙低頭行禮,「恭喜陛下,昭儀適才已生下了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高宗微微閉了下眼睛,撫著胸口長出了一口氣,快步走到門口,聲音已經放得極為柔和,「媚娘,你還好吧?」
  
  武則天並沒有回答,高宗不由怔了一下,卻見玉柳忙忙的開門走了出來,行了一禮,低聲道,「陛下,昭儀已經昏睡過去了。」
  
  高宗的神色立時又緊張起來,「她要不要緊?昨日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不是說還要半個月麼?」
  
  玉柳神色黯然的搖了搖頭,「昨日昭儀為何會提前發作,奴婢也不清楚,此次說來十分凶險,如今昭儀已是力竭神疲,能平安誕下公主,還要多虧了這位御醫。」
  
  高宗這才看見站在一邊的蔣司醫,臉上頓時露出了幾分驚詫,「你是何人?」
  
  蔣司醫行了禮,一板一眼的道,「臣蔣孝璋,乃尚藥局司醫,昨夜因故誤了夜禁的時辰,只能留在局裡,王內侍來傳人時,當值的侍御醫與司醫都去了立政殿,故此才調了臣過來聽命。」
  
  高宗越聽臉色越是難看,沉聲道,「昭儀昨夜情況如何?」
  
  蔣孝璋也不遲疑,便把經過說了一遍,末了才道,「這般情形原是最易引發血崩,若是昭儀身子差些,或者心神慌亂了……臣便萬死也難贖其罪」高宗聽完之後,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一片壓抑的沉默中,只聽產房門「吱」的一響,一個高大豐滿的婦人抱著一個小小的襁褓走了出來,向高宗先行了一禮。襁褓裡自然是剛出世的小公主,適才還哭了幾聲的,此時卻一聲兒不出,想來是已經睡著了。
  
  高宗低頭看了那襁褓幾眼,臉上露出了憐惜的神色,歎了口氣,擺了擺手,婦人便靜靜的退了下去。不大功夫,產房門大開,先是出來幾位女醫,將外面門窗都看了一遍,各處都關嚴了,接著幾個宮人小心翼翼的抬著一張軟榻走了出來,後面跟著楊老夫人和武夫人,人人都是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
  
  高宗一步搶了上去,低聲叫了兩句「媚娘」,沒有得到回應,停了一停,才讓開道路,跟在軟榻一邊向寢宮方向走去,蔣司醫等也跟在後面,隨後便是門外守著的宮人內侍,沒過片刻,原本站得滿滿噹噹的地方已變得一片空蕩蕩的。
  
  琉璃早已乘人不注意爬了起來,帶著阿凌跟在最後面,眼見前面的軟榻已經進了寢宮,她便站在屋外不甚起眼的地方。過了片刻,玉柳出來吩咐道,不當值的人都先散了,又分派了人手去各處報信,突然看見後面的琉璃,便笑道,「庫狄畫師竟也跟著熬了一夜麼?昭儀已經睡了,夫人再過片刻也會回去,你也快去休息吧。」
  
  琉璃笑著點點頭,道了一句辛苦,這才帶著阿凌往回走,這才覺得手腳酸軟,一點力氣也無,好容易走到屋子裡,上床便昏天黑地的睡了過去。
  
  ………………
  
  武昭儀的寢宮裡,屏風床上原先掛的百子嬰戲夾纈紗帳已經撤去,換上了淺黃色的如意帳,紗帳微垂,牆角的一個金銀錯博山爐裡正在散發出寧神香的幽幽氣息。
  
  高宗沉默的坐在床前,看著眼前那張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臉,滿臉都是愧疚。媚娘生弘兒那次,他就不在她身邊,那時弘化長公主從吐谷渾來朝,自己在禁苑為她接風,封了她的丈夫為駙馬,又把金城縣主賜婚給了他們的長子,一連歡慶了三日,回到宮裡才知道媚娘已經給他添了一個兒子,而且皇后竟然只打發了一個女醫過來了事,從那一次起,他才體會到媚娘的處境是何等不易,索性便給他們的孩子起了「李弘」這個名字。「老君當治,李弘應出」,也只有這個名字,才配得上他李治和媚娘的兒子。
  
  這一次,他早就想好了,要好好補償媚娘,大早的讓她母親就住了進來,沒想到昨日臘日宴後,自己按禮去立政殿給後宮諸嬪妃臘日賞賜,卻遇見了淑妃。三個多月沒見,她瘦多了,打扮得又清淡,看上去倒是有些像剛做太子良娣時的模樣,那種驕縱之氣蕩然無存,皇后又代她求了半天情,自己這才去了淑景殿,飲酒歌舞,竟然不知不覺就喝得大醉。等早上醒來知道這個消息趕來時,媚娘已經又給他添了一個女兒。聽醫師的說法,比上次更為凶險,而自己竟是又一次食了言,讓她一個人受這樣的驚嚇苦楚。
  
  為何每次她在生死關頭的時候,自己卻總是在別處歡笑痛飲?這明明絕非他的本意想到此處,他不由用手撫額,長歎了一聲。
  
  聽到這聲歎息,玉柳不由回過頭來。她剛剛費盡口舌,才把楊老夫人和武夫人都勸了回去,還沒來得及鬆了口氣,就看見了這樣一臉沮喪的皇帝。她想了想,走上去低聲道,「昭儀只怕還要睡上好一陣子,陛下不如先去梳洗一下,吃點東西,回頭再過來也不遲。昭儀已經平安無事,陛下還是保重龍體要緊,不然昭儀醒來,又要責怪自己了。」
  
