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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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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3:50:55
  第60章 絲絲入扣帝心如鐵
  
  夜已經深了,下弦月的清光照在窗紗上,也落下了幾枝隨風晃動的樹梢的陰影。琉璃躺在床上,看著黑暗中的那點月光,怎麼也睡不著。
  
  歷史,到底是記載錯了,還是已經被某種力量悄悄的改變了?
  
  高宗是這一天午前來的咸池殿,晚飯後便走了,皇后早間的這次拜訪已經靜悄悄的過去,沒有引起一絲水花,小公主也還是好好的,她晚間去武則天的房裡時,還看見她憐愛的抱著小公主,抱的時間比平日似乎更長一些。倒是依依的病好像重了,她見過的那位蔣司醫午後又來了一趟咸池殿……
  
  但無論如何,那狗血的一幕的確沒有發生——王皇后來看望小公主,她走之後,武則天進去悄悄掐死了自己女兒,等到高宗來時故意笑著揭開女兒的被子,然後大哭著嚷嚷,皇后殺死了我的女兒……
  
  其實,她應該早就能預料到的不是嗎?
  
  大唐的太極宮,最不缺的就是人,宮女至少上萬。因此便是卑微如她,也有個阿凌幾乎一步不離的跟在身邊,更何況皇后、武則天和小公主?就看小公主身邊伺候的那麼多人,莫說武則天,就是紅線女也不可能偷偷溜進去把她悶死,更別說還要嫁禍皇后——皇后總不可能無緣無故把大家打發走,以便一個人跟小公主談人生談理想吧?那麼,高宗又怎麼可能相信皇后會當著幾十號人掐死了小公主?
  
  《資治通鑒》上這一幕的記載,真的很像TVB八點檔的狗血宮廷劇,司馬光大概和編劇們一樣,認為唐朝的皇帝們很窮,請不起太多傭人……
  
  算了,不想那麼多了。也許沒有人知道歷史的真相,也許現在斷言事情如何發展還為時過早,也許……困意終於開始上湧,琉璃翻了個身,打著哈欠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從夢裡驚醒了過來,月光已經從窗紗上移走,但窗外似乎有別的光芒在晃動,遠遠的還有些聲音傳了過來。琉璃坐了起來,豎著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人聲似乎變得越來越嘈雜,前面有人點起了若干火燭,突然,一聲尖利的哭叫劃破了夜空。琉璃一個哆嗦站了起來,快手快腳的穿上了衣服,剛想出門,又頹然的坐了下來。
  
  前院的動靜越來越大,琉璃聽見外屋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這才披上外衣,揚聲道,「阿凌,前面是怎麼啦?」
  
  阿凌的聲音裡還帶著幾分迷糊,「大娘你等等,奴婢這就去看看,看樣子也快天亮了……」
  
  踢踏的腳步聲很快就從門口消失了,琉璃索性把頭髮梳了梳,挽了個雙髻,突然心裡一動,又伸手解開,胡亂挽了挽了事。湊著外面的光線,她穿好鞋子,找好外衣。待一切準備齊全,就聽見了阿凌急促的腳步聲。
  
  門簾一挑,胡亂裹著件披風的阿凌衝進了屋子,臉色蒼白一片,「大娘,小公主出事了」
  
  琉璃怔怔的看著她,心裡只有一個聲音,小公主終於出事了麼?定了定神才問道,「怎麼會睡前不還好好的麼?」
  
  阿凌跺腳道,「可不是,聽說是適才半個時辰前,小公主突然開始抽筋,乳娘嚇得趕緊派人去找昭儀找醫師,如今醫師還沒到,小公主說是快不行了,昭儀……昭儀昏過去了,前面已是亂成了一鍋粥」
  
  琉璃一把抓起外衣,站起來快步往外就走,阿凌忙跟了上來,聲音裡全是惶然,「這可如何是好昭儀的身子才是剛剛好了一點點,哪裡受得住?」
  
  兩人一路跑到正殿,只見到處火光明亮,無數宮女宦官便如沒頭蒼蠅般衝來跑去,西殿裡有楊老夫人蒼老的聲音傳了出來,「御醫來了沒有」聲音十分淒厲。
  
  琉璃忙跑了進去,只見楊老夫人穿戴齊整的站在殿中,腰桿筆直,目光嚴厲。琉璃也不多說,上前默然行了一禮,便站在了她的身邊。楊老夫人看了琉璃一眼,只見她頭髮衣服都有些亂,緊緊的咬著嘴唇,神情卻還鎮定,不由點了點頭,「琉璃,你去外面看看御醫來了沒有,若來了……先帶到小公主的屋子裡」
  
  琉璃應了聲是,轉身往外就跑,到咸池殿的院門口時,已有好幾個人站在那裡,伸著脖子向東邊看,過了大約一盞茶功夫,就聽有人道,「來了,來了」只見遠處火光閃動,漸漸聽見腳步嘈雜,再近些才看見是一個小宦官在前面打著火把,另一個高大些的背著一個御醫打扮的人就衝了過來,琉璃忙高聲道,「先帶御醫去小公主的房間」
  
  她這時已看得清楚,背人的正是劉康,而他背上的儼然是黃御醫。劉康跑的飛快,待琉璃追到西殿時,楊老夫人帶著他們正往暖閣走去,琉璃遠遠的跟在後面,見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暖閣門內,心裡有些發沉,步子也漸漸慢了下來。
  
  到了暖閣外面,只聽裡面一片安靜,半響才響起一個沙啞蒼老的聲音,「老朽無能,老夫人,請節哀順變。」
  
  靜默延續了片刻,淒厲的哭聲才突然爆發了出來,夾雜著一片「奴婢該死」的叫嚷和咚咚的聲音。楊老夫人厲聲道,「你們這些奴婢的確該死,一個都不許出去,定要查個清楚,好好的一個小公主,怎麼突然就這樣沒了」說到後來,聲音也顫抖了起來。
  
  哭聲中,劉康的聲音清清楚楚傳了出來,「老夫人,昭儀那邊……」
  
  楊老夫人頓時止住了哭泣,啞聲道,「御醫,快去看看昭儀,她適才一急昏過去了」
  
  黃御醫「啊」了一聲,簾子一挑,一行人急忙忙的又衝了出來,一路小跑進了武昭儀的寢殿,玉柳正守在門口,眼睛紅腫,看見老夫人來的方向和臉色,一怔之下立時捂著嘴哭了起來。
  
  琉璃也跟到寢殿的門外,不遠處的暖閣依然有哭聲不斷的傳來,但似乎已經沒有人再往那邊多看一眼,所有的人都眼巴巴的看著寢殿,傾聽著裡面傳出的每一點動靜。大概也就是一盞多茶的時間,似乎變得無限的漫長,當黃御醫沙啞的聲音響起時,每個人幾乎連氣都不敢出了。
  
  「昭儀是憂思太過,又急怒攻心,才昏迷過去的,如今脈象還算平穩,老夫人也莫要太過憂心,只是昭儀的身子,是怕是再也受不得氣惱傷心,你們還是要多勸慰她一番才好。」
  
  屋外眾人的心頓時像坐了一回過山車,只聽楊老夫人苦笑了一聲,「御醫倒不妨教教老身,如何才能勸慰住昭儀,教她不必氣惱傷心」
  
  黃御醫啞然無語,眾人也面面相覷,正一片靜默中,突然外面有人高聲到,「聖上來了」
  
  人群嘩的向兩邊分開,忙不迭的低頭行禮,那赭黃色的身影風一般的從眼前刮過,直衝入寢殿之中,一疊聲的道,「媚娘這是怎麼了?小皇女如何了?」
  
  黃御醫的聲音頓了頓才響起,「啟稟陛下,小公主她……已經去了,昭儀急怒之下昏厥了過去,眼下脈象還算平穩。」
  
  讓人心裡發涼的一陣沉默後,高宗的聲音裡已經有止不住的哽咽,「到底是怎麼回事?朕晚上走的時候,她還好好的……帶我去看看」
  
  眼見那黃色的身影有些蹣跚的走向不遠處的暖閣,低低的抽泣聲開始在整個咸池殿裡蔓延,琉璃隨著跟在高宗身後的宦官宮女走近暖閣,站在了窗下。
  
  暖閣裡的哭泣聲更加哀切了些,半響,高宗才問了出來,「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個嬤嬤的聲音答道,「啟稟陛下,今夜是老奴當值,大概一個時辰前,小公主的乳母突然驚叫起來,老奴就看見小公主全身都在抽動,這才嚇得喊了起來,趕緊讓人去叫昭儀,等昭儀過來時,小公主還在抽搐,眼睛瞪得大大的,昭儀一見就暈過去了。等到御醫來的時候……」說到後來,聲音裡已滿是恐懼和絕望。
  
  高宗沉默片刻又問,「昨天可是出了什麼事?或是給她吃了什麼?」
  
  那嬤嬤忙道,「啟稟陛下,奴婢們沒敢給小公主吃任何東西,都是按平日的規矩伺候著小公主,便是乳娘,也是一口涼水都沒敢喝過……」
  
  高宗的聲音裡已經帶上了怒氣,「那是怎麼回事?她怎麼會突然就如此了」
  
  裡面撲通的一聲,另一個嬤嬤的聲音響了起來,「陛下明鑒,奴婢們當真冤枉,要說昨日有什麼不同,原是有的,奴婢們不敢說。」
  
  高宗怒喝一聲,「說」
  
  嬤嬤聲音發顫,卻帶著一絲看到活路般的急切:「昨日,小公主本一切都好好的,吃藥也比平日要順些,吃過便睡著了,誰曾想皇后卻突然帶了一大群人進了這房間,又給小公主的手上戴了一個串珠,小公主平日便是最怕驚動的,當時就醒了,哭得厲害,藥也全吐了,後來就不怎麼愛吃奶,精神也差了好些。」
  
  高宗似乎怔了一會兒,「既然如此,為何不早說?」
  
  嬤嬤道,「奴婢們稟告過昭儀,昭儀道,若是皇后來了立刻就去找太醫給公主看病,只怕傳出去皇后要多心,讓奴婢多看顧著點,今日一早再去找那太醫,沒想到……想那太醫原是交代過奴婢們,這屋子絕不能讓外人隨便進來,就怕讓小公主受了驚或是過了病氣,可昨天那一屋子人,誰知道有什麼」說著又哭了起來。
  
  高宗怒道,「既然知道,你們怎麼能讓一屋子不相干的人進來?」
  
  嬤嬤們沒有答話,一個宮女的聲音道,「求陛下明鑒,昨日皇后來了便指明要見小公主,太醫的這些話昭儀都反覆跟皇后說了,但皇后就是要來,又非要親手給小公主戴那串珠子,昭儀怎樣懇求都攔不住,奴婢們又怎麼攔得住皇后殿下?」裡面立時響起了一片急切的附和聲。
  
  「砰」的一聲,不知是什麼東西被摔到了地上,高宗的聲音幾乎是有點咬牙切齒,「混賬」半響又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她算哪門子皇后」
  
  太陽慢慢升了起來,微帶金紅色的陽光靜靜的灑在咸池殿內那一小片結冰的湖面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芒。殿裡過年的紅燈籠都已被靜悄悄的摘了下來。按規矩,剛滿月就夭折的小皇女不會有隆重正式的葬禮,但總不能讓那艷紅的顏色再刺痛貴人們的心。
  
  咸池殿裡是一片死一般的安靜,如果說小皇女的死,讓這幾百號人痛哭失聲,那麼,武昭儀醒來後得知噩耗又一次吐血昏過去的消息,簡直讓他們連哭都哭不出來了:昭儀若是真出了意外,他們前程乃至性命就全完了琉璃靜靜的站在寢殿的門口,因為進去的人太多,門簾已被捲了半邊,從她站的地方,能看見屋裡一角的景象。前一刻,尚藥局的一位上官針師動了銀針,武則天才終於醒了過來,卻只哭著說了一句話,「是我害死了女兒」說著便要起來去看小公主,為她操辦後事。一屋子哭聲勸聲中,武則天並不算高的聲音卻有一種幾乎能劃破人耳膜的淒厲,「什麼勞累不得如果我早些死,女兒就不會喪命」
  
  背對著門口的高宗,身子明顯的一震,正亂著,卻見武昭儀的身子又是一軟,倒在了眾人手上。
  
  幾個御醫頓時湧了過去,輪流診過一遍脈後,低頭商量了一會兒,還是黃御醫回道,「陛下,昭儀的脈象十分混亂,乃是心神受激過度,不如吃些安神的藥丸,好好睡上一覺,大約會好些,只是……若再這樣下去,卻怕會禁不住。」
  
  高宗咬牙道,「你們好好治,用心治,絕不能讓她出一點意外」
  
  黃御醫苦著臉應了聲是,偷眼看了看高宗的臉色,低下頭來。高宗捂著額頭坐在屋角的一張凳子上,一言不發,本來被阿余扶著,一直站在一邊的鄧依依卻突然轉身向高宗走去,跪了下來,低頭稟告著什麼。
  
  屋裡的人圍在床前,似乎都沒有注意到屋角的這一幕,琉璃只能看到高宗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突然霍地站了起來,厲聲道,「你此言當真?」
  
  依依的聲音頓時大了起來,「陛下,妾若有半句虛言就剮了妾之前妾也沒敢把自己這次舊病復發跟那口脂聯繫起來,又怕蔣司醫是危言聳聽,好容易打聽到了是有這樣的說法,昭儀卻道此事太大,不能聲張,又說,既然是尋常香料,只怕也是無意配出的。但加上今日之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誰不知道昭儀的身子損得厲害,再傷不得神,她們想害的不是小公主,而是藉著這個要昭儀的命」
  
  屋裡突然靜了一靜,隨即卻又都像沒聽見這聲音般各自忙碌起來,只有楊老夫人灰著臉走了過去,低聲問了幾句,突然冷笑起來,點頭道,「竟是這東西難怪那天陛下竟會醉了,皇后竟會病了,留媚娘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好容易掙出一條命來,御醫們這樣千叮萬囑不能勞神勞心的,到底還是叫人不放心我苦命的女兒」說完繃不住哭了起來。
  
  高宗的臉上已經是一片灰白,身子看上去就像木雕一般僵硬得沒有生氣,只是一雙眼睛裡,卻漸漸射出了懾人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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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3:51:28
  第61章 未雨綢繆暴雨驚魂
  
  永徽五年,三月戊午,太極宮承天門的正門再一次為皇帝出巡的儀仗而洞開,一千八百人的大駕鹵薄分成二百一十四列肅穆而出,十二架副車左右拱衛著皇帝的鑾駕莊嚴前行。鑾駕之後,則跟隨著近千輛馬車,迤邐數里,延綿不絕。
  
  整整半城的長安人都被這多年不曾出現的大隊人馬驚動了,互相打聽之下才知道,自登基以來幾乎不曾出遊的高宗李治,今年要移駕萬年宮避暑。
  
  避暑?望著這楊柳飄絮的三月陽春天,便是最愛出遊的長安遊俠兒們也不禁相顧茫然起來。
  
  他們自然無從知道,戊午日,正是太極宮內那位小公主七七齋結束後的第三日;也是咸池殿裡那位天天以淚洗面的武昭儀,能夠離開這個傷心地的最早時間。而離長安足有三百多里、風景清幽的萬年宮,顯然是讓她靜心休養的最佳選擇。
  
  三百多里的路程自然不近,好在一路官道平整,前朝又沿路修了十二座行宮,無論小憩休整或是夜警晨嚴都十分便利。浩浩蕩蕩的鑾駕於第三日午間到達了萬年宮。當日下午,皇帝的一封制書便由快馬發往長安,追封武德年間大唐開國功臣,其中最顯眼的一位,正是武昭儀的父親,應國公武士擭。
  
  五月,皇帝親手撰寫了《萬年宮銘》一篇。當月朔日,赴萬年宮來朝的三品以上大員悉數在銘文後提筆簽名,太尉長孫無忌自是排名第一。不久,在魏征為太宗所撰的《醴泉銘》碑旁,一塊《萬年宮銘》碑拔地而起,雙碑並立,彷彿是見證著永徽之治與貞觀之治的血脈相連、相守相望。
  
  而琉璃清楚的知道,這,不過是結束前的一聲悠長迴響。
  
  轉眼便是閏五月初一,再過幾天就要入伏,便是在這群山環繞、碧水側流的萬年宮裡,也能感覺到盛夏的陽光一日日的變得熱烈起來。這日午後,琉璃去武夫人屋裡時,就聽她對翠墨嘟囔道,「這萬年宮處處都好,就是沒有冰,連井也沒有兩口,喝起酪漿來實在有些不夠涼爽。」
  
  琉璃心裡一動,上前了兩步,「琉璃倒聽說這裡原是有極大的冰窖,只是聖上幾年都不曾出遊,便不曾預備那麼多,說來夫人住的這屋子原是低窪了些,入了夏,不免有些潮氣,琉璃如今日日在那梳妝樓做畫,那裡便涼爽得多。」
  
