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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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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2:48:02
  第70章 回宮移駕驚聞往事
  
  用狼毫小筆仔細的為絹帛上的大寶殿添上最後一筆金粉,琉璃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放下筆,退後幾步,左右端詳了幾眼,臉上露出了笑容。
  
  阿凌本來坐在窗邊一面看著外面的景致,一面啃著今年新貢的哀家梨,見琉璃放筆,忙跳了起來,幾步蹦過來一看,忙不迭的點頭,「真是好看這金粉作的畫,就是富貴。比原來的那幅還要好得多。」
  
  琉璃微笑不語,她原來那幅畫的是青綠工筆界畫,這次才換成了金碧——原先住在北坡時還不覺得,搬到這山上主殿附近才發現,只有金碧山水的富麗典重才能表現出這萬年宮的盛世氣象。只是,這一幅《萬年宮圖》,她最早動筆作畫時還是陽春三月,如今卻已是滿山黃葉丹楓。
  
  想到明天就要回長安,她忍不住長長的歎了口氣,他說得對,這是一個多事之秋自打中書令柳奭請辭被准,又改任了吏部尚書,朝堂中表面上再無動靜,高宗這邊亦然,只是幫武昭儀調養身子的那位蔣司醫被擢為了侍御醫。但有些東西,即使是琉璃這樣並非身在其中的人,也能感覺到有些不同了,例如高宗越來越悠閒,以至於她要小心迴避的時候也越來越多,萬年宮前官員的車馬稀疏了許多,她聽見在前門當差的小宦官私下抱怨油水少了一半……
  
  遙遠的長安上空,彷彿有某種微妙的東西在醞釀。不知高宗是不是也感受到了這一點,這次避暑的時間長得越發離譜:離開的日子定在九月下旬——再晚幾日,只怕這山裡就該迎來冬日的初雪了。
  
  片刻之後,顏料徹底乾了,琉璃這才小心的捲起了這幅畫,阿凌也把顏料、筆、尺等物收拾進了案几旁的三彩箱,兩人走下樓,往排雲殿的西屋而去。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屋裡傳來了轟然一聲,隨即是武夫人懊惱的聲音,「怎麼撥了個十出來」又有人笑道,「昭儀好運氣」
  
  琉璃和阿凌相視一笑:這定然是昭儀和夫人又在玩雙陸了這雙陸原是宮裡最流行的一種遊戲,既要技巧,又要手氣,武則天最善玩雙陸,武夫人十次有七八次會輸,卻常常愈戰愈勇,一下便是半日。
  
  挑簾進去時,果然只見武則天與武夫人都坐在床上,中間放著一個兩尺餘長、一尺來寬的金銀平脫雙陸局,武則天持黑,武夫人持白,站在一邊數籌的,正是不久前新擢的郭綵女。
  
  眼見武則天十五枚黑子大半都已經走進了武夫人那邊的刻線之內,這次兩枚骰子又丟了個十出來。武則天走了不到十步,黑子便都走了進去,推棋笑道,「順娘,你又輸了今日的綵頭可都歸我了。」
  
  武夫人滿臉都是懊色,歎了口氣,「近來手氣著實不大好。」
  
  玉柳便上來笑道,「也坐了一個多時辰了,昭儀還是起來鬆快一下的好。」
  
  武夫人立刻搖頭,「再來一局」
  
  琉璃忙走上了一步,笑著行了一禮,「琉璃見過昭儀和夫人,昭儀吩咐琉璃畫的《萬年宮圖》已經得了。」
  
  武夫人聽到這個,忙丟開了雙陸,笑道,「快展開給我看看」武則天坐得久了,原也有些疲倦,聞言也笑了起來,「我昨日還在想,你若再畫不好,莫非要下次來的時候再畫?」
  
  琉璃和阿凌一人拉著畫卷的一頭,慢慢展開,這副金碧界畫她用的是豎幅,一尺多寬,三尺多長,由上到下畫了萬年宮山頂的幾處宮殿樓閣,又以大寶殿為主,用筆工細精準,設色華貴古艷,窗簷樑柱,都畫得纖毫畢現。武夫人看了便讚歎不絕,「怎麼比你原來那幅還要好?」
  
  琉璃笑道,「自然是因為萬年宮的山上風光更好。」
  
  武則天微笑著點了點頭,「自然是高處風光更好。」又道,「我看你這畫,比董展也不差什麼。」董是董伯仁,展是展子虔,都是隋代最富盛名的畫家,展子虔《游春圖》,在後世的書畫界裡幾乎有著鎮國之寶的地位,這句話聽到耳裡,琉璃不由耳朵根發起燒來。
  
  到了晚間,玉柳又帶人過來了一次,道是聖上見了《萬年宮圖》也甚是歡喜,賞了琉璃十匹蜀錦,昭儀又添了十匹單絲羅,琉璃笑著謝過,收入箱裡,低頭一算,自己入宮這一年別的沒有攢下,這綾羅綢緞倒是很有幾箱子,只怕做嫁妝都夠了。想到此處,她的指尖似乎又熱了起來,彷彿那溫軟的感覺已經烙在那裡,永生也不可能再磨滅。夜已漸深,一輪下弦月剛剛升起,清輝灑在群山之上,有一種溫柔的傷感。
  第二天一早,萬年宮的大隊人馬便踏上了返回長安的路程。高宗雖然在萬年宮流連忘返,一旦回程,卻毫不拖泥帶水,第三天鑾駕便回到了太極宮。琉璃坐的馬車依然是從永安門入,只是這一次,永安門常年關閉的中門轟然洞開,武則天的翟車從這扇皇后專屬的大門中長驅直入。
  
  琉璃依舊是在暉政門下了馬車,阿凌把行李交給了前來接應的小宦官,兩人正準備往裡走,卻見有一個宦官笑著迎了上來,「庫狄畫師,您的簷子在那邊。」
  
  琉璃唬了一跳,回頭看了一眼阿凌,只見她也是愕然,忙擺手道,「這如何使得,我一介民女,若是在宮裡坐起簷子來,豈不是太過輕狂,也是對貴人們不敬。」
  
  那宦官笑道,「畫師莫難為小的們了,這是昭儀特意吩咐下來的,說是畫師有救駕之功,坐個簷子也是應當,這宮裡任誰有過這樣的功勞,再來說個不字也不遲。」
  
  琉璃知道推脫不得,只得再三謝了,這才坐上了一架本色帷簾的四人肩輿,一路往咸池殿而去,肩輿走得甚是平穩,可琉璃的心裡卻晃悠悠的踏實不下來,只見來往宮人莫不多看她幾眼,隨即便陪笑著讓開路來,琉璃只能硬著頭皮靜靜的跪坐在肩輿中,做坦然狀,九月下旬的長安,風中早已頗有涼意,但在咸池殿院門前下輿的時候,她卻肩膀發僵,比熱天一路走過來還要辛苦幾分。
  
  咸池殿裡此時行李運送,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人人臉上都帶著幾分壓抑不住的笑容。琉璃帶著阿凌徑直去了後面的住處,屋裡被打掃得甚是乾淨,行李也已被搬放了進來,又有小宮女送來食盒過來,兩人吃了幾口,收拾了一番。琉璃估量著昭儀和武夫人正在休息,也歇了半響,起來時看外頭日頭已斜,這才往前頭去。
  
  剛剛出門,就見武則天身邊的一個小宮女一溜煙的跑了過來,阿凌與她相熟,忙點了她的名字問,「你忙什麼?」
  
  那小宮女跺腳道,「你說這些夫人貴人們是怎麼了?昭儀回來才歇了一個多時辰,貴妃德妃還有婕妤們一個接一個的都來拜訪送禮了,咱們這裡又是還有好些東西沒來得及收拾出來的,前頭竟是連賞人的荷包都不夠了,還得趕緊去庫房裡找……」說著撒腿就跑了。
  
  阿凌看著她的的背影,搖頭冷笑了一聲。琉璃心裡也有幾分明白:若說嬪妃們的來往,這咸池殿原本是宮裡最少的一處,便是年節,也難得有人過來。但如今風頭已變,這太極宮裡但凡想給自己留條後路的,只怕今日這一遭都必得過來。只見這院子裡人人腳步匆匆,比先前更是忙亂了幾分,想到前面的光景,兩人不由相視一笑。
  
  待來到後殿武夫人的屋子,卻見楊老夫人正端端正正的坐在裡面,穿著深紫的團花襦襖,一頭白髮梳得整整齊齊,半年不見,看去倒像精神更健旺了一些,琉璃忙上去道了萬福,楊老夫人已擺手道,「快些起來,過來讓我好好看一眼。」
  
  琉璃笑著走了過去,楊老夫人一把拉住了琉璃的手,歎了口氣,「你這孩子還這般見外,順娘給我的信裡早已把那場大水的事情都說了,說起來,你真真是我武家的恩人,順娘媚娘都是多虧了你才無恙。」
  
  琉璃心裡哀歎一聲,忙低眉順眼的道,「楊老夫人千萬莫這樣說,折煞琉璃了。」把那吉人自有天相的一篇話誠誠懇懇的重新說了一遍,又道,「若是當初沒有楊老夫人的援手,哪有琉璃的今天?莫說昭儀他們貴人天祐,就算琉璃出了些微的力氣,哪裡是救了貴人?分明是救了自己。」
  
  楊老夫人呵呵的笑了起來,拍著她的手,「你這孩子就是可人疼,難怪有這般的福分可見是善有善報。說來順娘也快一年未回去過了,你和順娘這次就陪老身回去住幾日可好?」
  
  琉璃心裡一跳,笑著點了點頭,武夫人本來懶懶的坐在床頭,聞言坐起來了一點,「正是,這宮裡雖然是好,住得久了卻也悶氣。」
  
  楊老夫人想說什麼,抬頭看了翠墨阿凌幾個一眼,幾人忙都退了下去,楊老夫人這才對琉璃輕聲道,「琉璃,我聽說了你和那裴舍人之間的事,特意去問過幾個舊交,倒也聽說了一些舊事,裴舍人可跟你提過他的族中事務?」
  
  琉璃心裡一沉,搖頭道,「裴舍人只提過一句,似乎與族人之間有一點煩擾,具體如何卻未曾說過。」
  
  武夫人眼睛立刻亮了,「母親,裴家這樣的世代大族,一直名聲極好,你難道聽說了什麼?」
  
  楊老夫人瞟了她一眼,冷笑道,「你也知道裴氏是大族,你可知道,越是這樣幾百年的大家族,越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武夫人頓時想起賀蘭家族中一些事情,沉默了下來。
  
  楊老夫人歎了口氣,「何止是一點煩擾,說起來,他能平平安安過到今日,著實不易」
  
  琉璃不由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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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2:48:41
  第三卷 家族篇
  
  第71章 兄妹情深貂錦衣暖
  
  即使早已不是第一次經過承天門,當車輪馳上承天門廣場的平整青石時,琉璃依然挑起車簾的一角,往外看了片刻。在初冬早晨明淨的淺灰色天幕下,承天門的輪廓線越發顯得凝重洗練,令人屏息。
  
  算起來,距離她第一次看到承天門,已經過去了一年多。這一年多裡,她經歷的事情可謂驚心動魄,但此刻回想起來,竟也沒有太多不安的感覺——也許是有些事情畢竟跟自己隔得有點遠,也許是因為最近幾個月的忙而不亂,除了畫繡樣,就是畫界畫,看來自己果然比較適合過安心當畫師的生活……正在思量間,就聽坐在對面的武夫人笑道,「看你這樣子,難不成還捨不得出宮了?」
  
  琉璃回過神來,笑了笑,「還真有一些,在宮裡,萬事都有昭儀和夫人,這出了宮……」她留戀的當然不是這種仰人鼻息的生活,只是,相比於幾個月後將面對的事情,宮裡的日子雖然處處危機,或許還不會那麼讓人左右為難。
  
  武夫人頓了頓,語氣裡帶上了安慰,「你莫憂心,母親既然跟你說了,定然也會幫你。」
  
  琉璃只得領情的微笑點頭,心裡卻並沒有因此輕鬆多少。
  
  對於楊老夫人,她甚至比對武則天還要忌憚三分,在宮裡過了這一年多,她相信武則天對於自己這個有些用途而毫無威脅的人,多少有了一點點情分,至少今早告別的時候,她眼裡那點淡淡的情緒,應該不是偽裝的。而楊老夫人,她的笑容太親切,話語太熱情,態度太滴水不漏。也許看在裴行儉天子近臣的份上,她會盡量給自己一些幫助,一些體面,但絕不可能支持她去違逆那個巨無霸般的家族,而那個家族……
  
  馬車轔轔,太極宮高大的黃色宮牆漸漸消失在車窗之外,沒過多久便到了應國公府之外,從大門的側門裡一路進去,在內院門口停下車來。
  
  琉璃下車時,前頭一輛車裡的楊老夫人已經下了車,乳娘抱著月娘跟在旁邊,等在二門門口的幾個人笑著迎了上去,看衣飾打扮似乎都是侍女嬤嬤之類,有的過來跟武夫人見禮,又有人回頭道,「二郎,夫人在這邊。」
  
  只見從眾人身後轉出一個單薄的少年郎,正是賀蘭敏之。因他年紀還小,楊老夫人來宮裡看望兩個女兒時,偶然也會帶上他,最近半年倒是不曾見過,他看去似乎高了一些,穿著是一身天青色的袍子,愈發顯得面如美玉,只是不知為什麼,眉宇之間多少有些陰鬱,抬頭看了武夫人一眼,又低下了頭去。
  
  武夫人看見他,也顧不得什麼,走上兩步一把拉住了他,「敏之,你臉色怎麼不好,天氣都冷了,穿得也太少了些。」
  
  本來在乳娘懷裡打著哈欠的月娘看見聽見母親叫哥哥的名字,眼睛立時亮了,掙下地來跑到了他身邊,「阿兄」
  
  賀蘭敏之臉上這才露出笑容,摸了摸月娘的頭,回頭向楊老夫人和武夫人行了禮,又恢復了彬彬有禮的儒雅少年模樣。楊老夫人就笑道,「敏之,沒看見你庫狄小姨麼?」
  
  賀蘭敏之微微愣了一下,抬眼看見了琉璃,臉上似有探究之色一閃而過,隨即變成了無懈可擊的行禮與微笑,「敏之見過小姨,多謝小姨對母親與妹妹的照顧。」
  
  琉璃忙笑著還禮,道了句「不敢當」,武府的幾個侍女暗地裡相視一眼,也忙上來笑著大娘長大娘短的叫了起來,這才擁著幾個人一路走了回去。
  
  琉璃前一次住武府時,幾次進出走的都是後院的角門,從這二門進去還是頭一遭,一路細心打量了一回,只見這武府佔地似乎極廣,樓台庭院卻不算奢華,花木蔥鬱,有些庶母看上去像是很有些年頭了。
  
  從二門去楊老夫人的院子果然有些遠,走了將近一刻才到,到上房裡坐下,有侍女上了新出的蓮子漿,楊老夫人喝了一口便笑著道,「琉璃,你若不嫌陪老身住悶,今後不如就住我這院子?」
  