  高宗身子一震,緩緩點了點頭,「你們先好好守著,有什麼事情立刻來稟告,朕稍後就過來。」
  
  眼見那黃色的袍子消失在門外,玉柳又打發走了屋裡幾個小宮女,走到榻前跪坐下來,將被角仔細的掖了掖,低聲道,「昭儀,陛下已經出去了。」
  
  武則天的睫毛顫動了一下,並沒有睜開眼睛,半響才輕聲問道,「御醫,是怎麼說的?」
  
  玉柳早已打聽得明白,忙回道,「那位醫師說,昭儀這幾個月飲食上或許都太熱了些,如今已有了些血熱之兆,此次發動得又急,虧得昭儀底子好,心志又堅,這才能平安挺過來,如今最險的情況都已經過去,大約好好養上一兩個月便無事。是奴婢,奴婢失職了……」
  
  武則天微微搖了搖頭,「不怪你,是我大意了。沒想到她們竟有這樣的長進,只是,昨日夜間的飲食你查過沒有?」
  
  玉柳想了一會兒,才回道,「與平日並無兩樣,奴婢待會兒再好好查一查。」她負責昭儀的膳食,原本處處留心,回想起來,最近這兩個月尚食局分給咸池殿的食材的確都是極好的,說是陛下的吩咐,有好東西先緊著這邊,連新鮮的鹿血腸都常有,她原本還有些高興,沒想到問題竟就出在了一個「好」字上面。但昨夜吃的的確都是平常的東西,問題到底會出在何處?
  
  只聽武則天又問道,「小公主,怎樣了?」
  
  玉柳忙道,「小公主,她很好……」
  
  武則天輕聲而斷然的吐出了兩個字,「實話」
  
  玉柳愕然,半響才道,「聽接生的女醫說,小公主身子骨有些偏弱,萬事都要精心些才好,」忙又補充,「奴婢按昭儀吩咐將挑好的人分派過去了,都是妥當人,只是乳娘只怕還要過半個時辰才到,那邊會派四個過來,昭儀是否要親自挑選?」
  
  武則天沉默良久,玉柳以為她已經睡著了,正要悄悄退下,卻聽她輕聲道,「不必了,等母親醒了,讓她去挑,請她多挑幾撥。」靜了片刻又道,「跟陛下回報一聲,還是請那黃御醫來給我診脈。」
  
  玉柳不由吃了一驚,心頭十分困惑,挑選乳娘這等重要事情,怎麼讓楊老夫人去做?還要多挑幾撥?那黃御醫最是膽小謹慎,三分病也要說成十分,倒是今日這司醫像個極明白的人,雖然脾氣有些古怪,看著倒是不錯的,昭儀既然在生死關頭都信了他,為何如今卻又轉用黃御醫了?
  
  她不敢多問,只得應了個是,想了想又道,「立政殿、淑景殿、承春殿如今都已經派了人過來,是不是照例打賞得厚些?」
  
  武則天淡然道,「不必賞,你出去胡亂謝一聲,說聲平安就趕緊回來。」
  
  玉柳一怔,又聽武則天道,「咸池殿裡的賞也不必發了,我這些天都要養病,宮裡的事務便是亂著些也無妨,你只把藥、膳兩樣看牢些,我這裡也不許外人進來。之前飲食上的事情,與別人都不要提,聖上若是問起,也含糊著回了就好,只是依依那邊,倒是可以說得詳細一些。」
  
  玉柳此時心裡漸漸的已經明白過來,低聲道,「奴婢明白了昭儀好好歇息著,奴婢這就去安排妥當」
  
  待玉柳腳步輕快的走出了屋子,武則天才慢慢睜開眼睛,目光裡有一種誰也看不清的情緒。玉柳明白了?不,她不明白就像剛才那一夜,所有的人大約都覺得是有驚無險,但只有她才知道,自己是在生死之間走了一個來回。當那些銀針一根根紮下來,當女醫的手那樣狠狠的揉下來的時候,那種放棄的誘惑,那種命懸於他人之手的感覺,不是她這一輩子第一次嘗到,但無論如何,她永遠都不要再嘗一次了玉柳再次匆匆走進來時,武則天已經真的迷糊了過去,只是她心神不定,睡眠極淺,玉柳的動靜頓時把她驚醒了過來。玉柳見吵醒了她,嚇得忙跪了下來。武則天微微皺起了眉頭,「出了什麼事情?」
  
  玉柳道,「也不是什麼大事,聖上剛才用粥時燙著了,突然大發雷霆,要把王伏勝幾個拖下去打五十板,讓殿裡所有的人都去觀刑,說是冷熱緩急都不分了,留著有什麼用。」
  
  她忍不住抬眼看著昭儀,別人也就罷了,那阿勝昨夜也是跑前跑後的,既有功勞也有苦勞……卻見昭儀怔了一下,沉吟片刻,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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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3:49:25
  第57章 流言紛紜真相撲朔
  
  臘日前接連下的兩場雪,把咸池殿前院的那池碧水凍得嚴嚴實實,偌大的庭院裡,除了日常走的幾條青石路,到處都積著厚厚的一層雪。
  
  王伏勝和另外三名宦官趴在雪地裡,身下一片冰涼,但後背那火辣辣的感覺,卻隨著「一五、一十」辟啪作響的聲音,越來越灼燒得痛入骨髓,身邊已經傳來了大聲求饒和慘呼,但他卻咬緊了牙關,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王伏勝心裡自然清楚,這一頓打所謂何來,這是打給咸池殿的宮女和宦官們看,更是打給全太極宮的宮女宦官看,打給所有居然敢輕視、敢算計武昭儀的人看而只要熬過這一頓,聖上日後自然會有補償。有些事情,聖上原也只能在他們這些最親信的人下手。
  
  只是,這板子打在身上還真疼啊,「二十,二十五」王伏勝覺得眼前已經開始發花,嘴裡是一股腥甜的味道,再熬一會兒就好了,再熬……遠遠的似乎有人叫了一聲,「陛下陛下留情」聲音十分耳熟,老天,他是幻聽了麼?
  
