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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icesuger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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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絞刑架下的祈禱] 木蘭無長兄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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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2 19:57:30 |只看該作者
  ☆、第299章 天生將種

若干人死乞白賴的留下來了,結果當晚就瘋了。
    賀穆蘭的屋子雖然是整理出來了,但什麼都沒有。
    沒有床褥沒有被子沒有桌子沒有廚房沒有鍋碗瓢盆灶台餐具,典型單身漢的住處,光把各處布置的好看有個屁用?
    不能住!
    “得聯系木匠打個床,還有桌子椅子……”賀穆蘭摸了摸下巴。“睡了這麼多年地上,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得風濕,反正在自家,干脆把床做出來吧……還有桌椅板凳和榻……”
    她自言自語著若干人聽不懂的話,“這廚娘也要找,不能天天在外面吃。還有放東西的庫房……”
    賀穆蘭越想越頭疼,她發現自己不但缺錢,而且還缺人,不管要做什麼她都沒有條件。
    如果說暫時折騰出一間房子來先住著當然是可以的,可是這裡可不是禮賓院也不是軍營,吃飯暫時可以按過不提,若沒有人定時清理,這上茅廁的問題都是個大問題。
    總不能她每天自己提著那啥去倒夜香吧?她倒是無所謂,傳出去太丟人。
    “現在是年底了,你找什麼人做事都不方便。”若干人本家也不在這裡,京中只是一間宅子,可就是這樣,宅子裡也有幾十個下人伺候他哥哥。
    一個正常的主家,家裡養著木匠、泥瓦匠、廚娘、針線娘子、灑掃下人、粗使下人、貼身侍從、門丁、馬夫、修剪樹木花草零零總總少不掉,這東陽侯府也實在是太大,就算賀穆蘭只住主院,也要三四十個人才能維持正常的使用。
    若干人雖然沒管過家,但他畢竟是大家子弟,見識的比賀穆蘭多多了,等他頭頭道道的把一個宅子必須要用上的人一說,賀穆蘭徹底頭疼。
    “罷了罷了,我不住了,這宅子你要住先住著吧……”
    “別啊!這麼好的宅子怎麼能空著!”若干人驚慌地拉住賀穆蘭的手,“我幫你找廚娘!我幫你找木匠!你只要有人能用就行是不是?年底雖然難找,可是還是找的到的!”
    “當真?”
    賀穆蘭狐疑地問。
    “不用太麻煩,你跟我去住禮賓院就是。”
    “你沒時間,我現在閒啊!人一人二人三人四還被我丟在家裡,我吩咐他們下午悄悄出來,到時候我帶他們幫你跑跑腿……”
    若干人腆臉笑著,又伸出手。
    “就是我出來的急,身上一片布頭都沒帶。需要花費的財帛,還得先找火長支著。”
    賀穆蘭正不耐煩弄這些瑣事,有人自告奮勇要幫忙,她也是求之不得,當即從懷中掏出自己的錢袋子,一把丟到若干人手上。
    “不要省著花,若是苦人家,就別壓人家價錢了。”
    若干人“嘿嘿”笑著收回了錢袋,拼命點頭。
    想來他雖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出身,但從來也沒有這麼拿過一袋錢分配的。賀穆蘭也不心疼,因為那袋子裡的不是金子,而是赤銅和銀子,若是買個廚娘燒燒飯,這麼多錢是綽綽有余的。
    於是若干人就這麼在賀穆蘭的宅子裡賴了下來,並且開始積極的置辦廚房的用具和主房裡的臥具等等,他有四個家奴,四個家奴基本什麼都會一點,幫著若干人來回跑也是方便。
    賀穆蘭卻沒有時間跟著他這麼折騰,依舊住在禮賓院裡,准備等過完年再考慮搬進新宅子的事情。
    黑山的虎賁新軍和王將軍、她的軍奴等等都要年後才能入京,這麼長的一段時間,賀穆蘭除了每天早上必要的鍛煉以外,還要定期入宮和拓跋、源破羌一起負責檢視新軍的武備、新軍的大營等等,除此之外,偶爾還要應邀和京中諸多兒郎出門打打獵,日子過的很是充實。
    她在京中認識的朋友也就那麼幾個,除了素和君和若干人外,狄葉飛和獨孤諾的消息也沒有斷掉。
    崔浩年底事忙,幾乎沒有時間教導狄葉飛,但再也不敢隨便疏忽對待狄葉飛的教育,而是把他托付給了自己的兒子崔元,親自教導。
    崔元並沒有出仕,但他是崔家的名士,由他親自教導,狄葉飛瞬間就和十四五歲的崔琳成了同門,這個少年從一開始就對狄葉飛各種看不順眼,私底下的刁難不少,不過由於狄葉飛武藝不錯,基本也沒吃過多少虧。
    為了監督他戒掉五石散,狄葉飛住在了崔家子弟才能住的院子裡,分配了兩個男僕和兩個侍女伺候,由於崔浩是高車招撫使,經常要和高車人接觸,帶上狄葉飛也方便。
    所以比起前幾個月剛剛入平城,狄葉飛和崔浩每天相處的時間大大增加,崔浩對狄葉飛也越來越親近,想來再過幾個月年前的忙碌過去,崔浩就會真正的將狄葉飛當做自己人了。
    賀穆蘭新宅的門聯和門頭“虎威將軍府”的牌匾便是崔浩親自題寫的,由狄葉飛親自送來。
    “虎威”是賀穆蘭的將號,“左司馬”是賀穆蘭的官職,崔浩取將號而非官職,那意思自然是他日她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用跟隨她許久的將號比官職名更加合適些。
    送喬遷賀禮的狄葉飛和若干人在花宅相聚,自然有說不完的話,而之前崔浩為她提的“勇冠三軍”幾個字也給賀穆蘭裱了起來,掛在了主房。
    由於平城有不少人家向花木蘭示好,崔浩這個時候送匾和門聯倒沒有太打眼,有些人甚至猜測因為梅園時崔家娘子對賀穆蘭無禮,也許這是崔家送過來的“賠罪”之儀。
    一轉眼,幾日之約就過去了,王家的娘子雲娘應邀前來,來的不止是雲娘,還有雲娘的表兄宇文誠。
    賀穆蘭家的廚娘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就連主廳裡也是若干人盡力置辦的一些普通家具,和這豪宅比起來實在是不匹配。
    宇文誠護送表妹一到賀穆蘭家就連連搖頭,就連王慕雲似乎也覺得這麼空曠窮酸的擺設和賀穆蘭的名頭不配。
    “我就說讓我送些家具過來,我家還有幾張楠木大案,最適合待客,和你這寬敞的主廳也正好相配……”
    宇文誠跪坐與案後,有些嫌棄地敲了敲面前的案幾。
    “這是柳木的?柳木太陰,不適合做家具,你怎麼挑這個?”
    賀穆蘭身後的若干人臉一下子就紅了。
    他倒不知道這麼多,只是看這木頭有些年頭,木頭也光滑細膩,而且賣的也不貴,還以為撿了大便宜。
    原來還有柳木不適合放在宅子裡的說法……
    賀穆蘭見若干人十分不自在,咳嗽了一聲岔開話題:“我沒那麼講究,能用就行。對了,宇文兄怎麼會和雲娘一起前來?”
    “年底了,恰逢我們家給姑姑家送賀禮,遇到我這表妹出府,一問是來花將軍家,我就厚著臉皮跟來了。”
    宇文誠嬉笑著,“怎麼,花將軍不歡迎我?”
    “哪裡的話。”賀穆蘭看了看空蕩蕩的主廳:“我沒想到你要來,我這真正是‘寒捨’,倒怠慢你們了。”
    宇文誠還在這裡和賀穆蘭客套,王慕雲卻是不耐煩地站起身。
    “花將軍,我欲和你切磋武藝,不知你家的校場在哪兒?”
    她雖快人快語,但作為一個姑娘來說,未免有些過於刻板,宇文誠一聽自己表妹干巴巴的語氣就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袖子,讓她一把抽走。
    宇文誠原本想著花木蘭什麼人都沒請,獨獨請了自家的表妹,說不定是對表妹有意,心中正想著若表妹真嫁了花木蘭,這樣的英雄是自己的“妹夫”,想一想都讓人激動,忍不住屁顛屁顛的跟了來,准備在其中牽線搭橋,玉成兩人的好事。
    他也不想想,若賀穆蘭真的對王慕雲有意,他這樣的行為不但做不了紅娘,反倒要淪為電燈泡,賀穆蘭哪怕是個男人,也不能大咧咧在人家姑娘表哥的面前做出什麼親暱的舉動吧?
    賀穆蘭沒想到宇文誠是沖著“大舅子”的地位來的,聽到王慕雲所問的問題,反倒好脾氣的也跟著站起身。
    “其他地方沒布置好,練武場每天要用倒是布置好了,你跟我來。”
    若干人驕傲地挺了挺胸,他知道賀穆蘭每天清早最少鍛煉一個時辰,便仿照著家裡的小武場把東陽侯府的布置起來了。東陽侯府原來也是武將出身,家中幾個院落都有各自的武場,主院之後便有一處小校場,正好拿來給賀穆蘭鍛煉所用。
    幾人跟著賀穆蘭來了院後,只見刀槍劍戟諸般武器擱在武器架上,地上立著石鎖石樁等物,遠處台子上立著弓箭、箭筒,箭靶掛在牆上,因為小校場不大,這箭靶是一百步距離的,正好夠騎馬溜達一圈。
    賀穆蘭沒去過王慕雲家,不過卻聽素和君說過王慕雲的父親因為離經叛道,被家中逐出大宅,帶著宇文家出身的妻子和奴僕等人在平城郊外居住,因為是莊園,家裡宅子也不小,王慕雲的練武場更是極為完善,光各種類型的弓就有數十把。
    賀穆蘭的小校場雖然布置的不錯,但顯然是不能看在王慕雲眼裡的。她看了看手邊的武器架,抬手從架子上抽下來一把銀/槍,伸手這麼一抖,抖出一個漂亮的槍/花。
    這一抖銀花點點,若沒有個三五年的底子是沒有這麼利落的,若干人率先給面子的叫了一聲好,而王慕雲抖了抖槍/桿之後突然一怔,對著槍/頭看了半天,失聲驚道:
    “花將軍這裡的長武器,竟全是御作監所出?!”
    她又從武器架上取下幾把長刀並長劍看了看,這下子,臉上終於出現了贊歎的表情。
    “這幾把刀用的是鍛鐵,這是高車人的不傳之秘,高車一年也出產不了多少把,等閒一把放在市上賣能買到百匹戰馬,花將軍竟然就這麼放在練武場上做練器?”
    所謂煉器,就是和人比試時用的陪練武器,因為消耗比較大,一般用的都是普通刀劍。
    這幾箱子武器是賀穆蘭扛來的,若干人並不知道來歷,陳節則是對一把長刀垂涎欲滴了許久,卻沒敢開口找賀穆蘭要過,此時聽到王慕雲的羨慕之聲,忍不住腸子都悔青了。
    若是當時真開口要了,說不定將軍就給了。現在知道這刀這麼貴重,他更不好意思要了。
    賀穆蘭聽王慕雲一口道出她這裡武器的來歷,忍不住嗟歎一聲。
    “雲娘真乃奇女子也!這些長武器是陛下班師回朝之時賜予我的獎勵之一,因為太過貴重,我反倒不知道該怎麼處置,索性都放在了武器架上。”
    她指了指王慕雲手中的長劍。
    “這些長刀長劍則是我征伐柔然時得到的饋贈或者戰利品,原本並不知道它們的價值,但我這佩劍磐石質地堅硬,凡鐵觸之往往折損,就剩這幾把可以一直對抗而不損壞,我就放在刀劍架上,讓親兵給我喂招時使用……”
    賀穆蘭苦笑了一聲。
    “若一練劍就壞幾把劍,我可沒那麼多財帛去增添。”
    所以說,窮人即使配了寶馬名/器也用不起,僅僅以馬飼料來說,賀穆蘭一匹主馬和兩匹替馬一個月所用的花費,就足以一個五口之家用上一年。
    在黑山不征戰時,賀穆蘭的紅馬每天光吃草陸陸續續一天就要吃十個小時左右,這是鮮草;到了冬天,若是沒有干草吃,就要持續掉膘,無法作戰。
    那時候為了節約豆料,都是大戰之前才喂食豆子,就這樣,賀穆蘭一個月也余不下多少錢。
    更別說戰馬需要喝的水是干淨的清水,一旦喝渾水就會腹瀉,嚴重的就會腹瀉,所以即使在草原上,馬匹也是不好飼養的,更別說到了京城。
    賀穆蘭得到越影時又痛苦又高興,回到平城也是一樣。她原本想招一兩個馬夫照顧自己的馬,又怕得了不信任的人毒死她的馬,所以其他兩匹馬都是寄養在禮賓院,平時只騎越影,因為越影每兩天都要吃一次豆料,而黑豆昂貴,禮賓院也沒有多少儲存。
    武器也是,賀穆蘭每日清晨都要練武,難免要有人喂招,陳節和蠻古通常就是她的對手。
    喂招時武器一旦碰撞就會有磨損,磐石質地堅硬強韌不會有事,陳節和蠻古的武器壞的就快,賀穆蘭就把拓跋燾賜予的兵器箱子開了取了武器,陸陸續續一個月下來,剩下還沒有豁口的沒有幾把了。
    若不是賀穆蘭知道自己的軍奴裡有不少曾經跟著高車人鍛鐵鑄劍,這些壞掉的劍早就送去修理了,又是一筆巨大的花費。好在等她的軍奴們到了平城,在這宅子起一個熔爐,武器就可以自己修了,稍微節約了一點。
    王慕雲的父親雖然被驅逐出王家,也沒有出仕,但畢竟是王家嫡系子弟,名下有不少莊園田地,其母的嫁妝也豐厚,從小到大還有舅舅家不時來照顧,從未過過苦日子,也不能理解“連練器都沒財帛去添”是個什麼樣的窘境。
    她只伸手指了指賀穆蘭腰間的磐石,好奇地問道:“這就是磐石?可能允我看看?”
    賀穆蘭大方的拔出磐石,遞給王慕雲。
    磐石但從外表上來看,就是一古怪的大劍,劍背寬而厚,劍刃也並不鋒利,這是為了保持它的韌性,刀鋒太鋒利的話,劍口就會容易破損。
    這把劍一眼看去就知道很重,饒是如此,當王慕雲接過磐石時還是沒有拿住,手臂一沉,眼見著那劍就朝著賀穆蘭的腳趾頭砸去!
    王慕雲的臉上露出茫然無措的表情,又伸出另一只去撈,可哪裡能夠撈得到?心急之下,王慕雲干脆順勢跪下身子,准備用手臂去抱劍。
    任何一個貴族人家出身的女孩都不會做出這麼沒有形象的事情,更何況磐石重達百斤,就算古代一斤十六兩,這把劍也有六十多斤,王慕雲真要抱劍,手臂肯定要被鋒刃所傷。
    賀穆蘭沒想到這姑娘這麼拼,又這麼倔強,原本只是她避讓一下自己的腳就好的事情,卻幾乎要弄到見血的地步。
    賀穆蘭忍不住縮回腳,又伸手拉了王慕雲一把,任由那劍落在地上,激蕩起一地的塵土,撲了王慕雲一個灰頭土臉。
    這一番變化,讓宇文誠和陳節諸人都瞠目結舌,尤其是宇文誠,每天見賀穆蘭若無其事的佩著這把大劍,還以為最多幾十斤罷了,可看到這劍落地的情況,顯然極為沉重。
    別說舞動它,就算每天放在特制的劍鞘裡佩在腰上跑也是巨大的體力消耗,這賀穆蘭的腰力……
    宇文誠羨慕的看了看賀穆蘭,又看了看王慕雲。
    哎,若他這個表妹真能嫁給花木蘭,日後房中一定是和諧的很。
    至少若雲娘生氣,不會動輒就被她動手掀翻了。
    素和君步入賀穆蘭的宅子,在蠻古的指引下找到賀穆蘭一行人時,正遇到賀穆蘭起手推倒王慕雲,後者仰倒在地,灰頭土臉的樣子。
    他沒有看清來龍去脈,由於視線全部放在王慕雲身上,竟也沒看到跌在塵土裡的大劍,當下腳步就是一頓。
    他自小和王慕雲有過節,原本想著王慕雲這婆娘丟臉他怎麼也該幸災樂禍才是,可真看到王慕雲吃虧,半點沒有平日裡的神氣模樣,心中湧起的倒不是想要嘲笑她的意思,而是對花木蘭的憤怒。
    會打了不起是不是?居然還對女人動手!
    就算是女人,也不應該隨便對女人動手!
    “木蘭,你在干什麼?”素和君腳步匆匆地走到幾人之間,似是不經意地看了看正在拍著身子站起來的王慕雲。
    王慕雲腳下放著磐石,身邊不遠還有幾把長刀長劍,明顯是動過刀劍,素和君眨了眨眼,突然擠出個笑容:“怎麼?你比武輸了?”
    王慕雲跌了個大跟頭偏偏給這個宿敵看到了,心中正是窩囊,再聽到他的聲音,忍不住哼道:“我還沒有比武,不過確實是丟了人。怎麼,難不成你這個長舌小人,要把我摔了個跟頭的事情傳的全天下都知道?”
    素和君原本是擔心王慕雲有受傷,但他對花木蘭的分寸有信心,所以才問是不是是比武輸了,結果王慕雲的話夾槍帶棒,把素和君的火氣也挑動了上來。
    “還好沒比武,否則不管你是贏了還是輸了,明天都不知道有多少兒郎和女郎要等著套你的麻袋!”
    素和君輕視地瞥了她一眼。
    “就你那本事,還是多練練吧。花拳繡腿……”
    “你這個手下敗將!”
    “你打贏我還是十年前的事情,你一天到晚把這個事掛在嘴上,其實也不過就是仗著當年長得比我高罷了,若是現在再……”
    “那我們就現在比一比!”
    王慕雲心中正搓火,一聽素和君的廢話,立刻抓起手邊的鍛鐵劍,劈手就向素和君揮了過去。
    這一劍又快又恨,絕非是虛張聲勢。
    但凡鮮卑貴族,腰間肯定佩了武器,即使進宮,只要不在君前也不用取掉。素和君見王慕雲動真格的,他也正好想要一雪前恥,順勢拔出佩劍,將王慕雲的劍格住,開始較量了起來。
    仔細看去,這才發現王慕雲和素和君的劍法似乎是出自一路,只不過素和君的劍法詭異多變,王慕雲的劍法快如疾風,兩人比拼之時,腳下步伐瞬間踩的人眼花繚亂,兩把劍頻繁碰觸,擦出不少的細小火花,轉瞬之間又全部熄滅。
    就如兩人往日相對的態度。
    賀穆蘭怎麼也沒想到素和君和王慕雲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大驚失色地准備上前分開兩人,卻被身邊的宇文誠一把拉住。
    “讓他們打一打,打一打,說不定以後就不用這麼僵著了。”
    宇文誠似乎是知道兩個人的過節,只拉著賀穆蘭不讓她出面,隱隱還有些期待的樣子。
    “之前我沒有多問,到底素和君和雲娘到底有什麼矛盾,為何一見面就火花直冒?我看雲娘是個少有的穩重女子,素和君也是長袖善舞玲瓏心腸,怎麼會像只斗牛一般?”
    賀穆蘭順著宇文誠拉著的手往後退了幾步,開口相詢。
    一旁的若干人眼睛精亮,豎著耳朵聽其中的八卦。
    “其實都是些小事,只不過我這表妹性子倔強,倒把關系弄僵了……”宇文誠歎了口氣,“罷了,花將軍若想知道,我就說給你聽,其實平城許多人家都知道的。”
    他壓低聲音,在小校場上“乒乒乓乓”的比劍聲中說起了當年的故事。
    原來素和君從小學武,教他近身劍法的正是宇文家當時的第一高手,也就是宇文家那時的家主宇文霸。
    宇文霸不但教素和君,也教自己家的子弟,其中就有外孫女王慕雲。
    王慕雲從小熱愛練武,宇文家即使是女兒也會一些功夫,算是家學,雲娘的母親自己經常戲言自家相公是被“搶來”的,當然也就教了女兒。
    王慕雲從小進步極快,加之長得高挑,很快宇文誠的姑姑就發現她是一個練武的好苗子,就把她送到了娘家學一些擊技之術,於是認識了當年還是個少年的素和君。
    兩個孩子一個八歲,一個十二歲,素和君小時候個子小,王慕雲卻長得高挑,比素和君還要健壯,加之年紀相仿,入門也一樣時候,免不得互相比較,而素和君十次有八次落敗,便對王慕雲沒什麼好脾氣了。
    十二歲的年紀正是皮的雞飛狗跳、又懵懵懂懂的年紀,素和君又莫名其妙喜歡招惹王慕雲,久而久之,王慕雲便對他也沒有了好臉色。
    又一次,素和君家裡的下人在莊園裡抓了一只紅色的大蛇,進獻給他家中取膽泡酒,素和君當時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壞心思,命下人把這蛇的牙全部拔了,然後塞到了王慕雲的被子裡嚇她。
    王慕雲從未接觸過這麼大的毒蛇,午睡之時當場嚇得驚慌失措,尿了褲子。
    躲在窗外等著看熱鬧的素和君沒想到她這麼大的人了還能尿褲子,於是笑話一番後,把這事傳揚的滿府皆知。
    宇文家多出武將,不但教導自己的子弟,也教導不少知交家的子弟,這一傳揚許多人家的子弟都知道了,涵養好的,至多私底下說幾句素和君胡鬧、王家女郎倒霉之類的話,許多不懂事的,就也跟著笑話王慕雲的膽小,甚至嘲笑一個女孩子也學舞刀弄槍,簡直就是罔顧人性等等。
    若是王慕雲只是個普通的性子,這事大概就以兩人老死不相往來的結束了。
    偏偏王慕雲是個倔強性格,雖然被那紅蛇嚇破了膽子,卻強迫自己每天和那紅蛇在一起睡覺,把紅蛇放在床頭,哪怕嚇得半夜不敢動彈也要強忍。
    她從小性格倔,誰勸也不肯聽,好在抓到那蛇的時候是冬天,蛇在床頭也不怎麼動,家人才隨她去。宇文霸還頗為誇獎她的性子像自己,他原本就疼那個出嫁的女兒,從此對她更加另眼相看。
    直到王慕雲徹底不再怕蛇了,這才命下人把那條蛇殺了,又取了它的蛇皮做了一條鞭子。
    然後把素和君抽了個爽。
    素和君被王慕雲抽的三天下不了床,在宇文府裡屁滾尿流的那一幕徹底堵住了許多人的嘴巴,而王慕雲也不再和男孩子們一起習武,而是被宇文霸單獨教授武藝。
    從那以後,也許是那段時間男孩子們背後的嘲笑改變了王慕雲的性格,王慕雲以前雖然比較內向,但還有說有笑,自那以後就在武藝上頗為爭強好勝,性子也變得冷淡起來。
    她是獨生女,上無兄長下無弟妹,他日若不是過繼一個嗣子,就是要招贅女婿做“家主”,反正無論如何,她父母不介意,也就沒人能管束她。
    素和君做了那種事,就算被王慕雲胖揍了一頓,他家人也不願意為他伸頭,他只好白挨了一頓打,又被人笑話了大半年,直到羅結看重他的機靈,要了他做侍官,又送進宮去陪拓跋燾為伴當,這才沒人再提。
    但兩人的梁子就這麼結下了,而且一結就結了許多年。
    先不說當年的王慕雲和素和君哪個厲害,就賀穆蘭目前觀察目前的比武情況來說,確實是素和君更加技高一籌。
    他昔日跟隨拓跋燾做伴當,在宮中教授武藝的無不是個中高手、一代宗師,看拓跋燾和庫莫提年紀輕輕就能在亂軍陣中殺進殺出就知道,這些人學的都是真正的實戰技術,也就是外人常說的“殺人術”。
    拓跋燾常年征戰,死在素和君手上的敵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這劍法自然帶著殺氣,是真正能殺人的本事。
    王慕雲的技巧當然高超,尤其她是女子,有些讓人歎為觀止的柔韌動作素和君完全無法招架,可賀穆蘭也是用劍之人,一眼就看出她在十招之內必定落敗了,因為素和君一直在留手,已經被王慕雲犀利的劍招逼得留不了手的地步。
    殺人劍自然不能完全使出來,素和君只用著昔日在宇文霸門下的劍法在招架,可王慕雲本事不弱,再不拿出真本事,素和君的大名又要第二次被踏在腳下踩,這肯定是他不願意看到的。
    果不其然,王慕雲一招攻向對方眼睛的殺招被素和君以力破掉,她剛變招閃到素和君的背後准備抹他脖子,便看到素和君的長劍從自己的肋下穿過,反身刺向背後王慕雲的心髒。
    這一招賀穆蘭也會,不過從未使出過。她馬戰居多,背後若有人偷襲,回身橫掃就行,還沒有逼到她“肋下藏劍”的地步。
    兩人動的都是真格的,抹脖子是真抹脖子,刺心是真的刺心,看得人心驚肉跳,恨不得大叫出聲。
    就連賀穆蘭都擔心王慕雲殺紅了眼,素和君收手不及,准備拼著手上進去奪劍了,沒跑幾步卻發現素和君的劍在碰到對方胸前的時候又收了回來,紅著臉往前走了幾步。
    只是畢竟還是刺到了,好在是冬天,王慕雲衣服穿得多,似乎是沒有傷的太重,因為王慕雲沒有發出慘叫,臉上也沒有痛的表情。
    宇文誠嚇個半死,心中後悔一開始為何不拉住賀穆蘭,疾步到了素和君的面前就唾口大罵了起來:
    “你別以為自己現在是侯官令就了不起了!若傷了我妹妹,三千宇文甲兵要你好看!”
    素和君哪裡怕他的威脅,他只沉浸在自己劍尖刺到什麼軟處的觸感之中,臉色紅的無法減退,聽到宇文誠的威脅也只閉口不言。
    倒是王慕雲開口解圍:“是我輕敵了,他那招……沒下殺手,倒是我那招真的會殺了他,我心性不穩,險些釀下大錯!”
    她咬了咬唇,剛才心神俱沉浸在“我要死了”的痛苦之中,這下他收了手,她才覺得胸前有些疼痛,像是被針尖刺了一下,胸口也慢慢滲出了一些鮮血,只不過還沒有滲到外面。
    她知道自己若真的受傷,兩家就不可能這麼善了了,她不願惹出麻煩,只想找個私密的地方看看自己傷勢如何,便一邊阻止宇文誠動怒,一邊讓侍女把長劍放回賀穆蘭的架子上,匆匆開口。
    “花將軍,我給你惹了麻煩,實在是對不住。我現在要回家去了,我們之間的比試,下次再改期吧。”
    素和君卻是略有所感,忍不住在一旁出聲:“你……你是不是受了傷?”
    他明明覺得自己刺到什麼軟綿綿的……
    他在戰場上殺人素來堅決,王室練劍最後都是要拿死囚喂劍,以免在戰場上陣因為第一次殺人而心境不穩反誤己身,所以他十幾歲的時候就殺過了人。
    過去他從未注意過武器刺入人體的觸感,往往是當胸而過或者直取要害,除非是武器卡在了骨頭裡,否則不會糾結“到底傷成什麼樣”這樣的問題。
    剛剛他和王慕雲交手,一舉一動都控制著分寸,這在之前動手的過程中從未經歷過,於是每一分都很小心。
    由於精神高度集中,他第一次將劍使到五感皆通的境界,連劍尖刺破衣服、刺到軟物的感覺都似乎還在手裡。
    之所以問出是否受傷,就是因為他不能確定那及時收回的一下有沒有真的碰到……
    碰到……
    可惜王慕雲沒有理他的問話,只對他昂起了頭。
    “你現在劍術還是那麼爛,可我卻打不過你了……”
    她語氣黯然。
    “阿公說我只有其形沒有其意,宇文家練得都是沙場上殺人的本事,我卻連控制自己的殺心都做不到,一動手就想取人性命,想來心中有魔,不適合和人動武。”
    宇文家都信佛,她從小聽多了,也就知道一些佛門的說法。
    素和君沒想到她會得出這個結論,剛想開口解釋自凡是比武都有打急了的時候,卻發現王慕雲對賀穆蘭遙遙行了行禮,帶著幾個侍女轉身就走了。
    連宇文誠都沒有再理,顯然打擊太大。
    賀穆蘭聽了王慕雲的說法,再看她剛才的本事,心中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想到這個,她對著王慕雲的背影高聲道:“女郎不必自誤,有些人生來就是如此,不是你生性暴虐。我知道一個人,也是第一次殺人就不害怕,而且在戰場上時,殺的人越多,越是熱血沸騰,全靠自己壓抑。可這人並非嗜殺成性之人,也從未傷過無辜的性命。她能做到,我相信你也能做到。”
    王慕雲畢竟沒有接觸戰場的機會,她長得雖不柔弱,但一眼便知是女子,斷沒有喬裝的可能。既然她一輩子不需要陷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境地裡去,也就不用擔心自己會嗜血成性。
    難怪她平時冷若冰霜,又只找武藝高強的人切磋。若真在比武時心緒不穩,說不定要鬧出人命來。
    已經走的有些遠的王慕雲聽到賀穆蘭的話,捂著心口回過頭來,微微側頭,遙遙問道:
    “花將軍,真有這樣的人嗎?他現在過的可好?”
    “是,她是個大大的英雄。”
    賀穆蘭點了點頭。
    “我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可好,但她的一生,無愧於心。”
    花木蘭的一生,絕對稱得上“英雄”二字。
    比起她的堅強,在戰場上軟弱的被馬蹄踏死的自己,實在像是個笑話。
    但適應了沙場生活的她,也漸漸明白了花木蘭“熱血沸騰”的感覺是來自於何處。
    那是天生對於“勝”的渴望。
    在世家子弟們來說,這便是“天生將種”的證明。
    正是這股“血性”讓花木蘭在各種逆境中堅強地挺了過來,成為赫赫有名的虎威將軍。王慕雲也有著這樣的沖動,未嘗不是說明她也有為將的潛質。
    女子比男子的心性要更加堅強,也比男人能夠克制和自省。王慕雲也許是第二個花木蘭的苗子,但因為出身的原因,也許這輩子就要蹉跎在平城之中了。
    掩飾不住殺意又有什麼關系呢?只要堅守內心的澄明,就永遠不用擔心淪落到殺人魔的境地。
    王慕雲聽到賀穆蘭的回答,淺淺地笑了。
    她將右手壓在左手之上,舉手加額,恭恭敬敬地對著賀穆蘭躬了躬身。
    賀穆蘭含笑回揖之後,一身紅衣的王慕雲被身著騎裝的侍女們簇擁著,瀟灑而去。
    宇文誠大概是詫異於自家表妹行了這麼正式的一個揖禮,愣了一愣後才猛然清醒般追了出去,只留下素和君和賀穆蘭的小伙伴們,有些感慨的看著宇文家的兩個孩子離開小校場。
    “真的有那樣的人嗎?”
    素和君凝視著王慕雲的背影,輕聲問她。
    他調查過花木蘭的身家經歷,自然知道她的武藝全是在花家學的,也沒有接觸過什麼真正像樣的將軍。
    “有的。”
    賀穆蘭語氣幽然地說著。
    “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素和君以為那人死了,了然地點了點頭。
    只是片刻後,他卻發出了一聲慘叫。
    “哎呀,每次遇到那惡婆娘我就忘了正事!赫連定下了國書,要歸順我大魏,人已經帶著騎兵到了邊境,陛下命你隨我一起進宮,商議迎接之事!”
    “什麼?”
    “快走快走!完蛋了,都這個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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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3 20:07:57 |只看該作者
☆、第300章 國士無雙