  琉璃心裡微覺驚訝,忙笑道,「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怕老夫人嫌我打擾。」
  
  楊老夫人瞇著眼睛笑了起來,「這些日子,這裡常有些人來人往的,夫人們也就罷了,還有帶著小娘子過來的,老身哪裡顧得過來?順娘又不耐煩陪我招待人,再說媚娘那邊說不得還要她去陪著,大娘若是樂意,便幫老身招待些年輕的娘子,你看如何?」
  
  琉璃怔了怔,恭謹的欠身道,「多謝老夫人。」這,是要將她正式拉入大唐官家女眷的交際圈了。她的父親聽說已過了吏部小選,如今已是兵部衙門的一名錄事,雖然扎扎實實是「不入流的小官」,但想來楊老夫人自有一番打算。
  
  武夫人想了一想,也明白了過來,倒歎了口氣,「母親,琉璃就不跟我去宮裡了麼?」語氣裡頗有幾分不捨,琉璃雖然話不多,卻是一個好伴兒,月娘也喜歡她……
  
  楊老夫人瞪了她一眼,心裡對這個不知道重輕緩急的女兒著實有幾分無可奈何,想了想還是歎道,「你又不是不知,琉璃只怕明年就要成親了,有多少事情要做?哪裡還能如今這樣?」
  
  月娘正在與賀蘭敏之比劃她在萬年宮裡看到了一棵老樹有多粗,聽到母親和外祖母的話,好奇的抬頭看了琉璃幾眼,問道,「小姨就要成親了麼?可是要嫁給聖上姨父?」
  
  琉璃一口氣差點沒接上來,憋得臉都紅了,武夫人和楊老夫人一怔之下都大笑起來,武夫人一面笑一面便道,「你這妮子小小年紀的,胡說什麼?」
  
  月娘眨著眼睛,似乎完全不明白母親為什麼說自己是胡說。
  
  眾人看著她的表情,越發的笑了一通,只有賀蘭敏之臉上卻沒有什麼笑容,低低在月娘耳邊說了兩句,月娘的小臉上露出恍然的表情來,對琉璃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跟賀蘭敏之小聲的說了幾句,琉璃便覺得賀蘭敏之看自己的目光裡多了幾分溫和。
  
  楊老夫人便道,「順娘,你也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是十月初一了,你那院子裡該發的寒襖我都幫你準備好了,明日的祭品我也備了一份,你看看還缺什麼,回頭打發人來告訴我。」
  
  武夫人笑著站了起來,「有母親打點著,哪裡能缺什麼?倒是明日只怕還要去賀蘭府上……」說著臉色微黯,「母親且歇一會兒,順娘先回去收拾了。」
  
  敏之和月娘也告了退,琉璃正想著要找點什麼話來說,楊老夫人已問道,「琉璃,明**可要回家一趟?」
  
  琉璃忙點了點頭,「說來琉璃也該去告祭亡母一聲。」十月初一是臘祭日,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要祭奠祖先亡人,也是寒衣節,因十月入冬,朝廷會賜給文武百官錦袍,各家主人也會給奴僕們發下冬衣,再者,若有遠行的親朋好友,也要寄去冬衣的。她的確有些事情要做。
  
  楊老夫人沉吟道,「不如今日我先打發一個人去你家報個信,明日一早再派車把你送回去,你可想在家住上幾日?」
  
  琉璃想了想還是笑道,「這倒是不急,明日就回去,只怕屋子都未必能騰出來,倒是要麻煩老夫人先遣人報知一聲。」
  
  楊老夫人笑著點頭,「那便好,我這邊倒是給你收拾了一間屋子,你去看看可還住得?」
  
  琉璃忙笑著謝了,便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侍女笑盈盈的過來領著她到了這院子裡的東廂房,只見這屋子裡外兩進,陳設雅潔,裡屋放著一張三尺多寬貼文牙床,掛著銀平脫花鳥帳,鋪著紅錦軟褥,比武夫人的住處也不差什麼。
  
  小侍女微笑道,「奴婢名叫霓兒,以後大娘有什麼事情,吩咐奴婢去做就是。」琉璃忙脫下了手上的一個絞絲鎏金銀鐲,笑著戴在了她的手上,「以後少不得要煩擾你。」
  
  霓兒笑嘻嘻的行禮謝了賞,又告訴琉璃這兩間屋子邊上的那間是小庫房,前一日運回來的箱籠,如今都擱了裡面,如今可有什麼要拿出來的東西沒有?
  
  琉璃點頭道,「明日回家倒是要挑些禮品,帶我過去看看可好?」
  
  隔壁果然是一間四麵粉牆落地的空屋子,放著十來個箱籠,是琉璃這一年多以來得的賞賜,無非是衣服綢緞諸物。琉璃開了箱,選了兩匹厚絹,兩匹錦緞出來,又打開了那個朱底寶相花紋的箱子,拿了一件裘袍和一件外袍出來。霓兒是識貨的,問道,「這可是紫貂裘?」
  
  琉璃點了點頭,此時的寒衣最多的就是皮裘,高門豪族穿狐裘、豹裘,普通人家穿羊裘、鹿裘,她拿的貂裘也算是好的,難得顏色純正,通身並無雜色,比尋常貂裘又要強很多。
  
  見霓兒一臉讚歎,琉璃便笑道,「都是昭儀賞賜的。」這兩日宮裡發了寒衣,竟然也有她的一份,武則天卻又特意把她叫去,賞了兩件貂裘給她,她回去展開一看就明白了。此時,手裡捧起這件輕軟的貂袍,她心裡忍不住又歎了口氣,吩咐道,「那邊箱子裡有幾塊包袱皮,你幫我去拿兩塊上好的出來。」
  
  霓兒笑道,「大娘真是純孝。」
  
  琉璃怔了怔,不由啞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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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2:49:28
  第72章 久別重逢相見時難
  
  十月初一的清晨,崇化坊顯得分外熱鬧,無論是東南角上的西華觀、西南角的靜樂庵,還是東門邊上經行寺,亦或是坊中的大秦寺,長安的晨鼓剛剛響起,各處的大門前就都有信徒接踵而至——西華觀的香火是慶祝東皇大帝的壽誕,靜樂庵與經行寺的鐘聲是舉辦超度法會,而作為長安最大的祆祠,清晨去大秦寺的聖火祭壇祈禱更是諸多信徒每日的必修功課。
  
  在四扇坊門邊上,也已有牛車在排隊等候,車上多裝有五色冥紙等物,都是坊裡趕早到城外掃墳拜墓的唐人住戶。
  
  小街深處,庫狄家的牛車已經套好。新泉把車後廂裡準備好的東西又清點了一遍,暗自點頭:比往年可講究多了阿郎如今也是日日要去兵部辦差的人了,入了官門,正應告慰祖先,說起來,原來老主人還是大隋的七品雲騎尉呢,若不是因鬥雞敗光了家產又壞了名聲,庫狄家三代為官,何至於到如今的田地?現在總算好了,雖說阿郎還只是錄事,但原先那個趾高氣昂處處刁難,險些讓阿郎去修城牆的坊正,這兩日見了阿郎不也要停下來見個禮?若是阿郎能做得好,以後說不定還能入流為官,那才真真是光宗耀祖想到此處,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嶄新的靛青色裌襖,新泉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門內一陣腳步聲響,同樣穿著新衣的阿葉探了個頭兒,問新泉道,「還沒來麼?」
  
  新泉笑道,「坊門才開了多久,哪裡能這般快?娘子和阿郎也太急了些。」話音剛落,就聽巷子口傳來了一聲馬嘶,一輛馬車已轉入小街,一路馳了過來。看著那兩匹越來越近的棗色大馬,新泉和阿葉一時都張著嘴忘記了合攏。
  
  庫狄家的上房裡,珊瑚正在不耐煩的看著窗外的天色,嘟囔道,「不是說坊門一開就來的麼?一家人都等她,好大的架子」
  
  庫狄延忠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曹氏也忙拉了拉珊瑚,今時不比往日。這半年多來,家中受了那麼多刁難,也沒見庫狄延忠抱怨過琉璃半句,自從昨天得了武家的信,更是坐立不安起來。看得出,如今在他的眼中,只怕珊瑚和青林加起來也比不上一個琉璃重要,自己雖然並不清楚具體是為了什麼,卻也猜得出,庫狄延忠年初突然去參加那流外官的小選,不久前居然一舉得中,背後多半是琉璃的原因——也不知道那小賤人交上了什麼好運,竟是得了貴人的眼自己心裡何嘗不氣不恨?但形勢比人強,說不得要見機行事了。
  
  青林卻是笑嘻嘻的滿是好奇,因崇化坊沒有像樣的村學,他滿了五歲便長住了舅父家中,和曹家的表兄弟們一道啟蒙,逢年過節才會回來,對於那個大姊姊,只有一點點模糊的印象了,聽說是被應國公府的夫人娘子接去住了的,不知道如今會是什麼模樣?
  
  一家人各懷心思,一時都沒做聲,就聽門外響起了阿葉急促的聲音,「大娘回來了」
  
  庫狄延忠霍然坐直了身子,目光往珊瑚臉上一掃,「帶上青林,去門口接你姊姊」
  
  珊瑚驚訝的瞪大了眼睛,剛想說什麼,曹氏已推了她一把,低聲道,「快去,千萬別惹惱了她。」
  
  珊瑚不情不願的站了起來,磨磨蹭蹭的往外走,青林早想跑出去,看見姊姊的臉色,又按捺住了,規規矩矩的跟在了珊瑚的後面。兩人剛下了台階,就見一行人已經走了進來,中間那個正是許久不見的琉璃,身邊帶著一個眼生的婢女。
  
  一眼看過去,她看上去與一年前頗有些不同,打扮倒也不見得多麼華貴,身上罩著一件米色織錦披風,下面是滿地萬字紋的深碧色六幅裙,頭上挽了個雙髻,只戴著一根碧玉步搖,顏色素淨,卻映得她身姿玉立,肌膚勝雪,更有一種說不出的貴氣,看起來竟十足已是一個官家女子。連她身邊的婢女,身上穿的雖然也是素色衣裙,但一看便知都是上好的綾羅。
  
  珊瑚呆了一呆,隨即緊緊的咬住了下唇,看看自己身上因為要去祭墓而換上的白襖青裙,顏色也一般素淨,怎麼看起來竟像是還不如她身邊的侍女?曹氏的吩咐一時都忘得精光,滿腦子想起的都是這一年多來家裡過的艱難——她倒是去享福了忍不住冷笑一聲,「姊姊,好久不見,果然是氣派越發大了。」
  
  琉璃從頭到腳看了她一眼,輕輕的一笑,「多謝誇讚,珊瑚,一年不見,你倒是一丁點兒也沒變。」
  
  這笑容,這話語落在珊瑚耳朵裡頓時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就像被人輕輕一腳踩到了地上,偏偏每個字都挑不出毛病來,頓了頓才道,「比不得你的好運道。」
  
  琉璃垂眸一笑,「說的是,能蒙貴人垂青,原是琉璃的福分。」低頭又看見青林在眨著眼睛看自己,快兩年沒見過,七歲的青林倒是生得越發像庫狄延忠了,也是一副清秀的好相貌,看見琉璃看自己,笑著道了句:「大姊姊。」
  
  琉璃微笑道,「青林長這般大了。姊姊有樣小玩意兒,你拿去玩兒吧。」說著,便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個小小的荷包遞到了青林手裡,青林見這荷包上繡得十分精緻,裡面摸著是個硬硬的什麼東西,忙道了謝,笑得越發歡快了。
  
  珊瑚被琉璃兩句話堵得一口氣全塞在胸口,發作不得,又見了青林這副模樣,忍不住恨恨的瞪自己的弟弟一眼。只是此刻卻似乎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的臉色,琉璃也只問,「阿爺可在上房?」
  
  珊瑚這才想起自己是來迎接這個姊姊的,越發氣悶,冷冷道,「自然是,全家等你半日了。」
  
  琉璃不由笑了起來,「妹子說話越發有趣了,坊門開了到如今不過半刻鐘,阿爺難道認為女兒能從天上飛過來?」說完也不理她憋得發紅的臉色,往上房就走。
  
  庫狄延忠聽著外面的動靜,臉色有些發沉,曹氏心裡也暗道不好,琉璃一進門,索性便站起來迎了兩步,「大娘,一年多不見,越發出落了。」
  
  琉璃點頭一笑,跟庫狄延忠行了禮,「琉璃見過阿爺,阿爺一向可好?」又向曹氏福了福,「庶母萬福。」
  
  庫狄延忠已換上了滿臉的笑容,點頭道,「一切尚好。」曹氏忙道,「你阿爺前些日子已得了兵部的錄事,近來倒是極忙的,身子卻還好。」
  
  此事琉璃早已知曉,不過還是笑著道了句恭喜,曹氏一面往她身上看,一面就瞟她身後的婢女,只見手上都是空空的,心裡好生失望,眼珠轉了轉,笑道,「大娘這一年多不見,個子怎麼看著也高了些?這通身的氣派,真真都快認不出了氣色也好,想來那邊府裡日子定是順心的,夫人們待你都極好吧……」
  
  琉璃微笑道,「琉璃承蒙貴人照看,自然比先前在家時氣色要好些。」
  
  曹氏張了張嘴,本來打疊好了的一番話,頓時一句也說不出來,還是庫狄延忠乾笑了一聲,站了起來,「走吧,沒想到你當真來得這麼快,如今出城去,倒是一點兒也不晚。」
  
  琉璃也跟著轉了話題,「想著今日路上擁擠,好在應國公府原有門戶通向坊外,故此晨鼓響起前便讓女兒出門了。」
  
  一行人到了門口,抬頭看見那高頭大馬拉著的青色油車,都是一呆,琉璃笑道,「這車還算寬敞,請阿爺和庶母上車。」曹氏臉色頓時露出了喜色,這種車原是貴人家才有的,她見過不知道多少次,卻還從未坐過忙又悄悄的拉了珊瑚一把,讓她也說句話,好拉她一道上去。
  
  庫狄延忠先是神色一動,想了一想還是笑道,「阿爺卻是坐慣了牛車的,你庶母還是陪我坐牛車的好,青林小人兒的不怕顛簸,就讓青林和你坐這車在後面跟著好了。」
  
  曹氏頓時洩了氣,眼巴巴的看著琉璃,指望她多勸一句,自己也好敲個邊鼓,誰知琉璃看了她一眼,轉頭便對庫狄延忠微笑道,「女兒遵命。」
  
  青林原是個有眼色的孩子,雖然第一次坐馬車有些新奇,但對著這個陌生的大姊姊,到底不敢放肆,不過多往外看了幾眼而已。倒是後面的車上,曹氏和珊瑚滿心都是怨氣,只覺得這平日坐慣了的牛車今日顯得格外舊破狹窄,怎麼看都不順眼。曹氏便罵趕車的新泉沒有收拾好車子,清泉滿心委屈,也不敢回嘴,倒是庫狄延忠淡淡的來了一句:「你不是最愛寬敞麼?如今你怎麼頭疼要躺著都有地方了,還有什麼不如意的?」
  
  曹氏胸口不由一悶,雖然都是一樣的寬敞,但把那小賤人趕下車去在後面走路,和自己坐牛車,她卻在後面坐著更富貴的馬車,滋味能是一樣的麼?
  