  執杖的人或許也是這樣想的,板子高高的舉起卻不記得放下了,連本來緊鎖著眉頭站在殿前的高宗大驚失色,回頭一看,西殿裡由幾個宮女扶著過來的不是武昭儀是哪個?
  
  「你怎麼過來了?」高宗呆了一呆,隨即才對著幾個宮女厲聲喝道,「你們還不趕緊把昭儀扶回去」
  
  武昭儀卻搖頭道,「陛下,不怪她們,是我聽說你要打阿勝他們,才逼著她們扶我過來的,昨天若沒有阿勝去找那御醫,臣妾只怕連命都沒了,陛下就看在臣妾的面上,饒了他們這一遭吧……」說著已是氣弱神虛,臉色越發慘白。
  
  高宗急得跺腳,他原是為了她才狠心罰了身邊這幾個人,媚娘怎麼就心軟成這樣,連身子都不顧了當下也顧不得那麼多,回頭叫了聲,「住手」隨即迎了上去,「我不罰他們了,媚娘,快回去躺著,千萬莫吹到風」
  
  武昭儀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謝陛下開恩……」語音剛落,人已慢慢的軟了下去。
  
  高宗魂飛魄散,上前一把抱住了她,一面高聲叫道,「快傳御醫過來」
  
  眾人七手八腳將武則天抬回了西殿的寢宮裡,解開她外面的披風便往榻上搬,剛剛放好,幾個宮女卻突然都驚叫起來:昭儀裡面的白裙子竟又紅了一大片沒過半日,太極宮裡上萬人裡已有一半聽說了這個消息:武昭儀早上生了一個小公主,只是經過十分凶險,偏偏她聽說聖上因此遷怒於一干宦官,又強撐著去求聖上饒人,結果自己出血昏迷,到現在生死不知此後幾日,高宗一步未出咸池殿,幾個御醫也被召了過去,日夜輪值,足足過了三日,才被放回尚藥局,唯留了黃御醫一個慢慢給昭儀調養,從尚藥局往咸池殿送藥的內侍每日都要走上個三五趟。而太醫署裡專長於少小一科的單博士也被召到了咸池殿,此後隔日便要進來,只是進出一路上都由劉康一步不離的陪著,無人知道具體情況如何。
  
  不知為何,這小公主的三日洗兒竟也未大辦,只是讓尚藥局進了些熬製洗兒湯的桃根梅根,大約是在殿內靜悄悄的洗了,外人一個也沒能進去。
  
  到了第七日上,正是臘月十六大朝之期,高宗終於離開了咸池殿到太極殿去會見群臣、視朝聽政,咸池殿也傳來武昭儀身子好轉的消息,宮裡許多人鬆了一口氣,也有許多人暗暗咬牙歎息。
  
  只是六尚局的女官們卻頭疼依舊:這些日子以來,一貫最是做事嚴謹的咸池殿在小事上狀況不斷,除了藥、膳兩件事情還算有些章 法,其他四局簡直都摸不著頭腦,不是燈燭領了一回轉頭又去領第二回,就是過年給宮人的新衣數目幾次都報得不對,幾位尚官叫苦不迭。
  
  琉璃身處咸池殿裡,對這一切自然更是感受深刻,生活上的混亂不便也就罷了,但那種大難臨頭般的氣氛卻無法忽視。就算她深知武則天絕不會有意外,連元氣都不會傷著,但在人人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她也是每日裡不是守著西殿等候消息,就是幫武夫人陪伴小月娘。
  
  這一日已是臘月十八,黃御醫在晚間再次給武昭儀診脈之後,終於說了一聲「善加調養,必無大礙」。咸池殿裡頓時人人都像蒙了大赦,恨不得擊掌相慶,楊老夫人心情一鬆,倒是頭疼了起來,吃了一丸藥便回屋睡下。武夫人也嚷嚷頭暈,琉璃忙帶了月娘回了後面的閣樓,見時辰還早,便找出一副翻繩來,讓阿凌陪她玩耍。
  
  琉璃自己剛剛回屋坐下,就從窗口就見玉柳步履匆匆的走了過來,不敢怠慢,忙迎了出去,暗暗猜測這位武則天的頭號心腹這時節找到自己能有何貴幹?
  
  玉柳進了屋,見屋裡無人,先鬆了口氣,卻笑道,「這些日子,你也熬瘦了一圈。」
  
  琉璃看著她那張只剩下一對眼睛的臉,不由苦笑起來,「這話從何說起,玉柳姊姊,若說辛苦,這咸池殿裡再沒有一個能與你比。昭儀可是已經睡下了?」
  
  玉柳點頭道,「今日昭儀倒是睡得安穩些了。」四面望了望,又笑道,「庫狄畫師,你倒不愛熏香。」
  
  琉璃不由一愣,點了點頭。大唐熏香之風極盛,便是庫狄這樣的中等人家,屋裡也常備香爐,衣服被褥換洗之後,更是必要到香爐上熏上一番才罷。不過琉璃在家時,自然得不到此等待遇,因此也沒有形成用香的習慣,只是五娘曾送過她一個極精巧的香囊,她便裝了些此時最常用的女兒香,取個意思罷了。玉柳絕不是愛閒話之人,她既然過來問起此事,必然有她的緣故。
  
