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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ViolaKM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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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尼羅]愛走薄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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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7:2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二章 墜落(一)
  
  陸克淵言語客氣,舉止卻是惡狠狠的斬截利落。抬手向前一揮,他身後的那些人如狼似虎的撲上來,像一團黑風一樣裹挾起了白子灝,而未等白子灝出聲呼救,一輛汽車在黯淡晨光之中猛然剎在他們面前,那些人直接就把白子灝從輪椅上拎起來搡進了汽車裡。容秀見勢不妙,當即一邊喊著“子灝”,一邊向前追了幾步––追過幾步之後她回了頭,含著眼淚向陸克淵哀求道:“陸先生,行行好,你高抬貴手放我們一馬,我們這就離開天津衛,往後再也不回來了。”
  
  陸克淵依然是平靜的。臉上帶著一點笑意:“對不住,白太太,如果白先生沒有綁架我太太摔死我兒子,那麼我們還有談判的余地。”
  
  容秀知道白子灝是大大的理虧,可是一個情字懸在當頭,她實在是無暇去講義和理了。又一輛汽車駛了過來,車門一開,陸克淵向容秀做了個手勢:“白太太,請。”
  
  容秀六神無主的環顧了四周,末了說道:“我和子灝一起走,要殺要剮我都陪著他!”
  
  陸克淵笑了一下:“是,我明白。兩輛汽車是一路的。”
  
  容秀五內俱焚的上了汽車。容少珊抱著玉恆,愣怔怔的也跟著坐了上來。這時車外還只是蒙蒙亮,碼頭周圍吹著呼呼的海風,那海風比冰雪還冷,路燈之下看不見幾個行人,縱是有行人路過,見了這邊的情形,也都遠遠的避開。容秀左看看右看看,一個救星也抓不到,一顆心就像火燒一樣,灼得疼痛了起來。
  
  汽車開了好一陣子,天黑,也看不清外面的道理。最後天漸漸的亮了。汽車也絡繹的停了。容秀被人推搡著下了汽車,又被人驅趕著上了一座荒涼的三層小破樓。走到了樓頂天台停住腳步,她看見了趴伏在地上的白子灝,以及站在一旁的陸克淵和希靈。
  
  希靈的臉寡白的,越發顯得眉目漆黑,鮮明得不是活人,而是墨畫。轉動眼珠看了容秀一眼,她很冷淡的移開目光,又去看白子灝。白子灝奮力的仰起頭直視了希靈––直視了片刻之後,他冷笑了一聲:“小婊子,這事沒完,你等我下輩子的吧!”
  
  希靈不帶感情的開了口,問白子灝:“你殺了我兒子,我就殺你。你自作自受,委屈什麼?”
  
  白子灝咧嘴一笑:“殺了你一個小雜種就能解了我的恨了?婊子,記住了。你欠我一雙腿呢!將來有你還的時候!”
  
  希靈這回也笑了一下:“也許,可惜你看不到了,遺憾。”
  
  說完這話,她向著身後的隨從們一抬手。
  
  容秀這時忍不住了,驚慌失措的嘶聲喊叫:“希靈!希靈你看看我,我跪下求你了,求你放他一馬!我讓他把錢把房子全給你,讓他光身子跟我走。我們再也不回來,就和死了是一樣的……”她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一名彪形大漢在後方捉著她的兩條胳膊,讓她不能向前沖出半步:“希靈,看在我也對你好過的份上,看在我還伺候你做過月子的份上……希靈啊……希靈啊……”
  
  希靈轉向容秀,很鎮定的答道:“別哭了,他摔死了我的兒子,我就摔死他。一次摔不死,就摔兩次,兩次摔不死,就摔三次,摔死為止。”
  
  容秀拼命的搖著頭:“不、不、希靈,你聽我說,我求求你了,我––”她忽然回過頭對著容少珊喊道:“爸,你把玉恆放下!玉恆,你聽媽的話,跪下給她磕頭,你管她叫媽,讓她饒了爸––快啊!你快跪啊!”
  
  玉恆落了地,側身靠著容少珊的大腿,他猶猶豫豫的看著容秀,像是又被容秀的哭號嚇傻了。一臉茫然的跪了下去,他俯身很潦草的磕了個頭,因為並不知道自己是要給誰磕,所以方向也並沒朝著希靈。
  
  而就在這時,希靈把目光又轉回到了白子灝的臉上。對著隨從一抬下巴,她下了無言的命令。
  
  於是幾名隨從一擁而上抬起白子灝,大頭沖下的把他從天台上扔了下去。
  
  在容秀和白子灝兩人的慘叫聲中,樓下的石板地上傳上來一聲悶響。
  
  希靈先是和陸克淵對視了一眼,然後獨自邁步走到天台邊緣,低了頭向下看。白子灝姿態扭曲的趴伏在地面上,頭下已經漫開了一灘鮮血,然後肩頭依然抽搐著,並沒有短氣。
  
  於是隨從們登登登的跑下樓去,把血淋淋的白子灝又拖了上來。容秀眼看著那幫人把白子灝從自己面前拽過去,當即失控一般哭得撕心裂肺––這個男人千不好萬不好,可是她愛他,她看不得他疼,看不得他慘。眼看那幫人又要再一次的把白子灝扔下去了,她不知從哪裡生出了一股力氣,竟然猛地掙脫開來,一路直沖向了天台邊緣。
  
  白子灝下去了,她縱身一躍,也下去了。
  
  然後她的額角結結實實的撞上了石板一角,這回兩個人都是一聲沒哼,只把鮮血融合到了一起去。容秀的雙臂還保持著擁抱白子灝的姿勢,白子灝也無聲無息的趴伏在她胸前。大睜著眼睛望向上方,她這一刻看到了無限風光,卻已經不是這個世界的風景。
  
  天台上,希靈筆直的站立了,咬著牙向下看,臉上沒表情,眼裡更沒有淚。容秀到底是傻,終究是傻,她想,容秀活活的傻死了!
  
  當初她遇見她,兩人相處得如同親姐妹一般,誰能想到會有今天?
  
  “也好。”她對著樓下的容秀說話:“你死了也好。你活著也是傻,還要為了白子灝恨我怨我。你喜歡他,你跟著他一起死吧!”
  
  然後她一轉身,對著旁邊的陸克淵說道:“把他倆埋到一起去吧,容秀愛他愛得中了邪,讓她到陰間繼續伺候他吧!”
  
  陸克淵剛給自己點了一根香煙,這時就用香煙一指容少珊和玉恆:“那二位怎麼辦呢?”
  
  希靈這才意識到了他們的存在。玉恆被容秀方才的大哭大叫、以及白子灝的鮮血嚇住了,眼睛直直的望著前方,他忽然閉了眼睛向後一倒。容少珊見姑娘跳了樓,必死無疑,也不上前去看看,直接就站在原地哭了起來,哭著哭著發現外孫倒了,慌忙蹲下去扶起了孩子––萬幸,玉恆這回沒有抽風,只是暈厥。於是容少珊一松手,坐下來繼續痛哭,玉恆便又軟軟的倒在了地上。
  
  希靈緩步走到了容少珊面前,忽然厲聲大喝:“別哭了!”
  
  容少珊抽抽搭搭的仰起臉看著她,果然收了哭聲。
  
  希靈又道:“你女兒是死了,不是我要殺她,是她一定要追著白子灝死。白子灝與我有什麼深仇大恨,想必你也知道,我殺白子灝殺得應不應該,你心裡也該有數。你若認為是我害死了你女兒,我不在乎,你隨時可以找我報仇;你若不這樣認為,那只能算你明白事理,我也不感激你,聽懂了嗎?”
  
  容少珊懵裡懵懂的點了點頭:“啊,懂了。”
  
  希靈早就知道容秀這父親是一朵萬裡挑一的奇葩,所以自己說自己的,不管他能不能領會:“那你是恨我,還是不恨我?”
  
  容少珊抬袖子抹了抹眼淚,眼睛紅紅的,臉白白的:“我……我不知道。”
  
  希靈看了玉恆一眼,又道:“這孩子我不養,可他畢竟還和我有一點關系,我也不好隨他凍死餓死。你若是願意照顧他,我每月可以給你一點扶養金,讓你和他都能有吃有穿。你若是不願意呢,那你就請走,我另找一戶人家,把他送去。”
  
  容少珊這回很認真的想了一想,末了鼻音很重的答道:“那,還是我照顧他吧。”
  
  希靈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這一刻,她忽然連陸克淵都忘記了,如果可以通靈,那麼她最想做的是找到死了的小寶––她有話要對小寶說!
  
  小寶才是她真正的血脈延續,才是她真正的心頭肉。作為母親,她應該為他的生和死負責。白子灝死了,她身為母親,終於有臉去向小寶做一番匯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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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7:4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二章 墜落(二)
  
  希靈離了那一處廢樓,和陸克淵上汽車回家去。容少珊帶著玉恆坐了另一輛汽車,那輛汽車會直接把他送回白家去。
  
  汽車行駛在半路上,陸克淵問希靈:“不去看看你的兒子?”
  