  華陽庫狄氏的墳地就在長安城外西邊十里,從延平門出去不過一個時辰就到,眼見前面漸無道路,牛車與馬車都停了下來,清泉便到車後卸了兩大桶五色紙錢並蠟燭果品等物下來,擔在肩上,又卻見琉璃帶的婢女也拎了一籃金銀紙箔過來。
  
  此時的郊外遍野野草半枯,不時能看見從各處墓園墳頭升起的青煙,一行人走了一盞茶功夫才到地頭。琉璃心裡微微吃驚,眼前居然是一處頗有些規模的墓園,進門便有神道通往主墓,神道邊立著兩對石羊和石馬,風格都極為古拙,靠近墓室還有兩塊高大的石碑,字跡清晰可辨。在主墓邊上又有規格不同的墓依次而立。
  
  清泉忙在墓室前點燃香燭,上了供品,又放下了幾個蒲團,庫狄延忠帶頭,曹氏、琉璃等依次跪下。庫狄延忠嘴裡唸唸有詞,一面便慢慢把紙錢燒了。
  
  曹氏看見琉璃又從婢女手裡接過了一籃子紙箔,看著便是極是精緻,心裡又是一陣堵:她連這個都想到了,對這家裡卻硬是一毛不拔依禮燒完紙叩完頭,又把墓室前後略收拾了一通,幾個人這才站起來往後側走去,在庫狄延忠的祖父母、父母幕前祭拜了一番,最後一個墳塋,霍然正是安氏的。琉璃不由一陣黯然,默默的跪了下來,心裡念叨:「我不是故意要占您女兒的身體,想來她能離開也未必不是好事,不知道您的女兒現在是否已經和您在一起,但願你們來生都有福報,這一世裡,我也會替她好好的活下去。」
  
  眼見最後一些紙箔已化為青煙,琉璃這才慢慢站了起來,也懶得去看跪在一邊的曹氏與珊瑚不情不願的臉色,逕自便向外走去。
  
  回程一路無話,到庫狄家門口時,還未到午時,琉璃便下車辭行,又讓阿霓拿出車上早已經準備好的包裹,曹氏的眼睛頓時就亮了起來,庫狄延忠卻道,「琉璃,你跟我進來,阿爺有話問你。」
  
  琉璃只得讓阿霓在車邊候著,又跟在庫狄延忠後面到了家中上房,庫狄延忠沉默片刻,便開口道,「你近來你可見過裴舍人?」
  
  琉璃搖了搖頭。庫狄延忠臉上略有些失望,歎了口氣,「你若能見到舍人,便告知他,他說的事我便是你的庶母也不曾說過,請他放心,如今兵部同僚十分照顧於我,我亦感謝之至,日後定然會謹慎勤勉。此外,他說的那件事情……」說著便躊躇的看了琉璃一眼。
  
  琉璃淡淡的截住了他的話頭,「阿爺的意思女兒知道,只是此事總不能咱們去催。」如果不是太過清楚這位父親大人心裡打的算盤,她大概是會有些感激的吧?可惜,他心裡的打算裡,卻根本沒有自己什麼事兒。
  
  庫狄延忠正色道,「婚姻大事,有什麼不能說的?裴舍人這樣的名門嫡子,如今又是前途無量,你能嫁他是天大的福分,如今阿爺的事情也定了,正該把你們的事情辦起來才是,若不是他千叮萬囑讓我不要洩了消息,阿爺早替你去說了」
  
  琉璃心道,此話我還真信,您大概恨不得立刻把我打包送到他家門口去您才放心,心裡說不上是好氣還是好笑,只得道,「阿爺放心,裴舍人曾說過一句,他年前便有打算。」
  
  庫狄延忠這才一副放下心思的樣子,點頭道,「這就好,說起來裴舍人待我家恩深義重,自你走後,這坊正對我們家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八月裡上頭徵人去修城牆,他竟然差點把我也弄了去,聽說那活計十分辛苦,若不是這兵部消息來得快,阿爺如今只怕命都只剩半條了更別說有今日的前程,日後你若做了裴氏婦,定要記住這些恩情,恪守婦道,莫丟了我庫狄家的顏面。」
  
  琉璃面無表情的低頭應了,又聽他嘮叨了幾句才道,「阿爺的話女兒都記下了,如今天色不早,女兒也該回應國公府,這就告退。」
  
  庫狄延忠忙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住,若是親事要準備起來,你還住在外面,只怕不大好吧?」
  
  琉璃正色道,「阿爺,女兒能有今日,說來也是多虧了夫人和昭儀那邊的照顧,如今老夫人正要讓女兒多認識些官眷,想來日後都是用得上的,女兒怎麼好說走?」
  
  庫狄延忠忙點頭不迭,「這是正事你且去,家裡之事有我做主。」
  
  琉璃這才行禮告退了,突然看見窗外似有人影一晃,在心裡冷笑了一聲,挑簾走出門去。
  
  眼見琉璃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曹氏這才從柱子後面轉了出來,後槽牙都咬得生疼了,手裡還拿著琉璃的那個包裹:裡面的四匹布料倒是極好的厚綢,質地一看便與市坊中的全然不同,可兩匹醬色,兩匹深青,並無半點花飾,只能男子穿,枉她還歡喜了一場更可氣的是,這小賤人怎麼會走了那般好運?名門的嫡子,還是官身,居然要娶她做正妻竟然為此還給庫狄延忠謀了這樣的體面差事她珊瑚便是想找個略富足些的人家也是難的,老天這是瞎了眼麼?
  
  不成她一定要弄清楚這事情的首尾,不能讓那小賤人就這樣如了意低頭想了半日,她換上笑臉,抱著包裹走進了上房,笑道,「大娘果然是有孝心的,你看這料子都選得極是襯你,想來做了兩身冬袍最是合適。」
  
  庫狄延忠此時心情正好,看了這料子,點頭微笑道,「給青林也做兩身吧,這只怕是貢品,有錢也沒處買的。他在學裡,莫教人小瞧了去。」
  
  曹氏心裡一突,笑了起來,「青林倒是好造化。」又道,「今日難得高興,待會兒午間,我便叫清泉去外面打兩角酒來可好?」
  
  ………………
  
  懷遠坊的路口,琉璃靜靜在等在馬車上面,過了好一會兒,阿霓掀開簾子走了進來,「大娘,婢子把您的禮送到了,那家娘子喜歡得很。」
  
  琉璃點了點頭,昨日她準備的包裹本來就是給安家的,若不是阿霓那句話,她簡直都沒想到要給庫狄家備禮,到底挑了兩色曹氏和珊瑚無論如何也用不上的才罷。想起曹氏一見面就往後打量的目光,看到包裹時的眼神,她幾乎忍不住要笑起來。
  
  阿霓又道,「婢子把您的話也轉到了,那娘子聽說是您送的,拉著婢子問了半天,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又反覆說了,您得閒了一定要去看她。」
  
  琉璃想都想得出舅母說話時的模樣,忍不住歎了口氣。其實她本是打算自己上門送禮,只是從庫狄延忠的話頭裡,聽得出柳夫人依然沒打算放過她,此時此刻,她還是不要登門的好——這原本就是她一定要離開安家的緣故,待到塵埃落定時,再來拜見也不遲。
  
  阿霓這半日來察言觀色,心裡也有了幾分明白,看見車上還剩下的那個包裹,便轉了話題問道,「大娘,咱們還要去哪裡?」
  
  琉璃微微出神,半響才道,「長興坊。」
  
  長興坊的一條小街上,緊挨著蘇將軍府的東牆,是一處半舊的院子,門匾上只有「裴宅」兩個字,門是半開,裡面似乎是堵影壁,看得見一棵高大的棗樹從屋頂上露出了枝椏,此刻葉子已經掉了大半,倒還有幾顆零星的紅棗孤零零的掛在樹梢高處。
  
  琉璃挑起簾子,默默的打量了半響,回頭對阿霓輕聲道,「你去把東西送了,就說……」想了半日歎了口氣,「不必說什麼,送到就回吧。若是問起,就說打開自然知曉。」總不能讓阿霓傳話說,袍子是我親手做的,裘衣是武昭儀賞賜的吧?
  
  阿霓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到底沒說什麼,抱著包裹就走了下去,走到門前叩了門,果然出來了一個滿臉精明的老蒼頭,客客氣氣把她引了進去。
  
  琉璃心裡忍不住琢磨,不知他此時在不在家,會不會也是去掃墓了。按說他的父母族人應當已經遷葬回河東祖籍,只是他原先妻子的墳地只怕還在長安附近,按禮是要他日後入祖墳時再合葬的……心裡驀然湧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一時不由癡了。
  
  突然間,只聽車外傳來一個熟悉的溫潤聲音,「煩你上車通報大娘一聲,蒙她厚誼,裴某願當面道謝。」
  
  琉璃一震,回過神來,突然覺得有些手足無措,又覺得自己似乎一直就在期待此刻,眼見車簾已經被打起,阿霓有些神色古怪,半響才道,「大娘,這家主人……」這家主人居然打量了自己幾眼就微笑道,「你可是武府之人?大娘可在門外?」當時她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琉璃定了定神,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伸手整了整衣裙,低頭走出馬車,扶著阿霓的手跳了下來。
  
  裴行儉就站在離馬車三步之外的地方,身上穿著月白色的常服,看上去比上次見到的時候似乎更消瘦了一些,只是眼神明亮,笑容一如既往的溫暖。琉璃怔怔的看著他,幾乎控制不住的想再走近兩步,到底還是忍住了,只是站在車邊向他微笑。
  
  裴行儉似乎一時也不想說話,看著琉璃,半響才笑道,「多謝,那袍子著實雅致,萬金難換,裴某感激不盡。」
  
  琉璃心裡微微一動,他居然提都不提那件裘衣——也是,自己怎麼可能買得起那麼昂貴的紫貂裘?至於袍子,自然是雅致的,也不知道費了自己多少心血,他喜歡就好。雖然心底裡有隱隱的不安在翻騰,她此刻卻實在不願意去想那些事情,只是看著他愉悅的臉展顏一笑。
  
  裴行儉的手裡變戲法般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匣子,「一點心意,大娘莫嫌粗劣。」往前走了一步,眼睛越發明亮起來。
  
  這到底算是私相授受,還是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琉璃笑著轉頭向阿霓點了點頭,阿霓這才上前接在了手裡。
  
  琉璃看著眼前這張臉,雖然幾乎捨不得移開眼,卻也清楚此時此地不是說話的場合,自己又實在不能這樣公然單身去他家中,只能輕輕的點頭,「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裴行儉一怔,默然片刻,隨即還是輕聲道,「過幾日,蘇將軍的夫人於夫人或許會去武府登門拜訪。她性子直爽,你凡事擔待著些。」
  
  蘇定方的夫人要去見自己?琉璃悵然的情緒頓時變成了突然收到面試通知的驚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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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2:49:50
  第73章 撞車風波武家悍婦
  
  午時已過,天門街上從城外掃祭歸來的車馬漸漸多了,混合著去東西兩市的人流,整條大道都變得有些擁擠起來,通往東市的橫街上更是人頭攢動,琉璃所坐的馬車也不得不降下了速度,好容易才挨挨擠擠的走完了這段路。
  
  琉璃還是第一次趕上長安堵車,倒是有些新奇。車伕卻似乎是憋的狠了,一進宣陽坊便立刻甩了個響鞭,馬車飛馳起來,剛剛轉過坊中的路口,馬卻是一聲長嘶,突然頓了下來,然後便是劇烈的搖晃了幾下。琉璃的額頭砰的撞上了車廂的木壁,阿霓則是一跤摔了出去,臉上重重的磕了一下。
  
  琉璃一時撞得頭昏眼花,剛反應過來大概是馬車轉彎時出了刮蹭事故,阿霓已經捂著顴骨叫了起來,「出了什麼事」
  
  就聽車簾的外那車伕的聲音已經結巴了起來,「夫人恕罪,小的,小的不是成心衝撞夫人……」
  
  琉璃揉了揉額頭,頗有些納悶,夫人?是哪家的夫人,能把武府的車伕嚇成這般模樣卻見阿霓手足並用的爬起來便掀開車簾看了一眼,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
  
  一個中年女子的聲音冷冷的響了起來,「你好大的膽子,連夫人的車駕也敢衝撞,武府什麼時候出了你這樣沒生眼睛的奴才還不滾下來領罪」
  
  車子一動,那車伕似乎真的滾下去領罪了。琉璃越發好奇,對方知道武府,為何還如此出言不遜?忙輕聲問,「阿霓,外面的是哪家的夫人?」
  
  阿霓苦著臉歎了口氣,「是我們府裡的善夫人。」
  
  武家的夫人?琉璃心裡一動,「莫不是府裡哪位阿郎的夫人?」
  
  阿霓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善夫人的夫君大郎已然去世了。」
  
  琉璃越發有些奇怪,她進宮之前也曾在武夫人院子裡住過幾日,印象裡武夫人的兩個兄長似乎是四郎和六郎,難道上面還有個什麼大郎?
  