  琉璃忙從床頭的匣子裡取出那個精巧的香囊,笑道,「玉柳姊姊莫笑話我,我就這一個香囊,裡面裝的是女兒香,不過,也已經有一個多月沒帶在身上了。」
  
  玉柳拿在手裡看了一眼,又聞了一下,微微一笑,「這女兒香卻是上好的。」想了想又問,「臘日那天,你去昭儀屋裡前,可到過別處?我恍惚記得你那日身上的香味甚是別緻。」
  
  琉璃心裡微凜,皺眉回想了半日,還是搖了搖頭,「記得臘日天氣不好,琉璃除了在這屋裡,便是在武夫人的房中,別處再沒去過。」
  
  玉柳原也知道琉璃性子謹慎,在這宮裡又是只能靠著昭儀一個人的,本沒有指望在她這裡問出什麼來,只是那天的飲食各物她都已經查得清楚,實在沒有可疑的地方,只得來這裡再探查一番。既然這裡也無可疑,難道昭儀那天突然發動真只是意外之事?想起這些日子昭儀的苦心,她不由深深的歎了口氣。
  
  琉璃心裡已有八九分明白她的來意,這也她這幾天來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看臘日那些事情的安排,分明應是謀劃好了的,可她們怎麼知道昭儀那天會生呢?想到此處,她忍不住還是開口道,「姊姊這些日子著實辛苦了,若是不忙,不如坐下喝口水,歇一歇也是好的。」
  
  玉柳微一躊躇,還是坐了下來,她這些日子勞心勞力,偏偏又沒有人可以商量,此刻看著琉璃誠懇的臉,突然竟覺得有些支撐不住了。
  
  琉璃一面拿了個乾淨的白瓷杯子出來,用熱水涮了涮,才給玉柳倒上熱水,一面思量:武昭儀身邊的幾個女官都各有所掌,玉柳是司膳,負責的乃是飲食,以她的謹慎原不該出問題,當天的食譜食材她也肯定已經查過了,如今是在查熏香,昭儀那邊的香燭熏香諸物多半並沒有古怪,因此才會想到那天去過武昭儀屋裡的諸人身上,她那日不過是進去問了個安,既然都問到她這裡,可見別處確實查不出什麼了。那到底問題會是出在哪裡?
  
  玉柳低頭喝了口水,神色略有些空茫,呆呆的只是坐著不語。
  
  琉璃將那天的事情仔仔細細又想了一遍,突然想起一物,心裡就是一動,笑道:「姊姊還是要多喝些水才好,看你嘴唇都有些皸了,要不要用些口脂?我這裡倒有一盒宮裡新制。」
  
  玉柳搖搖頭,「我那裡也有,只是這幾天忘記抹了而已。」
  
  琉璃點頭,「宮裡的口脂就是細膩,給咱們這些人發的便比市面上的不知好出多少,我看武夫人那裡還有碧玉牙筒裝的口脂,聽說只有聖上的近臣與後宮夫人們能得,想來更是珍貴之物。」
  
  玉柳眼睛突然一亮,卻立刻垂下了眼簾,微微加快了喝水的速度。琉璃恍若不覺,繼續道,「我彷彿看到過咱們這裡的霏兒姊姊也制過口脂面藥,不知和宮裡發下來的又有何不同?」
  
  玉柳道,「不止咱們咸池殿,各宮其實都有調香製藥的專人,夫人們便是宮裡發的也不大會用,到底還是自己做的最合心意,只是……」突然住口不言,放下水杯笑道,「喝了杯熱水,果然好多了,時辰也有些晚了,玉柳這就告辭。」
  
  琉璃留了兩句,見玉柳含笑告辭而去,腳步匆忙的消失在長廊的盡頭,一時倒是有些好奇,不知道自己到底猜中沒有。
  
  第二日一早,琉璃照舊去武夫人那邊請了安,待到日頭已高,兩人才去了武則天的寢宮,迎面便看見乳娘抱著小公主從寢宮出來,身後跟了七八個宮女嬤嬤。乳娘見了武夫人,含笑的行了一禮。這乳娘是楊老夫人差不多把宮裡養的二十來個乳娘挑了個遍才選出來的,最是謹慎寡言。武夫人也笑著在她懷裡逗弄了幾下,那小公主卻只哼了兩聲,武夫人怔了片刻,神色微黯的輕聲歎了口氣。
  
  待得進了寢宮時,卻見武則天已經半靠著床頭坐了起來,臉色也好了許多。武夫人心裡高興,談笑了幾句,到底不敢令她太過傷神,只略待了一刻便告退而去,玉柳將她們送了出來,卻對琉璃使了個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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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明哲保身靜待巨變
  
  在咸池殿,上百名宮女都是住在院中廊廡兩側的小房間裡,玉柳等掌著宮中膳食、服飾、火燭、禮儀等事的女官則是分住了前後殿的幾間耳房。琉璃平日待人客氣,卻並不與宮女結交,因此,當她跟隨著玉柳來到正殿西邊的耳房時,驀然意識到,這還是自己第一次進宮人的房間。
  
  只見這間耳房不大,寬不到一丈,長則是一丈有餘,有一扇小小的窗子正對著西邊的圍牆。房間靠北放著一張螺鈿蓮花紋的箱式床,淺青色羅帳低垂,床前也有曲足案、三彩櫃等物,東西雖然不多,卻極為精緻雅潔。
  
  玉柳先將琉璃讓到月牙凳上坐下,「屋裡有些亂,這些天也沒時間收拾,庫狄畫師莫要見笑。」
  
  琉璃笑道,「姊姊還是叫我琉璃罷,我這畫師原也是個擺設。」
  
  玉柳笑了起來,「哪裡的話,昭儀原是極會打扮的,只是有了身子,心思便不在這上面,以後定有你的用武之地,今日昭儀還誇了你給小公主衣裳上畫的繡花樣子十分別緻。」
  
  琉璃搖頭,「這算什麼?這次昭儀如此凶險,琉璃卻是一絲力氣也用不上,若不是姊姊日夜辛苦,這裡還不知會亂成什麼樣」
  
  玉柳沉默片刻,歎了口氣,「昭儀如今能轉危為安,便是我等的造化了,哪裡敢說辛苦不辛苦。」
  
  琉璃想了想,苦笑不語,她和玉柳這些人的確沒什麼兩樣,前途性命都是繫於武則天一身,她是深知這棵樹頂天立地、絕不會倒,所以還能安枕無憂,但玉柳她們想來的確是好一番煎熬。
  