  希靈答道:“他是孽種,我不喜歡他。”
  
  陸克淵想了想玉恆的小模樣,倒是笑道:“其實那小家伙長得還挺招人愛,只可惜命不強,爹不疼娘不愛的。”
  
  希靈微微的橫了他一眼,然後答道:“我是厭惡他血管裡流著白子灝的血。”
  
  陸克淵一聳肩膀,面向前方笑道:“那就沒辦法了。”
  
  兩輛汽車在岔路口分道揚鑣,希靈和陸克淵徑自回了家,進門之後迎面看到了果子和小桐,果子迎上來接了希靈的大衣和帽子,小桐則是低著頭。悄悄的溜了。陸克淵看在眼裡,上樓後就對希靈說道:“到底還是太太高明,既沒傷了和氣,又解決了問題。”
  
  希靈莫名其妙的看著他:“你說什麼?”
  
  陸克淵笑道:“小桐啊!你說得對,十四五的小子是愛犯渾,渾過一陣子就過了勁。”
  
  希靈這才反應過來,她心裡是不像陸克淵這樣客觀的,可是也懶得多說,只道:“他和果子是從小就在一起玩的,真要是好上了,還算青梅竹馬呢。”
  
  然後她又說道:“等到夜裡,咱們給小寶燒些紙錢元寶吧。還說小桐渾呢。我也夠渾的了,天這麼冷,小寶沒錢買棉衣,不成小凍死鬼了?”
  
  陸克淵聽了這話,心中暗暗的納罕––再怎麼樣,玉恆和小寶都是她懷胎十月分娩出來的,她怎麼就一個親一個疏,差得如此分明?不過從另一方面想,一個小女人,剛剛摔死了一個活人,緊接著就能若無其事的談起燒紙之類的閒事,這當然也不是個凡類。興許是個什麼東西托生的––當然是個凶惡的東西,若是托生成了男人。大概會是個混世魔王。
  
  房內安靜了片刻,陸克淵覺出了異常,走到希靈面前問道:“怎麼了?想什麼心事呢?”
  
  希靈悶悶的垂頭站著,聽了這話,她盯著地面低聲答道:“也沒什麼,就是又想起小寶了。我想小寶來世間一趟,就是為了救我性命來的。”
  
  然後她抬起頭,臉上也並沒有什麼哀戚之色,只是眼珠漆黑的深不可測:“小寶的眼睛可像你了。”她抬起雙手,用拇指和食指在眼睛上圍了個圈:“倆大眼睛,這麼大。”
  
  這句話讓她說得很平靜很認真,陸克淵看了她這樣子,倒有些心疼。果然她也不是無堅不摧的,他還以為她已經把那個小奶娃子忘記了。
  
  當天晚上,陸克淵出了門,沒能等到給小寶燒紙。於是希靈就蹲在後院,一個人燒。
  
  燒著燒著,小桐悄悄的走了過來。在她身邊蹲下了,他伸手奪過了她手中的黃紙:“你別燒了,風冷凍手。我燒,你看著。”
  
  希靈說道:“我是想盡一盡我的心。”
  
  小桐答道:“我替你盡也是一樣的,我跟著他隔著一層肚皮,也在一起過了十個月呢。我開車帶著你走,平時跟你說話。他肯定都知道。他要是見了我,也一定認識我。我給你燒,你有什麼話對他說,你就說說。”
  
  希靈聽了小桐這孩子氣十足的話,忽然有些感動。把兩只手揣進袖子裡,她清了清喉嚨:“小寶,你––也不知道你長大了沒有,你要是還小,那就拿錢雇人去給你買吃的和穿的吧!”
  
  然後她問小桐:“小寶還不會說話吧!”
  
  小桐一本正經的答道:“鬼和人不一樣,鬼不用說話。”
  
  希靈聽了,很不信服,但是也沒法子。
  
  “媽給你報仇了。”她喃喃的又說:“他摔了你一次,媽摔了他兩次,加了倍的報仇。”
  
  小桐把最後幾個紙元寶扔進火堆裡,然後用一根小樹棍翻動著紙灰,眼看紙元寶化為灰燼了,火苗也由明轉暗熄滅了,他伸手攥住希靈的胳膊,起身把她拽了起來:“跺跺腳,蹲得腿麻了吧?我腿也麻了。”
  
  希靈用力的跺了跺腳,然後低聲咕噥道:“這我心裡就舒服多了。一口惡氣,總算是出盡了。”
  
  然後她帶著小桐回了樓裡,剛一進門便趕上陸克淵也回了來。陸克淵凍出了個紅鼻尖,告訴希靈道:“白子灝的死訊傳出去了,天下大亂,他那個小老丈人,怕是頂不住。”
  
  希靈沒聽懂:“容秀他爸?他爸有什麼可頂的?”
  
  陸克淵笑道:“白子灝留下了一大攤子亂賬,他一完,賬主子怕自己找不到還債的人,所以全堵到他家裡去了。”
  
  希靈聽了,不是很感興趣,只說:“他爸要是沒飯吃了,我給他幾個錢,讓他和那孩子有飯吃就是了。”
  
  然而如此過了兩天,容少珊並沒有登門討要錢財活命,並不是容少珊高風亮節不食周粟,是他不識方向,是個路癡,一進日租界就轉向,找不到陸公館的大門。
  
  女婿家擠滿了債主,他是住不得了,女婿在白府舊址上修建的新宅子,也被債主們盯了上,也去不得了。於是他領著玉恆回到了自己所居的一間小院裡。小院獨門獨戶三間房,一大一小是足夠住了。而容少珊是天生的靈魂逍遙,女兒死了,他哭過幾場之後,認為這也是兩人父女緣分已盡,哭也無用,便不哭了。
  
  容少珊基本不會過日子,他自己看著形象飄逸,並不是他苦心修飾出來的結果,是他天生麗質難自棄,一張臉三天不洗也還是干淨模樣。玉恆沒有姥爺這樣高妙的天賦,過了沒幾天,臉就髒成了花貓臉,胸前的衣襟撒了湯汁糖汁,先是黏後是硬,最後結成了一塊板。他自己不會脫棉褲,撒一泡尿也要喊姥爺幫忙,姥爺嫌麻煩,於是突發奇想,把他的棉褲剪成了開襠褲。數九寒天的,玉恆就這麼露著屁股在院子裡跑,跑了好些天,姥爺才忽然醒悟,發現外孫這樣很有凍掉小雞雞的危險,故而改變戰略,把玉恆關進了屋子裡,決定等天氣暖和到不能凍掉小雞雞了,再放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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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8:0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二章 墜落(三)
  
  天氣總也不見暖和,於是玉恆就總也不得出門了。
  
  容少珊連自己都管不好,對待玉恆,更是伺候得一塌糊塗。他不會拆洗棉衣,玉恆的開襠褲經過了大半個月的拉與尿,已經臊臭得不能聞,屁股因為總也不干淨,所以也紅腫了。容少珊看出外孫子比野狗還髒,便出門又給他買了一身棉衣棉褲,然後將個大瓦罐子裝了水放到小爐子上,他像煮湯一樣,把玉恆放進了瓦罐子裏。玉恆自己坐在熱水裡泡著,他守著一桶冷水坐在一旁,隔三差五的瓦罐子裡加一瓢涼水。以免水溫太高,真把外孫活活煮熟。
  
  玉恆洗澡,更衣,被姥爺剪去了長頭發。然後祖孫二人坐在一鋪熱炕上吃晚飯,晚飯沒有飯也沒有菜,是一盒蜜三刀之類的甜點心,配著一大壺苦茶。玉恆專心致志的啃著點心,點心太甜了,齁得他吭吭的咳嗽。容少珊一直提防著他會向自己鬧著要媽,然而他一共只要了兩次,第二次沒要來之後,他就像把媽忘了似的。再不要了。
  
  “等春天。”容少珊向外孫許願:“到了春天,姥爺領你上街玩去!”
  
  玉恆低低的“嗯”了一聲,又就著容少珊的手喝了一口茶。他的臉瘦了一圈,額頭上還有幾道抓傷,不是容少珊打了他,是沒人給他修剪指甲,他那小手在不知不覺間就長成了爪子,自己抬手撓癢癢,結果一下子撓破了臉上的嫩肉皮。
  
  因為新棉褲沒有被容少珊立刻剪成開襠褲,玉恆自覺著不凍屁股,就自作主張的又跑出了屋子。在院子裡自己玩膩了,他推開院門坐在門檻子上往遠望,一望能望很長時間。
  
  結果這一天。很偶然的,他望來了一個巨人––在他眼中,何養健那樣的大個子,就算是巨人了。
  
  何養健只是經過而已,看見這戶小院的門口坐了個面熟的孩子,就盯著他也看了又看。末了忽然想起來,他停住腳步問道:“是玉恆吧?”
  