  還沒等她想明白,就聽一個有些沙啞的女聲厲聲道,「夠了你那髒血莫污了我武家門口的地那車上的人呢,怎麼也不出個聲?可是順娘在上面?」聽語氣應當就是車上坐的那善夫人,可聲音卻著實不善。
  
  琉璃一怔,阿霓向她搖了搖手,「大娘,待會兒不管說什麼,你莫惱,也莫露面。」說完挑簾走了下去,隨即響起了她帶著笑的聲音,「阿霓見過善夫人,車上不是夫人,是老夫人的一位女客。」
  
  善夫人聲音並不曾變低多少,「老夫人的女客?怎麼不曾聽說?是哪一位?」
  
  阿霓恭敬的道,「啟稟夫人,車上是庫狄娘子,昨日才到了府裡,因此還沒來得及拜會夫人。」
  
  「庫狄娘子?」善夫人怔了一下,突然笑了起來,「什麼娘子,不就是陪順娘進宮去的那胡姬嗎?聽說生得十分齊整,怎麼,居然沒被看上,又被送回來了?」
  
  琉璃幾乎有些愕然,這位善夫人說話似乎比曹氏還要粗俗尖刻些,這才明白阿霓讓她不要惱是什麼意思。只聽阿霓乾笑了一聲,「夫人說笑了。」
  
  善夫人聲音裡的譏諷越發濃郁,「我何曾說笑了?不過是個胡姬,架子倒是大的,怎麼進了趟宮,就覺得自己是個貴人了麼?還是覺得我不配與她說話?」
  
  琉璃摸了摸微腫的額角,忍不住苦笑,這才叫無妄之災、禍不單行呢車下的阿霓也有些變了臉色,善夫人有多難纏她自然是知道的,庫狄大娘怎麼會是她的對手?下來也是白白被她羞辱,老夫人還不得罰自己?可如今聽她這話頭,卻又不好不下來……正為難間,就聽車上傳來「唉」的一聲,聲音裡充滿了痛苦。
  
  阿霓忙回身趕到車邊打起車簾,「大娘你怎麼樣?沒事吧?」
  
  琉璃向她眨了眨眼睛,聲音卻十分虛弱,「沒什麼,就是撞到了頭,適才是怎麼了?這是到府裡了麼?」
  
  阿霓眼睛一亮,點頭道,「就到了,就到了。」回頭便過來跟善夫人陪笑道,「適才車子一晃,婢子跟庫狄娘子撞在一起了,庫狄娘子撞得有些糊塗了,只怕要趕緊找醫師來看一看才是,夫人您看?」說著,特意把頭抬起來一點,好讓善夫人看清楚自己疼得發木的右臉。
  
  善夫人一怔,心裡不大相信,但看著阿霓已經青腫了半邊的臉,又不免有些狐疑,此時早有路人在旁邊看熱鬧,似乎有人還在對著阿霓的臉指指點點,這般情景下倒也不好公然說,不讓人去看醫師,只得冷笑一聲,對那個車伕道,「都怪你這個沒長眼的賤奴還不快回去趕車?」
  
  車伕如蒙大赦,趕緊站起來,爬上了前面的座位,阿霓也忙忙的告了退,爬回車內,車子一溜煙的去了。
  
  車廂內,阿霓拍著胸脯鬆了口氣,笑道,「幸虧大娘見機得快,不然今日還不知如何收場。」
  
  琉璃滿心疑惑,忙問她,「這善夫人可是夫人的長嫂?平日就是這般性子?」
  
  阿霓臉上露出一絲冷笑,聲音卻壓低了些,「善夫人的夫君是夫人的堂兄,只是他們三兄弟自小都跟著公爺住的,大郎年輕輕的就去世了,善夫人雖是沒有子女,也留在了武家。她性子最刁,對下人又苛刻,今日跟大娘說的還不算什麼,平日便對老夫人也是這般,上次竟對著小郎君也很是胡說了一番,小郎君幾日都沒吃好……」
  
  琉璃不由驚得有些接不上話:此時的年輕寡婦,多數都會回娘家過活、改嫁,若是無子就更是如此,所謂夫亡歸宗,善夫人一個幾乎算是借住在武家的寡婦堂嫂,居然敢對這家的正經老夫人如此不敬?這武家的家風還真是,夠特別說話間,馬車已經到了後面的角門上,琉璃下車時見車伕額頭都破了,心下有些過意不去,便讓阿霓給了他幾十個大錢,兩人一路回到老夫人的院子。老夫人卻還沒有午睡,看見琉璃回來,露了一個淡淡的笑容,隨意問了幾句,連阿霓臉上的傷似乎都沒有留意到,便讓她們下去梳洗休息。
  
  琉璃見楊老夫人臉色有異,心裡有些困惑,卻又不好問。她的額頭也腫了一塊,上次在宮裡傷了腳踝時倒還剩了一瓶活血消腫的傷藥,忙拉了阿霓各自揉了一番。晚飯前武夫人卻是帶著賀蘭敏之和月娘高高興興的回來了,見了老夫人便笑道,「今日賀蘭家的人,對女兒倒是客氣多了。」
  
  楊老夫人淡淡的笑了一下,「賀蘭家那些人倒還有幾分眼色。」
  
  武夫人本來笑得開懷,見過楊老夫人的神情,怔了一下忙道,「阿娘,難不成他們今日……」
  
  楊老夫人神色淡漠的道,「不過是和往年一般。」轉頭便問琉璃,「聽說你回來時馬車和阿善的車撞到一起?」
  
  武夫人立時忘記追問自己的母親,拉著琉璃上下看,驚得睜大了眼睛,「可撞得厲害?後來如何?她可曾難為了你?」
  
  琉璃只得道,「還好,琉璃當時撞得暈暈沉沉的,也沒聽見什麼。」
  
  武夫人點頭歎道,「那倒是還好,省的聽了生氣。」又一眼看見她用劉海遮住的額頭,伸手撥開頭髮看了幾眼,「還好不曾破了皮,過兩日就下去了。」
  
  琉璃看著她們的臉色,心裡也隱隱明白了幾分,這武家的家風還真不是善夫人一個人的問題,只怕她不過是武氏兄弟們手裡的槍,不然借她一個膽,她也不敢得罪這按理說既是長輩又是主母的楊老夫人。
  
  一時在上房裡吃過了飯,楊老夫人便道,「我查了歷,十月初九是個好日子,不如就把宴席設在那天,順娘也是好些日子沒和人來往了,可要去做身衣服?」
  
  武夫人忙點了點頭,「正是,如今都不知道長安時興什麼樣子,這宮裡又和外面不大一樣。」想了想又追問,「是哪些夫人?」
  
  楊老夫人歎道,「知道你不慣與那些人應酬,這次請的自然是舊日常來往的,不過是許學士府的鍾夫人,王舍人家的阿華,還有你的十六妹妹,還有崔大夫府的盧夫人,聽說也是極好打交道的人……」說著突然哎呀了一聲,「差點混忘了,午後左武侯中郎將蘇將軍的夫人遞了帖子,說是後日想登門拜訪。」
  
  琉璃心裡一跳,這位不愧是蘇定方的夫人,來得好快楊老夫人便向琉璃笑道,「此前倒是沒聽說過這位于氏夫人,既然是客,倒是不能失了禮數。我上個月倒是做了幾副頭面,待會兒你幫我選選。」
  
  琉璃忙應了聲是,待武夫人幾個走了,楊老夫人便把琉璃叫進了內室,拿出了兩個紫檀的匣子,打開一看,果然是全套的頭面,一套是赤金點翠的,一套是純銀鑲珍珠的,那珍珠都有指頭大小,圓潤瑩澤。楊老夫人便笑道,「你這孩子原是有眼光的,幫我看看,哪套見客比較好些?」
  
  琉璃笑道,「若是初九的宴席,自然是赤金的這套好,明日這套珍珠的只怕更合適些。」
  
  楊老夫人笑著點頭,「我也是這般想的,」又道,「這蘇將軍也就罷了,于氏夫人在長安卻是有些名氣,頭兩年她女婿不成器,竟被她帶著兒子打上了門去,到底給收拾服帖了,可惜聽說她女兒卻是沒福的,年輕輕的就去了。我一直是有些敬佩的,明日倒是能見見。」
  
  琉璃忍不住心裡有些打鼓,看樣子,該師母走的是彪悍路線——她要是看不上自己可如何是好?
  
  楊老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想來她定然是憐惜女兒的人,你怕什麼?」
  
  琉璃乾笑了一聲,點頭不語,忙又把話題扯回到了頭面上,「這頭面甚是精巧,比宮裡的也不差什麼,不知是哪家的?」
  
  楊老夫人笑道,「哪裡能跟宮裡的比……」一語未了,有婢女在門口道,「老夫人,善夫人過來了,說是來送藥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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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2:50:11
  第74章 唇槍舌劍開門見山
  
  把劉海往耳邊抿了兩抿,琉璃跟在臉色微沉的楊老夫人身後走進了正屋。只見一個身形微豐、穿戴華麗的婦人大喇喇的坐在西邊的席褥上,見老夫人進來,身子紋絲不動,眼睛骨碌碌的只往琉璃臉上看,一眼看見她露在外面的額頭上明顯的青腫,那張塗著厚厚的脂粉因而看不大出年紀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楊老夫人默然坐上北席,琉璃便在東席跪坐下來,正對著這位善夫人,一眼看過去,只覺得看她的脖子,只怕將近五十,看她的裙子,倒像三十出頭,又對上她滿是挑剔、上下打量的目光,便靜靜的垂下了眸子。
  
  善夫人冷笑了一聲,「你這胡女果然架子不小,我好心來給你送藥酒,你倒是坐得安穩」
  
  琉璃驚訝的抬起眼睛,「琉璃雖是胡女,卻也知曉禮數。夫人還不曾見過老夫人,琉璃焉敢逾越?」
  
  善夫人頓時一噎,她見楊氏是如此慣了的,絕不會把尊位留給她,更莫說是見禮,但被這麼當面說出來,一張臉如何拉得下來?只能冷笑道,「我們自家人,自不必講那些虛禮」
  
  琉璃微笑道直起身子,「夫人原是不拘虛禮的,琉璃受教了,多謝夫人賜藥。」按正經禮數,她是該離席萬福以表謝意的,不過既然這位自己說了不愛講虛禮,她自然也就這樣隨隨便便的長跪而謝一下算了。
  
  善夫人心頭氣惱,轉頭對楊老夫人道,「叔母,今日我在街上看見這胡女坐著我武府的車子,又說是叔母的客人,何時胡女也能成了我武府的客人?」
  
  楊老夫人本來臉色冷淡,看見琉璃讓善夫人吃了癟,眉頭倒是舒展開來了一些,見善夫人發問,淡淡的道,「琉璃的高祖封過公侯,父祖三代都是官身,母親雖是胡人,也是我朝散騎侍郎的侄女兒,我武府連商家之女都可以娶做媳婦,為何不能讓官家之女來做客人?」
  
  縱然塗著厚粉,善夫人的那張臉也看得出立時變了顏色。她便是商家女,本家原比武家還有錢些,才做了武家的長媳,誰知武家二叔父先是因販木而大富,後來更有了那般造化,因此大郎死了後她也捨不得再回本家。她也知道自己在這府裡不是正經主子,平日裡最多也就跟那些沒靠山的奴婢撒氣。好容易叔父死了,這楊氏母女回了府,她在府裡總算是找到了比自己還低一等的人——這楊氏出身前朝皇族又如何,還不是照樣要看那兄弟幾個的臉色討生活,比自己還不如此時此刻,突然被楊氏這樣反唇相譏,她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衝了上來,忍不住冷笑道,「官家之女?這府裡厚著臉求嫁的,舔著臉進宮,不都是官家女廉恥都不要了也配說嘴?」
  
  楊老夫人一怔,臉色頓時有些氣得有些發白。厚顏求嫁,說的是她,她的婚事雖然是先皇做的主,卻的確是她先看中了武士擭,這也罷了;進宮這句說的自然是順娘,這潑婦怎麼知道了順娘宮裡的事情?
  
  琉璃也驚住了,這善夫人竟能說出這樣不管不顧的話來,她是瘋的麼?念頭急轉之下直起了身子,「啟稟老夫人,琉璃不敢聽這般大逆不道的言辭,這就告退。」
  
  善夫人立起眉頭喝道,「賤婢,你把話說清楚了,什麼大逆不道?」
  
  琉璃冷冷的看著她,站了起來,「夫人,琉璃雖然出身不高,卻也明曉君父之道,老夫人也罷,夫人也罷,不過是身為臣民,謹遵聖諭行事,若這叫不顧廉恥,不知夫人置先皇與聖上於何地?夫人是武氏之婦,卻說出這樣禍及全家的話來,琉璃自然不敢與聞,想來還是請府中阿郎過來處置才是。」
  
  善夫人臉色變了幾變,忙道,「站住,你血口噴人,我何時說過是叔母和順娘了?」
  
  琉璃微微睜大了眼睛,「那夫人說的是府裡的哪位衣冠之女,請夫人指教,若真是琉璃會錯了意,但憑夫人處置。」
  
  善夫人一時語塞,她不是說楊氏武氏,難道說的還是幾位阿郎的夫人不成?楊老夫人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正是,琉璃你先下去,來人,請幾位阿郎過來,。
  
  善夫人平日裡雖然潑辣放肆,卻也不是全然不知道理的,聽楊老夫人也這樣說,頓時大急:如今那媚娘聽說在宮裡得寵得緊,二郎幾個對她們母女也只是不理會而已,到底不敢像從前那般,若是此次被她咬死自己是辱及皇帝,只怕二郎他們幾個也不好保自己,她又沒個兒子傍身的……想到若是被趕出武家的下場,她背上寒毛都立了起來,再也顧不得面子,忙道,「叔母,叔母且慢,阿善不過隨口胡說,並沒有半分不敬聖上、不敬叔母的意思,何必驚動二郎他們?時辰不早,叔母想來也乏了,阿善這就告退」
  
  楊老夫人皺眉道,「慢著,此事還是分說清楚才好。」
  
  善夫人眼珠轉了轉,臉上堆上了笑容,「阿善沒讀過書,從來都是胡言亂語的,如今才知道話是亂說不得,以後再也不敢了。好歹都是武家人,叔母就恕了阿善這一回,阿善賠禮了。」說著站起來,恭恭敬敬的福了一福,見楊老夫人沒有發話,忙不迭的退了出去。
  
  楊老夫人淡淡的看著她走遠,她身後的一個侍女忍不住歎道,「大夫人這般無禮,老夫人為何饒了她?」
  
  楊老夫人歎了口氣,沒有做聲,轉頭對琉璃笑了笑,「讓你見笑了。」
  
  琉璃心裡明白,楊老夫人並非真想饒了這善夫人,只不過家醜不可外揚,這年頭,高門大姓的家族觀念只怕比君臣觀念還來得根深蒂固一些,便是把那幾兄弟叫過來,無非也就是訓斥善氏一頓,絕不會真的因此把她趕出去,還不如現在這般處置,教這善夫人留著個怕字。想了想笑道,「請老夫人恕罪,琉璃也是被唬著了。」
  
  楊老夫人搖頭一笑,「平日裡只覺得你是個悶嘴葫蘆,卻也是會說話的,原是要這樣才好。」看著琉璃的眼神,便更多了一分深意。
  
  琉璃寧可跟善夫人扯破臉的對峙,也不願被楊老夫人的這種目光盯著,忙笑著告辭退下,到堂下穿了鞋子,回到自己的廂房中,睡前又照了照鏡子,看著那個鼓包,忍不住有些發愁,難不成後天腦袋上要頂著這麼個乒乓球去見人?
  