  武夫人忙道,「此言當真?」
  
  琉璃點頭笑道,「夫人跟琉璃去一次便知道了。」
  
  這次跟著高宗過來的依然是咸池殿的這撥人,而萬年宮房子又實在多了點,所以武昭儀、武夫人與鄧才人都安排了單獨的院落,武昭儀住的是紫泉殿,萬年宮唯一的甘泉活水繞宮而過,武夫人住在紫泉殿西邊的屏玉殿,鄧才人則住在稍低處的回澗閣。三處院落都坐落在天台山山腳與山腰之間,依山靠水,松柏掩映,是萬年宮裡風景最美也最便利的所在,唯一的缺點就是地勢略低了些。
  
  至於梳妝樓,卻是琉璃來了萬年宮不久便跟武則天說,她想畫一幅《萬年宮圖》,武則天自然滿口子答應。琉璃便挑了山腰附近視野最好的梳妝樓的北亭當畫室,有時趕上雨天路滑,索性就住在梳妝樓的偏閣裡,倒也逍遙自在。
  
  見武夫人面露嚮往,琉璃又道,「那梳妝樓就在山腰凸起的平台上,山風最爽,若是清風明月之夜,更是幽涼入骨。從丹霄殿到紫泉殿的青石水渠也正好流過,用來冰酪漿也是極好的。」
  
  武夫人想了想,一拍手,「還沒看見你畫的畫成什麼樣子了,不如現在就去」
  
  梳妝樓離御容、屏玉兩殿都不算遠,沿著斜坡往上走個兩三百步便到,一上那平台,武夫人便覺得視野開闊,涼風拂面,琉璃的畫室正設在樓前的半山亭中,緊靠著路口外側,視野最好。涼亭四面都垂著錦簾,當中是一張極大的案幾,案幾邊放著三張方凳,又有兩個不小的三彩櫃,居然還有一個爐子,一袋木炭,一個被蓋得嚴嚴實實的木桶。武夫人忍不住笑道,「難不成你竟是準備夜裡在這兒睡?」
  
  琉璃笑道,「夫人有所不知,畫這界畫與別個不同,原是最繁瑣費事的。」
  
  走在她身後的阿凌不由默默的翻了個白眼。她跟著琉璃也有半年多了,琉璃日常作畫原是最爽利省事不過的,沒想到一拉開架勢畫這幅《萬年宮圖》,卻立刻變身麻煩婆婆,又是要了火爐木炭來熬什麼明膠,拿礬水兌入明膠,再用刷子一層層的往絹上刷,說是做工筆界畫必得如此。這也罷了,居然還找人要了一大桶油,說化顏料烤碟子前要先抹層油才好,可那一大桶油,只怕夠烤幾年碟子了最古怪的是,明明早就立夏,卻硬是不許宮女將半山亭的錦簾換成紗簾,說是怕夜裡遮不嚴實……
  
  武夫人便上前看那張畫。這萬年宮原是建在群山環繞之中,以天台山為主,山頂是主殿,南坡為外朝,隨行官員多住外朝,北坡往後則是內宮,也就是她們如今身處之地。此時這畫兒也不過完成了一多半,看得出在青山碧水之間,若干亭台樓閣參差錯落,山頂處一座雄壯宮殿,前面雙闕對立,山谷中一泓碧流,上有飛橋凌空,正是這北坡附近的景致。
  
  武夫人嘖嘖稱歎了一回,笑道,「這裡視野真好,處處都看得清楚。」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這裡雖開闊些,也沒法都看清的,最近這些日子,萬年宮北坡琉璃都已經都跑遍了呢」
  
  武夫人點頭不語,丟下畫又到樓上樓下轉了兩圈,只覺得處處精緻雅潔,難得當真涼爽宜人,下樓來便站在廳中宣佈道,「我去稟告昭儀一聲,回頭咱們就搬家」
  
  到了這日晚間,武夫人和月娘的行李便從屏玉殿搬到了梳妝樓,雖然房間少些,武夫人身邊的人本來就不多,倒也住得下,而琉璃原本有時就會住在偏閣最外面的屋間裡,此時更是名正言順的搬了進來。
  
  阿凌便笑道,「當時您挑了這間住時,奴婢還覺得太陰冷了些,如今看來卻是最涼快的一間。大娘真真是有遠見。」
  
  琉璃正站在窗邊用撐子支開窗戶。從窗口看去,對面山坡上的萬年宮北門似乎就在眼前,她出神看著那片火把搖曳、人影晃動之處,半響才道,「那是當然」
  第二日照樣是個晴天,只是天氣似乎又悶熱了些,早上武夫人一見琉璃便笑道,「幸虧昨日搬了地方,不然更不好受」
  
  一行人走到紫泉殿時,迎面正遇見鄧依依。只見她身上穿了一件緋色流雲紋的衫子,繫著散花石榴裙,襯得臉上多了幾分紅潤,只是眉頭微鎖,神色依然沉鬱。
  
  武夫人停下等她,相互見了禮後便笑道,「你的臉色當真是好多了。」
  
  依依點頭一笑,「從前日起,蔣御醫就換了個方子,這兩日倒是睡得好了些。」
  
  武夫人笑了起來,「蔣御醫是有真本事的。昭儀都能漸漸的好起來,你才多大?自然會越來越好。」
  
  原來這鄧依依因受寒又吃了涼藥身子受損,經蔣孝璋調養後原本好了一些,不想葵水期間又用了那破血行氣的口脂,竟落下了崩漏的毛病,拖了半個月才偶然間查出緣故,此次卻當真是傷了根本,到萬年宮來養了兩個多月,也不過稍見起色。
  
  依依聽了武夫人的話,勉強笑了笑,側頭往東邊長安方向看了一眼,眉宇間的陰霾更深了。
  
  到得武則天的寢殿時,高宗卻還沒有走,如今他不在山頂的大寶、丹霄兩殿處理政務,便會在紫泉殿與武則天吟詩唱和,磨墨揮毫。初二並無朝會,他便留在了紫泉殿,正與對鏡梳妝的武昭儀談笑晏晏,回頭見到武夫人與鄧依依聯袂而來,一個纖弱秀美,一個風情明媚,心情更是愉快,笑道,「你們來得正好,我和昭儀正商量著今日有些悶氣,要坐船去遊覽一番杜水才好。」
  
  武夫人第一個拍手叫好,依依自然也湊趣,四個人頓時說得熱鬧起來,這邊宮女宦官們開始收拾些隨身的物件,琉璃乘人不注意,跟翠墨悄悄說了聲還要去畫畫便腳下開溜。
  
  回到梳妝樓的北亭中,琉璃調好顏色畫了一個多時辰,便拿了紙筆滿山溜躂,東畫畫西比比,跟遇到的打掃宮女聊聊天,又坐在長廊上對著對面山坡發了半日呆。她這一個多月來常是如此,阿凌早看慣了,心裡原先還有些納悶:原先在太極宮時,這大娘是一句話不肯多說一步路不肯多走,到了這裡怎麼竟變了個性子?如今見怪不怪,只道她是離了皇后蕭淑妃諸人,本性流露。
  
  一天時間晃晃悠悠的過去,高宗幾個到晚飯前才回,武夫人滿臉都是興奮,直歎琉璃是個沒福的,那畫舫有兩層樓高,在裡面迎風小酌,看窗外青山對出,真是神仙不換的逍遙日子。
  
  到了夜裡,琉璃照例到亭中轉了一圈,放下四周的錦簾,回到屋裡支起了窗欞,這才倒頭睡去。
  
  不到半夜,一陣風聲呼嘯,她突然驚醒了過來,只聽得窗外風拍窗欞,雨聲嘩嘩震耳,不由一個激靈爬了起來,從枕頭下摸出火石,幾下點燃了一直放在床頭的油燈。不顧窗口砸進的雨水,衝過去往外一看,只見窗外雨如瓢潑,放眼看去全然是漆黑一片,什麼亮光都沒有,側耳傾聽,雷雨隆隆,更是什麼都聽不見,竟是來萬年宮後從未遇過的一場暴雨。
  
  轉眼間,從窗口刮進的雨絲便將她的中衣打濕了一片,琉璃怔怔的坐回床上,不敢關窗,也不敢去睡,想了一想,起身把房門後掛的一件蓑衣兩頂雨笠和桌上的銅管提燈檢查了一遍,又脫下濕衣,換上了利落的葛布胡服和麻底線鞋。
  
  窗外的瓢潑大雨似乎竟毫無休止之意,足足下了一個多時辰,雨聲才略微小了一些。突然間,雨聲裡中似乎夾雜著一些奇怪的聲音,琉璃忙奔到窗前,豎起了耳朵,遠處彷彿是有人在大聲呼喝,只是雨聲實在太大,只能隱隱的聽到幾個詞語,依稀是「大水」「聖上」,又夾雜有光光的敲擊之聲。
  
  萬年宮大雨之夜,山洪暴漲,玄武門守將士四處逃散,只有將軍薛仁貴登門向宮內大呼示警……沒錯,就是今天了琉璃再不遲疑,一面高聲叫道,「阿凌快起來外面漲水了,快去叫人」一面穿上蓑衣,戴好雨笠,點燃提燈,又拿上了另一頂雨笠,開門跑了出去。只聽阿凌驚叫道,「大娘你說什麼?」
  
  琉璃只道,「你快起來,去把樓裡樓下的人都叫起來,發水了」轉身開門,用雨笠遮住油燈就往作畫的亭子跑去。外面的雨依然十分急,風倒是小了一些,雨點辟里啪啦的砸在琉璃的下巴下,待她跑進亭子時,提燈一照,倒是鬆了口氣,因冬日擋風的雙重錦簾被雨打濕後更為沉重,倒是將亭子遮了個嚴實,裡面的地面根本就沒有濕多少。
  
  琉璃將油燈放在地上,幾下便把四面的八幅錦簾都緊束在亭柱邊掛的簾鉤上,然後把月牙凳,三彩櫃、木炭等物都堆上了案幾,用力提起那桶油便倒在上面,隨即油燈一點,火頭「砰」的一聲燃了起來,隨即騰得老高。
  
  這雨夜裡,萬年宮原本四處掛著的燈籠早已被狂風暴雨打滅,到處都是一片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但隨著半山亭的火光燃起,亭子四周頓時變得明亮起來,連山上山下的道路都被照得依稀可見。
  
  阿凌這時剛剛跑出門來,一見這火頓時呆住了,尖叫了一聲,「大娘你在做什麼?」
  
  琉璃大聲道,「若不放火,這外面哪裡還能看得見路?你快去把樓裡的人都叫起來,只盡量找些銅盆敲起來,沿著半山腰的路來回跑動,一起大聲叫『發水了』,我這就去叫昭儀」不等阿凌回答,她提起油燈轉身便向山下衝去。
  
  這一條路是琉璃兩個多月走了又走,熟到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的,一路快走,到了紫泉殿的院門外,便一面踹門,一面高聲叫,「快開門,發水了,快開門」
  
  門好容易開了,露出一張有些呆滯的臉,琉璃從她身邊擠了進去,高聲叫嚷著「發水了,昭儀快出來」,腳下向主殿狂奔,到殿門口時,殿裡的宮女早被驚動了,聽了琉璃的話,慌得也一起大叫起來,沒過片刻,就聽見了武則天的聲音,「到底是怎麼回事?」
  
  只見武則天披散著頭髮,身上罩著披風,在幾個宮女擁簇下快步走了出來。琉璃忙道,「昭儀,琉璃半夜起來,聽見玄武門那邊有將士大叫,發水了,快讓聖上走避,想來是山洪發了,這裡地勢低,昭儀還是趕緊到高處去躲避才好」
  
  武則天臉色頓時變了,回頭對玉柳厲聲道,「快去把弘兒抱出來,往山上走」看了看琉璃又道,「你帶我去回澗閣,聖上還在那邊」
  
  琉璃一呆,萬萬沒料到高宗今日居然不在這裡,忍不住暗叫一聲「晦氣」只好道,「昭儀你快上山,聖上那邊琉璃去叫就是」說著把油燈往身邊的宮女手裡一塞,脫下身上的蓑衣,不由分說的穿在了武則天身上,「梳妝樓邊上的亭子裡我放了把火,出去就能見到,昭儀往火光那裡走」
  
  武則天驚訝的看了琉璃一眼,她身邊的幾個宮女此時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忙上來擁簇著她就往外走,琉璃也拿了油燈雨笠轉身往外跑去,就聽身後武則天叫了聲,「劉康,快和庫狄畫師一起找聖上去」
  
  雨水此時似乎又略小了一些,半山腰上銅鑼銅盆敲打和喊叫的聲音變得清晰可聞,不斷有各處的宦官宮女從琉璃身邊狂奔著向半山亭的火光跑去,琉璃被撞得了幾下,險些沒拿住手裡的雨笠和提燈,就聽身後腳步聲響,劉康已經追了上來,伸手從琉璃手裡接過了東西,帶頭往前跑去,他身強力壯,身手又敏捷,無人撞得動他,琉璃跟在後面,速度頓時快了起來。
  
  兩人跑到回澗閣時,守門的宮女似乎已經被外面的動靜驚醒,一拍門環,門立刻就開了,劉康推開門便扯著嗓子叫了起來,「發水了,聖上快出來」聲音極為響亮,琉璃猝不及防下,幾乎沒捂著耳朵跳到一邊去,片刻後,閣樓的大門光的打開,王伏勝幾個簇擁著高宗和鄧依依衝了出來。
  
  藉著門內的燈光看去,兩人似乎都只穿了中衣,外面亂裹著衣服,王伏勝幾個更是衣衫不整,好在黑夜中也沒有什麼禮數不禮數的,劉康一面盡量舉起銅燈引路,一面回身往山上走。沒走兩步,琉璃只覺得腳下感覺有異,有小宦官驚叫了一聲,「水上來了」果然腳下積水眼見著就沒過了腳面,每一步都是嘩嘩做響,琉璃只覺得一顆心就要跳出了腔子,再也顧不上什麼,往前就跑。
  
  這裡離半山亭已經有些距離,能看到那邊有火光閃動,指引著方向,眼前卻只有劉康手裡的一點光亮在前面晃動,腳下的水似乎在迅速漲高,本來不過是幾百步的路,竟長得似乎沒有了盡頭。頭頂上還有銅鑼敲打和呼喊示警的聲音,但琉璃卻只聽得見腳下嘩嘩的水響和身邊人粗重的喘息聲。
  
  好容易終於跑到紫泉殿附近,眼前也更亮了一些,就聽有人叫道,「是聖上過來了,昭儀,快走」
  
  眾人不由大驚,藉著火光隱隱看見前面路口站了五六個人,當中一人穿著蓑衣,自然是武則天。此時洪水幾乎已經漲到小腿中部,她站在那裡卻是一動也不動,見到高宗過來,才分開眾人淌著水幾步迎了過來,高宗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十幾個人簇擁著兩人往山上跑去。
  
  風雨中,依稀能聽見高宗驚魂未定的聲音,「媚娘,你早就出來了,等我作甚?萬一我再晚些過來可如何是好?」
  
  武則天的聲音十分平靜,卻有一種破冰碎玉般的決然,「陛下若是沒有過來,媚娘絕不上去」
  
  山路一直沿著斜坡向上而去,洪水則幾乎追著眾人的腳跟淹了上來,直到上了半山坪,眾人才踩到了乾硬的土地,只見這坪裡空蕩蕩的,只有武夫人帶著阿凌、翠墨幾個焦急萬分的等在那裡,看見高宗和武則天,每個人都是拍著胸口長出了一口氣,忙又上來領著他們繼續往上走,武夫人便道,「弘兒已經到長廊裡了,你們怎麼才上來?」
  
  沒有人答話,火光裡,高宗側頭看了武則天一眼,臉上一片柔情。
  
  一行人一路往山上走去,不多時便登上了繞山長廊的台階,此時長廊裡面密密麻麻的都站滿了人,高宗和武則天上來時,眾人忙讓出了一片空地,一干人走到長廊中,不約而同都鬆了口氣,只是立刻就發現,除了穿了蓑衣的武則天,人人都落湯雞似的狼狽無比,好幾個人還是赤著腳,也不知是沒來及穿還是跑掉了。
  
  李弘和月娘被人抱了過來,各自見了母親都是嚎啕大哭。死裡逃生之下,眾人此時才驚魂稍定,有唏噓的,有慶幸的,有忙著找人的自不必提。
  
  琉璃悄悄的退到一邊,摘下頭上的雨笠,默然回望了一眼對面玄武門的所在,心裡一片茫然:她現在可以肯定,如果沒有自己,高宗和武則天有八成以上可能就此被淹死在萬年宮裡——這樣的雨夜,這邊山上除了她這個特意住在離對面玄武門直接距離最近的屋子裡,又豎著耳朵等動靜的人,誰會聽到那隱隱約約的示警聲?至於玄武門附近的宮人,他們就算聽到了示警,但水逼玄武門時,兩座山中間的山谷裡早就是一片洪流,誰又能過得來?時間的因和果,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關係?
  
  難道說在這個時空中,自己其實根本就不是一個路人甲?
  