赫連定決意歸附大魏,對於整個天下來說,都是一次震動。
    這位錚錚鐵骨的胡夏王爺,用自己的血淚和悲慘經歷告訴了整個天下,如果你沒選錯主子,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這是五胡亂華的世界,也是道德淪喪、規則被踐踏、上至帝王下至奴隸人人都朝不保夕的世界,只要沒有坐穩最上面的那個位子,任何人都可能被扯下來,踏入污泥,踐踏的一點渣滓都不剩。
    赫連定和赫連昌誰更受人忌憚,人人都會說是赫連定。就連劉宋的帝王劉義隆都說過,若他是拓跋燾,俘虜了赫連昌,他敢留下他性命,許以高官厚祿,贍養起來,可若是俘虜了的是赫連定,只能把他殺掉。
    只要他還活著,這位胡夏的軍神就是夏國的一面大旗。
    當初他殺回夏國,發現國破家滅,昔日尊敬的兄長成為了自己的仇人,僅剩的家人淪為被人送來送去的女人時,所作的便是殺了赫連昌,收攏了夏國最後剩下的一萬精兵,占據了長安自立為帝。
    由於奚斤和常山王拓跋素一東一西夾住了長安,所以赫連定占據長安期間有無數去歸附的夏國豪族、匈奴舊種前去投靠赫連定,都被驅散或者大敗,沒有成功的進入長安,但無數各國的探子、使臣有沒有趁著混亂進入長安城的,就是天知道了。
    就憑著赫連定是諸國裡唯一一個堅定和拓跋燾對著干的,他也會被許多國家暗地裡支援,要武器給武器,要馬匹給馬匹,要錢給錢,否則拓跋燾北征柔然那麼久,為何諸國都在邊境陳兵?就是想拉一下拓跋燾的後腿,讓魏國不敢大軍傾巢而出,迅速的贏得這場勝利。
    夏國已滅,整個國境成為魏國的領土,唯有長安僅存,猶如一顆楔子釘入魏國的心髒邊際,尤其“長安”和“洛陽”在漢人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一時之間,夏國最後一位帝王“赫連定”的一舉一動就成為了全天下矚目的焦點。
    柔然大勝,第一個要收拾的肯定就是長安的尷尬局面,赫連定會帶著所有軍民棄城奔逃很多人都能料到,卻沒有人想象他會那麼大膽,直接發兵去滅了隔壁的鄰國西秦,還屠了乞伏王室一族,連北涼國的世子沮渠興國都沒有落下。
    如今這位夏帝正在西秦收攏殘兵敗將、安撫百姓,修繕城牆,重整田桑,人人都認為他是要以西秦為根據地,緩緩恢復,然後再圖恢復夏國。
    這段時間,僅僅劉宋的輔政王爺劉義康就派人送去了不下千金(注,這是一千斤!),用以幫助他恢復元氣,重整人馬。其他諸如北燕、原本夏國的豪族和赫連定的簇擁者們前赴後繼的支持,更是不必再提。
    人人都在等著赫連定再一次甩拓跋燾一個巴掌。
    人人都在等著赫連定重振夏國狼旗呼嘯中原。
    可是……
    “赫連定竟然降了!降了!”
    沮渠牧犍砸了自己的杯子!
    “他要是降還打西秦干什麼!在長安的時候不知道降?早知道他要降,我們大涼還忍著做什麼,早就以給世子報仇的名義打過去了!”
    “恨!我好恨!又給佛狸得了西境!啊!!!!”
    沮渠牧犍痛苦的揪著自己的衣襟,因為情緒激動,他的喘息聲劇烈的猶如拉動風箱。而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無法維持他這般激烈的情感,沒過一會兒,他就拼命咳了起來。
    “咳咳咳,咳咳咳……”
    “殿下,你要保重身體才是。如今魏國勢力大熾,以秋風掃落葉之勢,開始收拾十六國的殘局。西域諸國已改奉魏國為宗主,對我國呈東西夾擊之勢,這種局勢並非人力可以扭轉,就算佛狸死了,魏國依然能夠繼續掃平諸國,為今之計,只能繼續臣屬於魏,再交好劉宋,在兩個大國的博弈之中求取生存。”
    說話的是沮渠牧犍的謀臣宋冕,沮渠牧犍結交了一群高門名士,從小學習漢學,這位叫做宋冕的則是他的頭號謀臣,沮渠牧犍能夠博得爭奪儲位的棋子,和宋冕的謀劃有大大的關系。
    “當日我不能入園,否則的話,這種風頭我是不會讓你出的。雖然說你若一勝再勝對你的聲威有大大的好處,但難道魏國不會因為你太優秀而讓你折在這裡,無法回國。你總想著至多就是做個質子,我卻怕佛狸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讓人謀害了你的性命。”
    宋冕做了他十年的先生,說話猶如對待子侄一般。
    “曇無讖畢竟不是涼國人,他雖被佛門派遣而來,並不一定就和你同心。如今他入了魏宮,魏國能給佛門帶來的好處比我國更大,加之他又通曉種種法門和知識,我們此次出使幾乎已經無功而返了,你最好還是找個由頭提前回國才好啊。”
    “我不甘心!先生,我是為了娶魏國的公主而來,為了這個,我連愛娘都不敢立為正妃,若就這樣灰頭土臉的回去,怎麼對得起我的父王,怎麼對得起我的愛妃,怎麼對得起在後面為我謀劃征戰的門人?”
    沮渠牧犍平息著喘息的粗氣,“不行,我不能回去,哪怕為了繼續打探些消息,我也得忍到和魏國迎親的隊伍一起回去。”
    “你若執意如此,我等也只能想法子謀劃了。只是你現在這身體……”
    自沮渠牧犍被花木蘭所傷之後,身體每況日下,走幾步路都喘,哪裡有之前那個矯健漢子的樣子,活生生一個弱柳扶風的男人!
    按照曇無讖的話,這種情況至少要維持三年,佛家“三”是個特殊的數字,既然他說了三年,就一定不會有錯。
    這三年間,沮渠牧犍拖著這麼個破身子,能做什麼?
    “其實你若回去,去找其他幾位大師幫助,未嘗不能解掉這種‘反噬’。”宋冕只能迂回的勸說他,“花木蘭現在名聲正盛,他在梅園又莫名昏厥差點人事不知,人人認為是你的過錯,你留下來,也是尷尬。”
    沮渠牧犍往日無論宋冕說什麼都是言聽計從,唯有聽到“花木蘭”的時候就像是受了傷的野獸一般滿目充血,對宋冕的話充耳不聞,更別說順勢答應歸國雲雲。
    他為了賠罪買了魏國那個侯府,消耗了不少國庫的錢財,又成了魏國的笑柄,若不能得到一些補救回去,可想而知這“儲位”之爭就要失掉自己最有利的砝碼。
    他必須要想辦法做出足以撼動魏國國勢的事情來彌補,而眼前就有最有利可圖的地方。
    赫連定!
    赫連明珠!
    西秦和魏國能不能反目,就看如今了!
    “殿下到底想做什麼,不如細細說來,我們一同謀劃。”宋冕知道這位弟子雖然聰敏好學,但也有聰明人常有的毛病,就是自負,所以不敢大意,直接出聲詢問他的想法。
    沮渠牧犍腦子裡也只有一個大概,就如當年他欲謀劃自己的兄長陷落與西秦一般,若要真正的實施成功,還是需要靠著自己的諸多幕僚一起謀劃。
    宋冕聽著沮渠牧犍的想法,眼睛裡飄過一絲擔憂的神色,但隨即還是深深地思索了起來。
    他想了想,開口對沮渠牧犍說道:“不知道殿下可知道我們盧水胡在魏國有一支赫赫有名的善戰之軍,叫做‘天台軍’……”
    “你是說那支關中的盧水胡?夏國滅了以後,不是說散了蹤影嗎?”
    沮渠牧犍自然知道那支傭兵。盧水胡人散布各國,沮渠家族本來就是匈奴種的盧水胡人,北涼國的貴族皆為盧水胡人。
    不過宋冕所說的是盧水胡軍隊原本是胡夏國的有名私軍,皆為杏城一代盧水胡能征善戰的子弟組成,從小以嚴苛的訓練培養族中子弟,在亂世為各國征戰,獲取傭金和戰利品。
    胡夏和魏國拉鋸之時也用大量的財帛請了天台軍出動,當時成功攻破了魏國糧草隊伍,使得魏國第一次後退數百裡,防止糧道斷絕,贏取了一開始的喘息。
    只是後來情況越來越壞,即使有數支傭兵部隊也無法扭轉局勢,天台軍的首領蓋天台還死在魏國名將長孫翰的手裡,等胡夏一滅,這支天台軍就逃逸的不見蹤影,自然也沒有被魏國怎麼樣。
    杏城的盧水胡人自然不會出賣自己家的子弟,而且天台軍戰敗之後也沒有出現在杏城附近,拓跋燾懶得管這樣的私軍,便隨他們去了。
    但天台軍的名聲還是出去了,能夠讓魏國吃癟的正規軍都很少,更別說是一群為人賣命的私軍,於是有不少國家紛紛打探這支人馬的消息,北涼也不例外。
    “天台軍當然要散了蹤影,否則長孫翰也不會饒了他們。他們化整為零,躲在一處魏國人想不到的地方……”
    宋冕笑了笑,說出了真相。
    “杏城都成了魏國的了,還有什麼想不到的地方?啊,你是說……”沮渠牧犍瞪大了眼睛,“他們跑到魏境來了?”
    “他們本就是那人錢財與人消災的身份,和諸國的‘人頭’都有關系,擁有豐富的人脈。收到大買賣要打仗時,他們集合在一起出征沙場,平日裡卻還是要吃飯的,什麼打手、護院、侍衛,甚至於馬夫他們都做得,這支人馬是殺不掉毀不干淨的……”
    宋冕說著這支盧水胡人的底細。
    “夏國呆不了了,他們也不願逃入我國給我們惹麻煩,干脆就隱在了魏境,接些買賣做。我們同是盧水胡人,又都想要共同對抗魏國,蓋天台的兒子蓋吳更是想殺了長孫翰為父報仇,你想謀劃之事,還得落在天台軍的身上。”
    沮渠牧犍哪裡知道這麼多的秘聞,事實上,他尊敬宋冕也不全是因為他是自己的先生,而是因為他是吏部尚書、天子近臣的宋繇之侄,可以接觸到不少不為人知之事,這對於他,曾經一個普通的王子來說,十分重要。
    “我該如何找到他們呢?就連佛狸都找不到他們的蹤影……”
    沮渠牧犍咬牙恨道:“便是讓我散盡家財,我也要請到他們!”
    “哈哈,殿下不必散盡家財,這種事情,大王一定願意為你出這筆錢。”宋冕笑著說道,“你若要找他們,找我是沒用的,得去找副使白易,他才知道如何找他們,也只有他能博得天台軍的信任。你要做這樣的大事,是瞞不過大王的眼睛的。”
    沮渠牧犍雖然是這次出使魏國的“主使”,但這只是因為他的身份高貴而已。真正負責各種實務、談判的,是北涼國國主沮渠蒙遜指派的要臣白易。而這白易,平日裡就負責各種外交事務,負責和盧水胡一支的天台軍接觸的,也正是此人。”
    此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各國通,即使和天台軍這樣的草莽人士也有極好的關系,盧水胡那一支能從漢代開始就為諸國打仗,靠的也不只是能打,而是他們有原則有信義又懂得明哲保身的處世態度。
    天台軍不但和胡夏、北涼這些同為匈奴出身的國家保持良好的關系,就算是魏國的鮮卑人也有不少雇傭過他們,他們能借助各地的“人脈”到處找工作活下去,自然也和他們千絲萬縷的關系網有關。
    白易是沮渠蒙遜的心腹,之前一直作為出使的“主使”,此次卻被沮渠牧犍自告奮勇出使的事情擠了下去,所有的活兒都干了,可還沒擔上美名,加之沮渠牧犍肆意行動惹了天大的笑柄,連使團裡的“知事”曇無讖都留在了魏宮,他不知該如何回去交差,對這位王子的態度就開始有些微妙起來。
    知道這位王子很可能是下任國主的繼承人時,百般容忍和配合是自然的。可是這位王子在魏國丟了這麼大的人,還能不能和菩提爭奪儲君就難說了,這白易的態度也自然就有改變。
    沮渠牧犍並不是蠢人,他受到魏國訛詐、奚落、甚至報病不敢出門的這段日子,這位副使倒是喧賓奪主,每日裡到處應酬,經常直到深夜才回來,也不再每日和他稟報外界的大事,美名其曰讓主使“安心養病”。
    沮渠牧犍原本想著回國就想個法子發落他的,結果如今宋冕卻告訴他,若要找到盧水胡,先要去求白易!
    他心裡對花木蘭的仇恨以及對赫連定的忌憚終是戰勝了他的厭惡,在宋冕期待的眼神裡,他捏緊拳頭點了點頭。
    “好!我去找他!”
    ***
    武昌殿的大殿裡,拓跋燾正因為自己的好心情而欣喜若狂,半點都沒有為素和君和賀穆蘭來晚了而流露出生氣的樣子。
    “赫連定終於還是降了!西秦遇到了大旱,現在是冬天了,赫連定坐擁西秦的寶庫,數不盡的財寶,卻換不到糧食來,西秦大片百姓眼見就要餓死,他原本想再觀望一陣的,現在也不觀望了,直接帶著國書來降了!”
    拓跋燾神情振奮地對著空氣揮了揮拳。
    “若是西秦也能歸附,我也就不急著收拾北涼了,到西域的路通了!”
    這才是拓跋燾最欣喜若狂的原因。西域諸國早在十年前就已經全部向大魏示好,只是苦於中間有西秦、北涼和夏國阻攔,山高水遠,所以才一直不得通商和來往,往往有商人到了西秦和北涼就被攔下來了,還要課以重稅,無力再往東行。
    但總還有看清如今局勢鍥而不捨的,拓跋燾御馬苑裡那幾匹大宛的汗血寶馬就是這麼來的。
    西域需要絲綢和茶葉、瓷器,魏國這些都有,雖然不如劉宋精美,但對於西域通商的胡人來說是足夠了,而西域的寶馬、珠寶、香料、美酒和胡人通曉的各種技術都是北魏所需要的,這其中貿易產生的巨大財富曾經讓西秦橫掃西方諸國,如今魏國得了西秦,便是直接打通了往西域的通路。
    赫連定是何等城府之人?若不是他看清楚了魏國為何一直對北涼虎視眈眈,他也不會另辟蹊徑,冒著滅國亡命的危險去拿下正在動亂中的西秦。
    西秦夏季剛剛大旱他就已經出兵,到了秋天秦國顆粒無收又遇到征戰自然是民心不歸,輕而易舉就破了西秦。
    “我看赫連定未必是籌不到賑災的糧草,劉宋和北涼恨不得捧著糧食送他。”崔浩心情也很好,西秦的歸附讓魏國統一北方至少加快了五年。
    “赫連定是想要給足陛下面子,送個台階罷了。看來這位平原公真的很在乎自己的兒子和妹妹,不想再擺架子了。”
    “他不想擺架子了,我反倒要高高的把他拱起來!”拓跋燾搓著手,“他是以平原公的儀仗來的?大概是聽說我國鴻臚寺官員不允許他的使臣以王臣的名義進京了。我親自率軍去迎接他!用迎接別國國王的儀仗!”
    “不可啊,陛下!”
    古弼一聽擔憂地要命,“上次就差點……”
    “他只帶了三千兵馬進入魏國,大軍都留在了西秦,還有什麼好怕的?我只在國境附近迎接,他帶著三千兵馬取道夏國來我國,已經是表現出自己的誠意。夏國那麼多人馬,若他真有什麼想法,踩也把他踩死了。”
    拓跋燾從不擔心赫連定有詐,他就擔心自己的誠意表現的不夠誠懇。
    “三日後,不!明日就出發吧!帶上赫連明珠和赫連止水,一起去迎接赫連定!”
    古弼見拓跋燾的急性子又發作了,知道這風頭上自己說的沒用,只得連連用眼神催促崔浩和庫莫提等人。
    “陛下,羽林軍要出動,至少要傳令沿路的州府准備糧草補給吧?沒有三五日是走不了的。”
    崔浩從務實的角度出發。
    “不如由留守統萬城的常山王帶人迎接赫連定的人馬,直接護送到平城附近來,陛下再去迎接。這樣一來,面子也給了,也確保陛下的安全。”
    庫莫提顯然也同意這樣的安排,連連點頭。
    “不光是補給的事情,若是一開始就給赫連定太大的迎接規格,留在平城的諸國使節肯定也有所不滿。而且陛下若是以迎接國君的禮儀去迎接赫連定了,等他歸順魏國之後要如何封賞他呢?必要的尊重是要有的,但不能太過。”
    “那些使節除了給我送些我不需要的東西,還做了什麼?我國還要多兩倍的還贈給他們!這種好買賣誰不願意做啊!若我送別人東西能還兩倍回來,我也一年派幾趟!”
    拓跋燾一想到那些“禮物”就有氣,“有本事送我國一大片疆土!我也以國君之力待之!哪個國君敢自己親自來魏國的?”
    拓跋燾一門心思鑽到要去迎接赫連定的急切心情裡去了,就連崔浩和庫莫提說了都不算,語氣迫切的就像是要迎接美女的色中惡鬼。
    事實上,他對北涼要送上來的大美女興平公主都沒這麼上心,還擔心冬天天寒會凍壞將士,非要等到開春春暖花開再去迎接。
    可這馬上就要過年了,平城也不知道有多少忙事,拓跋燾卻想丟下一堆爛攤子去西邊迎接赫連定!
    庫莫提勸說無效後,只好又去看站在最末的賀穆蘭。他雖不知道賀穆蘭是女人,卻知道拓跋燾一直對賀穆蘭和其他人不一樣,加之他懷疑賀穆蘭本來就是拓跋燾安排的一枚暗棋,是隱藏起來的心腹,就對她抱有更大的希望。
    誰知賀穆蘭一張口,卻讓其他幾位大臣和將軍差點把她咬死。
    “我覺得,陛下這麼做,並沒有什麼不對。”
    古弼那表情,就差沒寫著“你這個拍馬屁的佞臣!你這個馬屁精!”了。
    賀穆蘭卻有自己的想法,她不卑不亢地說道:“赫連定無疑是當世的英雄,也有著自己的傲骨,否則他不會在殺了赫連昌以後自立為帝,又豎起夏國的大旗。但他確實也沒有想過真的重立夏國,否則不必要頻頻對我國派出使者,又接納我國的使者進行談判,包括他打下西秦,都更像是為了日後歸順我國而贏取晉升和立足的資本……”
    她的思路越來越清晰,說的話也越來越堅定。
    “赫連昌一直忌憚他,拼命打壓他,事實證明呢?事實證明這位平原公確實是真正的國之棟梁,在進行九死一生的任務失敗後還敢帶著殘兵跨越大半柔然回到夏國,就從‘為臣之道’上來說,他的德行是絲毫無虧的。相比之下,赫連昌對他做下的一切足以讓世人心寒。”
    “陛下如今正欲掃平諸國,諸國或積弱、或勢小,多有能人異士舉棋不定,陛下正是要豎立‘明君’典范的時候。莫說赫連定真的是帶著國土來降,便是沒有,陛下也要做出足夠的誠意來給諸國看。若是對待屢屢對抗的死對頭都能真心相待,那真正歸附的屬臣就更不用多說了。到時候我國真的和其他國家征戰,怕是這些想要歸順的他國大臣就能起到想象不到的作用。”
    為了換個老板而慫恿自己的boss跳槽的大臣還少嗎?
    北方十六國曾經都是互相跳槽來跳槽去的、
    “退一步說,赫連定曾經經歷過那樣的慘事,心中必定留下了巨大的創口,對待君臣交往也不會付諸全部的信任,他會歸順,一來是顧及家人,二來是權衡之後發現歸順才是最好的路子,對待陛下有多信任、多有歸屬感卻是未必。”
    她笑了笑,拍了拍拓跋燾的馬屁。
    “但我們的陛下卻是一個和赫連昌完全相反的君主,不但仁慈豁達,而且對臣下十分信任,這是為君者最讓人容易拜伏的一個特質。若是陛下折節下交真的能把赫連定的心捂熱了……”
    她想起那個孤注一擲千裡奔襲的將軍,一時間生起英雄惜英雄之情。
    “陛下,若是真能讓他歸心,赫連定當年如何效忠夏國,就能如何效忠魏國。一個人骨子裡的東西是不會改變的,縱然一時心冷,可本性是在那裡的。他有心胸有能力,又是夏國的支柱,善待他百益而無一害,只不過會有一點風險,值得嘗試一下。”
    “我也是這麼想的!就是如此,面子這東西重要嗎?我再尊敬乞伏暮末,他能扶的起來?他能效忠我?我不尊重效忠我的人,還要尊重什麼?”
    拓跋燾被賀穆蘭說的眼睛連連大亮,恨不得沖上去拉著她的手親上幾口。
    而一旁的古弼、崔浩和幾位鮮卑要臣對視了一眼,互相換了換神色,都對之前只能默默聽之的賀穆蘭產生了如此大的變化感到詫異。
    說是脫胎換骨也不為過!
    難道真是被佛門高僧點撥一二,開了靈竅?
    “人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原本不信,如今卻是信了。讓平城年輕人交口稱贊,花將軍果然是有獨特的心胸。”崔浩嗟歎了一句,想到自己那個還不知道要□□多久的弟子狄葉飛,忍不住又道:“這世上,以情出發而不是以利先行的人,實在是不多了。”
    賀穆蘭矜持地連稱不敢。
    古弼也想到了自己的小弟子若干人,若干人對花木蘭驚為天人,三句不離“我家火長”,拓跋燾也對花木蘭如此信任,這人以一介寒門之身躋身於朝堂之上,就連拓跋燾商量這樣的大事都請素和君召他前來,就算立於末座,也值得人推敲了。
    加之花木蘭並不恃寵而驕,說話也言之有物,更是對拓跋燾的胃口,不但如此,征戰也好、比武也罷,都證明了整個人有當世難及的武藝和作戰能力,這樣能文能武的年輕人,再多幾年磋磨,確實不知會走到何等高處。
    所謂潛龍在淵,不可小噓,便是如此。
    拓跋燾興高采烈,庫莫提似乎也被說動了,崔浩一直是支持拓跋燾的,古弼見獨木難支,只好也跟著妥協,所有人開始詳細商談起迎接赫連定的細節。
    這些就不是賀穆蘭能插嘴的了,她對這些行政規劃和安排完全不懂,這也不是“見識”能彌補的,於是繼續保持她一貫的“謙卑學習”的態度,完全不插嘴的在一旁聽著。
    而這種言行更加讓諸多達官要臣認定了她是個不驕不躁的穩重青年,對他也愈發和顏悅色。
    漢人和鮮卑人如今雖有摩擦,諸多派系之間也有利益矛盾,但北方未平,內部其他胡族也多有摩擦,總體上來說是小事上互相使絆子,大事上從不出岔子,總是能一致抱團對外,辦事效率也快。
    只要拓跋燾提出來的意見被采納,或大臣提出來的意見被拓跋燾采納,諸多大臣集思廣益、各司其職,很快事情就被分配下去,各就各位,極少拖拉。
    沒過一會兒,殿上走了不少大臣,都是去忙各自要司管的事情去了,只有崔浩和少數幾位大臣留了下來。
    崔浩留下來,卻是為了另一樁事。
    “陛下,聽說你把天竺而來的高僧曇無讖留在了宮裡?這位是北涼來的使臣,將他貿然留下不利於兩國的交好,最好還是送回使館才是吧。”
    崔浩篤信道教,又和寇謙之結盟,寇家是河南豪族,崔家借著寇家的聲望又拓展了不少勢力,兩者互相有所倚仗,是不可能看著拓跋燾往佛門方向傾斜的。
    拓跋燾此時並沒對任何宗教表現出特別刮目相看的樣子,對佛門也好、道門也好,都是“黑貓白貓抓著老鼠就是好貓”的態度。
    他自己的父親信佛,北魏佛門強大,諸多名僧都對曇無讖是極為推崇,這位大師又精通不少語言,還曾是西域各國的“法師”,周游列國,見識極廣。
    拓跋燾擔心他被北涼報復,將他安置到宮裡,以“上師”對待,聽他講述在西域各國,以及在北涼的經歷,想借此了解西域和北涼等諸國的風土人情、國力虛實,結果崔浩卻讓他送了曇無讖出去,頓時心中不悅。
    他知道崔浩身兼儒道兩家的聯系人,對佛門也多有攻訐,但他畢竟是要臣,而和尚們又不能幫他打仗、治理朝政,他也就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過他對崔浩的信任還是非同一般的,所以並沒有明顯表現出不悅的樣子,只是說道:“這位曇無讖大師精通天竺的農耕之術,還會制造一些農具,改良水車和翻車,我欲留下他有大用,所以先把他留在了宮中。”
    “但他畢竟是外人,而且和尚也算是男人,怎能一直留在宮內呢?”
    崔浩繼續勸說:“若陛下要用他,將他送到平城任意一間寺廟裡去,相信那些高僧也會十分高興。真要向他詢征,需要時召入宮裡去就是了。寇道長身為‘天師’,也沒有在宮中居住過啊。陛下一言一行會影響到許多人的看法,最好還是慎重吧!”
    拓跋燾心裡雖有些堵,但還是依言點了點頭:“那就按太常所說,請他到護國寺暫時供奉,以國禮相待吧。他其實也幾次提出要出宮去,說是還有佛教沒有翻完,是我強留了他。”
    他怕崔浩對曇無讖有意見,還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了攬,這才吩咐身邊的獵郎去傳諭。
    賀穆蘭在夢境中見識過了崔浩和佛門相爭的可怕,她知道寇謙之雖然也打壓佛門,但卻從沒有過將它滅了的想法。而崔浩不知道是何種緣故,似乎天生就對佛門的僧人極為憎惡,甚至於到了處之而後快的地步。
    她第一次見到這種殘酷的苗頭,忍不住心裡心驚肉跳,似乎已經見到後來滅佛令下,諸僧赴死的樣子,望著崔浩的眼神也就帶著些害怕來。
    崔浩似有所感,一回頭發現是賀穆蘭,還友好地微笑了下。賀穆蘭卻是怎麼也扯不開嘴角,即使知道這個人確實是驚才絕艷、能夠匡扶社稷的肱骨之臣,但一想到他也有識人不清、私心過重、驕傲自負等許多毛病,心情就很沉重。
    這是人的天性,並非一時能夠改過來,她只盼狄葉飛在他的身邊學習,不要沾染了他的那些天性。
    這麼一想,她到覺得狄葉飛走上的飛黃騰達之路有些危險了,遠不如若干人在古弼身邊當個小侍官保險。
    雖然不起眼,但侍從官學習的都是實務,做的都是正差,總有外放的一天。一旦遇到征戰,也會從中層將領做起。
    但狄葉飛的“弟子”之身屬於“門生”,幾乎是和崔浩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即使在高車虎賁裡做右司馬,因為崔浩是“高車招撫使”的關系,也還是打上了崔浩派的烙印。
    但這些擔心只是在賀穆蘭腦中一閃而過。狄葉飛並不是笨人,而且有一種可怕的韌勁,對政治也極為敏感,否則前世也不可能從白身雜胡熬成鎮西將軍。
    三十多歲的鎮西將軍,以一個雜胡來說,已經是驚人的高位了。
    崔浩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心滿意足的離開了,拓跋燾一邊雀躍與赫連定的歸順,一邊煩惱自己對赫連明珠的“攻略”幾乎沒什麼進展。原本赫連明珠對他應該還是有些好感的,可是從梅園回來之後,態度又變得冷淡了,讓他不禁大歎女人的善變和莫名其妙。
    加之赫連明珠為了避嫌如今住在竇太後宮中,而竇太後宮中還養著賀夫人與拓跋晃,他經常去看兒子,反倒不能自在的和赫連明珠相處,畢竟中間還隔著個至今沒有喜訊的賀夫人,他還要努力“耕耘”。
    唯一可以稱得上高興的,就是不知道賀夫人是不是爆發出了求生的*,還是為了能活著看到兒子而拼了,這個平日裡溫柔如水的女人一下子變得極為“饑/渴”,每次只有和拓跋燾同寢的機會都分外抓緊時間,一夜紅燭搖晃到天亮都是平常,咬碎了一宮女人的銀牙。
    賀夫人還能白天補覺,拓跋晃已經一歲了,不需要人天天夜夜的守著,可拓跋燾百日還要上朝,饒是體力驚人,幾次下來也被搾干了,每次從慈安宮裡出去腿都發軟,上朝還要打瞌睡,全靠自己掐自己腿清醒過來不丟臉。
    賀夫人因為知道了自己的未來,越發變得嬌艷動人,綻放出令人驚訝的韻味,整個人也心情開闊起來,逢人便笑,甚至經常有小宦官見到賀夫人溫柔的笑容而羞紅了臉的。
    皇子拓跋晃也長得極好,他開始吃一些固體的食物了,從不挑嘴,長得白白胖胖,而且會說很多話,尤其愛黏著竇太後,對待她和其他人也不一樣,讓竇太後疼到了心裡。
    這是未來的太子,竇太後心知肚明,也知道保母沒找到之前她要親自教導這個孩子的,對待拓跋晃就像是真正的孫子一般。
    赫連明珠和賀夫人同住一宮,又並非競爭關系(賀夫人知道自己要走了),兩人相處融洽,拓跋燾不來的時候兩人經常在一起游園、說話,賀夫人會匈奴話,出於為拓跋晃留下人脈的原因,對赫連明珠頗為照顧,經常一點點細細的教導她魏宮裡和朝堂上各種復雜的關系、後宮的各種派系,從不藏私。
    賀夫人是真正溫柔的女子,又是大家出身,對待人好的時候如沐春風無微不至,久而久之,赫連明珠對待她的情感頗有些像是對待自己的姐姐,加之她也知道這位夫人大概是命不久矣,女人特有的柔軟讓她對賀夫人和拓跋晃更為憐惜,兩人不是姐妹,已經有些勝似姐妹的意味。
    竇太後對這種發展樂見其成,甚至還有些推波助瀾,許諾賀夫人等她“走”後,她的心腹宮人若是有不願離宮的,可以指給赫連明珠,幫助她在後宮裡立足。
    赫連明珠自己好像不願意留在魏宮,但魏國上下都認為她是非嫁拓跋燾不可的,竇太後幫她就是幫自己的保子,賀夫人本來就擔心自己的娘家人和這麼多年來伺候的宮人該怎麼辦,拓跋晃以後的宮人全部都是拓跋燾親自挑選的,不可能用母族的人,竇太後的好意對她來說簡直是雪中送炭。
    基於這種關系,賀夫人和赫連明珠倒有些像是同盟者了,除了拓跋燾每次來臨幸賀夫人時兩人有些尷尬,其他時候相處都極為融洽。
    拓跋晃現在也不喊赫連明珠“姨”,而是喊“姨母”,讓侄兒已經十歲的赫連明珠勾起了遙遠的記憶,對他疼愛不盡。
    一切都極為美好,除了拓跋燾來的時候。
    這一日,拓跋燾從前面到後宮看望太後,順便繞來看看兒子。誰料赫連明珠也在拓跋晃的配殿裡,正抱著拓跋晃在自己腿上蹦跳,儼然像是真正的姨母一般。
    賀夫人不在配殿裡,應該是去忙別的事了,赫連明珠抱著拓跋晃神情尷尬地站起身,不知道是把孩子丟到榻上她行禮呢,還是就這麼抱著拓跋晃僵著。
    好在拓跋晃解了圍,見到拓跋燾立刻喊了“阿爺”伸手要抱。拓跋燾把兒子抱過來,赫連明珠對拓跋燾行了禮,這才拘謹地站在一旁。
    “你現在見到我比以前緊張多了。以前你伺候我更衣如廁都沒有這麼拘謹的……”拓跋燾掃了赫連明珠一眼,感慨道:“果然女人恢復了女子身就變得扭扭捏捏……”
    不知道花木蘭是不是如此,若也是這樣,還是別穿女裝到處跑了。
    拓跋燾一邊這麼想著,一邊隨手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墊子。
    “站著做什麼?坐。”
    “不敢,陛下身側,怎能讓……”
    “讓你坐你就坐!你站著我和你說話還要仰著臉!”
    赫連明珠見拓跋燾抱著拓跋晃,一副心情大好的樣子,不敢拂了他的意思,只能依言坐下。
    拓跋燾指的位置離他極近,赫連明珠看著一臉溫和逗弄兒子的拓跋燾,再想想每天夜裡聽到隔壁殿中傳來的動靜,忍不住心中升起一股搶了姐妹東西的罪惡感,低下頭更不願說話了。
    這些日子,她一直在思考拓跋燾對她說的那些話,她知道自己若嫁給他,進入後宮,其實是對所有人最好的一種辦法,可即使她內心其實早就對他產生了仰慕之意,卻還是害怕那樣的生活。
    尤其在宮中住了這麼久,看到後宮裡那些女子互相糟蹋也糟蹋自己的日子,再知道拓跋燾馬上又要大選宮妃,賀夫人也命在朝夕,她不禁開始思考自己真的想要這樣的日子嗎?
    若是她的兄長沒為她犧牲這麼多時,她想要的生活其實就是這樣的,嫁給一個強國的國主,成為後宮的寵妃,甚至是登上後位,然後為自己的國家爭取最大的利益。
    可現在夏國已經沒有了,她的兄長也不需要她為他爭取什麼地位,她在宮中帶的雖然愉快,卻在見識過梅園眾多鮮卑女兒敢愛敢恨鮮活可愛的人生後升起了新的憧憬。
    她想知道宮外是什麼樣的。
    想要知道自由的生活會是如何。
    她想有朝一日能夠光明正大的在人前說出“我愛慕花木蘭”,或是“我愛慕那位陛下”,而不是像現在這般不知道自己內心到底是什麼答案。
    也許是她一直沒說話,而她的態度越來越古怪,拓跋燾在捏了拓跋晃的小手一陣子後突然先開了口。
    “你的兄長,已經遞了國書,准備歸附了。他如今已經率隊從南平出發了有一陣子,大約十日之後能抵達平城。”
    拓跋燾看著瞪大了眼睛的赫連明珠,笑著說道:“我准備親自去迎接赫連公,你的侄兒後日能到平城,你若不怕辛苦,可跟著我的大軍一起去迎接他。”
    “我不怕辛苦!”
    赫連明珠脫口而出,眼眶裡全是熱淚。
    “我兄長他,真的來了嗎?”
    “恩,來了,帶了三千人。朝臣們都不想我親自去,我偏要去。還好花木蘭諫言被采納了,不然還有一番折騰。”
    他看著赫連明珠,繼續開口道:“花木蘭說,赫連公已經被赫連昌傷的體無完膚,心灰意冷了,我該做的,是讓他的心重新捂熱回來……”
    “談何容易……”
    赫連明珠喃喃自語。
    她從不懷疑他是個光明磊落的帝王,但她兄長也不是無知的婦人。國仇家恨縱橫交錯,實在是太復雜了。
    “我覺得和朝臣相處,比女人要簡單多了。但有時候,我又覺得,若是和臣屬相處能和女人一樣,喜歡就娶回來就更好。要真是能這樣,我這皇後的位置說不定是赫連定的。”
    他恬不知恥的說著能嚇死一干諫臣的話。
    赫連明珠紅了臉,似乎不能想象自己的哥哥變成“皇後”是什麼樣子。她對這位陛下的“不拘小節”以及在男女之事上的遲鈍早已深刻了解。
    她那位夏國破滅時納進宮中的妹妹,到現在還不知道塞在哪個小角落裡,說不定這位陛下連她妹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對女人實在是太不上心了。大概只有生下兒子的賀夫人才能獲得他的另眼相看吧。
    ——卻要以死作為代價。
    “你會和赫連公重逢,重逢之後,我會正式向赫連公提出聘約,至於赫連公會不會答應,我也不知道。但我希望你能答應。”
    拓跋燾的眼睛裡是深沉而期盼的情感。
    “我看待你和宮中其他女人不同,你畢竟貼身伺候我這麼久,和我有……”
    “陛下!”
    求不要再說龍根了!
    “……而且,我並不覺得你很煩,或是有何不好的地方。你是真正的公主,我的後宮裡目前沒有地位比你更高的女人,你也不用擔心受委屈。”
    拓跋燾越說越無力,臉上也浮現出尷尬來。
    “哎呀,連我都覺得自己沒什麼說服力。”他摸了摸自己兒子的一頭軟發,後者正睜大了眼睛聽著他們的對話。
    “罷了,我也不是會求人的人……”
    他站起身子,重新把兒子彎腰塞在赫連明珠懷裡,拓跋晃環住赫連明珠的脖子,咿咿呀呀。
    “你也許馬上要隨我啟程,准備准備東西,有什麼話,還是揣著和你的兄長去說吧。”
    這一刻,赫連明珠又動搖了。
    他,她,還有小皇子,看起來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在商討著如何去迎接娘家人一般。
    但這畢竟都是假的。
    “陛下!陛下!賀夫人在前殿暈倒了!”
    啵。
    錯覺裂開了,變成了破掉的泡沫。
    到底是從呢,還是不從?
    是順應天命和局勢,還是不管不顧遵從內心的猶豫?
    片刻後。
    “陛下,賀夫人大概是有孕了,但是月份還小,所以不能確定。再等上一個月就能確認。”
    那御醫診斷之後有些尷尬地繼續勸說道:“有孕的婦人不能勞累,陛下雖然龍精虎猛,但是……咳咳……還請節制。前幾個月,最好不要再有了。夫人有些腎水不足,還好胎兒無礙……”
    赫連明珠立在賀夫人的床前,看著拓跋燾和賀夫人松了一口氣,握住手相視一笑,眼神和表情中有說不出的默契,一顆心漸漸還是沉了下去。
    這答案。
    她已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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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3 20:08:39 |只看該作者
 ☆、第301章 北涼從人

拓跋燾要去迎接赫連定不是一件小事,至少原本就忙的焦頭爛額的朝廷為了這件事忙的更辛苦了,據說還有人看到古弼在中書監熬夜了一宿出來後直接摔到柱子上磕破了頭的。
    這一切都和賀穆蘭無關,因為賀穆蘭只是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隨從人員,類似於因為武力值逆天而在拓跋燾身邊的貼身保鏢,又或者是三國時趙雲保護劉備那樣的地位,具體牽扯到實物……
    對不起,她還沒兵呢。
    因為古弼太忙了,而他手下最強的書記官若干人又偷懶請假,遇見這種事也不可能再躲著,給中書監的人乖乖拎回去干活了,導致有些事情賀穆蘭不得不親力親為,也分外的懷念起有若干人和阿單志奇在一旁幫忙的日子。
    “花將軍,我還是不懂,睡在地上不好嗎?”被人推薦而來的木匠有些奇怪地看著面前的年輕人:“若是矮幾塌的話,一寸已經很高了,您如今要加到一尺半,這不是成高幾了嗎?”
    沒錯,賀穆蘭希望自己的主臥室裡出現的都是自己熟悉的家具,她已經受夠了這個時代的家具了。
    別的不說,吃喝坐臥都是跪坐,長期下去她的膝蓋和腳後跟已經出現了一層繭子,在外做客正襟危坐還行,連在家裡都必須要一天到晚趴在寫字或者吃飯,她早就想把桌子做出來了。
    賀穆蘭的美術底子還可以,畢竟她是學鑒證學的,簡單的素描要會一些,她拿炭筆畫了一些現代簡單的雙人床和桌子椅子的樣子,給了那木匠,又細細的告訴他在什麼位置插上榫卯,每個部分高度大概如何,這般詳細的解釋,只要不是笨蛋,任何一個木匠都能做出來。
    但對於這個人人都基本都臥在地上,或是矮榻上的時代,賀穆蘭畫出來的東西都是莫名其妙的“物件兒”,至少這個木匠說不上來任何一個東西是什麼。
    例如椅子,北魏早期雖是胡人建立的政權,但依舊也是席地而坐,那木匠先開始還以為是一種長得奇怪的案桌,賀穆蘭告訴他是坐具,並且高度要在坐下去正好雙腳垂地時,還認為這樣做是種玷污斯文。
    無奈賀穆蘭給的錢確實不少,而且這些家具大多樣式簡單,賀穆蘭也不需要雕刻什麼繁復的花紋,可以說是年底接到的大大的好差事,足夠這個木匠明年悠哉的過上一年了。
    所以這個木匠想了想之後,還是咬牙接了。
    “花將軍,您這些家具我幫你做了,您的賞金我也不敢要,您只要給我工錢和材料錢就行了,我只求您一點,等這些木活兒做完了,有人要問起您是誰做的,求您不要說起是我。”
    這木匠對著賀穆蘭拱了拱手。
    “老祖宗給口飯吃,賜了這門手藝,若是外人知道這離經叛道的活計是我做的,日後就沒人敢讓我接正經的活兒了。將軍若能體諒體諒我,那就是再好不過了。”
    賀穆蘭穿越前也看過不少小說,什麼發起了改革作出某種特殊的東西,最後主角虎軀一震人人大稱“妙哉”的情節也不知道有多少……
    可如今她自己不過只是想把隋唐時期開始出現的桌椅板凳提前做出來供自己使用,就能被一個普通的木匠批判為“離經叛道”,甚至覺得是冒著砸飯碗的風險在為自己干活,還是徹頭徹尾的澆了賀穆蘭一盆冷水。
    對方這樣的態度更是點醒了她,一個東西的問世和演變應該是有承有續的,若是貿然出現,恐怕會被很多人當做這樣的怪異情景。
    但賀穆蘭實在是忍不住了,她有時候甚至認為花父那膝蓋就是因為長期跪坐在潮濕的平房裡而反復發作的,而這個時代許多人都有腿疾,和長期不自然的坐姿也有關系。
    她不想自虐。
    “好說好說,你若覺得對你不好,那我也不會到處宣揚。左右都是我自己的臥室,也不會有外人進來,你且放手做就是。”
    賀穆蘭想著以後再找木匠也是麻煩,又補充了一句:“我希望木料能用的好些,至少能用上幾十年,不需要我經常換床。若是以後家具要壞了,還要請你來修。”
    木匠自然希望以後經常有活計,再加之賀穆蘭為人非常隨和,幾句話下來就興高采烈的拿著定錢走了。
    這不是什麼很麻煩的活計,木匠也有專門負責刨木和做雜貨的徒弟,他和賀穆蘭約好年後來拿,算算也就二十天不到,那時候黑山的軍奴們就已經到了平城了,屋子也不會那麼空落。
    不但找了木匠做了家具,賀穆蘭還花錢請了不少工匠,在校場上豎了單槓雙槓、沙包沙袋,要不是啞鈴太廢鐵浪費錢,她恐怕連石鎖都不用了,請人打幾幅啞鈴用。
    若干人不在,陳節和蠻古跟著賀穆蘭裡裡外外跑,眼睛都凸圓了。
    賀穆蘭做的事情太天馬行空,他們完全不明白自家將軍在忙什麼。
    “將軍,前幾日嬤嬤托鴻臚寺同文館幫忙找的通盧水胡語的侍從,他們已經給推薦了過來,一共有七人,年紀從十六歲到二十八歲不等,都是身家清白、在官府有錄入文書的良家子。”
    陳節把那木匠送走,返回來和賀穆蘭說道:“我讓他們巳時過來,應該快到了。”
    “我在廳中看看軍中文書,若是他們到了,你直接把他們引到前廳來。”
    賀穆蘭只在待客的前院和後門住的主院布置了一些房間,用於接待客人和自己居住,其他院子都被鎖了起來,等到人手足夠才能用。
    她明年就要出使北涼,雖說不是主使,但也需要了解北涼、又身份值得信任的隨從隨扈左右。雖說京中肯定會配相應的譯官、使節,但她要是想在涼國到處走走,希望還是能用自己的人馬,即使花費一筆不小的費用也值得。
    畢竟還是本地人,或者是沒有利害關系的人,處事比較公允。
    原本她是找素和君求助的,素和君告訴她這樣的人算作門客或者幕僚,鴻臚寺有些通文的小譯官沒有油水,若是賀穆蘭肯給一些財帛,鴻臚寺就會把人“借”給她用。
    此外,鴻臚寺的“同文館”負責收錄身家清白、精通多種語言的人才,在合適的時候向出使各地的使團推薦,也做中間人幫忙牽線搭橋抽去抽成,賀穆蘭需要的人找素和君求助是要不到的,但是去找鴻臚寺,卻來的輕巧。
    鴻臚寺負責接待各國使臣、掌管皇帝儀仗和出征、朝會等事,北魏又是一個多民族、情況復雜的大環境,鴻臚寺管的就更多,有些職位能撈到油水,有些職位就一點油水都撈不到,比如說譯官。
    即使贈與財物也一般給予禮賓的高級官員,不會給這些苦哈哈的譯官,至於有些周游各地會說各國話想要入別人門下做門客的也不知道有多少,造成大量這樣的人才活不下去。
    所以當素和君帶著賀穆蘭跑了一趟鴻臚寺後,沒有幾天就有了消息。聽說為了爭這樣的憂差,鴻臚寺的譯官們自己也是經歷了一番內部競爭,最後才舉薦了七人過來。
    賀穆蘭只要兩人,卻一連來了七個人“面試”,讓她忍不住有些錯愕。但想到也許是鴻臚寺做事謹慎,出使又是大事,這樣安排也許也是尋常,錯愕一下後也就坦然接受了。
    她一本《尉繚子》還沒翻過四頁,陳節就報已經來了三個人了,他現在過的倒不像是親兵,更像是雜役,沒等賀穆蘭吩咐,就已經把來的三個人放在前廳的小廳裡接待,等到巳時過了以後七人全到,這才引到前廳來。
    就憑這份機靈,陳節已經甩了只知道拼殺的蠻古不知道哪裡去。
    蠻古暗暗羨慕這位小兄弟會做人,但自問自己沒這樣的天賦,也只能暗地裡磨刀霍霍,希望能隨著賀穆蘭沙場再征戰一番,好得了軍功獲取晉升之路,回到軍中去獲得出身。
    隨著陳節進入前廳的七人,分別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兩個中年男人,三個穿著低級官吏服飾的小吏,和一個長得慈眉善目的和尚。
    賀穆蘭放下書,正准備好好打量他們一番,卻在目光掃到那個卷發的少年時候不由得一震。
    卷發,褐色眼珠,五官長得像是個極為漂亮的新疆少年,腰間還佩著兩把彎刀……
    不是後來那位屢屢敗在她手上,還喜歡雕木工的蓋吳,又能是誰?
    七人都是持了鴻臚寺開具的薦書找上門來的,身家應該清白的不能再清白了。可是賀穆蘭卻記得這個蓋吳未來是北地盧水胡的首領,帶著一群在刀口上舔血的盧水胡人四處征戰,可是卻是鴻臚寺底下登記過的“高級人才”?
    有些詭異啊。
    難道盧水胡人已經缺錢到什麼工都打的地步?
    也許是賀穆蘭看著蓋吳的眼神太奇怪,幾個年長的候選人已經浮現了“了然”的神色,眼神中有些隱隱的高興。
    蓋吳則是面色陰沉了下來,不過卻沒表現出後世的桀驁不馴。
    陳節拿出薦書將這七人的身份一一道來,除了最後一位和尚是護國寺一位掛單的游僧以外,其他六人都是有魏國戶籍的良民。
    蓋吳的名字登記的是“吳蓋”,是雍州人士,父親是盧水胡人,母親是匈奴人,所以精通盧水胡系的匈奴話、純正的匈奴話和鮮卑話,年紀雖小,但是在一起來的七人裡,也算是擅長的較多的了。
    等賀穆蘭看完他的經歷,更是嘖嘖稱奇。
    這薦書上寫的經歷只是聊聊幾句,大致是父親因夏國征戰的緣故戰死,隨著母親到魏國平城投奔舅家,入了舅舅的戶籍,並且因為舅舅擔任魏國的小官,得到這份薦書雲雲。
    蓋吳的父親蓋天台是赫赫有名的大首領,卻無人知道他的妻子是什麼人,她相信以蓋吳的天性,這份薦書裡的經歷有大半是真的,那他母親是匈奴人就沒有問題了,而且舅舅還住在平城……
    “我年後可能要出使北涼,這個許多人都知道……”賀穆蘭知道有幾個是鴻臚寺官員,肯定知道始末,也就不再贅言。
    “我不需要多麼厲害的譯官,只需要他足夠審時度勢,能夠知道在什麼時候說話,什麼時候閉嘴,什麼時候說什麼話。你們各自都有什麼樣的優勢,不妨說說。我只要兩人,包吃住和穿衣用度,每個月聘金是三兩……”
    她輕輕翕動嘴唇。
    “金子。”
    “金子”二字讓所有人都陷入了魔咒之中,即使是那位看似方外之人的游僧和年紀最小的蓋吳,眼睛裡也有了別樣的光彩。
    一個譯官做些翻譯的活計,每月也不過就是幾匹布、十幾升米,三兩金夠他們全家過一年還有余,更別說出使一出使就是幾月,這麼算下來,若是時間長的話,攢下一斤金子都有可能!
    所謂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一個鴻臚寺的官員搶先說道:“我跟隨順公出使過北涼,也曾接待過北涼的官員,知道北涼的各種規矩……”
    另一個鴻臚寺的官員則不客氣的嘲諷道:“將軍是上國使節,出使北涼,當他們遵從我們大魏的規矩,通曉這些算什麼本事!你再熟悉,能熟悉的過鴻臚寺派下來的禮官嗎?”
    他眼珠子轉了轉,舉薦自己道:“我這人一向善於機變,若是將軍有什麼吩咐,我定能做的圓滿。”
    這話就有些假大空了,就和人面試說“我性格沉穩有禮”,我性格“活潑開朗”一般,都是空話,對求職沒有半點用處。
    加之這人直接嘲諷同僚,品性也有些問題,賀穆蘭直接將這人在心裡畫了個叉,又轉眼看著其他幾人。
    兩個中年人都有些歲數了,有一個見賀穆蘭望向他們,忍不住搓了搓手,其中一個說道:“我在北涼做過生意,生意砸了才回的平城,但我對北涼的商路十分了解,若將軍有這方便的需要,我到可以提供方便。”
    有些使臣會帶些魏晉的特產到北涼和胡商販賣,交易一些良馬美酒等物,也算是撈個外快,所以這個本事倒是能帶來實際好處,若是其他將軍,怕是當場就把他收下了。
    可賀穆蘭卻不缺錢,或者說,她不需要以這種方式賺錢,也沒有這個時間去賺這個錢。她去北涼,明裡是出使,暗中卻是要打探北涼對魏國的態度以及民間對魏國的態度的,經商並不在自己的日程內。
    所以其他幾人以及隱隱有些沮喪了,賀穆蘭卻沒有表現出太高興的樣子,點了點頭又問另外一個中年人。
    “你有什麼本事?”
    那人笑了笑,開口說:“我的小兒子在北涼的姑臧教授漢學,我並非為了錢而做這個使臣,而是想趁此機會去看看我多年未曾回國的小兒子。去北涼的路上多馬盜賊寇,我只是希望得個安全。我不但會盧水胡話,還會鮮卑話和漢話,我家數代學文,我也粗通文墨。”
    他頓了頓。
    “不過這也算不上什麼優勢。這樣,將軍若是願意提供我所行的吃住,那每月三兩金子的供奉我可以不要,而且任由將軍差遣。”
    他口中說“粗通文墨”,可表情卻很傲然,顯然對自己的文筆很有信心。否則也不會連個兒子都在外國教授漢學。
    以一個漢人,會鮮卑話、漢話和盧水胡系的匈奴話,必定不是什麼小家族,他說的“不要錢”雲雲也肯定是真的。
    但正是因為他條件太好了,這樣的人家怎麼會找不到護送的人選呢?賀穆蘭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依舊還是表情平靜地點了點頭,又看向剩下幾人。
    其中一個鴻臚寺的官員顯然是已經被打擊的體無完膚,垂頭喪氣道:“我……我沒什麼本事,我在鴻臚寺就是負責接待西域諸國的,會匈奴話和吐火羅話,他們舉薦我來,是因為……”
    賀穆蘭低頭看了看他的薦書,忍不住笑了。
    原來這薦書上寫著“此子心地純良,性格憨厚,可任意驅使。”
    就是說他是個老實人,可以放心用的意思。
    賀穆蘭的笑是誇獎的意思,那官員卻大概覺得賀穆蘭是嘲笑他,臉色紅的更厲害,頭都要低到胸膛上了。
    “你的推薦人對你的評價倒高。你這個薦詞,倒是最適合做隨扈的。不過我還要聽聽另外兩個人的話。”
    賀穆蘭扭頭看向一老一小,順便看了看手中的薦書。
    只是寫著這老和尚薦書的紙讓她的手微微一抖,差點握不住這張薄薄的書函。
    “慈心,廣平報恩寺僧人,雲游四周弘揚佛法,游歷過北涼、夏國、西秦各地,通曉各地風土人情,擅長醫術,鴻臚寺僧錄司薦。”
    慈心。
    慈心。
    賀穆蘭第一次覺得命運的安排是如此奇妙。
    這位老僧人的捨利骨函,曾經被她親手捧著送入廣平的報恩寺中,間接救了他的徒弟癡染和徒孫若葉,就連被救下的兩個和尚都說是慈心保佑,才會把賀穆蘭送到寺中,救了他們一命,不至於餓死。
    賀穆蘭很喜歡慈心的兩個徒弟癡染和愛染,認為他們都是具有“靈性”之人,能教授出兩個如此弟子的僧人,即使不是高僧,也一定是個有意思的人了。
    而且慈心似乎還是苦行僧,不但沒有在寺廟裡享受香火,反倒避世離開,和徒弟們住在雲白山裡,後來才一個又一個的趕了徒弟下山。
    ‘佛就在我的心裡,怎麼能滅的掉呢!’
    愛染那句爆發後不甘地吶喊,似乎還縈繞在賀穆蘭的耳邊。
    老和尚一直手持佛珠,不卑不亢的站著,待賀穆蘭看向他,他才念了句佛號。
    “貧僧法號慈心。”
    賀穆蘭表示尊敬,第一次站起身子以示重視。
    這樣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態度讓慈心都忍不住微微詫異,待兩人互禮過之後,慈心才開口道:
    “貧僧會來這裡,應該是佛祖的安排。花將軍,你與我有緣,緣之一事,往往不可說,卻能帶來無窮的變化,說不定你正需要的是我的緣分,等待的也是我前來的‘緣’,我們才能相見。”
    賀穆蘭不太懂佛理,納悶地看著他。
    慈心繼續解釋:“我原本不會來平城,我准備一路游方到北涼去拜訪大師曇無讖,結果卻在半路聽說曇無讖大師跟隨北涼使團到了平城,於是我又趕到平城來,卻進不了禮賓院,只好在僧錄司掛了單,留下僧牒。”
    “沒過幾日,曇無讖大師進了宮,聽說救了花將軍,又因此得了陛下的青睞,我便知再見到曇無讖大師是遙遙無期了,誰料沒多久,曇無讖大師在護國寺掛單了,我還是見到了他,並且知道了您。”
    他靜靜凝視著賀穆蘭:“曇無讖大師是真正的高僧,他說您是個有大造化的人。而我原本應該出現在千裡之外的北涼,卻兜兜轉轉來了平城,這便是佛祖安排的緣分。”
    “我和曇無讖大師因佛法而結交,便受大師的委托,要去北涼姑臧替他傳個話,回絕北涼國主封其為‘國師’的好意。他是准備從此就在魏國留下了。”
    慈心微微一笑。
    “我雖答應了他的委托,卻不知該如何才能見到北涼的國主,原本已經准備為了這個約定在北涼蹉跎一陣了,卻又正碰到您要尋找了解北涼風俗、會盧水胡話的陪同,這便是佛祖安排的另一種緣分。”
    “我曾在姑臧、敦煌游歷三年,姑臧城內的佛寺大多認識,又在敦煌有熟識的佛門知交,也許能幫上花將軍您一二。這不是緣分,又是什麼?”
    所謂緣分,便是指命運的安排,莫說賀穆蘭是相信“命運”這回事的,就是她不相信,聽了慈心這一番話,也會認為冥冥之中有許多事是真的有所巧合的。
    鮮卑人信佛,盧水胡人也信佛,至少蓋吳是信佛的。當他聽說這位大師和赫赫有名的“曇無讖”已經知交到互相交托大事的地步,忍不住也做了個合十禮,低頭拜了一下慈心。
    “大師的話我聽懂了,我會慎重考慮。”
    賀穆蘭點了點頭,看向合十持弟子禮的蓋吳。
    “你年紀最小,能被舉薦而來,必定有過人的本事,不知你有什麼本事?我看你的長相,似是……”
    賀穆蘭還沒說出“盧水胡人”幾個字,那蓋吳卻咬牙點頭,應和道:
    “是,我是雜胡。”
    “咦?我不是這個意思……”賀穆蘭連連擺手。“我對別人的出身沒有任何偏見,我自己還是鮮卑人和漢人之後,也是普通軍戶出身。我只是說,你看起來是盧水胡人,不知為何會在平城?”
    蓋吳聽到賀穆蘭的話臉色微微好了點,不過語氣還是有些硬邦邦的。
    “我原本住在夏地,夏國被滅,我就到了這裡。盧水胡在魏地不好討生活,但在平城,總是多一些機會的……”
    他猛然抬起頭來。
    “原本有這位大師在,我理應乖乖退出,不再爭這個差事,不過我還有家人要贍養,如今正需要這筆錢,所以倒不能謙讓了。”
    蓋吳的語氣十分驕傲,似乎只要他爭,這個位置就一定是他的似的。所以除了慈心,其他諸人都露出或不屑或憤怒的表情,年輕的蓋吳卻巍然不動,繼續盯著賀穆蘭說話。
    “花將軍問我有什麼本事……”
    說話間,蓋吳雙手一抖,“噌噌”兩聲,腰間的雙刀就已經握到了手裡,舞出一個刀花,雙刀一擊,指向賀穆蘭。
    “放肆!”
    “竟然敢在將軍府動刀!”
    也是“匡倉”兩聲,蠻古和陳節都拔了武器,一左一右護衛在賀穆蘭身前,對著蓋吳怒目而視!
    滿屋子的人都被這突然的變故驚了一跳,兩個中年人更是害怕的連退幾步,大叫著“要殺人了!”、“要殺人了!”
    蓋吳卻擰起眉頭,罵了一聲。
    “誰要殺人了?不是要看我本事嘛?”
    他不知道是真不通人情世故還是急於表現出自己的本事,看了看蠻古和陳節,大概是覺得陳節個子小年紀輕表現不出自己的本事,刀尖一抖就朝著蠻古攻去!
    蠻古只覺得一股極快的刀風掠過自己的臉面,立刻揮刀去格擋,卻冷不防另一把刀像是毒蛇一般從他的頸側伸了過來,又快又輕,一點動靜都沒有,眼見著就要隔開他的喉嚨,頓時驚得背後冷汗直冒,整個人進退不得。
    就在那刀要劃過蠻古咽喉的時候,刀背上卻奇異的出現了一根手指。
    原來是站在蠻古身後的賀穆蘭看出蠻古著了“雙刀流”的道,擔心蓋吳年輕失了手,所以出手相救了。
    “在我將軍府,不可擅動兵器,更何況這裡還有其他客人。”
    賀穆蘭面若寒霜,只用一根手指便把那把刀頂了回去,還讓蓋吳被大力往後帶著退了好幾步。
    她如今已經恢復了全盛時期的武力,又和成年武藝已經大成的蓋吳交手過許多次,對他的雙刀刀法十分熟悉,一伸手就戳到了他的弱點。
    蓋吳並不是以力取勝的刀客,加之他如今年紀還小,雙刀不穩,在兩把刀互相配合的時候屢有凝滯的現象。
    蓋吳卻因為家傳的雙刀從小就在盧水胡人之間立下了名頭,如今見到賀穆蘭只伸出一根手指就把他的刀撥了回去,頓時又詫異又驚懼,握著刀的手也在劇烈的抖動。
    “你……你是妖怪嗎?”