  好在到了第三天早晨,腫消得差不多了,青色雖是更深了些,用粉蓋一蓋,再用劉海遮著些,倒也不是十分顯眼。她打開自己放衣服的櫃子,想了半日,還是穿了一件淺杏黃色素面雪青色紋錦滾邊的襦襖,配著雪青色暗金絲孔雀紋的六幅裙和深青色的披帛,都是宮中的手筆,質地精良,看著卻並不華麗。頭上也只挽了個雙環望仙髻,戴了根扇形刻花鎏金銀釵。
  
  阿霓便道,「大娘可是今日要見客,只怕素淨了些。」
  
  琉璃笑了笑沒做聲,她出身本就如此,穿得再華麗也不可能被這於夫人高看一眼,倒不如打扮簡單點。
  
  誰知到了上房,楊老夫人看了她幾眼卻道,「這身衣服還好,怎麼臉上也不用些脂粉,只怕不妥。」
  
  琉璃無法,只好回去在臉上薄薄的掃了一層迎蝶粉,又用青石黛給雙眉描了一抹翠色,唇上抹了些甲煎口脂。再去上房,楊老夫人這才點點頭,「你這般年紀,正該好好打扮,成日間素著面,倒易教人錯認了身份。」
  
  琉璃低頭受教,心道,也是,虢國夫人素面朝天都能被寫進詩,可見這年頭正經場合不化妝是不好出來混的。以前自己當著畫師這種專業人士也就罷了,既然要隨著楊老夫人與官家女眷們來往,只怕還是要多聽她的才是。
  
  眼見日頭漸高,堂下有婢女來報,「於夫人已經進了二門,就快到了。」楊老夫人便對琉璃一笑,「你且去迎一迎。」
  
  琉璃按捺著心頭忐忑,走到院門口,沒多久就見一行人漸行漸近,前面是武府的兩個婢女引路,後面還有體面的管事娘子陪著,當中是一個披著朱色披風的夫人,身量看上去居然頗為瘦小,待走近了才看清,她大約四十多歲,生著一張長圓面孔,眉目清秀,素面披風,青色長裙,絲毫不顯奢華,更莫說有什麼彪悍之氣。
  
  琉璃心裡有些納罕,禮數上卻不敢有半分怠慢,待於夫人走到跟前三四步,就恭恭敬敬的壓手蹲身,福了一福,「於夫人萬福。」
  
  待她站起,於夫人已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了她幾眼,才點了點頭,「小娘子多禮了,你就是庫狄大娘?」
  
  琉璃迎著著她微皺的眉頭、銳利的目光,心裡打了突,面上依然只微笑道,「正是,於夫人裡面請。」便引著於夫人上到正房,楊老夫人站在門口相迎,依禮相見了一番,分賓主落座。楊老夫人便笑道,「於夫人乃是於僕射同族,於僕射最好賓客,老身性子疏懶,失禮莫笑。」
  
  於夫人笑容淺淡,「楊老夫人客氣了,於僕射與家父並不同支,例無交往,我性子最急,老夫人不嫌我不知禮數就好。」
  
  楊老夫人呵呵的一笑,「早就聽聞於夫人是性情中人,果真是不拘虛禮的,老身也不耐煩這些,這倒是便宜了,聽夫人的口音,可是在高陵住過?」
  
  於夫人笑了起來,「老夫人好耳力,我及笄前在高陵住了十年。」
  
  楊老夫人歎道,「高陵卻是極好的地方,我年輕時也住過……」幾句話說下來,兩人居然越說越近。琉璃看在眼裡,好不佩服。
  
  又說了半刻鐘閒話,楊老夫人便笑道:「於夫人既然來了,好歹要留下用頓飯,我家這園子甚是粗陋,也就是湖邊兩處亭子還能看,老身就躲個懶,讓大娘陪你去轉一轉。」
  
  琉璃忙站了起來,在前面為於夫人帶路,也未讓奴婢跟隨。剛剛走出院子,就聽身後的於夫人淡淡的道,「你是叫琉璃吧?我倒真是沒想到,你會是這般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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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裴氏秘史富貴奇禍
  
  於夫人沒想到自己是「這般模樣」?
  
  琉璃腳下頓了頓,不知說什麼才好,好在於夫人並不賣關子,自顧自的接了下去,「守約說起你時,總說你性子堅韌,又說你是他見過的最不同流俗的女子,我還想著你該是怎樣一身清質傲骨,不曾想你卻是這般弱不禁風、循規蹈矩」
  
  琉璃一時心頭百味交集,他竟是這樣看自己的麼?性子堅韌、不同流俗……只是這於夫人卻顯然是對自己不大滿意了,敢情她是準備見到一個紅拂女來著?想了想只得微笑道,「琉璃教夫人失望了,實在抱歉。」
  
  於夫人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意外,「你倒是個榮辱不驚的。」
  
  琉璃忍不住一笑,「其實也是驚的,只是習慣了而已。」在庫狄家隱忍三年,又在市井和宮廷間起伏兩年,生死榮辱之間轉了幾個來回,她若還會為別人的幾句評價就喜怒形於顏色,那才真叫奇事一樁。
  
  於夫人沉默片刻,突然走上了一步,與琉璃並肩而行,側頭仔細看了她兩眼,點頭道,「你也莫怪我多事,守約的情況原是與旁人不同。出身地望,我倒不像世人那般看得重,你便是正經胡人也不打緊,但你若是性子軟弱,沒幾分心智膽氣,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應了守約的,免得到頭來你不過是又一個陸家娘子,既是害了你,也是害了他。如今我也不妨開門見山問問你,聽說你是連河東公那個世子和裴都尉家二郎都是看不上的,甚至不肯連入宮為貴人,為何卻會看上守約這個天煞孤星?」
  
  琉璃怔了片刻,又一個陸家娘子是什麼意思?她為何會看上裴行儉?這算什麼問題?想了半日只能道,「他不是天煞孤星,在琉璃眼裡,他是這世上最值得托付的男子。」
  
  於夫人驚訝的挑起了眉毛,隨即笑了起來,「難不成這就是緣分?真該讓守約來聽聽這話。」
  
  琉璃心裡倒是一動,難道真是緣分?記得第一次看到裴行儉,就覺得有種奇異的熟悉感,後來真正打了交道,明明覺出他的溫和背後有種疏離的氣質,可自己看著偏偏覺得……有些親切。其實從那時候起,在自己心裡,他就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吧?所以後來她才會有事情就會想到找他,甚至在不知道他是裴行儉的時候,就會在那樣的生死大事上相信他。難道說,其實自己早就喜歡上他了?手指尖上彷彿又有異樣的感覺傳來,琉璃忙握緊拳頭,收攏心思,再也不敢想下去。
  
  於夫人看見琉璃突然有些發紅的臉頰,目光倒是溫和了幾分,「你對守約有這份情意,按說原是好的,他這些年,的確也太艱難了些,只是以他的境況,你把他看得越重,日後卻多半越會為難。我問你,你對守約家的事情,知道多少?」
  
  琉璃定神想了片刻,才開口道,「琉璃知道他身世孤苦,也聽人說起過,他原在河東公府和武陵令府上過了幾年,似乎都不是很如意,婚後也頗受了一番煩擾,就連這些年仕途不順,也有這方面的關係。」
  
  於夫人點了點頭,「看來你也是有心的,你可知這是為何?」
  
  琉璃猶豫了半響,搖了搖頭,楊老夫人倒是說過,只怕與家產或宗長之位有關,但裡面究竟有什麼隱私,裴氏族人自然不會告知外人。
  
  於夫人歎了口氣,良久不語。兩人一路走來,已經到了武府的小湖邊上,岸邊的楊柳早已禿了一半,遠遠的白荷也成了一片殘荷,初冬的陽光照在湖面上,那波光似乎都有些涼意。
  
  在湖邊默然走了幾步,於夫人才重新開口,「裴氏家族並非一支,守約所在的是中眷裴,先祖幾代都是鎮守一方的公侯將帥,在裴氏家族中也是最富貴不過的。至於我朝最顯達的卻是西眷裴一支,相爺裴寂、裴矩都出自這支。」
  
  聽她開口竟扯了這麼遠,琉璃微微有些意外,但立即凝神聽了下去。
  
  「你也知曉,守約的父兄原是因謀劃降我大唐而被王世充誅了三族,只有他**逃了出來,輾轉到了長安。守約的宗親裡,近親都被屠殺殆盡,遠房又不在都城,當時西眷裴宗主裴寂相爺威望最高,待人又慷慨,守約的母親便托在他的門下,年底便生下了守約這個遺腹子。沒想到轉年先皇就平定了王世充,高祖皇帝與守約的父親原本有舊,立時追封了他,聽說又在裴相的建議下,發還了裴家的部分財產。因守約還在襁褓之中,這筆家產便交託給了裴相爺。」
  
  琉璃頓時恍然大悟,她原本還有些納悶,當年裴行儉孤兒寡母,就算能帶些房田契書在身上,何至於會跟同那般勢大的河東公府有家產的糾葛?原來竟有這樣一段淵源裴行儉這一支世代公侯,且都是在亂世裡鎮守一方,積攢下來的財產想來是個天文數字,難怪……
  
  於夫人看了琉璃一眼,見她只是點頭不語,接著道,「裴相自己便是孤兒出身,對族人又一直極為照顧,當年正是聖眷最濃之時,長子尚了臨海公主,女兒是趙王王妃,河東公府附近,裴氏家族聚族而居,四院相對,擊鼓而食,是長安城的一大勝景。守約孤兒寡母住在那裡,自然沒人覺得有何不好。只是世事難料,守約出生的第二年,裴相竟就因為犯事被放歸原籍,過了兩三年,先皇更是將他流放到外地,雖然後來還是被召回了長安,到底很快就過世了。河東公府也就此走了下坡路。
  
  「雖然沒了裴相支撐,食邑也被削了大半,但河東公府的主母畢竟是臨海長公主,這鐘鳴鼎食的日子還要過下去,想來是出多入少,漸漸的掏空了家底,免不了就有了別的想法。到了守約十來歲上,族中少年成日間招著他去打球遊冶,居然還鬥上了雞,他的母親看著不像,狠了狠心找由頭和同居的族人大吵了一架,就此搬出了崇仁坊。當時中眷裴也有兩房到了長安為官,他們母子便托在了同宗的門下,後來守約按律補了弘文生,這才走了正道。
  
  「只是中眷裴的族人終究惦記著那些財產,跟河東公府幾次交涉,河東公府卻咬定守約才是宗子,洛陽裴氏的家產也是他家的,必要等他成年後交到他手中才算完成了高祖皇帝的托付。族人回頭免不了就怪他們母子當年投錯了人,讓中眷裴的族產落入了別支之手,時時逼著他們去找河東公府,關係也越來越僵。守約的母親身子本來就不好,積鬱成疾,沒幾年便一病不起。
  
  「守約年輕氣盛,跟中眷裴的族人也翻了臉,自己一心發憤讀書,不到十八歲便舉明經出仕,得了個左衛的九品官職,也就是在那時,我家將軍見他天資過人,收他做了弟子,給他在我家邊上置了一處院子,又幫他說了兵部侍郎陸家的女兒。那陸氏女兒是個十分溫柔嫻淑的人,我們和守約都是極滿意的。」
  
  琉璃一路聽下來,心裡不由越來越沉,她原是知道裴行儉身世坎坷,卻沒料到會到這樣的程度,聽到後面這幾句,心頭又有些說不出的異樣。於夫人也不知想起了什麼,半天沒再開口,兩人走到一處亭子中坐了下來,石凳生涼,卻也沒有人在意。
  
  半響於夫人才長歎了一聲,「說來還是我們大意了,眼見他們就要成親,也不知兩邊族人怎麼交涉的,河東公府倒是找到了守約,拿出了一份財產單子,說是當年發還的錢帛本不多,守約母子在河東公府住了這些年,衣食住行、延醫吃藥、鬥雞賭錢都花掉了,洛陽那邊的幾處宅子雖然大,可維持不易,河東公府不曉得賠了多少進去,守約又用不上,因此折給了守約一處長安的宅子和上百名婢女奴僕,說是不能讓裴氏一宗之長成親時還住著外人的院子,太失了體面。至於洛陽那邊的幾十處莊園和店舖,把契紙也還給守約了,又說都是安排了極妥當的人在照看,讓守約賞他們一碗飯吃就成。說到後來不知怎麼地,長公主還認了陸家小娘子做乾女兒。
  
  「當時我家將軍就覺得此事有些不妥,但陸家已經同意了,守約也跟我們說,他根本沒想過去要回這些錢財,既然還了,又何必計較還的是什麼?我們也不好說話。守約成親前便搬進了河東公府預備的宅子,我們去看過,當真是華燈錦簾遍地,嬌童美婢如雲的,我家將軍擔心守約會經不住這般富貴,一天到晚拘著他學兵法劍術,守約倒也爭氣,比先前還學得刻苦些,那時他在差事上也極用心,常常忙得回不了家,好在陸家娘子倒是很快就有了身孕,我們每次去看她,她都笑盈盈的,我們自然也覺得一切都好,哪怕是守約的第一個孩子身子太弱沒多久就夭折了,我們也沒想太多,直到第二年上陸娘子又有了身子,人卻越來越蒼白憔悴,這才覺得事情不對」
  
  琉璃倏然一驚,忍不住抬起頭來,只見於夫人眼光不知道看著何處,眼圈卻已經微微發紅。
  
  「我是個直腸子,陸娘子不肯跟我說什麼,我便找到了陸侍郎的夫人,逼著她去問,慢慢的才知道那些洛陽的莊子鋪子兩年來都說是虧錢,陸娘子想換人去管,長公主便過來說她身為裴氏婦,怎麼能為了點錢財落下苛刻下人的名聲?家中開銷又大,陸娘子沒法子維持,賣掉了幾處店舖,不知怎麼的中眷裴這邊的族人聽說了,便又說她不會持家,敗了產業。陸娘子不敢跟人說,便偷偷拿自己嫁妝往裡填,漸漸的填不足了,要削減些開支,便被下人抱怨吝嗇,哪裡像望族出來的女子?這樣煎熬著,待我們發現不對的時候,她的身子也撐不住了,終於沒過了那一關……」
  
  於夫人的聲音慢慢的低了下去,琉璃心裡忍不住也是一陣難過,先前的一點異樣,通通的化作了悲涼。
  
  「守約當時不過剛到二十,又是那樣的身世,一心想著建功立業,重振家聲,封妻蔭子,於後宅的事情便沒有留心,陸娘子又是心思極重的,這些事情對她阿娘都不肯透一句,守約那裡自然更是瞞得死死的。出了這事後,守約自責萬分,每日借酒澆愁,整個人漸漸不成樣子,後來還是我家將軍狠訓了他一頓,才慢慢振作起來。自那之後,他便像變了個人,看什麼都是淡淡的,做事倒是老道了。先把那府裡百來個奴僕全部發賣,得的身價錢便在中眷裴河東的宗祠邊上置了莊園和族學,又關了宅子,住回了這處老院。長公主聽說了原是不依的,說是奴僕是長者所賜,怎麼能發賣?宅子是自家產業,裴氏的宗子難道還要托庇外人?還是我實在聽不下去,狠狠數落了一番那些刁奴和掌櫃的所作所為,才讓她住了嘴。
  
  「此後洛陽那邊的產業再抱怨賠錢的,守約提腳就賣了,得的錢便給了中眷裴這邊的族學。這樣也不過兩三次,莊子店舖倒是不賠錢了,那些莊頭掌櫃還時不時過來送些節禮,守約都是立刻便散出去,中眷裴這邊的人得了實惠,也沒什麼話說,守約跟兩邊族人的關係都緩和了一些。但不知怎麼的,天煞孤星的名頭卻漸漸傳得人人皆知,而且不管他在左衛做得再好,吏部的銓選都始終上不去……直到一年多以前。」
  
  「守約跟我們說,都是因為遇到了你。」
  
  琉璃一怔,抬起了頭來,於夫人看著她,目光裡依然帶著幾分探究,卻似乎不再那麼銳利。琉璃不由搖了搖頭,「怎會是因為我?錐立囊中,自然遲早會鋒芒畢露,河東公府難道還能打壓他一輩子不成?」
  
  於夫人若有所感,歎了口氣,「這也難說,這世上胸藏萬卷之人,一世終無大成的,難道又少了?」
  
  琉璃微微一愣,立時明白於夫人說是正是她的丈夫蘇定方,想了想還是開口道,「夫人何必灰心,廉頗八十尚能出征,蘇將軍乃是不世出的奇才,只是時運未到而已,說不定際遇就在眼前。」
  
  於夫人驚異的看了她一眼,臉上突然露出了笑容,「我才看出來,你倒是真有些像守約,看著淡淡的,也不愛說話,一說出來,倒是直中人心。」
  
  琉璃只覺得耳朵根發燒,她不過是記得蘇定方是六十多歲之後才成就了一番驚世的功業,想來不會還要等很久,順嘴也就說出來了,怎麼能跟裴行儉去比?
  