  其實玉恆看他也眼熟,但他究竟是誰,玉恆就不知道了。扶著門板慢慢的站起身,他仰起臉問了一句話––小孩子,口齒不清,聲音又低,何養健沒聽懂,反問道:“什麼?”
  
  玉恆又說了一遍,何養健還是沒聽懂,於是玉恆驟然提高了聲音。吶喊一樣的叫道:“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呀?”
  
  何養健對白子灝是深惡痛絕,對於容秀和這個小毛孩子卻是沒有意見,聽了這句話,他搖了搖頭,又微笑了一下:“我不知道。”
  
  他的話,玉恆倒是一聽就懂。重新坐回到了門檻子上,玉恆茫然的看著他,不言語了。
  
  屋裡的容少珊聽見玉恆在外面出了聲,連忙推門走了出來。結果迎面一見何養健,他也愣了一下––對於何養健,他和玉恆一樣,都是看著眼熟,介於認識和不認識之間。
  
  “您是那個……”他思索著問:“那個……”
  
  何養健早就聽聞這位是條大糊塗蟲,所以提前給了他答案:“敝姓何,何養健。”
  
  容少珊當即笑瞇瞇了:“對,對,想起來了,是何先生。”
  
  何養健又問:“容先生如今就帶著玉恆住在這裡嗎?”
  
  容少珊一點頭:“嗯,就住在這兒。”
  
  何養健猶豫了一下,又問:“生活的可還好嗎?”
  
  容少珊答道:“目前飯是有得吃,不過李師長一死,我的差事也丟了,不知道手裡這點老本能吃多久。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何養健點了點頭:“是這樣……你和玉恆要是生活上有困難,可以到榮興當鋪去找我。榮興當鋪知不知道?”
  
  容少珊想了想,末了答道:“不知道。”
  
  何養健強忍著保持了和顏悅色:“問路會吧?”
  
  “會。”
  
  “那你可以邊問邊找,那個地方是很好找的。”
  
  “好,我記住了。”
  
  何養健告辭而走,同時懷疑容少珊腦子有問題。
  
  一路走回了榮興當鋪,在眾人不知不覺之間,這間當鋪已經成了他何記的買賣。白子灝一度很重用他,而他在那一段時間裡,學了旁人幾年才能學到的經驗和知識。白子灝一死,當鋪也立刻被人盯了上,但何養健早做了准備––自從進了這家當鋪那天,他就不打算再往外撤了。明明是白子灝的買賣,白子灝死了,他作為一個管事人,又不是白子灝的孝子賢孫,當然沒有繼承當鋪的資格,但是他懂法律,他知道這事放在官面上應該怎麼辦,他還籠絡住了當鋪裡的先生伙計,他還弄了好幾份可以以假亂真的合同。
  
  於是短短幾天的工夫,這家當鋪就姓何了。
  
  從一個惶惶然的喪家之犬,到了一家當鋪的主人,何養健籌劃了很久很久,這事只有他自己知道––還有陸克淵。
  
  陸克淵那種老狐狸似的東西,會看不出他的圖謀?但是看出來了也沒關系,接下來他還有很多步要走––繁復的步,曲折的路。牢是不能白坐的,苦也不能白吃的,他覺得自己是脫胎換骨,已經不能想象自己也曾是個雄心勃勃的青年。
  
  新年過完,何養健的當鋪來了一位客人––容少珊。
  
  容少珊走了一頭的汗,肩膀上還扛著玉恆。家裡沒人看孩子,他非得把玉恆隨身攜帶不可,玉恆越長越大,他又沒有健壯的體魄,所以抱著抱著抱累了,就由抱改成了扛。
  
  見了何養健,他抬袖子一擦汗,很和氣的說道:“走錯路了,繞了個大遠才找過來。過年好啊。”
  
  何養健也站了起來:“容先生,過年好。”
  
  容先生忘記了放下外孫,扛著玉恆,含羞帶愧的笑道:“說起來也是不好意思,我這一趟來,是給你添麻煩來了。”
  
  對待容少珊,何養健沒有敵意,但也無論如何沒法尊敬,開門見山的問道:“是不是生活費發生問題了?”
  
  容少珊笑了笑:“何先生,你這裡需不需要人手?我呢,大本事沒有,但是會寫幾筆字,記記賬還是能的。”
  
  何養健心想你就是寫出王羲之的字了,我也不敢用你這糊塗蟲。低頭拉開抽屜,他數出了二十塊錢向前遞給容少珊:“我這裡是小生意,用不了多少人,這有二十塊錢,你先拿去用吧!”
  
  容少珊接了錢,挺不好意思的又是一笑。玉恆這時從容少珊的臂彎中掙扎下地,仰起頭看看何養健又看看錢。容少珊低頭說道:“玉恆,說聲謝謝,再拜個年。”
  
  玉恆不理會。
  
  容少珊訕訕的一笑,拉扯著孩子想要告辭。何養健不缺這點錢,權當是做了慈善,也不在乎。而在容少珊領著玉恆跨出當鋪門檻之後,門外的玉恆忽然停步轉向門內,雙手抱拳向何養健拜了拜。
  
  他這個動作做得很快,容少珊根本就沒察覺,只有何養健看了見。而玉恆隨即貼著容少珊的大腿向前走了,何養健那下意識的微笑來得晚了半步,就錯過了門外那位小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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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8:1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三章 男女問題(一)
  
  如果沒有靠山的話,何養健這種不干不淨的黑買賣,是做不下去的。
  
  幸而他能找到靠山––當初給白子灝跑腿的時候,他沒少登那幫富貴人物的大門,富貴人物們露了面,接待的也並不是他,而是他身後的白子灝。
  
  現在白子灝沒了,何養健硬著頭皮繼續登門。太諂媚的話他說不出,於是他用行動彌補了語言的不足,該給錢給錢,該送禮送禮,他不吝嗇,一切都按規矩辦。
  
  然而單是按規矩辦還不夠,既然他那買賣能賺錢。那麼就是一塊肉,就有狼盯著。何養健打通了官面上的路子,但是不能率領先生伙計們上陣去和大小混混們對毆,於是他又找上了陸克淵。
  
  他清點當鋪裡的存貨,找到了一把不知是誰當過來的、很新很漂亮的一把手槍。用一只天鵝絨匣子把手槍裝了,他把它送給了陸克淵,求陸克淵發句話,讓那幫混混少來當鋪門口滋事。
  
  陸克淵盯著匣子裡的手槍,若有所思的一笑,然後把匣子向前一推,他向後仰靠在沙發裡:“話,我說。但是這禮物,我就不收了。”
  
  何養健沉默了一瞬,隨即答道:“這禮物是太輕了,等過了這個月,我還會登門拜謝。”
  
  陸克淵一搖頭:“誤會了,我們互惠互利,你給了我惠,我當然要還你以利。否則的話,哈哈,我也心中不安啊!”
  
  此言一出,何養健立刻就領會了。但是他並不就著這個話題深談。陸克淵硬把手槍塞回了他的懷裡,他無法,也就帶著那份殺氣騰騰的禮物告辭離去了。
  
  然而到了第二天。當鋪門口真的清淨了。
  
  何養健不懂陸克淵的心思,正如陸克淵也不懂何養健的心思。何養健對他的態度,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完全是個公事公辦的樣子,這就很奇怪,因為照理來講,何養健應該一見了他就咬牙切齒才對。陸克淵把這疑惑對著希靈說了,希靈答道:“斬草不除根的苦頭,我已經吃過了。要我說,應該趁熱打鐵,何養健也不能留。”
  
  陸克淵微笑著問道:“那麼,我這就無緣無故的把他宰了去?”
  
  希靈想了想,也感覺自己那話說得無理––真的,要宰也得有個由頭,何養健自從出獄之後,實實在在是沒有再招惹過她。等於是一只藏了引信的炸彈,他自己悶著不炸,旁人也找不到點火的捻子。
  
  “那就姑且先防著他吧!”希靈說:“他一露破綻,你立刻出手!”
  
  陸克淵笑而不語,心想這是殺人殺出癮了?他也有仇人,而且許多許多的仇人,如果像希靈這樣“斬草除根”的話,怕是得提前組織一支軍隊才夠用。
  
  囑咐完陸克淵之後,希靈又想起了第二件事:“金婉心還沒回上海嗎?”
  
  陸克淵立刻不笑了。頗嚴肅的一搖頭。
  
  希靈露出了煩躁相:“這女人怎麼這麼不要臉!她是想在這兒置一所房子,做你的外宅嗎?”
  
  陸克淵問道:“要不要把她也一並殺了?”
  
  希靈先是一愣,隨即一笑,最後一怒:“你又貧嘴!你當然不在乎了,多個女人愛你,你心裡還在得意吧?”
  