  ☆、第302章 人心難測

胡人大多性情直率,並沒有什麼太多的花花腸子,像是沮渠牧犍那樣的,是因為從小生活在十分復雜的宮廷,漸漸浸染而成。
    賀穆蘭接觸到的大多胡人,都是本性直率的,她前世認識的蓋吳雖是杏城盧水胡人的首領,不過也有些傻二傻二,只是為人還有些原則,也重情義,所以後來才能和賀穆蘭成為朋友,更是坦言把袁家鄔壁的秘密告知於她。
    賀穆蘭相識的蓋吳,是已經年近三十的蓋吳,而如今這個小蓋吳不過才十八歲,在賀穆蘭看來,就如自家的“子侄”一般,不但出手留了情,而且訓斥他的語氣也像是長輩對待晚輩。
    不過習武之人,原本就是“強者為長”,盧水胡人更是弱肉強食,這原本並不值得蓋吳詫異。
    他詫異的,是賀穆蘭從那一根手指上傳過來的力氣,以及眨眼之間就找到他刀法弱點的眼力!
    若是人人都有這般可怕的本事,還打什麼?只要稍微拖過片刻,就能找到對方的弱點,以強擊弱,哪裡還有贏得可能?
    這世上多得是看得穿敵人弱點,卻拿別人弱點沒法子的人,可花木蘭是又能看穿他刀法的短處,又能破掉他的刀法!
    這已經到達武者頂尖的境界了!哪裡是他能夠賣弄的?!
    盧水胡的處世哲學就是“不觸怒強者”,否則也沒有首領和人比武失敗就退避三捨的規矩。
    蓋吳如今還不是首領,至少也是爭奪首領的有力競爭者,否則不會說“我還有家人要贍養”,他這樣的刀法,去哪個貴族家做個打手門客養活一家也是夠了,卻要爭這個三兩金子一月的從人,想來要養的人不少。
    賀穆蘭真心想幫他,但卻不想卷入盧水胡人之間的糾紛中,也不願意將出使北涼的事情和盧水胡的天台軍扯上關系,所以見到熟人雖然心中高興,卻已經做了把蓋吳排除在外的心理准備。
    誰料蓋吳一驚之下納頭便拜。
    “閣下武藝驚人,請受我一拜!”
    賀穆蘭再厚臉皮也受不了這一拜,她是真正開了作弊器的人,三十多年的經驗和積累,加上花木蘭天生的神力,自己屢次和他交手的熟悉,這才能一招阻止他的攻擊,算不得什武藝驚人。
    她微微往後退了一步,虛虛做托起的姿勢。
    “你先起來,我比你年長,武藝高於你也是尋常。”
    蓋吳卻不相信這種話,他過去已經不知道打敗了多少比他更年長的高手,連人都殺過不少,卻沒有遭受過這樣的挫敗。
    盧水胡人對強者的狂熱讓他堅決拜了三拜,這才站起身來。
    “我雖年少,但最敬重英雄,若將軍願意收我在身邊學習武藝,不但我會效犬馬之勞,我有三百家人,皆是盧水胡人,皆任意受將軍驅使。”
    他說完此話後,似是煩惱一般失措地咬了咬唇,又紅著臉說道:“不過,將軍最好……包飯……”
    最後兩個字又輕又低,只有在身前的賀穆蘭聽見了,讓她差點破功大笑。
    盧水胡人一直掙扎在赤貧線上,想不到十年前也是如此!
    賀穆蘭安撫過眾人,命令陳節把這些“推薦”之人送出府去,又說三日之後給他們答復。這些譯官雖然沒有當場被聘用,但心中人人都有了揣測,有些知道自己不好用的,已經是拖著腳步出門了。
    陳節似乎對蓋吳如此識時務非常滿意,在送他出門的時候,用手臂拐了拐他的胳膊,眉飛色舞道:“吳蓋,被我們家將軍的本事嚇到了吧?他的本事可不止如此,我們家將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會排兵布陣,也能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鬼方知道吧?我們家將軍活捉的!大檀知不知道?我們家將軍殺了的!胡夏的平原公赫連定也曾吃過我家將軍的虧,你小子有眼光!”
    他擠了擠眼,又問:“你說你有三百個下人,可是真的?”
    哎呀,將軍府現在最缺什麼?!
    人啊!
    連個掃地的人都沒有啊!
    這不是送上門來的勞動力嘛!
    “不是下人。”蓋吳皺了皺眉,“是家人。”
    “咦,有什麼區別嗎?”
    陳節怔了怔。
    許多貴族都直接稱呼家僕或者家將為“家人”,其實就是下人,給個體面而已。陳節以為蓋吳說的“家人”是曾經沒有國破家亡時候的家奴之流,又覺得這少主子都已經窮到為了三兩金子一個月的供奉來混飯吃了,三百家人的數字實在是浮誇。
    “這都是小節。真有三百人?”
    陳節關切的問道。
    蓋吳的手下何止三百,但平城這地方不好入,化整為零後,只有他父親的核心人馬三百人進了平城,在平城四處做工,一邊養活自己,一邊養活在杏城的家人。
    若他真要召集,一天之內就能全部到齊。
    所以這位少主點了點頭。
    “有的是我長輩,有的是我父親的至交,確實有三百。”
    陳節眉開眼笑,“原來你還是個大有來歷的人啊!我們家將軍脾氣好,本事也好,你選的路沒錯,跟著我們家將軍,武藝就會突飛猛進!你看看我,我之前還是個小小的百夫長呢,跟了我們家將軍之後,等閒副將也打不過我了!我每天早上給我們家將軍喂招,毀掉的刀槍也不知多少,你這刀法雖然好,不過依我看還不夠完善,和我家將軍多多切磋,說不定就離大成不遠了!”
    陳節接著忽悠,將賀穆蘭的本事吹得天上有地下無,直糊弄的蓋吳恨不得跟著再闖一次將軍府。
    “而且你看,我們家將軍府大的很,可是沒人是不是?你那三百家人沒地方住吧?我們將軍府全空!就我家將軍和我們兩個親兵住,哪怕是角房配房都夠你們住了!有頂有屋簷有廚房,多好的安身之所!”
    陳節笑的咧出一口大白牙,拍了拍蓋吳的肩膀。
    “你加把力,我看好你!”
    蓋吳聽到陳節的話,想到住在橋洞裡、破廟中、寺廟馬廄柴房裡,等各種暗無天日之地的盧水胡族人們,再扭頭看了眼將軍府空曠又開闊的前院,想到一路進入前廳看到諸多空蕩蕩的房子,重重地點了點頭,感激地對陳節說道:
    “真謝謝你了!我會努力讓花將軍認同我的!”
    說罷像是找到了人生未來的目標,昂首挺胸地大步離去。
    他一定要讓花將軍認同他!
    一定!
    “小子,本事倒是挺好,就是腦子不太靈光……”陳節忽悠走蓋吳,站在門口喃喃自語:“這麼好忽悠,難怪夏國一滅就呆不了了,跑到平城來謀生……”
    他捏了捏下巴。
    “不知道將軍可會收留他,三百個勞動力啊,還不要財帛,哪裡找去……”
    “你一個人嘟嘟囔囔說什麼呢。”蠻古見陳節半天沒進去,猛地一拍他的腦袋,“傻了?”
    “誰傻了!”
    陳節回過神,對蠻古一呲牙。
    “走,回去找將軍去。”
    兩人關上門,回了前廳,發現賀穆蘭拿著四個人的薦書反復看,旁邊案幾上丟著三張,大概是不要的。
    陳節和蠻古不敢拿賀穆蘭手中的看,只往其他三張一看,放在正上方的就是蓋吳的,顯然賀穆蘭已經把他排除在外了。
    “將軍,那叫吳蓋的小子看起來挺好啊,你怎麼不用他?他都被你折服了,連月錢都不要了!”
    陳節肉疼的看著那張薦書。
    “還有三百個下人給您用!”
    省下三兩金子啊!
    他們家將軍一個月就給他三匹布做零花!
    真是人比人氣死人,他也會鮮卑話和漢話,還會寫字啊!
    “能用的起三百個下人的,是普通人嗎?”賀穆蘭淡淡地提點他,“我現在本來就根基淺薄,又被多方注意,最好是低調行事。突然多了三百手下,不知又要引起多少人忌憚了。那小子也許身份很特殊,我不能攙和進去。”
    陳節原本還想在勸,聽到賀穆蘭的解釋忍不住心中信服,只好心疼的看著那張薦書。
    ‘早知道不忽悠那小子了。’
    陳節心中後悔。
    ‘還不知道他要如何加把力……別是纏著將軍才好。’
    他不敢說自己又做了不該做的事,還害怕賀穆蘭又因為他擅作主張抽他,便閉口不言剛才門口的攛掇,只是好奇地看了看賀穆蘭手中的那四張薦書。
    “將軍屬意哪幾個人?”
    “我想要留下慈心大師,可不知道會不會讓人以為我對佛門有所偏倚。”賀穆蘭揉了揉眉心,頭疼地開口。
    這就看出她沒有謀士幕僚的壞處了。她以武力聞名天下,吸引來的自然也都是那些軍中兒郎或者是崇拜英雄、想要跟她征戰沙場之人,而那些智慧過人的謀臣文士是不會效忠她這樣無根的浮萍的。
    她的一切都來自於那位陛下,而她沒有任何不軌之心,升遷也全憑打仗,說不定有些人認為她只會打仗,真的政治頭腦的人是不會跟著她的。
    一切還是要靠自己。
    蠻古比賀穆蘭年紀大十歲,見識的也多,不以為然地說道:“我魏國也不知道有多少僧人,別說只是做個譯官,做門客、做官的都有。北涼還有許多僧人當了官,治理國家,將軍用個游方和尚怎麼了!”
    陳節卻有不同的意見。
    “外面現在都在說我們家將軍又跟佛門高僧交好,又和道門的寇天師有故,是個左右逢源之人,還是不要惹上這樣的名聲,免得給自己潑髒水。”
    他想了想,“要不就用那個文士唄,他不要金子,不是很好?”
    “這人出身士族,為何要跟著使團出去?我也不敢用。”賀穆蘭歎了口氣,“難道只能用那老實的小吏?或者熟悉北涼規矩的那位?算了,我再想想,明天再想這些事。”
    她的腦子已經被突然出現的慈心大師和蓋吳弄暈了,只覺得天意有意在捉弄她,也不知道這些人提早出現在她面前是什麼意思。
    慈心大師還好,他原本就是到處雲游的和尚,可蓋吳……
    蓋吳身後何止三百人?
    她可不想一不留神就“資敵”了。
    現在的蓋吳還沒有當上首領吧?她可不趟這個渾水。
    若是個男人穿越到花木蘭這個身份,怕是一定要想法子把蓋吳這個小弟收了,可是賀穆蘭是個冷靜之人,又有花木蘭留下的積累,知道自己底子太弱,沒有能夠轄制盧水胡人的籌碼,又沒有足夠聰明的人時刻提點她的不對,收了這小弟只有一堆麻煩。
    可有些事,卻不是她怕麻煩就躲得開的。
    第二天一早,賀穆蘭准備出城看看郊外的大營立的如何了,一出門就發現門外坐著一個少年,雙臂抱著膝蓋,下巴抵在膝蓋上,一見賀穆蘭出來,立刻刺溜一下站起身,迎上前來。
    他迎上前來也不說話,只倔強地執著弟子禮跟在賀穆蘭的身前,還想從陳節手裡去拿越影的韁繩,為賀穆蘭牽馬,被不和熟人親近的越影噴了一臉的鼻涕。
    這個少年,正是昨日回去的蓋吳。
    陳節看到蓋吳真的出現了,恨不得把頭塞到越影的馬鬃裡。而蓋吳只是平靜地擦掉了一臉的馬鼻涕,面色崇敬地說道:“花將軍,為了表示我的尊敬,我決定……”
    唰!
    賀穆蘭干淨利索的翻身上馬,一夾越影的馬肚子,瞬間就沒了蹤影。
    只留下尷尬不已的陳節,以及看熱鬧的蠻古,同情地看著尷尬不已的少年。
    蓋吳的心猶如被人撕成了一片又一片,只聽到遠處越影發出的“咦嘻嘻嘻嘻”聲,只覺得那馬都在嘲笑他。
    “呃……那個……誠意這東西嘛,得慢慢來……慢慢來……我家將軍早上正好趕時間……”
    陳節擦著冷汗。
    趕個毛的時間,居然為了避開這個叫“吳蓋”的把他們都拉下了!
    蓋吳看了看兩個也被丟下的親兵,撫了撫胸,繼續坐回大門口,倚門閉上眼睛,似是要等到賀穆蘭回府。
    陳節這下真的傻眼了。
    ***
    崔府。
    狄葉飛最近功課不錯,連習字都被崔浩誇獎有了些風骨,對崔浩更是有了孺慕之情,對他敬若天人。
    加之自賀穆蘭名聲鵲起之後,崔家對狄葉飛都還是很和藹的態度,就連以往有些狗眼看人低的門客都被趕走了絕大多數,狄葉飛來去自如,可謂是春風得意。
    今日裡,他准備就高車虎賁軍裡一些事情請教崔浩,就去崔浩院中求見,在路過花園一處小亭時隱約聽到了崔浩的聲音,便興奮地登上小亭,卻發現亭子裡毫無人影。
    咦?剛剛還有聲音的?
    狄葉飛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附近,卻發現聲音不是來自於亭子裡,而是亭子下方。
    這亭子是建在一處地勢較高的土坡上,中間修著一條小路上亭子,另一邊卻是像個絕壁般直直落下,下面是一片竹林。
    那竹林很是偏僻,如今又是冬天,沒有什麼風景可言,所以崔浩竟然在竹林裡和人說話,讓他心中有些驚訝。
    “曇無讖不能留了。他竟然把西域鄯善國那一套說給陛下聽,用考試來讓人做官?簡直滑稽!那隨便什麼阿貓阿狗都能出仕了!考什麼?治國能用考校考出來嗎?”
    崔浩壓抑著怒氣的聲音傳入狄葉飛的耳朵,讓他猛然僵住。
    考試?
    出仕?
    狄葉飛知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聞,所以悄悄地貓下身子,准備按照原路返回,不想再聽。
    可是一個人的名字卻讓他停下了腳步。
    “那個花木蘭,現在名聲太響亮了。”
    說話的人聲音狄葉飛聽不出,他也不敢到亭子邊沿往下看,只能頓住腳步仔細聽去。
    “雖說現在沒表現出傾向寒族的意頭,但如今軍中的寒族各個都以他為楷模……”
    “他不能動!他是陛下立下的‘千金馬骨’!軍中如何用人我們不管,反正寒族打仗厲害自古如此,他又是賀賴家保著的,我們不必現在和這些大族撕破臉。在出仕這件事上,他們和我們立場相同,但軍中卻不是我們能伸手的。”
    崔浩要保護北方士族僅存的話語權,就不能讓朝堂中有大量的寒族出仕,分薄掉門閥和士族的力量。
    狄葉飛松了口氣,心中為自己敬愛的先生不會做出讓他反目的事情而喜悅,又一點一點的往後退去。
    “把曇無讖除了吧,佛門屢屢想要插手朝政,這人還差點做了北涼的國師,誰知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竟然自己送上門說是他害的花木蘭,豈不是很可疑嗎?欲情故縱,也是佛門常玩的把戲……”
    狄葉飛腳步虛浮的逃下小坡,為偶爾窺到崔浩的另一面而膽顫心驚,幾乎到了心魂不寧的地步。
    ‘除了是什麼意思?’
    他幾乎是慌不擇路的跑出小園,心跳的猶如擂鼓。
    師父難道要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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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3 20:09:06 |只看該作者
  ☆、第303章 心生不忍

狄葉飛若是和同齡的其他人相比,已經是十分優秀的年輕人了。
    他不過二十二歲,就已經擔任了高車虎賁司馬,他的義兄是高車一族德高望重的族長,他自己在高車人之中也有極高的聲望。他有崔浩教導,和名聲鵲起的花木蘭是好友,哪怕真的朽木不可雕,兩三年下來也一定能夠掙個出身。
    可太過順遂和以往在軍中的經歷讓他的閱歷遠不及賀穆蘭,而他的出身決定了他的見識有限,雖然像個海綿一般使勁的吸納著新的知識,但對於權謀上的東西,他徹徹底底就是個新兵。
    崔浩如今已經年近五十,可謂是風光一生,老謀深算,幾次大的打擊之後都成功翻身,更是借由“高車招撫使”的關系贏取了一支偏向於自己的軍隊。
    他能成為北方漢人高門的魁首,可不是因為他的出身高這麼簡單。他是北方高門和皇權之間平衡左右的“話事人”,如今皇權漸漸做大,他要想盡辦法削弱拓跋燾的力量,這也是正常的。
    狄葉飛不是士族高門出身,不知道“平衡”才是這些家族生存的關鍵,如今為了崔浩竟然可以動輒讓一個高僧去死,不由得驚慌失措,整個人都混亂至極。
    可高車的事情急需解決,高車虎賁諸人都把這件事托付在他身上,崔浩在府上的時間不多,狄葉飛哪怕心中再如同雷擊,也不得不再繞個大圈子回到崔浩主院之外,求見自己的這位師父。
    “咦?太常出去有一陣子了,怕是……啊,使君回來了!”一個家人看到崔浩老遠的只身過來,連忙出去迎接。
    狄葉飛臉色不自在的僵了僵,這才也跟出去迎接。
    “今日沒去軍中?可是有什麼事情?”崔浩捋了捋自己的美須,慈祥地問狄葉飛。
    他收下狄葉飛只是因為拓跋燾的囑咐,當他發現收下狄葉飛後高車人開始漸漸傾向與他,便知道拓跋燾給了他一個什麼寶貝。
    古弼一直想要掌握這支能征善戰的高車軍隊,結果拓跋燾自己領了主帥,又讓兩個輔助的司馬都是高車人,可架不住狄葉飛如今已經是崔浩的門下,這高車軍有什麼問題找崔浩找的多,對古弼這另一位招撫使倒是不鹹不淡。
    崔浩的勢力一直在朝廷上,在軍中的影響大多是借由拓跋燾才能傳達開,加之知道了五石散的事情是拓跋范在後面搗鬼,對狄葉飛也就一直和顏悅色。
    他本身是個很注重門第之見的人,家中子女成親聯姻的都是高門大族,可對弟子就沒這麼挑剔了,畢竟弟子不代表就是崔家人。
    狄葉飛按捺住心中許多的疑問,面上恭恭敬敬地問道:“是,陛下早上頒了旨下來,斛律司馬覺得有些不妥,讓我請教請教。”
    聽說是公事,崔浩點點頭,引了他進了書房,兩人面對面坐下。
    “陛下的旨意,高車虎賁裡分出一支專門駕駛馬車,又命高車工匠把我們的高車改為小一些的車子。先生,我們的高車雖說在沼澤和沙漠裡也能移動,但並不能拿來作戰……”
    狄葉飛想起拓跋燾的旨意,心中滿是不解。
    高車名為“敕勒”,只是因為擅長制造高大的車輛而被其他民族喚為“高車”,久而久之,他們自己也默認了這種稱呼。高車是草原的產物,拓跋燾卻想將它用於地勢復雜的魏國內陸,這是幾乎不可能的。
    崔浩用手敲了敲案幾,開始思索了起來。
    “高車?戰車?何地要用車?”
    言語之間,倒是不認為拓跋燾會亂來,而是其中一定是有什麼緣故。
    “啊,是北涼。”
    崔浩拍了下案幾。“西境無水草,高車可載物可運兵,最適合養騎兵。陛下是想要創立出一支新的兵種……”
    崔浩眼睛裡閃著贊歎的光芒。
    “妙哉!過去的戰車在騎兵隊伍面前已經沒有了用處,可你們的高車卻有大大的用處!諸國皆用騎兵,高車可做拒馬,也可用作運兵運糧的車隊,陛下應該是在哪裡看過運用高車的戰例,所以想試試自己的想法。”
    狄葉飛想起了自己在金山下的一戰,而他那一戰卻是跟抵擋赫連定部隊的閭毗學的。
    以高車為城,確實可以臨時搭建起營寨和拒馬。
    “可是高車笨重,並不適合跟隨騎兵出征啊……”
    “反正陛下也只是還在計劃中,你們莫懷有疑慮,照做就是。若陛下下一步想對北涼下手,那北涼和我國之間多為沙漠,你們的高車不是能跨越沙漠和沼澤嗎?正是合適啊!”
    崔浩心中細細思考拓跋燾若是征北涼和不征北涼對國力有什麼好處和壞處,對士族發展又有什麼好處和壞處,思考的深入之後,漸漸就沒有搭理狄葉飛了。
    拓跋燾下了旨意,高車人無論知不知道他們做什麼,都是要照做的。斛律委托狄葉飛問一問,其實只是想知道高車以後是不是要淪為運輸的後勤兵種。
    既然得到了答案,狄葉飛也就不糾結了。
    狄葉飛跪坐半天,見崔浩沒有理他,也就直靜靜等待。等崔浩回過神來,見狄葉飛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不由得一怔。
    崔浩直覺的覺得這位弟子身上有什麼不同了。
    並非長相或者是氣勢,而是好像心中有所疑慮,所以深思有些恍惚。
    崔浩想了想,自己從收他為徒以來,除了如同教孩童開蒙一般指導他的習字和學文,似乎還從沒有點撥過他,也沒有真的教過他什麼。雖說這個狄葉飛是個普通的雜胡軍戶,但自己收了他,若是他日後真沒有成才,對他的名聲也是大大的有損。
    這麼一想,他便側頭問他:“你似乎有些煩惱?”
    狄葉飛心中懼怕,面色不由得帶了一些出來:“不……沒有,先生怎麼會這樣想?”
    “你休要瞞我,一個人在想什麼,他的眼睛和神色便能看出一二。你心中有所疑慮,而且大概是和我有關,所以眼神每和我接觸,便不自然地移開。你年紀還輕,不懂的掩藏神色也是自然,但想要瞞我,卻是瞞不住的。”
    崔浩又捋了捋胡須。
    “有什麼想問的,說吧。”
    一時間,狄葉飛甚至懷疑自己在亭子裡偷聽是不是被崔浩發現了。可他又篤定自己上去的小心,別人是看不見也注意不到的,更何況人說話時不會抬頭,他又沒站在亭子前面……
    被人一口揭破心事自然不好受,狄葉飛強忍著自己內心的慌亂,將另一個一直困擾自己的問題扯了出來。
    “先生,我不知道自己未來的路怎麼走。我想向您請教,又怕您覺得我野心勃勃……”
    “野心勃勃難道不是好事嗎?”崔浩大笑,“自古能成大事者,無不是野心勃勃之人。野心是催動人不停上升的動力,你該為自己的野心高興才是。”
    他掃了一眼狄葉飛身上的寬袍大袖,開口問他:“我記得你已經沒有在用五石散了?”
    狄葉飛錯愕地回答:“當然沒有。”
    “你既沒有用五石散了,卻依舊穿著漢人衣衫……”崔浩說,“莫非,是在學我嗎?”
    狄葉飛臉色頓時緋紅,出現了一種被人揭穿心事的狼狽。
    崔浩卻像是嫌他的狼狽還不夠似的,冷酷無情地說道:“沒用的,就算你長得像是個漢人,別人也會記得你的出身,更別提你還是個綠眼兒。你學著我穿戴漢人衣冠,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狄葉飛何等尊敬崔浩?被如此一說,臉色立刻用紅轉白,臉上也露出了受到羞辱的表情。
    崔浩一向長於言辭,而且直擊要害,從不給人面子。正因為這一點,他雖然是漢人的執牛耳者,可上至公卿下至尋常小吏都不喜歡他。
    他自己認為這是“魏晉名士”的風范,卻不知道已經得罪了不少人。
    “我……我回頭就換掉。”
    狄葉飛咬牙說道。“是我……”
    “你沒懂我的意思。狄葉飛,你既然是高車人,就該認清楚自己的身份。”崔浩繼續敲打自己的弟子:
    “你是高車人,高車內部尚且因漠北高車和漠南高車分出派系,更別說你是個出生在我國的高車後裔。陛下讓你擔任右司馬,是希望你能替大魏的高車人在高車虎賁裡爭得一席之地,可看如今你著漢人衣冠,學漢人行事,依舊偏離了陛下的意思,若繼續下去,只會落到孤立無援的境地。”
    “我自己便是士族出身,我不妨告訴你,你入我門下便等於有了士族的名分,可並沒有士族的實質。和我同樣身份的人會開始聽取你說的話,卻不代表他們就認同你。你依舊不可能於士族平起平坐、聯姻生子,他們會聽你說話,也只是因為我是你的先生,而非你有多麼了不起。”
    崔浩歎了口氣:“我會教你如何學習聖人經典、如何學會朝堂周旋平衡之道,卻無法扒了你那層皮。你是該時候好好清醒了,想清楚自己最需要做的是什麼。”
    他凝視著狄葉飛的綠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要記得你是個高車人,陛下要的也是高車人!你可以學習我,卻不可以變為漢人,否則,連我也不會再幫你了……”
    “……你懂嗎?”
    若說狄葉飛之前萬分迷茫,找不准自己到底何去何從,如今崔浩一席話便是徹底點醒了他,卻深深傷了他的自尊。
    從崔浩房中出去時,他甚至是拖著腳步、垂著腦袋的。
    崔浩從來不會把所有的教導說的特別明白,而是希望弟子能自己“悟道”,這和他信仰道教也有一定的關系。可狄葉飛一天之內接二連三的遭受各種打擊,心頭思緒之亂也可想而知,如今跌跌撞撞回了房間,只一頭栽進被子裡,不想再見其他人了。
    別人如何看我?是不是覺得我是邯鄲學步的小丑?
    先生的話說的這麼重,是不是早就已經覺得不耐煩了?
    我以為的正人君子卻可能是謀殺別人的凶手,我該何去何從?
    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想法塞進他的腦子裡,直到伺候他的僕人請他用膳,他這才發現已經是傍晚了。
    在食不下咽後,狄葉飛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了花木蘭的臉。
    若這世上有人能明白他的煩惱,那一定是花木蘭。
    “來人,備馬。我要去昌平坊訪友!”
    ***
    狄葉飛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平城夜裡是宵禁的,所以晚上不可以在大街上游走,狄葉飛這個時間來,晚上賀穆蘭勢必要留他過夜,而狄葉飛也確實是持著“秉燭夜談”的想法來的花宅。
    但他以為自己這個不速之客已經夠奇怪了,卻發現花府門前還有更奇怪的一幕。
    一個穿著葛衣的少年蜷縮成一團坐在門簷下,因為冬天的寒風而瑟瑟發抖,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數次伸出脖子向前眺望,當看到縱馬而來的不是自己心裡要等的那個人時,眼中忍不住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狄葉飛則是莫名其妙的看著這個少年,考慮自己是不是要討些小玩意兒丟到他面前。
    “喂,你有手有腳,何必要乞討?這是達官貴人居住的昌平坊,若哪個門裡出來個家丁,恐怕就把你趕走了。還好你坐的地方主人性子和善,否則一棍棍棒是肯定少不了的!”
    狄葉飛半點沒有嚇唬他的意思,只是覺得他的舉動很不理智。
    誰料這個少年先是側著頭仔細地聽著,待後來看清了狄葉飛的長相之後忍不住一下子站起了身子。
    “我還以為來的是花將軍的朋友……”
    原來是女扮男裝的美嬌娘!
    這大晚上有女人造訪,而且擺明了不准備再回去了,一定是……
    蓋吳決定曲線救國。
    “原來是師娘!”
    蓋吳眼睛一亮,上前幾步納頭就拜。
    先映入狄葉飛眼裡的是蓋吳腰側兩把腰刀,又見他站起身向自己奔來,手已經覆在了自己的劍鞘上隨時准備拔劍,卻沒想到這個少年幾步到了自己的面前卻單膝下擺,還稱呼自己“師娘”。
    狄葉飛最不能忍的是什麼,便是別人把他當成女人,當即眉頭一擰,恨聲哼道:“你喊誰師娘?沒被打過是吧?”
    蓋吳在這裡呆了有一兩天了,也見到不少女郎曾經來拜訪花木蘭,無一不是被拒之門外,見到他時雖有好奇和不屑,但更多的時候還是比較禮貌的打聽賀花木蘭的消息,由此可見花木蘭在平城女郎中受歡迎的程度。
    他原想著這是花木蘭的紅顏知己夜晚來訪,說不得要顛鴛倒鳳歡好一番,聽到自己喊“師娘”,肯定是心中高興,對他也就和顏悅色的多,到時候枕頭風一吹,說不得自己拜師就成了。
    誰料到這美人兒聽到自己喊“師娘”,非但沒有高興,反倒滿臉怒意差點拔刀,忍不住傷腦筋地抓了抓自己一頭的小卷毛。
    “咦?師娘的意思是,要想喊您師娘,還得先打過你?我……對女人動手不好吧?”
    這便是徹頭徹尾的挑釁了,狄葉飛哪裡能忍,抖手拔出佩劍就朝著蓋吳劈去!
    “師娘,你怎麼一個不高興就動刀動劍呢!”蓋吳心中委屈的拔出雙刀,交叉成十格擋住劈下來的劍,朗聲說道:“你要考驗我的本事,直接說就是了。”
    盧水胡人的首領也時刻生活在被人挑戰的命運中,對於這種切磋和考驗,蓋吳已經是十分熟悉,狄葉飛一劍劈下,蓋吳迅速回擊,兩人你來我往,已經速度極快的過了幾招。
    “高車人的招數?你是高車人?”蓋吳從小生活在雇傭軍裡,對各族和各地的招式都十分熟悉,只是幾招之後,就大致知道了狄葉飛的來歷。
    而狄葉飛也在暗暗心驚這個少年武藝的精湛,以他的戰斗經驗,竟不在自己之下。要知道他的本事是從沙場中磨練出來的,在同齡人裡也算是武藝高超的了,而這孩子才十六七歲的樣子,便是再有經驗,難不成小小年紀的時候就在沙場裡拼殺了不成?
    之前他心中堵,有些拿蓋吳洩憤的意思,待發現對方也是高手,那輕慢和洩憤的心思也收了起來,專心致志地和對方對敵。
    兩人兵器之聲匡匡匡匡不停,別說留下來看守宅子的蠻古,就連昌平坊裡許多門子都跑出來看熱鬧,時人尚武,忍不住紛紛評頭論足。
    從前院出來的蠻古先以為是自家將軍回來了,和門口那一天到晚守門的小子有了爭執,待伸出頭一看,頓時大吃一驚。
    “狄將軍!你怎麼和這小子打起來了!嘿,小子別打了,這是我們家將軍的摯友,怎麼能動手!”
    這一個“摯友”聽在蓋吳耳裡說不出的曖昧,加之狄葉飛確實長得頗似西域胡姬,蓋吳手下就先留了情,兩把長刀一左一右甩出一道刀影後往後猛退了幾步,大喊道:“我不打了!不打了!”
    狄葉飛來的時候滿腔不甘和焦慮,但是和這種高手比斗之時哪裡能分神?心思集中在比斗之上後,那些不甘和焦慮仿佛也隨著匡匡匡匡的兵器交擊聲飄散而去,讓他心中一輕。
    等蓋吳罷手不打的時候,狄葉飛其實心中已經對這個少年升起了幾分感激,正准備也罷手不停,卻聽少年又補了一刀。
    “師娘也看過我的本事了,我這師娘總可以叫了吧?”
    狄葉飛昔日在軍中時就被不少人誤認和花木蘭有關系,等花木蘭為他去崔府出頭,許多不明真相的人還以為他們之間真有什麼,加上他五石散發作之時幾乎是把自己最脆弱的時候暴露給了花木蘭,而他心中也有古怪的感情,這才越發躲著花木蘭,連對方開府最忙碌的時候都不敢伸頭,生怕別人窺見了他奇怪的心思。
    可如今這蓋吳就在大眾廣庭之下大咧咧地喊他“師娘”雲雲,周圍許多看熱鬧的花府鄰居像是了解了什麼似的紛紛或點頭,或露出了然的表情,狄葉飛感覺就像自己莫名的心思被揭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似的,頓時惹得他心頭焦躁不安,那劍不但沒有收回去,反倒往前一送!
    “你說不打就不打?你這不知禮的小子,讓我把你的嘴合起來!”
    “你們在做什麼?!”
    一聲嚴肅的聲音傳了過來,眾人一看,原來是每天惹得許多人大打出手的正主來了!
    賀穆蘭騎著越影回返自己的府邸,一到自家附近就聽到兵刃互擊之聲,再見到狄葉飛持劍攻擊一個矮個子的少年,忍不住發生詢問。
    賀穆蘭身後的陳節見到狄葉飛竟然對蓋吳出手,也是滿臉驚奇,忍不住仔細又看了蓋吳幾眼,無法理解這麼他怎麼會惹到狄葉飛。
    狄葉飛卻被賀穆蘭的聲音驚得心中猛然清醒,硬生生將那劍拋開手去,落在地上發出“鐺”的一聲。
    看那樣子,倒像是狄葉飛逞凶不成,卻被心上人看見了自己的凶狠樣子,不由得驚慌失措一般。
    賀穆蘭卻知道狄葉飛如今在崔浩府裡學習,白天還要去高車虎賁軍中練兵,絕不會無緣無故造訪她的府邸,一定是有什麼問題有待解決才來找她。
    而狄葉飛並不是個會胡亂生事的性子,他會和蓋吳有矛盾,甚至到了動刀動劍的地步,讓她極為詫異,這才出聲制止。
    狄葉飛丟了劍正有些尷尬,而蓋吳擔心自己尊敬的英雄看到他冒犯了他的紅顏知己,也在兀自不安。
    ‘這下完了,花將軍不會以為我調戲這美人兒不成反被教訓吧?’
    蓋吳捏緊了雙刀。
    等賀穆蘭騎著馬到了府門口翻身下馬,狄葉飛這才撿起地上的劍,迎接了過去,蓋吳也收起雙刀,追上去幾步。
    蠻古用同情的表情看了看蓋吳,上前去給賀穆蘭牽馬。
    雖然不知道蓋吳和狄葉飛在門前爭執什麼,但和過去兩天沒什麼區別,賀穆蘭把蓋吳當做空氣一般穿過他的身邊,准備從側門回府。
    她已經准備委托素和君去給慈心大師和那老實的譯官送了信,准備用他們做譯官,對蓋吳不再做考慮。
    蓋吳見到賀穆蘭半點沒把他放在心裡的樣子,眼睛裡的光彩漸漸黯淡了下去,他伸出手想要挽留她,那只手卻只伸出一半又無力垂下。
    “花將軍,我……”
    陳節不安地停下步子,看看賀穆蘭,又看看蓋吳。
    噗通。
    “咦?將軍,那小子倒了!”
    陳節驚訝地大喊,捂著嘴不敢置信地看著剛剛還生龍活虎的人正在往前栽倒!
    ‘這小子也太拼了吧!’
    陳節還在考慮到底是扶還是不扶。
    ‘這表情也太真實了,不像是苦肉計啊!’
    賀穆蘭聽到陳節的呼聲回頭一看,只見蓋吳軟綿綿地往前倒了下去,腦袋頓時磕在了門前的石像之上,瞬間血流如注。
    ‘是苦肉計?’
    和陳節一般,賀穆蘭先是懷疑是不是苦肉計。
    “不,蓋吳這樣的性子不會用苦肉計。”
    賀穆蘭心中一驚,快步走到蓋吳身前,仔細觀察他頭部的傷口。
    希望不會腦震蕩。
    賀穆蘭抓起他的胳膊,將手按在脈門上,仔細注意了下他的心跳,擔心是心髒病突發之類的毛病,卻發現蓋吳的脈搏雖然跳的不強,但依然很有規律,忍不住松了一口氣。
    “將軍,怎麼辦?”
    蠻古和陳節湊到她的身前,就連狄葉飛也關切地望著頭破血流的少年。
    賀穆蘭一邊輕車熟路的從懷中荷包裡取出繃帶給蓋吳止血,一邊指揮陳節去找郎中。
    陳節正內心愧疚,他的胡亂慫恿差點又惹出禍事,直在心中發誓下次再這麼自作聰明就讓自己從此不能人事,待聽到賀穆蘭的吩咐,立刻干脆地“好”了一聲,騎著自己的座駕急匆匆去找郎中。
    那馬跑的又快又凶,顯然騎手心中焦急。
    賀穆蘭懷中的荷包是還在黑山時留下的習慣,那時候若干人和狄葉飛他們總是容易受傷,留下干淨的繃帶就成了她常做的事情。
    狄葉飛看到那熟悉的荷包,心中不由得一暖,舊日的稱呼也脫口而出。
    “火長還帶著這個?”
    “恩。”
    賀穆蘭隨口答了一句,給蓋吳包扎完畢之後,她微微一使力,將蓋吳當中橫抱了起來。
    輕。
    真輕。
    蓋吳要的身材原本就不是健碩型的,後世時候他年近三十,體型甚至比不了阿單卓那樣黑壯的少年。
    但饒是如此,十七八歲的少年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卻輕的猶如同齡的女子一般,也是讓人心驚。
    這個瘦弱的少年全身就剩骨頭了,可從骨架看來,他在發育的時候並沒有營養不良的情況,否則就會身材矮小,甚至有佝僂的生理特征……
    也就是說,變故是從他父親死後開始嗎?
    賀穆蘭歎了口氣,心中終於有些不忍。
    “先把他送去客房,等郎中來了,再看如何處置。”

  ☆、第304章 撞破J情

花宅只有主院收拾了出來,因為實在沒人手,所以除了陳節和蠻古住的房間,只有一間客房可以睡人。
    賀穆蘭徑直抱著蓋吳穿過前院和前廳,到了自己住的院落,將他送入主院正房旁的客房裡。
    這客房是若干人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的,也大多是若干人在住,要論寢具和擺設,倒比賀穆蘭簡潔干淨的主房要講究的多。
    蓋吳的身體一放在柔軟的墊褥上,眉間的蹙起就平緩了下來,賀穆蘭直起身子,問身後的狄葉飛。
    “你為何和他打起來?打起來的時候他有沒有什麼不對?像是隱疾發作之類?”
    賀穆蘭真擔心這位未來的盧水胡首領莫名其妙夭折在自己府裡,那到時候不但是作孽,而且還和盧水胡結下了可怕的積怨。
    狄葉飛聽到賀穆蘭的問話,將腦袋不自然地撇了過去。
    “沒什麼……”
    “狄葉飛,告訴我!”
    賀穆蘭見昔日的火伴居然和他言不由衷,忍不住喝了一聲他的名字。
    狄葉飛聽到自己的名字渾身一顫,僵了僵後開口說道:“他,他喚我師娘,又向我行禮。我實在惱火,覺得他是故意羞辱我,所以拔了劍……”
    一旦開了口,後面的話就順遂許多,仿佛往日相處的熟悉也回來了。
    “他以為我是要考校他的本事,也就和我比劃了起來。我和他都留了手,沒有想要對方的性命,你回來的又及時……”
    他想了想。
    “好像沒什麼不對……唔,也不是不對,我好像聽到了幾聲怪叫……”
    “什麼怪叫?”
    “像是鴿子叫,又像是什麼動物在哼……想不起來了。”
    賀穆蘭沒問出什麼結果,等那郎中來了一號脈,再看了看蓋吳的舌苔,不由得詫異地看了賀穆蘭這個主人好幾眼,這才說道:“這少年幾天不吃不喝,又劇烈活動,會暈過去也正常。正在長身體的時候長期吃不飽肚子是不行的,時間久了,胃要熬壞了,就不是暈過去這麼簡單了。”
    郎中的眼神似乎在看著幾個虐待孩子的大人。
    “他是餓暈過去了,熬上一鍋稀粥,等會給他慢慢喂下去就成。”
    “你是說,他是餓了?”
    賀穆蘭不可思議地開口問道,又看向狄葉飛。
    “你說的鴿子叫……”
    咕咕咕咕。
    豈不是就是鴿子叫?
    “原來是腹鳴嗎?”狄葉飛好笑地搖了搖頭,“我還以為是我耳朵出了錯,原來竟是腹鳴!”
    郎中見這些人還有些不信,取出一根銀針扎到蓋吳的人中攥了幾下,蓋吳就幽幽的清醒了。
    那郎中見蓋吳眼神還沒有聚焦,忍不住又揭開他額頭的紗布仔細看了看傷口,這才把繃帶又纏回去,伸出一根手指。
    “孩子,看得見嗎?”
    蓋吳莫名地點了點頭,又看向賀穆蘭。
    “花將軍……我怎麼了?”
    他感覺到額頭有股劇痛,又知道自己剛剛是暈倒了,饒是他見識過人,心中也十分害怕,擔心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麼絕症。
    “你餓暈了。”
    賀穆蘭知道對待病人最好的安慰就是照顧的人先不以為然。
    “不是什麼大毛病。”
    她起身讓蠻古吩咐廚娘們熬稻米粥,又讓陳節照顧蓋吳,摸了摸蓋吳的腦袋讓他安心休息,這才引著狄葉飛回了自己的房間。
    “不好意思,弄出這麼一個孩子,都沒如何招待你。”賀穆蘭引著他坐到席中,想要給他倒杯水,卻發現自己屋子裡水也是涼的,有些尷尬地放下水壺。
    “啊,白天我都不在府裡,所以沒熱水用,我讓他們去……”
    “火長,不必了,我來就是……”
    他抹了一把臉,繼續說道:“我來就是心裡亂,找你聊聊。”
    賀穆蘭詫異的挑了挑眉,她身上還穿著白日在軍營裡的衣甲,便自顧自的走到屏風後面,一邊寬衣解帶換上常服,一邊示意他說出自己的心事。
    也許是賀穆蘭不在他面前讓他自在了許多,狄葉飛聽著屏風後傳出簌簌的更衣聲,緩緩地開了口。
    “今日我去找先生請教問題,卻被先生點撥了一番……”
    狄葉飛不知為何沒有說出在竹林附近的見聞,他有些不太想讓賀穆蘭知道崔浩那殘酷的一面,只是把崔浩告訴他做好自己本分的話又說了一遍。
    “我並沒有想過變成漢人,我只是覺得在崔家,滿目所見都是漢人,我卻穿著鮮卑衣袍來去分外惹眼……但即使是這樣,被自己敬愛的先生訓斥,我還是很難過。”
    狄葉飛眼神裡都是迷茫和不甘。
    “獲得認同就這麼難嗎?我已經很努力去做了……”
    賀穆蘭系著系帶的手頓了頓,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忍。
    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跑的太快了,而她昔日的這些同火最熟悉的人就是她,導致狄葉飛一直把她當做標桿,錯誤的豎立了追趕的目標。
    毫不留情的說,無論是如今的狄葉飛還是過去的狄葉飛,怕是成長的速度都不會比現在的她更快了。
    這並非人力能決定的高度,而是各種奇遇和心境上不同造成的鴻溝。
    狄葉飛希望得到別人的認同,卻找不到合適的方向,他憑借自己的努力戒掉了五石散,可還是在崔浩那裡找不到認同,只能迷茫到尋找自己的幫助。
    賀穆蘭穿好最後一件外裳,大方地走出屏風,端坐在狄葉飛面前。
    “你認為怎樣才是成功?”
    賀穆蘭盯著狄葉飛的眼睛。
    “升官發財?揚名立萬?開疆拓土?”
    “……難道不是嗎?”
    狄葉飛微微側頭,不解地看著她,“男人的野心不就是這些?”
    “狄葉飛,我現在有些對你失望了。好像成功帶給你的不是滿足,卻是束縛你腳步的繩索。”
    賀穆蘭歎了口氣,“你在黑山時,所求的不過是能讓高車同族擺脫柔然的奴役;當你讓高車同族擺脫柔然的奴役時,你求的是同族們能夠找回昔日的榮耀;當你的同族跟隨陛下打下漠北,以自己的能力成為高車虎賁時,你覺得別人不認同你……”
    “狄葉飛,崔太常說的不錯,你是高車人,你關心的是高車人的前途和未來,又有什麼錯?為何你非要覺得自己需要漢人和鮮卑人的認同呢?你以往立下的每一個目標都實現了,為何你現在站在高處了,反而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賀穆蘭拍了拍狄葉飛的後背。
    “我覺得成功,是每天都會比昨天的自己更好。你才二十二歲,已經有了許多人夢寐以求的未來,這不就是已經被人認同的最好證明嗎?”
    “每天都比昨天的自己更好嗎?”狄葉飛搖了搖頭。“誰不是每天都比昨天的自己更好呢?火長,我還是無法開懷啊。”
    “那就不要想那麼多,做就是了。”賀穆蘭翻了翻白眼,覺得狄葉飛中二期來的有些太晚。
    “你是高車虎賁司馬,你只要顧著眼下,忠於你自己的職責,做好高車虎賁軍的司馬便是,休要想太多未來的事情。陛下希望你能做個合格的高車虎賁司馬,你就替陛下帶好高車虎賁軍,崔太常希望你好好識文習字,你就識文習字。只要無愧於心,無愧於自己的職責,還怕沒人認同嗎?”
    “只顧眼前嗎?”
    狄葉飛喃喃自語。
    “我是庸人自擾?”
    “眼前的事都做不好,又何談未來!”
    賀穆蘭的語氣極為嚴肅。
    “你就是想得太多,做的太少,換句話說……”
    她嗤笑。
    “閒得慌!”
    “火長,你如今怎麼有些像若干人那小子,嘴巴真毒。”狄葉飛身子一僵,片刻後才放松開來。
    “我一直覺得崔太常不太喜歡我,教導我也不是很上心,而我想要知道的東西太多,可能是我自己太急了……”
    “陛下讓你跟著崔太常學識字其實不太合適,你只是要找個教書先生就可以了,不必要給你灌輸太多的東西,等你學會了思考,這些答案都會在書籍經典中自己悟得。崔太常是人中龍鳳,他悟得的東西比我們想到的還要多,卻不一定適合我們,你卻在學習屬於‘他’的答案,這便是走入了誤區。”
    賀穆蘭隨口回他。
    “你太崇拜他了,這反倒不是好事。你先入為主,就失去了自己思考的能力,而這是你最寶貴的優點。你若只把崔太常當做一個普通的先生,他也盡到答疑解惑的義務,你最初所求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可你偏偏就跟和小孩子一樣,恨不得一夜之間就長成大人,又事事都指望崔太常給你答案,這怎麼可能呢!”
    狄葉飛猛然瞪大了眼睛,像是被人敲醒了一般。
    “啊,是啊,我最初只不過想要識字來著!”
    “他是士族領袖,和我們所在的立場不一樣,你別想太多。”
    賀穆蘭搖搖頭,不再多言。
    狄葉飛來賀穆蘭這裡並不是想要找到答案,而是和他一開始說的一般,只是心中煩悶,想找個人聊聊,排解排解,他自己的問題,還要靠自己去克服。
    而正和之前無數次那樣,在一點點的傾訴中,他的問題也就慢慢豁然開朗,自己悟出了結果。
    他已經漸漸發現崔浩並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種人,而他也做不了那種人,原本對他的憧憬也就散了大半。
    想到這裡,狄葉飛倍覺輕松地躺了下來,對著房頂笑道。
    “你說的沒錯,我就是想的太多,做的太少,閒得慌了。從明日開始,我要讓自己忙起來,忙到沒辦法想這些。”
    高車虎賁新立,人人都忙的腳不沾地,他怎麼能天天留在崔府,只為了能偶爾得到崔浩的一絲點撥,冀望這點撥能讓自己開竅?
    明天開始,他還是和其他高車虎賁軍一樣,住到軍營裡去吧。崔家雖好,但弟子向先生求教,每隔幾日去一次也就夠了。
    賀穆蘭發現狄葉飛已經自己想通,心裡也輕松了許多,兩人就像過去一般,聊聊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情。
    隔壁蓋吳喝了粥後似乎也睡下了,只留下陳節照顧,蠻古負責值守。從這裡也看出人手不夠,一旦出了什麼事,兩個親衛輪流值守的可能都沒有了。
    等夜色一深,問題來了。
    只有一間客房,蓋吳睡了……
    狄葉飛睡哪?
    “你我感情這麼好,便是抵足同眠又怎麼了?”狄葉飛笑著鑽入賀穆蘭的被子中,拍了拍身側。
    “地方足夠,我都不嫌棄你了,你也莫嫌棄我。”
    賀穆蘭的臉皮抽動了一下,看著沒有盥洗就鑽入被子裡的狄葉飛,冷笑道:“你和我同睡,臉洗了嗎?漱口了嗎?腳洗了嗎?什麼都沒有穿著外衣就鑽我的被子,我看崔太常說的沒錯,你就披著一層士族的皮而已!”
    她伸手在五斗櫃中抱出兩床褥子,鋪好地鋪。
    “你說的沒錯,我嫌棄你了。夜談可以,抵足就免了。”
    狄葉飛瞠目結舌地看著賀穆蘭說了一大串鑽入另一床被子,吶吶地說道:“可……可你也……”
    你自己也沒洗啊!
    憑什麼說他?!
    一夜過後……
    “花將軍還在睡……”
    蠻古虛弱無力地聲音從門外傳來。
    “你來的好早……啊……困死我了……”
    蠻古困的神智都有些不清楚,加之狄葉飛也不是外人,昔日這十人同火同吃同住同進同出都有過,他便忘了說狄葉飛也在屋裡的事情。
    “還在睡?沒事,我等等。新鮮熱出爐的五味脯,古侍中賜給我的,想著火長沒吃過,送來給他嘗嘗鮮。你要不要來一塊?”
    若干人爽朗的聲音傳了過來。
    “你也辛苦啊,這時候賜東西,昨晚熬了一夜?”
    蠻古沒人輪班也是熬了一夜,他年紀比若干人和花木蘭都大,熬了一夜精神有些不濟,肚子也餓的可憐,伸手取了一塊五味脯吃了。
    “你的客房裡養著一個孩子……”
    蠻古大快朵頤,若干人抱著紙袋坐在門口聽蠻古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蓋吳的事情,聽著聽著也對這個倔強的少年產生了好奇。
    見蠻古太困,若干人想著自己在中書監裡好歹還睡了幾個時辰,便同情的讓他先去休息,自己替他頂一下。
    蠻古知道若干人不是外人,加之他熬了一夜也確實立不住了,胡亂把五味脯吃完就回了自己房裡,只留下若干人一人喜滋滋的抱著五味脯,想象著等下賀穆蘭出來看到這美味的早點會如何誇獎他的心細。
    之前不知道賀穆蘭是女人,若干人經常大咧咧地闖她的帳篷和屋子,如今知道她是女人了,他也就有禮了起來,對於這些事情也就特別注意,雖說枯等是最讓人煩躁的事情,但若干人憑著內心的想象,硬是帶著笑容坐了一刻鍾有余也不覺得煩悶。
    只是隨著“嘎啦”一聲門開的響聲,若干人的笑容怎麼也兜不住了。
    明顯是剛剛睡醒,蓬頭垢面滿眼迷糊的兩個人出現在了門前,狄葉飛甚至還衣冠不整,整個胸膛都露在外面。
    “蠻古,幫我打點水來……咦?怎麼是你……”
    賀穆蘭甩了甩腦袋,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狄葉飛則是一眼看到了他懷裡的紙袋,高興地說道:“是來送吃食的?啊呀,我就說平城有朋友實在是太……”
    吧嗒。
    紙袋掉落到了地上。
    “你……你們……”
    若干人悲憤欲絕地指著狄葉飛和賀穆蘭。
    “火長你缺暖床的,居然不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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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3 20:09:40 |只看該作者
  ☆、第305章 希望的種子