  於夫人卻似乎終於又發現了琉璃身上的閃光點,目光越發溫和起來,點頭道,「這裴家的事情,如今我也都說了,你若想做守約的妻室,以你的身份,只怕遇到的煩擾會比當年的陸家娘子還要多上幾分,你可有膽子去應付這些事情?」
  
  琉璃靜默片刻,淡淡的一笑,「膽子,自然是有的。」
  
  於夫人坐直了身子,目光明銳的盯著她,追問道,「那依你的主意,你要如何應付日後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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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2:51:02
  第76章 以牙還牙無慾則剛
  
  琉璃靜靜的看著不遠處那泛著粼粼寒光的湖面,語氣淡得不能再淡,「自然是以直報怨,討回一個公道。」
  
  於夫人驚異的看著她,「你的意思是,要幫守約追回那些財產?」
  
  琉璃搖了搖頭,「那些財產,守約根本就不想要,我自然也不會要。河東公府欠他的,原本就不是財產。」
  
  於夫人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看不出你竟然是這般烈性的可你莫忘了,裴相於守約母子畢竟有過大恩,如今的臨海長公主不但是皇親國戚,更是西眷裴的宗婦,是守約的長輩。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河東公府雖然勢微了,西眷裴可不止是出了一個相爺的,你若跟他們翻臉,於情於理於勢,都討不得半點便宜。再者,他們做的事雖然不光明,可你是做晚輩的,絕不能言說長者之非,更不能違逆長者之命,這家法宗法國法,哪一樁能容你去討回公道?」
  
  說到此處,於夫人忍不住歎了口氣,「我也知道你聽了這些事情心中難免惱恨,莫說你,我家將軍何嘗不是氣炸了肚皮,守約又何嘗不是忍斷了肝腸?終究也不過如此而已。說來那裴家的財產,若不是裴相爺,大概也不會發還下來,守約在河東公府又是住到了十多歲的,任誰看,都是河東公府對他恩重如山;至於中眷裴的族人,若不是守約的父兄謀事不夠嚴密,又何至於凋零至此?因此,無論他們如何,守約終不能不顧收養之恩,血脈之情,不然的話,別人不知道守約的本事,我還是知道一些的,何至於如此委曲求全?」
  
  琉璃沉默半響,突然抬起頭來,「於夫人,你說錯了,守約,他也想錯了」
  
  「無論是河東公府,還是中眷裴的族人,守約根本就不欠他們」
  
  於夫人驚訝的睜大了眼睛,「此話怎講?」
  
  琉璃認真的看著於夫人,「守約總是在想,若是沒有相爺,他會如何,可是他想過沒有,若是沒有他,河東公府會如何?沒有他們母子,難道高祖皇帝能把洛陽裴氏的財產轉手送給裴相爺?河東公府既然受皇命托管這些財產,後來卻那樣大肆侵吞,不但是不義,更是不忠。這也罷了。當年收留守約母子,幫他們討還家產,於裴相不過是舉手之勞,但舉手之勞所得的實惠,卻讓河東公府多享受了這二十年的富貴,難道還抵消不過?再退一萬步來說,裴氏母子就算沒有河東公府收留,當年身邊總還略有積蓄,守約父親又很快有了追封,想來絕不至於流落街頭,試想他們母子現在情況又會如何?再不濟,也不會比現在差那麼河東公府對他們母子的所謂收養之恩,到底算是什麼?」
  
  「再說中眷裴,當年他們之所以被牽連慘重,自然是因為在洛陽裴府邊上聚族而居,靠著守約的父兄安享榮華富貴,世事原是禍福相依,豈有同享福時受之安然,共患難時就指責抱怨的道理?再者說,若是沒有守約,難道高祖皇帝會巴巴的找到他們,把洛陽裴氏的財產發放給他們不成?說到底,他們想的,也不過是不勞而獲,因此才會是把守約的家產看成自己的私產,為了這些財產逼迫婦孺也在所不惜這樣的血脈之情,又算什麼?」
  
  不知為什麼,突然間琉璃的耳邊似乎又響起裴行儉那句淡漠無比卻是又慘痛刻骨的話,「因為,我也姓裴」胸口頓時更像是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難道姓裴就是他的原罪?如果讓那些滿口家族名聲、仁義道德,實際上貪得無厭的貴婦高士,在幹完這麼多陰險刻毒的事情後,還能繼續堂而皇之的享用那些沾滿他家人鮮血的錢財,這世上哪還有天理可言?
  
  于氏怔怔的看著琉璃,半響才長出了一口氣,「你說的,自然也有一番道理,只是這道理,卻不是人人都能明曉的。這世上,原沒有什麼比長幼尊卑,宗族名聲更大的道理。你年紀到底還小,哪裡知道這裡面的險惡?若是存了這個念頭,只怕不但不能為守約討回公道,還會給他惹來滅頂之禍」說到後來,聲音慢慢的有些嚴厲起來。
  
  琉璃輕輕的搖了搖頭,「於夫人誤會了。琉璃性子裡並沒有什麼長處,唯一可取者,大概也就是個謹慎。依琉璃之見,為了過去的事情,陪上以後的日子,或是殺敵一千,自傷八百,都算不得以牙還牙。他們既然能冠冕堂皇的把守約逼迫至此,自然也只有以同樣正大光明的手段,讓他們好好的品嚐一番大義名分的錐心滋味,才能真正算得上是討回公道。」
  
  於夫人頓時來了興趣,忙道,「那依你之見,應當如何做到此步?」
  
  琉璃笑了一笑,「夫人,此事說出來並不稀奇,不過是事前要籌劃得嚴密些,人選要找得合適些。琉璃心裡已經有了些打算,容琉璃思量清楚了再稟告夫人,總之於守約和裴氏的名聲只有益處絕無害處就是了。其實以蘇將軍與守約的心智,琉璃能想到的主意,他們自然都能想到,只不過他們太過寬厚,琉璃卻正是小女子一個,君子做不得的事情,便讓琉璃來做不然聖人都說了,以德報怨,以何報德?總不能讓那些做盡壞事的人,心安理得的繼續吸血自肥」
  
  於夫人忍不住笑了起來,「吸血自肥?這個詞用得好你和他們師徒兩個多半能說到一處去,都是做事前不愛露口風的,也罷,我也不問你,你只要記得莫意氣用事就好。」
  
  停了半刻,她又歎了口氣,「只是還有一樁,就算不說這些,你嫁入裴家,卻也是有些難處的,中眷裴的那些族人,多半要嫌棄你並非名門淑女,當初的陸家乃是吳中陸家的旁支,門第絕不算低,他們都挑剔過一番,何況於你?河東公府那邊,只怕也會用些手段來煞煞你的性子,好教你聽他們擺佈,這些事情說來或許都不算大,但一樁樁的都極是鬧心。你,還是要多有些準備才好。」
  
  琉璃垂眸微笑,「夫人不必擔心,琉璃倒是不大在意這些的。想那陸家娘子,是正經的名門淑女,自然生怕墜了家族名聲,累及父母姊妹,處處對自己求全責備,因此也正如了某些人的意。琉璃卻是一無所有,也無甚可懼,守約說我性子堅韌,其實不過是無慾則剛。我不想奪回財產,也不想博得美名,凡事做到合乎規矩也就是了,誰愛挑剔便挑剔,與我何干?」
  
  「你這小娘子說話倒是有些意思。」於夫人眼中興味更濃,「不過這話倒是合我的脾氣,這人不守世間的規矩原是不成的,但若是顧忌太多,太求名聲,也不過是便宜了那些惡人」
  
  琉璃深深的點頭,這世上的惡人,如曹氏,如善氏,如臨海公主,其實仗的不過是臉皮比旁人厚,心腸比旁人黑,對待她們,原本就只有更厚更黑這一條路,若跟她們還講究名聲手段,不是自己找死麼?
  
  於夫人此時看著琉璃真是越看越是順眼,忍不住問,「聽說你明年便十七了,不知是哪月的生辰?」
  
  琉璃一怔,半響才搖了搖頭。於夫人不由奇道,「你怎麼連自己的生辰都不知曉?」
  
  琉璃只得苦笑道,「不瞞夫人,琉璃四年前痛失慈母,不知怎的大病了一場,後來雖是慢慢好了,以前的事情卻差不多都忘了,這四年裡,也不曾有人給琉璃過過生辰,因此琉璃實在不知自己生辰是何日。」
  
  於夫人不由大奇,「聽說你父親是健在的,雖說你人小,平日不過也罷,但兩年前正是十五歲及笄的大日子,竟也沒有辦過?」
  
  琉璃搖了搖頭,安家原本是胡人,根本就不講什麼及笄之禮,庫狄家更不可能給她辦這個,這時候的戶籍紙上只記年齡,也沒個身份證啥的,說來她的生辰還真是筆糊塗賬,或許要到拿生辰八字問卜的時候才能知道了——不過那是外人絕對看不到的。
  
  於夫人心裡頓時湧起一陣憐惜,看來琉璃不但沒有母親,這父親有和沒有也沒什麼區別,倒是和守約一般的苦命孩子,難怪這性子也有些相似。自己的女兒在她這般年紀時還全然不知憂愁……想到早逝的女兒,心裡更是難過起來,半響才道,「既然如此,若是有人問起,你不妨便說生辰是十一月初二。」
  
  琉璃有些訝然,但看到於夫人頗有深意的眼神,倒是猜到了一些,忙微笑道,「是,琉璃記住了,兒的生辰是十一月初二。」
  
  於夫人原本也想賣個關子的,聽她這樣回答,頓時有些沮喪,低聲嘟囔了一句,「與你們這樣的人說話真真是太無趣。」轉念一想,若要應付好姓裴的那些人,原本就是要精乖些才不會吃虧,不由又打起了精神來,繼續問道,「你可會做葫蘆頭?」
  
  葫蘆頭?琉璃有些茫然,她聽都不曾聽說過……只是看著於夫人的神色,她心裡突然一亮,微笑了起來,「琉璃今日還不會,不過若是過幾日夫人想吃,琉璃定然不會令夫人失望。」
  
  於夫人看著琉璃,臉上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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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2:51:27
  第77章 時尚標兵所謂緣分
  
  「琉璃,你看我這妝如何?」武夫人從銅鏡前轉過身來,興致勃勃的問。
  
  琉璃看著她,心裡長吸了一口氣,笑容滿面的點了點頭。
  
  大約是因為一年多不曾參加社交活動,武夫人今日的妝容畫得分外繁複仔細,臉上至少撲了三層潔白輕薄的應蝶粉,額頭塗著細細的鵝黃色松花粉,眉心又貼了一個桃形的鏤金翠鈿,兩頰上各點了一簇六點紅色,眼角到兩鬢間則是兩抹月牙狀的斜紅。不過饒是如此,整張臉上最顯眼的還是那兩道又粗又長的深翠色眉毛,看上去實在是有點……詭異。
  
  琉璃前幾日第一次看到她把眉毛畫成這樣時,簡直恨不得立時拿抹布來給她擦掉,武夫人卻自得萬分的告訴她:這才是眼下長安城最時興的眉妝琉璃頓時想起了從前看過的一些唐代掃帚眉仕女圖,心頭湧上了深深的無力感。
  
  她還未開口,武夫人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皺起了眉頭,「你怎麼今日還是這般素著臉?」
  
  琉璃詫異的張了張嘴,她哪裡素著臉了?明明撲了粉、描了眉,唇上也點了口脂,只是沒敢把自己的臉搞成調色盤而已。還沒等她把話說出來,武夫人已經不由分說把她按在月牙凳上,拿起石翠,就要加工琉璃那兩條不時興了的細長眉毛,琉璃嚇得一蹦三尺高,苦笑道,「夫人饒了琉璃吧,琉璃還要去廚下看看,萬一流些汗下來,這臉如何看得」
  
  武夫人皺眉道,「你這兩日倒去了幾回灶房,有什麼菜式吩咐廚娘做也就是了,你何必還親自去?」
  
  琉璃忙道,「今日是宴客,琉璃準備的正是立冬前後的應節之物,還是自己去看看才放心。」
  
  武夫人歎了口氣,「也罷,你做完了再來找我。」說著,到底打開了妝奩,從花盒裡挑了一片用魚鱗剪成的雨滴狀花鈿貼在了琉璃額頭,「這卻是不怕流汗的。」
  
  琉璃冷汗直冒的走了出去,快步到了楊老夫人院子邊上的廚房,裡面早已是熱火朝天。特意從尚食局請過來的女廚正在做渾羊忽歿,這道菜琉璃曾在宮中吃過。此時廚師已經將兩隻腹內填滿五味肉碎和糯米的淨鵝填入一頭羊的腹中,羊上烤架前,卻又從羊脊邊挑出兩條嫩肉,細細的切了,加入調味醬醃著,放到了一邊,接著便在脊外片下兩條略長些的嫩肉,剁碎後也放到了一邊。
  
  琉璃看得新奇,忍不住問,「這卻是要做什麼?」
  
  女廚擦了擦汗,笑道,「好教這位娘子知曉,若是別的羊自然是烤了鵝便扔,今日卻是極好的馮翊羊,因此奴用了最嫩的脊肉來做道生羊膾,外脊便炸醬入湯,正是地道的細供沒忽羊羹,羊尾還可以炒來做道白沙龍。」
  
  琉璃點頭不語,一邊武府女廚便道,「大娘,你吩咐的葫蘆頭已經備好了。」
  
  琉璃忙走了過去,只見女廚手邊兩個盤裡,一盤是洗淨的羊腸,一邊是用花椒肉桂茴香醃製好的肉末,點頭笑道,「勞煩了。」
  
  她自然是不用動手的,只是指揮著廚子將淨肉末拌上生蛋黃芡粉填入羊腸,扎牢後先入油炸了兩段,乘熱一嘗,外脆內鮮,倒比前兩日做的又強了些。讓廚師也嘗了一口,廚師也點頭道,「今日用的原是這馮翊羊的羊腸,又是雞子拌的肉糜,果然更鮮。」又笑道,「大娘放心,待會開席了,這葫蘆頭便跟羊羹一道上,定然是熱的。」
  