  卻聽玉柳打起精神來笑道,「不說這些,你昨日說到口脂,我這裡恰好有一盒好的。」說著便起身開了床頭的木匣,拿出一個只有一寸多寬的精緻牙盒,不由分說遞到了琉璃手裡,「你莫跟我客氣,這東西雖然好,卻不是什麼稀罕物,我那裡還有一盒,若是冬天用不完,也不過是白白擱壞了。」
  
  琉璃推脫不過,只得笑著稱謝,玉柳又道,「聽老夫人說,你家中是開著藥材鋪子的,你若用著好,不如我把做這口脂的方子給你,你有暇時也可以自己做著,比市坊裡買的強。」
  
  琉璃笑道,「琉璃的表兄的確開著個藥材鋪子,原先在舅舅家住時,也見舅母和嫂嫂們做過面藥,自己卻是從未動過手,想來宮裡的方子定然是好的。」
  
  玉柳道,「也沒什麼,不過是用料精細些,像這口脂,便是等份的蠟、羊脂、煎甲、紫草、硃砂五樣,按次序放入砂鍋裡,每入一樣煎沸一次,再把郁金、麝香、丁香、沉香、雀頭香五樣磨成粉末,用蜜酒合在一處,慢慢煎上半個時辰,兩樣合煎一次,出來的汁水用棉布細細的濾過,裝入筒中,冷凝之後便可以用了。」
  
  琉璃聽到麝香二字,心裡有些恍然,默默記了一會兒,點頭笑道,「琉璃記下了,多謝姊姊。」
  
  玉柳看著她絲毫不見異常的面色,心裡鬆了口氣,她果然於這上面是不懂的。想這郁金、麝香都是常見的香料,就算是這裡負責調香的霏兒,也不過能分辨出那口脂用了什麼香,卻不知郁金破血,麝香行氣,兩樣都是有身子的人忌諱的東西,合在一處更是最厲害不過的下胎毒物,也就是楊老夫人這樣的前朝皇族女子曾對此有所耳聞,只怕尋常醫師也無從得知,這琉璃不過是親戚家開了個藥材鋪子,如何能知道這等陰私之事?看來昨日她提到口脂,大約也是無意。她一個民女又怎麼會知道,臘日賜口脂,原是天子恩澤之意,也是個綵頭,任誰都必要塗抹一番才算吉利……
  
  想到此處,她忙笑道,「這算什麼?其實方子裡的香料不止這種配法,我倒覺得這香味有些過於冷冽,不如用甲香、丁香、零陵香三味配出來淡雅。」說著拿出一盒自己常用的給琉璃聞。
  
  琉璃仔細聞了一遍,笑了起來,「果然是這種更好。」
  
  玉柳又拿了另一盒面脂來,笑道,「這種更是簡單,就用了藿香和楓香兩樣,卻極是清爽的。」琉璃心裡恍然,點頭受教,對玉柳的觀感頓時好了幾分,忍不住暗暗歎了口氣:自己和她終究不是一路人,有些事情,玉柳可以知道可以參與,自己卻還是離得越遠越好,靜觀其變,才是上策。
  
  只是和琉璃預料的不同,接下來幾天,咸池殿裡風平浪靜,一點兒風聲不聞。武昭儀的身子雖然說是有好轉,但依舊不出房門,也只有貼身伺候的那十幾個人方能進出她的寢宮。咸池殿的諸般事務也是照亂不誤。
  
  眼見已近年關,太極宮各處都是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咸池殿卻步步都落後半拍,眾人原本因昭儀病情好轉而提起來的一點心氣,也慢慢的磨得精光,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恐慌:難不成昭儀竟是傷了根本,就算保命,也好不起來了?黃御醫照樣日日過來請脈開方,但他原是有名的謹慎少言,不肯對任何人多說一個字。太醫署少小科的單博士倒是來得少了些,可來去的路上臉色也更壞了些。
  
  不僅如此,沒過多少天,禍不單行,就連依依的身子也有些不妥起來,時好時壞的,有時竟也出不得門。一種晦暗的氣氛漸漸將整個咸池殿籠罩了起來。即使高宗依然日日會在咸池殿出入,賞賜不斷,也驅散不了眾人心頭的陰雲——帝王寵愛或許能夠久遠,但憐惜卻是不會持續太長。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間已經大年,除夕之夜,聖上宴請群臣守歲,承天門內上千人儺舞驅疫。到了元旦正日,宮外群臣大朝太極殿,宮內則是諸妃雲集立政殿,種種繁華熱鬧不必細表。只是對咸池殿的人來說,那些喧嘩之聲卻只讓人覺得分外淒涼。雖然門外也掛了桃符,處處都換了新燈,但整個咸池殿就宛如一片漂移在歡慶熱土上的孤島,外面縱有千般歡騰,門內卻依然一片寂靜。
  
  到了正月初九,正是小公主的滿月之禮。咸池殿卻依然靜悄悄的,竟壓根沒有操辦的意思。幾則傳言便漸漸在宮裡流傳:有的說武昭儀是難產傷了身子,如今形容枯槁無法見人,更無法操持宴請事務;有的則說小皇女生來就破了相,無臉請人觀禮,還有人說那小皇女到現在還沒有睜開眼睛,只怕是個瞎子……
  