若干人喊的石破天驚,賀穆蘭和狄葉飛都啼笑皆非。
    賀穆蘭自然知道若干人是想歪了,可狄葉飛卻不知道賀穆蘭是女的。好在若干人喜歡亂說話的性格狄葉飛也有所了解,當即掩上衣襟,反倒跟若干人調笑道:“明明是火長太熱,喊我來涼快涼快……”
    “狄葉飛!你怎麼能……”
    耽誤火長的名聲!
    他都不敢!
    “好了,莫胡鬧,昨晚夜色深了,你的房間睡了一個人,沒有空余房間,狄葉飛也不是外人,就在我的房間睡了。”
    賀穆蘭的主房比前世自家的客廳還大,狄葉飛和她隔著有幾米遠,哪裡是他說的“暖床”雲雲。
    不過見若干人表情可愛,賀穆蘭無端的戲弄之心大起。
    “下次我缺暖床的,一定喊你,成了吧。”
    她體質熱,又不像許多一到冬天手冷腳冷的女孩子,哪裡用得上暖床的!
    若干人卻扭捏了一下。
    “這個……這不太好吧……”
    狄葉飛笑嘻嘻見兩人開玩笑,也笑著打趣:“若干人,我記得以前冬天的時候,你半夜一冷就擠到火長懷裡都有過,怎麼現在還知道不太好了?不會是火長官大了,你就開始生分了吧!”
    “扯上火長的官職做什麼!你不知道火長她……”若干人嚷嚷開來,卻發現賀穆蘭用嚴肅地眼神望著自己,立刻閉嘴。
    “火長她……她……”
    怎麼也她不出來了。
    幾人玩笑了之後,狄葉飛去前面院子裡打水,若干人捧著五味脯送進房裡,見屋子一南一北放著兩床褥子,這才松了口氣。
    他剛松完氣,就見賀穆蘭大大咧咧地拿起五味脯吃了起來。
    在軍營這麼多年,先吃東西後漱口,甚至不漱口都是常事,以往若干人不知道賀穆蘭是個女人,還覺得自家火長不拘小節,像個真漢子,可如今知道她是女人,見她這般粗獷豪邁,火長的形象就在他的心目中變的怪異起來,一下子是叉著腿大馬金刀接受將士拜見的將軍,一下子是滿足地瞇起眼吃東西的豪爽女人,只覺得自己快要瘋掉了。
    保守秘密原本就不是那麼美好的事,尤其這個秘密還是攸關天下的。
    待狄葉飛提著水回來,賀穆蘭和狄葉飛隨便漱了漱口洗了把臉,又開始整理衣衫和頭發,終於拾掇出來了。
    “看你眼下有烏黑,又熬夜了?”
    賀穆蘭知道若干人在宮中連續熬了好幾天了,關心地問道:“雖然說差事重要,也要注意身體。熬不住的時候就和上官直言,別猝死在案前……”
    “沒,我子時睡了兩個時辰。陛下每次一要出京,我們就要累個半死。古侍中負責中書省,這麼多日子的折子和各地的奏疏都要整理出來,還有出行的安全、沿路驛站的封鎖,時間不夠了。”
    若干人原本的願望是做一個軍師,最好像是蜀國的諸葛亮那樣能濟世安國的,再不濟,也能像是郭嘉、龐統一樣是個鬼才。
    在魏國,最聞名遐邇的軍事家自然是崔浩,每次出征,戰略和布局幾乎都是他一手制定的,但這位崔浩將軍並不收鮮卑貴族為弟子,這是立場問題,他可以收一個不屬於任何勢力的雜胡,卻不能收若干人。
    古弼也是能文能武,但偏內政多一點,若干人在這裡學了不少朝堂大勢、派系之間的脈絡,甚至明白了各州府之間怎麼運作,卻獨獨學不到行軍打仗的本事。
    柔然一滅,再戰起不知道要等什麼時候了。
    若干人知道等自己歷練完了外放到州郡去做官的時候,也許和昔日的同火們再無什麼交集,所以也就分外珍惜自己在平城相聚的時光。
    可笑他的兄長總覺得自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一天到晚就知道黏著自己的火長,殊不知他心裡也苦,能多處一日都像是賺來一日。
    “你過幾天就要走了,可有什麼要囑托的?”狄葉飛已經打定主意准備住到軍營去,他知道賀穆蘭馬上要隨軍去迎接赫連定了,沒有十天半個月回不來,便問問她有什麼要囑托的。
    一旁的若干人也連連點頭,希望能幫上忙。
    賀穆蘭心中一暖,想了想,坦然開口:“我在黑山得的那些軍奴,在年後大概要隨軍來平城,若是那時候我還沒回平城,勞煩你們安置一二。那時候若干人你應該也不忙了,若有花銷,拿我給你的錢袋用就是。若不夠,我走之前再給你一些。”
    若干人不缺錢,點點頭,沒提再要的事。
    賀穆蘭又看著狄葉飛:“你心思重,最好多交一些性格簡單的朋友,否則只會越來越庸人自擾。崔浩家裡的人事復雜,哪怕是崔浩的孫子崔琳都是一肚子心腸的人,我覺得你最好還是搬出來。若沒地方住,可以先住我這,你自己拾掇一間房子就是。”
    狄葉飛原本准備住軍營的,賀穆蘭這麼勸他,他倒不好說自己已經想去住軍營了,加之賀穆蘭要走,這麼大的宅子確實要有人在裡面照料,若干人畢竟在京中有自己的宅子,還有家人,倒沒他孑然一身來的方便,當即點了點。
    “我明白了,回頭我搬出來,先在你這裡盤桓一陣。”
    他准備等賀穆蘭回來之前都借住在這裡,替她照看房子。
    一些瑣碎事情說完後,若干人提起了最近京中的軼事。
    “火長,你知不知道那個北涼國的三王子最近病了的事情?聽說他上次角抵後也發了燒,如今還下不了床,都是白副使在外奔波。”
    他壓低了聲音,神秘地說道:“聽古侍中的意思,那沮渠牧犍在梅園大概是用了什麼邪術,現在反噬己身,所以病弱了……”
    “這樣的人品,竟還敢賴在我平城不走,就應該趕回北涼。”狄葉飛最不屑在比武中弄花花腸子的,聽了以後頓時冷笑,“他之前也曾來崔府拜訪過,不過先生沒有見他,聽說後來去拜訪李侯爺了。他不知道李侯爺和我先生有過節嗎?簡直是腦子不好使。”
    賀穆蘭卻知道這個王子最後是當了北涼王的,而且左右逢源,一邊交好劉宋,一邊交好北魏,沒做出過一件能讓人有出師之名的事情,很是順遂了許多年。直到後來惹出一件大事,拓跋燾才找到把柄,舉全國之力把北涼給滅了。
    先不說他的為人和品性如何,他確實是有治國的才能的,而且剩下的幾位王子裡面,就他最適合繼承王位。
    “這都沒什麼,聽說他一直追求夏國那位明珠公主。”若干人用好奇地眼神看了看賀穆蘭:“就是趙明那小子……”
    他嘀咕了幾句。
    “那小子哪裡好看了?竟然還有人說她是夏國第一美人,若她是夏國第一美人,那還能當宦官這麼久沒被發現?我看別人都是看她公主的身份,胡亂給她安的美名。若不是赫連公如今正是最炙手可熱的時候,你看看她有沒有人要……”
    若干人在賀穆蘭受傷的時候和赫連明珠頗不對付,一說起趙明莫名其妙成了公主就牙根都疼。
    如今這人回復了原本的身份,若干人反倒要向她行禮了。
    “你說沮渠牧犍還在糾纏赫連明珠?”賀穆蘭有些詫異,“一個在宮中,一個在使館,沮渠牧犍還病著,怎麼糾纏?”
    “送禮唄。送她的禮物源源不斷的送入宮中,又給明珠公主全部退回來,人人都知道。赫連定的兒子赫連止水來京的時候,他還親自去接,穿的像是個狗熊一般厚重,真是笑掉人大牙了。連陛下都沒他那麼關心赫連公的兒子。”
    若干人撇了撇嘴。
    “聽說這次去迎接赫連定,他也想去,結果陛下一句‘你身體不適’給回絕了,只允了白副使跟隨。北燕和吐谷渾的使者趁機也要一起去迎接赫連公,陛下也只能都允了,這下又把我們忙死了,突然又加了幾百個人……”
    “幾百個人?”賀穆蘭一怔,“這種事情別國使者也可以去嗎?不是說赫連定還把北涼的世子給殺了……”
    “殺都殺了,如今全都歸順了我國,難道還能自己內部打一架?北涼肯定不會讓赫連公這麼順利回平城的,免不得要唇槍舌劍甚至大打出手一次,就是怕北涼太出格,所以干脆又把北涼和吐谷渾的使者也帶上了。這北涼,哎……”
    若干人搖頭歎氣。
    “我估計朝中諸位大臣還巴不得它不要降,不降我們滅了它也就是遲早的事。”
    賀穆蘭雖然是拓跋燾身邊的紅人,但因為她並不是天子近身的近臣,有些朝中的事情卻還不如若干人消息來的靈通,如今聽若干人嘮叨嘮叨,很多事情就豁然開朗。
    素和君曾對她說過,去了北涼多看看那邊的風土人情,尤其是民間的情況,這麼看來,拓跋燾早就想要對北涼動兵。
    不過聽說北涼如今的國主沮渠蒙遜是個英明的君主,又以佛教安撫國民,所以民間聲望極高,遠沒有夏國那般民怨極大的國情,所以真要動起兵來,全國上下同仇敵愾,那即使贏了,也有極大的損失。
    但若是民間早就不滿,等沮渠蒙遜一死,也許就有可趁之機。
    沮渠牧犍畢竟不是以世子立身的,出動使臣挑撥幾位王子爭奪王位,也不失是一種手段。
    賀穆蘭在思考沮渠牧犍苦追赫連明珠的目的,門前卻傳來有氣無力地一聲低喚:“將軍,吳蓋那小子醒了,我去睡了啊……”
    幾人回頭一看,正是值守蓋吳一夜的陳節站在門口,胡子拉碴雙目無神,一副隨時會闔上眼睛的樣子。
    因為賀穆蘭不放心蓋吳的身份,所以囑咐陳節不可把視線離開他片刻,導致晚上蓋吳心滿意足的喝完了粥睡了,陳節還得瞪大了眼睛盯著他,直把自己的腸子悔青了。
    若不是他慫恿這麼一番,也許他早就去另謀高就了。
    “他昨夜可有不對?”
    賀穆蘭問陳節。
    “沒有,他大概是餓的狠了,一晚上吃了四碗稻米粥。”陳節有些羨慕的摸摸肚子。稻米粥是南方的產物,這些稻米粥還是陛下賜給他家將軍的,倒便宜這小子了。
    “不過將軍……”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說道。
    “若是您不喜歡他那些家人,不如就只收了他一個人為弟子吧。他武藝高強,也不會是我們的拖累。”
    賀穆蘭想起陳節前世和蓋吳的不打不相識、心心相惜,不由得在心裡感慨了一句天意,疑惑著問他:“為何?”
    “大概是我心腸太軟,那小子昨夜哭了,直喊阿爺來著。我昨夜給他擦了身,他年紀不大,身上傷痕卻不少,有許多都是箭傷和刀傷,看起來比我在黑山大營時候還要慘些。他才十七八歲,過的就是這種日子,再沒一身好本事保命,以後死在哪兒都不知道……”
    陳節撓了撓臉。
    “一日為師終身為師,若他以後有大逆不道或者品行不端的地方,將軍直接懲治他就是。您是虎賁司馬,手下有兵有將,他不過一個破落的流亡首領之子,有什麼可擔心的呢?若好好教導,說不定他日我大魏又多了一員虎將也不一定……”
    “你倒是對他期待高的很。”
    賀穆蘭錯愕,“你們不過才見幾面而已!”
    “他武藝比我要高,又有韌性,我只不過是覺得可惜罷了。我這般武藝尚且能在將軍手下聽候差遣,他那樣天賦異稟的苗子卻連飯都吃不飽……”
    陳節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是我自己胡言亂語,將軍聽聽就算了,不必當真。”
    他為蓋吳說了幾句好話,轉身就要離開。
    這一轉身,陳節頓時一怔,屋子裡眾人也好奇地看出去,原來在他的身後,顯露出一個瘦弱的身影來。
    正是精神大好的蓋吳。
    只見他一副吃驚的樣子遠遠望著陳節,似乎沒想到這麼一個陌生人會為他說好話,甚至還認為他是個天賦異稟的苗子。
    陳節明明是該居功的那個,見到蓋吳張大了嘴看著他,反倒羞赧地對他點了點頭,紅著臉貼著牆裙回自己房間去了。
    賀穆蘭遙遙望著院子正中手足無措的蓋吳,不由得想起她和他幾次之間的交鋒。從一開始他帶著盧水胡人去她家搶財帛,到後來他劫了陳節的糧草差點害死陳節,直到後來去劉宋討生活,這個武藝高強的首領似乎很不會經營,直到十年後,依舊是在赤貧線上掙扎。
    貧窮是一種病,能讓人寡廉鮮恥,也能把人逼成野獸。
    盧水胡因為從未順從過魏國,獨來獨往,也就被魏國當做異端,不但沒有成年人都會分到的田地,也沒有自己的牧場和營生……
    這是他們的民族精神,賀穆蘭無力去置喙什麼。
    可陳節卻點醒了她。
    十年後的陳節,選擇了放棄自己大好的前途去盧水胡教導年輕人。
    十年前的今天,陳節明知道自己最不滿他自作主張這一點,卻依舊冒著被自己厭棄的風險開口求情。
    當年的他是怎麼說服自己的?
    賀穆蘭開始回憶。
    十年後,已經變得成熟的陳節,似乎是這樣說的:
    “我很敬佩蓋吳首領的本事,也對迎風閣裡的盧水胡人抱有欣賞之意。路那羅、白馬,許多我以前視為仇人的盧水胡人,後來都和我成了朋友。既然是朋友,我便不想他們走上什麼錯路。”
    “盧水胡人為何這般仇視大魏?盧水胡人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他們想干的大事究竟是什麼大事,他們為什麼要干這個……這些我都想知道。”
    “我可能改變不了盧水胡人的想法,也改變不了他們的生活,但年輕人總還有被影響的希望的。總要有人去試試的,雖然現在說還為時尚早……”
    “可說不定,我真能做成一件光耀門楣的事情。”
    ……
    既然是朋友,便不想走上錯路嗎?
    為何這般仇視大魏,想找到根源嗎?
    年輕人還有被影響的希望,總要有人去試試的……
    陳節那些豁達的句子一字一字的擊打在賀穆蘭的內心,讓她又一次為花木蘭身邊的這些“普通人”肅然起敬。
    連陳節都知道不去逃避,而是去找尋根源,她為何總覺得蓋吳他們是個麻煩,只想著敬而遠之呢?
    盧水胡人的災難才剛剛開始,未來那仇恨的種子才剛剛播下,盧水胡人過的確實很苦,可是……
    她不是不可以把那苦澀的種子挖出來重新播種的。
    賀穆蘭看向一臉期待和崇敬表情的蓋吳。
    也許有些卑鄙,蓋吳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也在因為他的身份而算計著什麼,但是……
    ——蓋吳,就是那希望的種子。
    她伸出手,招了招站在院子裡的蓋吳。
    狄葉飛和若干人奇怪的看著突然露出肅穆神情的賀穆蘭,又看看像是不敢置信一般怯生生走上來的卷發少年,心中升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覺。
    他們莫名的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這種預感來的如此強烈,讓他們不得不站直了身子,也用那肅穆的表情去面對蓋吳和身邊的賀穆蘭。
    蓋吳幾乎是雙目含淚的走到了賀穆蘭的面前,低下了他的頭顱。
    賀穆蘭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卷發,開口說道:
    “我以前從未收過弟子,入我門下,不得濫殺無辜、不得奸/□□女、不得傲慢驕傲,須走正道,行事磊落無愧於心,你可做的到?”
    蓋吳聲音哽咽,屈膝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
    “是,弟子做的到。”
    “既然如此,就勞煩兩位好友做個見證,今日我收了這個盧水胡的孩子作為弟子,悉心教導他武藝和做人的道理,若他日他有違今日入門的誓言,我必親手懲治,絕不留情……”
    賀穆蘭說的很是慎重,頓了頓後,又繼續開口。
    “我知道吳蓋是你的假名,也知道你肯定有不為人知的秘密,你不願說可以,可至少要告訴我真名吧?”
    “將軍,不是我有意掩蓋真名,而是我怕您知道我的身份,便不願收我做弟子了。”
    蓋吳的眼睛沒有離開賀穆蘭,從他的姿勢和面容上顯露出來的,是一種猶豫而害怕的神情。
    盧水胡人現在是個□□煩,沒有人會希望和這樣棘手的人扯上關系,更何況她是如今聲望極高的年輕名將。
    他擔憂著賀穆蘭會拒絕他的叩拜,在得到希望的時候,希望又被狠狠地擊碎。
    然而賀穆蘭只是平靜的站在那裡,固執的等待著他的名字,仿佛知道了那個名字,便立下了一種神聖的約定。
    蓋吳緩緩低下了身子,以頭觸地,行了拜師的叩拜之禮。
    “我是杏城盧水胡首領蓋天台之子蓋吳。家父身亡後,我們的天台軍四分五裂群龍無首,我帶著三百忠於我的族人混入魏境求生,雖然過的苦,卻沒有干過傷天害理的事情,天地明鑒。”
    他用叩拜來掩飾內心的驚懼,似乎不用抬頭,就不用面對這位英雄可能對他露出的不屑、或者疑惑的眼神。
    盧水胡人的生活就是一副顛沛流離的畫卷,他從未干過傷天害理的事,可因為他們的身份,在這個世道求生卻愈發艱難。
    他已經習慣了別人拒絕的話語,可即使如此……
    蓋吳也希望能夠得到期盼已久的奇跡。
    “既然你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我為何不能收你為弟子呢?”
    那奇跡,終於還是降臨了。
    這位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年輕將軍用溫和的語氣給他允諾,讓他淚濕滿襟。
    “蓋吳,行完你的拜師之禮,從此你就是我的弟子了。”
    咚。
    咚。
    咚……
    三拜九叩之後,賀穆蘭迎來了人生的第一個弟子。
    從此之後,盧水胡人的未來和她息息相關,成為她丟不掉的責任。
    但她卻不悔。
    她絕不會再讓“蓋天王”出現在這個世界上,除非她死。
    若干人和狄葉飛以見證者的身份扶起蓋吳,三拜九叩之後,蓋吳似乎有些暈乎乎的,連表情都猶如在做夢一般。
    “你該謝謝陳節。”
    賀穆蘭對著還在稚嫩之年的蓋吳點了點頭。
    “是,我回頭就去好好謝謝他!”
    ‘你不懂,你該謝謝的,不是現在的陳節……’
    賀穆蘭的眼前浮現出未來那個在牢中胡子拉碴,卻從未放棄過希望的陳節。
    你,還有我……
    都該謝謝陳節啊。

  ☆、第306章 番外我是蓋吳

“應該是一匹布,不是三尺!”
    三尺能做什麼?上吊嗎?
    來到魏境的第五天,他為了生計,不得不去替人搬運東西。
    他的力氣並不大,好在他還有一群族人。說好了一天一匹布,十個人,對方急需人手,他們急需工作糊口,兩方一談便成。
    跟隨他的大多是年輕人,也有父親的摯友,他自然不會讓父親的摯友做這種事,十個小伙子盡力搬運,做的比其他鮮卑人和漢人都要多,可臨到結算工錢的時候,對面只丟出三尺舊布。
    那種黃色的、陳舊的,即使在集市上交換,也沒有人會換給他一斤栗米的布。
    如今這時候,敢在原夏國和魏境交界處行商的,都是在軍中有著後台的商人,那負責和他談好價錢的微胖男人回答他:“就三尺布。”
    蓋吳原本並非身無分文,他的父親曾經在諸國間立下赫赫的威名,也攢下了不少的錢財。
    可在他身死後,如今的天台軍裡無人能夠服眾,而他的叔叔們卻吵著要分掉財帛各分東西,盧水胡人的規矩向來是首領先選,剩下平分,蓋天台並非苛刻的首領,留下的東西在分給兩個叔叔和昔日的部下之後,已經沒有了多少。
    杏城的盧水胡人早被魏國人盯上了,他們只能改名換姓,謊稱自己是北涼的盧水胡人,在魏國求取生存。
    然而即使是剩下的這麼些財產,在城門官一層又一層的盤剝之後,也沒有了足夠維生的數量。
    三百人,最後的希望,竟是用錢在換空間,而未來還不知道在何方。
    那人就給三尺布,而蓋吳知道行情是多少,他們十個人做的工,要一匹布已經是極少了。
    可那人只丟下那匹布,瞪著眼睛對他說:“你們是夏地來的盧水胡人是不是?雜胡若對鮮卑人不敬,是要吃牢飯的!”
    他想要和那奸商再爭辯,卻被族人拉走,那掉落在地上的三尺布像是打了他一記耳光,讓他滿心冰寒。
    人人都說魏地好,魏地繁華,魏國強大,百姓安居樂業,自有鮮卑軍戶打仗,到處都缺人,只要不斷手斷腳,一定能找到飯吃。
    但那並不是指“雜胡”。
    雜胡。
    鮮卑人難道就不是胡人?若鮮卑人說自己是正統,那漢人豈不是就成了胡人?若正統只有一個,誰又不是雜胡?
    從穿過一層又一層的城門到了這裡時,他就覺得自己被偷竊了。
    那些穿著城門官的衣服、拿著大棒和刀槍的官吏們,大大的偷竊了他一次,讓他從無家可歸的富裕小子,變成了無家可歸的可憐小子。
    而這個行商,又偷竊了他一次。
    這是個盜賊橫行、殘酷無情的國家。
    這便是蓋吳對魏國的最先印象。
    ***
    在那之後,蓋吳等一行人又被“偷竊”過無數次,才輾轉到了平城。等到了平城時候,三百族人已經只剩兩百,剩下來的一百人,把自己賣了,賣給某個豪族做護院,身契是三年。
    蓋吳拿著這一百族人賣身的錢,才能帶著這麼多人到了平城。
    噩夢從未離開過他們,即使他們不得不賣身為護院打手,可此時正值柔然大敗,雖說大檀和吳提跑了,可魏帝拓跋燾依舊俘虜了大量的人口和牛羊,人丁賤的比牛馬還便宜,一百個漢子,換來的錢財,不過是平時的十分之一。
    那錢實在是燒手,燙的他夜夜輾轉反側,還未到平城,就已經瘦了一大圈。
    閉上眼睛,他看到的是族人們毅然決然地表情,還有臨行前對他送上的深深祝福。
    蓋吳發誓要帶領族人擺脫這被詛咒一般的命運,重振父親在時的天台軍,他努力磨練武藝,在平城中搜集消息、伺機待發。
    魏帝治下的魏國並不太平,到處都有仇殺和陰謀,仇殺和陰謀又讓做髒活的人賺個盆滿缽滿。
    蓋吳心中還有尊嚴和熱血,在他的心目中,盧水胡人應當是跨著戰馬,揮舞著刀槍,為著自己的雇主征戰四方,也許今日還是朋友,明日就是敵人,沙場上區分高下,為雇主掃除對手……
    這才是盧水胡人的生活。
    但這個世道,注定堅持尊嚴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蓋吳最終還是帶著族人走上了那條路,殺人越貨、打家劫捨,他的熱血和光榮,終是在那些痛苦和懼怕的慘叫聲中漸漸麻木了。
    他的名頭越來越響,他的族人越來越富裕,他那早已分道揚鑣的叔叔們終於還是找上了他,開始和他一起“接活”。
    幾百個人總是沒有幾千個人強的,幾千人的人馬走到哪裡都受到歡迎。拓跋燾有無數的敵人,而這些敵人卻都想多一些朋友,無論是北涼、柔然、劉宋還是北燕,每個國家都歡迎他們,都為他們奉上美酒佳餚、財帛和美人。
    可蓋吳卻清楚的知道,沒有“國家”觀念的他們,無論走到哪裡,都是他們眼中的“雜胡”。
    雜胡就像是一個烙印,已經深深烙印到所有人的心裡,讓他們一次又一次名正言順的“偷竊”他們。
    他曾殺人如麻,也曾為了內心的平靜去尋求佛祖的幫助。世道偷竊他們,他們就反過來搶他們的,可日復一日,天台軍不但沒有了之前的赫赫威名,反倒成了人人喊打的“賊寇”之流。
    蓋吳很痛苦,他的叔叔們卻不以為然。
    天下一片混戰,禮義廉恥信都是騙人的東西,唯有到手的財帛、足夠的人馬,才能夠賴以生存。
    也許是因為他的內心希望成為一個英雄,而現實卻把他變成了一個強盜,所以當“花木蘭”的威名開始傳遍四方時,他分外的注意起他。
    他一次一次如饑似渴般聽著這位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將軍如何馳騁沙場、如何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他如何以自己的功勳立下不敗的威名,又如何讓三軍動容,為之敬服。
    在蓋吳的夢裡,那個馳騁沙場、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的人變成了自己,那個唱著“與子同袍,豈曰無衣”的,也成了自己。
    在夢裡,他有志同道合的火伴,也有為之效忠的明君。他讓盧水胡人不在成為笑柄,他讓盧水胡的勇士成為讓諸國顫抖的鐵騎……
    然而夢只能是夢,一覺醒來,他的世界依舊是灰色的。
    還有許多的仗等著他去打,但沒有哪一場和“榮耀”有關。
    他不識字,不會畫畫,也不善言辭。為了留下夢中的一切,他笨拙的開始雕起了木頭,想要把夢中的金戈鐵馬留在心間。
    他固執的認為刀和刀應該是相通的,殺人的刀和刻木的刀並無什麼不同。
    起初他雕的很爛,後來他雕的也很爛。
    但他固執的認為後來他雕的已經用了“心”,即使不太像,任何人見了,也會感受到他在木頭上寄托的情感。
    蓋吳一直默默地了解著花木蘭的點點滴滴,就像是一個暗搓搓崇拜著英雄的少年。他知道花木蘭被公主拒絕,所以一直未娶,也曾在夢中做過公主看上自己的夢,而後又被他自己撕個粉碎。
    他刻了幾次那公主,都找不到眉目,也入不了“心”,顯然他的內心,對公主是沒有什麼追求的。
    他轉而開始刻自己內心中的花木蘭。
    穿著戎裝的。
    穿著鮮卑人衣服的。
    騎馬打獵的。
    都沒有臉面,形狀也一片模糊,就像是他那些難以言狀的夢。
    長年累月的關注著一個人,漸漸就會變成習慣,也會不自覺的去模仿他。蓋吳覺得自己並沒有去結交花木蘭的資格,他的身份不配,他的武藝也不夠高明,最重要的是……
    一個以殺人越貨為生的強盜,他覺得沒臉去見他。
    蓋吳想堂堂正正的出現在他面前,做夢都想。
    機會在幾年後來了,北涼後宮內亂,魏國嫁過來的公主險些被毒死,拓跋燾出兵為妹妹報仇,全境幾乎陷落,北涼國主無法,只得動用一切能夠動用的人馬。
    他們找上了他的叔叔們。
    北涼是盧水胡人建立的國家,卻和天台軍不是同支,但畢竟同祖同源,無論於情於理,為了維護盧水胡人的尊嚴,他們都理應援助。
    可蓋吳的兩位叔叔卻覺得風險太大,只肯接受保護宗室撤退的任務,不願接受雇傭保護姑臧城。
    這是蓋吳做夢都想的機會。
    他夢想著護城守地、他夢想著和軍隊並肩作戰、他夢想著能守衛自己的國家,抗擊外敵……
    哪怕那是他崇拜之人的國家!
    盧水胡人的規矩,誰打贏了聽誰的。蓋吳第一次對兩位叔叔提出比武要求,他贏了,帶著三千盧水胡子弟奔赴北涼。
    然而戰爭結束的那般快。他確實見到了花木蘭,也見到了那冷酷無比的一箭。
    守城的大將還未發號施令,就被一百五十步以外的箭支取了首級。那一支箭的威力可謂是駭人聽聞,直接讓整個城門動亂起來,紛紛投降。
    他所想象的“為君而戰”,演變成北涼國主帶著宗族棄城逃走。
    不僅如此,沮渠牧犍臨走前將國庫中的金銀財寶全部帶走,又肆意搶奪平民和官宦的財產,守城的將士們見姑臧必定陷落,反而跟著一起搶奪平民和官宦,肆意屠殺百姓、妓女,反倒比城外的魏國人還要可怕。
    蓋吳的夢碎了,支持他來到北涼的夢想,像是命運給他甩的一記耳光。那些雇傭他前來保護百姓的人,如今正第一個對著自己的百姓揮起屠刀。
    天台軍全軍潰敗,他負責斷後,成功的讓大部分族人和他的叔叔們撤離。
    天台軍本不該來,他的叔叔們是對的,責任應該由他付起。
    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俘虜了他的那個將軍騎著馬來到他的身前,似乎是為他滿臉滿身血污的樣子所驚訝,不但沒有羞辱他,反倒和顏悅色的問他的姓名。
    “人人都在逃跑,只有你殺了回來,你很勇敢。”
    年輕的將軍翻身下馬,出聲詢問。
    “這位壯士,你是何人?”
    蓋吳嫉妒的看著身穿照夜獅子鎧的魏國大將。
    ‘他長得這麼普通,若我穿著這一身寶甲,必定比他還要英武!’
    蓋吳咬著牙。
    ‘我若先開口,豈不是像是求饒一般。’
    “問別人名字之前,難道不知道該先通傳自己的名字嗎!”
    蓋吳吐出一口血沫,惡狠狠地嘲笑道。
    “放肆,這位是虎威將軍花木蘭!你自己有眼無珠,難道不認識那面虎威旗嗎?”
    一個手拿鐵槊的親衛跳了出來,似乎對他不認得旗子而感到憤怒。
    花木蘭?
    他就是花木蘭?
    那個一箭將守城大將腦子射爆的花木蘭?
    蓋吳忍住內心劇烈的震驚掃視了一眼面前的年輕人。
    他的身上干干淨淨,莫說傷痕,就連血污都沒有。
    若不是有大軍保護,就是他武藝極高,旁人近不得身。
    人人都知道虎威將軍是先鋒軍,斷沒有先鋒軍讓別人保護的道理。那花木蘭為何還能在戰場上保持整潔,其原因不言而喻。
    反觀自己……
    蓋吳低下頭,看了看渾身的血污。
    他甚至知道自己滿臉那腥臭的味道是怎麼來的。
    在花木蘭的眼力,自己也許就是一個不自量力、看不清面目、而且還死鴨子嘴硬的敵國士卒吧。
    ‘這般不堪的而我,即使馬上就會死……’
    蓋吳自慚形穢地低下頭。
    ‘也不能讓他知道我的姓名。’
    “小子,我家將軍問你名字呢!”
    “我不說。”
    蓋吳不甘地聲音從胸腔中湧出。
    “盧水胡人永遠不做奴隸……”
    “你殺了我吧。死人不需要名字,奴隸才需要名字。”
    “將軍……”
    “放了他,派幾個虎賁軍送他出城。”花木蘭在懷裡摸了摸,掏出一枚金葉子。“這個給他,讓他離開。”
    “將軍!他殺了不少我們的人……”
    “各為其主罷了,他是沮渠牧犍用來保護京城的武器,武器有什麼罪過呢?他至少做了該做的事情,是個真正的勇士,而不像其他人……”
    花木蘭不屑地冷笑了一聲。
    “那些人,才真的該做奴隸。”
    他似乎沒有什麼時間在這裡多盤桓,丟下那枚金葉子給旁邊的親兵,躍上他那匹神駿的黑馬,瀟灑的離開了。
    “真是便宜你了,起來吧,跟我們走……”
    蓋吳沒有死,原本以為必死的他,反倒活了下來。
    靠著那枚金葉子,他一路艱辛的離開了北涼,找到了他的族人們。三千人馬,只余一半,更讓內部出現裂痕。
    他的兩個叔叔就像是當初一般,帶著五百人離開了他,決定去唯一剩下的國家劉宋碰碰運氣。
    北方已滅,再無諸國可以雇傭他們。魏國一旦統一,也不可能留著這麼一支武裝力量在魏境游弋。
    他的兩個叔叔認為繼續留在杏城就是自取死路,而蓋吳卻固執的想要繼續留在杏城。
    他曾被那位英雄親口贊頌過“是個勇士”。
    即使北涼一戰沒有贏,即使他沒有保護好姑臧城的百姓,但他已經知道了自己該走上怎樣的路。
    他不會離開自己的家鄉,也不會拋棄自己的族人。
    哪怕那裡全是老弱婦孺,哪怕這世上沒有仗可以打,他也不會忘了前往北涼的初心。
    他從來就不是為了錢財才殺人的。
    他是為了活下去而殺人。
    而未來,他要讓族人不淪為奴隸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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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3 20:10:26 |只看該作者
  ☆、第307章 突遇暗殺

賀穆蘭收下了蓋吳,最高興的自然是陳節。
    不知是命運非要把陳節和盧水胡人糾纏在一起,還是陳節的同情心使他總是憐憫受苦之人,年少的蓋吳和陳節很快就成了好友,甚至讓蠻古都嫉妒起來。
    陳節和蠻古,可還沒有好到無話不談的地步。
    “什麼?你母和舅舅都是偽造的?是盧水胡族人為了掩飾你的身份……”陳節掃視了一眼蓋吳。
    “難怪你也算是少主,卻邋裡邋遢,連飯都吃不飽。”
    “我已經讓別人擔了這麼大的風險,自然不能再叨擾人家。他們家裡也不富裕,再加我這一張嘴,更是過不下去了。”蓋吳的表情黯淡起來:“其實也有人給我介紹髒活兒,我忍著沒去,想再熬熬看,還好熬過來了,不然……。”
    陳節一生下來就是軍戶,他家是大戶,過的並不辛苦,所以還有一絲年少者的天真之氣,待聽到蓋吳的話,忍不住開口:“什麼是髒活兒?倒夜香嗎?”
    一旁聽著的蠻古翻了個白眼。
    “我們抓的劉宋的那個燕七,就是干髒活兒的。殺人、綁架、偷盜、騙取錢財,這都是髒活兒。還有些打家劫捨的事情,也是髒活兒。”
    陳節聽了忍不住一凜。
    “蓋吳,你可別做這些,讓將軍知道了,會把你全身骨頭都打斷的!”
    “我現在怎麼會做髒活兒!”蓋吳叫了起來,“我恨不得日日在將軍身邊聽他的教誨,怎麼會干這種事!”
    “想聽我們家將軍教誨的多了……”陳節驕傲地挺了挺胸,“你好不容易得到這個機會,要珍惜啊!”
    “你們幾個別閒談了,走了。”賀穆蘭從裡屋出來,換了一身皮鎧。“今天源司馬的私兵入營,我們要去迎接。”
    陳節和蠻古立刻從台階上站起身,口中稱“是”,一個去給賀穆蘭等人備馬,一個拽著蓋吳低聲問道:“你有馬沒有?”
    “原本是有的。”蓋吳尷尬地低下頭:“後來實在沒法子,賣了換米了。”
    “一個戰士無論如何,都不能拋棄自己的戰馬。”賀穆蘭聽到蓋吳的話,忍不住唏噓,“你們盧水胡人一點營生都沒有嗎?何至於潦倒到如此地步?”
    “能有什麼營生?羌人還能販馬,杏城是出了名的久旱之地,連養馬都不行。”蓋吳喃喃自語,“何況赫連大王定下的賦稅是交七留三,哪裡養得活家人。”
    “陳節,去把生辰牽來給他。”
    賀穆蘭想了想,吩咐陳節。
    “咦?那匹馬……”
    陳節愣了愣,待發現賀穆蘭不是開玩笑,一臉意外的去牽馬了。
    “你既入了我門下,我便贈你一匹馬作為禮物。這匹馬名曰‘生辰’,是我昔日伙伴的坐騎。他是一個真正的勇士,曾經救了我一命,我希望你能不負這匹馬上一位主人的英名,好好用它。”
    生辰在她這裡只是替馬,一個月都騎不了一回,不如送給蓋吳,至少他只有這一匹坐騎,定會愛惜。
    寶馬和美人一樣,若沒人欣賞,亦會郁郁而終。
    蓋吳聽賀穆蘭那話的意思,那位騎馬的勇士應該是死了,而且是救賀穆蘭而死的,忍不住心中惋惜。
    一想到這樣一匹有故事的馬給了自己,蓋吳恨不得對賀穆蘭肝腦塗地,發誓自己也會為她捨生忘死才好。
    陳節將一匹高大的黃鬃馬牽來給了蓋吳,蓋吳雖然過的潦倒,但他從小就跟著蓋天台走南闖北,見識可能比賀穆蘭還廣,一見到這匹馬就知道這是一匹上好的柔然馬,心中更是歡喜。
    生辰已經很久沒給賀穆蘭騎過,走起路來都有些拖拉,待被蓋吳牽住韁繩的時候還忍不住甩了甩脖子。
    蓋吳也是會馴馬之人,一邊撫摸著它的鬃毛安撫它,一邊讓它嗅自己的氣味,直到徹底安靜下來了,這才翻身上馬。
    生辰穩穩地立在地上,並沒有掙扎。
    此時所有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氣。
    “謝謝師父!”
    蓋吳興奮的牽著韁繩。
    “這馬真不錯!”
    賀穆蘭卻想到了花生,花生套的這匹馬來給她獻上時,也是這麼的興高采烈。
    一想到花生,賀穆蘭心中忍不住悲涼,只是點了點頭,並沒有跟著誇耀幾句蓋吳會馴馬雲雲。
    等她駕馬遠遠的走到前面了,蓋吳這才心中不安地問身邊的陳節:“為什麼師父看起來不太高興?”
    陳節見賀穆蘭沒注意後面,小聲道:“你這馬的主人叫花生,是個柔然的奴隸,被將軍收到身邊做隨從,結果將軍養傷時恰逢柔然人逃竄,花生為將軍引開這些柔然人,最後死在他們手裡了。自那以後,將軍就把生辰留下做了自己的坐騎,也不在提花生的事情。”
    陳節想起那位少年,嗟歎了一句:“他確實是個不錯的人,膽大心細,而且把將軍照顧的無微不至,連洗澡都站在門口守衛,若說將軍最信任的人是誰,大概就是他了吧。”
    洗澡也會站在門口守衛……
    把將軍照顧的無微不至嗎?
    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蓋吳想了想,他自己的阿爺死了,如今最親近的理應是師父,若是他像是侍奉自己的父親那樣侍奉師父,師父應該也會欣慰吧。
    師父會送自己這匹馬,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期盼在其中呢?
    蓋吳越想越多,只覺得自己這幾日過的實在太舒坦,一點都沒有“孝敬”賀穆蘭的意思,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他會好好表現的!
    “哎,還是貴族好啊,虎賁軍的人還沒有募齊,源司馬的私兵就先到了。哪像我們家將軍,光桿將軍一個。”
    陳節小聲嘮叨。
    “還讓將軍去迎接,這不是給下馬威嗎?”
    賀穆蘭雖然是左司馬,但這不代表右司馬就不重要了。源破羌身份貴重,又有善戰之名,加之自己的私兵就有五百之眾,無論是地位、實力還是資歷,都遠遠甩了賀穆蘭好大一截。
    賀穆蘭最了不起的,是她過人的本事,但一個人的力量再大,也斗不過千軍萬馬。貴族的私兵乃是精銳,裝備和身體素質都要遠遠超過普通軍戶,有些厲害的私軍如同庫莫提的鷹揚軍,各個都是以一敵三、敵五的老兵。
    源破羌帶著私兵入伍,在話語權上比現在一無所有的賀穆蘭重的多。
    是以陳節才這麼為自家將軍擔心。
    蓋吳知道私兵的厲害,卻不知道源破羌是誰,便開口求問。
    “這位司馬原是南涼的王子,後來南涼被西秦所滅,他就帶領南涼的精銳逃到了我國,投奔了先帝。陛下登基後,贊賞他的武勇,讓他領兵做了將軍。”
    陳節對源破羌知道的也就這麼多。
    “他是南涼的王子,卻在我們將軍之下?”
    蓋吳露出一個“我師父好了不起”的表情。
    時人多重出身,哪怕是破落的王子,也要比普通的軍戶更加受到人們的尊重,蓋吳也是如此。
    待他聽到這位王子居然官還沒有自家師父大時,也就更加的與有榮焉。
    “軍中王子實在太多了……”蠻古不以為然地說道,“鮮卑宗室十個倒有九個在軍中,更何況一個南涼的王子。我們魏*中靠軍功說話,源司馬沒有我們家將軍軍功高,就得屈居我們家將軍之下,本該如此。他領著那麼多私兵都沒有立下和我們家將軍一樣的軍功,難道不該壓他一頭嗎?”
    在這些軍戶看來,有出身和私兵不過是□□高些,真要掙出軍功來,還是靠本事。花木蘭本事大,拳頭大,蠻古雖然以前是她的主將,現在卻要屈居他之下,可心裡沒有一點不服氣。
    源破羌若真是不甘屈於賀穆蘭之下而起了什麼不該動的心思,那也是他自己自取其辱。
    虎賁營的軍營在宮城以北,是一片新立的軍營。若是拓跋燾從宮中出發到虎賁軍營,不過穿過一片宮城就行了。
    可賀穆蘭等人並沒有資格穿過宮城去軍營,所以必須要從東城所在昌平坊繞外城一圈,才能到達軍營的位置。
    賀穆蘭每天清早出發,督促軍營的建立,有時候要到傍晚才能回來。源破羌則是負責後勤之事。
    這是肥差,賀穆蘭卻不想插手,素和君曾提點過她,她現在沒有自己的人馬,若是貿然插手這些,別人只會認為她爭了權不算,還要奪利。源破羌有人馬要養,後勤交給別人反倒不放心,不如讓他來。
    他並不是蠢人,就算要動什麼手腳,也不會耽誤虎賁軍的大事。
    這些軍中的傾軋若不是素和君細細提點,很多賀穆蘭都想象不到。有時候即使知道了,她除了耐心的遵從“規則”,也幾乎改變不了什麼。
    這種無力感有時候讓她無所適從,不過日子還長,她也不急……
    “嗖!”
    一聲破空之聲猛然傳來!
    賀穆蘭原本正在思考問題,聽到這聲破空聲立刻伏下身子,那箭支從她的身側劃過,疾疾地朝著她身後而去。
    蠻古和陳節都是軍中出身,蓋吳更是從小在各種風雨裡歷練過來,三人發現有人偷襲,立刻拔出武器策馬圍在賀穆蘭身側,四處尋找箭支射來的位置
    賀穆蘭卻把目光望向路邊的一處客店。
    二樓有一間房間的窗戶並沒有關,可以見到那扇窗子還在搖晃。
    平城之內並沒有多少高大的建築,一般客店或酒樓不過也就是兩三層,三層的都很少。那客店因為位於東城,大多是富裕人家投宿,賀穆蘭日日從這條街上過也沒有遇見過危險,卻沒想到今天遭到了襲擊!
    四人等了一會兒,沒有發現第二箭射出來,陳節便小心翼翼地跳下馬,環顧四周好幾次後,彎腰去拔那根箭。
    這箭並不像是長弓射出來的箭,箭身又粗又短,尾羽也稀稀拉拉,看起來倒像是……
    “京中居然有重/弩的弩矢?”陳節捏著箭身把它拔了出來。“不怕被抓出來判個謀逆之罪嗎?”
    魏國對兵器並不管制,只有重nu和床nu這樣的武器除外。
    蓋吳原本也是精神高度集中,可當看到陳節拔出那支箭後忍不住大叫了起來:“陳節,丟掉!那箭頭有毒!”
    在陽光的照射下,弩/箭的箭頭幽幽的閃著綠光。現代的du藥並不會泛綠或泛藍,這是因為古代的du藥提取技術落後導致的顏色殘留。
    陳節聞言手一抖,那支箭落在地上。蓋吳下了馬,撕了半片袖子,用袖子包起箭頭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臉色頓時難看至極。
    賀穆蘭指了指那家客店,蠻古立刻沖進樓裡,直奔二樓。即使在門口,也能聽到客店裡的大罵聲,動手聲,以及人從梯子上滾下去的聲音。
    蠻古長相凶惡,身材高大,又是鮮卑人,做這種事請反倒比賀穆蘭幾個更有威懾力。
    不過片刻,蠻古那張凶狠的臉從二樓打開的窗戶裡伸了出來,後面還追著幾個跑堂打扮的小廝。
    “將軍!”
    蠻古探頭對著下面張望。
    “屋子裡沒人,是空的!”
    “和你說過這間屋子沒人住,你這莽漢怎麼不聽呢!”
    上面喧鬧不堪的聲音又一陣傳來,間或拉拉扯扯要蠻古賠錢的。
    蓋吳還蹲在地上,一邊嗅著那支箭,一邊像是這樣還不夠似的,居然用手上的布擦了擦箭頭,舔了一口。
    “呸!居然是新鮮的!”
    蓋吳不停地吐出唾液。
    “你在做什麼!”
    賀穆蘭嚇了一跳。
    “你怎麼把毒給吃下去了!”
    “師父,沒事,這毒不見到血不會發作。”
    蓋吳將那支箭小心翼翼的提起來。
    “若你口腔潰瘍……不,若你口中有細小的傷口而不自知,你等會就要被毒死了。”
    賀穆蘭露出不贊同的表情。
    蓋吳似乎很有把握,他臉色凝重的拿著那支箭,對著賀穆蘭恭敬道:
    “師父,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那客店人來人往,賀穆蘭又不是管轄京城治安的官吏,自然不能封鎖這間客店,若是讓陳節或蠻古守著客店的大門,她還擔心他們落單糟了毒手,只能將他們召回來。
    蓋吳一喚她,她立刻走了過去。只見蓋吳面色難看的捧著那只粗短的nu箭,對賀穆蘭說道:“師父,這箭頭抹的毒,是我們盧水胡人制的。”
    “什麼?”
    “你沒被毒壞腦子吧?”
    蠻古和陳節叫了起來。
    “它制作麻煩,除了我那幾個叔叔,其他人都不會折騰這個。我擔心是我的叔叔們接了什麼買賣,所以才針對您。”
    蓋吳心有余悸地看著手中的箭。
    “這毒見血封喉,我不知道他們怎麼敢在平城的大街上用。難不成是瘋了?”
    “你的叔叔們難道不認識你嗎?”賀穆蘭抬頭看了看那扇窗,“你跟在我身後,也不怕誤傷?”
    “射第一支箭的時候可能沒看見我,後面沒再繼續,說不定是注意到我了。”蓋吳神色茫然,“也有可能來的不是我的叔叔們,只是他們新招募的部下。”
    天台軍四分五裂,他只帶走了一小部分人,大部分人都跟著他兩個叔叔去找活路了。
    北涼和劉宋一直在拉攏他們,他們投靠了任何一方都有可能。
    “盧水胡若有這樣的武器,陛下是一定非滅了你們不可了。”賀穆蘭神情嚴肅。“重nu即使在軍中也不多,這武器裝配這麼麻煩,在平城的東城居然就出現了一把,而且這還是緊鄰宮城的地方,若白鷺官查出箭頭du藥的來歷,你可知道有什麼後果?”
    “這不可能是我們的武器!我們擅長馬上作戰,用的都是長弓和馬刀,我蓋家家傳的是雙刀,我兩個叔叔用的也是雙刀,這種武器這麼貴,又不能在馬上用,我們要它做什麼。”
    蓋吳臉色發白。
    “除非……除非是有人給他們的……”
    nu和弓不同,nu只要學會了如何使用機簧,人人都可以用,而且射程不知道要比弓箭遠多少!
    賀穆蘭見蓋吳的臉色實在太難看了,知道他是擔心以他如今的立場,免不得要和自己的族人內斗起來,所以才極為憂慮。
    “若是別人給他們的,能不能讓他們推了這個買賣?他們是你的叔叔,難道不能反悔嗎?”
    賀穆蘭只能抱一絲希望問他。
    “不可能,我們天台軍接了的買賣,是不會反悔的。哪怕是要殺自己的親朋好友,要麼不接,接了就一定要完成……”蓋吳接著說:“若是失敗,要十倍返還報酬。以我兩個叔叔的個性,他們只會勸我幫著殺你,然後分我一半的錢,絕不會反悔。”
    “那只能去報給白鷺官調查了。”賀穆蘭歎了口氣,“敵暗我明,我總不能每天躲在家裡吧?”
    誰知道哪裡還有盧水胡人藏著?
    人來人往的客店他們都能潛進去,更何況其他地方。
    蓋吳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從未想過才剛剛拜師沒幾天,就要面臨這樣的結果。
    拓跋鮮卑的白鷺官從晉時起就赫赫有名,若真是他的叔叔們在平城接了刺殺的活計,說不得就要被查出來。
    到時候說不得要連累所有在平城居住的盧水胡人,也許連杏城的族人都要被連累也不一定。
    短視!
    貪婪!
    他們還是老樣子沒變。
    蓋吳看著自己的師父,突然雙膝跪地,恨聲開口:“師父,此事也許會連累到許多無辜之人,希望師父能給我幾天去仔細查一查此事。若是誤會最好,若不是誤會,我定會勸服我的族人們放棄這個任務。”
    他雙手伏地,感覺自己的臉燒的火辣辣疼。
    “請師父不要把這支箭交給白鷺官,我一定會解決此事的!”
    以往最維護蓋吳的陳節卻第一個不同意。
    “誰知道你要查幾天,他們又會不會罷手?若是這幾天裡將軍出了事怎麼辦?那是重/nu啊!三百步之外都能暗算的武器,我們總共只有幾個人,怎麼可能防衛的了暗箭?”
    陳節的話如連珠箭一般射了出來。
    “再過幾天我們家將軍就要隨駕出京了,這個時候更不能出任何差錯,你的族人若是犯了錯,就該接受犯錯的後果,怎麼能徇私呢?”
    “是不是只要能護衛的了師父這幾日的安全,師父就能給我幾天的時間去解決這件事?”
    蓋吳聽到陳節的話,期盼地抬起頭,望向賀穆蘭。
    “我有辦法的!請給我一次機會!”
    立在蓋吳身前的賀穆蘭想了一會兒,用蓋吳斷掉的袖子將那支箭包起,放在了馬鞍後的袋子裡。
    “起來吧,別跪了,你去試試看。”
    “是!是!”
    蓋吳眼睛極亮的站起身,連連稱是。
    “我知道你們盧水胡人若遇到事情無法解決,往往用比武決定結果……”賀穆蘭叮囑他:
    “今晚你到我屋裡來,我教你幾招克制你家刀法的本事。”
    她和蓋吳比過好幾次,早就知道蓋家刀法的弱點。
    “若是你還打不過……”
    賀穆蘭望著神情錯愕的蓋吳,輕笑著開口。
    “你就回來報個訊,師父我打上門去。”