  琉璃笑著謝過,眼見廚房的擋火牆前另外幾個單眼灶台也都生起火來,灶房裡漸漸有油煙瀰漫,不敢多停留,轉身便回了院子。這才進屋換上了今日見客的衣服,玉色的翻領素面襦襖配石榴紅裙,又戴上了一支碧玉步搖。
  
  阿霓繞著琉璃看了一圈,歎道,「裙子倒是好,衣裳卻太素了。」
  
  琉璃忍不住笑道,「你倒是好眼力。」這石榴裙看著尋常,用的卻是貢品蜀繡,細看時能見到滿地的寶相花紋。其實襦襖雖然是素面,但滾邊用的也是最富麗華美的朱底暈□錦。畢竟以她如今的身份,穿得太華麗不成,太樸素也不成,只能走這種低調精品路線。
  
  一時打扮好了,琉璃到了上房,卻見武夫人也到了,身上穿的正是一條杏紅暈□錦八幅長裙,上面是一件米色短襦,走動間頗有些流光溢彩。楊老夫人正皺著眉頭道,「如今時興的這眉妝著實古怪了些。」
  
  武夫人一臉的不以為然,眼見時辰已近,便帶著婢女們到二門上去迎客。琉璃依舊在上房陪著楊老夫人,沒過太久中書舍人王德儉的夫人第一個到了,只見這華夫人三十許歲,肌膚豐白,眼神靈動,見了楊老夫人,便親熱的上來行禮寒暄。
  第二個到的卻是琉璃有過一面之緣的許敬宗夫人鍾氏,看見琉璃眉毛都沒多動一下,倒是笑著問了名姓年紀,就如從未見過琉璃一般。楊老夫人一概只道,琉璃是華陽庫狄氏的嫡女,「原是故人之後,因順娘也忙得緊,有時便讓她來陪陪我這把老骨頭」,鍾夫人便送上了一頓誇讚,琉璃也只好應景的紅著臉低了頭。
  
  隨後來的是換了一身朱色宴服的於夫人,看見琉璃只點頭微笑,崔義玄家的夫人盧氏是按著時辰到的,那嫁了長孫無忌庶子的楊十六娘卻是最後才到,一見面便抱歉了半日,楊老夫人自是笑著只道無事,引著眾人往後走。
  
  宴席設在了院子後面的亭閣裡,早已裝點得十分精潔,屏開孔雀,褥隱芙蓉,細絨地衣低設,紫錦帷帳高張。待大家互相謙讓一番一一入席之後,自有婢女們雙手舉捧著食案碎步上前,俯身送在各人面前。
  
  琉璃陪著武夫人坐在東席的末座,不過是隨眾舉著奉杯而已。眼見面前的案幾上從生魚膾到白沙龍,一道道佳餚流水般上來,她心思在別處,也辨不大出是什麼滋味,幾位客人倒是讚不絕口,聽說有幾道是尚食局的廚師做出來的,更是好生恭維了楊老夫人一番。
  
  眼見羊羹之後,一個個蓋著鎏金銀蓋的牙盤被送了上來,銀蓋打開,露出兩個金黃色的小葫蘆,楊老夫人便笑道,「這道菜諢名葫蘆頭,卻是大娘的主意,說是按孫真人留下的方子做的,這時節吃了最是益氣補身,大家不妨嘗嘗。」
  
  眾人自然有了興致,各自嘗了一個,只覺入口脆香肥鮮兼有,又略有辛辣的回味,都點頭不絕。鍾夫人便笑道,「大娘果然秀外慧中。這葫蘆頭味道的確鮮美。」
  
  琉璃笑道,「承蒙夫人抬愛,這也叫雜糕,不過是市坊間的小吃,難登大雅之堂的,也就是取個迎冬補身的意思。」
  
  於夫人吃了一口,卻是怔怔的看著琉璃,半響問道,「你這肉末裡可是混了雞子?」
  
  琉璃吃了一驚,這道吃食雖是於夫人前幾日讓她學做的,但依廚娘所說,肉末裡調入芡粉即可,是她想起前世裡包餃子餡裡打個生雞蛋的做法,試著做了一做,果然味道更好,才改了做法的,於夫人舌頭好靈忙點頭道,「夫人說得不錯。」
  
  於夫人看著琉璃,眼圈慢慢有些發熱——因她愛吃這葫蘆頭的鮮辣,當年女兒特意去學了做法,而且做得比外頭食鋪做的還要鮮美,秘訣說是加了雞子攪拌。自打女兒過世後,蘇家的親友們都知道,她已經不再吃這道小吃,這次特意讓琉璃做了,原本不過是借個由頭說事,沒想到她做出的葫蘆頭的味道竟然和女兒做的那般相似說來女兒當年的婚事,若不是自己固執,說不定……
  
  在座的幾位夫人雖然與于氏不大熟,卻也看出有些不對,楊老夫人便笑道,「琉璃,你這葫蘆頭樣樣都好,就是有些辣口了,快去給於夫人敬上一杯壓一壓。」
  
  琉璃忙應了,離座斟了一杯燙得熱熱的竹葉青,蘸甲輕彈,又舉杯過眉,於夫人長跪著喝了一口,笑道,「大娘且過來坐,我有事問你。」琉璃笑著坐到了於夫人身邊,於夫人便細細的問她家裡還有何人,平日愛做些什麼。
  
  於夫人坐在北席,正與王德儉的華夫人同席,華夫人一面與西席上的鍾夫人說笑,一面便忍不住豎起了耳朵。她早就有些納罕,這庫狄大娘來得著實奇怪,楊夫人怎會找個這樣的美貌胡女入府作陪?今日又為何要把她介紹給了在座的夫人們?看她舉止、禮數都半點不差,難得氣度也頗為清雅,倒是越發讓人看不透了。
  
  聽到琉璃低聲說到祖上做過公侯,父親如今在兵部當著文吏,母親已經去世……華夫人越發納悶起來:她的出身雖然不算太低,聽著家境到底是沒落了。難不成楊老夫人真是發了善心,要給故人之後謀門親事?以這個庫狄氏的容貌家世,入高門為媵妾倒是極合適的,若不想為妾,大概只能配個中等門庭的庶子,或是寒門新晉的才士……她心頭忍不住便開始琢磨是否認識這樣的人,猛然間卻聽於夫人驚道,「你也是下月初二的生辰?」
  
  一座人眼光不由都投了過來,於夫人卻恍若不覺,只拉著琉璃問長問短,眾人忙又裝作沒注意,華夫人便對武夫人和楊十六娘笑道,「你們今日這眉妝倒是時新得緊,回頭順娘也教教我」
  
  武夫人和十六娘都是描著一模一樣的粗長翠眉,不由相視而笑。
  
  一時酒菜上齊,楊老夫人便笑道,「今日難得一聚,咱們不如投壺做耍可好?」
  
  在座之人,除了琉璃,都是玩慣了這宴席之戲的,自然欣然應好,楊老夫人便讓婢女捧了一個雙耳大口壺過來,放在正中,在座每人分了兩根雕花竹矢。楊氏先依禮讓了一回,照例是從她開始投,居然兩投皆中,接下來的鍾夫人卻只投中了一支,便笑著飲了一杯。一圈下來,也有都中的,也有漏了一支罰一杯的,唯有琉璃很少玩這遊戲,兩支竹矢都錯過了壺口。她喝完一杯酒,第二杯還未舉起,就聽於夫人道,「你喝得這般急卻是容易傷身的,這杯我便替你喝了罷」
  
  眾人瞪大眼睛看著於夫人,一時都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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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2:51:49
  第78章 居心叵測各自打算
  
  眼見崇化坊就在眼前,庫狄氏放下車簾,重重的出了一口氣,皺著眉頭沉思不語,坐在對面的嚴嬤嬤小心的看著她的臉色,心裡頗有些不解:自打前幾日河東公府的一位管家娘子來拜訪過夫人後,夫人就有些心神不寧,今日居然一早便急著要回本家——雖說冬至過後第三日,原是女子歸寧本家吃宜盤的日子,但這些年了,她何嘗這般早過?難不成是因為兄長有了差事在身的緣故?
  
  馬車很快就停了下來,嚴嬤嬤下車時才發現,門口還停著另一輛馬車,看去似乎比自家的更華麗寬敞,不由暗吃了一驚,轉頭看見庫狄氏卻是鬆了口氣的表情,心頭不由更是困惑起來。
  
  庫狄家看門的普伯穿著一身青色的新襖,看見庫狄氏忙回頭叫了句,「五娘子回來啦」又上來慇勤的行禮,卻見庫狄氏眼角都沒瞟他一眼便帶著嬤嬤和婢女快步走進門去,轉眼間已消失在影壁後面。普伯的臉不由垮了下來,暗暗「呸」了一聲,右手忍不住又伸入懷裡,捏了捏那個包著幾十個大錢的荷包,眉眼這才舒展開來:這才是正經貴人的做派呢,他早就看出來了,這家裡就她是個有造化的庫狄氏走進院子,阿葉笑嘻嘻的迎了上來,「娘子來得好早,阿郎早惦記著您了。」
  
  庫狄氏不耐煩的點點頭,平日早該迎出來的曹氏琉璃都沒出現,待她走到台階下面時,門簾才挑了起來,她一眼便看見了曹氏身後的那個人:一年多未見,她看上去長高了些,本來就雪白無瑕的肌膚更多了層絲緞般的光澤,眉青唇紅,容光幾可逼人,庫狄氏忍不住輕輕吸了口氣,以往她也知道這侄女兒生得好,卻不想她變得有這般氣度,彷彿在她跟前自己都不算什麼了。兩天來她心裡那種不舒服的感覺頓時翻得更是厲害,臉上卻露出了一個笑容,「大娘回來啦?」
  
  琉璃微笑著行了一禮,「姑母萬福。」
  
  庫狄氏笑著走上幾步,挽住琉璃便往裡走,對珊瑚和青林的行禮竟是根本沒加理會。曹氏本來就不大好的臉色頓時更壞了一些——往年她至少還會看一眼青林。
  
  庫狄延忠已站了起來,看見妹妹和女兒手挽手走了進來,臉上的笑容更加歡悅,「五娘今日回得卻早」
  
  庫狄氏也笑著行了一禮,坐在了北邊的坐席上,正好與琉璃同席,曹氏和珊瑚也冷著臉各自坐了下來。
  
  庫狄氏說了幾句閒話,便問琉璃這一年多來做了什麼,琉璃笑了笑,「承蒙應國公府楊老夫人與武夫人厚愛,琉璃一直陪著她們,期間進過一次宮,為武昭儀畫過一些繡樣,此外還給聖山畫過一幅插屏,聖上賞了琉璃一百匹絹帛。」
  
  庫狄氏臉上微微變了顏色:琉璃住在武府她是知道的,卻並不知道她曾進過宮,還為如今最得寵的武昭儀效過力,甚至得了當今聖上這樣的大筆賞賜此事屋裡其他人也是第一次聽說,各自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庫狄延忠滿心都是狂喜,脫口道,「你這孩子,這般好事,如何今日才說?」
  
  琉璃淡淡的一笑,「阿爺不曾問,琉璃自然不好說,不然倒顯得輕狂了。」這位爺只問過裴行儉和蘇將軍是什麼關係,裴行儉眼下有什麼打算,裴行儉……
  
  庫狄延忠半點也沒覺出琉璃言語中的諷刺之意,興致勃勃的問了下去,太極宮是什麼模樣,聖上是什麼性子,琉璃揀著能答的簡單的說了,既不露出自己在宮裡住了一年多的事情,也不隱瞞自己和武昭儀頗為熟悉。
  
  旁人也就罷了,珊瑚坐在那裡,幾乎呆若木雞,今早就看見琉璃起就死死掐在掌心裡的指甲不知不覺的鬆開了,只覺得身上再無一絲力氣。
  
  庫狄氏心裡卻是越來越不是滋味,低頭想了半日,還是勉強笑道,「阿兄,妹子今日回來,卻還有事情要問問阿兄……」說著便看了曹氏和珊瑚一眼。
  
  曹氏此刻心裡就如油煎一般,看見庫狄氏的目光,沉著臉站了起來,「珊瑚、青林,跟阿娘出來」說著甩簾子便走了出去,珊瑚面無表情的跟在後面,青林覺得氣氛不對,也一臉小心翼翼的跟了出去。琉璃也直起了身子,「阿爺、姑母,琉璃出去一趟。」
  
  庫狄氏忙道,「你莫忙,此事正要告你知曉。」轉頭便對庫狄延忠道,「阿兄,我聽人說,有人向咱們家提親求娶大娘?」
  
  庫狄延忠一怔,隨即笑了起來,「五娘好快的消息正巧求親的也是裴家子弟,正是如今官居起居舍人的裴九郎,他的恩師乃是左衛中郎將蘇定方將軍。說來真真是有緣,蘇將軍家原有個女兒的,不幸一年多前沒了,他夫人一見到琉璃,就覺得琉璃與她女兒十分相似,上個月當眾認了琉璃為義女,還特意在家裡擺了宴席。得知琉璃還沒定親,這個月初三,蘇將軍便親自上門來提了親,我已問過卜,卜語也是大吉。再過幾日,便是納采的好日子。」說到這裡,他不由撚鬚微笑,這裴舍人果然是個做事嚴密的,竟說通了蘇將軍夫妻來圓這樁婚事,如今也是正經的長輩之命,天作之合了。
  
  庫狄氏臉色微寒,沉聲道,「阿兄,你可知這裴舍人的身世?知道他曾娶妻生子?」
  
  庫狄延忠心裡一沉,皺著眉道,「自然知道裴九郎是正經的名門之後,前頭的娘子也沒有留下一個嫡子嫡女,如今孤身一人,又有什麼打緊?」
  
  庫狄氏立刻道,「正是孤身一人才不好,阿兄如今在兵部辦著差,難不成竟沒聽說過這裴九郎天煞孤星的名頭?」
  
  庫狄延忠聽她說出這四個字來不由大急,狠狠的瞪了庫狄氏一眼,又忙去看琉璃,見她面無表情的低頭不語,心裡更是打了個突,聲音便冷厲起來,「五娘,你也是讀過書的人,豈這樣胡說?什麼天煞孤星,我在兵部也當了兩三個月的差了,誰說到裴舍人不是一個好字?那說法不過是那些黑了心腸嫉恨他前程的人編出來的鬼話。卜者都說了,這門婚事是極為吉利的,難道那些人還比卜者更明白不成?」
  
  庫狄氏看著阿兄從未有過的嚴厲臉色,不由頗有些意外,難不成這裴九許了極重的彩禮?又或者……對了,阿兄如今是在兵部當差,裴九的那恩師正是一位中郎將念頭急轉之下,緩了臉色道,「阿兄找的哪位卜人?我倒是認識幾個極有名的巫者,要不我再找人去卜上一次?阿兄,並非我多事,實在是此事重大,說不定關係著我庫狄氏的運數,不是鬧著玩的。」
  