  “那沒有。”陸克淵鄭重的搖頭:“我年輕的時候,愛我的女人特別多,我早習慣了,不得意。”
  
  希靈這回繞到他身後,對著他的後背擊出一拳:“你還貧嘴?”
  
  陸克淵笑出了聲音。轉過身攥住了希靈的腕子,他說道:“太太,你終究還是年紀小,孩子氣。我是想告訴你,問題是解決不完的,哪怕你今天去把何養健和金婉心全宰了,明天也一樣會有新煩惱。所以聽我一句話,把心放平、及時行樂吧!現在白子灝沒了,天津衛裡也又有我這一號了,咱們算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好好的享幾天清福,不好嗎?”
  
  希靈鼻子裡出氣,心中則是無可奈何。而陸克淵含笑看著她,也有無計可施之感。找了這麼一位太太,難講是好是壞。說她好,是她與他志同道合,能夠同甘共苦,是天長地久堅如磐石的夫妻。唯一要注意的是千萬別惹她,但他一輩子不服管,從小浪子活成了老浪子,現在想要收心,也收得不夠徹底、不合標准。
  
  於是第二天下午,他被金婉心叫去喝咖啡,想起自己這一肚皮心事,他就忍不住,並不很沉重的歎了一聲。
  
  金婉心看了他一眼,然而什麼都不問,只說:“一會兒給你做幾樣小菜,我親手做,你吃完了再走吧!”
  
  陸克淵搖了搖頭:“不了,晚上還有個酒局。”
  
  “就是知道你晚上要喝酒,才提前給你預備晚飯,免得你空肚子喝酒,腸胃不舒服。”
  
  說完這話,金婉心自去忙碌,不出片刻的工夫,就擺上了熱飯熱菜。菜只有兩道,偏於清淡,然而都是陸克淵愛吃的。陸克淵悶聲不響的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卻是想起了希靈––那個時候,希靈和自己一起吃飯,總說“你家的飯好吃”。
  
  一只手輕輕摩挲著他的後背,金婉心的香氣在他鼻端縈繞。他被她摩挲成了十幾歲的少年。
  
  “春美要來天津玩呢!”她輕聲說:“你幫我留意著,我要找間房子搬出去住。自己住,也方便自在點。”
  
  陸克淵不假思索的說道:”別讓她來!”
  
  金婉心笑了:“春美很喜歡你呢。”
  
  陸克淵把碗筷放了下來:“就因為這個,我不讓她來!要不然,成什麼了?”
  
  “我又不介意。”
  
  “我介意!”
  
  然後他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你也趕緊走吧!”
  
  金婉心一點也不生氣:“我離你遠遠的,又沒礙你的眼。怎麼?現在用不上我了,就想把我打發出十萬八千裡去嗎?”
  
  “你在這兒住也白住!我家裡有太太,自己也是這個年紀了,我跟你說,我、我早就沒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心思了!”
  
  金婉心笑道:“喲,小陸,你還想要亂七八糟?”
  
  然後她把手搭上了陸克淵的肩膀:“小陸,你老了,我也老了。我並不是自不量力的人,也不求你什麼,只是我沒想到此生還能再見到你,年輕的時候看你沒看夠,現在你就讓我遠遠的多看你幾眼吧!”
  
  陸克淵一聽這話,就感覺腸胃沉甸甸的,像是剛吃了一鍋飯,噎得簡直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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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8:2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三章 男女問題(二)
  
  陸克淵自己加了小心,盡量的不往金婉心身邊湊,但是干雖這麼干了,他心裡其實是過意不去的––平心而論,金婉心真是沒少幫他,沒有金婉心,他絕不可能東山再起得這樣快。直到了現在,金婉心還在幫他,她把她能調動的人脈力量全調動起來了,拼了命的抬他捧他,然而不要回報,連一聲謝都不用他道。他可好,剛緩過氣報過仇了,嘴裡還嚼著人家的飯呢。就冷著一張臉要攆人家走。怎麼想,這都不是個正經男人能干出的事情來。
  
  況且,金婉心也真是有好處的。她通情達理識大體,從來不讓他為難,愛他愛得可憐巴巴。其實她本來也是個體面的女人,她在上海,是有財富有身份的啊!
  
  這樣一想,陸克淵就只能是盡量的冷淡著她,更無情的話,他是絕對說不出口了。
  
  陸克淵總也不提金婉心,希靈又知道天津衛不是陸克淵的天津衛,金婉心真不肯走。陸克淵也沒辦法,故而他不提,她也就裝聾作啞的不再問,只是一想到金婉心正在這個城市裡惦記著陸克淵,心裡就一陣一陣的犯別扭。
  
  她是善於偽裝的,心裡這麼別扭,臉上一點不露。然而陸克淵都沒看出來的,小桐冷眼旁觀,卻是看出來了。這天趁著陸克淵不在家,小桐不聲不響的推門進了希靈的房間,也沒個開場白,直接就說道:“我開汽車,帶你出去兜兜風好不好?”
  
  希靈坐在梳妝鏡前。正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發呆,冷不防的聽了這句話,她沒反應過來,睜著大眼睛對小桐只是看。
  
  小桐抬手指了指窗外:“今天天氣好,我都脫了棉衣了。”
  
  希靈這才明白過來:“帶我兜風?是你自己想開了汽車出去玩吧?想去你就去,家裡不是還有一輛汽車閒著嗎?”
  
  小桐聽了這話,忽然有點不耐煩:“我才沒那麼多小心眼!你是不是不敢跟我走啊?”
  
  希靈站了起來:“什麼意思?我為什麼不敢跟你走?”
  
  小桐壓低了聲音:“因為他!”
  
  希靈愣了愣:“他––”
  
  不等她把話說完,小桐繼續說道:“你是不是怕他不高興,所以就不敢和我出門了?”
  
  希靈啼笑皆非了:“胡說八道!還說你不是小心眼!你當他是你,成天就琢磨這些小破事!”說完她一屁股坐回到梳妝台前,打開胭脂盒子拿出小粉撲,開始往面頰上拍顏色:“走就走!正好我出去買點東西回來!”
  
  小桐對待希靈,說不耐煩就不耐煩,說高興也能立刻高興。低下頭勉強忍住了微笑,他有好心沒好話:“別臭美了,又沒人看你。”
  
  希靈不理他。自顧自的抹口紅梳頭發,末了她和小桐出門上汽車,小桐先是一聲不吭,等到汽車駛上馬路了,他將車窗開了一線,然後在細細的一點小涼風中吹起了口哨。
  
  希靈扭頭看他:“喂!你有了什麼美事,樂成這樣?”
  
  小桐反問道:“你看出來沒有,我又長高了。”
  
  希靈一點頭:“看出來了呀,要不然我怎麼催促你去做新衣服呢?手腕子腳腕子全露出來了。簡直要成小丑了。”
  
  小桐又問:“什麼時候去奉天?現在這個天氣,可以開工了。”
  
  希靈遲疑了:“我倒是想回去,可是––”她把心一橫,決定對小桐說幾句心裡話:“可是金婉心總也不走,她不走,我也不敢走。”
  
  小桐若無其事的問道:“你就那麼信不過陸克淵?”
  
  這話讓希靈感到了震動,真的,她想,自己怎麼變得不信任他了?
  
  但事實上,她此刻就真的是不信他了。
  
  “他欠了金婉心的人情。”她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
  
  小桐冷笑一聲:“你還說你厲害呢!”
  
  希靈的心亂了,一時間也無言辯駁,只能低聲答道:“你不懂。”
  
  小桐斜了希靈一眼,還想說話,然而忽見汽車前方跑過一個小孩子,他慌忙一打方向盤,險險的從那小孩子身邊掠了過去。
  
  他和希靈都沒認出,那孩子是玉恆。
  
  玉恆曾被容少珊剃了個光頭,現在頭發長出來了一層,他成了個小喇嘛。因為已經能夠自己脫褲子,所以他總算是把開襠褲穿到了頭。此刻他踉踉蹌蹌的向前跑,一直跑到了容少珊的身邊。伸手牽著容少珊的衣角,他輕車熟路的向前走,一直走進了榮興當鋪裡。
  
  在當鋪裡,容少珊見到了何養健。何養健不用他多說,直接給了他二十塊錢。玉恆仰著臉看,看何養健的手,看他手上的錢。容少珊剛一把錢接過來,他就訓練有素的抬手抱拳,對著何養健拜了幾拜。
  
  他這小貓小狗作揖似的“拜拜”已經成了當鋪內的一景,伙計們幾乎是盼著容少珊來打抽豐,因為容少珊一來,身邊必定跟著個漂亮的小男孩,小男孩一看見何養健拿錢,就一言不發的拜一拜。眾人一致認為這太有意思了,可惜這小男孩脾氣古怪,沒法逗,即便拿了零食哄他說話,他也還是一言不發。
  
  何養健倒是從來不逗他,不忍心逗,因為看這孩子滿眼都是憂傷,是個很苦很寂寞的樣子。他不知道為什麼別人會看不出來,他想也許是那些人沒有真正的苦過寂寞過。
  
  這時正是中午,何養健留容少珊和玉恆留下來吃了一頓飯。
  
  玉恆吃了整整一碗飯,對於他的小肚子來講,這簡直有撐壞了他的危險。何養健問他:“你平時在家都玩什麼?”他充耳不聞,還是容少珊替他作了回答:“玩什麼?也沒什麼可玩的,我沒事就帶著他出去走走。”
  
  這時玉恆開了口,聲音很低:“有一個咕咕。”
  
  容少珊進行了翻譯:“對,有只蟈蟈,養了一個冬天了,叫得特別好。”
  
  何養健暗歎一聲,說道:“以後天氣暖了,沒事的時候,你帶他到我這裡玩玩也行。鋪子後院白天總沒人,讓他在那兒玩去,總比在屋子裡悶著強。”
  
  容少珊當即道謝,然後很不客氣的,第二天就帶著玉恆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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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8:3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四章 春光(一)
  
  玉恆漸漸的和何養健熟悉了。
  
  當鋪的後院裡養了一條小奶狗,玉恆用一塊四四方方的破布把小奶狗包裹了,抱嬰兒似的抱著。何養健知道小孩子是喜歡小貓小狗的,可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喜歡法子。於是他問玉恆:“你怕它冷?”
  