  ☆、第308章 聽憑差遣

出了這樣的事情,賀穆蘭自然沒有了去虎賁軍營的心思,派了陳節跑了一趟軍營,告知源破羌自己這裡有些事情,明日再去軍中相見,便帶著蓋吳和蠻古回了花宅。
    一路上風平浪靜,就像是清早差點遇襲的那一幕是做夢一般。若不是賀穆蘭回了府把那毒/箭取了出來,似乎他們就是出去晃了一圈,什麼也沒發生。
    陳節帶著源破羌的消息回來了,他知道賀穆蘭不是輕狂或者多心的人,說有事不能來,一定是出了什麼事,不但關切的問過陳節情況,甚至還提出有事情他可以幫忙。
    不過陳節不敢替自家將軍隨便答應,只推說回去要問問賀穆蘭。
    蓋吳想要去查個明白,是因為無論是哪個盧水胡人留在平城裡,都要用上他父親在平城的人脈。能夠出入平城、有地方藏起那麼大的武器,一定是有足夠安全的住處,也一定是有人掩護的。
    若不是如此,只是有人設法買到了盧水胡的毒/藥,那當然是更好。可是蓋吳心裡明白,這種毒外人並不知道,點名去買更不可能,只有可能是他的兩個叔叔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而把它拿了出來。
    盧水胡人對外很團結,若是白鷺官或者其他人去查,哪怕嚴刑拷打也問不出什麼,可是他是蓋天台之子,是從小便生活在天台軍裡的孩子,他去調查最近有哪些盧水胡進了平城,又有哪些人找了他們幫助,卻是一問便知。
    他的叔叔們不一定敢入平城,天台軍的名頭太大,他只是個少年,即使在平城腳下跑也不會被人認出來,可蓋天慶、蓋天虎兩位叔叔是跟著他父親征戰多年的,魏國許多大將都見過他們,甚至有些人都雇傭過他們,前腳花木蘭死了,後腳出現他們的蹤影,杏城的盧水胡就完了。
    賀穆蘭不知道蓋吳要怎麼查,卻知道他一定是有了想法。這個少年日後能率領三千天台軍,甚至十幾年後揮動反旗聚集起一支十幾萬人的人馬造反,心思一定縝密,也必定又讓人信服的本事。
    加之是和自己的同族打交道,安全應該是無虞。
    她的弟子,怎麼也不能落於人後才是!
    賀穆蘭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和蓋吳喂招,告訴他的刀法還有哪裡不足。後世的蓋吳力氣大了很多,刀法也穩重許多,不像現在的蓋吳,為了追求華麗的效果拋棄了許多干脆利落的東西。
    到了晚上,賀穆蘭更是把蓋吳叫進屋子,除掉武器,赤手空拳貼身和他喂招,一一指點比武之時人容易出現的破綻。
    雖說這樣做不可能一夜之間速成一個高手,可蓋吳原本武藝就不弱,缺的只是大量的實戰,而賀穆蘭正好有著十多年的作戰記憶,戰斗的經驗在同齡人中堪稱第一,補足了蓋吳欠缺的部分。
    有許多蓋吳之前苦思不解的問題,在賀穆蘭隨口的指點下也是豁然開朗,待到了後來,蓋吳對賀穆蘭已經不僅僅是崇拜了,說是“狂熱”也不為過。
    僅僅這一天一夜的指點,竟超過了他幾年的鑽研!
    待月上中天,蓋吳的身體已經是疲累無比,精神卻是越來越亢奮。
    他似乎已經預見到了自己的刀法將在他二十歲之前達到大成,這樣的預感讓他一邊顫抖著,一邊忍不住對著賀穆蘭露出孺慕之情。
    這麼一個十幾歲的小伙子,用一種看著“嚴父”的表情看著自己,饒是賀穆蘭的心理年齡已經有三十歲左右了,還是別扭的要死,只覺得雞皮疙瘩直起。
    “這晚上,你還要出去?外面在宵禁,別給抓到!”賀穆蘭見蓋吳收起刀要離開,忍不住擔憂地出聲制止。
    “宵禁可禁不住我們。”蓋吳得意地笑了笑。“有些地方得晚上去才能找到,有些人得晚上去才能見到面,師父莫擔心我,我能應付的來。”
    賀穆蘭見他胸有成竹,也不囉嗦。
    “你自己小心。”
    她想了想,從袖袋裡掏出幾片金葉子。
    “出去行事不免要打點打點,這幾片金葉子你帶著,以備不時之需。”
    蓋吳也是曾經見過大錢的人,只是現在落魄了。即便如此,賀穆蘭隨手就是幾片金子也讓他面紅耳赤,他推辭了一番,最後只拿走一片。
    “這個就夠了……我去辦事不需要花錢的……”
    他似乎沒受過這樣的“疼愛”,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腳步輕快地離開了。
    到了第二日一早,陳節和蠻古隱約聽到屋外有嘈雜之聲,似乎還有爭論時才有的嘶吼,頓時心中一驚,連忙准備出去看個究竟。
    賀穆蘭自然也聽到了嘈雜,待她穿好衣服走出屋子,正看到蠻古和陳節提著武器要出去,立刻叫住了兩人。
    “你們等等,一起出去。”
    若真是敵人襲擊,兩個人和三個人也沒什麼區別,這裡是天子腳下,沒有敢這麼囂張的人馬,就算是哪個貴族也不敢。
    既然如此,一起出去看看也沒什麼。
    陳節小心翼翼地打開門閂,從門縫裡往外看了一眼,賀穆蘭見到他那樣子實在是好笑,忍不住上前把他推開,大大方方地打開正門,往門外一跨……
    然後差點一腳踩空跌了出去。
    只見花將軍府門口原本為了停留馬車而留的大片空地上,規規矩矩的站著幾百號人。
    這些人穿著各異,膚色、發色、相貌皆不相同,單從外表上看,甚至看不出是什麼民族之人。
    在平城居住的人口何其多,胡族更是數不勝數,乍然一下見到這麼多奇裝異服之人堵住她家的門口,賀穆蘭不可能不吃驚。
    就在離得稍遠一點的地方,一個精壯的漢子和隔壁人家的家丁在大聲爭執。
    “我都說了我們不是惡人!你見過惡人在別人家門口這麼規矩的等嗎?什麼?你說老子是販魚的?老子就是販魚的怎麼了?販魚的偷了嗎?搶了嗎?販魚就不能來你們昌平坊,誰定的規矩?”
    說話的是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漢,大冷的天,他的褲腿還高高的卷了起來,露出微濕的兩只鞋,渾身散發著魚腥味。
    平城附近有一個大湖,城中販魚的魚都是來自於此。只是現在天冷,捕魚特別辛苦,若不是身體素質好,不是凍壞就是受寒,所以到了冬日魚蝦的價格變得特別貴,魚販子這時候不去販魚卻出現在昌平坊,也難怪別人起疑。
    賀穆蘭定睛看去,不但有販魚打扮的,還有苦力打扮的、木匠打扮的,甚至還看到一個渾身油膩血污像是屠夫的。他們皆是壯年的漢子,穿的也特別寒酸,但這幾百號人,沒有一個穿著乞丐的衲衣,或者做乞丐的打扮。
    賀穆蘭只細細一看,大概便知道了這些人是什麼來路,而蓋吳信誓旦旦所說的:“我若能保護師父的安全,請給我幾日時間”是什麼意思。
    她出了門來,門外幾百雙眼睛當然是看見了的,霎時間,無數漢子的眼神移了過來,看的陳節和蠻古兩人幾乎都不敢邁腳。
    蠻古還在思量這些人的身份,陳節卻色厲內荏地叫了起來:
    “你們都是什麼人,為何都杵在我們將軍府門口!”
    見到賀穆蘭出來,這幾百個漢子一個個立刻躬身下拜,恭恭敬敬地向她問好:“我等奉少主之命,前來護衛花將軍安全,花將軍安好。”
    說話的有用盧水胡語的,有用鮮卑話的,雖然聲音並不整齊,但是個人都能看出他們的尊敬之情。
    就連剛才還在吵架的魚販子也都拋下那幾個盧家的家丁,擠到賀穆蘭的身前。
    “花將軍好,我是天台軍的盧爾泰,是不是吵到將軍休息了?”這漢子氣的跺了跺腳,“都怪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非不要我們在門口等。還說若是您的熟人,一定會敲門進去……”
    他斜眼看了幾個滿臉憤慨的家丁,接著說道:“有些兄弟實在是出不來,在平城的三百天台軍,如今有二百六十人在此候命,聽憑將軍調遣。”
    賀穆蘭原想著盧水胡人對魏國人仇視不已,就算再怎麼遵從蓋吳的命令也不至於人人都對他惟命是從,誰料如今一見,似乎也沒有對魏人如何仇大苦深,只是對幾個盧家的家丁沒有好臉色。
    她轉念一想,盧水胡所在的杏城雖然因為夏國被滅歸入了魏國,但如今夏國剛剛納入魏國版圖,拓跋燾又想收歸人心,所以包括狄子玉所在的羌族在內都是極盡安撫,沒有後來那般劍拔弩張,這些盧水胡最多是因為首領被大魏名將長孫翰殺了而氣憤,說到仇恨什麼的,恐怕也沒到那個地步。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狠,他們如今只是一群為了生存而煎熬的落魄之人,還沒有被逼上絕路。
    想到這裡,賀穆蘭心中感慨萬千地抱拳還禮,說道:“我還道是蓋吳想了什麼法子,原來是勞煩了諸位英雄護我。我自認自保的本事還是有的,諸位若是有事不妨離去,別耽誤了生計的大事。”
    這時代曠工可不比後世,工錢沒了不說,名聲壞了就沒人敢請了。蓋吳一夜之間召集了這麼多人來,他們這幾天保護她倒是可以了,可她離開之後,他們該如何繼續維持生計呢?
    一想到這個,賀穆蘭心中有些埋怨蓋吳糊塗。
    可這幾百個漢子卻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似乎甘願受賀穆蘭趨勢才是人世間一等一的大事一般。
    那販魚打扮的漢子更是立刻喊了起來:“花將軍可是覺得我們本是不夠?您既然喚我們英雄就是看的起我們,我們更不能離開您半步。”
    賀穆蘭一聽“不能離開您半步”的話頓時一驚。
    她今天還要去虎賁軍營,這麼多人跟著……
    “真的不必……”
    “花將軍,他們真的不是什麼閒雜人等?”盧家所在的襄城公府就在東陽侯府隔壁,大清早看到一群衣著寒酸的草莽之輩湧入昌平坊,還以為是出了什麼大事。
    昌平坊離宮城近,平日裡也有差役巡邏,也不知道這群人是怎麼來的,竟沒有被人攔下!
    幾個膽大的家丁上前詢問,大概是神色間不屑之意被看了出來,這脾氣大的漢子就和他們爭辯了起來,其余眾人卻乖乖的在門口等著賀穆蘭起床開門,直等到天色漸亮、眾人出門。
    聽到盧家的人說他們是“閒雜人等”,一群盧水胡人對他們怒目而視,眼神中有著說不出的憤意。
    賀穆蘭知道這些跟著蓋吳的都是蓋天台的心腹,是多年能征善戰的傭兵,吃得了苦受得了罪,性格最是堅韌,聽到盧家滿臉擔憂,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肯定地道:“這些是我家弟子的家人,也是我的朋友。先謝過各位的關心,不過確實沒什麼問題。”
    她一邊說,一邊打開兩邊的門,示意盧水胡人進來。
    他們都立在門口,已經有不少人出來看熱鬧了。
    一群盧水胡人聽到賀穆蘭說他們是她的朋友,一個個露出喜不自禁的表情,跟著賀穆蘭一擁而入,好奇地打量花府的內部。
    唯有陳節頭疼的按著額頭。
    這兩百多人一看就是沒吃過飯就來了的,哪怕去買胡餅也要買上十幾筐,也不知要破費多少,更何況每一個看起來都很能吃……
    正頭疼間,前院廚娘做早膳的香味兒一陣陣傳來,大概是廚上燉了羊肉湯。
    這冬天大清早來一碗羊肉湯身上最是暖和,剎那間,可謂是怕什麼來什麼,像是打鼓一樣的聲音此起彼伏,你唱我和,在前院裡響成一片,直驚得陳節連連後退,仿佛已經看到自己背著胡餅往回走的樣子。
    那魚販子打扮的漢子不好意思地捂著自己的肚子,見賀穆蘭臉上帶著笑意心中一松,甕聲甕氣地開了口。
    “那個將軍……”
    他撓了撓頭,扯出一抹憨笑。
    “包飯不?”

  ☆、第309章 揚威軍中

這麼多人來守護她的安全,無論是不是她要求的,於情於理都該人家吃飽飯才是。
    可她家只有兩個廚娘,而且廚上也沒准備這麼多人的吃食,她原本想著陛下賞的糧食就算年後來六十幾個漢子也夠吃了,如今這兩百六十人要想要吃飽飯,現做肯定是來不及……
    “陳節!”
    賀穆蘭想了想,對陳節招了招手。
    陳節腳一滑,露出一副“果然是我果然太聰明能干也是個問題”的表情,耷拉著腦袋“在”了一聲。
    “去開庫房,把我的細綾取一匹出來,換些管夠的吃的過來……”
    賀穆蘭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陳節。
    雖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她知道陳節甚是聰敏,雖說人多了點……
    好吧,不止是多了點。
    但她相信他一定搞的定的!
    陳節拖拉著腳步,在蠻古幸災樂禍的眼神裡去忙活了。
    ‘嘿,叫你小子一直賣機靈!機靈是那麼好表現出來的嗎?老子要不是笨,也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蠻古心中大樂。
    ‘聰明人才被坑,笨人就做笨人的事就好了!’
    賀穆蘭每日清晨都要練武,練武後才用膳,所以廚上准備做最多的是各種湯水,湯和粥是不會涼,而且越燉越香的。
    但今日的清早分外詭異,賀穆蘭和蠻古練著武,小校場上幾十號漢子一邊肚子咕嚕咕嚕叫看著他們比劃,一邊大聲叫“好”。
    練到後來,蠻古也實在架不住這麼多雙眼睛退了下來,反倒變成幾十個漢子車輪戰輪流去給賀穆蘭喂招。
    以往這種情形,賀穆蘭只在一種片子裡看過,就是那種出場牛逼哄哄的大反派,一邊練武一邊叫手底下人過招,把手下人打的阿達阿達亂叫手下人還要大喊“xx好厲害屬下實在不敵”的那種。
    然而反派既然是反派,最後總是要輸在一個橫空出世的窮小子身上,此人必須集各種窮d絲的大成與一身,而且還要有個美貌無比的青梅竹馬,而這個反派恰恰又看上了他的青梅,於是乎d絲逆襲的故事經久不衰……
    每次一遇到這種劇情,賀穆蘭就由衷的想說一句:
    “小子,你還是去和反派搞基吧。為了超越你而追逐你什麼的,難道不該走那種片場嗎?”
    哎呀發散思維一下子扯遠了。
    賀穆蘭頭疼的看著對面如喪考妣的盧水胡漢子。
    “我的劍名為磐石,重達百斤……”賀穆蘭看了一眼地上碎裂掉的單刀,“我和親衛練武,親衛用的都是高車的鍛鐵劍……”
    那漢子雙目含淚的抓著只剩半截的單刀,嘴裡喃喃著“碎了碎了它陪了我好多年居然碎了我連菜刀都買不起我到哪裡去買刀以後我難道要用棍子嗎”……
    其見者流淚,聞者傷心,逼得賀穆蘭不得不開口許諾:“咳咳,我庫房裡還有不少刀劍,等會我讓蠻古去給你取一把。”
    說時遲那時快,虎目含淚的漢子眼裡的淚光剎那間收了個干淨,用著盧水胡人特有的憨厚笑意大大地點著頭。
    “多謝將軍了!”
    “將軍將軍,俺仰慕您的武藝已久,請和我過幾招!”
    “將軍將軍,他們武藝不行,我可是盧水胡青年之中第一人,來來來,讓我來給您喂招!”
    “花將軍,我也是使劍的,請您指點!”
    ……
    賀穆蘭被一群漢子圍著,只得做出了一件從未做過、大大滅自己威風的事情……
    啪嗒。
    磐石落地。
    “各位都是好漢,若是傷到了就不好了,我們還是就空手比劃,如何?”
    賀穆蘭暖暖一笑,態度風光霽月至極。
    盧水胡人:……老子衣服都脫了,你跟我說這個?
    ***
    也不知陳節是怎麼做到的,二百六十人的吃食,他竟是不到半個時辰就全部准備好了,雖然這吃食……
    “還是胡餅夠味!又管飽又能夾肉!”一個漢子吃的滿嘴流油,“花將軍真是大好人,我們干活,其他人家能給我們喝口粟米粥就不錯了!”
    這個漢子還能邊吃邊說話,更多的是連話都不願意說,只顧著往嘴裡塞,唯恐張口掉了餅渣的。
    賀穆蘭從穿越到北魏來就不愛吃這裡的東西,唯有胡餅吃起來有些像前世的雜糧餅而得到例外。但即使如此,也架不住年年吃月月吃軍營吃行軍吃,此時再見胡餅,有種隱隱想吐的感覺。
    可陳節做的沒錯,在這時候要想一下子買齊二百多人的吃食,唯有一次能做出十幾個的胡餅最節約時間,他只要把東西兩市跑一遍,包圓了胡餅送到昌平坊來,喂飽兩百多個漢子是綽綽有余了。
    這些漢子啃胡餅啃的津津有味,導致賀穆蘭和陳節幾人吃著麥飯喝著羊肉湯都有負罪感,原本奉為美食的早膳也吃的食不知髓,匆匆用完就放下了。
    一干盧水胡漢子大快朵頤,待吃了個肚兒圓以後將手一拍。
    “吃飽肚子好干活,花將軍,您說要干哪個,大伙兒抄家伙上就是!”
    “就是,要干翻誰,您給個話,我們上!”
    賀穆蘭原本還覺得這些漢子魯直的可愛,待聽到他們的話,心中卻是一寒。
    人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若吃不飽飯,活不下去的時候,是沒辦法談禮儀道德的。蓋吳坐擁三百尚武之人,卻無法喂飽他們,也不能讓他們感受到榮譽,時日一長,不是他們拋棄蓋吳另起爐灶,就是蓋吳帶著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若她沒有收下蓋吳為弟子,這個過程有多長呢?
    十天?二十天?三十天?
    說不定一個月後,平城附近就多了一支人人懼怕的流氓地痞隊伍。
    盧水胡如今只是因為不服管教而被魏國忌憚,平時並沒有什麼劣跡。若是他們開始聚眾嘩變、殺人越貨,盧水胡人的惡名就洗不掉了,魏國也勢必要狠狠地約束他們才是。
    如此滾雪球一般的滾下去,民族之間的矛盾漸漸變大,到了最後,誰也說不清為什麼會有仇視之情了。
    這世間的仇恨是不是一開始都是這樣結下的?若是那些胡人們都能活下去,是不是就不會造反?
    羌人也好,白龍胡也好,最初是不是因為活不下去才走上這條路的?
    那為什麼會活不下去呢?這又是誰的責任?
    賀穆蘭越想越是心驚,到了後來,幾乎到了冷汗淋漓,口不能言的地步。
    望著院子裡亂七八糟坐了一院子的盧水胡人,賀穆蘭最終卻沒讓他們去“干”翻什麼人,只朗聲說出一句話來。
    “各位都是大好男兒,怎能為一頓飯而輕易許諾?諸位的大好本事,應當用在有意義的地方,我這小恩小惠,當不得各位這番好意。”
    “花將軍,你這人好是好,就是太虛偽!”盧爾泰擦了擦嘴巴,大聲叫道:“咱們願意來保護你,雖說有蓋吳少主的請求,可我們也不是什麼人都跟的。否則憑我們的本事,去混個打手護院,豈不是天天都吃香喝辣?我們願意跟著你、保護你,自然是覺得您是個大大的英雄,和那些吸人血的貴人們不同。”
    “您也是普通軍戶出身,您的一頓飯,自然和那些貴人們的一頓飯不一樣。您當我沒看到那位小哥的苦臉?都是窮人家出身,我們吃了您的飯,自然就要為您辦事,否則就是我們沒臉沒皮了。”
    盧爾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兄弟們,我們可是那般混吃混喝之人?”
    “不是!”
    “既然不是,我們就要打起精神來!哪怕來行刺的是天王老子,也給他們打回去!”
    “是!”
    賀穆蘭自認並不是容易被感動之人,可聽著這一群漢子們的嘶吼,心也仿佛被熱油滾過一般燙的快要炸裂開來。
    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可能面對的是自己的同胞,也許遇到那些行刺之人,他們也不會如同自己說的那般“打回去”,可即使如此,此刻他們真心實意的感情,她已經收下了。
    “是,是我太虛偽了。”
    賀穆蘭豪爽地點了點頭。
    “如此,就要多勞煩各位了!”
    “將軍好說!”
    “有我們這麼些人在,除非出動羽林軍,否則誰也不能摸到你半根頭發!”
    一群人熙熙攘攘地吵鬧了起來,這種氛圍實在太像是軍中,雖然不過短短的半年,賀穆蘭卻覺得離那金戈鐵馬的日子太遠了,此時見他們七嘴八舌,不但沒有煩躁的感覺,反倒由衷的發出微笑。
    直到那熟悉的聲音又傳入她的耳中。
    “花將軍,晚上包飯嗎?”
    ***
    “其實不需要這麼多人。”
    賀穆蘭苦笑著看著身後一大群人。
    “而且我們騎馬,你們不一定……”
    “將軍不要操心我們,我們也有馬,城裡沒草場,我們養在城外。”一群漢子們笑著回答賀穆蘭。
    “花將軍您騎馬在前面,我們一定跟上就是!”
    昨日便約了源破羌在虎賁新營相見,雖然昨日以有事搪塞過去,今日若是再推,未免有些不給面子。
    賀穆蘭手段不夠圓滑,但這種得罪人的事情也不肯做的。而且若日後傳出花木蘭被區區一支箭就嚇得不敢出門的事情,恐怕也會傳為笑柄。
    可她再怎麼厚臉皮,讓兩百多個這樣打扮的盧水胡漢子跟著她去虎賁軍營……
    真的好嗎?
    就這樣,賀穆蘭第n次感受到“萬眾矚目”的感覺,可第一次是這樣恨不得大家別看她的。
    任誰騎著高頭大馬,後面追著兩百多個衣衫襤褸的漢子,都會覺得不自在。
    好在很快就出了城,但賀穆蘭可以肯定的是,以素和君那無孔不入的白鷺官們的本事,她帶著兩百多個胡人招搖過市的消息就會傳入那位陛下的耳朵裡。
    而且還是盧水胡人。
    她馬上就要出使北涼了,身邊多出這麼多盧水胡人,真的沒問題嗎?
    賀穆蘭淚流滿面的騎著越影往前走,有種干脆還是下馬牽著走算了的感覺。
    再看看左右的陳節和蠻古,他們的表情比她的還迷茫。若說將軍騎馬是慣例,可親衛騎馬,身後跟著兩百多步卒,實在是讓人不適應。
    一行人就這麼表情各異地出了城門,那守城門的城門官甚至還翻來覆去的反復看了賀穆蘭的將牌無數回。若不是城門官早就習慣了賀穆蘭清早出城去虎賁新營,怕是此刻已經把他們當做可疑人士給拿下了。
    這些盧水胡漢子倒是各個都趾高氣揚、精神抖擻的樣子,似乎有位這樣天下聞名的領頭者十分榮幸。
    待到了城外,賀穆蘭看著一馬平川的官道,再看看身後穿著草鞋、狗皮靴等亂七八糟鞋子的盧水胡人們一眼,不由得犯難。
    “花將軍,你別管我們了,我們跟的上。再往前一點,我們的馬就可以騎了……”
    漢子們大大咧咧地示意她不要在意,賀穆蘭拗不過他們,騎著越影一路小跑,朝著虎賁新營而去。
    “將軍……將軍……”
    陳節聽到身後連續不斷的腳步之聲,瞠目結舌的望著後面的盧水胡漢子們。
    “他們……他們居然……用跑的……”
    賀穆蘭沒有回頭也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麼,心中實在是酸澀。
    “嗯,你也別回頭,馬不要騎的太快。”
    那一陣一陣的發足狂奔之聲擊入賀穆蘭心底,讓她忍不住神色肅穆。
    這支盧水胡人,當得起後世那赫赫有名的“天台軍”之號。即使是鮮卑軍中,也極少有這種方式急行軍的情況。
    他們真是用自己的雙手、自己的雙腳,在這大地之上奮斗至今的!
    平城城外來往的旅人們都好奇地注視著這一幕:在最前方,騎著黑色大宛良馬的將軍帶著兩個親衛,正一路小跑的往某處山谷而去。在他們的後面,穿著各種膚色的魁梧漢子們埋頭苦追,雖累的氣喘吁吁,卻人人都有喜色。
    這些人有些面有菜色,有的衣衫不整,但任何一個人拎出來讓人看了,都只會發自內心的贊一聲“好漢子”。
    這“好漢子”贊的不是形貌,而是他們的言行舉止,這是真正在沙場上歷練過的滿足,雖發足狂奔,卻甘之若飴。
    “什麼情況?哪位將軍又新弄出來的練兵之法?讓人跟在馬後面跑?”
    一個走南闖北的行商問身邊的朋友。
    “那前面騎著大宛馬的將軍是什麼來路?”
    “那將軍我確實不認識。”行商見多識廣的朋友瞇著眼睛看了好一會兒。“不過我國境內的大宛馬就那麼幾匹,這將軍應該非富即貴……”
    花富貴還不知道別人如何議論他們,直到到了一處離官道不遠的草場附近,才陸陸續續有人出來,牽著一大群馬。
    這些馬大部分都是良種,和這些漢子破破爛爛的衣著比起來,任何一匹馬站在他們身邊都像是偷來的,可這些馬對主人親暱的態度卻做不得假。
    直到現在,賀穆蘭才算是真正松了一口氣。
    兩百多個漢子翻身上馬,和帶馬前來匯合的族人遙遙抱拳感謝。這些人大概就是之前說過的“不能出來”的朋友們,遠遠對著賀穆蘭行了個禮便轉身離開了。
    虎賁新營門口。
    衣冠齊整、身著鐵銹紅色衣袍的五百私兵們整齊劃一的站在營門之外,在虎賁右司馬源破羌的帶領下迎接賀穆蘭。
    如今日已高升,一群私兵身著皮甲,內著袍服,雖是冬天,也被太陽照的汗流浹背,加之等的時間也長,有些人不由得露出煩躁的表情。
    源破羌的私兵大都是從南涼跟出來的親兵,有一些是他死去的兄長們的心腹,有一些是南涼那些破國貴族的子弟,源破羌年紀不大,雖能統轄他們,但他們心高氣傲肯定是有的,他有意把他們拉到門口靜等,也是為了磨磨他們的性子,銼銼他們的銳氣。
    不一會兒,源破羌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馬蹄之聲,在這裡的都是在行伍之中打滾的宿將,一聽這馬蹄聲,再看看塵頭,便能估算來的有幾百人。
    “敵襲?”
    源破羌心中一驚。
    “不,哪個敵人能不聲不響打到平城外?若真是敵襲,幾百人只夠平城外的駐軍塞牙縫的。”
    源破羌心中安定,便又看了一眼身後面露各種驚疑之色的部將們,出聲警告:“不要妄動,先看看情況。”
    馬蹄之聲越來越近,隨著馬蹄聲而來的,還有一陣陣奇異的怪味。
    有些像是集市之中鹹魚膻肉、雞鴨魚鵝夾雜在一起,又被太陽炙烤過的古怪氣味;還有些像是邋遢了幾個月的摳腳大漢們聚集在一起,齊齊脫了鞋襪的味道。
    這味道實在是讓人心中不喜,源破羌再落魄時也是王子,最注意儀表,等看到賀穆蘭領著一大群穿著古怪、身上散發出各種氣味的漢子來到軍營之前時,哪怕他涵養再好,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脫口而出:
    “花將軍,莫不是你以為我帶著私兵給你下馬威,所以……”
    他看了一眼她身後奇裝異服的盧水胡人,苦笑著說道:
    “……砸場子來了?”
    莫說是賀穆蘭,便是任何一個人看到賀穆蘭帶著的這群人,都會生出這樣的想法。
    若是不喜源破羌的行為,以賀穆蘭現在的威望和身份,在若干家、賀賴家或庫莫提那裡借上幾百個精兵撐場面是一句話的事情。
    可他偏偏帶著幾百個市井之徒,有些一眼看去還是雜胡的市井之徒前來虎賁軍營……
    “此事一言難盡。”
    面對源破羌此等的猜測,賀穆蘭也只能翻身下馬以示絕無此意。
    隨著賀穆蘭下馬,陳節、蠻古和一干盧水胡人也紛紛滾鞍下馬,動作干淨利索,顯然都是經常行軍之人。
    看到這些人可能確實是老兵,並非賀穆蘭四處找來羞辱禿發家的私軍的,源破羌的臉色才算好了一點。
    賀穆蘭領著兩百多號盧水胡人進入軍營,和源破羌並肩而立,用春秋筆法大致說了下自己遇刺的事情,然後這些人都是自己弟子找來的朋友,熱心護衛雲雲。
    時人愛豢養私兵,就連游俠兒都是呼嘯著聚眾山林,也有大量的破落貴族家中帶著許多家人四處流竄,源破羌自己就是如此,自然對這些盧水胡人心有戚戚焉。
    如此一來,他的態度又更好了一些,可他身後的私兵們卻不是如此。
    盧水胡人當過傭兵,不過傭兵是什麼?
    那都是野路子,莫說補給輜重糧草都要自己想辦法,像這樣吹角連營、軍帳齊備的軍營更是從未有過,更別說那廣闊的校場、來來回回擺弄各種器械的後勤兵卒了。
    所以這些盧水胡人一進軍營就用各種羨慕和好奇地眼神東張西望,偶見幾匹好馬被人牽著走過,眼神裡都是熾熱的東西。
    他們仿佛已經看見當這座大營滿布將士時雄壯的操練聲,鼻子裡似乎也聞到了擂鼓出征時誓師酒的清洌之氣,那馬鳴嘶嘶,刀劍出鞘的交雜之聲更像是完美的樂章,一下一下激蕩著他們的耳膜。
    幻想是最美好的東西,每個男兒都有金戈鐵馬的夢想,更何況盧水胡人幾百年來曾無數次和正規軍並肩作戰,直到十六國時北方一片混戰才淪為不入流的人馬。
    他們好不容易碰上一個英明的領袖蓋天台,結果就在亂軍之中被長孫翰斬了,之後雖然分崩離析,可心中那些熱血卻是沒有熄滅的。
    這些男兒熱血澎湃,源破羌的私兵們卻一臉嫌棄鄙夷的看著這些草莽之徒,有些盧水胡人連雙鞋都沒有,裹著草和破布縫合在一起的怪東西,甚至還有人連腰上都沒有腰帶,只用草繩胡亂束做一團。
    源破羌敏銳的發現了自己部下的那些心思,又發現那些盧水胡人們對此是一種不屑一顧的坦蕩,頓時明白這些人應該是有真本事的。
    正是這些真本事讓他們無視了他那些部下的驕傲,因為他們的驕傲不在於身份和衣著,而來自於對自身力量的自信。
    想到這裡,源破羌露出在黑山軍營時那副可愛的笑容。
    “花將軍,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他亮出兩個小虎牙,對賀穆蘭建議:
    “不如讓兩邊都活動活動?”
    ***
    一個時辰後。
    “呃!啊!我認輸!我認輸!”
    “莫打臉!我認輸!”
    “我就不認輸,有種你打死我!呃啊!你還真打死我?”
    校場上一片鬼哭狼嚎之聲,兩百盧水胡健兒對上精挑細選的兩百源家軍,幾乎是以吊打對手的氣勢不停的贏著拳腳。
    這些私兵除了平時的操練和出征,其他時候都有貴族養著,從不為生存發愁,而這些盧水胡健兒除了每天必備的練武,尋常做些苦力、或是搬運東西都是常事,一身腱子肉簡直能撐爆衣衫。
    他們將什麼街頭亂斗、亂軍中活命的本事一齊上來,頓時打的這些私兵丟盔棄甲,恨不得抱頭鼠竄才好。
    賀穆蘭和源破羌也算有些私交,源破羌的私兵心高氣傲是她早就知道的,而且在黑山時他也是這麼打擊左軍的氣焰,賀穆蘭明白他的想法,所以就讓這些盧水胡漢子們下場去“玩玩”。
    這一玩,就玩出了這個結果。
    莫說只是想讓他們知道草莽之中也有猛士的源破羌,就連賀穆蘭都沒想到這些漢子們有這樣的本事。
    能堅持到最後還跟著蓋吳的,果然都不是庸人。
    這些漢子也有意讓花木蘭看看他們的本事,手上的功夫絕不收斂,可就苦了這些私兵,被打的要命不算,若是不幸被壓在盧水胡人的身下,聞著對方身上傳出的陣陣汗味和異味,真是恨不得大哭一場才好。
    兩百個漢子輕松贏了對手,滿場裡除了源破羌手下幾個特別強的老家將,幾乎是哀鴻遍野,躺倒一片。
    盧爾泰能屢屢出頭,自然武藝不弱,他穩穩贏了之後,帶著幾個盧水胡漢子前來向賀穆蘭致禮。
    “花將軍,幸不辱命,還好沒丟了您的臉。”
    賀穆蘭笑著點了點頭,心中當然高興。
    “你,你究竟在哪裡找來這麼一群……”
    源破羌臉上震驚之色無以言表,到後來甚至站起了身子,直接站在點將台邊沿看著他們比斗。
    眼見這些漢子一個個對賀穆蘭尊敬無比,更是讓他暗暗心驚。
    賀穆蘭見這些盧水胡人莫名其妙的揚了威,也為他們心中快慰。
    “啊……”
    她看著狂熱到恨不得將這些盧水胡人收入帳下的源破羌,輕笑了起來。
    “自己送上門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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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3 20:10:53 |只看該作者
  ☆、第310章 後顧之憂

盧水胡人比高車人的作戰能力還要高的多,因為盧水胡人世代靠這個吃飯,而高車還有不少工匠,在柔然也淪為奴隸了許久。
    源破羌也是見多識廣之輩,見到這支盧水胡人大獲全勝之後,忍不住瞇著眼睛看了半天,這才不確定地問道:“這是……杏城那支盧水胡?”
    “是,夏國逃難來的。”賀穆蘭見源破羌一肚子話想問,生怕他問太多為何盧水胡人會跟著她之類的話,所以先發制人地問道:“你有那麼多私兵,是怎麼養活的?我從來孑然一身,如今多了這麼多張嘴要吃飯,實在是為生計發愁。”
    雖說天子近臣總是時不時的會有一些賞賜下來,可是若靠這個養活自己的手下,大部分將軍都要餓死了。
    源破羌愣了愣,似是覺得她說的話很奇怪。
    “陛下賜給你的金銀財帛,你沒有購置田地莊園和牧場嗎?糧食什麼都可以換到,當然是買田地最劃得來,種糧食就等於種錢。買桑林也可以養蠶貿絲、賣絲綢,也是進項。如今地價賤,貴的只是人手,你上次北征柔然的賞賜,足以買下好大一塊良田了啊。”
    源破羌雖然是南涼的亡國王子,不過亡國之君總是會把國庫搬空,他的父兄都死了,他自然繼承了這一筆龐大的遺產,在魏國購田置地。
    “不過你根基確實薄弱了點。我還有家臣和可信任的家人幫我打理莊園和田地,你若買了田地,沒找對管事的,一年的收益光克扣就能給你昧下一半。”
    源破羌看了看那些衣衫襤褸的盧水胡人,也是覺得好笑。
    “我記得你那宅子,連個下人都沒有吧?”
    賀穆蘭原想著不行也去買些田地,可按照源破羌的說法,這地裡的收成如何還是看管著田地的管事來打理的,必須要找信得過的人來。
    賀穆蘭混到現在,親兵也就兩個,可無論是陳節還是蠻古都不會想去給她做個管家,這麼一想,頭又隱隱作痛。
    許多在貴族人家順理成章、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到了她這裡,就變得難上加難。
    “不行你就買地租出去吧,和租戶在官府訂好契約,按時間取租子就是。不過現在田地得的容易,租人家地種的太少了。”
    源破羌幸災樂禍地說道:“要不然,你讓這些勇士跟了我吧,我保證讓他們吃好喝好。”
    對此,賀穆蘭連連搖頭。
    “這些都是我弟子的朋友,不是我的下人,你若招攬,該去和他們自己說。”
    “有你這句話就行了!”源破羌興奮地虎牙又露,“我這就去問問!”
    原來他並非真的想要找賀穆蘭“割愛”,而是設下了一個言語圈套,讓她自己說出“我不干涉”這樣的話,好方便他招攬。
    賀穆蘭如今是陛下面前的紅人,即使是源破羌也怕她對他心生怨言,不得不先拿話將她架起來。
    源破羌的私兵丟了面子,一個個如同斗敗的公雞一般縮在一起。源破羌先是好生安慰了自己的私兵們幾句,而後腳步一轉,朝著盧水胡人而去。
    這些盧水胡人一個個還在興奮的吹噓著自己剛才的武勇。
    “那人還想仗著甲胄精良硬擋下我的拳頭,嘿嘿,我這指套還是自己磨出來的,被打中了豈能有好……”
    盧爾泰興致勃勃地高談闊論,身上的魚腥味由於劇烈運動而散發出去老遠。
    由於他身邊圍的人最多,源破羌湊到他的身邊,仗著自己面善和他搭話。
    源破羌不是很會做這種招攬的事兒,兩人雞同鴨講說了半天以後,盧爾泰干脆的點了點頭。
    “哦,你是想找我們干活是不是?”盧爾泰眼神放光的招呼一干兄弟,“看看我們,各個身強體壯,絕不讓你後悔!”
    ‘原來竟這麼容易,怪不得花木蘭說是送上門來的。’
    源破羌心中一喜,連連點頭。
    “都要,你們有多少人,我都要了!”
    “你這漢子長的靦腆,笑起來軟綿綿的,想不到也是個爽快人!”盧爾泰喜出望外,又追問了一句:“包飯嗎?”
    這對於花木蘭來說是個天大的麻煩,對於奴僕如雲的源破羌簡直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了,所以他笑著回答:
    “不但包飯,而且頓頓有魚有肉。”
    “那就更好了。這位將軍要找我們干什麼活?修牆?鋪路?搭房子卸貨?不是我們說,我們各個都有一把好力氣,做起這些事來又快又好,就是我們是盧水胡人,有些雇主不愛用我們,還是你這人眼光好……”
    盧爾泰豪爽地用大掌拍著源破羌的肩膀:“這位將軍准備多少工錢雇我們?”
    修牆?鋪路?
    他花錢請他們做這個做什麼?
    源破羌瞪大了眼,臉色一板:
    “這位壯士,你在逗我嗎?”
    盧爾泰見他變了臉,臉色也一板。
    “怎麼?只肯包飯?力氣活很費精力,至少要給些工錢吧?我可沒見過你這麼摳門的人!”
    盧爾泰率先表示不滿,幾百個盧水胡人立刻七嘴八舌地說起源破羌的不是,言語中直把他說成那種只讓人干活不給人報仇的惡工頭。
    這些人都是在市井之中混的人物,說話一套一套,噎的源破羌無法反擊,加之這些盧水胡人又是賀穆蘭帶來的,也不好翻臉,被一陣擠兌後實在是站不住了,抱頭鼠竄。
    直到最後,他也沒搞清自己好好的“招攬”為何變成了“招工”,還差點被當成奸商之流。
    “嘁,就是逗你。”
    盧爾泰見源破羌走遠了,剛剛還憤慨的表情立刻變得平靜起來。
    “什麼玩意兒,見我們能打就要我們賣命,真當我們是窮酸貨。”
    “還是盧爾泰兄弟聰明,若是直接拒絕,說不定要給花將軍惹麻煩。”一個盧水胡漢子露出贊歎的神色,“蓋吳少主也不知查找真凶查的如何,花將軍帶著我們這一大群人,也實在是惹眼。”
    “是啊,若花將軍是個性格張揚的也就算了,我看他似乎不愛出風頭……”
    “這南涼的王子也不是個東西,准備用比武給花將軍下馬威呢,還好我們本事不錯,否則就給花將軍丟臉了。花將軍要丟了臉,我們少主的臉往哪兒擺?”
    幾人小聲議論剛才那將軍的來意,言語之間對源破羌前後不一的態度有些不滿。他們雖都是草莽之輩,但自尊卻是比一般人還要高,先開始嫌棄他們臭、認為他們是花將軍找來侮辱對方的,雖然他沒說,可是這些受盡白眼的漢子們一眼就能看出來。
    待源破羌親自“折節下交”表示招攬之意時,這些漢子們就順勢逗弄了他一番,讓他落荒而逃。
    也委實源破羌是個年輕又位高尊貴的王子,若換成其他老辣的角色,絕不會這麼容易就被打發掉。
    今日源破羌丟了臉,私兵們又大多有傷,到了中午時分也就不歡而散了。
    臨走之前,源破羌看著這一群捂著肚子滿臉饑色的漢子,對著賀穆蘭提點了一番。
    “其實你若捨得錢打點,可以去‘禁田’,你身後站著賀賴家,禁田比別人方便的多。現在牛羊又賤,到時候找一個販子全部賣了就是。禁田不怕人克扣,打理起來也容易。”
    他自以為自己說的很明白了,可賀穆蘭卻不大清楚“禁田”是什麼,待要仔細問問,源破羌已經飄然離去了。
    一群盧水胡人一早上先是跑了大半個平城,而後又跟源破羌的私兵們較量了一早上,到了中午已經是餓的饑腸轆轆。這時代平民百姓一天只吃兩頓,只有軍營裡的士卒在操練之後多頓午食,可盧水胡人卻不是虎賁軍的將士,自然是想享受不到這頓午飯。
    好在賀穆蘭是虎賁左司馬,而這座新營除了虎賁軍的將士們還沒到齊以外其他如同火軍等已經到了,賀穆蘭不好意思讓這些盧水胡人餓著肚子再回去,便出錢請了火軍們做了一頓三百人的午飯,讓他們好好飽餐了一頓。
    只是如此一來,賀穆蘭又大大破費了一筆。
    在軍營盤桓到下午,賀穆蘭處理完軍營裡的公事,又帶著一群盧水胡人返回昌平坊的花宅。她的宅子養不了幾百匹馬,到了平城外的野地,這些盧水胡人又把自己的馬交給族人照料,自己跑步跟著賀穆蘭回城。
    早上剛剛招搖過市過一次,到了下午,賀穆蘭又帶著他們在平城跑了一大圈,引起無數人側目。
    等賀穆蘭回了家,果不其然,已經看到素和君在門口候著了。
    她清早帶著這麼多身材魁梧的漢子穿過平城,怎麼可能避過白鷺官們無處不在的視線?
    “什麼人!”
    “報上名來!”
    這些盧水胡漢子是為了保護賀穆蘭的安全而來這裡的,待見到有人“鬼鬼祟祟”的候在門口,立刻將賀穆蘭圍了起來,又有人去喝問素和君的身份。
    素和君雖知道有這群盧水胡人存在,可還是忍不住細細打量了他們一番,這才笑著和賀穆蘭說道:“幾日不見,你排場倒見長了。”
    賀穆蘭一邊安撫盧水胡的漢子們,一邊苦笑著開口:“讓素和君見笑了,其中另有緣故,不便言說。你來是?”
    “陛下聽說你府上多了人,好奇你發生了什麼,我就自告奮勇接了差事,出來召你入宮了。”
    素和君看了一眼她身後奇裝異服的盧水胡人。
    “如今我也好奇,你和我邊走邊說吧。”
    既是聖諭,賀穆蘭自然不敢拖延,她連衣甲都沒換,也沒有回府,只安排好陳節和蠻古照顧這幾百盧水胡人,就准備跟著素和君進宮。
    她甩甩袖子准備要走,盧爾泰等人卻是不干了。
    “花將軍,我們答應少主和您寸步不離的,您怎麼丟下我們就走了呢!”
    “就是就是!這小子看起來忒瘦弱,怎麼能保護的了您的安全,還是讓我們跟您去吧!”
    “少主?”素和君疑惑的看了賀穆蘭一眼,“什麼人?”
    “我新收的徒弟。”賀穆蘭隨口回答他,安撫眾多盧水胡人:“我此番是要入宮,你們沒有奉召,是進不了宮城的,不如就在我府上等等,等我和陛下商議完事情,就會回來。”
    這群漢子似乎信奉“一諾千金”,不管賀穆蘭好說歹說,最後還是素和君不耐煩拉扯,這幾百人護著賀穆蘭到了宮門口,目送她進去之後,就在那宮門外等著,似乎准備等到她出來再回去。
    “你在哪兒找了這麼一群死心眼的?真和外面傳的一樣,是你新募的私兵?”素和君知道賀穆蘭不是喜歡擴張勢力之人,否則拓跋燾也不會對她如此放心,“我看像是雜胡?”
    “確實是雜胡。他們是盧水胡人。”賀穆蘭頓了頓,還是據實以告。“是杏城已經離亂的天台軍。”
    “天台軍?”
    素和君倒吸一口涼氣。
    “不是說蓋天台一死就散了嗎?”
    “是散了,在平城混口飯吃。”賀穆蘭不願素和君把這些盧水胡人想的太壞,盡力為他們開脫。
    說話間,隱約已經見到拓跋燾處理公事的武昌殿,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邊說邊走,賀穆蘭突然想起源破羌的提議,便隨口問素和君:“你可知道禁田是什麼?如何禁?”
    “怎麼,你要禁田?”素和君意外地看了賀穆蘭一眼,“你的財帛不夠用嗎?而且你這次得的牛馬我都給你換成金子了,你禁田也沒有牛羊啊。”
    “家中一下子多了這麼多吃飯的,我又沒什麼進項,今日源司馬建議我禁田,我卻連禁田是什麼都不知道。”
    賀穆蘭歎了口氣。
    “這是一文錢憋死英雄漢。”
    “十六國時,北方地廣人稀,大片荒地露於荒野無人耕種,幾位大可汗都把這些無人耕種的農田圈禁起來,任由我們鮮卑人作為牧場。這些良田肥沃,不需要怎麼打理就有牧草,最適合放牧牛羊,因為不生產糧食,也不用交稅,所以進項也來的容易。”
    素和君面帶微笑。
    “這確實是來錢最快的辦法。如今連許多禁田都荒著,你若有門路,就能弄到幾塊放牧牛羊。你養了多少只牛多少只羊是定數的,倒不怕人蒙騙,等長大了賣掉就行。羊牛羊也不需要多少人手,比伺候田地來的容易。”
    “大量田地沒人種嗎?”賀穆蘭想起柔然一戰後俘虜的大量奴隸,“不是得了不少人口麼?為何不把禁田分給奴隸耕種,得些糧食也好啊。如今牛羊都這麼賤。”
    “話是這樣沒錯,可是不會有人上書的。現在禁田的都是鮮卑人,而大族習慣購置奴隸,他們巴不得多買些柔然人回去,誰會做這種得罪人的事?”
    素和君見賀穆蘭發怔,搖了搖頭。
    “你別看我,便是我這樣‘吃香’的人,也不敢上書陛下廢除禁田的。柔然的奴隸慣於放牧,讓他們種田也是不對路子,還不如去禁田裡放牧。”
    賀穆蘭一邊咋舌於北魏人“墨守成規”的固執,一邊覺得這世道實在是荒謬。
    南朝的劉宋只有幾百萬人,可人家坐擁廣袤的沃土,愣是糧倉豐滿;而魏國屢屢攻城略地,也不知得了多少人口和土地,糧倉裡卻總是空空,行軍打仗還要帶著牛羊做口糧,連劣馬都是可以做補充的食物。
    若是一直是豐年、一直打仗還好,若是遇到了災年,官倉裡無糧,到底用什麼賑災呢?難道禁田的鮮卑大戶和建了鄔壁廣納蔭戶的宗主們會拿出糧食來賑濟災民嗎?
    這不是開玩笑麼!
    賀穆蘭心情沉重,不但半點都沒有了對“禁田”的期待,反倒深深的擔憂了起來。
    待他們入了武昌殿,拓跋燾正在處理奏疏,見他們來了,便讓賀穆蘭和素和君稍等了等,兩人跪坐在殿中等了有半個時辰,才看見拓跋燾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煩躁地埋怨。
    “我情願御駕親征親臨險地,也不願意一天到晚坐在宮中看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且這些奏疏裡大半都是假的,我都想擴充白鷺官的人數,替我下去看看民生民情了。”
    他說的情真意切,素和君只笑笑不接話,賀穆蘭原想說批閱奏折也是大事,可一想,拓跋燾難道不知道這也是重要的事嗎?若他不認為這個重要,也不會忍著煩躁在武昌殿一坐一天了。
    於是賀穆蘭知道了素和君為何只笑不說話,便也不再開口。
    拓跋燾確實也只是發發牢騷,見賀穆蘭一身戎裝前來,意外地挑了挑眉:“怎麼,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對了,早上你那是怎麼回事?都有御史參你喧鬧京師了,說是你帶著幾百個衣冠不整的漢子在京中招搖過市?”
    不過是穿的差些,若是平時在街上走都不會有人注意,只不過因為跟著她,反倒變成“衣冠不整”了。
    賀穆蘭心中有些委屈,忍不住開口辯駁。
    “陛下,他們並非衣冠不整,只不過是,是……”賀穆蘭咬了咬牙,“不過是過的苦,實在是沒有好的衣服可穿。”
    賀穆蘭在拓跋燾面前素來不隱瞞什麼,當即把自己如何收了一個弟子,收了以後才發現弟子是杏城天台軍首領之子,自己如何遇襲,蓋吳如何想要徹查此事等等前因後果說了個明白。
    而後說到蓋吳不放心自己的安危,連夜召集了幾百人手保護自己的安危,而這些盧水胡人如何死心眼非要寸步不離,甚至她料理不了這麼多人吃飯穿衣的事情,也都一一據實以告。
    拓跋燾召賀穆蘭前來原本是怕她遭了誰的算計,惹了不該惹的人,卻沒想到一問之下真的是曾經遇到刺客,頓時面露詫異。
    “弩/箭?怎麼又是nu?柳元景不是已經被看管起來了嗎?平城難道還有其他劉宋的探子?”
    這時代的重nu是極為先進的武器,南方才能大規模生產,所以拓跋燾才按捺不住,心中出奇憤怒。
    “這劉義康真是其心可誅!不但勾結柔然和胡夏,竟是連平城裡都有人馬!下次他們還想掀動什麼人?北涼?盧水胡?白龍胡?羌人?!”
    拓跋燾拍案而起。
    “素和君,去把衛京將軍……”
    “陛下,末將的徒兒正在調查此事,如今還不能確定就一定是劉宋的作為。若是對方故意要挑撥兩國之間的關系,您如此大張旗鼓,豈不是正中了那些小人的下懷?”
    賀穆蘭不得不站出來勸諫。
    “可否給末將的徒兒幾天,等查明了原委,再來決定不遲。”
    “陛下,臣也是這個意思。不如先交給白鷺官探查一番,再派兵抓捕刺客。”素和君也擔心大張旗鼓的抓刺客會引起動蕩。
    “平城戒備森嚴,雖說雜胡眾多,可真的想要行刺,卻沒有那麼容易。”
    幾天後就是原定迎接赫連定的日子,如今赫連定已經到了統萬城附近,再過幾天就要越過邊界進入魏境,拓跋燾不想出現一點麻煩,所以才想速戰速決對京城“刷洗”一遍。
    可正如賀穆蘭所說,若不是劉宋的舉動,只是其他諸國想要趁著這世上最大的兩個國家開戰而贏得喘息的機會,他這麼大張旗鼓便是中了別人的離間計了。
    但對於拓跋燾來說,他對曾經幫著赫連昌反抗魏軍的盧水胡人也沒有什麼好感,蓋天台的天台軍最鼎盛的時候,曾經以三千人的數量據守秦州一月有余,給鮮卑人增添了不少傷亡。
    所以當長孫翰親自出師在亂軍中殺了蓋天台之後,拓跋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兵占了盧水胡人在秦州的據地杏城,讓他們再無後方可以補給。
    這一招果然有效,盧水胡人紛紛逃竄,天台軍也四分五裂,而後魏國鐵騎摧枯拉朽,直接掃蕩夏國全境,直指統萬。
    不過蓋天台給魏國造成的只是小小的麻煩,所以拓跋燾心中只是微微不舒服了一下,也就這麼揭過去了。
    如今夏國都成了魏國,杏城所在的秦州也成了魏國的秦州,這些盧水胡人在自己新的國家裡討生活,誰也不能說他們是謀逆之徒。
    平城裡匈奴人、羌人、高車人,甚至連柔然人都不知道有多少。
    “你對你那新收的徒弟,可有信心?”拓跋燾說話一向直率。“我對你的弟子是一點信心都沒有的,不過我知道你不是個會胡來的人,你若覺得他可以,我就信你們一次。”
    賀穆蘭想起宮門外那些魯漢子,再想想天台軍“一言九鼎”的名聲,慎重地點了點頭。
    “我信他。”
    “好,既然你信他,我便等。”
    拓跋燾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我只給他兩天。三天後我們就要出京,他後日再沒有消息,我就要出動白鷺官和羽林軍抓捕平城中的盧水胡人拷問了。我可不想走在街頭突然被nu箭給射死了。”
    這武器幾百步之外依然能夠命中,可謂是防不勝防,而拓跋燾又是出了名的喜歡亂溜達。
    賀穆蘭為弟子爭取到兩天已經是意外之喜了,立刻為蓋吳謝恩。
    拓跋燾嘴裡說的慎重,實際上大概也不把盧水胡人當太大的問題,反倒問起賀穆蘭一些瑣事,全是親近之意。
    待到了用晚膳的時候,賀穆蘭想著門外還有一群嗷嗷待哺的漢子在等,忍不住請辭想要出宮。
    讓賀穆蘭想不到的是,拓跋燾雖然允了她的請求,卻屏退了左右,連素和君也讓他下去,獨自留下了賀穆蘭說話。
    這下子賀穆蘭就錯愕不已了。素和君可以說是拓跋燾絕對的心腹,除了不是宦官沒辦法陪他進後宮,可以說大部分時候都是寸步不離,到底有什麼事情這麼重要,拓跋燾竟然連素和君都要讓他退下?
    顯然他的決定連素和君也沒意料到,一臉意外加好奇地表情退下了,空空蕩蕩的大殿裡,只有拓跋燾和賀穆蘭二人相對而立。
    賀穆蘭素來沉得住氣,安靜地等著拓跋燾先開口。
    冬日的宮室裡總是很暗,尤其現在已經臨近晚上,拓跋燾沒有讓人掌燈,就這樣立在空蕩蕩的武昌殿中,那身影看起來竟有幾分可憐。
    “花木蘭,你那宅子沒有能干的婦人打理,是不是過的很辛苦?”
    賀穆蘭千等萬等,卻等到這麼一句話,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陛下,您為何問這個?我那宅子雖然沒婦人打理,不過就我們幾個住,封了其他院子,也不是很麻煩。”
    “怎麼能不麻煩呢?年後你的軍奴要過來照料宅子,這麼多人吃喝干活,總要有個人幫襯你。而且你那宅子離我的宮中近,我日後要出宮巡視,肯定是在你的宅子裡歇腳用飯的……”
    拓跋燾喜歡微服出巡,經常對自己的臣子突然襲擊,京中的重臣們已經習慣了他的神來一筆。
    賀穆蘭越聽越糊塗,只得應和:“是,陛下若願意在末將府中歇腳,那是臣的榮幸……”
    “咳咳,我住的地方,不能太隨便……”
    一貫隨便的拓跋燾突然說出這種讓人根本不能信服的話。
    “所以等明年你出使回來,我讓人給你找個可靠的管家娘子,協助你管理宅邸。你要好好照顧她,她是大家出身,從小學的就是管理後宅,你不是真的男人,娶不了妻子,若是連個紅顏知己都沒有,難保不讓人閒言碎語……”
    拓跋燾似乎覺得自己說的也實在是語無倫次,便不在多言,微微醞釀了一下,又補充道:
    “所以你的後宅,不如就交給她吧。有她在,無論你出征還是在京中,至少有奴僕可以伺候,有熱飯可以吃到嘴,我到你府裡去歇息,也不會被冷落在一旁,連門都進不去。”
    賀穆蘭聽到這裡還不明白就算是白活了幾輩子。
    恐怕是這位陛下有什麼紅顏知己不便帶入宮裡,而要養在她宅子裡,好讓他暗度陳倉。
    也是,她不是真的女人,拓跋燾不必擔心她照顧那女人會日久生情,也不怕她和那個女人發生點什麼。
    只是花木蘭在宅子裡養了個女人……
    這話傳出去委實有些不好聽。
    “我受陛下照顧良多,若有吩咐,萬死不辭。更何況我確實不擅長打理宅邸,陛下要給我這麼個幫手,我正求之不得。”
    賀穆蘭露出理解的笑容,對著拓跋燾微微點頭。
    “那我先謝過陛下了。”
    拓跋燾見賀穆蘭沒有多問,也沒有不悅的樣子,終是松了一口氣。
    他心中的那個擔憂,總算是找到了解決的法子。
    那樣柔弱的一個女人,跟著性格堅毅的花木蘭相處,應該也能漸漸變得堅強起來,安撫離子之痛吧。
    拓跋燾心中快慰,免不得有幾分投桃報李之心,他心情大好地對著賀穆蘭笑道:
    “在你的管家娘子沒到之前,你府裡那些人手確實是個問題。這樣吧,明日你再帶著那些盧水胡人去虎賁新營去,這幾日你干脆就在新營裡練兵,一來新營不容易混入刺客,二來我派人吩咐火軍為他們做飯,也省了你的後顧之憂。”
    賀穆蘭正在頭疼這幾日伙食怎麼辦,待聽到拓跋燾的話,立刻大喜過望,連連道謝。
    等賀穆蘭出了宮,帶了一群盧水胡人在花宅安歇一晚之後,這位虎威將軍又帶著一群盧水胡人招搖過市,直奔虎賁營而去。
    ***
    “花將軍,又換了個將軍來給您下馬威嗎?”
    一身漁夫打扮的盧爾泰看著營門前身材高大魁梧的將軍,忍不住面有男色地說道:“今日這個看起來威風的很,後面的私軍也不是昨天那樣的面子貨,兄弟們幾個想要占便宜,比明天要難……”
    此時賀穆蘭已經一臉魂游天際的表情,顯然嚇得不輕。
    盧爾泰還以為是他露了怯讓賀穆蘭心中擔憂,想了想,一咬牙道:“不過將軍放心,只要將軍不怕惹麻煩,我們一定想法子贏,就是贏得不太好看罷了!”
    這麼高的漢子,下盤一定不穩,到時候來一招“猴子偷桃”,或是“童子拜佛”,肯定也要吃悶虧。
    真打仗的時候,管他招式陰險不陰險,能贏就行!
    “不……我不是擔心這個……”
    賀穆蘭猛然回過神來,見盧爾泰身後的一眾漢子陰測測地盯著對面將士們的要害部位壞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花將軍,好久不見!”
    一身明光鎧的拓跋燾對著花將軍眨了眨眼。
    “聽說昨日源司馬吃了大虧,我底下的兒郎們有些不服氣……”
    拓跋燾嘿嘿一笑。
    “所以今天我帶著他們過來,和這些壯士切磋切磋……”
    切……
    切你妹啊!
    賀穆蘭無語凝噎。
    古大人呢?
    誰快去把古大人叫來!
    陛下又出來亂跑了!