  庫狄延忠的目光變得冰冷,「不必此事我自有注意,你不用操心」
  
  庫狄氏呆了半響,長歎了一聲,「阿兄,這裴九郎的事情,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雖然說是裴氏中眷那一支的宗子,但因他平日為人苛刻,與族人關係並不大好,那河東公府收養了他十年,成親時送了他一幢大宅、上百個奴婢,他居然轉手就賣了還對河東公府如今的主母臨海長公主出言不遜。他在裴氏族裡著實名聲不好,便是我家阿郎,也是不喜他的,只是裴氏族人宅心仁厚,不願跟外人說去。與這樣的人結了親,於咱家又有什麼好處?反而得罪了多少貴人」
  
  庫狄延忠低頭想了一遍,突然冷笑道,「一篇鬼話別的我不知曉,若裴舍人真這般不堪,又別無倚靠,他族人能容他當宗子到今日?別打諒我不知道裴氏家族裡那點醜事,說破了怕你們臉上不好看而已」有些事情,蘇將軍提親的事情就隱晦的提過幾句,這也罷了,他這親妹子嫁給貴人也十多年了,何嘗提攜過這家裡一把?如今自己好容易有了前程,倒跑過來說三道四了。什麼得罪貴人,不過是怕在她的裴都尉跟前失了歡心而已他若為這個得罪了一手安排自己前程的裴舍人,得罪了在兵部裡那般德高望重的蘇將軍,才真是愚不可及庫狄氏不由也變了臉色,怒道,「阿兄,你難道以為我是來害你們的不成?」轉頭又對琉璃道,「琉璃,姑母一心一意都是為了你好,此事與你性命攸關,你可不能打錯了主意」
  
  琉璃一直低頭不語,藏在袖子裡的雙手卻已經忍不住握成了拳頭:裴氏族人竟然是這樣顛倒黑白的麼?難道兩宗的事情還不夠,庫狄氏嫁的這洗馬裴也要來湊一腳熱鬧?還是有人向庫狄氏說了什麼,授意她來攪黃此事的?聽到庫狄氏問她,她才抬起頭來。庫狄延忠已忙忙的插嘴道,「琉璃,你莫聽你姑母胡言,阿爺絕不會害你,這裴舍人的門第前程人品,在大唐也挑不出幾個,你若錯過了這份姻緣,以後哪裡還能有此等好事?」
  
  琉璃看著這面目如此相似的兄妹兩人,用一樣的表情說出一樣的話來,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要是光看這一幕,不知道的一定都以為他們多疼愛自己呢好容易壓下嘴角的笑意,她輕聲道,「婚姻之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琉璃聽阿爺的。」
  
  庫狄延忠頓時鬆了口氣,看著琉璃簡直恨不得給她行個大禮才好,庫狄氏卻不由大急,「你這是什麼糊塗話,莫說那天煞孤星絕不是浪得虛名,你就算能平平安安嫁給那裴九,日子總是要你自己過下去的,中眷裴的族人豈肯讓你這樣出身的女子去做他們的宗婦?裴九又得罪過河東公府,若是長公主有心為難你,你做晚輩的難道敢違逆不成?莫要圖個虛名,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庫狄延忠大怒,喝道,「五娘,你若再說這些不知輕重的話,這個家門,以後莫回來也罷」
  
  庫狄氏呆了一呆,臉頓時漲得通紅,冷笑道,「好,我今日一片好心,你倒這樣待我,真以為我稀罕回來麼?」又轉頭對琉璃道,「琉璃,你若聽姑母的話,現在就跟姑母走,姑母定然立時你尋門好親」
  
  琉璃心裡早已轉了好幾個念頭,心裡慢慢的有了幾分瞭然。聽到這話,她抬頭靜靜的看著庫狄氏,突然微笑了起來,「姑母,琉璃實在不解,你為何這般懼怕我嫁給那裴舍人?」
  
  庫狄氏一呆,臉色變得鐵青,霍然站起,一言不發走了出去,怒沖沖的走到門口正要上車,卻聽後面有人急急忙忙的追了出去。她心裡微鬆,卻又忍不住冷哼了一聲,回頭一看,卻是大失所望——追出來的竟是曹氏。她剛想將那一腔怒氣撒到曹氏頭上,卻聽曹氏低聲道,「五娘,你莫聽大郎胡說,琉璃的這樁婚事,裡面有見不得人的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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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2:52:11
  第79章 人心向背戰神風采
  
  一個十二寸的漆盤,上面擺滿各種冬令乾果瓜菜糕點,另一個九寸的白瓷盤,盛著有些涼了的油煎糖餅。
  
  琉璃垂眸看著眼前桌上的這兩個盤子,心裡忍不住有些膩味。這冬至日必吃的宜盤和煎餳,家家戶戶都差不太遠,不過眼前這兩盤顯然分外的讓人沒胃口。看了看曹氏和琉璃那兩張毫不掩飾的陰沉的臉,她一樣只略動了一點便放下了。庫狄延忠忙笑道,「特意回來一趟,怎麼不多吃些?」
  
  琉璃只得笑道,「女兒早上出門前吃的是油塌,或許多吃了一口,實在有些克化不動。」
  
  珊瑚冷笑了一聲,剛想說什麼,庫狄延忠已經一眼瞪了過去,珊瑚胸口一悶,推案而起,「女兒告退。」站起來便衝了出去。
  
  庫狄延忠怒道,「珊瑚怎麼越發沒有禮數了」
  
  琉璃卻只當什麼都沒看見,餐盤撤下,只坐了片刻便起身道,「阿爺,女兒還要去蘇將軍府上一趟,去得晚了怕是失禮。」
  
  庫狄延忠忙道,「應當如此,應當如此,只是有閒暇時,你也記得多回來兩趟才是,裴家那邊只怕下個月就要通婚書了。」
  
  琉璃點頭應了,又笑道,「女兒今日回來,除了給阿爺的節禮,家裡下人們辛苦了一年,女兒也一人準備了一匹素絹,就煩阿爺叫他們到院子中領了吧。」
  
  庫狄延忠不由吃了一驚,如今一匹素絹按質地能當兩百到三百大錢使用,家裡五個奴僕,就要發下一貫多錢去,他聽著都有些肉疼,只是琉璃今日給他送的那一套筆墨硯台,只怕幾千錢都未必能買到,這句「太過花費」實在不好出口,只能滿面笑容的說了聲好。
  
  曹氏猛的抬起了了頭:琉璃這次回來,送的節禮竟是青林都沾不上一絲一毫的,如今卻要賞絹給那些下人院子裡,阿霓把一匹匹經緯密實、光澤柔潤的素絹發到了庫狄家幾個下人手裡,看著他們眼中驟然冒出來的亮光,淡淡的道,「這是第一等的宋州絹,如今足足抵得三百錢,你們莫讓人哄了去。」
  
  幾個人相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了驚喜的笑容,眼見琉璃已經穿上披風從上房走了出來,忙不迭的都上前行禮謝賞,連阿葉的聲音裡都有了十二分的感激。
  
  琉璃笑道,「這些絹也就罷了,原是當今聖上賞賜給我的,乘著今日過節給了你們,也是個綵頭。你們盡心服侍阿郎,日後自然少不得這些好處。」
  
  聖上賞大娘的?庫狄家幾個奴僕一時都呆在了那裡做聲不得,半響才又是亂哄哄的一通謝恩。琉璃擺擺手,回頭跟庫狄延忠和曹氏禮數周到的告了別,這才帶著阿霓往門外走去,普伯忙把絹往身邊的清泉手裡一放,趕上來幫著開門。琉璃對他笑著點點頭,「普伯今日辛苦了,快回去歇著吧。」
  
  普伯心裡一熱,回頭看見庫狄家沒有人跟出來,搶上一步低聲道,「大娘要當心一些,適才五娘走的時候,曹娘子追出來說了一篇話,說裴家郎君是早就看上了大娘,連阿郎的差事都是因此得的,還有幾句老奴不敢轉告,總之都是臆測的混話,五娘走的時候,臉色很是不善。」
  
  琉璃一怔,念頭轉了幾轉,回過頭來鄭重的向普伯行了一禮,「多謝普伯相告,此恩琉璃必不敢忘。」普伯嚇了一跳,忙擺著手低聲道,「大娘折殺老奴了」
  
  琉璃從阿霓手裡拿過一個裝錢的荷包親手放到了普伯手裡,「普伯,琉璃原先是什麼境況你也知曉,如今好容易要熬到頭,每次回來都不敢空手,娘子卻還是不肯放過。這也罷了,阿郎如今是在兵部當差,若是得罪蘇將軍,以後可如何做得下去?日後還有此等事情,琉璃想煩普伯去武府告知這位阿貴一聲,日後……琉璃定然不教普伯有終老之憂」
  
  普伯聽著前面的話還是呆呆的,到最後一句,不由睜大了眼睛:他這樣的奴僕,最怕的就是老了病了主人不管顧,得了這樣一句話,當真比多少錢都管用,頓時再也顧不得什麼,用力點了點頭,「大娘放心」
  
  車伕阿貴這些日子來跟著琉璃出入,從來是沒斷過打賞的,此事又與武府並無半點害處,忙也跳下車笑道,「這位老丈,阿貴姓黃,你去應國公府後面的車馬院一問就知。」
  
  普伯在心裡記了好幾遍,目送著琉璃上車走遠了,這才慢慢走回院子,心裡又是激動又有些不安,一眼卻看見清泉雙手空空的蹲在樹下,忙道,「你把絹都收回屋子了?」
  
  清泉抬起頭來,滿臉都是怒氣,壓低了聲音狠狠的道,「哪有什麼絹,都讓曹娘子收走了,說是給了咱們也不過糟蹋好東西」說著便用鞋尖死命碾著地上的一根枯枝——那可是聖上賞賜的宋州絹,他這輩子都沒摸到過那麼好的東西,曹娘子怎能如此苛刻普伯驚訝的張大了嘴巴,胸口一點不安頓時都化成了火氣和慶幸,想了一想,忙上前把清泉拉到了他平日住的門房裡,低聲道,「你是個有主意的,我來問問你,阿郎如今好容易得了這份差事,大娘又有了這體面的婆家,為何曹娘子卻恨不得壞了這門親,毀了阿郎的前程?」
  
  ………………
  
  武家的馬車上,阿霓頗有些不解的問道,「大娘,那老蒼頭不過是個門房,能知道多少事情?」她自然曉得,這一個月來的於夫人的認女、蘇將軍的提親不過是演了場戲,但男女相悅,長輩成全,此事說來也稀鬆平常得緊,大娘的姑姑知道又有什麼打緊?如今大娘的父親一力贊同,婚事自然再無意外,大娘為何會給那門房許下這般承諾?
  
  琉璃淡淡的一笑,「他是個老實的,便是幫不上什麼忙,日後給他養個老也算不得什麼。」
  
  阿霓笑了起來,「大娘真是厚道人。」
  
  琉璃笑了笑,沒有做聲。她自然不會告訴阿霓,普伯和庫狄延忠身邊的清泉相處甚厚,而曹氏身邊的阿葉又一直惦記著清泉,再加上今天的那五匹絹曹氏是斷然不會讓奴僕們得的,從今往後,這庫狄家的事情,只怕沒什麼可以瞞住她了,事情竟比她預想的還要順利些——說起來,這也不過是她從武則天身上學到的一點點皮毛而已。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她既然下了決心要打一仗惡仗,總不能讓曹氏他們在背後捅自己刀子。
  
  馬車穿過天門街進了長興坊,在蘇將軍府的門口停了下來。沒多久,一位身量高大、眉目英秀的婦人便笑著迎了出來,琉璃認得正是於夫人的兒媳羅氏,忙趕上幾步,「哪敢勞煩阿嫂大駕。」
  
  羅氏上來挽住了她的手,「阿家都念叨了幾回了,又怕你來得晚,又怕你來得早,如今可算踏實了,快些跟我進去。」
  
  阿霓便回頭對車伕黃貴道,「你明日辰正再來接人,後面車廂裡還有一匹素絹,是大娘賞你的。」見阿貴笑嘻嘻的走了,才幾步追上了琉璃。
  
  這是阿霓第二次來這蘇將軍府,比起應國公府來,這府邸著實小得可憐,說是府,其實不過是一座五進的院子,屋子一色的白牆黑瓦,後花園也就是個意思而已,倒是外院那片練武場很是不小。阿霓是常隨楊氏出門的,只覺得在京城的四品官員裡,府上如此窄小的著實不多。上月二十那場認親的家宴,就是隨便設在靠近後花園的一處花廳裡,陳設食具一概平常。不過菜式卻是異常豐盛,從海鯢干膾到五生盤,上了足足二十道,有幾味便是貴人家也很少能吃到的。她聽著老夫人都納罕了半天,想來是這蘇將軍夫婦的確重視這認親的宴席?
  
  穿過幾處過廳,眼前就是蘇府的上房,於夫人早已站在台階上,看見琉璃,忙幾步走了下來,沒讓琉璃行禮,便一把拉住歎道,「這麼早就來了,想來是吃過午食便往這裡趕的吧?你這孩子,這般性急做什麼?」
  
  阿霓頓時想到羅氏適才說的話,心裡忍不住有些想笑。她算是看出來了,這於夫人的性子在長安的官家夫人裡也是不多的……
  
  琉璃隨著於夫人進了上房,只見蘇定方穿著一身家常半舊袍子坐在榻上,衝自己笑著點頭,「來啦」看著眼前這張淡眉細眼的和藹笑臉,琉璃心裡依然不可避免的湧上了一種怪異的感覺,趕緊笑了笑,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琉璃見過義父,義父萬福金安。」
  
  於夫人不耐煩的把琉璃拉到身邊坐下,「就你禮數這般周全」
  
  琉璃心裡默了一下,她當年看唐史時,最愛看的便是名將傳,眼前這位可是地道的大唐戰神,一戰轉身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認真論功績,連薛仁貴、裴行儉也沒法和他比,多行幾個禮算什麼,她簡直恨不得要個簽名才好……
  
  不過眼前的蘇定方顯然看不出半分戰神的風采,正笑著對於夫人道,「你當人人都和你一般是野慣了的麼?」
  
  於夫人怒道,「都是一家人,禮數那麼多做什麼?」
  
  蘇定方識趣的閉了嘴,臉上仍是笑瞇瞇的,轉頭便問琉璃,「你午間可吃飽了,那煎餳一般人家做出來都極是難吃的。」
  
  琉璃想了想,老老實實的點頭,「的確難吃,琉璃沒吃幾口就吃不下了。」
  
  蘇定方頓時眉開眼笑,「正好,這冷天拔地的,正是吃些餛飩的好時節,我前幾日好容易買了一個會做點心的廚子,做出來的餛飩,只怕比那蕭家餛飩還要強些,你且等著,我去去就回。」說著興致勃勃的站起來就走了。
  
  於夫人忙揚聲道,「多做幾種餡料出來」
  
  蘇定方的聲音從屋外傳了回來,「自然,廚下已准了十三種,正是一個年的數……」
  
  琉璃還沒什麼,阿霓已默默的低下了頭,十三種餡料,就為了做碗餛飩,應國公府也從來不曾這般奢侈過她現在知道,蘇定方這堂堂四品中郎將,為何會住著這樣寒酸的一處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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