  玉恆喃喃的作了回答,他照例是第一遍聽不懂,第二遍他連聽帶猜,才把玉恆的意思弄明白了––玉恆在和小狗過家家,小狗是孩子,他是媽媽。
  
  何養健笑了,告訴他:“小狗有媽媽,它媽媽在前頭看大門呢。”
  
  玉恆這回沒理他,自己抱著小奶狗躲到一旁去了。
  
  到了晚上,容少珊要帶著他回家,他還抱著小奶狗不肯放。何養健索性把小奶狗送給了他。橫豎小奶狗還沒長牙,總不至於咬他。
  
  回家之後,玉恆就要熱水,親自給小奶狗洗了個澡。小奶狗凍得哆嗦成了一團,玉恆便把它摟到懷裡,要抱著它睡覺。結果一覺醒來,小奶狗被他悶死了。
  
  他把小奶狗翻來覆去擺弄了半天,見小奶狗軟綿綿的始終不動,就重新用布把它包好了,想要找姥爺來看看。哪知今天容少珊有了事情,竟是早早的出了門。玉恆抱著他的“孩子”在院子裡坐了一會兒,末了見大門開著。他就磕磕絆絆的邁過門檻,走出了大約有千山萬水的距離,獨自去榮興當鋪找到了何養健。
  
  何養健一眼就看出這狗崽子是死透了,將語言斟酌了片刻,他沒想出太婉轉的說法,只好還是說了實話:“它死了。”
  
  玉恆很吃驚,眼睛睜圓了,小嘴也張開了,仰著圓腦袋向上去看何養健。
  
  何養健讓個伙計處理了死狗,正想給這孩子一塊糖,讓他自己到後院玩去,哪知道玉恆慢慢的垂頭蹲下去,兩滴眼淚便砸到了地面上。
  
  何養健不會哄孩子。於是手扶膝蓋,深深的彎了腰去問他:“你姥爺呢?”
  
  玉恆咧了嘴,無聲的抽搭,眼淚辟裡啪啦的順著臉蛋往下滾。何養健思索了片刻,又問:“是不是想媽了?”
  
  玉恆抬袖子一抹眼睛,哽咽著答道:“媽媽不要我了。”
  
  何養健問道:“為什麼?”
  
  玉恆哭得面紅耳赤:“她要爸爸,不要我了。”
  
  何養健伸手把他抱了起來,慢慢的往後院溜達,一邊走,一邊把嘴唇湊到玉恆的耳邊說道:“你媽媽沒有不要你,你媽媽是死了,你爸爸也死了。知道什麼是死嗎?”
  
  玉恆本來是不知道的,但是今天知道了。
  
  何養健繼續說道:“一個壞女人,殺了你的媽媽和爸爸。知道她是誰嗎?”
  
  玉恆淚眼朦朧的搖了搖頭。
  
  何養健答道:“以後有機會了,我指給你看。”
  
  然後他扭過臉去看玉恆,發現玉恆的睫毛挑著大淚珠子。正呆呆的望著自己。
  
  臉上笑了一下,他在心裡說道:“我媽也死了,我也哭了好幾場,不過我沒有你幸運,我只能在牢裡哭。”
  
  彎腰放下這位同命相憐的小同志,何養健讓小伙計出門,給玉恆買了兩只小鳥回來。這兩只小鳥蹲在竹籠子裡,乍一看和麻雀差不許多,只在腦門上有一抹紅。因為除了嘰喳亂叫之外再無任何優點,所以很不值錢。這鳥的生命力很強,給點小米就能長長久久的活下去,足夠玉恆揉搓的。而玉恆守著鳥籠子坐在後院,眼淚就漸漸的止住了。
  
  容少珊是當天晚上才驚慌失措的找過來的,到了之後見玉恆果然平安無事,這才松了一口氣。他還不是空手來的,送了何養健一只蟈蟈––不是家裡那只過了冬的蟈蟈,是他新弄來的,翠綠翠綠的一只大嗓門蟈蟈,住在很精致的蟈蟈籠裡。
  
  “明天這玉恆還得麻煩你。”他對何養健說:“我找了個差事,白天怕是不能在家了。”
  
  何養健很詫異,心想你這樣的還能找到差事?
  
  而容少珊隨即就詳細答道:“是我前天在街上溜達,遇見了個朋友。朋友知道我會養鳥,介紹我到個什麼官家裡當鳥把式去。”
  
  “哦?”何養健來了興趣:“什麼官?”
  
  容少珊眨巴眼睛想了半天,末了搖了搖頭:“忘了,我這腦子真是不行,聽完就忘。”
  
  何養健略一思索,隨即笑道:“可以,正好玉恆還很喜歡在我這裡玩。”
  
  容少珊從此有了正經差事,並且收入頗豐。他不會過日子,有錢就花,所以何養健那隔三差五奉獻出的二十元慈善金,便可以免了。玉恆則是長久的留在了榮興當鋪裡,有時候容少珊夜不歸宿,他就干脆睡到何養健家裡去。何養健想一想,也感覺不可思議––自己竟然和肅希靈與白子灝的兒子過上了!
  
  但他真是有點喜歡這個孩子––也許是喜歡,也許是憐憫,說不清楚。那樣痛恨與厭惡他的父母,對於他卻是沒什麼大成見。
  
  結果沒用多久,玉恆就不肯回家了。姥爺他不要了,他成天的只跟著叔叔轉,盡管他比叔叔的膝蓋高不許多,何養健轉身的時候總得加著小心,怕動作太大,把他踩了。
  
  春天是個萬物生發的時節,玉恆有了個叔叔,容少珊憑著會玩,也有了一份職業。而在城市的另一邊,在陸公館的庭院裡,十七歲的果子遠遠的望著小桐,心裡也有花朵暗暗的開放。
  
  她本來就長得秀氣,如今吃得胖了,臉上有了光彩,又新近剪成了女學生式的齊耳短發,越發顯得俏式利落,身上一點媳婦的影子都看不出,完全是個姑娘模樣。
  
  她倒是覺得自己挺美的,可是小桐怎麼看她,她心裡一點底也沒有。在小桐面前,她是有點自卑的,畢竟小桐是個實打實的小伙子,而她再怎麼說,也的確是嫁過一次人了。要是小桐因為這個嫌她,那她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不過,果子想,女人遲遲早早總還是要找個男人的,壞男人的可惡可厭,自己是徹底見識過了,所以這回再找,就一定要找個可心可意的。比如說,小桐。
  
  可小桐是個悶葫蘆,有時候對她好,有時候則是對她愛搭不理。果子的一顆心癢了好幾個月,末了她想自己比他大一歲,實在不行,自己就厚起臉皮,給他送上門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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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8:4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四章 春光(二)
  
  果子想要找個機會,向小桐剖明心跡,然而小桐不給她這個機會,她一眼沒留意到,小桐就不聲不響的去奉天了。
  
  果子很悵然,但是也無法,只能乖乖的留在家裡等他回來。她是有城府的,心裡盡管想著小桐,臉上卻是一點也不露,每天若無其事的該怎樣還怎樣––她也是怕自己這心事露了餡,萬一小桐再看不上自己,那麼自己正是雙重的丟了人,往後還怎麼有臉在這陸公館裏充大丫頭?
  