  一片流言紛紜中,永徽五年的這個大年終於算是過去。正月二十,天色難得晴朗起來,高宗照例到兩儀殿聽事,琉璃帶著月娘去武夫人那裡時,武夫人卻正在對著窗外歎氣,「算一算,這個年咱們竟是沒怎麼出過咸池殿的大門」
  
  琉璃回想一下這一個多月的惶恐冷清,不由也跟著歎了口氣。也許是心理作用,她看著武則天,總覺得她的身子不至於出不了房門,不過御醫總是說她須得靜養,再不能勞心勞神。外面的人看不到她,自然會有種種猜測,而此事又不是解釋得通的……就聽武夫人笑道,「今日定然是個晴天,不如我們就去西海邊上走一走?聽說宮裡有人在上面敲冰釣魚」
  
  此言一出,翠墨香玉和這屋裡伺候的幾個宮女紛紛點頭,琉璃看看窗外的清朗的天空,興致不由也提了起來。武夫人便帶著幾個人去了武則天的寢宮,乳娘此時卻還未走,武則天正抱著小公主逗弄。見武夫人來了,便把小公主遞還給乳娘。
  
  不知是不是因為小公主身子太弱,咸池殿裡真正能靠近她的人極少,行動總是那七八個人跟著。便是琉璃,到現在也只遠遠的看過這小公主幾眼,依稀能看到這個女娃臉色總是黃黃的,似乎總愛哭鬧,但聲音卻有些弱。此時到了乳娘懷中,又低聲哼哼了幾下。
  
  她正有些發愣,武夫人已經說了要出去逛逛的事情,武則天笑了起來,「這些日子只怕把你憋壞了,倒是年也沒過好。記得原先咱們在廣元時,哪一次過元宵你不是要逛到天亮才肯回來?」
  
  武夫人臉上露出了一絲嚮往之色,半響歎了口氣,「你不也一樣,直道日日都是元宵節就好了。」
  
  姊妹倆說笑了幾句,武夫人告了退,興致勃勃的往外走,剛到正殿門口,卻見一個小宦官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武夫人忙點著他的名字叫道,「你亂跑什麼?」
  
  小宦官喘著粗氣回道,「皇后、皇后殿下說要來看看昭儀和小公主,如今鳳駕已經快到門口了。」
  
  武夫人不由大吃一驚,忙跟在小宦官後面又回了西殿。琉璃這一驚比她更甚,不由呆呆的站在那裡,好容易才回過神來追了過去。
  
  聽得皇后駕到,武則天還未開口,武夫人便道,「你如今好容易將養得好些了,正應萬事不勞神的,誰知道她來又是打著什麼主意?不如就說你吃過藥睡下了,我去幫你擋了她」
  
  武則天沉默片刻,慢慢的微笑起來,「皇后殿下終於駕臨咸池殿,原就是想見見我,見見我的女兒,我們豈能不讓她如意」
  
  琉璃站在武夫人的背後,看著武昭儀臉上無懈可擊的笑容,只覺得一顆心又是冰涼又是灼熱,彷彿就要從胸腔子裡跳出來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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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3:50:28
  第59章 進退謀略生死陷阱
  
  在各色裙裾的簇擁中,一條明黃色吉字回紋錦的長裙無聲無息在紅錦地衣之拖曳而來,仔細看才能看清裙角那一圈細細的牡丹卷草紋的圖樣。琉璃保持著萬福的姿勢,低頭看著那裙裾越來越近,終於在眼前三四步外停了下來,這才聽到一聲歎息,「昭儀怎麼竟迎出來了?你們還不快把昭儀扶回去躺下」聲音倒也柔美,只是微顯單薄,「你們也平身吧。」
  
  跟著眾人一起站直了身子,琉璃悄悄的抬頭看去,只見眼前的皇后看上去比中秋節時明顯瘦了一圈,臉色不算紅潤,眼睛倒是亮得驚人,身後跟著十幾個女官和宮女。不過裡頭琉璃只認得那個圓臉的柳女官,卻見她鼻頭被凍得有些發紅,看起來倒更多了幾分稚氣。
  
  武則天也低頭行了一禮,「皇后殿下光臨,臣妾不能到院門迎接,已是失禮,請皇后殿下恕罪。」適才她已經簡單收拾過,在中衣外面披了件海棠紅鑲銀鼠毛的織錦披風,頭髮不過是簡單的挽了一下,依然略顯蒼白消瘦的臉上卻細細的施了兩層胭脂,此時雖然被兩名宮女扶著,但看上去頰紅唇艷,竟比平日似乎還年輕了兩歲。
  
  王皇后的眼簾垂了下來,臉上看不出什麼喜怒,「聽聞昭儀身子不好,我早就想來探望,奈何年節裡諸事纏身,今日才抽出時間來,如今一見,昭儀竟是已經大好了,倒是可喜可賀。」
  
  武則天依然笑得明媚,「托陛下與皇后的福,臣妾如今的確是好了一些,只是御醫吩咐,依然要靜養一些日子,不能勞累,陛下也說,臣妾如今身子不好,能不出門就不要出門,故此雖蒙皇后殿下幾次遣人問候,卻還不曾去過立政殿謝恩。待臣妾好一些了,再去領罪。」
  
  王皇后頓了頓,淡淡的一笑,「昭儀太客氣了。」
  
  武則天也低頭一笑,便往裡讓皇后,卻是一直將皇后領到了自己的寢宮,那屋子裡自然並無坐榻席褥等物,只胡亂放著幾個月牙凳,武則天便請皇后在凳上坐下,自己告了罪,「請恕臣妾身子不好,失禮了。」說著竟坐在床上靠著軟枕半躺了下來,笑容慵懶,神色安詳。皇后身後的女官們臉上不由都露出了幾分怒色。
  