  ☆、第311章 杜壽將軍

拓跋燾身邊的宿衛總共只有幾百人,而拓跋燾挑選宿衛的標准也很簡單,第一,要是信得過的人,第二,要能打。
    以若干狼頭為例,他的本事在賀穆蘭看來已經算是不錯的了,可在拓跋燾的宿衛軍裡,甚至排不上前。
    獨孤諾那小子家世如此好,卻連宿衛軍都進不去。獨孤諾有一堂兄名為獨孤尼,漢名叫“劉尼”,從小武藝高強,善射善騎,在拓跋燾的宿衛軍裡也只能排到第十左右。
    羽林軍幾萬人,最終只有這幾百人能擔任宿衛,武藝和人品、長相自然是一等一的,至少拉出去絕對不會丟拓跋燾的臉。
    這些強宗子弟和源破羌的私軍截然不同,無論是沙場裡浸染出來的風范,還是世家出身的氣勢,還未比試,就先讓盧水胡人自慚形穢。
    別的不說,這些人大多穿著綾羅綢衣,有些盧水胡人一上手拉扯就擔心弄壞別人的衣服要賠,打起來未免束手束腳,不敢下狠手。
    但即使如此,盧水胡人表現出來的武藝已經很出乎拓跋燾的意料之外了。
    “天台軍竟如此善戰!難怪蓋天台能守住秦州達一個月之久!這麼一想,長孫翰把他殺了倒是可惜了!”
    拓跋燾立在賀穆蘭身邊,那愛才的毛病發作,恨不得把蓋天台從地府裡再挖回來才好。
    “你收的那個叫蓋吳的小子,武藝如何?”
    “以同齡人來說,屬於佼佼者。他用的是家傳的雙刀,這武器在戰場上很占便宜。不過我看他長武器不行,也不懂排兵布陣之法,怕是到不了其父的成就。”賀穆蘭想了想,給了比較中肯的評價。
    “武藝好不算什麼,你看我的宿衛軍中,有多少武藝高強之人?可武藝高的人不一定就會帶兵。可我看這些盧水胡人倒是知道如何團結合作,蓋天台死的早啊!”
    拓跋燾說著說著,又可惜了一聲。
    ‘能不能不要再歎了?’
    賀穆蘭忍住翻白眼的沖動。
    ‘讓長孫翰將軍滅了天台軍的不就是您嗎?’
    拓跋燾帶著宿衛軍出來就是找場子的,知道他目的的宿衛們無不卯足了勁、想著法子贏得漂亮。盧水胡人也都是真漢子,輸了就是輸了,他們要給花將軍留臉,認輸也認的干脆。
    拓跋燾後來看的技癢,甚至還親自下場和這些盧水胡漢子斗了幾場。拓跋鮮卑裡這一支都是力大魁梧之人,拓跋提如此,拓跋燾也是如此,拓跋燾武藝扎實,又自幼征戰沙場,一身大好本事,和盧水胡人們斗的精彩,一眾人等紛紛叫好。
    盧水胡人拉了拓跋燾下場,宿衛軍們就去拉賀穆蘭。
    若說宿衛軍中的好手,那真的是出身好、本事強、會做人的高富帥,可憐他們遇上的是天生自帶金手指的賀穆蘭,哪怕你是再厲害的高富帥,對上賀穆蘭,她也不會留手。
    於是乎,兩邊的主將都卯起勁為自己帶來的人馬長臉,可兩邊的人馬都不爭氣,等賀穆蘭和拓跋燾練了個舒坦,校場上又是慘叫一片。
    叫是叫,可氣氛倒比昨日源破羌帶著私兵較量和諧多了,打到後來,倒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意思。
    大家都是年輕人,門第之見倒沒有祖輩那麼明顯,一群人打到後來累的像狗,一個個沒有形象的橫七豎八或坐或倒,吹牛打屁。
    這其中,就有最沒形象的那位陛下拓跋燾。
    賀穆蘭曾和拓跋燾微服私訪過,他曾經對賀穆蘭說過“我做了什麼驚人之舉你別擔心”之類的話,所以當賀穆蘭看到這位陛下挽著袖子一屁股坐在盧爾泰身邊胡亂搭訕的時,除了眉毛揚一揚,倒沒顯現出什麼異樣的表情。
    “我看這位兄弟武藝不錯,怎麼稱呼?”拓跋燾露出雄壯的肱二頭肌,問已經敞著上衣的盧爾泰。
    “我是盧爾泰。”
    “咦,你鮮卑話說的真不錯!許多盧水胡人說鮮卑話有口音。”
    拓跋燾有意套近乎,上來就誇。
    果不其然,盧爾泰眉開眼笑地回道:“我們走南闖北,各地的話都會說一些,鮮卑話又不難學。不過我們這幾百人裡,也只有一半會說鮮卑話。會說漢話的更少。”
    “聽花將軍說,你們來平城討生活的,我看這位壯士的打扮,是以販魚為生?你這麼好的本事,為何不干的別的?”
    盧爾泰皺了皺眉頭,看了一眼拓跋燾。
    “怎麼,你瞧不起販魚的?”
    “我為何要瞧不起販魚的?”
    拓跋燾莫名其妙地問。
    在他治下,士農工商樣樣齊備,若是缺了哪一樣,他才真叫頭疼呢!
    盧爾泰見拓跋燾並無虛偽之意,便開始告訴他為何他們只能做這些。
    “我們都是盧水胡人,雖說魏國沒有按人等約定做什麼事,可我們大多語言不通,要是做了別人的護院打手一類,主家要惹出什麼人命,我們經常還要給主家背黑鍋。我們也看不懂漢字,一到簽契約的時候,有人一年寫兩年,兩年寫五年,還有騙我們工錢的,所以對我們來說,單純賣力氣或者做買賣倒比長期雇工要容易生活。”
    盧爾泰似乎回憶起了什麼不好的東西,神情黯淡地開口:“若不是夏地現在混亂,我們也不願意到魏國來。每一個關卡和城門都要層層盤剝,我們從夏地出發時還帶著一些財帛,可過了四座城而已,錢就已經沒了。我有個同伴不願把他阿母做的衣服給那城門官,一下子爭執了起來,馬上就來了鎮戍兵把他抓走了。魏國每個軍鎮都有那麼多士卒,竟是什麼都管……”
    拓跋燾聽著他的回憶,眼神晦暗不明。
    “他們都管我們叫雜胡,若是給鮮卑人十份的工錢,給我們只有一二,若是我們抵抗,就說我們想要作亂,讓皂隸去抓我們。皂隸則最喜歡這種事,把我們抓起來後,就要我們拿錢贖自己,否則就出不去。”
    “是啊,我就被抓過一回!說好的修一面牆四斗米,只給我一半,還說我做活偷懶!”
    旁邊一個盧水胡人插嘴。
    “他們就是覺得我們是夏國來的,好欺負罷了。”
    盧爾泰哼了一聲。
    “赫連大王在的時候,過的雖然苦,可是我們卻不曾理他,夏國這麼大,哪裡都去得。等到了魏地,竟是□□門都過不了。”
    “這麼說,你們倒是喜歡赫連勃勃做大王的時候了?”拓跋燾支起腿,不鹹不淡地問他。
    “誰會喜歡那個瘋子!”盧爾泰瞪起眼睛。“我們只不過是想吃得飽飯,穿的起衣服,不讓家裡人挨凍受餓,誰當大王,管我們什麼事?魏國打夏國,我們吃不上飯了,我們就自己護著自己,跟赫連大王有什麼關系?”
    這些盧水胡人,竟然都不承認自己是夏人。
    就連一旁的賀穆蘭都聽出來了,原來這些盧水胡人認為自己只是住在夏國境內的盧水胡人,不屬於夏國,當然更不屬於魏國,不過是剛好在那裡生活而已。
    這也是稀奇,夏國統治秦州幾十年,盧水胡人竟然都不覺得自己是夏人。
    想來在魏國境內的那麼多胡人也大多是這種想法。
    若沒有歸屬之心,當然也就頻頻作亂了。
    “那北涼呢?你們為何不去北涼?那不是盧水胡人聚居的地方嗎?”
    拓跋燾感興趣地問。
    “他們喊我們‘東人’,不敢收留我們。”盧爾泰悲戚之色漸起,“明明是同根同源,卻因為我們留在夏境而不肯接納,我們天台軍抵抗大魏的鐵騎,為的是保護家中的兒女,他們卻認為我們會引起魏國震怒,不願意接納我們。可笑的是我們自己來了魏境,到沒有什麼人說要把我們殺了報仇……”
    “兩國交戰,各為其主,有什麼好報仇的。”
    拓跋燾搖了搖頭,“沮渠蒙遜就是太小心,也不知錯過多少好事。”
    盧爾泰說到這裡,見拓跋燾一臉深思,忍不住開口道:“你不會是魏國什麼大官吧?我說了這些,會不會給花將軍惹麻煩?”
    他話一出口,賀穆蘭和拓跋燾齊齊笑了起來。
    “你現在才想到給花木蘭惹麻煩,已經晚了。”拓跋燾哈哈大笑,“不過麻煩惹都惹了,你也就放寬心,花將軍承受的起。”
    盧爾泰頓時臉色發白。
    “你莫理他,他和你玩笑。”賀穆蘭見聽得懂鮮卑話的盧水胡漢子面容有變,連忙安撫,“他極為通情達理,不會怪罪你們。”
    “花木蘭,你這是要捧殺我。”
    拓跋燾又笑。
    也許是拓跋燾太有人格魅力,和盧水胡人聊了一會兒以後,已經有大半的人和這位“杜壽”將軍混熟了。
    “你別看販魚,若不是身強體壯的,還真做不了。大冬天,在湖面結冰的地方打個窟窿,趴在冰上一趴就是幾個時辰,身體差的凍都凍死了……”
    盧爾泰說起自己的活計眉飛色舞。
    “到了天暖和的時候,賣魚的太多,到了市集上就要找好位置。一個好位置占住往往要打上一架,少則幾人,多則十幾人,只有最後打贏了的才能把那位置占上一陣子,若是碰到狠的,往往沒幾天位子就丟了。”
    “正是如此,不但販魚,販布、貿絲、做什麼小買賣,那地方都要靠搶。所以集市之中,往往有收買那些個強人無賴,專門就做這個的。若沒有同鄉同族幫忙,誰要在市集裡做生意,先得遭這些強人無賴的毒手。”
    一個盧水胡人顯然是吃過虧,氣呼呼地說道:“而且報官也沒用,差吏都是和他們一伙兒人的!要想不被打,先得喂飽差吏,再得喂飽無賴。就這些全喂飽了,賣了東西還有人收‘稅’,湊活撈個溫飽!”
    “收稅?平城東西二市的散戶並沒有稅啊。”
    拓跋燾為了刺激商業發展,對散戶並沒有收稅,只是對開店的大宗買賣收稅,而且稅金定的也不高。
    魏國本就不是靠商業填充國庫。
    “不交稅?你是當官的,你不會騙人對吧?那就是我們給那些兔崽子騙了?”盧爾泰頓時跳了起來。
    “人頭稅啊!一升米一天!老子有時候一天還賣不到一升米呢,遇到這種時候情願給人打一頓我也不交稅!”
    “竟克扣到如此地步!”拓跋燾捏緊了拳頭。“天子腳下尚且如此,若是其他地方……”
    “其他地方?哼哼,其他地方城裡的集市都沒有老弱婦孺,老弱婦孺情願跑老遠去鄉間的市集賣東西!我們這些雜胡更是受欺負,一旦見到我們擺點東西賣,恨不得人人都過來順手拿走幾個,敢吱聲就被套走,連句話都不給辯駁!”
    某個盧水胡漢子氣的牙齒嘎吱嘎吱直響。
    “我們在杏城時,做買賣的人從來不要交什麼稅,就連赫連大王來的人要催稅,都給我們打了出去!他們又沒在我們身上花過一塊布一根絲,我們干嘛要給他們交稅服役!”
    他們又沒在我們身上花過一塊布一根絲,我們干嘛要給他們交稅服役!
    我們為什麼要交稅服役!
    拓跋燾眼睛一亮,似乎是想通了許久都沒有想通的答案!
    “哈哈,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拓跋燾快慰至極地握住了賀穆蘭的手。“花木蘭!我想明白了!”
    “陛下明白了什麼?”賀穆蘭莫名其妙的看著拓跋燾轉身又抱住那個盧水胡漢子。
    “好漢子,謝謝你讓我豁然開朗!”
    拓跋燾大笑著拍了拍這個盧水胡漢子的肩膀,直笑的他滿身寒顫。
    “我問你們,你們說當時抵抗我大魏的鐵騎是為了保護家人,是為了能養家糊口,如今杏城已經歸了我們魏國,若是有別國來襲,你們還打嗎?”
    拓跋燾神采昂揚地問那盧水胡漢子。
    那盧水胡漢子一伸舌頭。
    “誰知道呢?魏國鐵騎這麼強,還有誰敢打來不成?再說我們在杏城的族人早逃了個干淨,要想回去,恐怕得鮮卑人不報復我們才成。”
    “仗都打完了,你們都是魏國的子民,鮮卑人為何要報復你們?夏國的平原公赫連定降了都被接納了,何況你們這些盧水胡人!”
    拓跋燾看著一干宿衛豎著耳朵聽著,知道他們關心政局,語氣也就更加肯定。
    “既然不報復,多則一年,少則半載,總還是要回去的。杏城畢竟是我們的家鄉。”那漢子也回答的坦蕩。
    “若有人要打我們的家鄉,自然是要護的!不過我們可不為佛狸可汗效命,除非他們花錢雇我們。”
    “你們怎麼老想著有人雇你們?”
    拓跋燾啼笑皆非。
    “那不然怎麼活?我們又沒有其他營生的法子。莫說我們,就是夏地當年那麼多胡族,除了打仗,都沒有營生的法子。”
    盧爾泰嚷嚷道:“我們又不會種田,也沒有大片草場的放牧!好草場都給人圈了!以前是匈奴人圈,現在是你們鮮卑人圈,總之就是沒有地!我們做買賣吧,杏城那破地方都沒人去,也沒東西好賣,我們不受人雇傭,能做什麼?”
    他說道後來,語氣竟是哽咽。
    “都是胡人,為何還要分個二三四五等!當年我們在關外,各放各的牧,各養各的牛羊,到了中原,竟是連活路都沒有了。想回去,連原來的草場都被圈了,柔然都被滅了,我們盧水胡還能活下去嗎?”
    盧爾泰的話似是引起了不少盧水胡人的酸楚,一時間氣氛壓抑至極,甚至有人抹起了眼淚,有人唾罵老天不長眼睛。
    拓跋燾雖然豁達豪邁,可從未見過這種一群漢子齊齊悲苦的場景,今日見了這種情形,而且這種居無定所無依無靠的情形還有大半是他的原因造成的,不禁有些窘迫。
    “日子會好的。等北方一統,大家都是魏國人,也就不分什麼鮮卑人、漢人、雜胡了,大家都是魏人,外人也不會稱呼你是什麼人,都統統是魏人。”
    拓跋燾一生之中最大的心願就是這個,說起自己的夙願來,語氣自然是鏗鏘有力,分外激動。
    “哪有這麼容易。我是覺得不可能。”盧爾泰搖了搖頭,歎息道:“莫說不是一族,就算是一族,也都還要分你是大族之人,我是奴族之人。你看漢人是不是挺了不起的?不也還分高門和寒門嗎?你是好人,所以你這麼想,可我不覺得佛狸可汗也這麼想。就算佛狸可汗這麼想,難道所有貴人都這麼想嗎?貴人可不管我們的死活。”
    他的話引起一片盧水胡人附和。
    有些人甚至直接說魏國不會為盧水胡人做什麼,因為魏人自己對自己人都那麼殘酷,盤剝克扣無惡不作,更別說對他們這些雜胡了。
    這話說的太過現實,可在場諸人沒有人可以反駁。
    宿衛軍裡有許多是強宗子弟、豪門公子,可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往日裡有許多自由之身的平民百姓投靠他們的家族,自願成為隱戶為他們耕種,只留一口余糧,為的是什麼?
    全是因為活不下去了而已。
    從如今這位陛下至高祖,一直征戰頻頻,苛捐雜稅徭役都極重,人口又銳減至一個可怕的地步,舉族餓死都常常有之,北方諸國只有魏國一直強盛,概因鮮卑軍戶和百姓是分開的,軍戶打仗,百姓耕種服役,至少有大半的平民可以活下去。
    可即使如此,還是有大片田地無人耕種,人人都不願意交稅,也不願意服長達六七個月的徭役,哪怕自賣自身為奴、或為隱戶,也不願再苦熬到死。
    魏國的百姓過的尚且如此艱難,更別說這些連耕種和放牧都不可能的雜胡。層層盤剝第一層盤剝的就是他們,因為他們勢力最弱,因為他們最敢怒不敢言。
    拓跋燾很想說以後不會如此,拓跋燾很想說如今年年打勝仗,國庫已經不再空虛,百姓日後不會過的這麼苦,可他久久立在原地,只覺得千斤大山向他一齊壓來,若要改變這個世道,還不知道有多少坎要過。
    這盧水胡人隨口說出的幾件事情,竟沒有一件是他現在能拍著胸脯說馬上就能改變的。
    而拓跋燾身後的宿衛們代表的大多是高門豪族的勢力,聽了盧水胡人的話,有的不以為然,有的視若罔聞,有的覺得這天經地義,還有些可能產生了思考,卻想不到背後隱藏了多少的血淚。
    拓跋燾聽懂了,所以拓跋燾更加痛苦。
    賀穆蘭看著拓跋燾神色迷茫,剛剛的雄心萬丈神采昂揚都化為一片空洞的目光,忍不住朗聲說道:
    “我雖認為你們盧水胡人都是值得敬重之人,卻不覺得你們如今過的這麼苦,是這個世道造成的。”
    這話說的誅心,莫說盧水胡人,就連拓跋燾都神色一凜。
    賀穆蘭並非政治家、改革家,可她勝在過人的見識。
    “君欲取之,必先予之。你們什麼都沒有付出過,又如何要求這個世道回饋你們?我們鮮卑人世世代代把家中兒郎送上戰場,不知多少人家戰至絕戶,這才換的田地恩賜,後方安寧,你們老說鮮卑人看不起你們,卻不知在我們鮮卑人看來,你們不曾為國效力,不曾為信念和榮耀而戰,只知道渾渾噩噩的活下去,自然是不會讓我們瞧得起的。”
    賀穆蘭見盧水胡人們露出憤慨之色,又接著說道:“再說我魏國地位卓然的漢人,世人皆知這中原大地都曾是漢人的,我們胡族不過是趁著他們積弱奪了大片山河而已。胡族善戰不善守,要治理這偌大的國家,要想人人都安居樂業,非要借助漢人的本事不可。漢人所擁有的,是上千年的經驗和知識,這是我們無法跨越的鴻溝,我們敬重的是他們的智慧和本事,並不是他們是什麼人。”
    “他們是打輸了,要是贏了,看他們可這麼安穩!”
    鮮卑人裡似乎也有許多不喜歡漢人的,宿衛裡有人當下就嘟囔著出聲。
    “一時強何其容易,最難得的是一直強!若是漢人有一天比我們強了,又把這大好山川奪了回去,那也是我們自己不爭氣,怪不得別人!”
    拓跋燾厲聲喝道。
    一群宿衛連忙噤聲。
    “你們盧水胡人確實善戰,可這世上善戰的人不知有多少。匈奴人不善戰嗎?羌人不善戰嗎?羯人不善戰嗎?就說鮮卑鐵騎的威名,四海皆服,又為何要特意善待你們這些盧水胡人呢?你們想要得到什麼,必須先得付出什麼才是啊。”
    賀穆蘭見拓跋燾神色穩妥許多,這才對著盧水胡人繼續開口。
    “漢人耕種田地、紡織布匹、治理國家;鮮卑軍戶征戰四方,保衛國家,開疆拓土;高車人如今也放牧柔然、投效軍中,為我大魏而戰,只有雜胡,依舊不服教化,不願付出,卻總想著我們苛待了他們。可我們的疆土、我們的糧食、我們的人馬,都是我們自己用命、用血淚換來的,為何要與毫無貢獻之人分享?”
    賀穆蘭一字一句都敲在了這些盧水胡人的心上,讓他們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至於你們所說的盤剝、受賄、克扣,我也明白。我也是普通人家出身,自然明白它的壞處。可我魏國立國才四十四年,這些問題便是成長中的劇痛,只要沒有病死,總會一點點治愈,只有人心裡的籬障,是沒有那麼容易瓦解的。”
    賀穆蘭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改制要什麼時候才能盼來,可只要拓跋燾心中種下了對制度懷疑的種子,總會有無數人幫著他開花結果,種出好的果實來。
    拓跋燾原本被盧水胡人的否定兜頭潑了一盆涼水,心裡已經有了太多的不甘,如今卻被賀穆蘭的話安撫了大半,幾乎沒有叫起好來。
    從魏國立國之日起,境內諸族不停生亂,安撫了又亂,亂了又鎮,鎮完又安撫,不停輪回,已經成了魏國的一道沉痾固疾。饒是他自認寬宏,對待各族也沒有偏見,可在這些雜胡眼裡,他似乎是壓搾他們的惡人,卻不想想他們自己先做了什麼。
    有時候他甚至想著索性派兵把他們全部滅了算了,可他既然重視漢人的農業生產和風俗習慣,便也得照顧胡族畜牧射獵的風俗和各種迥異的觀念。
    但這世上有些事根本就是做不完美的,有時候想的是好的,推行下去又不一樣,並不是人人都無偏見,若遇到心性狹隘的,好事也會變成壞事。
    如此一來,拓跋燾滿腹苦水無人嘮叨,滿腔熱血被澆了個干淨,可還要繼續打起精神治理國家,一邊要顧及到軍戶們的生存,一邊又要注意各地的收成和災害進行賑濟,對外要通過戰爭掠奪獲得朝貢和財富,在強宗門閥遍地的大環境下保證國庫的豐盈……
    他過的如此辛苦,如此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可就連一個盧水胡人都能跺著腳大罵“魏國不好!”
    他何苦來哉!
    他何必如此痛苦!
    他和赫連勃勃、赫連昌一般做個暴君、做個只顧自己的昏君不久行了!
    好在他還有值得信賴的將軍。
    他的將軍說出了他心底最想罵的話,給他出了一口大氣。
    “君欲取之,必先予之。”
    拓跋燾將這句話在口中反復說了好幾遍,這才恢復了一貫的豁達神色,和起稀泥來。
    “今日我們在這裡相見,按照佛家的說法,是我們有緣。是我不好,好好的日子談起這麼枯燥的話題,今日都累的不行,我待會命人去買些酒來,我們歡飲一場,剛才的不愉快就讓它過去,我們好好行樂才是。”
    拓跋燾笑著讓幾個宿衛去買酒,信佛的盧水胡人們聽到拓跋燾不但沒有生氣,反倒用佛家的緣法揭了過去,還命人去買酒,各個都高興了起來。
    酒是糧食釀造,在這時候貴的要命,胡族多好酒,可盧水胡人窮的飯都吃不起,酒更是碰的少,原本一群人被賀穆蘭訓的灰頭土臉,已經有些想要對質的盧水胡漢子們頓時忘了賀穆蘭剛剛批評了雜胡們什麼,又和拓跋燾稱兄道弟起來。
    賀穆蘭微笑著看著拓跋燾重新將僵持的氣氛弄的活躍,心中又一次為他的個人魅力征服。
    能以一國之君的身份陪著這些無權無勢沒東西好覬覦的雜胡廝混,若說他是個有民族、尊卑之偏執的君王,不會有人相信。
    花木蘭和她發誓效忠的君主,又怎能是這種短視之人?!
    拓跋燾在虎賁新營中待了半日,直到諸多宿衛輪番勸諫,這才啟程准備回宮。他走了一半,想到古弼和崔浩等人肯定等在宮裡准備“諫言”了,剛剛喝了酒的頭就一陣又一陣的痛,竟有些邁不開腳。
    賀穆蘭知道他怕什麼,裝作攙扶喝醉了的他的樣子,扶著他的手臂和肩膀把他往營門外帶,引起一群宿衛在後面感激的連連拱手。
    走到營門外時,拓跋燾似是醉的難受,竟把頭一歪,靠在了賀穆蘭肩上。
    拓跋燾人高馬大,比賀穆蘭還高出大半個頭,他身子又沉重,整個人倚在賀穆蘭身上,虧得她力氣大,否則兩個人都要倒下去。
    幾個宿衛想要上前攙扶,被賀穆蘭伸手制止。她知道拓跋燾是個心中有度之人,即使喝酒也不會喝到爛醉,他會如此作態,肯定另有原因。
    果不其然,又行了幾步,待賀穆蘭和拓跋燾走的離宿衛們有一段距離了,靠著賀穆蘭肩膀的拓跋燾猛然張開了眼睛,一陣陣酒香隨著他開口的舉動飄入賀穆蘭的鼻腔,讓人微微有些熏然。
    而他說出的話,卻無法讓人熏然的起來。
    “花木蘭,我剛才一直在想你的話。你說一個人想要得到什麼,就必須先要付出什麼……”
    拓跋燾半點酒意也沒有的幽幽開口。
    “如今柔然已滅,夏國也都收入我大魏囊中,國中原本就有大片土地無人耕種,我想要……”
    賀穆蘭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聽到拓跋燾在她耳邊小聲的言語。
    他抬起頭,看了看身後的宿衛,漸漸將身子挺了起來。
    “……分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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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2章 寺中驚魂

拓跋燾想要分田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事實上,從先帝時開始,朝中就曾經有數次上議請求均田。只不過之前的人口太少,良田尚且無人耕種,更別說荒田了。
    除此之外,如果國家分配土地,勢必要和宗族豪強爭搶人口,大量的蔭戶會因為國家分田而脫戶出蔭,如此一來,豪強宗族們的反彈肯定極為可怕。
    國家的任何一項改革往往都和流血、犧牲、斗爭、陰謀聯系在一起,也許結果是好的,可是大部分提出改革的先驅者都沒有什麼好下場,拓跋燾不光是一個善戰的鮮卑君主,也是從小接受漢族文化教導的合格帝王,自然知道這種事不能操之過急。
    所以他一直在等。
    如今對魏國威脅最大的柔然和胡夏已經被滅,西秦馬上也要歸為魏境,他有了後嗣,後宮馬上也要迎來最大的一次‘聯姻’,正所謂朝中朝外局勢都很穩妥。
    柔然戰敗使得他俘虜了上百萬的人口和牛羊,夏國坐擁河南大片肥沃土地,正是關中的糧倉,如今也都盡歸國有,可謂天時地利人和都全了。
    拓跋燾深知無論是鮮卑貴族還是士族高門的利益他都不能動,所以他准備先從他控制的最牢固的平城和被收復的夏國動手,一點一點慢慢推行。
    平城自是不用多說,平城不允許大族占田,平城附近的土地全部都是國有,最多不過是一些皇家圈起來的禁田,他若要分田,即使是朝中大臣也不會多加阻攔。
    而夏國已滅,新的門閥和勢力沒有產生,舊有的大族和匈奴人並不能得到北魏原本勢力的認同,推行“均田”制最為妥當。
    加之夏國境內雜胡諸族林立,雜胡們原本在關外還可以靠放牧牛羊為生,到了關內反倒不事生產,只能成為奴役和苦力,生活的極為艱苦,如今分了田給他們勞作,至少能讓成年青壯不會游手好閒,淪為強盜之流。
    之前夏國的民族對立比魏國還要厲害,不光是盧水胡,羌人、氐人、丁零人等各種雜胡都在魏境混雜居住,往往呼嘯山林,打家劫捨,也有投身軍中,混個糊口的。
    魏國征伐夏國之後,如何處置這些胡人也成了很大的問題。殺肯定是殺不得的,可是若作為奴隸,則夏境不穩。按照胡人們過去在草原的規矩,這些人戰敗就可以做“死營”驅使,打仗時沖鋒在前作為屏障和炮灰,可如今柔然都滅了,也沒大仗可打,養著這麼多炮灰反倒虛耗國力。
    田地不種就荒,上等田不種,只要兩年就會變成中田,中田三年就會變為下田,幾乎種不出東西。
    如今人口又少,肥料難得,土地經常需要休耕以養肥沃,否則土地越種越干,越重越貧瘠,到最後什麼都種不出來。所以土地需要輪流耕種,而且不能空閒太久,否則休耕沒把地休息好,反倒休出荒田來了。
    這一切都需要人口,大量的人口,原本中原人口不夠用,加之各地的宗主包庇了太多的人口逃避賦稅,已經讓拓跋燾到了一種有田無人用的地步,如今柔然舉族被俘的人口卻正好可以用來耕種平城和夏國原本境內的土地,只要他們開墾了足夠的土地,還賜他們自由之身也不是不可能。
    胡人身體素質多比漢人要好,只是不事生產,也不會種地。可是要是活不下去的時候,給他們地、給他們種子、教他們如何種地,自然是比打家劫捨來的安穩也安全。
    如此一來,只要幾年的時間,退胡為農就變得順理成章,像是盧水胡人這樣已經開始聚族而且有了領地觀念的胡人們,也就不會甘冒危險去各國做雇傭軍,以殺人越貨為生。
    拓跋燾所想的可謂是深思熟慮,加之條件已經成熟,又有盧水胡人活生生的悲慘經歷在他面前做例子,讓他動了推行此政的主意。
    土地改革若不推行,常年窮兵黷武,百姓的賦稅徭役只會越來越重,國庫卻全靠戰爭掠奪獲取,只要他有一仗打輸了,整個國家就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地步。
    只是“均田”之政動的大多是地方“宗主”和漢人豪強的利益,鮮卑貴族們擁有的都是牧場,賜田之政對他們影響不大,若真實施起來,說不定各地的鄔壁會發生嘩變。
    但拓跋燾忍了各地林立的鄔壁主們很久了,別的不說,就陳郡袁家的鄔壁就已經有了切實的證據勾結了劉宋,他早就想要將袁家收拾了。
    這些鄔壁主“督護”地方百姓,使得政府的人口統計無法計算精確,他們報上來的一戶,往往包含五十戶甚至更多,北魏的賦稅靠“戶”計算,鄔壁主們一年要吞沒無數財富,致使地方宗強勢力過大,長遠來看,也不利於魏國的統治。
    若“均田”推行中受到地方宗主們的反抗,拓跋燾正想趁此機會跳動鮮卑貴族們的幫助,一舉掃清境內的鄔壁,使得蔭戶還鄉,以三長來征收賦稅和調發徭役。
    鮮卑舊族們早就和地方宗族之間矛盾重重,拓跋燾下令出擊,一定會紛紛響應,甚至不需要朝中調撥糧草。
    這些一環扣一環,每一環都牽扯無數的利益、派系,若是推行的好了,可謂是一石數鳥,若是推行的不好,也不過就浪費一些時間,再嚴重些,恐怕地方上也許會有幾場□□。
    手握重兵,已經在軍中達到鼎盛威望的拓跋燾,完全不懼怕任何□□。
    拓跋燾趁著酒醉,將憋在心裡許久的“分田”吐露給了賀穆蘭,而賀穆蘭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分、怎麼分、分給誰,而是商鞅,是王安石,是無數曾經倒在“變法”上的政治家們。
    即使如此,賀穆蘭注視著身側似是醉酒說出妄言的君王時,也不過冷靜地問了一句:
    “陛下此番說想要分田,是不是有木蘭需要效勞的地方?”
    “分田”這兩個字,無論拓跋燾是跟誰說,即使是最忠心於他的素和君,或是他最視為依仗的大臣崔浩,恐怕都要驚駭莫名,甚至勸諫不已。
    因為他們都深知這種變動會對大魏帶來如何的改變,而這些貴族高門們早就已經將“一動不如一靜”這句話刻入了骨子裡,輕易不敢撼動已經漸漸平衡的勢力壁壘。
    而拓跋燾沒有真醉,他一邊試探著花木蘭的反應,一邊期盼著她的回應。
    拓跋燾沒有失望,花木蘭此刻的反應,正是給了他一記強心針的回應。
    正如拓跋燾所料,若是百姓或者鮮卑軍戶們對此政並無抵觸之處,他想要從下往上的推行就成為了易事。
    他卻不知道,賀穆蘭表現的如此平靜,並非是因為“分田”並不牽扯到她的利益,相反,若是拓跋燾需要她上書或者附議成為改革派的一份子,那她也會義不容辭。
    從太平真君年間到現在,她到過後世,見過鄔壁下百姓如何屈辱的依附宗族而活,見過盧水胡人和其他雜胡的苦,見過百姓為了躲避賦稅和徭役紛紛出家而引出滅佛,見過地方盤剝無法營生而不得不墮落為盜賊的流寇……
    她見的苦難太多,以至於到了即使知道變法可能帶來的下場,也不願袖手旁觀的地步。
    拓跋燾已經漸漸站直了身子。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非常苦逼、非常倒霉的君王。
    他登基時,眾敵環飼,他父親的屍骨還未寒,就被柔然人打了個措手不及。好不容易廣納後宮,愣是怎麼也生不出兒子;等抱養了兄弟家的孩子吧,兒子又出來了,差點讓兄弟反目成仇,鬧到骨肉相殘的地步。
    他好不容易盼來的天生將星,年輕有為,足以為他開疆擴土幾十年,一眨眼,變成了個女的。偏偏這女人還讓他從心底裡敬服,甚至願意為她隱瞞身份、規劃前程,只為了她能走的順遂一點,並肩的久一點。
    可如今,拓跋燾卻認為哪怕有這麼多的磨難,這麼多的不盡人意,老天爺已經賜下了這麼一個人,未來也許會賜下更多和他志同道合之人,哪怕之前受過那麼的折磨和失望,也是值得的。
    看著神情堅毅的賀穆蘭,拓跋燾笑了。
    “哪裡需要你做什麼……”
    他望著後面漸漸聚集而來的宿衛,用一種堅定的語氣說道:“想要大魏國庫豐盈,光靠勸課農桑是沒有用的,根本的問題沒有解決。均田之事,從我開始,至我的兒子、孫子、曾孫、玄孫,除非大魏糧食短缺、人口不足的問題解決,否則要作為我大魏的律法,一直推行下去。正因為它如此重要,所以我不能允許任何一位大臣在我死後因為這個而慘遭不幸,導致均田失敗……”
    他也是讀過史書的,當然知道商鞅變法的結局是什麼。
    “此事我欲自己在朝中提出,不需要任何大臣為我上議。”
    宿衛們已經有幾個隱約聽到了“均田”二字,頓時驚訝地停住了腳步,反倒不敢再上前了。
    拓跋燾看了一眼自己的宿衛們,對著賀穆蘭不緊不慢地說道:
    “露田屬於國家,從平城開始,先分露田。有露田開墾,可得良田和出產,直到得田之人老死,露田歸回國家,變為良田;麻田可得布,桑田可得絲,盈者得賣其盈,不足者得買其不足,如此一來,等到了災年,就不至於餓殍遍野……”
    他說的未來太過美好,以至於賀穆蘭忘了身在何處,只顧入神的聽著他的廣闊計劃。
    “除了田,耕牛、種子,也要進行分配,否則雜胡和貧戶有田無種,又無人力開墾,只能對著露田空歎息。南朝耕種技術成熟,我欲派遣使者、商人、前往劉宋學習耕種、購買有關耕種的書籍、農具,雇傭擅長耕種的老農來我大魏推廣新的耕種知識……”
    拓跋燾雙眼熠熠生輝,飲酒後的亢奮帶著精神上的滿足,使得他說出來的話帶著一種別樣的魅力。
    像是被他的話語吸引一般,還在不遠之處進退為難的宿衛中,開始有人不由自主的向著這位年輕的帝王邁出了腳步。
    一人,兩人,三人……
    隨著拓跋燾的語氣越來越堅定、神情越來越自信,靠向他的宿衛也就越來越多,腳步也越來越穩健。
    “我大魏如今兵強馬壯,卻不敢說再無後患。打仗需要糧草、災年需要糧食,糧食便是一切,人口便是一切,我欲讓大魏四方無事,國富民康,需要依仗的正是諸位忠誠之士,我如今正當盛年,諸位也正當盛年,我身為一國國主尚且不懼,各位難道就如此懼怕嗎?”
    他環視四方,只見宿衛之中十之七八已經重新圍繞在他的身邊,可尚有一部分人沒有出現什麼亢奮的神情。
    這些宿衛大多並非鮮卑人馬,而是地方宗主督戶之後,或是和地方宗主有所關系。
    拓跋燾試探的目的已經達成,最後的“懼怕”幾字,猶如巨石壓頂一般向著這些宿衛逼去,有些性子不夠沉穩的,當場就跪了下來,伏地只敢低呼“萬歲”。
    一些不想跪,也不想表態的,看到身邊的宿衛跪了下來,只好露出一副不得不跪的樣子也跪了下去。
    這些心中有所不甘的宿衛都已經跪了,更別說之前神色亢奮的熱血漢子們。在賀穆蘭的率先引領下,營門外的諸衛紛紛向著拓跋燾低下了他們的頭顱,服從他的決定。
    四方拜伏,唯有拓跋燾屹立其中,神采昂揚。看此時,揮斥方遒,指點江山,說不出的意氣風發。
    不知多年後再想起此幕,在場諸人不知又有什麼樣的感觸。
    是後悔,還是驕傲。
    這世上有一種力量,原本就是超脫門第、超脫民族、超脫凡俗的。
    ——這是向上的信念,是歷史的足跡,是天道和人道的權衡與掙扎。
    能為這樣的君王效力,賀穆蘭與有榮焉。
    ***
    賀穆蘭正為了蓋吳的盧水胡族人在軍營裡混吃混喝而努力奮斗,而他那些耿直剛毅的族人們,甚至間接促使了北魏這位年輕君主改革的決心,他自然更是更不知情。
    若是他知道了拓跋燾的決心,便更不會後悔為了花木蘭而如此拼命。
    正如蓋吳所想的,天台軍過去的族人沒有那麼容易來到平城。蓋吳有蓋天台的摯友幫助,所以可以洗白身份進入平城,甚至能帶著昔日的手下混成商隊進來,可他的叔叔們卻沒有這樣的本事。
    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進入平城,甚至能帶著可怕的武器,他們借助的力量,是來自於北涼。
    拓跋燾以為那重nu來自於劉宋,這推斷並不假,不過卻不是劉宋人在指使一切,而是北涼的白興平。
    北涼是由盧水胡人建立的政權,多年來自然也對天台軍多有資助,白興平是杏城出身的盧水胡人,一直充當著北涼朝廷和天台軍之間的“中間人”身份,對於諸國之中給盧水胡介紹活計的“頭子”都十分熟悉。
    借助往日的關系,白興平輕而易舉的聯系到了蓋吳兩位叔叔的手下,並且將他們引薦給了沮渠牧犍。
    若是蓋吳兩個老奸巨猾的叔叔在此,沮渠牧犍是不可能輕易就忽悠到這群盧水胡人為錢賣命的。可偏偏蓋吳的兩個叔叔受到劉宋貴人的邀約,已經帶著部分手下渡江南下了,所以留在魏國和夏國境內的,不過是一些無足輕重的手下而已。
    他們留在北方一來是為了搜集情報,二來也是為了招攬活計養活族人,沮渠牧犍背後的北涼也是盧水胡人,加之沮渠牧犍暗指花木蘭可能會因為和他的過節而挑撥北涼和北魏關系,這些盧水胡人為了保護在北涼的同族,也就接了這單生意。
    沮渠牧犍通過使臣的關系,設法安排了十個盧水胡的好手進入平城,北涼和劉宋交好,重nu這種武器也有得到過饋贈,沮渠牧犍原本拆散了混在行李中帶了一副進入魏國,是為了自保所用,如今給這些力大的盧水胡人作為行刺武器使用,自然是再合適不過了。
    沮渠牧犍狡猾就狡猾在他不但利用了天台軍,而且還為了和他們撇清關系而不主動聯絡他們,只靠使團裡一位僧人和他們在平城的寺廟裡接頭。
    白興平一直對沮渠牧犍刺殺花木蘭持反對意見,他主動聯絡杏城的天台軍,是為了對付即將歸附的赫連定。若是能刺殺了赫連定,讓魏國和赫連定的人馬交惡,那北涼就能在南北的夾縫中多喘息一段時日。
    赫連定說來和北涼有殺害世子之仇,白興平尋找天台軍刺殺赫連定,也算是報了國仇,這在道義上來說,是站的住腳的。
    可花木蘭是誰?不過是剛剛有些名聲的一位年輕將軍而已,就算他本事再厲害,影響再大,也抵不過赫連定的作用。
    花木蘭和北涼有什麼怨恨呢?從沒有。而且他還將出使北涼,一旦現在交惡,說不定整個出使後的局勢都會出現變化。
    但沮渠牧犍就是信誓旦旦的認為花木蘭一定會成為北涼的大敵。如今魏國的名將大多年邁,宗室領軍不能讓拓跋燾信任,快速竄起的花木蘭就成為拓跋燾征戰四方的最好武器。
    他堅信如果不趁現在把花木蘭殺了,以後只會後患無窮。
    天台軍要是全盛之時,蓋天台說不定真會接下刺殺赫連定的任務。可如今天台軍群龍無首,資歷最高的左右宗老又去了劉宋,留下的小首領攝於赫連定在夏國的聲威,竟不敢接沮渠牧犍的這個任務。
    白興平再怎麼厲害,他也是臣子,而沮渠牧犍是他的上官,盧水胡人不願意去謀劃赫連定,卻願意為沮渠牧犍除去花木蘭。
    因為即使殺了赫連定可以得到不少的報酬,可報酬卻是要命花的,而花木蘭住的地方沒有防護,每日來回的行程也十分規律,刺客們最喜歡刺殺這樣的人。
    更別說他們還有可以在三百步之外殺人的利器。
    但這些盧水胡人怎麼也沒想到,他們居然在花木蘭的身邊發現了昔日首領之子,而這首領之子還和花木蘭一副非常親暱的樣子!
    盧水胡人禁止內斗,一切糾紛以比武解決,這些人是從天台軍出來的,蓋天台死後他們拋棄少主各自為主已經足夠內疚了,如果誤傷或者牽連到了蓋吳,他們就算萬死也無法洗刷這個恥辱。
    所以第一箭射空後,他們沒有再繼續行刺,而是立刻從二樓的後窗帶著拆開的重nu離開,從而避過了陳節等人後來的搜查。
    到了第二日,一直盯著賀穆蘭的盧水胡人更是赫然發現,他們天台軍有幾百族人清早就聚集在賀穆蘭的府上,更是出入不離賀穆蘭,一副以保護者自居的樣子。
    這樣的結果讓他們心中懼怕,只能返回借住的寺院,情願十倍返還沮渠牧犍這個活兒的訂金,也不願意再繼續下去。
    盧水胡人不傷害朋友。即使沮渠牧犍是同族之人,可和他們也稱不上朋友。但蓋吳交好、甚至能讓天台軍最死忠蓋天王的漢子們貼身保護的,絕對是盧水胡人的朋友。
    蓋吳通過昔日的人脈一路搜查,最後查找到了平城中心歸康裡的康寧寺,而後再無這些族人的蹤跡。
    天台軍嘴嚴是出了名的,蓋吳的族人們雖然接受了沮渠牧犍的委托,卻沒有向其他人透露過半分委托者的身份。
    但是盧水胡人自己有傳遞信息的法子,正是這法子讓他找到了康寧寺來。
    蓋吳原本以為進了康寧寺,就可以找到父親昔日的部下,卻沒想到他一到康寧寺報出自己的名字就被畢恭畢敬的接待了,可之後就再不順利。
    “你是誰?我的族人到底在哪裡?”
    被“請”到禪房的蓋吳警覺地瞪視著屋子裡的僧人,忍不住出聲厲喝。
    面目清俊的年輕僧人雙手合十,微笑著開口。
    “蓋施主不必震怒,貧僧請你前來,是想要和你聊聊……”
    “我不想和你聊什麼!”
    蓋吳感覺到情況不對,連忙轉身想要離開。
    可無論他如何使勁搖動那扇禪房之門,也沒看到它打開絲毫縫隙。
    “你!你居然還是僧人!竟做這種強盜的買賣!”
    蓋吳拔出雙刀,直指那年輕僧人。
    “你若再不開門,別怪我不客氣!”
    “阿彌陀佛,施主火氣真大。”
    年輕的和尚煩惱地搖了搖頭。
    “你若不客氣,那你那些朋友,我也就沒辦法客氣對待了呢。”
    一聽到這句,蓋吳大驚失色。
    “你究竟是什麼人!”