  然而小桐遲遲不歸,果子感覺自己將要等到天荒地老了。小桐還是沒有要回來的意思。
  
  果子有心事,希靈也有怨氣,怨氣的來源當然是金婉心。她記得自己初認識陸克淵的時候,陸克淵比現在要顯得年輕一些––那時候那麼年輕,反倒不見有女人來糾纏他,如今分明是越來越老了,卻是從天而降一位紅顏知己,死活就是非他不要了。
  
  至於陸克淵的想法––她也問過幾次,沒問出什麼眉目來。原來他對她耍貧嘴不正經,她當他是詼諧幽默有腔調;現在再聽他耍貧嘴,她就換了思想,頗想揪住他那張嘴擰一擰撕一撕了。
  
  真是沒辦法。他們夫妻二人壞起來是勢均力敵,若是來個平凡人物做她的丈夫,早被她三招兩式就收拾老實了。
  
  希靈暗暗的賭氣,賭了幾個月之後,在這個春暖花開的時節,她和果子一樣,心中也不安分,也有花朵鼓了苞。但果子心裡開的乃是愛情之花,她這心裡開的是什麼花,可就不好說了。蠢蠢欲動的加緊思索了幾天,這一天她坐在臥室內的沙發椅上,老爺們兒似的佝僂著背叉開著腿,伸著脖子手扶膝蓋。像個頗有幾分姿色的烏龜一樣。她靜坐良久,忽然抬手一拍大腿,同時挺直腰背恢復了圓形。仿佛驟然醍醐灌頂了一般,她在心裡問自己:“我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懦弱窩囊了?憑什麼要讓我悶在家裡生氣,讓金婉心勾著我的男人歡天喜地?”
  
  這麼一想,她立刻站起了身。將兩只手插進連衣裙的口袋裡,她把她那個一絲不苟的小腦袋向上一揚,原地做了個向右轉,然後邁步走出臥室,下樓打電話去了。
  
  這個電話,她打給了金婉心。在電話裡她語笑嫣然,一團和氣,邀請金婉心到西餐館子裡和她共進下午茶。她和氣,金婉心更和氣,不過三言兩語的工夫。兩人就定下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希靈放下電話,凝神又發了一會兒呆,末了轉身向外喊道:“果子!把裁縫昨天送來的那批衣裳拿出來,我要選一件下午穿出門!”
  
  果子一如一位全知全能的神,沒人看得見她,而她無所不知、無處不在。遙遙的答應了一聲,果子在五分鍾內,就把衣櫃裡那幾套沒上身的新洋裝全搬運到希靈面前了。
  
  希靈選了一身墨藍色的連衣裙,配著短短的小外套和銀色的胸針––穿得沉穩一點。可以給她增添一點歲數和份量,否則在雍容華貴的金婉心面前,她很有可能淪為小毛丫頭。
  
  果子有點知道她的煩惱,這時就在旁邊問道:“太太下午要去見那位金小姐呀?”
  
  希靈從鼻子裡向外呼出涼氣:“都八十了,還小姐!”
  
  果子強忍著不笑,附和著她說話:“誰說不是呢。聽說啊,她女兒都比您大了,她還賴在這兒纏著先生,真是可笑!”
  
  希靈說道:“可先生還很吃她那一套呢!”
  
  果子蹲下來,給她系皮鞋絆兒:“她畢竟是個女人嘛,那麼追著趕著的對先生好,先生就是不喜歡她,也不好意思太不搭理她不是?要我看啊,全是這個金老太太的錯,您看她要是回上海了,先生准保不帶想她的。”
  
  果子這話說到希靈心坎裡去了––她自己盡管對陸克淵有了一點意見,但再怎麼樣,他依然是她的心肝老寶貝。批評他是不行的,要批評就只能批評金婉心。
  
  希靈一高興,就把幾雙嶄新的玻璃絲襪子給果子了。
  
  如此又過了片刻,也就到了出門的時間。希靈帶著果子和一名保鏢離開了家,乘坐汽車到達了一家白俄館子。在館子內的安靜雅間裡,她等來了金婉心。
  
  金婉心穿著一身軟緞旗袍,臉上描畫了很細致的妝容,不燙發,將一頭厚密的黑發在腦後盤了個圓髻,看起來正是一位典型的東方美人。和希靈相對落座了,她點了兩杯咖啡和幾樣點心,然後對著希靈笑道:“你很會選,我到天津這麼久,也覺得這家館子最地道。”
  
  希靈用手指輕輕叩著玻璃杯,含笑答道:“我其實也懂得不多,還是老陸偶爾帶我出來––有時候,家裡的飯菜吃膩了,他就說‘帶著媳婦下館子去’。”
  
  此言一出,金婉心也笑了:“以後要是想換換口味,不用下館子,到我家裡也是一樣的。我給你們做。別看我不像是能持家的人,廚藝我是有一點的,不信你去問小陸,小陸嘴那麼刁的,也說我做的菜好吃。”
  
  “哦?”希靈一抬眼睛:“他嘴刁嗎?我看他並不挑剔,是有什麼吃什麼呀!”
  
  金婉心笑盈盈的答道:“是嗎?那看來他是只對著我刁。做得不好呀,真的不吃,筷子塞到他手裡,都一口也不動。像小孩子一樣。”
  
  希靈聽到這裡,依然微笑著:“老陸經常到你那裡吃飯嗎?”
  
  金婉心做了個思考的姿態,然後答道:“也不是經常,不過隔三差五肚子餓了,就跑到我那裡要吃要喝。我是又笑又氣,不管他呢,不忍心;我就總說他,說你也是有家庭的人,怎麼還要跑到我這裡支使我伺候你?小陸那個人你是知道的,笑瞇瞇的不吭聲,你問他也白問,他就是不說話。唉……”金婉心笑著搖頭:“那個家伙,也真是壞極了。小時候壞,老了還是壞。”
  
  希靈看著金婉心,因為感覺金婉心這話說得太過囂張,她一時間反倒不知從何處進行回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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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8:4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四章 春光(三)
  
  希靈看出來了,若論裝模作樣,自己未必是這個金婉心的對手,況且自己不是為了比試這個來的,與其陪著她這麼兜來轉去的耍嘴皮子,不如干脆利落的把話挑明,倒要看看她還能不能繼續笑。
  
  “姐姐。”她正了正臉色,臉上倒是還殘留著一點笑意:“實不相瞞,聽了你方才那一席話,我心裡難過得很。”
  
  金婉心做了個吃驚的表情:“妹妹,怎麼了?是我有什麼話說錯了嗎?”
  
  希靈垂下眼簾,做了個哀傷的表情:“我知道你心裡喜歡老陸,老陸當然更是知道。只是你這樣一味的對他好,反倒是讓他為難。也讓我為難了。你一片真心,他不忍心冷落傷害你,可若不傷害你,就要傷害我們的感情和家庭。這一番話,我想,老陸大概是沒有對你講過吧!”
  
  金婉心將胳膊肘放在桌面上,也移開目光慨歎一聲:“唉,妹妹,這個道理我又怎麼不懂?縱是你今天不來向我講,小陸也對我說過許多次了。我常說,小陸,你若真是厭煩了我。你就給我一句狠話,讓我對你死心;妹妹,你哪知道小陸有多麼壞、有多麼的折磨人啊!他不肯說,橫豎我只是對他好,我也不要他什麼,他就吃定了我。後來我想,隨便吧,反正我也不年輕了,這一生也不打算再嫁了。他若是對我好,那我就多照顧照顧他,他若是真以鐵石心腸待我了,我也無怨無悔。”
  
  希靈說道:“既然姐姐知道這個道理,知道老陸那邊是無論如何不肯表態的。那麼為什麼不肯自己主動退出,還老陸和我一片清靜呢?”
  
  金婉心這回向她微微一笑:“妹妹,若你心愛的人夜裡登了你的門,同你共吃一碗面,共喝一杯茶,你有了心事對他說,他有了煩惱對你講,你也捨不得撒了手離開他呢!”
  
  希靈饒有興味的看著金婉心:“姐姐,我與陸克淵做了這麼久的夫妻,我怎麼不知道?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我才不能容許旁人來破壞我們的婚姻。俗話說得好,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門婚,姐姐認為我這話,有道理嗎?”
  
  金婉心幽幽的歎了一口氣:“妹妹,你多慮了,我又怎麼能夠破壞你們的婚姻?難道你怕小陸會為了我拋棄你嗎?”
  
  希靈對著金婉心慢慢的搖了搖頭:“我不是怕這個。我當然相信他。只是一張床上只能睡下夫妻兩個人,再多一個,都擠了我的位置。”
  
  金婉心聽到這裡,忽然咯咯的掩口笑了起來:“那讓小陸去打地鋪吧!”
  
  希靈也是微笑,一邊笑,她一邊低聲說道:“給你一個禮拜的時間,一個禮拜,足夠你收拾行李回上海了。否則的話,別怪我不客氣。你可以馬上去向陸克淵告狀。陸克淵是個很實際的人,你看他究竟會選擇你我哪一方!”
  