  王皇后臉色平靜,看了武則天半響才開口,「武昭儀不必客氣,你的身子越來越好,我就放心了,只是我此來一則是為探望昭儀,二則也是是因為至今還未見過小皇女,她的三日洗盆與滿月禮都因昭儀身子不好沒有操辦,我這裡原是準備了兩份薄禮的,竟都沒能送出去。」說著她身後的柳女官便走上一步,雙手捧起了一個精緻的小匣子。
  
  武則天微笑著欠了欠身道:「臣妾代小女叩謝皇后殿下恩賞。」
  
  王皇后輕輕搖頭,「昭儀何必客氣,她難道就不是我的女兒?這原是我的分內之事。」
  
  武則天不由一愣,低下了頭,「皇后請恕臣妾失言。」
  
  柳女官捧著匣子,滿面笑容的道,「啟稟昭儀,這匣子裡面是一串紫檀佩珠和一柄如意,佩珠是皇后特意為小皇女求來的,因此想將它親手戴到小皇女的手上。」
  
  武則天抬頭看了那匣子一眼,笑容變得有些勉強起來,「多謝皇后恩澤,只是殿下掌管六宮,何等繁忙,此等小事豈敢勞煩皇后殿下親自動手?」
  
  王皇后看著武則天,輕聲一笑,「昭儀此言差矣,六宮事務再大也大不過皇裔,我既然來了,怎能不見見女兒呢?」
  
  武則天靜默片刻,歎了口氣,「不瞞皇后,殿下駕臨,原是該將小皇女抱出來見過皇后,只是她自出生以來便身子骨極弱,第三天才能吃奶,十幾天才睜開眼睛,太醫吩咐過,如今還要將養著,不好輕易見外人。」
  
  柳女官立刻笑道,「如此說來,皇后的這份禮倒正是送對了,這十八子佩珠原是皇后從慈恩寺的高僧那裡求到的,在佛前加持過,最是吉祥如意能護佑人的,只怕小皇女戴上之後,從此便無災無病了。」
  
  王皇后微微點頭,「說起來,太醫說得小心些原是應當的,只是,難道我還是外人不成?」
  
  武則天一怔,垂眸笑道,「是臣妾失言了,多謝皇后費心,殿下自然不是外人,這佩珠原也是極好的,只是皇后此時來得卻是有些不巧,小皇女剛剛吃過奶睡下,卻是不大好挪動的,只怕抱著一走動,她又會吐奶了。不如過些日子待她大好了,臣妾再帶上她去立政殿叩謝皇后的恩賞。臣妾在此先謝過殿下。」
  
  王皇后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柳女官便輕聲笑道,「皇后,小皇女既然不好挪動,不如殿下親自過去看看她?」
  
  武則天立刻坐了起來,「這如何使得?她小小的嬰童,哪裡能勞煩殿下親自去看?也太過失禮了些。」
  
  王皇后看著武則天有些發白的臉色,淡然一笑,儀態萬方的站了起來,「昭儀說的是,她小小的嬰童,有什麼失禮不失禮的,我既然來了,總要看到小皇女才能安心,昭儀就先歇著,我去去就回。」
  
  武則天忙起身下地,「皇后殿下……」
  
  王皇后瞟了她一眼,笑道,「怎麼,難道我去看上一眼也是不行?難道這也是陛下的吩咐?」
  
  武則天臉色微沉,靜默片刻,輕聲道,「皇后稍等,臣妾這就帶皇后過去。」
  
  王皇后笑了起來,「昭儀身子這麼弱,連坐都坐不住,如何能帶路?」
  
  武夫人本來一直默不作聲,此時走上一步,「皇后殿下,還是臣妾為皇后帶路吧。」
  
  王皇后看了武夫人一眼,語氣有些冷,「有勞夫人。」
  
  武夫人默然行了一禮,回頭對武則天點了點頭便往外走,王皇后和她帶的十幾個宮女呼啦啦的離開寢殿,琉璃只遲疑了一秒,也跟在翠墨的身邊向外走去,出門時下意識的餘光一掃,只見武則天默然低頭坐在床上,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這小公主的房間正是西殿後面的暖閣裡,從寢宮出去不多遠就到,大概早有宮女前去報信,武夫人剛走到暖閣前面,乳娘和兩個嬤嬤、四個宮女已經快步迎了出來,誠惶誠恐的向皇后行禮。
  
  王皇后淡淡的點了點頭,一面往裡走一邊道,「小皇女可是睡下了?」
  
  一個嬤嬤忙回道,「啟稟皇后,小公主已經睡了一會兒。」
  
  眼見皇后已帶頭走進了房門,她身後那群人自然也跟著湧了進去,待武夫人回身時,發現十幾個人都已經走了進來,將半邊暖閣擠了個滿滿當當。
  
  琉璃本是走在後面,此時便悄然擠過人群站到武夫人身邊,這才看見這暖閣靠北牆設著一張很是不小的楠木屏風床,上面掛著紅綃七寶軟帳,紗帳低垂,依稀看得裡面有床小被子微微凸起,床邊還有兩個宮女守著,見皇后進來立刻低頭行禮。
  
  皇后曼步走到床前,宮女忙捲起帳紗,皇后便在床邊坐了下來,低頭看了一眼,笑道,「倒是個齊整孩子,怎麼看去小臉兒黃黃的?」
  
  兩個嬤嬤與乳娘也已立在了床邊,一個嬤嬤忙笑道,「太醫說,小公主生的時候艱難了些,以後慢慢的就能好了。」
  
  王皇后身邊的柳女官抿著嘴兒笑道,「奴婢看小皇女這樣,倒是像寺裡鍍金的菩薩。」說著便打開匣子,奉到到皇后眼前,皇后從裡面拿出一串小小的佩珠,乳娘怔了一下,忙上前將小公主的手臂從被子中輕輕捧了出來,皇后便將珠串戴到了小公主手上。琉璃仔細看了一眼,只覺得那小手似乎也是黃黃的,心裡不由暗驚。
  