  ☆、第313章 我要發願

對蓋吳來說,僧人並不陌生。盧水胡人尊崇佛教,僅僅杏城一地,就有寺廟幾十座。
    在北地傳教的大多是淨土宗,追求死後成佛,無論生前有多少罪惡,只要你願意成佛,相信淨土的存在,發願前往淨土,念經和供養就可成佛。
    前往南朝的僧人大多是“見性成佛”的禪宗僧人。這也很正常,北地的胡人十分單純,像是殺鬼的那樣的,能把所有的經文背的滾瓜爛熟,可卻解釋不清楚意思,更別說以心印心,頓悟成佛了,對於鮮卑人、盧水胡人、匈奴人來說,“我信佛有什麼好處,我如何能成佛”才是重點。淨土宗的教義最簡單,也就最適合在北朝傳播。
    無惡不作的強盜、馬賊、傭兵,也許平日裡全是一副殺人不眨眼的樣子,可依舊信仰佛教,尊敬僧人,期待死後能夠進入淨土,這在今人看來是相抵觸的一件事情,壞人怎麼能上天堂呢?
    可在那個時代,這似乎是再平常不過的一件事情。
    就以魏國來說,魏國的鮮卑貴族多信佛,而淨土宗是要“發願”的,這也導致國內多立佛寺、佛像、佛窟。
    “我發願造一座塔,以助我死後成佛”,然後一座塔就這麼立起來了。
    有些認為這個不是大功德,例如在敦煌修行的僧人,可能發願“敦煌鑿佛窟千座”,這就不是一力能完成的了。在這個世上,誰有這種資本和能力呢?自然是各國的國主。
    所以為了完成各自的“發願”,有無數僧人開始積極的入世、甚至涉足政治,以完成自己的“願”,可以行上“淨土之路”。
    後世的蓋吳篤信佛教,從賀穆蘭第一次見到他,他的耳環便是兩個小佛像就可以看出。而如今的蓋吳顯然還沒到那種地步,他對僧人的尊敬只是族人生活中潛移默化造成的。
    許多雜胡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他們居無定所,不識字、不會說鮮卑話、漢話,而也沒有專門的官府衙門安撫他們的生活、解答他們的疑惑。
    可在佛門眼中,眾生是平等的,他們會在雜胡需要的時候庇護他們,教他們習文識字,照顧他們的妻兒家小,超度枉死的亡靈,安撫活著的生人。
    在許多盧水胡的眼裡,這些僧人就是行走在人間的佛祖,對他們的尊敬也就越發強烈,幾近膜拜的地步。
    蓋吳會脫口而出“你是什麼人”,其實內心已經十分矛盾。他認為真正的僧人是不會傷害他的族人的,而這位僧人卻明顯會用別人的性命來威脅他,這已經超出他以往對於“僧人”的慣有印象,以至於不相信他是“僧人”的地步。
    無論是和北朝僧人還是南朝僧人,都尊崇佛家一個規矩——不殺生。
    在這亂世之中,情願引頸就戮也不殺生的力量也是一種值得讓人尊敬的力量,所以從西域不停的有僧人前往東方,卻沒有死在路上,也沒有多少強盜和馬賊願意殺和尚,除了因為擔心遭了“果報”,更多的是被這種精神感化。
    這個談笑間用蓋吳的族人威脅他留下的僧人顯然不在這些僧人范圍裡。
    面對蓋吳的質問,他笑著合掌。
    “貧僧法號曇芸。”
    “你……你怎麼可能是僧人?”
    蓋吳難以置信地伸出手指指了指他。
    “哪裡有你這樣的僧人?!”
    曇芸的臉上依舊帶著那悲天憫人的微笑,“貧僧當然是僧人,而且還是個大和尚。”
    “你這麼年輕,居然是主持此寺之人?”
    大和尚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稱呼的。和尚是“上師”之意,在這個時代,敢自稱“和尚”的,都是一座寺廟的主持,或者精通佛法到了一定的地步,也可以被稱為和尚。
    否則就如同後世愛染和其師父那樣已經頗具佛性之人,也不過只能被稱為“比丘”或者“野僧”罷了。
    曇芸但笑不語,似乎在看一個被嚇壞了的小孩。
    “你既然是大和尚,為何要傷害我的族人?我勸你將他們放出來,否則你破壞了戒律,即使再怎麼念經也去不了淨土了!”
    蓋吳將雙手暗暗放在刀柄上,一旦發現曇芸有所不對,就要動手。
    “既然世人殺生依舊可以成佛,為何大和尚殺生不能成佛?眾生既然平等,那大和尚做什麼,和施主做什麼,並無不同才是啊。”
    “我不和你說這些虛話,我怎麼可能說得過你?你到底想要什麼?我孑然一身,身無分文,就算你想要我供奉你們什麼也是沒有的。我那些族人都是苦人,你若是想要抓他們去討賞,我勸你也……”
    蓋吳並不知道其中的關節,還以為康平寺的這位年輕主持發現了他的族人們是刺客,所以才先控制起來,想要和他聊一聊。
    蓋吳此時還不是後世那種沉穩干練的首領,面對這突發的情況,心中既慌亂又害怕,一開口就是虛張聲勢,亂了自己的分寸。
    但他面對的明顯是涵養和閱歷都比他強的多的大和尚,後者不但不惱,反倒雲淡風輕地打斷了他的話。
    “所以,我說我要找你聊聊啊。”
    到了這一步,再怎麼糾結也沒有用了,他來之前以防萬一,已經托了人去花府送信,雖不知道師父多久才能來,但時間拖延的越長對他就越有優勢。想到花木蘭,蓋吳猶如心中定了一根定海神針,面對曇芸那像是若無其事的態度,蓋吳索性席地盤腿而坐,強忍著讓自己定下心來。
    “你要和我聊什麼,聊吧。”
    他突然淡定下來,曇芸反倒有些不適應了,待過了半晌,這才幽幽開口。
    “施主剛剛說自己孑然一身,什麼都沒有,未免妄自微薄了。在貧僧看來,施主已經比世上許多人擁有的都多,能做到許多人都做不了的事。”
    這番話師父之前也和他說過,他曾這麼安慰自卑的自己:
    “你有這麼多族人愛護你,又有一身好武藝,有能夠行走天下的腳,作為一個人你已經擁有了許多。這世上還有許多事在等著你做,所以你更要行上正道,方可不辜負上蒼賦予你的一切。”
    所以蓋吳心一旦安定下來,反倒全身放松,點了點頭,只回了他三個字。
    “我知道。”
    曇芸一僵,他以為蓋吳會問他“我到底有什麼呢?”,亦或者直接斥他說的是無稽之談,無論是哪一種,曇芸都有辦法接下去,卻獨獨沒想到蓋吳居然說“我知道”。
    所謂“機鋒”,不過是思維敏捷之輩推算對手會回應什麼然後進行“預判反擊”的一種技巧,信佛的人,思維框架都在其中,即使偶有驚人之語,如果提前知道對方的身份和性格,再了解他的價值觀,就能把握談話的節奏,將對方牽著鼻子走,掌控接下來的局面。
    曇芸十分擅長這種“博弈”,在蓋吳來到之前,他已經了解了他的生平和他的性格,知道他雖武藝十分高強,但性格卻很敏感偏執,而且和絕大部分渾渾噩噩的盧水胡人不同,他和其父蓋天台一般,生來擁有一腔熱血和志氣,認為自己遲早能做出一番大事來。
    這樣的年輕人是最好擺弄的,也是最好煽動的,曇芸對自己把握“聊一聊”的節奏很有自信,可是不過才幾句話的功夫,竟讓他有些無法接下去的感覺!
    這感覺十分糟糕,曇芸雖然仍然還在笑,但笑容已經僵硬了許多。
    “能了解自己的不凡,也是成大事具備的天賦啊。”
    曇芸頓了頓,繼續說道:“施主既然已經有了成大事的天賦,為何還在這裡蹉跎呢?”
    “我知道我有本事,和我要成大事有什麼關系?大和尚,我實在不耐煩這麼說話,你就直接說你要做什麼成嗎?”
    蓋吳用少年特有的直率眼神緊緊地逼視著他。
    “若你將我的族人傷了分毫,我發誓,我一定會讓你知道我是如何‘成大事’的……”
    他的眼神猶如蓄勢待發的幼豹,讓曇芸的心中又驚又喜。喜的是他沒找錯人,這蓋吳實在是一顆好苗子,而驚的卻是他比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要優秀的多,竟讓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牽著他走。
    “施主身為蓋天王之子,就沒想過成為令尊那樣的英雄?天台軍如今四分五裂,你的族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老弱病殘無人贍養,魏國卻依舊在橫征暴斂,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改變這樣的生活嗎?”
    曇芸意有所指地看著蓋吳。
    “你明明是不弱於任何人的強者,卻情願如同販夫走卒一般的活著,任憑你的族人在世道中痛苦掙扎,任憑令尊一輩子的心血淪為笑談,這難道就是你的志向嗎?”
    曇芸的聲音漸漸高遠,如同天際飄來一般。這也是佛門的一種技巧,也可以叫做“神通”,有催眠之效。
    催眠這種東西,對於心志堅定的人是全然沒有效果的,若是一個人內心對催眠有所抵抗,從一開始就防備,也無法奏效。這就是曇芸為何不停的想要掌握對話節奏的原因。只有徹底攻破對方的心房,或者擊中對方心底最懷疑的一種念頭,這種“神通”才可能奏效。
    如今徹底攻破對方的心房已經沒有用了,曇芸只能想辦法擊中他內心最深切的願望。
    而他猜對了。
    心思有所動搖的蓋吳被他的聲音所攝,眼神漸漸渙散。
    “蓋吳,你該醒醒了!你應當過上振臂一呼,從者如雲的生活,而不是像現在這般淪為別人的附庸!”
    曇芸最後的聲音如同棒喝一般印入蓋吳的心底,讓他的眼神徹底失去了神采,只知道呆呆地開口:
    “我該怎麼做?”
    “你是天台軍首領之子,原本就擁有別人難以企及的威望。去找你的叔叔們,去擊敗他們,成為天台軍真正的首領。”
    隨著曇芸言語的誘惑,蓋吳的眼前出現自己打敗兩個叔叔,收攏天台軍殘兵的樣子。
    那時候的他,英武不凡,雙刀所指之處,人人無不拜伏。
    蓋吳的嘴角浮現一絲微笑。
    “是,我該去擊敗他們。他們已經老了,不是我的對手了……”
    “正是如此!”
    曇芸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然後去召集你的族人,去聯合夏地那些如同喪家之犬一般的胡人們,壯大你的天台軍!到時候,你可聯合夏國十萬胡人,讓那些逼得你們屈辱生存的惡人看看你們的厲害!你可以成為不輸於佛狸、不輸於當世任何一位強者的英雄!”
    “聯合其他胡人?”蓋吳的眼神漸漸開始有些清明。“我聯合他們做什麼?我們之前就沒有什麼往來。”
    盧水胡在夏國也算是強大的一支,不需要倚仗任何胡族,當然,也不會和其他部落交惡就是了。
    曇芸歎了口氣,心知這個年輕人的野心居然並沒有他勾畫的大,只好再換了一種說法:“光有盧水胡人的力量肯定是不夠的。若是聯合其他胡人,你們族人的生活就會好一些。盧水胡的人還是太少了,這世上,多些志同道合的同伴總是好的,是不是?”
    也許是“志同道合”四個字觸動了蓋吳,讓他肅穆起來。
    “你說的沒錯,有同伴總是好的。”
    “便是如此!有了同伴之後,你也可以和那位平原公一樣,率領天台軍去打下一個國家,甚至在夏地自立為王。嘿嘿,你們盧水胡已經有一位國主了。那位大名鼎鼎的沮渠蒙遜,難道一開始就是北涼國主嗎?這世上再多一位叫蓋吳的國主,又有什麼不可?”
    曇芸越說眼睛越是明亮,蓋吳也是一般。催眠大師要催眠別人,首先自己就要堅定自己的信念是對的,對施術者也有不小的影響。
    但曇芸知道自己的亢奮是一種不正常的狀態,所以能夠保持內心最後一絲鎮定而不迷失。
    “是,我也可以成為人上人。鮮卑人立了魏國,所以鮮卑人處處高人一等。待我也立了國,我也可讓我的族人們高人一等……”
    蓋吳喃喃自語,仿佛看到了盧水胡人昂首挺胸行走天下的樣子。
    “到時候,你天下無敵,人人對你俯首稱臣……”
    曇芸不停的把這樣的種子播進他的心裡,也許他從這種情境裡出去後記不得曇芸是誰,但一定記得他要去擊敗兩個叔叔,整合盧水胡人,記得他要帶領天台軍走上爭霸的道路。
    根基如此淺薄的盧水胡人要成事,自然要借助許多勢力的力量,到時候,他們便有可趁之機,也有了操縱天台軍行動的能力。
    曇芸只覺得一開始的挫敗感和出乎意料已經漸漸煙消雲散,眼神裡全然是計謀得逞後的得意和滿足。
    “天下無敵……天下無敵……”
    蓋吳的嘴唇翕動著,念叨這句武人都會狂熱的句子。
    然後只是片刻之間,蓋吳猛然清醒了過來。
    “不對!我不可能天下無敵!我打不過我師父!”
    這樣印入腦海和心底的深深敬畏如同當頭棒喝一般敲醒了蓋吳,“神通”的力量也在這種敬畏之前潰不成軍。
    曇芸的腦海裡突然炸響,頭疼欲裂地翻滾與地。
    “啊!不可能!不可能!不!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片刻之前,蓋吳的腦海裡還翻滾著“擊敗他們”、“聯合雜胡”、“爭霸天下”的念頭,這些念頭就像是會讓人上癮一般,不停的讓他反復想象著其後他會成就的霸業。
    對於一個心性尚未成熟的年輕人來說,這樣的念頭無疑是致命的。不說蓋吳,便是劉宋的劉氏兄弟,北魏的拓跋燾、夏國的赫連定,在年少甚至更小的時候,也一定都不停的想象著這樣的情景。
    但他們都有根基,有出身,有能力,他們這麼想,在史書上只會添上一筆“少有大志”,而像是蓋吳這樣的出身,想要行進到史書上添上這麼一筆,也不知要遇到多少艱難險阻。
    這樣的未來,若是之前的蓋吳,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他就像是被關在柵欄裡的猛虎,總是渴望著能出去猙獰一番,哪怕粉身碎骨。
    可現在他的面前已經有了另一條路,另一條更光明、更平坦的路!
    “是,你說的很好,說的很讓人向往。可是你卻不知道有一個破綻。而這個破綻,是你如何也繞不過去的!”
    蓋吳精神一震,揉著有些昏沉的腦袋站了起來。隨著他的眼神越來越清明,曇芸的眼神則越來越渙散。
    “我敵不過我的師父,所以我根本就做不到什麼天下無敵!我們盧水胡人的規矩,只要有人打敗了首領,就可以命令對方做一件事。就算我日後再怎麼想爭霸,只要我師父一出手,我就必須俯首稱臣。”
    蓋吳冷笑了起來。
    “你只覺得我一定不甘心天台軍四分五裂,不甘心魏人占了我們的杏城,因為我父親輸給了長孫翰,所以天台軍解散了,也沒有再抵抗魏國的鐵騎。可你卻不知道,我父親是故意輸的,因為他知道自己敵不過鮮卑人,他只有一死,才能保住族人們不必死於抵抗之後的屠殺。長孫翰得到了聲譽,放過了剩下的天台軍和我的族人們,這是我父親的選擇。”
    蓋吳心中的痛苦即使對花木蘭也沒有說過,可看到在地上翻滾掙扎的曇芸,他卻發自內心的想要讓他更加痛苦。
    他剛剛差點操縱了他的人生!
    他怎麼敢!
    他竟然也敢妄稱是僧人!
    “……所以我的心裡對鮮卑人並無怨恨,這條路是每一任天台軍的首領都要走過的。盧水胡天台軍的‘首領’之道,原本就是‘犧牲’之道,而非‘爭霸’之道。”
    這世上原本就沒有什麼萬無一失的法術,厲害如曇無讖,施展“神力通”的時候也讓沮渠牧犍遭到了反噬,更別說是這麼一位“大和尚”。
    被反噬的曇芸用牆抵著自己的額頭,期望能用這種方式冰涼自己的神智,讓自己不至於陷入到可怕的境地裡去。
    可蓋吳怎麼可能饒的過他?
    他拔出自己的彎刀,一把橫在他的咽喉上,大聲喝問:“你到底是什麼人?你要做什麼!我的族人們在哪裡?!”
    隨著他的喝問,反噬的力量也漸漸顯現,這位剛剛還談笑風生儀態不凡的和尚哀嚎了一聲,雙眼徹底失去了神采。
    “貧僧曇芸。”他的語氣變的木訥起來。“我在行願。”
    “你的族人……”他皺起眉頭,像是抵御著什麼本能,額頭也冒出一滴又一滴的冷汗。
    蓋吳見他剛剛還像是中了邪一般有問必答,轉眼間就又開始支吾,立刻又大聲喝問了一遍。
    “你的族人,已經被敦煌太守派來收回重nu的人都殺了。這樣的事情,自然是不可能留下活口的。”
    以北涼國的國力,當然不怕得罪天台軍的流亡殘軍。
    蓋吳之前只查到自己的族人落腳在這裡,是受人雇傭去行刺花木蘭的,重nu是雇主給的,卻不知道雇主是什麼人,如今一聽到曇芸的說法,立刻驚呼了起來。
    “沮渠家的人?”
    也許是裡面動靜不對,也許是之前曇芸的呼喝被人聽見,院子裡突然開始有了異響。
    隨著幾聲詢問之後,大門被人從外打開,也有人破窗而入,手持利刃,見到蓋吳用刀抵著曇芸的樣子立刻揮動武器就砍,竟是一點也不關心曇芸的性命!
    這些人都身著白衣,臉上蒙著白色的布巾,看不清他們的面目。蓋吳被人前後夾擊,也顧不得殺了曇芸了,立刻揮刀格擋,一個翻滾避開眾人的圍攻。
    他來之前被賀穆蘭“特訓”過,雖說這些人使的不是蓋家的雙刀,但這種東西是一通百通的,他既然知道了自家家傳刀法的破綻,自然就會也彌補自己刀法的破綻,所以雖然在這狹小的地方以一敵眾,竟然也沒有落入下風。
    只是片刻功夫,曇芸又重新被這些人搭救了回去,行動之果決,手段之老辣,幾乎到了讓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而他們之前表現出來的態度,也確實像這曇芸對他們可有可無一般。
    蓋吳只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驚天的大陰謀裡。
    一個白衣人打量了蓋吳一下,開口問另一個白衣人:“他似乎沒得手,這人怎麼辦?殺了他?”
    另一個人想了想,點了點頭。
    “他不行,還有兩個老東西呢。真可惜,他比那兩個老東西可用多了。先把上師送走,我們了結此人!”
    這兩人說的話用的都是梵語,梵語之復雜舉世公認,蓋吳不但沒聽懂,甚至都不知道他們用的是哪國話。
    兩人話一說完,一半人護著曇芸往屋外走,另一半人立刻圈住蓋吳,一副不殺了他不肯罷休的樣子。
    蓋吳雙刀難敵這麼多人的攻勢,只能將將維持不敗,眼見著曇芸被架住往外走,猛然想起之前這個僧人說過他這麼做是為了“行願”,冒著生命的危險大喝了一句。
    “你到底行的是什麼願?”
    也許是那邪術的反噬還有效果,已經走出了屋外的曇芸居然還回答了他帶的話。
    “我發願,要讓這世上眾生平等!”
    聽到這句話,蓋吳架住敵人刀劍的刀都滯了一滯。便是此刻曇芸說出“我要建立一個國家”、“我要這世上只有佛門”,他都不會這麼吃驚。
    “頭疼,上師中了自己的他心通了。”
    幾個人搖了搖頭,挾制著曇芸往後門去了。
    “小子,別看了,你今日是非死……”
    “蓋吳!在哪裡,叫上一聲!”
    一聲震懾四方的叫聲從前院傳來,那聲音是如此的熟悉,又如此讓人幾欲落淚。
    已經以為必死無疑的蓋吳,淚盈於睫的朗聲大叫了起來。
    “師父!師父!快來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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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3 20:12:06 |只看該作者
  ☆、第314章 風波又起

白衣人們反應極其迅速,三次圍攻之後拿不下蓋吳,又聽到人群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當機立斷就退,撤走的毫不猶豫。
    賀穆蘭不是一個人來的,她知道能讓蓋吳派人去求救的寺廟一定不是什麼普通的寺廟,賀穆蘭並不是托大的人,對方的後台可能還和刺殺自己的人有關系,干脆就把那兩百多個盧水胡人全部帶來了。
    門口的僧人自然阻攔她,可整個寺中的僧人也沒有兩百多人,又怎麼可能是賀穆蘭的對手?當賀穆蘭挾著雷霆之勢沖入蓋吳所在的小院時,除了看見空蕩蕩的院子和大開的後門,就只剩滿身皮肉傷的蓋吳了。
    這時代的武人早已經把受傷當做普通事,蓋吳戰斗經驗豐富,在圍攻中已經避開了絕大多數的致命傷,但依然還是有不少傷。賀穆蘭等人都是久戰之人,一掃他的傷口就知道他傷的不深,包扎一下就好,紛紛都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為何要求救?誰傷了你?”
    賀穆蘭還劍入鞘,立在庭院之中出口詢問。
    “和你們說了,不可以去主持的山堂,主持他在靜……”
    一群僧人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顯然是賀穆蘭來的太快,而且一路又有動手,這些僧人都很怕她,一副要想制止又不敢進來的樣子,離賀穆蘭遠遠的喊叫著。
    當發現後門大開,蓋吳又一身傷口的時候,這些僧人嚇得瞪大了眼睛,轉身就跑。
    “師父,這個寺廟不對,剛剛有一群白衣人圍攻我,救走了一個大和尚。那大和尚腦子有毛病,這些僧人說不定也是妖僧。”蓋吳恨聲叫道:“不能讓他們走脫了!”
    “去把寺裡的僧人都捉拿了!”
    賀穆蘭得了拓跋燾的授意,對這些刺客決不能輕饒。
    “是!”
    一群盧水胡人立刻分散開來,像是老鷹捉小雞一般幾步追上那些僧人,將他們擒住用腰帶綁了,繼續又往寺中四處尋找其他的僧人。
    一時間,叫罵聲、誦念佛號聲、慘叫聲不絕於耳。這裡又是城中的寺廟,不是荒郊野寺,進了這麼一群凶神惡煞,頓時就有周圍的人來看發生了什麼情況。
    大魏民風彪悍,民間許多人都信仰佛教,待一群人壯著膽子進入寺中,好家伙,居然有一群雜胡襲擊僧人!
    “快救這些比丘!”
    “哎呀,這強人都進了平城了,左右戍衛將軍是怎麼當的!”
    “殺人啦!殺人啦!”
    “快去找官府來!”
    亂七八糟的叫喊聲傳遍了整院,也不知道是有人渾水摸魚還是真的古道熱腸,等賀穆蘭帶來的盧水胡人控制住全寺的僧人時,康寧寺裡已經圍滿了許多看熱鬧的人。
    蓋吳和賀穆蘭站在康寧寺主持院子裡的簷下,賀穆蘭一邊幫蓋吳包扎,一邊聽蓋吳說著自己的經歷。當聽到曇芸發的願時,忍不住蹙了蹙眉。
    “那是不可能的。”
    賀穆蘭想到後世,那時候制度已經算比較健全了,尤其是國外的發達國家,哪怕再怎麼人性化注重人權,可是該有的差距也是有的,絕沒有到人人平等的地步。
    “他如果發的是這個願,一輩子都不可能實現。”
    蓋吳愣了愣,似乎是為賀穆蘭的篤定感到吃驚。
    “師父,你也認為人該分三六九等嗎?”
    花木蘭也有漢人士大夫的門第之見?
    “不,我只是認為,人生下來就是不同的,所以沒有眾生平等之說。”賀穆蘭搖了搖頭,“我生下來力氣就比別人大,所以我晉升和出頭都比別人容易些。我力氣大,你力氣比我小,是我的過錯嗎?既然如此,我們都有上升的路徑,可我就是比你快,這豈不是一種不公平?可不公平一開始就存在了,有些不公平,不是你想要消弭就可以消弭的。”
    “這不是正確的路。人要想的是如何各自發揮自己的長處,而不是追求眾生平等。你個子高,我個子矮,我們比身高時我下面墊個石頭,看起來是一樣高了,可是有意義嗎?你個子高,你就做個子高才能做的事,我個子矮,我就做矮個子才能做的事。如此一來,誰也不用說誰更有用,誰更厲害,因為眾生原本就是不一樣的,這是老天賜予我們的最好禮物啊。”
    賀穆蘭看著已經呆掉的蓋吳,微微一笑。
    “怎麼,覺得我說的是詭辯?”
    “不,不是……”蓋吳有些愣愣的。“只是很少聽見師父說這麼一大段話……”
    賀穆蘭平日並不是多話的人,蓋吳和她接觸時間不長,也不知道她其實是個外冷內熱之人,自然驚訝於她能說出這樣的道理。
    “不是我不愛說話,而是我說的話,很多時候無人能懂。而我也不期望別人能懂……”賀穆蘭閉了閉眼,想起拓跋燾想要進行的“土改”,想到赫連定歸降魏國會帶來的影響,想到北涼的蠢蠢欲動,只覺得她肩頭的擔子是那麼重,而這世上卻沒有幾個人能分擔,頓時心中抑郁。
    就算在她的潛移默化下,蓋吳和這一群盧水胡人能夠跟上她的腳步,那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了。
    兩人正在說話間,猛聽得門外嘈雜之聲大作。賀穆蘭和蓋吳傾耳一聽,竟都是唾罵和侮辱之言!
    “你們這些雜胡是窮瘋了是不是?竟然敢在平城腳下行凶?等戍衛們來了,讓你們知道這裡可不是你們可以橫行的地方!”
    一個年紀較大的長者一邊威脅,一邊叫罵著:
    “你們會遭報應的!”
    “就是就是!這裡的主持曇芸大師是個好人,經常為我們治病的……”一個年紀較年輕的婦人微微紅著臉哀求道:“諸位壯士是不是和寺中僧人們有什麼誤會?讓我們進去看看曇芸大師可安好行嗎”
    “和他們廢話什麼!我們沖進去!”
    “就是,我看這些雜胡敢不敢沖撞我們!”
    一群男女老幼攜手往裡沖,被捆著綁在大堂裡的僧人們聽到外面的動靜,高聲的大叫了起來,向外面的人呼救,沒有一會兒,這些平城的百姓就沖了進來。盧水胡人們手足無措,根本不敢出手,可是賀穆蘭又下令要抓住寺廟裡的所有僧人,他們只得圍起人牆,將百姓擋在其外。
    這些百姓有些是出來逛集市的,有的就住在附近,一見這些盧水胡人寸步不讓,什麼早上買的菜、手中拿著的雜物,甚至還有在地上撿起石子草根等往盧水胡身上丟的。
    即使是泥人也有幾分土性,何況這些盧水胡人原本脾氣就暴躁的很,被人用石頭泥巴丟了一身,當下就要動手發作……
    “都住手!”
    賀穆蘭領著蓋吳從後院轉到釋迦堂門口,一聲大喝之下,眾人紛紛僵住。
    賀穆蘭身穿戎裝,腰佩巨劍,穿的又是鮮卑人典型的服飾,這些百姓在天子腳下為民,哪個眼睛不亮?再一想到這位大人有幾百號人作為手下,氣勢就先弱了三分,手中的泥土草鞋破鞋石子通通放下,吶吶地訕笑。
    可還有許多不依不饒的,因為信仰虔誠的緣故,看到賀穆蘭出現便斥責著:“你就是他們的主人?你不知道這康寧寺是這幾條坊裡一起供奉的嗎?你怎麼能為難大師們?”
    有一個女人似乎是孩子在這裡出家為僧,哭倒在賀穆蘭腳邊,只顧喊著兒子的名字。
    賀穆蘭沒想到這麼一座小小的寺廟,既不是敕造的護國寺,也不是什麼高僧大德主持的大寺,竟然也有這麼多人關心,頓時有些下不來台。
    蓋吳卻不管這些,瞪著眼睛就罵:“什麼大師!禍害我們盧水胡人的性命,又差點用妖法毀了我,明明就是一個妖僧!”
    “你說什麼!”
    “你們這群強人,為了搶劫血口噴人!”
    當下又見要起糾紛,賀穆蘭按住蓋吳,再見身後的盧水胡人氣的都要炸了,有心要調開兩邊矛盾的對象,對著他們命令道:“把全寺都搜一遍,他們若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一定會留下什麼痕跡。”
    她聲音洪亮,又在釋迦堂門口,霎時間就聽到堂裡有幾聲吸氣聲,顯然裡面有人吃驚或心虛,一聽到賀穆蘭的話就有些失態。
    盧水胡人只捆了他們,卻沒有塞住他們的嘴。這些僧人開始不住的向外面的百姓求救,只把賀穆蘭等人描繪的猶如殺人狂魔、凶神惡煞一般。
    眼見著看熱鬧和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賀穆蘭也沒好脾氣和他們繼續僵持了,一邊指揮盧水胡人們去搜索全寺,一邊肅容對周圍的百姓抱了抱拳。
    “我是懷朔花木蘭,忝為御前虎賁軍虎賁左司馬,如今奉大可汗之令搜查此寺,諸位若有疑問,可以隨我去衙門對質。”
    她靜靜立在堂前,大有他們向前一步,自己就要出手的架勢。
    幾個婦人已經哭倒在了一起,堂內的僧人聽到“奉旨”雲雲已經嚇得軟倒。皇帝的威嚴自然是不可冒犯的,原本喊得最響的幾個附近鄰人也按下了自己憤怒的表情,可腳步卻沒有移動一步,似乎是要看到最後的結果。
    這讓賀穆蘭不由得想到後來拓跋燾下令“滅佛”之時。那時候,即使被發現族誅,依然有許多人偷著供奉和尚,甚至讓和尚到家裡避難。枯葉寺旁的鄉人為寺裡兩個和尚甚至封了山路,做成假的山壁,其工程何其浩大?又如張氏母子,為了保護寺裡的慈苦大師幾乎家破人亡。
    這個時代百姓幾乎沒有避難所,會教授百姓知識、收容百姓逃避戰亂和徭役的,只有寺廟和道觀。
    道觀是清修之所,獲得道牒不容易,而且道教幾乎不收胡人,學習漢字修習經卷太困難了,佛教則不然,念句“阿彌陀佛”,剃了頭發就能當和尚,梵文經卷就算許多多年老僧都未必精熟,差距也不是很大。
    出家人慈悲為懷,天師道入道門檻太高,佛寺定期施粥贈藥,接濟窮人,還教許多胡人和漢人習字以及謀生的技巧,會得到廣泛的支持也是常事。
    可這一次,即使再怎麼虔誠,這些百姓的也都齊齊失色。
    隨著一群盧水胡人悲傷的嚎哭之聲發出,十幾個盧水胡人或背或抱著族人的屍首從後殿裡走了出來,邊走邊大哭,幾近悲痛欲絕的地步!
    這些天台軍的族人沒死於戰亂,也沒死於任務的過程,若是那麼死了,也不失為一個勇士。可如今,竟憋屈又冤枉的死在這座寺廟的後院,手上和身上都綁著繩索,看樣子死前十分痛苦,那臨死時的猙獰表情已經永遠定格在了那一瞬間。
    盧水胡人最信仰佛教,所以才會在這座寺中歇宿,如今在康寧寺的後院裡發現了盧水胡人的屍體,他們所受的打擊可想而知。
    他們之前接到蓋吳和賀穆蘭的命令捆綁住這些僧人,尚且沒有侮辱他們,也沒有往他們嘴裡塞東西,只是把他們放在堂裡大殿中,就是希望他們是錯的,能給他們一個道歉的機會。
    可如今事實勝於雄辯,要道歉的,反倒該是這些僧人了。
    圍觀的百姓都嚇傻了,出了人命,又是這麼多條人命,而且死的都極為痛苦,盧水胡人們大哭著把他們放在釋迦堂外,一邊念著佛號一邊替死者解開身上的繩索,實在是見者流淚聞者傷心。
    蓋吳已經知道了這些族人的下場,可饒是如此,依舊驚得後退幾步,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是我叔叔的人馬!他們……他們有的還是我的長輩,小時候我還拿他們當馬騎過……瓦力盧阿叔,丘裡阿叔……”
    賀穆蘭是法醫,見這些人死的實在是痛苦,不免職業病發作,跪坐下來開始驗屍。
    她絲毫不懼這些死者恐怖的死狀,小心的查看他們的瞳孔和口腔,又仔細探查了他們的身體四肢,頓時怒不可遏:“他們竟然活活將人悶死!這哪裡是慈悲為懷的僧人,簡直是一群瘋子!”
    陳節一直跟在賀穆蘭身後,他和蓋吳交情好,見後者無聲落淚,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你莫太傷心。我們家將軍以前人稱‘玄衣木蘭’,軍中許多戰死的將士都是他收殮的。現在雖然走的……不太……”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到什麼措辭,只好岔過。
    “但你會給他們報仇,我們家將軍也不會袖手旁觀的。”
    說起來也是造化弄人,之前這些人還不知受了誰的委托來殺賀穆蘭,可因為發現賀穆蘭是蓋吳的朋友,這些人收手不願干了,殺人者反倒成了被殺了滅口的人,誰也不知道誰是主使者。
    照理說,賀穆蘭不該管這些要刺殺自己的凶手,可她又明白這些人不過是別人利用在手上的刀劍,又是徒弟的族人,不免有物傷其類之感,自然是不會袖手旁觀。
    這原本就和她有關系,怎麼能袖手旁觀?
    從後殿裡抬出這些屍首開始,圍觀的百姓就開始默然不語。有些人聽到陳節的話,用敬畏的表情看向賀穆蘭。
    仵作是賤役,沒有人會把身居高位的賀穆蘭和仵作聯系在一起,而和死者打交道最多的,一個是超度亡靈的淨土宗和尚,一個便是鮮卑人和其他雜胡接觸最多的薩滿巫師。
    薩滿教最高的*師便是一身黑衣,專門引神請靈,這個靈是戰死的英靈和祖先的祖靈,是指引胡人們魂魄歸屬的指引之靈,所以許多人聽到陳節的話,又見到賀穆蘭一身黑衣,跪在屍首面前又翻眼皮又探脈搏,探查四肢的屍斑和痕跡,頓時就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神秘。
    原本是法醫工作例行的程序,也被這些老百姓們當成人和鬼魂通話的法術,賀穆蘭能一口說出這些人怎麼死的,更是讓人覺得敬畏萬分。
    “這些人先是被下了失去神智的迷藥,但這種迷藥大概藥效不強,亦或者……”古代的煉藥術還沒有達到極純的效果,無色無味更是扯淡。不是被發現不對了沒喝多少,就是喝了迷藥在臨死前又清醒了。
    賀穆蘭頓了頓,又繼續和蓋吳說道:“他們在昏迷時被人捆綁,所以幾乎沒有掙扎過的痕跡。可是後來被這些僧人用布巾或者其他織物活活悶死,不免開始掙扎,所以四肢和後腦勺都有劇烈反抗的痕跡……”
    她伸出雙手,將自己的手掌用力搓熱,幾乎搓到發紅的地步,捂在一個盧水胡人的眼睛上,嘴裡默默數著秒數。
    數到一百二十的時候,賀穆蘭估算著兩分鍾過去的,將手拿了下來,隨手一撫,那個叫丘裡的中年男人痛苦瞪視的眼睛終於合上了。
    幸虧死的時間不長,若要再久點,真就只能保持這樣的姿勢和表情僵死了。
    “你莫傷心,陛下既然說了會徹查……”賀穆蘭聽到四周吸氣之聲此起彼伏,不免有些莫名其妙地環顧四周。
    “……就一定會有白鷺官……咦?你們跪下做什麼?”
    賀穆蘭看著一個又一個跪下的百姓,駭了一跳。
    “又不是你們害了人,不必如此跪拜!”
    她哪裡知道,她隨手就讓死者死而瞑目,而讀秒的喃喃自語看起來就像是在讀咒語。這時代的百姓因為自身文化水平不高,多信神祇巫祝之事,現在見這麼多死人已經是嚇得半死,許多人已經想著是不是這個寺廟遭了什麼神怪了,又見這位將軍巫師來廟裡降妖除魔、超度亡靈,頓時一個個跪了下來,想請求他原諒之前的冒犯。
    除了幾個婦人還在哭泣,場面幾乎是一邊倒的傾向了賀穆蘭。
    賀穆蘭可不知道這些人的想法,她還以為這些人看到死人太多嚇到了,一邊處變不驚的讓陳節去找素和君前來處理此事,一邊安撫百姓,請他們先行離開,免得受驚。
    這些人哪敢走,一個個態度虔誠至極。莫說他們,就連賀穆蘭身後的盧水胡人和蓋吳等人,都一副又驚又喜的表情,恨不得跪拜下來。
    沒過一會兒,除了那些死在後殿的盧水胡人,其他搜查寺廟的盧水胡人又有了重大的發現!
    除了後殿,在幾處禪房裡,還發現了大量的兵器。除了刀劍這種魏國常有也不禁止的武器,另有nu、長弓和許多盔甲。
    時人佩戴武器是習慣,可盔甲和弓箭nu箭就不是一般人會儲備的,更別說僧院,這一下子,在平城最靠近內城的地方發現這麼多武器,又有人莫名其妙死了,讓人不寒而栗。
    嗅到其中情況不對的一些平民立刻起身想要走,賀穆蘭也不攔他們。是人都有趨吉避凶的本能,這些人是事發後才跑過來的,大多是附近的住戶,若真有問題,白鷺官能查的出來。
    又過了一會兒,更讓人駭然的是,在一處偏僻的院落裡居然還找出了兩個女人。那兩個女人中有一個大腹便便,顯然已經身懷六甲。
    此事一浪接一浪,每一浪都拍的人瞠目結舌,就連賀穆蘭這種見多識廣之輩,在見到寺廟裡搜出兩個女人時都說不出話來。
    那兩個女人一見到哭倒在地的婦人立刻奔過去攙扶,口中稱呼著“阿翁”,幾個女人哭成一團,悲悲戚戚的哭唱了起來。
    賀穆蘭最懼怕這種又像是哭又像是唱的說話方式,凝神聽了好一會兒,才聽出那幾個婦人在說什麼。
    原來這寺中有兩個男人是這兩個婦人的獨生子,他們是氐人,家中沒有田地,拓跋燾又年年打仗,這兩個婦人就捨盡家財,把兒子托庇進寺中做僧人。他們本來就是平城人士,平城外面都是禁田,住在城中的除非是工匠,很少有營生,一年又有七個月的徭役,為了生計不得不如此。
    他們是氐人,身高體壯,便做了護院僧。他們入寺之前都有妻室,他們的母親為了不讓家裡子嗣斷絕,便把兒媳送進寺中,為僧人們做飯,順便和已經出嫁的丈夫行那男女之事,好留下子嗣。
    婦人們都哭哭嚷嚷地把罪責都背在自己身上,哭唱叫喊著兒子和兒媳是被她們逼迫所害。可在場的有不少是軍戶人家,聽到她們這樣的做法,忍不住一口唾沫吐到地上,大罵著她們貪生怕死,耽誤兒子。
    賀穆蘭在剛穿來的時候見到這種事很多回了,活不下去的去當僧人好歹還有一口飯吃,有人供養,這並非僧人的過錯,而是國家的問題。她心中不免有些惻隱,便開口制止這些人的義憤填膺。
    隨著武器和女人被翻出,這個寺中的僧人淫【亂和意圖謀逆的大罪是少不了,僧錄司甚至都要倒霉。蓋吳見到那些武器就知道已經大仇得報,只想著快點把族人的屍首收殮,好火化了送回杏城去。
    寺中一群人哭的哭,叫的叫,罵的罵,唯有賀穆蘭滿心蒼涼,忍不住扶劍而立,幾乎有劈開這渾濁蒼穹的念頭!
    “賀穆蘭,陛下召你速速入宮!還有這些盧水胡人!”
    隨著素和君熟悉的聲音,一隊羽林軍跟著他進入寺內。
    陳節大概是半路上遇見素和君的,兩人並肩而入,待看到院中跪倒這麼多百姓,都是一愣。
    素和君心中有些不安,為了賀穆蘭,也為了拓跋燾,他掩飾性的大叫了起來:“爾等百姓還不速速退散!知道死了人,跪也沒用!冤有頭債有主,要找也不找你們!”
    這一聲大喊,便是把他們跪下的原因歸結於這裡死了人了。
    羽林軍們也沒有多想,一群人沖入釋迦堂內,把僧人們五花大綁,另有白鷺官收拾屍首、檢查院中痕跡。
    賀穆蘭不知道素和君為何來的這麼快,只能跟著素和君走出院子,後面跟著盧水胡人。兩人一出這僧堂的山門,素和君就壓低了聲音對著身邊的賀穆蘭說道:
    “統萬城那邊的消息,赫連定遇到不明人馬的襲擊,如今不見蹤影。陛下原本要親自去探查消息,被崔太常按了下來,如今遣你帶著一千羽林軍日夜兼程趕往秦州,帶上那些盧水胡人……”
    素和君看著驚訝的賀穆蘭,面色凝重道:
    “他失蹤的地方在杏城附近,那裡多是羌人和盧水胡人。你不知道,明珠公主一恢復自由身,狄子玉就帶著羌人叛了,四散而逃,不見了蹤影。”
    “啊?狄子玉?”
    賀穆蘭都快想不起這個倒霉蛋了。
    她似乎記得在院子裡,他和她還似乎動過手。
    話說回來,那時候他肯定就知道趙明是赫連明珠了,所以那時候他那不理智的舉動是為了……
    爭風吃醋?
    “你懷疑是狄子玉做的?”
    賀穆蘭的臉色也沉重了起來。
    羌人在夏國有兒郎上萬,好好的老婆沒了,若是出於顏面,想要報復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猜測。秦州是盧水胡人的地盤,有你那徒弟做指引,也算方便。羽林軍是保護你去夏地的,但這麼多人馬一定不會逃過羌人的眼睛。陛下想讓你先探查一二,若真是狄子玉和羌人做的,便去遣夏地的駐軍去討伐他們。”
    素和君語速極快,座下的馬蹄聲卻毫不停歇。
    “這裡的事情我會處理,你專心就會赫連公就好。務必要記得……”
    素和君臉色鄭重。
    “其余人等都無所謂,赫連定的生死才是最重要的。”
    “西秦還握在他的兵馬手裡!”