  洪水似乎停止了上漲,半山亭裡的火焰還在熊熊燃燒——那案幾櫃子都是上好的紅木,果然是貨真價實、經久耐燒……她正胡思亂想,就聽長廊之上,遠遠傳來了喧嘩的人聲,隨即是一聲焦急的高聲詢問,「敢問聖上可在?可還安好?」
  
  正是裴行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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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3:52:22
  第62章 不動聲色論功行賞
  
  他怎麼來了?怎麼來的會是他?
  
  琉璃不由回頭往山上看了一眼。據她所知,此次隨高宗來萬年宮的官員,多住在南坡幾處地勢頗高的樓閣裡,此前她倒沒怎麼擔心過裴行儉,但在這樣的一場驚心動魄的逃奔後,突然聽到他熟悉的聲音,一顆心竟是不由自主的急跳了起來。
  
  只見山上的一片漆黑中,漸漸閃爍起了幾點微弱的火光。王伏勝上前了一步,仰頭大聲道,「聖上在此,來者可是裴舍人?」
  
  「正是裴某,如今水勢未明,臣斗膽請陛下移駕丹霄殿。」
  
  這倒是好主意,總不能在長廊裡呆著。高宗不由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他原是半夜從床上被驚醒的,隨手抓了件衣服就跑了出來,此時才看清,身上披的竟是一件粉色的輕袍,趕忙脫了下來,可裡面濕漉漉的白色中衣更不成樣子,正躊躇中,武則天已走上一步,解下蓑衣披在了他的身上。她在蓑衣裡原本還穿了一件披風,如今只是下擺濕了一片,倒也無傷大雅。
  
  高宗忍不住握住了武則天的手,低聲叫了句,「媚娘……」武則天淡淡的一笑,轉頭對王伏勝道,「告訴裴舍人,聖上這就上去。」
  
  雨漸漸的小了,山上火光也越來越亮。劉康手持提燈在前面引路,高宗緊緊攜著武則天的手,沿著迴廊往山上走去。幾個貼身的宮女宦官跟在身後。
  
  眼見武夫人和鄧依依都跟了上去,琉璃也走上幾步,默默的跟在了武夫人的後面。武夫人回頭看見琉璃,忙伸手把她拉到了身邊,歎了口氣,低聲道,「今夜,實在是多虧了你」
  
  沿著長廊往上一百多步,出迴廊往西走,不多遠便到了後宮的南門仁壽門。門旁早有幾個宦官在翹首等待,見到高宗揮手示意,連忙下鎖打開大門。只見門外已經整整齊齊的站了百十位手持火把的侍衛,最前面的正是裴行儉和一位頭戴銀盔的年輕將軍。裴行儉身上的一件深碧色圓領袍被雨水打得半濕,袍角下擺皺得不成樣子,但看上去居然並不狼狽,只是劍眉微鎖,神色裡帶著幾分焦慮。
  
  看見大門打開,兩人都上前一步行禮,「臣裴行儉,臣鄭芝華,見過聖上。」
  
  高宗快走了兩步,「兩位愛卿免禮。」頓了頓又道,「今夜原來是鄭將軍值守?只是守約,你怎麼也會在此處?」
  
  鄭芝華道,「臣正是今夜值守,聞得山下有異,因此召集人手守在門邊,以備不時之需,陛下無恙,真乃大喜,裴舍人已著人知會丹霄殿內侍準備熱水衣物,陛下即刻便可移駕過去。」
  
  裴行儉也微微欠身,「啟稟陛下,臣適才被風雨聲驚醒,心內有些不安,故此出來查看,還未到後山,便聽見了銅鑼敲打、人聲呼喊之聲,趕到此處又遇到了鄭將軍,守門內侍無旨不敢深夜開門,只道山下長廊似有人避水,臣這才登牆詢問了一聲。請聖上恕罪。」
  
  琉璃被武夫人拉在身邊,位置原本就站得靠前,一眼便看見門外的地上還仰天扔著一把油傘,想到平日那般鎮定的裴行儉,適才一急之下,丟開傘,撩起袍子就爬到了這足有一丈多高的牆上,忍不住低頭悶笑起來:裴行儉跟薛仁貴,今天一個爬門,一個爬牆,身手矯健,真不愧都是大唐名將只聽高宗的聲音裡也帶上了笑意,「事急從權,守約何罪之有。」說著便往前走去。
  
  裴行儉謝了恩,直起了身子,目光卻往高宗身後微微一掃,琉璃不著痕跡的踮了踮腳尖,露出了半張臉,裴行儉的目光在她臉上並未停頓,只是垂下眼簾時,本來緊鎖的眉頭已然展開,略微發僵的雙肩也放鬆下來,整個人又恢復了淡遠無波的氣度,靜靜的轉過身去,為高宗帶路。
  
  一行人沒有走出多遠,前面人聲喧嘩,卻是一干留守萬年宮的朝臣都已得到消息趕了過來,領頭的正是司空李績,披散著花白的頭髮,迎上來便深深行了一禮:「聽聞山洪突發,水勢兇猛,幸得天祐吾皇,陛下無事。臣等無能,令陛下受驚,又迎駕來遲,罪該萬死。」
  
  高宗淡淡的擺了擺手,「司空平身,此事誰能預料?眾卿隨朕去丹霄殿罷。」
  
  到得丹霄殿時,卻見殿門大開,到處燈燭點起,殿裡的宮女宦官都已衣冠齊整的候在門口。諸位朝臣留在外殿,高宗與武則天等人則被擁簇著進了內殿,自有人捧上乾淨衣服伺候他們換上,便是武夫人和琉璃幾個也被引到了一間暖閣裡,有宮女捧上了熱水銅盆毛巾,又準備了幾套乾淨衣服。
  
  琉璃今夜是淋得最透的一個,身上從裡到外早已沒有一根干紗,她穿的是一套葛布胡服,雖然不會像其他宮女般曲線畢露,但一路上走來已經忍不住有些瑟瑟發抖。此時終於在這明亮溫暖的屋子裡擦乾了頭髮身子,換上了柔軟潔淨的衣服,簡直有了一種重新活過來的感覺,就是身上這衣服似乎略小了一號,也顧不得許多了。
  
  武夫人也換好了衣服,舒服的歎了口氣,她一直打著傘在半山坪上等人,其實並未淋多少雨,但這一夜驚魂卻是少不了的。看見琉璃低頭絞著發尾的雨水,忙讓翠墨也上去幫忙梳頭,琉璃笑著推辭了聲「哪敢勞煩姊姊」,武夫人就道,「今日便是我來幫你絞頭髮也是應當,若不是到你說起這梳妝樓的好處,我們哪裡想得到要搬上來?今夜水勢如此之急,還不知會如何」
  
  琉璃只得笑道,「此事乃是夫人的福氣,與琉璃何干?」
  
  恰好乳娘也把月娘收拾好帶了過來,月娘今天晚上一直被厚披風裹著,身上一點也沒濕著,唯有頭髮略落了幾點雨水,開始又受了點驚嚇,此時早已好了,咕嚕嚕的轉著眼珠子,頗有些好奇的東張西望,武夫人便拉了月娘過來道,「快些謝過你琉璃小姨。」琉璃不由嚇了一跳,月娘已奶聲奶氣道,「月娘謝過琉璃姨姨。」
  
  琉璃擺手不迭,「夫人快莫如此」
  
  武夫人正色道,「我等也就罷了,今夜若不是你警醒,聖上和昭儀那邊只怕也不會如此有驚無險,若是……」臉上不由露出一絲後怕之色。
  
  她語音剛落,就聽暖閣外面有人道,「請問庫狄畫師可在此處,昭儀有請。」
  
  武夫人頓時笑了起來,「快些去,定是好事」
  
  琉璃忙應了聲,「琉璃這就來。」這邊翠墨和阿凌飛快的把琉璃的頭髮挽了個低髻,琉璃看看身上並無失禮之處,這才急忙挑簾出去了。一面跟著傳話的宮女往前走,一面心裡不由有些七上八下起來:她這兩個月每到大雨之夜便出門觀察,豎耳傾聽,不敢入睡,漸漸將事情籌劃周密,今夜又經歷了這樣一番凶險,為的就是這一刻,卻不知是否會如願……
  
  宮女將她直接領到了西殿後面的一間房裡,只見房間甚大,地上鋪著深紫色的地衣,進門幾步便有坐榻案幾,稍遠處低垂的朱紅色錦簾後隱隱露出一張屏風大床,想來就是皇帝在丹霄殿的寢宮。不過此刻屋裡只有武則天和玉柳等人,武則天顯然已經收拾過一番,換上了一身淺黃色的襦裙,臉色卻還有些略微發白,看見琉璃便笑道,「你可算過來了,適才我在長廊裡就想找你。」
  
  琉璃在長廊時其實一直注意著武則天的動靜,絕不相信她當時還想得到要找自己,也只得笑道,「琉璃當時形容狼狽,不敢靠近,怕驚了昭儀。」
  
  武則天笑了起來,「倒是多虧你把那蓑衣給我披上了,不然聖上和我這一路過來,定然狼狽。說起來,今夜若不是你,聖上與我,加上弘兒,還說不得會如何。」
  
  琉璃忙道,「昭儀折煞琉璃了琉璃哪敢當昭儀一謝?便是沒有琉璃,定然也會逢凶化吉的,所謂吉人自有天相,聖上、昭儀和弘皇子都是天命所歸的貴人,自有上天庇佑,琉璃不過適逢其會,哪敢貪天之功?」
  
  武則天笑道,「好巧的嘴你這謹慎的性子何時能略改一些?只是今夜情形究竟是如何,你也細細的跟我說一遍才好。」
  
  這篇話琉璃心裡早有了準備,定了定神才道,「今夜原有些悶的,琉璃貪涼,就開了窗子睡覺,沒想到半夜被風雨聲驚醒了,去關窗子時,便聽見對面彷彿有人在叫,『發水了,快讓聖上走避』,琉璃嚇得不得了,忙穿了衣服,提了燈出去想叫人,出門才看見外面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燈籠竟是都被打滅了,琉璃心裡惶恐,這雨夜裡就算叫起了人,又該往哪裡跑?一急之下才想起平日作畫的半山亭裡還有木炭爐子這些物件,因此跑過去就點了把火,這才看得清路了,便趕緊下來叫昭儀。」
  
  武則天沉吟著點了點頭,看向琉璃的目光中露出幾分欣賞,回頭對玉柳道,「你們可也學著點,真真是七竅琉璃心,才能造下這莫大的福緣。」玉柳幾個一夜驚魂,此時對琉璃都是滿心感激——若是沒有琉璃的示警,沒有她放的這把火,莫說昭儀聖上,那滿山的宦官宮女又如何能逃得脫這場大水?紛紛都應是,又忙把琉璃的聰慧忠心誇讚了幾句。
  
  琉璃倒真心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頓時紅了臉。武則天看著她歎道,「琉璃,你今夜所為,原不是一個『謝』字能過的,聖上必有厚賞,只是你若是有什麼心願,不妨先告訴我一聲。」
  
  琉璃藏在袖子裡的手,不由握緊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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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1 23:52:48
  第63章 救駕之功意外之喜
  
  向前走了一小步,琉璃深深的行了一禮,「昭儀,琉璃一介女子,別無所求,只是家父家世清白,能文善書,琉璃斗膽求賜家父一個出身。」
  
  武則天驚異的挑起了眉頭,轉念間心頭已是雪亮,原來還略有些緊繃的眼角,頓時露出了柔軟的笑紋,上前兩步拉住了琉璃的手,「沒想到你竟還有此等孝心我也曾聽母親說過,你家曾祖在前朝官聲甚好,想來定然是家風嚴謹的,尊親既然善書,那就更不會違了規矩,你且放寬心。」回頭又對幾個宮女笑道,「你們先退下,我還要拷問她幾句」
  
  玉柳幾個本來正暗自有些驚詫,這琉璃是傻的麼,宮裡的女子,家裡若是高官勳貴也就罷了,至於是平民還是小官,跟自己的前程又能有什麼關係?宮中人的擢拔,便是罪官出身也不論的此等大好時機,正應乘機先佔住個好位置,以後再幫家裡人,豈不是容易百倍?有的忍不住便替琉璃可惜,恨不得提點她一聲,有的則心生竊喜,聽見昭儀這一聲,這才忙都退下了。
  
  待眾人都出了門,武則天才低聲笑道,「你這妮子,竟敢在我面前弄鬼你原先說的那有口頭之約的良人,難不成竟是官身?」
  
  琉璃心中一震,她原本也不準備再瞞著武則天,卻沒料到她竟在轉眼間就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心思真是敏銳得可怕忙低頭回道,「琉璃不是存心瞞著昭儀,只是那人,不但是官身,且是高門子弟,說出來只怕人人都道琉璃是癡心妄想,琉璃也就是在昭儀面前提了一句,別人更是一點風都沒敢露過,便是夫人也一無所知的。」
  
  武則天心頭舒坦了許多,忍不住又生出了幾分興趣,追問道,「那人是哪家子弟?如今又擔著何等職務?」
  
  琉璃臉上一紅,半響不語,武則天便道,「有什麼不敢說的,你們既是有情在先,此番你又有救駕之功,別的不說,此事我定會設法讓你如願」
  
  琉璃心頭忍不住一鬆,不想再繃下去,開口道,「啟稟昭儀,此人……」一語未了,就聽門口有人到,「聖上到」
  
  高宗穿著一件黃色綾袍大步走了進來,叫了聲,「媚娘」,看見殿內情形,不由一愣。武則天拍了拍琉璃的手,對高宗笑道,「陛下,你來得正好,這裡還有一位今夜的大功臣你不曾見過。」
  
  高宗一怔,看了一眼琉璃,見她低著頭,身上穿的是一件尋常的宮女衣服,牙色長裙,淺緋色半臂,衣服緊緊的裹在身上,格外顯得身材玲瓏、亭亭玉立,心裡頓時一動,笑著「喔」了一聲,「昭儀倒說說看,這位宮人在何處當差?又如何立了功?」
  
  武則天見他居然沒有認出琉璃來,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陛下,她哪裡是什麼宮女,是臣妾宮中的庫狄畫師琉璃,你就不要接著數磚了」
  
  琉璃此時心中已是大定,聞言也笑著抬起了頭,高宗一眼掃過去,不由驚訝的微微睜大了眼睛:眼前的女子一張脂粉不施的素臉,但肌膚勝雪,長眉入鬢,竟有幾分年輕時蕭淑妃的品格,一雙淺褐色的眼睛更是晶瑩清澈、熠熠生輝,幾乎令人神眩。
  
  他心頭不由有些恍惚:眼前這個神采殊勝的清麗女子,真是那個一天到晚頭恨不得貼到脖子上說話的胡人畫師?印象裡,這幾個月裡她在自己面前似乎晃過無數次,只是每次都是一副拘謹守禮的小家子模樣,他竟從未注意到她有這樣一副容貌品格。
  
  琉璃一眼看到高宗的目光,忙斂目垂頭,微笑道,「昭儀取笑了。」
  
  武則天看見高宗的眼神,心裡不由微微一沉,轉眼便看見琉璃忙不迭的低了頭,心思轉了幾轉,口中笑道,「陛下有所不知,今夜正是庫狄畫師第一個聽到了玄武門那邊有人呼叫發水了,這才叫醒了眾人,出去時又見各處的燈籠都被風雨打滅,便在半山亭點了那把火,臣妾那裡是她去喚起人來的,便是陛下那兒,也是她和劉康一道去的。」
  
  高宗此時已回過神來,上來攜了武則天的手,「如此說來,這庫狄畫師倒真是今夜第一等的功臣,如何賞她,媚娘可有什麼主意?」
  
  武則天笑道,「這庫狄畫師是個有孝心的,不求自己的封賞,只想為她父親求個出身。臣妾也問過,這庫狄氏前朝時原也出過幾位王侯,家風又極為嚴謹,庫狄畫師的父親便能文善書。」
  
  高宗略有些意外,上下看了琉璃一眼,方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以善書選個流外官身原也算不得什麼。」
  
  琉璃心裡頓時真正的鬆了一口氣。大唐原是賤口、良民、官身等級森嚴的社會,一有出身,便可免賦稅,成為衣冠戶,於平民而言,自然是魚躍龍門。她費盡心思所求,就是讓自己的那位便宜父親庫狄延忠好歹掛一個官身,那麼她的胡人面孔也好,商女母親也好,多少便能遮掩過去。畢竟一個小官的嫡女,和一個平民胡女,身份上已完全是兩個概念。至於她自己,難道她能求一個女官的職位,好一輩子出不去皇宮麼?
  