  不知是人多嘈雜,還是串珠有些涼,串珠剛剛帶到小公主的手上,她便咿呀的一聲哭了起來,乳娘忙上前將小公主抱在懷裡,輕輕拍著,小公主卻越哭聲音越大。只聽乳娘突然驚叫了一聲,「快拿帕子來小公主吐藥。」竟是小公主又吐了起來,一口一口褐色的液體瞬間就打濕了乳娘托在她下巴上的那條帕子。另外兩名守在床邊的宮女忙也搶上去遞上了帕子。
  
  武夫人的臉色已經有點發青了,悶聲道,「啟稟皇后殿下,屋裡人太多,只怕是把小公主嚇著了。」
  
  柳女官便回頭笑道,「夫人說的哪裡話,難道這屋裡平常不進人麼?」
  
  武夫人眉頭一鎖,硬邦邦答了句,「正是我也是第一回進小公主的房間。」
  
  柳女官還想說話,王皇后已站了起來,「罷了。」又對幾個嬤嬤宮女淡然吩咐道,「小皇女身子嬌弱,你們更要好好照看著,萬不能有一絲懈怠。」
  
  眼見皇后神色淡漠的走了出去,隨從的宮女們的身影也已消失在門口,武夫人面沉如水,恨恨的吐了口氣,回頭向乳娘道,「只怕小公主真是嚇著了,你們仔細哄一哄。」說完才快步走出房間。
  
  琉璃也跟在她身後,一面走,一面卻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看著這屋裡八九個忙忙碌碌卻各司其責的宮女嬤嬤們,聽著小公主聲嘶力竭的哭聲,心頭一片困惑。
  
  皇后見了小公主似乎已是心滿意足,待琉璃回到武則天的房間裡時,她正緩緩的站起身來,「昭儀好生休養著,我就等著昭儀早日帶小皇女來立政殿,也好教大家都認認。」
  
  武則天神色恭謹的點頭,又要下床來送,皇后擺了擺手,「罷了,你還是莫要起來,養好身子要緊」
  
  武則天只得應了,倒是武夫人臉上勉強掛著笑容將皇后送出了咸池殿,在院外恭送皇后上輿離去,才沉下臉往回走,琉璃落在最後,便聽見走了十幾步外皇后的侍女們突然一聲哄笑,有個聲音依稀道,「怪道藏得嚴實,奴婢還真沒見過這般金燦燦的小孩兒果真是別緻得緊」
  
  琉璃暗暗的歎了口氣,跟上了武夫人的腳步。
  
  武則天的寢殿裡,玉柳正在用沾了熱水的帕子細細擦拭武則天唇上的胭脂,那張褪去脂粉的臉看上去比早上明顯蒼白了幾分。楊老夫人不知何時也已經到了這屋子裡,皺眉道,「你還是趕緊躺下吧別再左思右想」
  
  武則天點點頭,躺下翻身便向裡睡了。楊老夫人歎了口氣,聲音沉肅的對宮女們道,「讓昭儀好好歇著,誰也不許來吵她」
  
  眾人忙應了,玉柳和另一個宮女守在屋裡,其餘人便都退了出去。琉璃依舊是跟著武夫人和楊老夫人,楊老夫人站著想了想,轉身便往西去,剛剛過了一道重簾,一個嬤嬤急匆匆的迎面走了過來,正是小公主身邊的人。
  
  那嬤嬤看見楊老夫人,也怔了一下,剛想請安,楊老夫人便道,「昭儀適才勞了神,已是睡了,你來可是小公主有什麼事?」
  
  嬤嬤忙點頭,「小公主哭得厲害,剛吃下去的藥已經悉數吐了出來,奴婢是來稟報昭儀一聲,可要再煎一回?這邊藥已經不多了,只怕還要拿房子去尚藥局請藥師配一份過來。」
  
  楊老夫人「嗯」了一聲,淡淡的道,「我正想過去跟你們說一聲,這小小的孩子天天吃藥,便是好孩子也要吃壞了肚腸,今天既然吐了,那便莫再餵她,只怕歇上一氣還能好些。」
  
  嬤嬤一驚,忙道,「這,這藥,太醫叮囑過須得天天吃,一點也不能少。」
  
  楊老夫人冷笑一聲,「自然是天天吃,今日難不成還沒有吃?被皇后這一嚇,全都吐了又有什麼法子?重新煎藥還得去讓尚藥局配,巴巴的去了只怕有人還以為你們是在生事不如明日再說,也少生些是非還有我那裡給乳娘的丸藥,如今也正好吃完了,待會兒教乳娘不用再去取。」
  
  嬤嬤越發的有些詫異,但看見楊老夫人漠然的臉色,當下也不敢多說,低聲應了個是,默默的退了下去。
  
  楊老夫人站在那裡,一言不發的看著那位嬤嬤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她的身邊正是一扇直欞窗,從淡青色紗窗上透進來的冬日陽光一種冷冽的明淨,楊老夫人皺紋密佈的臉看起來也有種冷冽的肅然。琉璃站在地方恰好一絲陽光也照不到,一縷寒風從窗縫裡吹了進來,她不由哆嗦了一下。
  
  武夫人煩躁的歎了口氣,「這皇后真是多事我看她就沒有安什麼好心」
  
  楊老夫人突然和煦的微笑起來,「的確,她實在是太多事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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