  說完這話,她站了起來,對著金婉心一揚眉毛,然後昂首挺胸的轉身走了出去。廢話說了一車,總算她最後又把話題扳了回來。這回好了,她已經向金婉心正式宣戰,接下來,就不必再打啞謎了。
  
  帶著果子在大街上又逛了一圈,傍晚時分,希靈回了家,一進家門,就迎面看見了客廳裡的陸克淵。
  
  陸克淵像是已經回來了一陣子,身上的西裝上衣脫掉了,露出了裡面的白襯衫和緞子馬甲。雙手擺弄著一根雪茄,他見希靈回來了,便從沙發上站起身。希靈沒等他開口,搶著問道:“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陸克淵放下雪茄,不緊不慢的踱到她面前,問道:“下午去找金婉心了?”
  
  希靈笑了:“明知故問。”
  
  陸克淵今天沒有笑瞇瞇,微微皺了一點眉頭,他說道:“這真是很出乎我的意料。”
  
  希靈反問道:“你現在才出乎意料?我早就出乎意料了!”
  
  陸克淵勉強笑了一下:“希靈,我並沒有責怪你,我只是––”
  
  “你只是想讓我和金婉心對你二女共侍一夫,對不對?”
  
  陸克淵立刻搖了頭:“你說這話可是冤枉了我。”
  
  “你以為你不和金婉心上床,就是對得起我了?”
  
  陸克淵提高了聲音:“你防賊似的防著我干什麼?我又沒對你變心!你––”他急促的喘了一口氣,然後轉身要往外走:“我原來真是高看了你。”
  
  希靈回頭追了幾步:“不許走!我的話還沒說完!”
  
  陸克淵擰著眉毛回了頭:“不讓我走?好,你把我的腿也砍了吧。”
  
  此言一出,希靈瞪圓眼睛,揚手抽了陸克淵一記耳光。
  
  “你再說一遍?”她咬牙切齒的說話:“你再說一遍?”
  
  陸克淵並不在乎她那一記輕飄飄的耳光,但是被她那張慘白猙獰的臉嚇住了。
  
  “你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想解釋,可是果子怯生生的停在了客廳門口,小聲說道:“太太,奉天發來的急電。”
  
  希靈伸手接過電報,打開一看,已經是翻譯好了的。一眼掃過上面寥寥的兩行字,她臉色一變––電報是張佩芝發過來的,說小桐在奉天生了病,病得很重,已經躺在醫院裡人事不知了。
  
  抬頭又看了陸克淵一眼,她說道:“小桐生了急病,我得去奉天一趟。我們的事情,等我回來再說。”
  
  陸克淵的臉也陰了:“隨便找個人過去看看他就是了,你為了那個小子,連跟我算賬都顧不得了?”
  
  希靈登時一瞪眼睛:“你什麼意思?”
  
  陸克淵抬手攥住了她的胳膊,要把她往客廳裡推:“你的話說完了,現在該輪到我說了!”
  
  希靈用力一掙:“你說?你又能說出什麼來?無法是強詞奪理耍貧嘴罷了!你能為了金婉心回來向我興師問罪,我就已經認清你了!”說完這話她向外喊道:“果子,給我收拾行李,讓人預備汽車!”
  
  說完這話,她邁步繞過陸克淵,頭也不回的跑上了樓去,一邊跑,她的心一邊在腔子裡怦怦的亂跳,一是生氣,二是驚慌,因為小桐從來不生病,越是不生病的人,生起病來越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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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9:0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章 病人(一)
  
  希靈放下自己對陸克淵的滿心怨恨,急三火四的趕去了奉天––在她心裡,小桐終究還是與眾不同的,她甚至認為小桐對自己有恩,那時候她懷著小寶,孤苦伶仃的,還不是都虧了小桐為她跑前跑後忙裡忙外嗎?
  
  平時來奉天,她總是帶著小桐,如今帶不成了,她讓果子暫時補了小桐的缺,果子聽聞要去奉天,也很願意。及至兩人下了火車趕到醫院,她們在病房裡看到了剛剛醒來的小桐。原來小桐沒有生大病,只是前些日子乍暖還寒。小桐脫棉衣脫得太早了,結果鬧了感冒。感冒不算病,小桐想著自己捂著熱被窩睡一夜也就好了,哪知事與願違,他大汗淋漓的睡了一夜又一夜,末了病沒有好,體溫反倒是越升越高,終於燒了個人事不省。
  
  此刻的小桐已經退了燒,身體雖然還很虛弱,但是休養一陣子也就能夠恢復。希靈一看他性命無虞,滿心的關懷與緊張瞬時無影無蹤,本來還預備了一片慰問的言辭。此刻也不慰問了,只說:“你也是個會病的,我越忙,你越病。”
  
  小桐見果子出去洗蘋果去了,一時半刻的回不來,就啞著嗓子低聲問道:“你忙什麼呢?”
  
  希靈坐下來,小聲答道:“我向金婉心攤牌了。”
  
  小桐病怏怏的答應了一聲,又問:“那她走不走啊?”
  
  希靈搖搖頭,又咬了咬牙。
  
  小桐沉默片刻,又說道:“陸克淵的意思呢?”
  
  “連聲先生都不叫了,現在直接喊他大名了?”希靈訓斥他:“沒規矩!”
  
  小桐閉了眼睛:“我對他就這麼叫,不愛聽你別聽!”
  
  希靈看小桐瘦得顴骨都支起來了,面頰也凹下去了。連嘴唇都薄了幾分,便不和他再斗嘴,只說:“你甭管了,我有法子。”
  
  這時果子端了一盤水淋淋的蘋果回來,希靈就換了話題,說起閒事。果子問小桐:“你吃蘋果不吃?”
  
  小桐點了點頭,果子便扶他做起來,又拿了個蘋果,站到窗前很細致的削皮。
  
  等把那個蘋果送到小桐手裡了,果子當著希靈的面,不好多說什麼,只用手帕又將其余幾個蘋果上的水珠擦干淨。小桐拿著蘋果,有氣無力的說道:“果子,你們是剛下火車就過來了?”
  
  果子立刻“嗯”了一聲。
  
  小桐又道:“那你先坐汽車回去一趟吧,回去給太太收拾收拾屋子,那屋子有一陣子沒進去人了。有灰塵。等你把屋子收拾干淨了,太太再回去,正好直接就能住了。”
  
  果子答應了一聲,抬眼又去看希靈,見希靈也點了頭,她這才轉身走了出去。等她出了門,希靈說道:“你病成這個樣子了,歇著就是了,還管屋子干淨不干淨。不干淨我也一樣能住。不冷就行嘛!”
  
  話音落下,她隨即卻是一變臉色,低了頭向下看,她看見被窩裡伸出一只瘦而薄的大手,那大手一把攥住了她的小手,把她整只手都包了住。愣了愣,她反應過來,這是小桐的手。小桐的手這麼大了?
  
  她剛要把小桐的手拽開,小桐又把手裡的蘋果送到了她嘴邊:“這兒沒茶水,你吃幾口,就當是喝水了。”
  
  希靈一扭頭:“我不渴。”
  
  “你嘴唇都裂了,你不渴?”小桐把蘋果直接貼上希靈的嘴:“快點兒,咬一口!”
  
  希靈向後仰了仰頭,沒躲開,又見小桐眼巴巴的正看著自己,就只好張嘴咬了一口,哪知這蘋果很脆,她隨意的一咬,只聽“卡嚓”一聲,竟是啃下了好大一塊。好好一個蘋果,立時少了四分之一。
  
  她抬手捏住了那塊蘋果,一點一點的慢慢吃,又堅決的甩開了小桐的手––好不容易甩開了,小桐腕子一轉,又把她緊緊的抓了住。
  
  抬頭去看小桐,她瞪他:“不要臉了是不是?”
  
  小桐沒理會她這句話,只認認真真的告訴她:“我想你了。”
  
  真的是想了,若是沒有生這場病,他還不會想得這樣厲害。希靈不知道他曾經病得多麼危急––高燒始終是不退,醫生們一度都拿他沒了辦法。那個時候,他躺在黑暗裡,其實心中還是明白事情的,可是四肢百骸全都沉重得不歸了他,身體沉重,精神卻輕,輕飄飄的要往上飛。他想自己這是要死啊,不能飛,飛了可就真死了!
  
  他一邊想,眼前一邊放電影似的過情景,從小到大的好事壞事全放映出來了,走馬燈似的一幕換一幕。最後的一幕定格了,是在茫茫的一片冰天雪地中,希靈和他手拉著手走。希靈不大,他也不大,從背影看,像是兩個孩子。
  
  這個時候,他就急了,他想自己可不能死,自己要是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他還想和希靈再手拉手的走一次呢!他不止想和希靈手拉手,他想的多著呢!
  
  小桐很少對希靈說好話,所以希靈立刻就感覺到了異常。捏著蘋果看著小桐,她心裡想的是一件事,嘴上說的卻是另一件事:“我算算……可不是,這回你走得算是最久了。現在真是拿你當個大人使喚了。”
  
  小桐聽了她這口不對心的話,並不意外,反正他們之間素來都是在沒好氣的打啞謎。
  
  “我要是死了,你哭不哭?”他又問。
  
  這回希靈斬釘截鐵的一搖頭:“不可能!”
  