  只是這大唐的官,卻也不是隨便就能授予的,當年安家叔祖安叱奴因受寵於唐高祖而被封為散騎常侍,幾乎驚動了朝野,至今還是一樁帝王輕許官位的反面教材。她今夜功勞再大,但身份所限,皇帝卻不能明著因此去封賞她的父親——除非她成為高宗的寵妃,那又另說。好在大唐正式官員之外,還有一種編制外的「流外官」,可由各衙門自行選撥,平民只要能寫能算能做事情,就有資格去應選。庫狄延忠好歹一手字寫得還算漂亮,以這個名義去選流外官,並不違例。此事高宗只要交代一聲,自有下面的官員去辦理。雖然是「暗箱操作」,但金口玉言,又是合於情理的小事,自然斷無反悔的道理。
  
  她心頭喜悅,忙行了一禮,「民女多謝陛下恩賞。」
  
  高宗隨意點點頭,摸著武則天的手依然有些發涼,不由皺眉道,「御醫怎麼還未過來麼?」
  
  武則天微笑道,「陛下忘了麼,如今臣妾都是蔣司醫看的,他早已到了,臣妾急著見庫狄畫師,便讓他讓外面先候了一會兒。」
  
  高宗歎道,「你的身子要緊,好容易調理得好了,還是要趕緊看看,萬不能因受涼再生病。」
  
  武則天搖頭道,「臣妾今夜並未淋多少雨,倒是陛下該把把脈才是,正是暑日,又受了寒,若是引發了頭風卻如何是好?外面還有那麼些事務等著陛下處置。」
  
  琉璃見他倆你儂我儂,一顆微微懸起的心放了下來,悄悄退到一邊,此時玉柳等人也早已走了進來,又勸說了幾句,武則天這才躺到裡面的屏風床上,放下了紗帳,宣蔣司醫進來診脈。
  
  那蔣司醫進來後低頭診了半日,眉頭緊鎖,高宗見了心驚,待他退下後忙也跟了出去,沒過片刻,又在門外大聲道,「司衣何在?」
  
  待那司衣彩兒趕了出去,沒多久卻是高宗當先一步神采奕奕的走了回來。武則天已坐了起來,奇道,「那蔣司醫怎麼說。」
  
  高宗笑道,「他道你的身子已經大好了,今夜也未受風寒,不用吃藥,只是要多休息,待到睡好了他再來請脈」
  
  琉璃聽到此處,知道再無他事,眼見玉柳已經帶著幾個整理床榻,忙抽空道了聲,「請昭儀好好安歇,民女告退。」
  
  武則天笑著揮了揮手,「你今夜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好了再過來陪我說話。」
  
  倒是高宗聽見「民女」二字心頭一動,看著琉璃低頭退下的身影,想說什麼又忍在了嘴邊。
  
  此時早已過了四更,那領著琉璃下去休息的那管事宮女便笑道,「夫人她們都已是睡下了,這裡睡處卻是不多,畫師若不嫌棄,不如到奴婢屋子裡小憩片刻?」
  
  琉璃忙笑道,「琉璃如何好打擾姊姊?」
  
  那女官笑道,「畫師太客氣了,我家妹子就在紫泉殿裡當差,想來若非畫師示警,只怕今夜連命都逃不出來,畫師若能讓奴婢盡點心意,也算是幫妹子報答一二。」
  
  琉璃聽了這話,不好再推辭,只道換了誰遇上那番情形,還能不出去叫醒人?說著便隨著這女官去了她的住處。不知是否是此事已經傳開,這一路上遇見的宮女宦官看見她無不含笑招呼、行禮,琉璃笑得臉都酸了,好容易到了東殿的一間耳房裡,那女官身後的小宮女快手快腳把床上的被褥都換了新的,琉璃再三謝了,便在那屋裡歇了下來。她原本的確有些乏了,心頭謀劃之事又終於有了結果,躺下沒多久便睡了過去。
  
  待她醒來時,早已是日上三竿,門外候著的小宮女聽見動靜忙走了進來,伺候琉璃梳洗,吃了些點心,又換上了一套寬大些的青色衣裙。琉璃便笑道,「還要麻煩你帶我去武夫人的房間。」
  
  小宮女帶著琉璃從後殿繞到西邊的一間房前,一問才知,武夫人已經到了寢殿去找昭儀,只有乳母在屋裡伴著月娘。乳母見了琉璃卻道,「你快過去,適才昭儀還問起你來,正有件天大的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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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00:01:04
  第64章 將軍威儀帝王煞氣
  
  琉璃忙問,「有何喜事?」
  
  乳母笑道,「就你貪睡,如今大夥兒都知道,早間御醫又給昭儀請了脈,說是喜脈無疑了,這還不是天大的喜事?這才真真是沖掉了晦氣呢。」
  
  琉璃吃了一驚,心裡頓時對武則天佩服得五體投地:前年生了弘皇子,去年生了小公主,如今居然又有了這叫神馬效率?
  
  她轉身要走,那乳母又道,「你去時當心著些,聖上起來時身子有些不大爽快,御醫說怕是頭風犯了,須要多歇著,如今外面說是淹死了好幾千人,裡裡外外亂成一團,聖上便是想歇也是歇不了的。這丹霄殿本來就不大,能住人的房子都滿了,宮女們正在收拾著暖閣,眼下只能用簾子把寢殿隔了,昭儀在裡面休息,聖上便在外面聽人回報事務,你切莫衝撞了人。」
  
  琉璃忙謝了她,轉身往寢殿走去,殿外守著的兩個宦官看見是她,都是笑著點頭,琉璃也微笑著回了。走到門口一看,心口不由一跳:高宗果然就在外面的便榻上半躺著,正吩咐著什麼,兩位官員在一旁提筆記錄,右邊那個子高些的不是裴行儉是哪個?她深吸了一口氣,見似乎沒人注意到自己,便向身後的小宮女擺了擺手,悄悄的進了門,轉身便溜進了落下的簾子裡,卻不知那邊高宗說話的聲音足足停頓了一拍,裴行儉手一抖,紙上落下了一個墨點。
  
  琉璃進了簾子,只見武則天正靠坐在床上,武夫人坐在榻前,低聲說笑著什麼,看見琉璃兩人都笑了起來,武夫人忙向她招手,琉璃快步走了過去,武夫人便笑道,「虧你昨夜那件蓑衣,醫師說昭儀腹中的皇裔一切安好,說來也有你的一份功勞」
  
  琉璃忙笑道,「哪裡的話,皇裔分明是托了陛下與昭儀的福氣。」
  
  武則天忍不住笑了起來,「就知道你會這樣說」她此刻臉色紅潤,眼波明亮,只是看著琉璃的目光,卻有一種奇怪的深意。
  
  幾個人正說笑間,就聽外面有人大聲回道,「陛下,右領軍郎將薛禮已在殿外等候。」高宗立刻道,「快宣他進來」
  
  薛禮薛仁貴「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即使是在名將輩出的大唐,薛仁貴這個名字也實在是不要太如雷貫耳……一時間,琉璃只覺得心裡有幾萬隻螞蟻在爬來爬去。
  
  武則天和武夫人不由對視一眼,武則天笑問,「你難不成是已經聽說了,昨夜你聽到的聲音,正是這位薛將軍冒死登門呼喝?」
  
  琉璃一怔,忙不迭點頭,武則天忍不住搖頭笑了起來,「你想看,就去簾子後偷偷看一眼吧。」
  
  琉璃眼睛頓時亮了,笑著福了福,悄悄走到了簾子後面,拉開一點縫隙往外看。卻見外面裴行儉正拿起一份奏折念給高宗聽,他醇厚舒緩的聲音在屋子裡迴盪,竟似有一種奇異的韻律感,琉璃雖然不知道他到底在念什麼,一時竟也聽住了。
  
  直到門外一陣腳步聲響,琉璃才驚醒過來,卻見從門口走進一位身披白袍,手拿銀盔的將軍,身材高大,似乎比裴行儉還要略高一些,臉型方正,劍眉鳳眼,眉梢眼角都高高挑起,果然是不怒而威,只是雙頰微鬆,頜下一把鬍鬚,看年紀怎麼也有四十上下光景,再不是傳說中那手拿方天畫戟、在萬軍從中所向披靡的白袍小將。
  
  卻見他進門便向高宗行了一禮,「臣薛禮參見陛下。」
  
  高宗忙道,「將軍免禮。」慢慢坐直了身子,才歎道,「昨夜危急關頭,幸得卿登門大呼,朕方免於沉溺,始知世上果真有忠臣」
  
  薛仁貴沉聲道,「護衛天子,乃臣職責所在,不敢言忠。」
  
  高宗笑道,「將軍過謙了,先皇昔日東征,不喜得遼東,而喜得將軍,今日將軍又有救駕之功,朕便贈將軍御馬一匹,他日或可助將軍奔馳千里」
  
  薛仁貴靜默片刻,肅然行了一禮,「謝陛下恩典薛禮縱然粉身碎骨,必不負陛下期待。」
  
  高宗微笑著點點頭,「朕相信將軍。」
  
  薛仁貴並不多言,躬身告退,轉身離去時,那張沉肅威嚴的臉上竟有一絲掩不住的激動之色。琉璃心裡忍不住嘀咕,高宗收買人心也很有一套啊一匹馬幾句話就讓薛仁貴恨不能粉身碎骨,真是樁划算的買賣……卻聽高宗突然笑道,「說到救駕之功,朕差點忘了。守約,你去外殿看看司空那邊還有何事要回稟的,若有奏章 便一道都拿過來。」
  
  琉璃心裡一跳,忙退了回來,詫異的看了武則天一眼,卻見武則天淡然道,「早間蔣司醫稟告聖上說,鄧才人又病倒了,風寒高熱,只怕要休養好一陣子。」
  
  琉璃不由一怔,心道,這跟我有一個銅子的關係麼?
  
  說話間,高宗已扶著王伏勝挑簾走了進來,看見琉璃,眼裡露出一絲笑意:適才她從門口躡手躡腳的溜進了簾子裡,樣子實在有些滑稽,好在身姿窈窕,腳步輕盈,看起來倒也賞心悅目,自己以前怎麼就沒發現媚娘身邊還有這樣一個美人兒?
  
  一屋子人忙都向高宗見了禮,高宗笑著擺了擺手,「罷了。」又問,「媚娘……」
  
  武則天仰頭嫵媚的一笑,「哎呀,都怪臣妾記性不好,玉柳,你們先出去一下。」
  
  王伏勝玉柳等人都笑著退了出去,武夫人怔了一下,臉色突然變得有些複雜,看了琉璃一眼,也走了出去,轉眼間這簾內便只剩下了武則天、高宗和琉璃三個人。琉璃只覺得事情古怪,一顆心頓時懸了起來。
  
  武則天眼波流轉,對琉璃笑道,「琉璃,聖上適才跟我說,以你昨日之舉,當得上才行出眾,足以納入宮中,擢為才人。不知你是否願意侍奉陛下左右?」
  
  琉璃怔怔的看著武則天,臉色慢慢變得蒼白:一夜之間,事情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她不是答應了要成全自己的心願麼?猛然間,武則天剛才說的那句話掠過心頭,鄧才人「只怕要休養好一陣子」,是了,她自己剛剛查出懷了身孕,鄧才人偏偏又病得厲害了,這萬年宮明面上再無合適之人,所以,自己就成了暖床工具的最佳選擇麼?難道自己苦心籌劃,救了他們這一家四口,結果竟是換來了這樣的滅頂之災?
  
  琉璃只覺得胸口發緊,幾乎喘不過氣來,卻見武則天目光明亮的看著自己,輕聲笑道,「琉璃,你發什麼呆,這可是聖上的恩典,你若有什麼謝恩的話,不如自己去跟聖上說。你原是救駕有功的,誰還會怪你不知禮數不成?」
  
  這目光就像冰雪般令琉璃心頭一凜,剎那間已全然明白過來:此事只怕不是武則天的主意,只是她也不肯為了自己而令皇帝心頭不快罷了。想來皇帝興致勃勃說要抬舉她的人,她卻說此人已經有了心上人,一門心思是要出宮嫁人的,聽上去有些太掃興;又或者,她對自己願不願意當這才人沒有把握,更不肯冒險。因此,這掃興的話,必須由自己來說,反正自己是「救駕有功」的,皇帝總不好翻臉來怪自己。
  
  想明白此節,她心頭一片冰冷,再不遲疑,轉身深深的行了一禮,「民女多謝陛下抬舉,只是民女不配入宮,無法奉旨,請陛下恕罪。」
  
  武則天暗暗的鬆了口氣,這個琉璃,果然是鐵了心不願意進宮的。
  
  想到早上那一幕,她心頭依然有些百味交集:當蔣司醫確定自己是喜脈時,聖上狂喜之下信誓旦旦「媚娘,你才配當我的皇后,這個孩子,我絕不會讓他再受他哥哥姊姊那般的委屈」可轉頭當醫師回報鄧才人的病情時,他卻幾乎沒有斟酌就說要抬舉這庫狄琉璃,帝王的恩情,果然是雷霆雨露只是這種情形下,自己怎麼能說出,『庫狄畫師與人已經私定終身,不願入宮』的話來?
  
  更何況,不願進宮當宮女,和不願進宮當才人,本就是兩回事,庫狄琉璃的婚約只是口頭約定,此等榮華富貴就在眼前,誰知道她會不會改變主意?她也說過,除了自己再沒告訴別人的。聖上既然對她動了這種心思,自己替她回了,萬一她日後得知反咬自己一口又該如何是好?此事風險實在太大,而自己眼下卻是一步都不能行錯的倒不如就裝個不知道,用話點她一點,她這般玲瓏剔透的人,自然知道該如何抉擇,沒想到她竟是直接回了「無法奉旨」……
  
  一眼瞥見高宗的臉色由驚訝迅速變成了微沉,武則天的臉上也露出了驚詫的表情,「琉璃,這卻是為何?」
  
  琉璃低頭不語,剛才她幾乎脫口就想說「民女已有婚約」,但話到嘴邊還是嚥了下去。裴行儉,他的確說過想娶自己,說過他願意娶自己,可是說到底,那也不過是一句話,他如今前程正是大好,在這樣的情形下,自己又何必把他牽扯進來?
  
  武則天見她不回答,心頭倒也明白了幾分,抬頭對高宗笑道,「想來女兒家面薄,有些事情原是不好稟報聖上的,這庫狄畫師歷來是個妥當的人,又是個忠心耿耿的,此事都怪臣妾太過魯莽了,請陛下還是莫要怪她才好。」
  
  高宗漠然的看了琉璃一眼,這一生,在女人們面前,他聽到過太多次驚喜若狂的「多謝陛下」,卻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斬釘截鐵的「無法奉旨」,驚詫之餘,不由有些惱火,卻也有些好奇,只是此時若自己開口追問,未免也太輕率了些,只得隨意點了點頭,「她既然能忠心救主,想來也不敢無故抗旨,此等小事,昭儀自行處置就是。」他心緒不佳,話音自然格外的冷漠,說到「無故抗旨」四個字時,更是下意識的加重了語氣。
  
  屋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氣氛得沉悶得令人心顫。卻聽門外一個清潤的聲音傳了進來,「陛下,臣有事啟奏。」
  
  在這片怪異的沉寂中,裴行儉的聲音來得格外及時,高宗轉身掀簾便走了出去。琉璃也長長的鬆了一口氣,卻聽武則天低聲笑道,「琉璃,你心中可是怨我?」
  
  琉璃心中一凜,忙誠懇的搖了搖頭,「琉璃哪敢這般不知好歹,這原是一場天大的富貴,昭儀是疼琉璃才沒幫琉璃回了的,只是琉璃的確不配入宮,不敢欺瞞陛下罷了。」
  
  武則天仔細看著琉璃,只見她也眼巴巴的望著自己,神色中略有些緊張羞愧,不由輕輕的一笑,心道,原來還是個不懂事的,只怕在外面跟那人做了點什麼出來,便不敢進宮來侍奉聖上了,這樣也好,眼前這女子不比鄧依依,看著性子謹慎老實,卻總有種讓人看不透、抓不住、親近不了的古怪感覺,她若真起了那種心思,只怕就是個難纏的。
  
  想到此處,她安慰的拍了拍琉璃,「你放寬心,陛下最是寬仁不過的,你原是進來給我當幾個月的畫師而已,有了婚約不能入宮,自然算不得欺君抗旨。」
  
  琉璃臉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簾外,高宗坐回了臥榻,淡然吩咐,「守約你進來回話。」
  
  裴行儉垂眸走了進來,「啟稟陛下,適才鄭芝華回報,三衛人數已經大致清點過,少了一千二百餘人。」
  
  高宗驚得抬起頭來,「竟有如此之多?那萬年宮的人數可曾點過?」
  
  裴行儉回道,「內宮卻還好些,如今點著大約是少了四百多人。據說麟游也有多處受了水災,司空已經著人去縣城。」
  
  高宗默然無語,不由想起昨夜裡把阿勝他們驚醒的那銅鑼之聲,還有漆黑一片中那點在遠處燃燒的火光。侍衛與宮人算來人數差不太多,按說宮人還遠不及侍衛們機警,能多活了這麼多人下來,大半原因只怕要歸到那把火和那些刺耳的聲音上,聽說都是她的緣故……就聽裴行儉低聲道,「臣還有一件私事,斗膽求陛下賞個恩典。」
  
  高宗一怔,「喔,你倒說說看。」
  
  裴行儉沉默片刻,才開了口,「臣於一年多前認識了畫師庫狄氏,與她有婚姻之約,聽聞她如今就在武昭儀身邊伺候,昨夜大水,不知她是否安然無恙,又依稀聽到有內侍提到她的名字,心中實在有些忐忑,臣……」
  
  此言一出,不但高宗變了臉色,便是簾後的武則天也不敢置信的轉頭看著琉璃。琉璃的臉已經漲得通紅,怎麼也沒料到裴行儉竟會這樣不管不顧跟皇帝說了出來——他明明昨夜是看見我了啊難道是聽說了什麼?也不對,適才他明明是去了外殿的,不可能聽見那番對話,可他這話,卻怎麼能接得這麼巧?皇帝適才便有些不快,會不會就此惱了起來?
  