  ☆、第315章 前往杏城

赫連定打下西秦時,一共帶著一萬的夏國精騎。這時代和漢代不同,不可能動輒十幾萬兵馬,一萬全部由騎兵組成的精銳,其補給就是一個可怕的數字,所以赫連定打下西秦,而西秦正在鬧饑荒時,他知道必須要歸順魏國了。
    拓跋燾自然是欣喜若狂的迎接赫連定的歸順,可是崔浩等一眾大臣卻不同意赫連定帶著一萬騎兵進入魏國,赫連定也不願意將占領西秦的部隊全部撤出,所以最終赫連定只帶了三千騎兵進入自己原本的國家——夏國。
    赫連定到了夏國之後,由統萬城的大將軍拓跋素護送赫連定進入魏境,可就在赫連定到達統萬城之前,在一個叫虎跳澗的地方,赫連定的部隊遭到了圍攻,三千人裡大半的騎兵屍首丟在了那裡,赫連定和其剩下的部屬也下落不明。
    拓跋素不敢大意,在仔細清點過屍首之後發現沒有赫連定的屍骨,這才松了一口氣,火速給平城報訊。
    從這些人根本沒有搜刮赫連定那些人馬的裝備來看,赫連定應該是逃了,他們為了追趕赫連定,連赫連定戰死部下身上齊備的盔甲和武器都沒有扒下,也沒有任何回返過的痕跡,顯然已經追了很遠。
    這麼多人馬逃竄加追趕,不可能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從留下的痕跡推算,赫連定應該是往秦州方向逃了,也有可能是被人有意往秦州方向驅趕。赫連定原本就是夏國人,熟悉夏國的地理環境,很有可能成功逃跑藏匿了起來,等候魏國的救援。
    找到赫連定,救出他,便是魏國現在的當務之急。否則赫連定莫名其妙死在前往魏境的路上,他剩下的兵馬一定會替他報仇,舉旗反叛,那西秦就又要生出動亂。
    正因為赫連定的地位如此重要,不但平城震動,就連駐守夏國的常山王拓跋素也不敢怠慢,派出無數斥候和兵馬在虎跳澗附近搜查,可以說整個虎跳澗都踏遍了,又找尋周圍的山川湖岳,沒找到赫連定,卻查出許多同樣在搜尋什麼的羌人。
    這時候拓跋素要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也不必當什麼統萬鎮的大將軍了。他派遣出使者去傳召狄子玉和老羌王,結果羌人卻殺了使者,更糾結了匈奴族的休屠部落一起反了大魏。
    羌人反叛的理由很簡單:大魏原本說把赫連明珠公主賜給羌人作為主母,結果少主得了一個假貨,魏帝卻把真公主藏起來了,這是一種羞辱,羌人不能接受。
    既然魏國不能答應原本答應的條件,那羌人也就不必和背信棄義的可汗結盟,他們要自己搶回赫連明珠公主。
    這種事,原本按以往的做法,不過就是把真的赫連公主再送過去,繼續表示鮮卑人和羌人願意結盟的誠意就可以了。可是如今赫連定身兼夏帝和秦地兩地的國君,赫連明珠一下子變得尊貴起來,若是下嫁給狄子玉,便不那麼合適,而且拓跋燾既然對赫連明珠勢在必得,那就不可能把赫連明珠給他。
    狄子玉正是知道娶妻無望,魏國又除了給狄子玉一個平羌將軍以外再也沒給羌人什麼好處,索性就反了。
    至於赫連定的失蹤究竟是休屠人、盧水胡人還是羌人干的,答案也很明了。休屠部落是夏國的匈奴人,乃是漢代金日磾的那個家族,他們是匈奴人,不會和同為匈奴人的赫連家族結仇;
    而盧水胡如今因為蓋天台的戰敗而四分五裂,至今無法聚集起完整的人馬,赫連定那三千騎兵乃是真正的精銳,即使在狹小的地方被人伏擊也不至於死的那麼快,對方人數一定數倍於赫連定,所以盧水胡人也可以排除嫌疑。
    羌人是被夏國打敗後殘酷鎮壓了許多年才降服的,狄子玉甚至作為人質留在統萬城許多年,進而結識了明珠公主。赫連定在夏國鎮服其余諸族的手段非常高壓,羌人、氐人、盧水胡人都很厭惡他,加之活捉赫連定就能要求以赫連明珠交換,這樣羌人就能洗刷他們的恥辱,可謂是一舉數得。
    平城諸位大臣商議了半天之後,都一致認為唯有羌人可能伏擊赫連定,羌人世居西境,若他們真要反了,往西逃竄遷徙,魏國派兵攻打勞民傷財,而羌人窮苦,也沒什麼好通過征戰得到的財物,可謂是得不償失,於是一般朝臣認為送出明珠公主去安撫狄子玉的羌部,一部分則認為赫連明珠只能嫁給拓跋燾,主張派兵去威懾羌人,先禮後兵。
    好在赫連定一定是沒有落入狄子玉的手裡,否則狄子玉早就派出使者要求交換赫連明珠了,拓跋燾認為兩派人馬的諫言都不合適,最後是崔浩提出了諫言——狄子玉是肯定不能激怒的,夏國剛平,可以先派出使者安撫,拖延時間,然後尋覓可靠的精銳去把赫連定找到,解救出來。
    此乃釜底抽薪之計,只要赫連定不在狄子玉手裡,隨時可以派兵征伐他們。可若是讓狄子玉先掌握了赫連定的行蹤,西秦和夏地的局勢就不穩了。
    在夏地搜尋赫連定的人馬,原本應該用夏國原來的人馬。可狄子玉本來就是夏人,這些人很容易暴露行蹤,讓狄子玉發現平城的意圖,所以必須啟用狄子玉不熟悉的人馬。
    杏城的盧水胡人一直居住在那裡,對於秦州可謂是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他們又是傭兵出身,但凡尋人、刺殺、奪物,可謂是駕輕就熟,要想在秦州那塊地方找出赫連定,盧水胡人是最好的人選。
    拓跋燾想要派出花木蘭和盧水胡人去打探消息,卻知道朝臣不會答應讓不知道根底的盧水胡人去找,所以故意透露出自己想親自去夏地尋找赫連定的消息。
    他經常偷跑,拓跋燾這一作態不得了,所有朝臣都嚇個半死,紛紛表示您派一個靠得住的大將過去找就行了,不必要御駕親自前往夏地,狡猾的拓跋燾就用這樣的方式派出了花木蘭和盧水胡人們。
    魏國的大臣們雖然認為花木蘭太年輕了,可比起拓跋燾自己偷跑,便是派個小孩子去也沒關系,更何況花木蘭已經立下了赫赫的威名,又有收殮赫連家上百口人的事情在前,於是幾乎沒有反對的聲音,這事就這麼成了。
    在這之前,能夠帶著羽林軍出京的,不是宗室便是幾位鮮卑族的族長,如今卻讓一個軍戶出身的將軍帶走了羽林軍,便已經開了羽林軍將領可以由寒門擔任的先例。
    哪怕賀穆蘭只帶走了一千人,而且只是“委任”一段時間,可有了這個先例在,日後拓跋燾再提拔人就容易的多。
    賀穆蘭並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莫名其妙的接受這個任務,但她知道赫連定的身份不同尋常,而赫連明珠也可以算的上她的朋友,此事無論是出於公務還是私情,她都非要成功找到赫連定不可。
    就在賀穆蘭接到命令的第二天,她就趁著清早日出之前領著羽林軍悄悄離開了平城,一路直奔夏境而去。
    ***
    “止水,你可知赫連公會往哪兒逃?”
    賀穆蘭看著一臉憂色的少年,開口仔細詢問。
    這句話從平城接到赫連定失蹤消息開始,就不斷的有人問他,所以赫連止水一聽到這個問題,立刻脫口而:
    “我實在是不知道阿爺會藏到哪兒,我之前……”
    他苦笑了一下。
    “因為繼母的關系,我和阿爺相處的時間並不多,關系也沒好到無話不談的地步。”
    “一點線索都沒有嗎?可在秦州有什麼相識的好友?或是可靠的親朋?”
    賀穆蘭不得不這樣問他。赫連定會往秦州逃,一定是有他的原因,否則一路向東往魏國方向逃就好了,會這樣做,肯定是因為赫連定已經料到往魏境方向也有人埋伏,只能往西北方向撤退。
    他那樣走一步想三步的人,哪怕到了絕境,也不會驚慌失措而逃的。
    赫連止水搖了搖頭:“若說關系親密,我姑姑和我阿爺才是無話不談。我出平城之前去宮中拜訪過姑姑,她也是不知。秦州一直是諸族自立的地方,我阿爺除了出征會經過那裡,是不過問秦州的事情的。”
    赫連定是平原公,鎮守長安,自然是不會過問秦州的事情。雖然兩州都在陝西地區,可那裡多山,相隔一個州有時候就隔著許多群山峻嶺。
    兩人正在馬上對話,一旁的蓋吳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賀穆蘭正在詢問赫連定的情況,所以沒注意到蓋吳的神色,賀穆蘭身後的陳節卻是注意到了,在看著蓋吳不停翕動嘴唇之後,忍不住叫了起來:
    “蓋吳,你有什麼要說的直接說就是了,看的我急死了!”
    這叫聲一嚷出,赫連止水和賀穆蘭齊齊都朝著蓋吳看去。蓋吳原本不知道該不該說,被陳節這麼一嚷,只能不確定的開口。
    “家父生前似乎提過,有一面天台軍的天王旗曾經給了平原公。”蓋吳從懷裡掏出一面小旗,這旗幟賀穆蘭在沒穿越前也有一面,是後世的蓋吳所贈,持此旗者可以得到盧水胡人的友誼,一共只有三面。
    “若赫連公真的前往秦州,說不定是要去杏城……”
    賀穆蘭和赫連止水都沒想過事情會如此容易,赫連止水更是錯愕道:“此事當真?可家父從未說過……”
    “赫連公曾經雇過我們天台軍,截斷廢太子的後路。事後赫連昌被立為太子,和家父歃血為盟,議定只要赫連昌在位一天,絕不派一兵一卒進入杏城,由於赫連公是中間牽線之人,所以我父親便給了他那面天王旗作為信物。”
    蓋吳將自己的旗子遞給赫連止水看:“請君看看這枚小印,這是赫連公當年給我們的信物。”
    他的那面天王旗下墜著一枚小墜,是個狼頭的形狀。
    盧水胡人的圖騰是狗,而非狼,匈奴人和高車人則是狼頭。
    赫連止水一看那枚狼頭印章就已經信了一半,再看印章下面刻著的“平原公定”,立刻愴然涕下。
    “是家父的印鑒!我小時候見過這枚印鑒!”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就連賀穆蘭都難以置信自己的好運,惹不住嗟歎一番。
    若是她當初沒有收容蓋吳為徒,這一幫盧水胡人還在四處游蕩打工,她也就不可能發現在平城發生的那些陰謀,也許自己也死於盧水胡人的刺殺之下。
    如今盧水胡人的存在堅定了拓跋燾土改的信念,而盧水胡人也願意前往秦州尋找赫連定,可以說已經承認了魏國的統治。拓跋燾對於歸順自己順從自己的胡族通常是采取安撫和為魏國所用的態度的,所以盧水胡人截然迥異於前世的道路已經可以想象到了。
    按照盧水胡人從商代開始一直作為雇傭兵存在的價值來看,盧水胡人很可能成為高車人以外的第二支“募軍”,雖然不可能成為軍戶,但募軍是有軍餉和戰利品配給的,比做苦役和炮灰的雜胡不知道好出多少倍。
    如今最頭疼的問題竟也迎刃而解。若按蓋吳的說法,赫連定很可能帶著殘兵隱匿行蹤,偷偷去杏城尋找盧水胡人的幫助。
    盧水胡人對朋友忠誠,寧願死也不會出賣朋友。若沒有蓋吳的幫助,他們這些外人可能根本找不到赫連定的藏身之處,更別說得到赫連定的信任和他們返回魏國了。
    “若蓋郎能救出我的父親,我赫連止水甘願為奴受你驅使!”赫連止水當即翻身下馬,朝著蓋吳就地跪拜。
    赫連止水是赫連勃勃的孫子,如今夏地赫連定的唯一之子,蓋吳哪裡敢受他的大禮,也跟著下馬跪拜還禮,惶恐了起來。
    “這是師父的任務,就是我的事情。更何況赫連公既然得了天王旗,便是盧水胡人的朋友,於情於理我們都義不容辭。只是這只是我的猜測,我並不敢肯定,若是赫連公並非前往杏城尋求我們的幫助,我的貿然臆測就有可能耽誤了營救赫連公的時間,所以我一直不敢開口說起此事。”
    蓋吳說的也是正理,所謂救人如救火,一刻都不能耽擱。若是他猜錯了,赫連定純粹是被羌人驅趕到那個方向,說不定就因為他們的猜測失誤而死在哪個地方。
    “不,我相信家父應該是去了杏城。杏城一直是盧水胡的地盤,莫說羌人,就連我們匈奴人都未曾踏足過。羌人顧忌盧水胡人的態度,應當不會進入杏城搜查。”
    赫連止水頓了頓,臉色又是一變:“就怕他們明裡沒有探查,私下已經派了人去暗查了。我們得盡快!”
    賀穆蘭看了看身後一千羽林軍,為難了起來。
    這麼多人急行軍,別說別的,戰馬長途跋涉若無法補充糧草肯定是要掉膘的,說不定跑死在半路上。沿路的驛站解決幾百匹馬的糧草還有可能,解決這麼多人馬的,驛丞愁也要愁死了。
    更別說夏國是新被打下的國家,驛站還不完善,說不定連幾百匹馬都照顧不過來。
    想到這裡,賀穆蘭咬了咬牙,招來此次派出統轄羽林軍的羽林中郎將。
    “步六孤將軍,我們要先行前往杏城,羽林軍帶的人馬太多,不利於行軍,你們稍後趕往杏城。若在路上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可便宜行事。”
    羽林軍是拓跋燾拖出來給賀穆蘭裝場面的,否則常山王拓跋素真不一定會賣面子給花木蘭調兵。但步六孤家族是拓跋素的母族,拓跋燾為了花木蘭也算是煞費苦心。
    這位步六孤將軍如今只有二十多歲,份位不過是個中郎將,會被拓跋燾調出平城為的是什麼心裡清楚,一聽到賀穆蘭的調遣立刻毫不質疑的接受了差遣,甚至主動讓出三百匹馬和自己的糧草給盧水胡人們做補給。
    如此一來,一人三馬,他們可以保持馬力一路趕往杏城,沿路也不需要再獲取補給了。
    如今已經是冬天,露宿在外甚至可以凍死人,賀穆蘭趕路也變得更加困難,帶上一千多個人,還真不好急行軍。
    兩方商議過後,盧水胡人留下了二十人給羽林軍做向導,剩下的人整理好補給和行李,拋棄輜重,帶著替馬星夜前往杏城。
    急行軍自然不好受,盧水胡人和賀穆蘭還好,他們都是長期在行伍之中度過之人,可被拓跋燾派來獲取赫連定信任的赫連止水卻從未吃過這種苦。騎馬是所有胡人必學的一門技能,赫連止水當然練得也很好。但騎馬和長期急行軍不是一回事。
    就連賀穆蘭,當初也是這麼熬過來的。
    這個十三歲的少年的大腿內側磨得是血肉模糊,整個身體也像散了架一般,最後甚至是賀穆蘭親自抱下馬的。
    “花將軍,其實不必這麼麻煩,我忍得住的……”
    赫連止水從未這麼和人親近過,小臉通紅,不自在的將臉偏向另一邊。
    “怎敢勞煩您……嘶!”
    在他說話間,賀穆蘭已經動作極快地撕掉了他大腿上的布料。
    傷口磨出了血,赫連止水卻一直都沒有叫痛,忍到後來時,血肉和褲子上的布料早已經黏合在了一起,到了下馬歇息的時候,賀穆蘭見他不對勁,將他抱下了馬,再一看,這傷口早就干涸了,不撕開布料根本無法療傷。
    “你一開始流血的時候就該叫喊出來,讓我們停一停的。好在現在是冬天,若是夏天,傷口惡化,你兩條腿說不定都要被鋸掉!”
    賀穆蘭毫不留情地斥責著赫連止水隱忍的行為。她不但不敬佩他的忍耐力,甚至有一種將他大罵一頓的沖動。
    “鋸掉?”
    赫連止水倒吸了一口氣,兩條裸露在外的大腿迎著風抖了幾抖,嚇了個半死。
    “還……還不至於到這種地步吧?”
    驛站的房間裡,賀穆蘭仔細檢查著小男孩的傷口。雖然有用清水化開布料,但所用有限,赫連止水依然因為驚嚇和疼痛弄的滿頭大汗。
    賀穆蘭說的是最壞的可能,可她為了讓赫連止水害怕而不得不服軟,只能用這種方式恫嚇他。
    “再爛幾天,不鋸也要鋸了!”
    賀穆蘭瞪了他一眼,用手探向他的下ti。
    “還有……你是不想留後了嗎?”
    傷到小jj,皮都掉了一層,這孩子是有多能忍?
    赫連止水被賀穆蘭碰到那話兒,頓時大叫著閃開身子,那裡的疼痛早已麻木,如今被賀穆蘭碰到,他才知道有多疼。
    “花將軍,那裡傷的不重吧?”赫連止水眼淚奪眶而出。“不會也要切掉吧?可以治的是不是?”
    他不要當宦官!
    他的父親如今只剩他一個兒子了!若不是他還沒有成人,他早就已經找個女郎先給家中留後……
    要是他那裡被切掉……
    赫連止水又擔心又害怕,一邊恐懼與自己的傷勢,一邊忍耐到身體直發抖。十幾歲的少年原本就是青澀的年紀,他又經歷過這麼多事情,心中的重壓可想而知。
    就連之前恫嚇過他的賀穆蘭都沒有了再嚇她的心思,眼光從那紅腫的可憐的小嫩芽上一掃而過,開口安慰道:
    “應該沒事,你莫擔憂。”
    真是造孽。
    好生生一個孩子……
    若赫連止水真因這個有個萬一,赫連定一定親手殺了狄子玉,再無解開矛盾的可能了。
    赫連止水還是害怕,一邊細碎地哭著一邊伸手去摸自己的嫩芽。
    即使未成年,那裡依然是有反應的。
    “花將軍!我無事!我無事!”
    赫連止水一抹眼淚,看著動了動的小止水,驚喜地大叫了起來。
    “你看啊!無事!它還好好的!”
    “啊……”
    賀穆蘭傻眼地看著少年自顧自的擺弄自己,忍不住無力望天。
    這……
    這還怎麼上藥?
    雖說她是法醫,已經閱鳥無數,可如今這些都是活人。
    若哪一日她身份暴露,她是不是就成了怪阿姨了?
    一想到這個,賀穆蘭的臉皺起了滿臉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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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3 20:12:48 |只看該作者
  ☆、第316章 狹路相逢

考慮到這個時代感染了是件很可怕的事情,無論赫連止水怎麼一力堅持,賀穆蘭還是休息了一天才讓他繼續騎馬。
    赫連止水有著自己的堅持,即使賀穆蘭表示這些盧水胡人的傷藥很好,而且她包扎和盧水胡人包扎沒什麼區別,赫連止水還是堅持要求賀穆蘭替他包扎。
    這時代的小孩子懂事的早,受到的教育和熏陶也和現代人不一樣,赫連止水有一點無法避免——赫連止水是貴族,而盧水胡人只是一群雜胡。
    在他看來,盧水胡低賤且粗手粗腳,即使賀穆蘭再怎麼覺得大家平等,也無法抹殺多少年來教育和環境所產生的隔閡。
    以賀穆蘭的角度看,止水只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子,拓跋燾派他跟上是為了獲取赫連定的信任,也是為了表示大魏對赫連定的誠意。
    替他上藥是沒什麼,可不顧身體想要強行出發,卻是無法接受的,畢竟赫連止水身份已經十分重要了。
    在斟酌之下,賀穆蘭親自帶著赫連止水趕路。
    “哈哈哈哈……你怎麼側著身子騎馬……哈哈哈哈……不會掉下去嗎?”盧爾泰一看到赫連止水騎馬的姿勢就大笑了起來,恨不得笑的栽下馬。
    赫連止水面色難看地將合攏的雙腿打開了一些,惱羞成怒地吼道:“不是我腿傷了,何必這麼騎馬!”
    “哈哈哈,知道你腿傷了,哎喲啊哈哈哈哈,上次我看人這麼騎馬還是個小女孩,你真是赫連公的兒子嗎?這麼大的人了,騎一天馬而已,就必須要花將軍帶著……”
    “爾等不過是一介雜胡,竟敢……唔,唔唔唔……”
    赫連止水不解地回頭看身後的賀穆蘭,後者正捂住他的嘴,不贊同地搖了搖頭。
    隨著他一聲“雜胡”出口,氣氛詭異地滯了滯,盧爾泰爽朗的笑容驀地收了起來,成功的不再調笑他。
    只是除了不再調笑他,連看他一眼都不看了。蓋吳更是從賀穆蘭身後駕著馬出了列,擠進盧水胡人之中安撫著什麼。
    賀穆蘭放下赫連止水的手,不由自主地歎了一口氣。
    赫連止水的曾外祖父張淵是那麼的老謀深算、眼光卓絕,赫連定也算是一時人傑,可這個孩子還是有著紈褲子弟的習氣,並且沒吃過苦。
    要不是賀穆蘭知道他本性不壞,只是因為經歷過太慘痛的事情所以性格有些乖戾以外,隊伍裡要有這麼一個□□,她早就撂挑子不干了,非把他蹬出隊伍不可。
    這孩子也是聰明,發現氣氛陡然一變,立刻楚楚可憐地抬頭問她:“花將軍,是不是我剛才氣話說的太重了……”
    “這種話以後休要再提。即使是陛下,也從未在這些盧水胡的勇士面前稱呼他們是雜胡。”賀穆蘭不贊同地看著他:“你現在確實是拖了我們後腿,我親自帶著你多有不便,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你應當忍耐才是,對著盧水胡人發火,甚至口出惡言,不是君子所為。”
    赫連止水的臉一白,吶吶地說不出話來,最後只把頭低了下去。
    杏城附近多山,如今又是冬天,策馬疾奔起來的風能把人臉給刮傷。賀穆蘭在北地早已經習慣了這凌冽的狂風,赫連止水原本還想維持他自己的風度,結果被風吹了一早上差點掉下去幾次後,乖乖地回身倒著坐,把自己窩在賀穆蘭溫暖的斗篷裡,直接裝死。
    盧水胡人看都不會看他一眼,當然更不會笑話他,只有路上的行人紛紛側目,對著赫連止水指指點點。一個小伙子側著身子坐,還將臉倒埋在一個漢子懷裡,自然能引發無限的遐想。
    賀穆蘭是個不重視別人看法的人,一路上沒有遮遮掩掩,你愛怎麼看怎麼看,可是赫連止水卻不是這樣的人,一路下來,恨不得兩條腿趕快好,再也不受這異樣的眼光了。
    轉眼間一日過去,幾百人直奔長安城留宿。過了長安,再西行三日便是秦州。夏國剛定沒多久,打了這麼多年仗,百姓還沒有恢復過來,長安是赫連定的封地,鎮守了近十年,赫連止水對其十分熟悉,西行路上需要補給,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長安。
    他們要去杏城是秘密的探查,自然要喬裝改扮,賀穆蘭用糯米汁做的膠水給自己貼了一臉的大胡子,不用熱水是化不開的。而赫連止水穿著的是普通人家的衣服,看起來像是個小僕。
    兩人帶著親兵、家將,還有幾百個盧水胡壯丁,一看便聯想到秦州赫赫有名的“天台軍”,所以在入門時,反倒惹出了麻煩。
    門衛不放他們進城。
    赫連止水剛要發火,卻被賀穆蘭伸手拉到了一旁。他身後的陳節熟練的從懷裡掏出一包東西,和城門官說了一會兒,又塞了點東西後,一群人終於被放行了。
    赫連止水哪裡見過這樣的場景,張大了嘴奇怪地問道:“陳將軍剛才給了他什麼?怎麼突然態度大變?”
    不但放他們進去,還親自給他們引路。
    為什麼呢?
    等他閃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問出了口。
    “因為這是魏國主義特色。”賀穆蘭好笑地回答了他,見赫連止水一副懵懂的樣子,笑著說:“因為我們付了買路錢。”
    “什麼?買路錢?家父在的時候,這裡從未有這樣的規矩!”赫連止水不敢置信地說:“誰准他收買路錢的?收了給誰?大魏竟也願意養著這麼多蛀蟲?”
    “你叫什麼,以前平原地區也有城門費,只不過不敢這麼明目張膽而已。”盧爾泰冷笑了一句。
    “你再叫下去,給錢也沒用了,我們非得給扣下來不可。”
    赫連定帶著人離開長安直奔西秦以後,魏國就又把長安打了下來。城門官都是軍中退下來充當衛戍部隊的,所以吃黑吃的更重。
    就在幾人剛剛穿過城門,正商議著哪裡可以安排這麼多人的食宿時,又有一支絲毫不遜色於他們人數的商隊進了城。
    商隊是所有城市都歡迎的一群人。他們走南闖北,使南北的貨物可以交通,又從不吝嗇金錢,稅交的也高,而且人數越多的商隊越受歡迎。
    這一支商隊似乎是涼國以西來的,有的做西域胡人打扮,為首之人高大威武,年紀頗輕,騎著涼國產的寶馬,身後還跟著一輛馬車,馬車外的車轅上坐著兩個侍女,看樣子這馬車載的是商人首領的女眷。
    西域人和漢人不同,西域人經商經常帶著妻子或孩子,哪裡容易生活甚至還會安家在哪裡。長安在東西交通之處,又是大城,進來這麼一支商隊雖然很壯觀,但並不怎麼讓人奇怪,可等赫連止水和賀穆蘭看到那首領的長相時,頓時嚇了一跳,立刻低下頭,一個蹲下來像是撿東西,一個立刻將臉對著馬鞍,裝作整理馬具。
    那支商隊的首領似乎也對這邊這麼多盧水胡人很感興趣,但他把前方的蠻古錯當成了這支人馬的首領,仔細打量了好久以後移開了目光,似乎沒有找到自己想知道的東西。
    這一群人過去後,一大一小忍不住松了一口氣。裝作撿東西的賀穆蘭立刻直起了身子,驚訝出聲:
    “他怎麼也在這裡!不是該在秦州嗎?”
    赫連止水臉色更壞。他和那位首領有些熟悉,屬於面對面絕對認得出來的那種,他在這裡,那他的身份是藏不住的。
    “……無論如何,我們先找個地方住下,最好離他們遠一點。”
    賀穆蘭看了看身後的盧水胡人,又望了眼蠻古。
    “他站得考前,他們似乎把你當成首領了,若是有所接觸,記得不要穿梆了。”
    她說的鄭重,蠻古立刻重重地點頭。
    “將軍放心,我會小心。”
    ***
    涼國打扮的行商隊伍已經走出了一陣子,見狄子玉頻頻回頭看後面,他身邊做管家打扮的漢人謀士王棟忍不住開口相詢:
    “主公可是看後面那群盧水胡人?雖然看起來勇猛,但他們的首領似乎是名不見經傳的人物,應該是分裂後的天台軍一支。”
    天台軍分裂後各奔東西,夏國到處都見得到。有做傭兵的,有做山賊的,也有混入市井糊口的,所以王棟才有此一說。
    “倒不是那些盧水胡人……”狄子玉的氣質比起最初來幾乎有天壤之別。他頓了頓,繼續說:“敢這個時候到處跑的盧水胡都應當沒有什麼問題。我是覺得剛剛那個撿東西的背影……”
    他摸了摸下巴。
    “怎麼看起來那麼眼熟?好像哪裡見過似的。”
    “狄子玉!你是要憋死我是不是?”
    他身後的車子裡突然傳出一聲女人的叫嚷。
    “既然進了城,快讓我去如廁!”
    “女人就是麻煩,她還在擺她公主的架子!不過是個假的,裝個幾天,真把自己當主母了……”狄子玉嘟囔了幾句,人卻乖乖的策馬到了車邊,指揮幾個族人去找合適的客店。
    “喂,你忍著點。我說你也嬌氣,車上解決就是了!”
    狄子玉撇了撇嘴。
    “你要再這麼麻煩,我就把你殺了!”
    “你殺唄。殺了我,沒人能帶你找到大王。”
    玉翠在車子中哼了一句。
    “你說赫連定躲到了長安,長安這麼大,到底怎麼找?”狄子玉氣的揮動著馬鞭:“我雖說願意娶你,可也要你替我找到赫連定才行。你別提前就擺主母的架子,你愛慕我,我可對你沒什麼憐香惜玉的心思,小心我……”
    “哎呀……”
    車中一聲驚叫。
    “怎麼了!”
    狄子玉知道玉翠不是嬌氣的人,驚得滾鞍下馬,趕緊打開車門。
    車轅上四個侍女名義上是侍女,其實都是他母親貼身的女將,各個都有不輸給男人的本事,玉翠根本無法出車子一步。
    車中還有一個會武的侍女,寸步不離的盯著她。
    車子裡,那貼身的女將面色陰沉地皺著眉頭,玉翠原本是跪在車中的,如今正半蹲著身子,捂著腹部面露痛苦之色。
    見狄子玉開了車門,玉翠斜著眼睛瞟了他一眼,嘲笑道:
    “不是要我小心嗎?”
    狄子玉一時語塞,掩飾地開口問道:“你到底怎麼了?”
    玉翠攏了攏自己的衣袖,又半跪了下去。
    “沒什麼,只不過是癸水突然來了。”
    她尚且沒有什麼害羞的表情,聞言的狄子玉卻變成了一張大紅臉。

  ☆、第317章 藝高人膽大

玉翠發出“啊”的一聲,並非因為癸水來了,而是看到了一道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背影。
    她的癸水確實來了,不過那是她早上就發現的事了,但是她一直都忍著不適沒有說,便是想借由這件事為自己謀取一些有利的局面。
    她大可以借由自己來了癸水要求獨處,或者支開身邊名為侍女實為監視者的諸多女將。
    但玉翠剛才太驚訝了,那種驚訝已經到了她無法掩飾的地步,所以“啊”的一聲出口,為了不讓車中的侍女發現她的不對,她不得不接著“哎呀”一聲,將原本想要利用的癸水直接暴露了出來。
    好在她的猜測不錯,狄子玉這個青楞小子一聽到她癸水來了立刻面紅耳赤,被她成功打岔了過去。
    玉翠是赫連明珠身邊貼身的女官,可以說,赫連明珠親近的人,她都能輕而易舉的認出。而那道讓她驚訝不已的背影,不是別人,正是赫連明珠的侄兒赫連止水。
    赫連止水原本被托付給曾外祖父張淵照看,後來被接入了平城,絕不會出現在遠在夏地的長安。
    這樣的結果讓玉翠心如亂麻,幾乎不能維持一貫的冷靜自持。好在她如今告訴眾人自己癸水來了,女人來癸水就是心緒不寧身體疲倦的,無論是女將還是狄子玉都不疑有他,反倒盡快找了一家客店安置玉翠。
    而另一邊,小心翼翼跟著狄子玉商隊的賀穆蘭在看到玉翠從馬車上下來後,便派了陳節去辦手續,在這群羌人住下的客店旁也安置了下來。
    長安何其龐大,規模大的客店容納幾百人都是可以的,狄子玉和賀穆蘭住的是長安坊內最好的兩家客店,只隔著一條街,兩邊都有單獨的院落,有四層樓高,為了能監視對面的動靜,賀穆蘭住在了最上層,而對面的狄子玉大概也是為了看管玉翠,將她置於頂層的主室裡,自己反倒住了側室。
    從二樓開始,每一層上樓梯的地方都有侍衛嚴密看管,玉翠住的房間門口更是把守著四個女將,那一層上也有六個打扮成西域武士樣子的壯漢來回巡邏。
    若不是賀穆蘭認識玉翠的長相,她幾乎要以為狄子玉已經抓住了赫連定,將他喬裝打扮成女人了!
    “你可看清了,對面的確實是翠姨?”為了安全起見,赫連止水和賀穆蘭住在同一間,一聽到賀穆蘭打探回來的消息,頓時驚訝地叫出了聲。
    “她應該和家父在一起才對,難道家父已經……”
    赫連止水面如金紙,無力地跌坐於地。
    “壞了……家父落在他們的手裡,一定是……”
    “我在路口仔細看了一會兒,除了玉翠,我沒發現還有誰被看管起來。我倒不覺得赫連公被抓住了,大概是羌人突擊赫連公的時候抓了玉翠,所以將她嚴密看管起來。”
    賀穆蘭的邏輯能力十分強,她推理了一會兒,便很冷靜地勸慰赫連止水。
    “先不說我們推斷赫連公是去了杏城,就算不是去了杏城,在長安這地方,狄子玉自投羅網,就算赫連公在他們手裡,我們也能把他救回來。”
    她從地上拉起赫連止水。
    “你父親如今還靠你去救,切莫做這小女兒狀。我到希望赫連公在他們手裡,如今他們在明我們在暗,也不是沒有任何辦法。”
    赫連止水仰起臉,滿臉期冀地望向賀穆蘭:“花將軍此言當真?”
    賀穆蘭原本就想去會會玉翠,問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如今無論是赫連定在杏城也好,還是已經死了也好,都不知道情況,可玉翠原本被當成赫連明珠公主去長安勸降,後來是和赫連定一起到西秦去的,如今應該跟在赫連定身邊才對,只有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眾人之中,只有她武藝最高,這件事當仁不讓的就落在了她身上。
    “自然當真。”她點了點頭。“我去想法子將玉翠救出來。你在長安舊識可多?”
    赫連止水點點頭:“長安有不少我父親的舊部,雖然如今已經沒有出仕了,但家中幾百家丁武將還是有的。”
    “好!我晚上去夜探羌人住的高樓,你則由盧水胡人保護去找你父親的舊部。若赫連公真在樓中,便煩勞那些舊部們攻進樓裡救人。若是不在樓中,我們再從長計議。”
    賀穆蘭心中大喜,語氣也歡快不少。
    “我現在就去找盧水胡人商議此事!”
    二樓中的盧水胡人們正在大吃大喝,他們趕了一天的路,實在是辛苦的很。
    由於之前赫連止水說錯了話,盧水胡人和赫連止水之間有些小齟齬,等賀穆蘭領著赫連止水進了二樓盧水胡人們的地方時,雙方都有些頗不自在。
    賀穆蘭像是沒看到他們的不自在一般,開口朗聲道:“我晚上要去夜探對面的飛雲樓,勞煩你們保護赫連止水出去跑一趟,找幾個他家昔日的舊交。若是情況不對,還要請你們諸位護送他出來。”
    幾個盧水胡漢子聽了忍不住一愣,蓋吳更是開口直接問道:“師父要去對面的飛雲樓?不如徒兒也陪您一起去吧?!”
    幾人竟是連赫連止水的事提都不提。
    這些賀穆蘭不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了,將神色越發僵硬的赫連止水向前推了一推:“我一個人目標反倒小些,偷偷摸摸潛進去應該無事。倒是他武藝不強,長安城如今情況又復雜,需要諸位多多照顧。”
    “這沒什麼,徒兒派些身手好人又機靈的陪他去就是。”蓋吳點了十幾個人出來,俱是相貌平庸年紀又大的沉穩漢子,他們也許並無特殊之處,但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兵,配合赫連止水也不顯得扎眼。
    天台軍裡年紀越大的人經驗越厲害,是以赫連止水見蓋吳一點便是十幾個老兵,便知道他毫無敷衍他的意思,忍不住臉一紅,對著十幾個盧水胡人鞠了鞠躬,權當是之前說話放肆的賠罪。
    盧水胡人都是直率性子的漢子,見到赫連止水謙遜起來,都臉上帶笑,大有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他們昔日走南闖北,又世居夏地,對長安城熟悉無比,待聽到赫連止水要去的幾個地方都連連點頭,俱都知道是哪裡。
    賀穆蘭正在心中高興,冷不防聽到盧爾泰突然開口說道:“赫連小郎君既然在長安認識不少人,那長安肯定也有不少人認識赫連郎君。他若就這麼出去,很容易被人發現。如今明面上羌人有這麼多,還不知道長安有多少羌人埋伏著,我覺得,赫連小郎君最好喬裝打扮一番再出門。”
    賀穆蘭自己就貼著一臉大胡子,自然知道喬裝打扮的重要,聞言上下掃了一眼赫連止水,連連搖頭。
    “他身量不高,而且氣度文雅,若是打扮成販夫走卒,反倒不像。而且他帶著你們這麼多人,能喬裝成什麼樣呢?”
    赫連止水不過十三歲,身量未開,面容白皙英俊。他從小在漢人高門的曾外祖父家中長大,一舉一動都是按照漢人高門的貴公子培養的,和盧水胡人們在一起時,這群盧水胡人很容易被當做他的保鏢一類,若打扮成其他身份,真是不倫不類了。
    赫連止水知道盧爾泰的擔心有理,賀穆蘭說的話也是事實,不由得緊張起來。
    他父族母族皆顯赫,從小衣食住行無不精細講究,這個已經成了習慣。人的衣著好改,行為習慣是改不了的,只有這時候,赫連止水恨不得自己能像個街頭市井的小無賴一般,可以換一身破衣混入盧水胡人之中才好。
    盧爾泰卻狹促地笑了笑:“喬裝改扮成我們盧水胡人的小子自然是不成,不過打扮成女郎卻是可以的。我們盧水胡人經常被人雇傭做護院,護著一個主家的小娘子出來游玩,最是合適不過!”
    盧爾泰的話一出,眾多盧水胡人的臉上都露出有趣的笑容,有幾個盧水胡兒郎更是連連點頭。
    “是是是,小郎君氣質斯文,面容也俊秀,裝成女娃娃最是相像不過!再找一定錐帽來,誰也猜不出小郎君是小女郎啦!”
    賀穆蘭莫名地看了看赫連止水,只見他從額頭到耳後全漲成了紅色,臉上更是有氣憤的表情。
    可盧爾泰諸人笑雖帶笑,可說話時的表情也是無比認真。他們都是闖蕩北地的老油條,會提出這個意見,也許有幾分擠兌或者故意讓赫連止水難看的意思,但這意見絕不會錯,對赫連止水的安全也確實有好處。
    陳節原本站在屋子門口守衛,聽到盧爾泰的話,頓時一個回頭,興奮地叫了起來:“將軍,上次你叫我買的胭脂水粉還在我那,有一大半沒用完呢,要不要我拿來?”
    這一嗓子喊完,再也沒有人注意赫連止水什麼表情了,有幾個盧水胡人“啊”了一聲,用極為詫異地眼神看向賀穆蘭,似乎無論如何也無法將賀穆蘭和塗脂抹粉聯系起來。
    蓋吳則更是露出一副“我師父居然是變態”的表情,眼睛圓睜,嘴巴微張,幾乎魂不守捨。
    “啊,那堆東西你還沒丟?”賀穆蘭想起之前用過的胭脂水粉,意外地問道:“你留著呢?”
    “將軍給狄司馬用的東西都是精貴的胭脂,一盒頂我半個月月俸,我哪裡捨得丟!”陳節摸了摸頭,“上次您在房裡給狄司馬用完,讓我丟掉,我捨不得,就收起來了。原本想著要是遇到心儀的姑娘,我就給她用了……”
    他嘿嘿地笑著,全然沒注意到滿屋子裡的盧水胡人都露出滿臉迷茫驚訝或是了然的表情。
    赫連止水當然聽說過“喋血美人”狄葉飛的名聲,他和花木蘭的友情甚篤,花木蘭甚至為他闖過崔太常府的事情更是傳為平城的佳話。
    可是花木蘭在房裡給狄葉飛塗脂抹粉……
    這信息太驚悚,以至於讓赫連止水忘了剛才的尷尬,一下子呆愣了起來。
    “那就這麼說了,陳節再出去一趟,買一套少女的衣衫,再找一頂錐帽回來。我等下給赫連止水描畫一下,讓他裝成女郎和你們一起出門。記住,買匈奴女子的衣裙,鮮卑女和漢女的衣衫都不方便行動,匈奴女子下面是褲子,一旦出了什麼事情,他也好跑掉。”
    賀穆蘭當機立斷的做了決定,轉頭問赫連止水。
    “這樣可好?”
    “好……好……”赫連止水夢游一般的回答完,見陳節已經得令跑出屋子了,這才激靈一下,如夢初醒。
    “好?好什麼?”
    他剛才是不是答應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聽到他的問話,盧爾泰等人都是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蓋吳則和赫連止水一般,還未從夢游一般的狀態中解脫出來,嘴裡不住喃喃著:“是師娘?不是師娘?若不是師娘,要叫什麼?可他不是女人,也能叫師娘?難怪他不讓我叫師娘……”
    這一段繞口令的話除了他自己誰也聽不懂,賀穆蘭向來大而化之,也不刺探別人的*,即使蓋吳在喃喃自語,也沒仔細聽他說什麼。
    長安十分繁華,各民族的人都有,所以成衣店到處都是。沒一會兒,陳節就捧了一套桃紅色的衣衫裙褲回來,甚至還買了一雙女孩子的鞋。至於錐帽,更是鑲著漂亮的鳥羽,顯然價格不菲。
    他向來機靈,向來為了襯托出赫連止水女郎的身份尊貴,連成衣和配飾買的都是精致的,以至於陳節和賀穆蘭報出自己買行頭的價格時,都忍不住直齜牙,顯然很是肉疼。
    賀穆蘭向來記賬不算賬,聞言也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又拿來陳節帶來的胭脂水粉和眉黛,稍微為赫連止水描畫了一下,一個容貌清秀的女孩子就出現在了眾人的面前。
    賀穆蘭的化妝方式和時人的化妝技巧不同,她剛剛穿來花木蘭家時,就被花木蘭阿母袁氏那可怕的化妝術荼毒了一番,嚇的全家老小都驚慌失色,從此袁氏再也不提賀穆蘭再穿回女裝塗脂抹粉的事情。
    但賀穆蘭的淡妝是偏向自然的,這也是為什麼狄葉飛服用五石散毒/癮發作時她為他塗脂抹粉幾乎沒什麼人發現的原因。
    在賀穆蘭的描畫之下,赫連止水只是長相較硬一些的女孩,他還沒長胡子,臉上絨毛都還在,眼角眉梢畫的柔和一些,也就難辨雄雌了。
    赫連止水原本還以為賀穆蘭將他化成了女子常見的那種大白臉紅胭脂,額頭貼了花黃,等在銅鏡裡照出自己如今的長相時,忍不住驚叫出聲:“哎呀,這是怎麼畫的,想不到將軍竟有張敞的本事!”
    賀穆蘭歷史不好,這些盧水胡人更是沒聽過張敞是誰,一聽到赫連止水的話,齊齊露出迷茫的表情來。
    赫連止水從小在當世高儒的張淵膝下長大,看的是漢人的經典,見眾人迷茫,反倒不好意思的按倒了銅鏡。
    “漢書裡說,漢宣帝時,京兆尹張敞的夫人因眉角有傷,所以張敞每日要替自己的夫人畫完眉後,才去上朝。有人因為這個把這件事告訴漢宣帝,認為他怠慢公務,張敞就說‘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意思是,在閨房中,比畫眉更過分的情趣之事都有,我又不耽誤國家大事,就給我夫人畫個眉,又何必問他個究竟呢?所以眾大臣和漢宣帝就不再提這件事情……”
    他典故說了一半,就覺得自己的例子比的不太對,好在他是男孩,也沒有想太多,只是停住了接下來的話。
    “原來是這樣。不過我這就是隨手畫畫,這和畫畫差不多,我沒想那麼多。”賀穆蘭聽了這段典故,覺得大漲知識,也對那位為夫人數十年如一日畫眉的張敞生出些好感。
    她看到赫連止水穿戴女兒衣冠、化了妝描的柔和點之後沒有不自在的表情,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赫連止水原本就是匈奴人,匈奴少女和少年的服裝相差不大,加上賀穆蘭畫的不是大花臉,他自然就放松了。
    “赫連小郎君,你懂得真多,不愧是太史令家的公子……”
    盧水胡人們則十分佩服有知識的人,盧水胡人從漢代開始為漢人打仗,也因此顯名,所以對漢代的歷史尤為有認同感,聽到赫連止水隨口就能說出一段漢書裡的事情,各個收起調侃的表情,表現出尊敬的神態來。
    赫連止水也不明白為何自己只是說了一段典故盧水胡人們就前後截然不同,但對方對自己友好總比有齟齬好,所以心中一樂,隨手帶上錐帽,和賀穆蘭打了個招呼,便領著十幾個盧水胡人出了客店。
    只留下蓋吳臉色更加古怪,嘴裡不住嘟囔著“師父畫眉,師父給他畫眉,師父……師娘……”雲雲。
    賀穆蘭將赫連止水送走時,天色已經漸漸泛黑。魏國的律法是夜有宵禁,而原本的夏國是沒有宵禁的規矩的,長安在赫連定治下時夜夜燈火大亮。
    可如今由於長安已經被魏人收復,天色一黑,各處攤點和行人都往家裡趕,唯有客店依舊點著燈籠燈火通明,店中一樓廳堂內留著不少用晚食的客人。
    賀穆蘭摸了摸臉上用糯米汁黏上的大胡子,暗想著這樣進入對面樓裡,即使見到玉翠對方也許一時也忍不住她來,索性忍痛一把撕掉了胡子。
    “花將軍,你准備怎麼混入對面?”
    盧爾泰見賀穆蘭把佩劍磐石都取下來了,忍不住咋舌道:“武器總是要帶上一把的吧?”
    “我有匕首。等天黑了,我摸到後門,想法子一層一層爬上去。”
    她臂力超群,做個引體向上簡單至極。這時代的屋子都是木質結構,樓層較矮,她便是想借著自己過人的臂力躲開眾人的注意,從偏門的地方一點點爬上去。
    只是她也知道自己這法子實在太依靠運氣,神色中就不免帶出幾分猶疑來。
    “哈哈?我們還以為將軍有什麼好法子,竟是想一層層爬上去?莫說晚上還有巡更的人,若看到將軍在攀爬會不會叫嚷,就算將軍爬上去了,那上頭這麼多羌人,你還能把自己變不見了不成?”
    盧爾泰哈哈大笑了起來,連連搖頭。
    “哦?難道諸位有什麼辦法?”
    賀穆蘭自視甚高之心收起,耐心地請教盧水胡人們。
    “花將軍忘了我們之前都是做什麼的。”一個盧水胡人矜持地笑了笑,“我們天台軍,原本就是什麼活計都接的。這其中,自然也包括救人。”
    盧爾泰也是一副得意的表情,從腰間解下一個竹筒,晃了晃。
    “此乃吹筒,裡面裝滿浸了蒙汗藥的牛毛針,射/入人體時無聲無息,只要片刻功夫,就會讓人昏睡過去。”
    另一個盧水胡漢子則從背後包裡掏出一副爪子,下面系著長長的繩子。
    “此乃蹬牆爪,下面是牛筋繩,繩子可長可短,最長時能拉出十丈高。到時候將軍到了樓上,將這個放下去,我們便都可上去。”
    隨著兩個盧水胡漢子弄出自己的法寶,另一個盧水胡漢子也表演了自己的絕技——只要是他聽過的聲音,他都能模仿出來。他模仿賀穆蘭說話時的聲音惟妙惟肖,甚至連賀穆蘭的一絲沙啞磁性都模擬了出來。
    還有一個特別會學鳥叫,連鳥振翅飛走的聲音都會。
    正在賀穆蘭瞠目結舌間,一個盧水胡漢子雙手抓著牆,像是壁虎游牆一般飛速爬到了屋梁上,蹲在梁上對著賀穆蘭眨眼。
    “諸位……實在是讓人歎人觀止!”
    賀穆蘭張大嘴。
    “我竟不知諸位還有這樣的本事!”
    此時蓋吳也從那副夢游的狀態中回復了過來,聞言驕傲地一笑:“我盧水胡從商朝隨婦好女王東征西討開始,綿延數千年,能一直到如今,可不是全是靠打家劫捨。當年河西的士卒,我盧水胡人占了一半,從西域到河西,何處沒有過我們的蹤影?”
    隨著蓋吳的介紹,又走出了幾個漢子。有一人目能夜視,在黑暗中如履平地。有一人精通近身搏擊,賀穆蘭和他對練了幾招,竟發現自己一時半會連抽身都不能,除非用足力氣把對方弄傷,否則就要被他一直纏住。
    至於其他會用飛劍的、精通暗器、毒/術的,更是有好十幾人。
    難怪蓋吳說父親的精銳都跟著他入京,他一個人都不願意拋棄。這些人可真正是一些寶貝,遠比能打架更有價值!
    更別說這些人還真的能打架!
    賀穆蘭見到後來,幾乎是兩眼放光,連聲音都在顫抖。
    她似乎已經看到了一支特種兵的雛形,一支幾千年來都沒有見過的新型兵種。有這些人在,也許可以做到兵不血刃,便能破城得勝!
    只是這些都是後話,如今的局勢也由不得賀穆蘭想這麼遠,她只知道,有這麼一群盧水胡人在,她原本潛進對面飛雲樓的把握,已經從六成上升到了十成,而救出玉翠的可能性,也從三分變成了七分。
    要知道,她原本只是想潛進去問問玉翠發生了什麼,對能救出她來,是不抱有什麼希望的!
    “好!太好了!”
    賀穆蘭一擊掌,大聲稱好。
    “眾兒郎,隨我夜探飛雲樓!”
    盧水胡人們得到了肯定比得到金銀珠寶還高興,一個個慷慨激昂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隨之迎合。
    “是,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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