  小桐的臉色暗了暗:“不可能哭?”
  
  “我是說你不可能死!這家醫院治不好,那就換家更好的醫院,我們又不是治不起。”
  
  “那萬一,萬一我死了呢?”
  
  希靈看了他一眼,然後答道:“那就是你命不強。好容易長大成人了,又有人願意栽培提拔你了,你不好好的活,偏在這個時候死,不是你命不強,是什麼?”
  
  小桐笑了一下:“不管我的命強不強,就算為了你,我也不能死。”
  
  “你少討好賣乖,我自己活得好好的,用不著你為我。”
  
  小桐不和她爭辯了,看她把那塊蘋果吃完了,他把手裡剩下的蘋果遞給了她:“你別急著走,多呆幾天陪陪我吧!”
  
  希靈接過了蘋果,點了點頭:“好,我也怕現在回去了,要和他吵架。”
  
  小桐聽了這話,在心裡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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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
發表於 2015-3-18 18:39:1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章 病人(二)
  
  希靈料想著現在也不是自己回去的時候,於是依從了小桐的話,就當真在奉天住了下來。
  
  希靈一回了這奉天的家,小桐也強掙扎著出了院。高燒是退了,但是病還沒好利索,他略動一動就要頭暈目眩,即便回了家,從早到晚也只能是在房間裡躺著。希靈忙著工廠裡的事情,不能夠時時刻刻的陪伴著他,這倒也正中了他的下懷。希靈不在的時候,他把果子叫過來,讓果子給自己講述天津的情形。
  
  果子以為他是悶了,想和自己沒話找話的聊一聊,故而說得很是生動細致。小桐聽到最後。得知希靈抽了陸克淵一記耳光,登時來了興致:“他沒還手啊?”
  
  果子答道:“沒還手––那哪能還手?再說太太那點力氣,打也打不疼他。”
  
  小桐聽了這話,若有所思的又想了想。
  
  等到晚上希靈回了臥室休息,他見果子從希靈的房間裡關門出來了,便趁著夜色,病病歪歪的走了進去。希靈已經換了睡覺的衣裳,睡裙上面披了一件毛線上衣,她正歪在熱炕上想心事,冷不防的見小桐不請自來,她氣得坐起身:“真是給你好臉色了,門也不敲一聲就往裡闖!你當你還是個小孩子?”
  
  小桐關上門。也沒好話:“我不看你!”
  
  然後他走到炕邊,本來也想站著說話,可是兩條腿沒有力氣,直打晃,所以他還是一屁股坐到了炕沿上。
  
  “我有了個主意。”他沒頭沒腦的開口說道:“等我好一點了,咱們兩個一起回天津。我從廠裡帶幾個小兄弟過去,嚇唬嚇唬金婉心。”
  
  希靈倒還沒有想到這麼極端,聽小桐的意思是要動武,她遲疑著不肯言語。
  
  小桐見了她這優柔寡斷的樣子,又想起前年冬天他們落魄的時候,她那種不言不語不服輸的勁頭,心裡不禁有些不快,忍不住問道:“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這話倒是讓希靈感到了驚訝:“我變成了什麼樣了?”
  
  小桐答道:“你變成個傻娘們兒了!”
  
  希靈一聽這話。隨手抄起身邊的一只空熱水袋,用力擲向了小桐:“我讓你沒大沒小!”
  
  小桐受了熱水袋的打擊,但是面不改色。一言不發的後背靠了牆,他看了希靈一眼,然後很不屑的從鼻孔裡往外呼出一股子涼氣。而希靈扔完了那只熱水袋之後,坐在炕裡直著眼睛想了良久,也不說話,也不看人,就單是出神入迷的想。
  
  想到最後,她自己也納罕,在心裡自問:“是啊,我怎麼變成這樣子了?”
  
  希靈認為自己是把簡單的問題,復雜化了。
  
  她只是討厭金婉心,需要金婉心消失,那麼就讓她消失好了。至於陸克淵––陸克淵如果要因此生氣,那她也沒辦法。她認為自己對陸克淵是相當的不賴。現在把自己和金婉心並排的擺在陸克淵面前,如果他選自己,那麼天經地義,他也就不該因為自己趕走金婉心而惱怒;如果他選金婉心––哼!不可能!他怎麼可能選擇金婉心?
  
  “那你快點好起來。”她最後終於開了口:“現在那兩位指不定湊在一起怎麼嘀咕我呢!死不要臉的老狐狸,一個老太太他也捨不得。當然啊,誰不樂意自己有人愛呢?”
  
  小桐知道希靈口中的“老狐狸”,只能是陸克淵。饒有興味的看著希靈,他問道:“那你樂不樂意多個人愛你?”
  
  希靈對他是一點也不客氣了:“你啊?”
  
  小桐也不虛偽,叫板似的答道:“對。就是我!”
  
  希靈不耐煩的一揮手:“愛也白愛,浪費時間。”
  
  小桐披著棉襖站了起來:“我年輕,別的沒有,時間有的是!”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點響動,緊接著隔了一層窗玻璃,一只野貓飛簷走壁的掠了過去。希靈沒有怕,只對著小桐揮了揮手:“和你談不攏,你快睡去吧!”
  
  小桐推門走了出去,嗅到門口的空氣中有淡淡的香味。下意識的做了個深呼吸,他回房去了。
  
  他不知道這香味是果子留下來的。
  
  果子梳了頭,搽了雪花膏,換了一身新衣裳,想要去和他說說話,然而發現他的屋子裡滅著燈沒有人。於是她走到了希靈門口,隔著門板,她隱約聽見了裡面兩個人的聲音。
  
  聽著聽著,她抬手捂了嘴。小心翼翼的後退了幾步,她一轉身,在野貓的掩護下,無聲無息的逃回了自己房中。
  
  飛快的脫了衣服擦了臉,她躺在被窩裡,心中有些絕望––原來小桐已經另有所愛,原來小桐喜歡的是太太。怪不得他對自己總是不冷不熱,可小桐也真是傻啊,他再喜歡太太又有什麼用?太太能是他的嗎?就算陸先生此時此刻就死了,太太又守寡了,也輪不到他來充數啊!
  
  太太也是的,為什麼不使勁的罵他打他?為什麼不讓他干脆徹底的絕了這個念想?是不是因為她心裡也有點喜歡小桐?
  
  在果子眼裡,小桐是個迷人的少年。他不是頂英俊的人物,可他白白淨淨的相貌端正,他在沉默寡言之時,甚至會透出一點與眾不同的派頭。這麼好的小桐,又為什麼是這麼的傻?
  
  果子認為小桐是在做白日夢,也認為太太這是在玩弄小桐的感情,但她年紀不大,城府卻深。一覺醒來過後,她若無其事的繼續做她的大丫頭,見了希靈,也是該說就說,該笑就笑。
  
  如此過了小半個月,希靈帶著果子和康復了的小桐踏上歸途。臨行之前,她故意的給陸克淵發了一封電報,給了那對奸夫淫婦足夠的時間做准備,她倒要看看那對奸夫淫婦能夠准備出何等的假象來!
  
  陸克淵對於希靈的歸來,表示了熱烈歡迎,親自到火車站把她接回了家中。希靈本來一見了陸克淵就心花怒放的,愛他愛得恨不能時時刻刻的摟著他叼著他;但是因為此刻心裡存了芥蒂,他在她心中,老寶貝兒的地位就有所降低,希靈藏著一股子暗勁,面孔微笑,眼神有力。
  
  及至到了家中,希靈先是洗漱更衣,然後用毛巾包著濕頭發走出來,她站在鏡子前顧影自憐。鏡子裡的她小小的,小腦袋小個子,細脖子細手臂,鎖骨支起了薄薄的皮膚,腰則是只有一捻。輕輕一抬尖下巴,她從鏡子裡看自己身後的陸克淵:“對不起。”
  
  陸克淵也轉向了鏡子:“什麼?”
  
  希靈抬手整理著頭上的毛巾:“上次打了你。”
  
  陸克淵啞然失笑,下意識的抬手摸了摸臉:“我這張老臉,不怕打。”
  
  希靈又問:“金婉心還沒有走吧?”
  
  陸克淵答道:“我也勸她走,她不聽,我也沒辦法。”
  
  希靈說道:“其實也是我不好,讓你為難了。的確,金婉心對你是不壞的,讓你去攆她走,你當然是不好意思張嘴。”
  
  陸克淵狐疑的望向了她:“怎麼忽然變得這麼通情達理?”
  
  希靈終於用毛巾包嚴實了頭發。低頭拿起桌上的雪花膏瓶子,她挖了一指頭雪花膏往臉上抹,一邊抹,一邊答道:“通情達理不好嗎?算了,以後我們不要再談這件事情了,為了外人傷和氣,多不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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