  高宗冷冷的看著裴行儉,心思轉了好幾轉,只見裴行儉眉宇間微有憂色,神色卻是一片坦然,恍若剛剛說的是最尋常不過的事情,不知為何胸口一陣發堵,卻笑了一笑,「昨夜守約如此焦急,原來還有這番緣故」
  
  琉璃的一顆心頓時懸了起來,武則天眼神一凝,悄然走到簾邊往外看去,只見裴行儉已靜靜的欠身行了一禮,「臣無可自辯,請陛下責罰。」
  
  高宗臉色更寒,正想再說幾句,突然聽見簾子後面傳來了武昭儀的一聲輕笑,高宗一愣,剛剛燃起的一點火氣頓時悉數熄滅,突然有些心虛起來——怎麼忘了媚娘還在裡面她不會以為自己在跟臣子爭風吃醋吧?千萬莫要讓她誤會了才好。
  
  想到此處,他念頭急轉,臉色卻舒緩了下來,「你一片忠心,朕自然知曉,適才也就是隨口一說,哪有責罰之意?說來這位庫狄畫師不但無恙,還立下了大功,昨夜若不是她警醒機智,如今會如何還難說得緊。也罷,如今水也退了些,朕在紫泉殿書房裡還放了些文書,你去看看,若還有可用的便都取回來,你對內宮路徑不熟,就讓阿勝和庫狄畫師帶你吧。」
  
  裴行儉眼睛一亮,臉上露出了笑容,「臣,多謝陛下」
  
  簾子裡,武則天推了琉璃一把,「還不快去」又捏了捏她的臉頰,「好你個鬼妮子,回頭我再跟你細細的算賬」
  
  琉璃努力抑制住嘴角的笑意,低聲道,「多謝昭儀」
  
  武則天笑而不語,想到剛才看到的那個沉靜挺拔的身姿,心裡暗道了一聲難怪,眼見琉璃腳步輕盈的走了出去,低頭想了一想,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
  
  琉璃走到簾外,向高宗默然行了一禮,不敢抬頭多看裴行儉一眼,垂眸轉身走了出去,王伏勝正在門外候著,見到琉璃,笑了一笑,「庫狄畫師。」又向琉璃背後看了一眼,笑道,「裴舍人,咱們這就去吧。」
  
  背後傳來裴行儉溫和的聲音,「有勞王內侍了。」聲音裡似乎也帶著笑意,琉璃的臉頓時就燒了起來。
  
  一夜的暴雨後,天氣竟是出奇的清朗,群山青翠如洗,天空更是藍得澄澈透亮,正是午初時分,陽光十分耀眼,好在萬年宮處處綠樹成蔭,走在被雨水洗得格外乾淨的青石路上,幾乎曬不到什麼太陽。只是琉璃走著走著,卻覺得自己就像被直接烤在四十度高溫天的大馬路上,額頭的汗水止不住的冒了出來——該死,他就走在自己身後來往的不少宦官宮女見了王伏勝與琉璃,都笑著行禮問好,看向琉璃的目光,竟比王伏勝還多些,琉璃越發有些不自在起來,王伏勝便笑道,「只怕如今人人都知道昨夜半山亭的那把火是庫狄畫師放的了,這萬年宮裡,昨夜能掙出一條命來的人,誰不感激畫師?」
  
  琉璃笑了笑,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半響才道,「我也是一出來發現到處都是漆黑,一急之下才想起半山亭裡有我平日作畫的一些東西,這才去放起火來。」
  
  王伏勝笑道,「那也要想得起來,若是小的,只怕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琉璃心裡有鬼,更不敢接這個話,王伏勝卻道,「說來小的還沒有謝過畫師,昨日真是好險,畫師若是晚來一點,只怕……」說著搖了搖頭。
  
  琉璃忙道,「王內侍太客氣了,昨日便換做是你,你能不去喚人?」
  
  王伏勝笑而不語,心裡思量:昨夜若是換做他,他自然會立刻去喚起聖上,但肯定不會記得叫人打起銅鑼來驚醒大家,更不會記得放一把火,好讓漫山遍野的人都能找到逃的方向,這庫狄畫師平日外面看著總有些拘謹疏離,內裡倒真是菩薩心腸……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回頭看了裴行儉一眼,裴行儉對他微微一笑,笑容溫和悠遠,王伏勝一時只覺得覺得眼前的兩人,有一種說不出的相似。
  
  進了仁壽門,站在門內平地的外側往下一看,後宮的情形便一目瞭然,琉璃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山洪還沒有完全退去,渾濁的黃色洪水在山谷中奔流,水位離半山亭似乎已有很遠,但看上去依然讓人心驚,真讓人難以想像昨夜水淹到半山亭處時,又該是怎樣可怕的一副場景——若是白天看清楚了水勢,自己說不定根本就不敢下去喚人了王伏勝與裴行儉似乎也各懷心思,默默的站了片刻,三人才一起往山下的紫泉殿走去,走下半山亭時,只見紫泉殿、回澗閣等處果然都已退了水,不少宮女宦官正在進進出出的收拾房屋、物件。三人剛剛走進紫泉殿的門,就看見有人抬著一個用布簾裹著長條形的物件走了過來,晃悠悠的從三人身邊經過,琉璃腳下不由頓了一頓,心裡一陣翻騰。只聽身後響起了裴行儉溫和的聲音,「這裡還沒有收拾乾淨,你就在外面等著好了。」
  
  琉璃搖了搖頭,依然跟在王伏勝身後進了內殿,眼前東倒西歪的傢俱,頭上濕淋淋的布簾,以及腳下厚厚的泥沙,無不提示著剛剛退去的那場大水。東邊的書房自然早已被水泡得不成樣子,書籍、文書就算鎖在櫃子裡沒被沖走的,也幾乎已經辨不出原來的字跡。此事原在意料之中,王伏勝和裴行儉東翻西揀,挑了些還勉強認得字跡的帛書裝在一個木盒裡。王伏勝便笑道,「小的還要去寢宮看一看,這裡實在太亂,不如庫狄畫師先帶著裴舍人到長廊那裡等我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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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2:45:04
  第65章 不管不顧無怨無悔
  
  萬年宮北坡的環山長廊,是後宮裡最陰涼的去處,長廊背靠山崖,面臨山谷,就著山勢蜿蜒曲折,倚欄而坐時清風拂面,不但琉璃平日愛來此坐坐,也是宮女宦官們閒暇時最愛來的地方。
  
  此刻正是日頭最烈的時分,往日里長廊上三五成群的人影卻蹤影不見,靜得能清清楚楚的聽到山風吹過時帶起的聲音。琉璃站在一根朱紅色柱子邊上,那柱上繪的盤龍十分傳神,鱗片都似乎微微凸起,她細長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撫摸著柱子上的圖案,臉色平靜,耳朵卻有些發紅。
  
  裴行儉站在離她不到兩步的地方,看著她不語,半響才低聲道,「琉璃,今日讓你受了這麼大的驚嚇,是我的不是。以後不會了。」
  
  琉璃下意識的想說一句「無妨」,突然覺得不對,他和皇帝說出婚約的事情,無論如何也算不上「這麼大的驚嚇」,他的意思是……她不由抬起頭來,「你怎麼知道?」
  
  裴行儉的微笑明亮清澈得就如他背後的天空,「我自然知道。」
  
  琉璃心頭越發驚疑不定,「你到底知道什麼?」
  
  裴行儉看著她迷惑的表情,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我自然是什麼都知道。」頓了頓又道,「我只是沒想到,你竟然沒有提到我。」
  
  琉璃驚訝的睜大了眼睛,他什麼都知道?他的意思是,他知道聖上要納她入宮,他也知道自己不會同意,他只是沒有想到自己沒有說出和他的婚約,所以他就自己去跟皇帝說了?他挑了那個時間,來回那些話,提那個要求,難道根本就是早已算好了的?他到底是太聰明還是太糊塗?他既然什麼都知道了,難道不知道這樣很可能會激怒皇帝?還是說,他不惜激怒皇帝,也要說出……
  
  胸口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往上湧,琉璃轉過頭去,不敢讓他看見自己的眼睛。良久才壓下那點情緒,低聲道,「你是怎麼知道的?難道真是能掐會算?」他明明是奉命去了前殿,怎麼能知道寢宮裡發生了什麼?便是門口的宦官也不會容他在外面聽壁角啊難道他真像傳說中那樣掐指一算,什麼都知道了?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片刻後才無奈的搖頭,「這是什麼話?知道這些還需要能掐會算麼?只要會察言觀色便足矣。」昨日夜裡他聽到了內侍們議論,有個庫狄畫師如何救了大家的性命,當時驚喜之餘,就有些擔憂了,今日再看見聖上看她進去時的眼神,還有什麼不明白?何況聖上還說了一句「說到救駕之功,朕差點忘了」待他算好了時間,想好了該回的話的再過去時,聖上的臉色,看見自己的眼神,已經把什麼都告訴他了:她果然回絕了那份恩賞,卻沒有把自己說出來琉璃低頭想了一遍,倒也隱約明白了幾分,忍不住歎了口氣,「你既然會察言觀色,難道沒看出聖上差點惱了麼?還那樣不管不顧的直說出來,若不是昭儀在,今日還說不定會如何。」
  
  裴行儉輕聲的笑了起來,「琉璃,你總是小看我。」
  
  琉璃一怔,裴行儉目光平靜的看著她,「既然是我們之間的約定,你都不懼,我又懼怕什麼?難不成你一直只想著要自己擔著此事?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琉璃只覺得無話可說,沉默良久才道,「我只是覺得,或許還不必說,其實昭儀已經替我求了情,你也不必這麼急著說出來的。」
  
  裴行儉輕輕的搖了搖頭,他本該早些說出來的,他本該更相信她,結果到底還是遲疑了片刻。至於到了後來那份上,他怎麼可能還不說?他今日說了,聖上就算一時有些惱,卻不會真的如何,但他若是不說,這宮裡卻有太多急著取悅聖上的人,她再聰慧謹慎,又怎麼能抵擋得住那麼多算計?無論如何,他不能讓她冒這樣的風險。
  
  見琉璃神色有些沉重,他索性笑了起來,「我自然是有些急的,你這樣不肯說出我來,難道是我很見不得人?」
  
  琉璃看著他輕鬆的笑容,心裡突然覺得有些發苦,「你怎麼會見不得人?是我怕說出來,人人都道我是失心瘋了。」她一個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的胡女,居然要嫁他這個前途無量的名門之後,莫說別人,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瘋——也許更瘋的是眼前這個總是笑微微的傢伙?
  
  裴行儉沉吟片刻,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也是,居然敢嫁大名鼎鼎的天煞孤星,可不是失心瘋了」
  
  琉璃愣了愣,終於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裴行儉看著她的笑臉,臉上也露出了柔和的笑容,琉璃臉上不由一紅,扭過了頭去。半響轉起頭來,卻見他依然凝視著自己,那目光裡的內容絕不可能再看錯,絕不是她以前疑心的憐憫同情,她只覺得心底最深的地方顫了一顫,只是一直盤亙在心頭的那個疑問又一次冒了出來,忍了一忍,終於還是開了口,「裴君,其實琉璃無德無才,身無長物……」
  
  裴行儉明顯怔了一下,「你還叫我裴君?」
  
  琉璃咬了咬牙,「守約……」可是這話,卻怎麼也不能直接問出口。
  
  裴行儉顯然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垂下眼簾,半響才抬起頭來,滿臉都是真誠,「我也不知為何,你容我回去仔細思量一番可好?」
  
  琉璃看著他眼裡藏著的那點促狹,牙根都有些發癢了,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裴行儉繃不住也笑了,「琉璃,其實我也一直想問你,你怎麼會獨獨信了我?你怎麼不怕我會騙了你?」
  
  琉璃老老實實的道,「因為你是裴守約。」
  
  裴行儉本來想笑,但看見琉璃一雙清澈的眼睛裡全是認真,心裡不由變得一片柔軟,只是突然間想起一事,臉色慢慢的有些沉凝起來,半響歎了口氣,輕聲道,「琉璃,我並非你想的那般好,有時我其實在想,或許這叫乘人之危。原本我是想著待有機會外放了再說,如今看來說不定是不成了,若是留在京城,有些事情……」他的聲音慢慢的低了下去。
  
  琉璃驚異的看著他,到底是什麼事情,竟然能讓他為難到說不出口?難道他其實已經有了好些私生子?還是說……
  
  裴行儉沉默片刻,深深的歎了口氣,低頭看著琉璃,「總而言之,我和族人之間頗多牽扯。說起來,我倒寧可自己真是天煞孤星,也好過這些紛擾,只是我也不知道,若是將你拖進來,到底是對還是不對,或許那時你會怨我,會後悔。只是……我不會讓這些煩擾你太久。」
  
  琉璃只覺得鬆了口氣,比起她的那些天馬行空、荒誕可怖的念頭來,他和族人之間的牽扯算得了什麼?既然是族人,便不是天天要面對的,再煩擾難道還會比她最早在庫狄家熬得那三年更可怕,比這宮裡的勾心鬥角更複雜?看著裴行儉眼裡那深深的擔憂,她微笑起來,「你今日在聖上面前說了這番話,若是聖上就此惱了你,遠了你,日後可會怨恨可會後悔?」
  
  裴行儉搖了搖頭。他怎麼會後悔?他只後悔自己沒有更相信她,早些說出來,也好讓她少受那點驚嚇煎熬。自己一直自負看人不會出錯,卻終於還是沒敢信她到底,畢竟以這樣的功績入宮,想來還會有不低的分位,天下會有幾個女子還會記得有那麼一個含糊的口頭約定?而自己,又能給她什麼?
  
  琉璃微微低下了頭,語氣輕柔,卻有種斬釘截鐵的乾脆,「我也不會後悔。」
  
  裴行儉看著琉璃,只覺得胸口漲得滿滿的,偏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兩人靜默良久,裴行儉突然道,「琉璃,今年冬天,你父親的官身應當已經定下了,不知那時你能不能出宮?」
  
  琉璃這一驚非同小可,瞪大了眼睛看著裴行儉——他還說不是能掐會算?那他怎麼能知道自己昨天向武昭儀求了這個情?
  
  裴行儉看見她的訝色,卻只是一笑,「不過是流外官吏,算不得什麼大事,此次我隨駕過來之前,拜見過尊親一次,他也是極願意的。」
  
  琉璃驚愕之下,漸漸回過味來,忍不住笑了起來,見裴行儉有些詫異的看著自己,才忍住笑道,「你有所不知,昨日昭儀問我想求個什麼賞賜,我就求她給我父親謀一個流外官身。」沒想到,裴行儉竟是早就開始下手了難道他不應該是清如水明如鏡絕不走這種後門麼?
  
  裴行儉不由也啞然失笑,半響又搖了搖頭,「這樣的小事,我自然能設法做到,何必求到武昭儀那邊去?」
  
  琉璃有些心虛,她其實……壓根就沒有想到他也會去做,她已經習慣了凡事都自己去謀算,去爭取,習慣了絕不把希望寄托在別人的身上。沒想到自己謀劃了兩個多月,冒了這樣一場風險爭取來的恩典,眼前這傢伙居然不聲不響早就算計好了。她不由自主瞟了一眼山下那被燒的黑乎乎的半山亭,原來自己還真是白忙乎了一場其實,她之前根本就沒把握能立下救駕之功,點那把火,想的是能多救些人,能給皇帝和武則天引個路,反正她所求也不算太多,可看昨夜的那番情形,如果沒有她,真還能有別人去喚起武則天和高宗……算了,不想了,這事情太過深奧複雜,不是她一時能想得明白的。
  
  她收攏心思,卻見裴行儉正看著自己,只得趕緊笑了笑,笑容裡多少有些討好,「出宮之事,自然要聽昭儀的,但我想著,明年總該能出來了。」
  
  裴行儉眼睛一亮,「琉璃,我們明年就成親好不好?」
  
  明年?琉璃突然想起一事,心裡不由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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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2:45:22
  第66章 隱憂後患旁敲側擊
  
  裴行儉看著琉璃突然微微變了臉色,心下不由有些詫異,忍不住問,「怎麼?你可想起什麼了?」
  
  琉璃怔了一下,心思電轉,苦笑一聲,「我突然想起,我畫了兩個月的《萬年宮圖》昨天放火時忘記拿出來了。」
  
  裴行儉鬆了口氣,微笑道,「你若沒有忘記,那倒是奇了。」
  
  琉璃也暗自鬆了口氣,垂眸笑了笑,她想起的事情自然不是那《萬年宮圖》,從落筆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會燒了它,不然正如裴行儉說的,她在那種情形下還記得把畫收起來,也未免太過奇怪。
  
  其實她想起的是,自己若沒有記錯,應該就是明年,裴行儉便會被高宗一竿子貶到西域去,成為武則天通向皇后寶座道路上的第一筒官員炮灰……那麼如今,她應該怎麼做?
  
  一時間,各種念頭紛紛湧上心間,琉璃怔了半日,抬頭看見裴行儉還在看著自己,目光裡帶著期待,這才想起他問的那個問題,臉頰開始有些發燒,剛才自己光顧著胡思亂想,都沒想起,活了兩輩子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向她求婚……是的,她曾經害怕過,怕自己不配站在他的身邊,怕他命中注定的妻子會是別人,她甚至不敢太多的去想這件事情,可是此刻,他就站在自己眼前,目光裡的溫暖,幾乎可以抵消掉這個陌生時空裡那無處不在的寒意。就算是一個賭局,她也願意押上這一把看著裴行儉,琉璃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
  
  裴行儉的眼睛越來越亮,慢慢的笑了起來,他平日的笑容總是溫和裡帶著點清遠,但這一刻的笑容卻明亮得讓琉璃瞇了瞇眼睛。她低下頭,想藏住嘴角那份笑意,突然又覺得這樣更傻,索性抬起頭向他微笑起來。
  
  相對無言中,似有有一種暖暖的氣流在兩人之間迴盪,裴行儉走近了一小步,低頭凝視著琉璃,琉璃看著他的眼睛,看著山風吹動著他的頭髮與衣角,突然間只覺得很想伸手幫他把頭髮攏好,把衣角撫平,這念頭把她自己也嚇了一跳,不敢再看他,轉頭向山下看去。
  
  她沒有看見,裴行儉的手已經握成拳頭,背到了身後,只聽見他低聲的叫了句「琉璃」。
  
  「嗯?」
  
  「無事,就是,想叫你一聲。」
  
  琉璃低頭微笑,一時什麼話都不想再說,眼前的青山藍天,都美好得令人沉醉,就連山腳下的洪水,看起來似乎也不再那麼可怖。只是眼睛無意中一掃,山下的青石路上,那個遠遠走過來的人,似乎是王伏勝。
  
  這身影讓她突然清醒了過來,迅速想了一遍,還是開口道,「你剛才說到出宮,其實我入宮沒多久就曾跟昭儀說過,我身有婚約,日後是想出宮的。昭儀當時便應了,日後會設法幫我完成心願。這些日子以來,昭儀其實一直很照看我,今日的事,便多虧了她,若是日後出了宮,我還真不知該如何報答昭儀的恩情。」
  
  裴行儉看著她,神情變得有些困惑,「你入宮之時,就和武昭儀說過你日後想出宮?你昨夜求她給你父親一個流外官身,她都答應了?」
  
  琉璃點了點頭,如果現在讓裴行儉知道,武則天對自己很好,讓他知道武則天贊成他們的婚事,日後是他是不是就不會那麼去反對武則天封後?
  
  裴行儉的眉頭漸漸的鎖了起來,認真的盯著琉璃,「那今日早間,聖上是否跟武昭儀說過,想讓你入宮?」
  
  琉璃下意識的點了點頭,突然醒悟過來有些不對,「昭儀也不知我願不願意,所以才沒有提。」
  
  裴行儉目光轉向遠處,默然無語,臉上的神色卻越來越肅然,琉璃一顆心頓時悠上了半空,忙道,「昭儀對人一直很好,就是有時會前思後想得多些,剛才若不是她,聖上說不定還會生氣……」
  
  裴行儉的視線落回到琉璃臉上,神色變得柔和起來,半響歎了口氣,「琉璃,或許是我多慮,只是,人心莫測,你一定要當心些,不要太信了別人。須知,世人原是大奸似忠,大惡似善,有些人看似毫無私心,其實不過因為他所謀更多。」
  
  琉璃怔怔的看著裴行儉,突然明白自己大概是弄巧成拙了,心裡不由十分懊惱:自己說話怎麼就沒有再多斟酌些裴行儉,他沒事這麼見微知著做什麼?不,或許自己一開始就想岔了,以他看人的眼光,怎麼可能會相信武則天會是善良無害的一個人?看來這事情,還得從別的地方入手,只是,眼下又該如何跟他說?
  
  「裴舍人,庫狄畫師,勞你們久候了」王伏勝笑嘻嘻的聲音從長廊下傳了上來。琉璃暗自出了一口氣,裴行儉已笑道,「王內侍,是裴某勞煩你了才是。」
  
  琉璃忍不住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只見裴行儉已神色平靜的伸手拿起裝帛書的木盒,對上自己的目光,眼睛亮亮的笑了起來。
  
  三人碰了頭,還是琉璃和王伏勝在前面引路,王伏勝依然是談笑自若,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琉璃也盡量自如的搭著話,倒是裴行儉更沉默了一些,琉璃乘轉彎時悄悄的回頭,看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心裡不由歎了口氣。
  
  到了寢殿外面,王伏勝進去回報,琉璃停住了腳步,轉頭看了一眼裴行儉,裴行儉也正在看著她,嘴角含著微笑。下一刻,高宗的聲音傳了出來,「守約,你進來吧。」
  
  裴行儉向琉璃輕輕的點了點頭,大步走了進去。琉璃轉身走向後面,他的聲音從背後的屋子裡傳了出來,漸漸的模糊,待她轉過屋角,便再也聽不清楚。琉璃低下頭,微笑不可抑制的綻放在嘴角。
  
  剛剛走了幾步,迎面而來的一個小宮女看見琉璃,快步走了過來,「庫狄畫師,昭儀適才吩咐,你若無事便先去暖閣一趟。」
  
  武則天?琉璃頓時打起了全副的精神,笑道,「自然無事,我這就過去。」
  
  丹霄殿的暖閣並不算太大,昨日武夫人和琉璃幾個還在這屋子裡換了衣裳,不過此刻房間已重新佈置了一翻,看上去卻有幾分像縮小版的丹霄殿寢宮,用一架八扇的屏風隔成了內外兩間,裡面看得見是一張六尺寬的檀香床,外面也是案幾坐席等物,武則天便坐在案幾後面,眼前居然堆著兩疊文書。看見琉璃進來,便笑著招手,「快過來坐。」
  
  坐?琉璃愣了一下,這外間裡唯一的坐席就是武則天坐著的那張,武則天已笑著拍了拍身邊,「你不坐近些,這賬可怎麼算?」
  
  琉璃不敢遲疑,快步走了過去,苦著臉叫了聲,「昭儀。」老老實實的在她身邊坐了下來,誠誠懇懇的道,「今日之事,多謝昭儀體諒,琉璃不是存心想瞞著昭儀,昨日原就想說的,聖上恰好進來了,這才沒說出來。」
  
  武則天想了想,笑道,「也罷,算你說的有理。只是當初你和我提起有婚約時,怎麼一點風兒也沒露?」
  
  琉璃歎了口氣,「那時琉璃自己都覺得此事十分渺茫,不過是存個念想在心裡罷了,只怕說出來,倒真成了個笑話兒。」
  
  武則天微笑裡已經帶上了幾分促狹,「我倒想聽聽這個笑話兒是怎麼來的。」
  
  琉璃臉上忍不住有些發燒,卻也知道這一關是必須要過的,斟酌了一下只能道,「琉璃原先在西市做畫師,曾經,曾經幫他做過一副六扇的夾纈屏風,說是給他恩師壽誕的禮物。因那畫與一般的不同,便商議了幾次。後來琉璃給夫人做那插屏,又求他來寫過一回字,一來二往的就有些熟了,後來才……只是,琉璃也知道此事實在有些匪夷所思,因此從來也沒有對人說過。」
  
  武則天看著琉璃笑道,「那為何如今又敢說了呢?」
  
  琉璃對著這張隨意的笑臉,心裡不敢有一絲懈怠,垂頭道,「琉璃原先不敢說,是因為和他的身份天差地遠,說出來徒惹笑談,可如今,昭儀對琉璃這般照顧,昨日又應了賜家父一個出身,琉璃便想斗膽……斗膽請昭儀成全。」
  
  武則天輕輕搖了搖頭,「我不過是個昭儀,有什麼成全不成全?如今看來,那裴守約也是個有情有義的,只是既然如此,當初你為何不去他那裡?以他裴氏子弟、天子近臣的身份,便是魏國夫人,也不好如何。」
  
  琉璃沉默片刻,低聲道,「琉璃身份卑微,能得君子垂青,已是莫大的福分。當時琉璃一身的麻煩官司,險些便連累了舅父一家,他又是蹉跎了十年才有這番際遇,琉璃怎能因為自己拖累了他的前程?其實,若不是昭儀與聖上如此情深意重,琉璃是無論如何也不敢說出此事的。昭儀的恩寵,便是對琉璃最大的成全。」
  
  武則天靜靜的看著琉璃,似是沒想到她會坦然說出這番話來,半響突然笑了起來,「你倒是有心的。你可知道,聖上適才已經說了,要把你賜給裴守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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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2:45:49
  第67章 有意效忠無心插柳
  
  皇帝要把自己賜給裴行儉?琉璃不由驚得抬起了頭,張嘴剛想說什麼,不知為何耳邊似乎又響起了裴行儉那聲輕笑,「琉璃,你總是小看我」,這淡然的聲音讓她剛剛急跳起來的心突然變得篤定起來,低頭輕輕的歎了口氣,「只怕是,他又要惹聖上不快了。」
  
  武則天微微吃驚的挑起了眉頭,眼前的琉璃神情沉靜,眉宇間雖有擔憂,竟是沒有一絲一毫的疑慮,心裡轉了幾個念頭,終於化成了一聲笑歎,「裴守約竟是如此待你倒不枉你一心一意為他謀算。說起來,兩架屏風,一段姻緣,正是佳話,聖上最是寬厚的,定然不會如何。只是這樣一來,此事聖上卻是不好過問了,不知你如今又作何打算?」
  
  琉璃胸口一緊,索性抬起了頭,「若非昭儀,琉璃只怕已為奴婢,連做妾都不可得,哪裡還談得上什麼姻緣?琉璃雖然膽小愚笨,卻也知曉輕重,如今自然是要繼續侍奉昭儀與夫人,待昭儀安枕無憂、無須琉璃追隨左右了,或是昭儀覺得琉璃在宮外更能得用些之時,再想那日後也不遲。」
  
  她神情坦然的看著武則天,心裡卻有些緊張:她這兩個月若看得不錯,如今的武則天,在後宮中已是安枕無憂。且不必說高宗在小公主死後再也不曾踏足皇后的立政殿一步,讓後宮之人徹底看清了風向。更重要的是,她的手裡,已經有了實實在在的權柄和人脈。此次來萬年宮,皇帝在嬪妃裡只帶了她和鄧依依,但殿內省、六尚局等後宮官署卻是帶了全套的,兩個多月的時間裡,武則天在打理萬年宮後宮的諸般事務中,已將這些管理著後宮衣食住行的女官內侍們逐漸掌握在手裡。那位遠在三百里外的王皇后,實際上已是一無所有,至少在後宮裡,大概是再也翻不出浪來。
  
  聰敏如武則天,應當知道,目前她最缺的,已不再是後宮的幫手,而是外朝的助力——譬如裴行儉。
  
  武則天看著琉璃清澈的眼睛,臉上慢慢露出了一絲愉悅的笑容,「什麼恩情不恩情的,便是以前母親曾助過你,昨夜的事情也足足抵得過了,說來你今年已是十六,年紀也不算小,倒是不好再耽誤久了,你且放寬心,此次待咱們回了長安,我必為你打算一番,你昨夜那樣一番功勞,雖然不能抬舉你入宮,總要多給你些體面。」
  
  琉璃心裡一鬆,忙感激的欠身行禮,「琉璃多謝昭儀成全。」又歎了口氣,「昭儀再莫提昨夜,昨夜琉璃做的事情哪裡抵得過昭儀的恩情?莫說便是沒有琉璃,聖上與昭儀也定然能無恙;都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若是沒有昭儀,琉璃下場又能比做魚蝦好得了多少?」
  
  武則天的笑容果然更親切了些,輕輕拍了拍琉璃的手,「你就是恭謹太過了些,我心中自是有數。」說著又指了指面前那堆文書,「你還未用過午飯吧,夫人那邊應該給你留了,本想跟你多說幾句,只是……這些卻也不知要看到幾時了。」
  
  琉璃隨著她的示意往案幾上看了一眼:桌上放的是兩疊絹黃紙,離得最近的一份第一行寫著「司空上柱國英國公臣績」「太尉揚州都督監修國史上柱國公臣無忌」之類的字樣,卻不知到底是什麼。
  
  武則天看見她的神情,笑道,「你自然是不認得的,這是些敕書和奏章 ,因聖上身子有些不爽,看多了便頭疼,原想讓裴守約念,一則慢了些,二則如今萬年宮外朝人手不足,他也是忙的,因此就推給我這閒人了,我正摸不著一個頭緒。」
  
  琉璃笑道,「昭儀過謙,琉璃就不打擾昭儀了。」那兩疊公文放得齊齊整整,用薄簽分門別類,有的已夾著紙條批注,哪裡是抓不著頭緒的樣子?原來武則天的政治才華,這麼早就已經開始顯露……
  
  她站了起來行了一禮便退了下去。走到武夫人的屋子時,門口的小宮女才通傳了一聲,武夫人便幾乎跳了起來,眼睛亮亮的上下打量著琉璃,琉璃心裡默了一默,只能若無其事的走了過去。
  
  武夫人眼珠轉了轉,笑道,「你們都下去吧,翠墨,你叫人去把琉璃的食盒拿過來。」眾人還未出門,她一把便抓住了琉璃的手,「媚娘說的可都是真的?你和那裴守約……」
  
  琉璃索性坦然點了點頭。
  
  武夫人又是搖頭又是歎氣,「怪道你會找他寫屏風,怪道他竟然就寫了,我怎生就沒想到只是,他那樣的命格,你難道就不忌諱?你的父母親也願意?」
  
  琉璃想了想,依然點頭。裴行儉說過,他已經拜訪過庫狄延忠,那傢伙做起事情來定然是滴水不漏的,想來自己的那個便宜父親有了當官的指望,絕不會介意自己嫁的到底是天煞孤星還是殺破狼君。
  
  武夫人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覺得眼前之事實在有些匪夷所思,但比起自己先前疑心的陛下想召琉璃入宮,似乎又更好些,想了半天只能道,「你可想過要再占卜一回?說來我在太史局倒還認識兩個卜者。」
  
  琉璃點頭笑道,「若有需要時,一定來麻煩夫人。」——假如武夫人認識的是李淳風,她不會介意搞搞封建迷信活動的。
  
  武夫人滿意的笑了起來,一時有小宮女拎了個食盒過來,放在一邊的小案几上,武夫人就笑道,「特意給你留的,如今你也沒有房間,就在這裡吃就是了。」
  
  琉璃只得再三謝過,過去打開一看,是一碟炙羊肉和一碗水花冷淘,安安靜靜的幾口吃了個半飽,放下碗筷時,卻見武夫人依然在興致盎然的打量著自己,額角一滴冷汗不由慢慢流了下來。
  
  ………………
  
  丹霄殿的寢宮裡,裴行儉也剛剛吃完冷淘,站起來欠身行禮,「多謝聖上。」
  
  高宗剛剛聽完御史大夫崔義玄回稟朝中的一些事務,正半閉眼睛沉吟不語,聽見裴行儉的聲音,睜眼向崔義玄擺了擺手,「朕再想想,崔卿辛苦了。」
  
  崔義玄忙告退而去,高宗以手支頜,轉頭對裴行儉笑道,「聽說你從昨夜忙到此刻,飯食都未用一口,若是朕不讓人給你留上一份,難不成還要繼續餓下去?」
  
  裴行儉想了一想,也笑了起來,「臣還真是忘了。」
  
  高宗呵呵一笑,「適才若不是武昭儀提起,朕也忘了,你和鄭將軍、薛將軍、崔大夫幾個都是一夜辛苦的。」
  
  裴行儉心裡一動,微笑著回道,「都是臣子本分,不敢言辛苦。」
  
  高宗想了想又道,「說起來,朕倒依稀記得當初那架春江花月夜的插屏,似乎就是這庫狄畫師所畫?」
  
  裴行儉點頭,「正是。」
  
  高宗笑了笑,歎道,「你們既然當初就有情,為何耽誤到現在?也罷,不如朕就將她賜給你,也算是成就一段佳話。」
  
  裴行儉怔了怔,鄭重行了一禮,「多謝陛下成全,只是此事臣還未來得及稟告聖上,這庫狄氏,臣原便是欲娶她為妻,故此才耽誤了下來。」
  
  高宗吃了一驚,支起了半個身子,「守約此言當真?」
  
  裴行儉正色點頭,「不敢欺瞞陛下。」
  
  高宗怔了半響,搖頭笑了起來,「守約,此事卻有些匪夷所思了,你就不怕招來物議?你如今身份不同,那庫狄氏雖然美貌聰穎,到底身世差些,便是兩情相悅,納回家便是,你如今已是六品,倒也置得起媵妾,為何定要娶她?莫非這是庫狄氏所求?」
  
  裴行儉淡然一笑,「臣身世畸零,原是被議論慣了的。庫狄氏是在臣最落魄時所識,於我助力甚多,非但有情,亦有恩有義,更是臣的知己。臣不忍為避物議,便置她於委屈之地。說來此事庫狄氏並未提過,然則人生不滿百年,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若所攜之人,並非真心所悅之人,又有何趣?」
  
  高宗慢慢的坐了起來,低頭咀嚼著裴行儉的話,緩緩點頭,「守約,你所言甚是,人生不滿百年,若是連攜手鍾情的女子都須得委曲求全,著實無趣得緊」
  
  裴行儉一怔,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微妙起來。高宗卻是不覺,越想越是感歎,揚聲道,「阿勝,扶我去西暖閣」
  
  王伏勝忙走了過來,高宗心神不屬,也未與裴行儉再說一句,扶著王伏勝便往後去了。裴行儉站在那裡,半響長出一口氣,搖頭苦笑起來。
  
  西暖閣裡,武則天剛剛看完一份奏章 ,提筆寫下兩行摘要,吹乾後夾在了奏章 裡,突然聽見門口宮女揚聲到,「聖上到」,不由也吃了一驚,忙站了起來,還未迎出門去,高宗已走了進來,臉上的神色與平日頗有些不同。
  
  武則天心中微動,笑著迎了幾步,「陛下怎麼過來了?這些文書臣妾才看了一半。」
  
  高宗看著武則天,柔聲道,「媚娘,辛苦你了。」
  
  武則天越發有些驚訝,不動聲色的看了王伏勝一眼,卻見他滿臉微笑,向自己輕輕點了點頭,心裡這才踏實了,上前扶住了高宗的手,「陛下怎麼突然這般見外?能為陛下分憂,是臣妾的福分。」
  
  高宗輕輕攬住她的肩頭,「媚娘,這些年來,也就你能為我分些憂。」
  
  武則天輕輕的搖頭,「若是沒有陛下,臣妾此生早已風中飄絮。便是做再多,也報答不了陛下的恩情。」
  
  高宗沉默片刻,低聲道,「你放心。」片刻後突然笑了起來,「媚娘,你剛有了身子,原是不該操勞的,不過這些日子只怕還歇息不了,朕還有件事情讓你做。」
  
  「你也看了褚相剛上的那份奏折,建言撥款重新刊發《女則》,朕思量著,既然如此,不如讓你再續寫幾篇,一道刊行天下」
  
  武則天不敢置信的抬起頭來,怔怔的看著高宗,《女則》十卷是長孫皇后所寫,評點歷代后妃,暢述為後之德,續寫《女則》,刊行天下,他的意思是……
  
  高宗看著武則天,微笑著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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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2:46:49
 第68章 暗聞私語明送冷淘
  
  中伏這一日的午後,萬年宮突然下起了雨。前一刻還是艷陽高照,後一刻雨點便辟里啪啦的亂砸下來。琉璃和阿凌緊趕慢趕逃到長廊中,衣服還是濕了一半。因萬年宮著實涼爽,琉璃穿的是一件八成新的緗色窄袖綾襦,雖濕了些,看起來還不狼狽。阿凌身上卻是穿著宮中剛發下的玉色紗衫,被雨水一打,緊緊的貼在了身上。她低頭一看,忍不住跺著腳罵道,「這賊天氣」琉璃看著手裡被打濕了大半的紙簿,不由也苦笑起來。
  
  萬年宮的那場大水如今已過去了一個多月,被水淹過的宮殿樓閣都已收拾過一遍,若從外面看,除了山谷中被泡了兩天的幾處院落,大多數地方並沒有留下太多痕跡。不過,武昭儀並未搬回紫泉殿,而是住進了丹霄殿側後方的御容殿裡——位置相當於太極宮裡皇后所住的立政殿,而用度禮儀,亦漸同皇后。
  
  琉璃並不知道這消息傳回長安,會引起怎樣的震動,然而在萬年宮裡,一切似乎都顯得順理成章 ,只是在武則天的御容殿外,每日等候召見的女官內侍越發的多了,武則天也越發的忙了起來,又要主持後宮事務,又奉旨修撰《女訓》。入伏之後,暑濕加重,高宗的頭風發作過兩回,每當此時,武則天還要幫他翻看奏章 、處理敕書。琉璃陪著武夫人去看她時,她常常是連閒話都沒時間說幾句,好在氣色卻愈顯鮮潤。
  
  武夫人則搬到了御容殿西面的排雲殿裡,遙遙對著聚杜水而成的西海,比別處又分外涼爽幾分。琉璃自然也隨武夫人搬到了山上,就住在御容殿的最靠外側的西樓裡。
  
  琉璃如今也是極忙的,一場大水之後,武則天的衣物都要重新制過,這一次,她選的服色文飾一反從前的淡雅低調,變得莊重華麗。尚衣局的繡工們固然日夜開工,琉璃也幾無休憩之時。
  
  只是今日乃是中伏,按唐律,三伏的首日也是法定節假日,官員固然不用處理公務,後宮六尚局等處也能歇假一日。琉璃這才得了閒,出來四處逛了一番。她的《萬年宮圖》早已付之一炬,武夫人見過那圖樣,生生的歎了半日可惜,琉璃自己也暗自下了決心,這次要重新好好的畫一幅出來,若能流傳後世,也好讓人知曉群山之中,曾有這樣一座人間仙境般的宮殿。可惜好容易抽出時間來勾畫草圖,便又挨了這場雨,她心裡忍不住嘀咕:難不成這《萬年宮圖》是屬龍的?跟雨水也太有緣了些待到長廊中站定,琉璃隨意望了一眼,心頭倒是定了幾分,入伏之後,這宮中上下人等都講究午休,此刻只怕都在睡覺,長廊裡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原本她選這個時辰出來就是愛這份清靜——如今後宮裡人人都認識她,個個見面都必要跟她見禮問安,她平日出來連路都走不快,哪裡還能靜下心來畫畫?此刻偌大的長廊裡也只有她們兩隻半濕的落湯雞,倒是省的丟人現眼了。
  
  雨勢越發的大了,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這長廊本就不深,一陣風迎面吹來,雨絲隨之打在了琉璃和阿凌的身上。兩人無法,只能沿著長廊裡側往西走,指望著能找個避風的地方,好容易才找到一處突出的岩石下面,這才略好了些。
  
  夏日的雨來得快停得也快,不過一盞茶功夫,雨點已經變得淅淅瀝瀝,琉璃回過頭去正想與阿凌說話,卻見阿凌向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又側耳聽著什麼。
  
  琉璃好奇心起,也躡手躡腳的走過去兩步,豎著耳朵一聽,果然長廊上面的亭子裡似有人聲傳來,聽得出是一男一女的聲音,卻聽不清楚在說什麼。琉璃心裡吃了一驚,若是隱私之事,聽到耳朵裡豈不是自找麻煩?忙拉了阿凌要走,阿凌擺手不迭,又湊到琉璃耳邊道,「是阿勝和鄧才人。」
  
  王伏勝和鄧依依?琉璃不由愣了愣,卻聽頭上傳來那女子的聲音略高了些,「這些話再莫拿來哄我我這身子已是毀了,永世都無出頭之日還有什麼日後不日後?」正是鄧依依的聲音。琉璃這才記起,這鄧依依上次雨夜受寒,病得甚重,似乎一直也沒有調養得大好,如今倒是住進了北坡高處的一處樓閣裡,似乎就是在此附近。若不是突然聽見她的聲音,琉璃都快忘記萬年宮裡還有這號人物了。
  
  男子似乎又勸說了幾句,雨聲漸歇,他們的聲音倒是聽得更清楚了。鄧依依冷笑道,「阿勝,你如何能知道我的心境?我如今別無所求,只求看到那王氏下場比我更慘」
  
  男子的聲音也大了些,「六娘,你自小便最是好強,可此事多想又有何益?蔣司醫那般本事,連昭儀都調養得大好了,你又何必灰心?」琉璃這時也辨別出來,說話的果然是王伏勝。
  
  兩人又說了幾句,說的倒也不過是如何調養身子,又如何奉承聖上的話。半響就聽鄧依依歎道,「阿勝,多虧你還照看著我,不然只怕我死在這裡也不會有人過問。」
  
  王伏勝道,「聖上也是惦念著你的,不然怎麼會想起給你送這碧玉竹枕?昭儀不也常給你送參茸過來?你好好保養,再莫多想了。」
  
  鄧依依冷笑道,「這話說來,你自己只怕也是不信的吧?」
  
  王伏勝沉默半響,似乎歎了口氣,「雨也停了,只怕聖上起來會找我辦差,我先回了,你記得好好吃藥才是。」鄧依依言語含糊的低聲說了兩句,隨即人聲漸遠,再無動靜。
  
  琉璃心裡琢磨,這兩人莫不是從小在宮裡就認識的?聽著交情不像一年兩年了,面上倒是從來沒有露過。回頭就看見阿凌眼睛閃閃發亮,忙拉著她走出老遠,才低聲道,「今日之事,還是莫要告訴別人的好。」
  
  阿凌輕聲笑道,「奴婢自然不會說,阿勝平日就是極照顧人的,這要說出去,他的前程豈不是完了?」
  
  琉璃奇道,「聽那話頭,他和鄧才人似乎是舊識,說的卻也沒有甚麼,這事情難道在宮裡也犯忌諱?」
  
  阿凌點頭道,「自然是,鄧依依若只是女官也就是罷了,如今已是才人,卻和聖上身邊的宦官有私下的交情,就算並沒什麼,也是犯忌諱的。這鄧才人以前雖然性子尖刻了些,如今也是可憐的,奴婢又何必做這雪上加霜的事情?」
  
  琉璃頓時想起鄧依依剛被擢為寶林的那日,打扮得何等華麗,容色又是何等光艷,也不過半年多光景,就成了這般模樣,心頭忍不住也有些感慨:在武則天身邊打高宗的主意,果然是找死的最佳途徑。
  
  一時風停雨住,天邊的烏雲還未完全散去,一輪白日又出現在空中,陽光直射下來,比雨前似乎更烈了三分,琉璃和阿凌身上的衣裳倒是片刻就幹得差不多了,但雨痕猶在,兩人只得重新回排雲殿換了一身衣裳。琉璃坐下來喝了一杯從殿外醴泉裡打來的清甜泉水,還沒想好要不要再出去,有小宮女嘻嘻哈哈的跑了過來,「大娘,大娘,昭儀喚你過去呢」
  
  琉璃微微吃了一驚,這時辰武則天怎麼會突然想起叫自己過去?只是看這小宮女笑得甚歡,心裡倒也不甚著慌,站起來便跟著過去了。
  
  萬年宮山頂幾處宮殿之間都有長廊相連,從排雲殿東門出去,穿過一道長廊便到了御容殿院門口,一路進到了東殿裡,只見武則天和往日一般,正跪坐在案幾前面,提筆寫著什麼,看見琉璃進來才放下筆,站起來笑道,「大熱的伏日,聽說你盡在後山走,怎麼也不怕曬黑了?」
  
  此時之人,無論男女都是以白淨為美,莫說女子離不得脂粉,便是男子傅粉也依然尋常。到了夏季,自然人人避日如仇,似武則天、武夫人,不到紅日西沉絕不出去。琉璃卻是不愛傅粉又喜歡曬太陽的,好在她天生膚白,只能笑著答道,「琉璃倒是喜歡曬一曬。」曬著太陽,會讓她覺得心情愉快,莫說她的皮膚原是曬不黑的,就算一曬就黑,她也會照舊貪戀那點溫暖明媚的感覺。
  
  武則天看了琉璃一眼,搖頭一笑。琉璃這才注意到,她今日身上穿著一件綾紋羅緋衫,繫著單絲碧羅籠裙,紅配綠的顏色,卻一絲不顯俗艷,反而襯得她的臉色越發皎潔如月,忍不住讚了一聲,「今日昭儀氣色真好」
  
  武則天笑道,「莫不是要我再贊讚你做的這裙子?」琉璃定睛一看,那裙上鏤金牡丹的繡圖,可不正是自己的手筆,不由也笑了起來。此時工筆花鳥畫還未出現,她畫的這些繡樣的確是獨步大唐,一看便知。
  
  武則天便道,「今日是中伏節,按理官吏都要回家休沐,只是這些隨駕的卻也說不上什麼,我便吩咐尚食局做了些荷葉冷淘的加造,也算是應節的意思。」
  
  琉璃自然知曉,這入伏講究的便是吃冷淘。武則天說的荷葉冷淘,她午間已吃過,大約以荷葉汁揉面,削薄片入水,熟後再過涼水,拌上香菜等調味,出來後盛在牙盤裡,色碧味涼,當真是消暑的好吃食。只是,武則天讓尚食局給萬年宮隨駕官員開小灶,跟她又有什麼關係?
  
  武則天見她愣愣的看著自己,又燦然一笑,「聽聞裴舍人近來日夜辛苦,我讓玉柳特意留了一份出來,不如你去送上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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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2 22:47:27
  第69章 暗潮洶湧情愫蕩漾
  
  從丹霄殿往前,便是萬年宮的主殿大寶殿,只在大朝之日才會用上。和萬年宮其他宮殿一般,這大寶殿規制不大,不過是面闊五間,進深三間,但琉璃碧瓦,粉牆玉階,又是矗立在天台山的最高處,在日出日落之時看去,當真是「珠壁交映,金碧相暉,照灼雲霞,蔽虧日月」。大寶殿前的兩道長廊幽延回轉,通向幾座東西向的殿宇,便是隨駕的中書、門下兩省的臣工們辦公及居住的所在。
  
  琉璃走在這人字拱頂的秀雅長廊之上,心裡多少有些撲騰。這個月以來,她再不曾去過丹霄殿,卻也曾聽武則天說過,水災之後諸事千頭萬緒,隨駕官員中長於庶務者本就不多,司空李績又著了風寒,高宗便讓曾任刺史的御史大夫崔義玄統籌、裴行儉協理,清點善後修葺重整的各種事務,兩人安排得井井有條,高宗曾笑言,這兩人都是有文武之資,實務之才的。
  
  想來這一個月,他大概真的是辛苦。只是,武則天這番安排,卻不會那麼簡單……最近難道還會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不成?
  
  琉璃正想得出神,就聽走在她身邊的宦官魏安道,「庫狄畫師,往這邊走。」抬頭一看,原來已經到了一處小院前。
  
  魏安笑道,「裴舍人就住在裡面,您看是否要小的先去通傳一聲?」
  
  琉璃忙道了聲不敢,這魏安也是咸池殿裡的管事太監,品級與劉康相當,年紀還要略大些,她哪裡敢這麼拿大?只能笑道,「咱們都是奉命來送加造的,有什麼通傳不通傳?」
  
  魏安笑著點了點頭,拎著食盒輕車熟路的走了進去,那院子並不大,屋前種的兩棵合歡樹倒是頗有年頭了,院角的綠苔中臥著幾塊奇石,正面是一間面闊三間的樓閣,兩邊廊下各有廡房,此刻靜悄悄的,只聽得見樹上知了的叫聲。魏安上了台階,從廊下轉到南面,在一扇木門前停了下來,抬手輕扣了兩聲。琉璃只覺得心也砰然跳了兩下。
  
  門吱呀的一聲開了,露出一張十七八歲的少年面孔,看見魏安和琉璃,疑惑的眨了眨眼睛,隨即似乎想起了什麼,魏安已先笑著開了口,「今日中伏節,我等是來給裴舍人送冷淘的。」
  
  少年立時笑了起來,行了個禮,「請內官與阿監稍待,我家舍人這就來迎。」
  
  魏安忙道,「不敢勞煩舍人。」說話間只聽踢踏聲響,裴行儉含笑的聲音響了起來,「可是魏內侍,快請進。」
  
  魏安一怔,隨即臉上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快步走了進去,琉璃默然跟在後面。只見裡面原是內外兩進的屋子,裴行儉正站在外屋當中,大概是午睡剛起,形容與平日頗有些不同,身上穿了件白色短衣,青色下裳,外面披著月白色的半袖,頭髮只是用了一支木簪挽住,腳下穿的是雙木屐,不冠不履,容色清爽,比往日平添了十分灑脫隨意。
  
  裴行儉看見魏安身後的琉璃,笑容一凝,隨後才慢慢加深,轉頭對魏安道,「如此暑日,勞煩魏內侍了。」
  
  魏安正低頭打開食盒,雙手端出一個折枝花紋的帶蓋銀碗和一個裝了幾塊金酥小餅的牙盤,放在了外屋的案几上,聽到裴行儉的話,直起身笑道,「不敢當,若是沒有裴舍人日夜辛勞,小的哪裡能過上這伏節?是聖上和昭儀惦記著裴舍人近來辛苦,才特意遣了小的過來。」
  
  裴行儉微微欠身,「臣多謝聖上與昭儀的賞賜。」
  
  魏安又對琉璃笑道,「庫狄畫師,您看這裡還有一份是要送給崔大夫的,崔大夫住在外朝,畫師卻不好出去了,不如您在這裡等小的一會兒,小的回頭過來再找您?」
  
  琉璃雖然知道這一趟出來,武則天必有此意,但臉上忍不住還是有些發熱,點了點頭,「有勞了。」
  
  眼見魏安笑嘻嘻的走了出去,那個少年不知怎的也出溜一下消失在了門外,屋裡突然變得出奇的安靜,窗外的知了聲似乎越發的響亮了。半響,只聽木屐踢踏兩聲,裴行儉走到了琉璃面前,琉璃看著那青裳的衣角已停在自己面前不到一步,只覺得怎麼也抬不起頭來,又聽見他低低的喚了一聲,「琉璃。」
  
  琉璃心裡突然有些鄙視自己,咬了咬下唇,她抬起頭來努力展顏一笑,裴行儉慢慢的也笑了起來,眼裡閃動的光芒明亮愉悅,突然道,「琉璃,你餓不餓,陪我用一點可好?」
  
  琉璃忙搖頭,「我,吃過了。」
  
  裴行儉卻道,「只用一點好不好?」
  
  琉璃微微奇怪,只見他凝視著自己,目光裡隱隱有期待之色,頓時再也說不出「不好」兩個字,點了點頭。裴行儉的笑容變得更加明亮,走到案幾前坐了下來,讓出半邊位置,抬眼看著琉璃。
  
  琉璃和他並肩跪坐在了坐席的茵褥之上,只覺得感覺十分異樣,臉頰已不可抑制的燒了起來,悄悄看了一眼裴行儉,他在正低頭拿開那銀碗上的蓋子,距離這麼近,能看出他的確消瘦了一些,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痕,能看清他的側面輪廓線極其漂亮,額頭飽滿,鼻樑挺直,有著雕塑般的流暢,睫毛又長又密,所以顯得眼睛格外深邃。她一時幾乎說不出話來。
  
  裴行儉放好碗,側頭看著琉璃,嘴角微揚,把那碟金酥餅推到了她的眼前。琉璃不敢再看他,默默的從袖子裡拿出乾淨的帕子,包住一塊不過半指長的酥餅,小口吃了起來,金酥餅裡的餡料大概是乳酪,涼了之後味道著實有些發膩,琉璃吃在嘴裡,只覺得舌尖都是沉甸甸的。
  
  裴行儉也拿起了筷子。他吃得並不算慢,也有些隨意,一碗冷淘沒過多久就下去了一半,卻安靜得只能聽到銀筷碰觸到碗邊時發出的聲音,動作裡更是似有一種悠然的韻律,那種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優雅,頓時讓本來想多陪吃一會兒的琉璃有些自慚形穢,嚥下第二塊酥餅就用帕子擦了手和嘴,再也不好意思吃第三塊。
  
  裴行儉看了琉璃一眼,夾起了一個金酥餅,吃了一口,似乎怔了一下,又吃了幾口冷淘,這才放下筷子,自然而然的從琉璃手裡拿過帕子,擦了擦嘴角,隨手便收到了自己的懷中。
  
  琉璃一呆,想說你把帕子還給我,又覺得說出來也太傻,想了半日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伸手將銀碗碗蓋蓋上,把碗和盤收拾到了案幾的一邊。卻聽裴行儉道,「琉璃,多謝你。」
  
  琉璃有些驚訝轉頭看了裴行儉一眼,他的臉上有一種異常明亮的光芒,看見琉璃訝然的眼神,垂眸微笑道,「那酥餅那般冷膩,你竟然空口吃了兩塊。」
  
  琉璃不由有些茫然,實在不大明白他怎麼會在意這樣的小事。裴行儉也不多說,只雙手一按站了起來,「我適才本是準備煮茶的,你若喜歡,我這就煮給你喝。」
  
  琉璃下意識的就想搖頭,這時候的茶她自然喝過,味道絕對只能以古怪來形容,庫狄家煮茶的加的是鹽、姜和棗,安家則喜歡加酥油和胡椒,讓她這個喝了十幾年綠茶的人簡直欲哭無淚。但看著裴行儉,開口卻變成了,「只怕魏內侍就快回來了。」
  
  裴行儉笑著搖了搖頭,「你且放心,沒半個時辰,他絕不會回來。」
  
  琉璃想起他還沒看見魏安就叫出了他的名字,不由有些奇怪,「你怎麼跟他這般熟?」
  
  裴行儉愣了一下,才笑道,「哪裡?只是他曾替武昭儀來拿過一次文書,我認得他的聲音罷了。」
  
  琉璃只能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她因為從小便學了繪畫,因此對長得略有特色些的面孔都能過目不忘,但比起這個隨便就能記住路人甲聲音的傢伙來,顯然簡直不值一提。只能也站了起來,「你先別急著煮茶,我,我有話跟你說。」想到要說的話,一時又有些說不出口。
  
  裴行儉低頭凝視著琉璃,輕聲道,「可是武昭儀答應了一回長安就讓你出宮?」
  
  琉璃震驚的看著他,雖然覺得自己或許應該習慣於他的未卜先知,忍不住還是問道,「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裴行儉淡淡的笑了笑,「今日她讓你來,自然不是因為這碗冷淘。」
  
  琉璃看著他的神色,只覺得心裡一沉,好在她這個月來也打了一篇腹稿,忙道,「你或許覺得武昭儀心機深沉,只是那後宮裡,若是毫無心機的,連自保都不能。昭儀待下人一貫寬厚,我在咸池殿幾個月,不曾見她責罰過一個宮女;待聖上也情深意重,那日大水,她等在水裡,見聖上出來了才肯一道離開;這次的事情,也多虧了她從中周旋。想來她便是有些打算,又有什麼要緊?昭儀不曾薄待過我,我x後即便無從報答,總不能辜負了這份恩義。再說,我得罪的,又是魏國夫人……」
  
  裴行儉低頭凝視著她,眼神柔和裡帶著點無奈,歎了口氣,「我明白,你放心。有些事原不是做臣子的可以過問,我不會讓你為難。只是,此次一回長安,宮外也必然是多事之秋,你萬事都要當心一些。」
  
  琉璃心裡也歎了口氣,他這算勉強答應了麼?只是「多事之秋」,難道說後宮之爭這麼快就已經到了朝堂之上?「為何這麼說?」
  
  裴行儉沉吟了片刻,簡簡單單的道,「魏國夫人的兄長柳奭已然上表請辭中書令,若聖上准了,免不了朝廷動盪,若是不准,聖上此次一回長安,必然更是暗潮洶湧。」
  
  柳奭?琉璃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但作為王皇后的舅舅,此時還不到勝負已分的時候,他這是……「柳相難不成是想看看聖上到底是什麼意思?聖上會准麼?」
  
  裴行儉讚賞的看了琉璃一眼,又寬慰的笑了笑,「聖上想來也會多加考慮,你也不用太過擔憂,你深居簡出一些,魏國夫人倒也未必記得找你麻煩。」
  
  琉璃點了點頭,就是,魏國夫人原來就是閒的,如今她的皇后女兒都要被廢了,想來絕沒有時間惦記著自己這個小小畫師。想到此處,她的心情倒是忍不住振奮了一點。
  
  裴行儉笑道,「如今可有心思喫茶了?」說著伸手一引,「大娘,這邊請。」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
  
  轉過外屋當中的那架六扇墨書屏風,只見裡面靠窗設著坐榻案幾,案幾上是幾個青瓷茶杯,同色瓜稜洗口執壺,又有白瓷茶碾、純銀茶盒等物,邊上放著一個壺門高圈足的銅風爐,裡面已有炭火,旁邊還有一個長柄的茶釜。
  
  裴行儉讓琉璃在案幾對面的榻上坐下,自己將風爐的幾個壺門打開,又把茶釜放了上去,微笑道,「這萬年宮的泉水雖然比不得惠山寺虎丘寺的泉水,似我這般的俗物,只覺得用來煮茶倒也夠了。」
  
  琉璃默默無語,心道,你是俗物,我算什麼物?
  
  過得片刻,茶釜裡的水冒出了細細的氣泡,裴行儉便回身從案几上的鎏金三足托盒裡用銀勺取出了一些白色粉末撒了進去,琉璃估量著應該是鹽。待到水再次沸起來時,見他用竹勺舀出了一勺水,放入旁邊的白瓷碗裡,隨即一邊用竹夾攪拌,一面將早已碾成碎末的茶粉投入了茶釜中,那茶釜中的泡沫頓時飛濺起來,此時便將白瓷碗的水重新倒了進去,待到水第三次沸起細細的泡沫時,才將茶釜移開,慢慢分入兩個茶盞之中。
  
  茶湯倒入青瓷,細沫浮碧,顏色十分清爽,但琉璃的目光卻無法從裴行儉身上挪開,眼前之人手指白皙修長,神情悠然而專注,一舉一動,風儀清雅得難以言表。琉璃覺得自己就像對著一幅名家山水,初看只是颯爽,細看時每一筆裡都有神韻。
  
  裴行儉端詳了茶盞片刻,歎了口氣,「分茶終究還是差些火候。」抬眼笑道,「你嘗一嘗。」
  
  琉璃趕緊垂下眼簾,眼見裴行儉已端起茶盞,輕輕喝了起來,才伸手去端茶杯,卻覺指尖一燙,忙不迭的放下,茶盞砰的一聲落在案几上,茶水飛濺,裴行儉驚詫的抬起頭來,琉璃的臉頓時一路燒到了耳根。卻聽裴行儉聲音有些急促的問道,「可是燙著了?都怪我,忘記你是不常喝茶的,自是拿不慣茶杯。」
  
  琉璃心裡也懊惱,自己看人看傻了,卻忘記這茶盞並沒用茶托,就這樣拿上去,不被燙著才奇怪了。聽他詢問,忙道,「無事。」只覺得指尖刺痛,忍不住拿到唇邊輕輕吹了幾口裴行儉輕聲道,「給我瞧瞧。」
  
  琉璃低頭看了一眼,幾個指尖都被燙得有些發紅,哪裡好意思給他看,堅決的搖了搖頭,卻見裴行儉突然伸出手來,動作也不見得有多快,但琉璃急忙往回縮的手已被他握住。彷彿有股電流從手上直接躥入了腦子裡,她的大腦頓時有片刻的當機。
  
  裴行儉把琉璃的手拉到了身前,另一隻手輕輕的將她握住的手指一根根展開,怔怔的看著。琉璃回過神想收回手來,但裴行儉反而握得更緊了些,他的手指穩定有力,手掌溫暖乾爽,被他握住的地方有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一波*的傳來,琉璃的手指忍不住開始有些顫抖,隨即全身幾乎都要開始發抖。
  
  琉璃不敢再看,將頭扭到一邊,深深的吸了口氣,才平靜了一些,不就是握了個手麼?你又不是沒和男生牽過手,至於嘛這樣只是全副心神怎樣也無法從手那裡挪開,突然覺得指尖一動,觸上了溫軟的東西,抬眼一看,腦子頓時轟的一聲:裴行儉低頭吻上了她的手指,那溫軟的,就是他的嘴唇。
  
  彷彿全身的血液都衝上頭頂,琉璃不知從哪裡迸出一股力氣,用力一掙,手掌脫離了他的掌握,緊緊的握拳背到了身後,裴行儉怔了一下,抬眼看著琉璃,眼神慢慢變得清明。
  
  琉璃只覺得被他吻過的幾個指尖就像被火燒過一般,耳邊裡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想說一句什麼,嗓子卻緊得根本發不了聲。
  
  良久之後,卻聽裴行儉輕聲道,「琉璃,茶不燙了。」
  
  琉璃一怔,萬萬料不到他居然開口說的是這個,不由抬頭看著他,裴行儉正凝視著她微笑,笑容清朗,眼神柔和,迎著琉璃的視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琉璃看著他安然的神色,愣了片刻,不由自主學著他的樣子也喝了一口。
  
  茶水還是熱的,味道有些苦,還有點鹹,香味倒還濃郁——也許太濃郁了些,吃在嘴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但這古怪的味道到底壓住心頭的悸動,指尖上的異樣被熱熱茶杯一熨,到底也平息了一些。她一連喝了好幾口,剛驚覺是不是喝得太急了,就見裴行儉已經喝完了一盞,又從茶釜裡分了一盞出來。看見琉璃在看自己,問道,「你還要添一盞麼?」
  
  琉璃看了看手裡這比後世的八寶茶盅似乎還要大上一號的荷葉茶盞,心裡有些茫然,難道要添盞才算給面子麼?只得一口將剩下的小半盞喝了,將茶盞推了過去,裴行儉果然給她又分了一盞,抬頭笑道,「你可喝得慣這種茶?」
  
  比起庫狄家和安家的煮茶來,這種加鹽的好歹味道還算比較正常一點,琉璃點了點頭,「比我以前喝的都好。」
  
  裴行儉微笑著又喝了一口,「待我們成親了,我x日都煮給你喝。」
  
  他說得順理成章 ,琉璃有些慶幸自己沒有一口茶含在嗓子裡,這話實在無話往下接,半響才想起一個話頭,「我記得第一次在大慈恩寺遇見你,你們就是去喝茶?」
  
  裴行儉點點頭,「大慈恩寺的窺基最善煮茶,我也是跟他學的。」
  
  窺基?沒聽說過,她只知道有個辯機,不過在她穿來之前已經被腰斬了。彷彿看出了琉璃的迷惑,裴行儉笑道,「窺基是玄奘法師的弟子,他原本是尉遲敬德將軍的侄子,和我們也算是打小一塊兒長大的,沒想到會突然出了家,前兩年,我和他喫茶時便常想著,若能像他那樣倒也不壞。」
  
  琉璃還沒有從玄奘、尉遲敬德這兩個名字帶來的震撼中回過味來,突然聽見了這樣一句話,心頭不由一顫,抬頭怔怔的看著裴行儉,裴行儉笑了起來,「你放心,是前兩年。」
  
  琉璃的臉不由一熱,白了他一眼,裴行儉卻笑得更愉快了些。琉璃默默的歎了口氣,突然想到一個早就該問的問題,倒是乘機可以問出來,「你既然和這窺基相熟,與長孫太尉家的子弟可也熟悉?」
  
  裴行儉搖了搖頭,「窺基與我原是弘文館同窗,太尉家子弟,我半分交情也無。」
  
  琉璃心裡有些詫異,忍不住問,「你和太尉難道也無交情?」
  
  裴行儉詫異的看了她一眼,「自然沒有,太尉何等位高權重,我若與他有交情,豈能……」說著搖頭一笑。
  
  琉璃頓時醒悟過來,的確,裴行儉若與長孫無忌有任何交情,以他的資歷資質,怎麼可能會在九品小官上蹉跎近十年?只是,既然如此,一年之後,又怎麼會發生那種事情?
  
  裴行儉看著她怔忪的神色,微微一怔,歎了口氣,「琉璃,你還是不放心麼?」
  
  琉璃看著裴行儉突然有些黯淡下來的眼睛,一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她當然不放心,但她的不放心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樣,她不能說出來,也不願他們之間有這樣的誤會。沉默片刻,她低聲道,「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太尉他……」她拿起裴行儉的那杯茶倒在了自己的茶盞裡,水迅速滿了出來,流在了案几上。水滿則溢,長孫無忌已是太過位高權重了,就算沒有武則天,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掩飾不住的驚愕之色,怔怔的看著琉璃,琉璃也靜靜的看著他,他突然搖搖頭,大笑起來,「琉璃,你總是讓我驚奇」
  
  琉璃微笑著垂眸不語,心道,讓你驚奇有什麼難的,我這樣委婉,其實不過是怕你驚嚇剛想說點什麼,門外響起了少年的聲音,「九郎。」
  
  裴行儉的笑臉突然有些凝固,揚聲道,「知道了。」
  
  琉璃心頭恍然,站了起來,裴行儉便道,「你等等,還有些文書順便請你交給昭儀。」
  
  說著起來到裡屋拿了一卷帛書出來,解釋道,「前幾日恆州大水,因這次萬年宮的水災善後還算周全,並未引發流民與疫情,聖上讓我總個條陳出來,給恆州那邊發過去,我是今日才寫好,原想明日再送的。」
  
  琉璃這才恍然,他最近的日夜辛苦是從何而來,忍不住低聲道,「你多休息。」
  
  門外遠遠傳來了魏安的聲音,裴行儉點了點頭,微笑道,「琉璃,多謝你今日陪我進了這一餐冷淘。」
  
  琉璃愣了愣,要謝,也該是我謝謝你煮的茶才是。」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這算什麼,我常煮茶給人吃的,卻已有好些年沒有人陪我用過飯了。」
  
  琉璃心頭劇震,怔然看著裴行儉,胸口突然湧上的萬種情緒,堵住了嗓子。
  
  裴行儉臉上淡淡的落寞轉瞬不見,颯朗的笑了起來,「待回了長安,我會去找你。」
  
  琉璃依然有些說不出話來,門外迴廊上有腳步聲在走近,她微笑著仰起頭,「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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